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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旧案]益州劫案
作者:刘洁矩

《今古传奇》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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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案一再误入歧途,谁在幕后黑手操纵?乱世官匪沆瀣一气,良心能否守护正义?元凶现形,劫案告破,倔强的老公衙为何留下无尽的怅然……
       楔子
       1932年的成都在历史上叫“三军统治时代”。国民党24军军长兼四川省省主席刘文辉,伙同另外两支川军共同统治四川成都平原一带,军阀之间战乱频仍,各类土匪多如牛毛,杀人的、抢劫的、强奸的、放火烧房子的数不胜数,四川人说那时是小案天天有,大案三六九,哪天不发案反倒不正常了。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初冬,萧条的成都平原上夜雾初起。城乡交接处的东胜街上行人渐稀,梧桐树旁街灯昏暗,大多数人家吹灯熄火忙着关门结束提心吊胆的一天,偶尔有卖夜宵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天上的浓云不时遮住月亮,空气中充满了阵阵鸦片烟的逼人香气。
       夜色里一辆漆黑的小汽车风驰电掣般扑面而来,崭新的车身戛然一跃,轻巧地停在一幢白灰色的两层建筑前。几乎就在车停的同时,左右车门一下拉开,八条身着无标志军装的彪形大汉飞快下车,敏捷得像山猫一样,动作极快地拉下额上缠的黑布遮住面门,只留出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径直扑向白灰色公馆的大门。
       门早就关了。两个蒙面人架人梯翻过围墙,一人制住看门老头儿,一人悄悄开了大门。
       院里左边那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高大威猛的纯种德国牧羊犬“呼”地一下猛蹿出来,一头扑向当先而来的大高个儿。
       蒙面人不藏不躲,口里骂了一声“杂种找死”,抬手“当当”就是两枪。
       牧羊犬应声倒地。
       枪声一响,满屋皆惊。楼上楼下的门窗都开了,一时灯火通明,有胆大的佣人高声大叫:“有棒老二!”“逮贼娃子!”
       这叫唤反而把左邻右舍仅存的几盏灯叫熄了,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蒙面人早有准备,立即分成两拨沿石阶封住门户,同时亮出手枪低声吼道:“要命的不准喊!进房!”
       蒙面大高个儿目不斜视,带了个兄弟直奔楼上,一脚蹬开了主人的卧室门。
       这家主人叫张材,去年还是川军杨森手下一个团长,可能发了点儿洋财,加上不愿随军漂泊,就在成都悄悄留下,做了个小商人,对外自称金盆洗手,不再过问江湖事。
       张材到底在军队混过,他扶了扶眼镜缓缓从小圆几旁站起身,擦了把额上的虚汗,望着两个突然出现的蒙面人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蒙面人甚至感到他还勉强笑了一下。
       蒙面人也不多言,用手枪指着室内那个暗蓝色的进口保险柜,瞪着张材说:“打开!”
       张材顿时松了口气。他们不是旧时在军队上结的冤家,不是来寻仇的。
       张材抖索着摸出串钥匙,默默开了铁门。保险柜里边上三层空荡荡的,只有下层放有三叠袁大头银元。蒙面人好生失望。
       他闪身一让,身后那大汉立即上前几步,把三十个银元一下划拉进一个大口袋。
       大高个儿略一思索,转身用枪对准张材说道:“张老板,识相点儿,前几天收的那二十万银元呢?”
       张材心里一惊,心想这劫匪是如何知道消息的,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的哟。他知道今天的事不能善了,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你哥子要钱嘛,好说,好说,明天我……”大高个儿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狠狠说道:“少跟老子打岔,有钱交钱,不交钱交命,快!”
       张材不敢再开口,只好坐在椅子上干挨。大高个儿一连几拳,把张材打得口吐鲜血,额头也让枪把打烂,鲜血涌了出来。张材无奈,苦了脸说道:“那二十万银元是生意上的往来,钱到的当天我一转手,又汇出去做生意去了。”
       “你放屁!”大高个说道,“钱一进你的屋,我们就有眼线吊着,你家根本就没有人到邮局去过。”
       “我……我派车送……送去的,是送的现银,没去邮局。”
       “什么时候?什么车?”
       “前天下午两点左右,是辆黑色奥古斯汀。”
       大高个儿想起来了。
       当时大意了,没想到那车里会有钱。
       大高个儿不容张材多说,向另一个蒙面人一眨眼,两人一边一个挟起张材就往楼下走。大高个儿说:“请张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叫你家人三天后拿钱来取人!”
       张老板不肯就范,一路挣扎一路叫唤,跺得柚木地板一阵乱响。但他到底不是两个壮汉的对手,很快就被拖下楼出了大门。楼下警戒的蒙面人一见,立即无声地撤了。
       张材被拖到门外梧桐阴影里的小车旁,见蒙面人一言不发把他往车里按,心知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就仗着身高力大,把腰伸直了,双手张开抵住车门,死也不进那道鬼门关。一群蒙面人狂拉猛按,一时倒也奈他不何。蒙面人拉扯一阵,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为首那大汉火了,挥手拨开众劫匪,抽出手枪吼道:“进去!自己进去!再不进去老子把你龟儿子毛了!”
       张材右脚抵死车沿不动。大高个儿气急败坏朝他那肥大的屁股猛踹两脚,朝天一连开了几枪。
       张材听得耳边枪响,只以为绑匪开枪打他,就不顾一切拼命地喊:“逮棒老二!抢人哩!”
       张公馆附近驻有一支军队,哨兵一听枪声和呼救,生怕土匪到部队肇事,就胡乱朝着出事地点开枪弹压。没想到土匪比军队还凶,气焰更张狂。为首那大高个儿骂了声:“龟儿子,还敢开枪打老子!活得不耐烦了,打!”
       几个绑匪立即开枪还击。他们的本意是想吓唬吓唬驻军,要他们莫管闲事,不料驻军一听密集的枪声,以为土匪的目标就是闯营抢枪,大兵们赶紧拿出各种长枪短枪一齐朝张公馆方向开火。一时间枪声响成一片,把寂静的夜空撕得粉碎,满天是流弹飞过的刺眼火花,整个城郊都震动了。
       绑匪一看不妙,知道事情闹大了,纷纷看着大高个儿要他拿主意。
       大高个儿上前几步,一把拉开张材,狠狠将他推倒在地上猛踢几脚,说声“便宜了你个龟儿”,头一偏,一伙人往车里一钻,瘦高个儿司机熟悉地发动车,小车转瞬间就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雾里。
       漆黑的地上不知是谁掉了个亮光光沉甸甸的小东西,可惜谁也没看见。
       张材躺在地上一头雾水。
       他觉得这伙人不像职业绑匪。按说抢劫不成绑匪肯定要当场撕票,绝对不会放了人质甩手就走的。他摸着后脑勺出神地想:他们到底是棒老二还是有目的的军人?无论军界和商界,自己都没有仇家呀!
       夜雾漫漫,像层浓浓的散开的牛奶汁。张家有大胆的仆人悄悄开门出来扶回遭难的主人,东胜街逐渐趋于平静,天更黑了。
       一小案惊天
       张公馆被抢的当天黄昏,24军军长兼四川省省长刘文辉接到个好朋友的电话,请他立即到仁厚街李公馆去赴晚宴,并说好宴后一定陪他好好玩几局麻将牌。
       仁厚街李公馆是刘军长常常消磨夜晚的地方,打电话的人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好朋友,所以他接电话后一点儿也没怀疑,立即带了个警卫班驱车而去。
       到达李公馆停好车,卫队长杨炳荣带人穿过门廊走近大门口,被一个穿着整整齐齐毛料中山服的人拦住了,他只让刘文辉一个人进去。杨炳荣无名火一下就冒出来了,张嘴刚要骂人,就看见那人身后黑压压站了一排穿中山服的大汉,那些大汉一个个怒目圆睁。杨炳荣心里突然生出股寒气,伸手去拉军长,说了声:“军长,不对头,咱们回去。”
       刘文辉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的反应也相当快,立即回身就要走。为首那个中山服这时开口叫了一声:“子乾兄,请进。”
       刘文辉抬头细细一看,惊得“啊”了一声,回头吩咐杨炳荣说:“你们就在外面等,不用进去了,回去的时候我会唤你们的。”那中山服在身后补了一句:“你们先回去吧,军长回去我们会用车送,不用麻烦你们了。”刘文辉见他这么说,也只好交代说:“叫回去就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杨炳荣也不敢深问,眼睁睁看着军长进了大门。
       正堂屋中间端坐着的果然是刘文辉猜到的那个人。他就是一身长袍马褂的蒋介石。
       在门口迎接刘文辉的是蒋介石的贴身督办戴笠。刘文辉一见到他,就猜到蒋介石一定来了。蒋介石当时本来在江西指挥围剿红军,他不时抽空化装在几个省走动,想争取有个巩固的后方给他的武装围剿供钱供粮,四川当然是个理想的地方。可是四川几个大军阀长年累月为争地盘杀来杀去,根本不顾全国统一大局。蒋介石很不满意,决心暗中扶持一个西南王,忠心为自己服务。当时24军占了成都,全川基本统一,蒋介石决定亲赴四川视察,看刘文辉扶不扶得起,可靠不可靠。
       蒋介石说:“子乾,你坐,你把四川的情况给我讲讲。中央最近正在江西用兵,胜利指日可待,你们四川几个军长不要再打仗了,内乱不好,很不好。你把四川统一了,好嘛,如果你真的把四川治理好了,我就把这摊子交给你,我叫其他几个军长就不要难为你了嘛。啊?你把情况讲一讲。”
       刘文辉不知道他的用意,就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开始了他的述职报告。
       突然间枪声大作,戴笠的人一下紧张起来。他们一共只来了二三十人,虽然武器精良,但如果遭遇正规部队攻击,他们肯定是抵挡不住的。老蒋这回是微服私访,没有武力后盾。
       蒋介石也一脸惶恐地站了起来。难道外面发生了兵变?刘文辉突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戴笠反应特快,这时候可不能让他走。谁知道是不是他手下的人搞鬼?必须把他扣作人质。戴笠拉住刘文辉笑道:“军长莫慌,你在这里陪校长,外面的事我会处理。”
       刘文辉心中暗暗叫苦,他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生恐是卫队长杨炳荣这个烂龙带人来捣乱,又怕是其他两个军联合起来攻打24军,要把他赶出成都去。于是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在屋内来回走动。他无意之中的这个举动,把蒋介石吓了一大跳,心想:糟了,刘文辉不是个老实人,他在等叛乱的结果呀。
       最后还是戴笠想了个办法,他一边加强警戒,一边派了个李家的佣人出去探听情况。
       李家佣人根本不了解公馆里的情况,也没想到屋里坐的就是蒋介石。成都夜里打枪放炮他是习惯了的,因此大摇大摆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打了个哈哈汇报说:“冇得事,外头在拉肥猪。”
       蒋介石是浙江人,自然听不懂四川话,就问:“拉肥猪干什么?拉肥猪为什么要打枪?猪不走还能用枪吓走吗?”
       刘文辉一脸尴尬,只好讪讪解说道:“拉肥猪是四川的方言,也叫抢人,北方叫绑票。”
       蒋介石听得一怔,随口就说:“刘军长,你的治安是怎么搞的?你们四川土匪好凶哟,在省城你刘军长的鼻子底下也敢抢啊?”说完再也没兴趣说什么别的,吩咐道:“子乾你辛苦了,下去休息休息,我也累了。”
       人倒是下去了,可戴笠哪里敢放刘文辉离开?他怕刘文辉一走真带兵弄出啥事儿来,就让李家的人开了桌麻将,陪他一直打到天亮。
       麻将桌上的刘文辉自然连蒋介石一干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在牌桌上越打越输,心里越想越气。第二天匆匆赶回将军衙门街的24军军部,他才感到这次丢失的不仅仅是面子,而是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他恨死了那些不识时务的绑匪,立即传令成都军警团联合办事处处长向传义来见,严令他限期破案,一定要查出那天晚上的作案者严办。
       于是这件涉案仅三十块银元的小案顿时成了惊天大案,不破不行了。
       向传义好为难。他整整想了一夜。他明白,以自己这点儿能耐和兵力能把成都维持到现在这个样子,已属不易了。成都哪天不抢个把人?多少案子真正破过?这次军长动了真格的,他该怎么办呢?
       破案是他唯一的选择。
       要说有点破案能力的,他手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叫李辅相,地地道道的老公衙。二十多年前他就是大清王朝总督衙门的捕快,一生不知抓过多少偷鸡摸狗作奸犯科的歹人,赵尔丰督川时他还擒过几个江洋大盗。可惜他不善言辞,功劳大多被上司冒领,几十年一直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直到两鬓飞霜,连官气都没沾到一点儿。
       向传义清楚,要破案,只有依靠李辅相才行。
       第二天一早,向传义就坐在办公室打电话,传令所有在职的哥子兄弟前来应卯。
       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七八个兵拥着个脸色蜡黄的驼背老头儿走进来。
       老头儿其实并不太老,也就五十出头光景,背也不是天生的驼,想必是成年累月的奔波劳累造成的。老头儿身手还算矫健,手里不伦不类提着根铁尺,那是大清朝捕快用的武器,不过现在早就过时了。
       他就是李辅相。
       “开会!”向传义望着他那几个满面烟色不争气的兄弟刚说了半句,门口就有人高声吆喝了一句:“向哥子,吃鱼!”
       哪个有这么大的胆量和气派?
       随着阵“吧嗒吧嗒”的拖鞋声,一个浑身烟酒气、斜戴军帽的大汉流里流气闯进门来,手里拎了条三斤多重皮色发亮发黄的大鱼,口中叫道:“向哥子,走,吃鱼去,锦江河钓得的江团,是个穿绸衫子的伙计(无鳞鱼)哩。”
       来人正是杨炳荣,刘军长三姨太的侄儿,军长的贴身侍卫长。
       心情烦躁的向传义横他一眼没吱声。突然,他想起这小子是个兵痞,别看他在袍哥里只混了个幺排,可是仗着军长的关系吃得开得很,成都黑白两道都玩得转,如果让他参加破案,能调得动的就不只是军警了,恐怕全成都的地头蛇都能调动起来哩。想到这里,向传义变脸一笑,说:“鱼就不吃了,你下去准备一下,帮大哥破个案。”
       杨炳荣一脸茫然,问:“破哪样案?”
       “你别问那么多。”向传义说,“你这一阵一直跟在我屁股后头奔来奔去的,贴得紧得很嘛,一口一个大哥喊得甜得很嘛,怎么要你帮点儿忙就装傻了?”
       杨炳荣一脸江湖浪气,手一甩二吊吊行了个军礼,笑嘻嘻地说:“我听大哥的。”
       向传义一下子就放了心。
       他心里暗中定下了两个破案的方式:一个是让李辅相按常规去侦破,组织和依靠的是军队和警察;另一个是让杨炳荣牵头,动员他所有的袍哥弟兄、码头哥子和地痞流氓、三教九流,黑白两道同时上。他想这两条路总有一条走得通,特别是后一条。你说偷扒抢劫一类的刑事案件,总得与地头蛇勾结,至少得打个招呼吧?只要杨炳荣一插手,那些地痞哪个敢不听他的?
       向传义接着详细把昨晚发生的劫案介绍了一遍,然后宣布:“我任命李辅相和杨炳荣为副组长,组织大家认真破案,破了案刘军长是有奖赏的。”
       大家就问:“那你哥子呢?你干哪样?”
       “我嘛,当然是正组长,不过是挂名的。你们也知道,我要管全城的治安嘛,忙不过来嘛,你们听两个副组长的就是了。”说完双手一拱向四周一拜,说声“拜托,拜托”。张案侦破组就算正式成立了。
       杨炳荣却并不满意,他说:“向哥子你挂个空印又不出马,顶到干的是我和李爷两个人,我们谁听谁的嘛。”
       大家知道他在争权,就有些不服,一齐掉头看定李辅相。李辅相却不屑与他争论,只说了一句,“我听你的就是。”
       向传义也不表态,只是圆滑地打了个哈哈,说:“大家鼓把劲,破案不分彼此,同心协力把事办圆满就成,有事还可以来找我嘛。”
       这杂牌侦破组拼凑成功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太阳早就懒洋洋地爬上中天了。
       二各显神通
       杨炳荣威风凛凛带着全班人马到达张公馆时,已是下午三点时分。
       他们没想到在张家受到主人的冷遇。
       自古兵匪一家,张材也是个在军界混过的人物,早把这道理看得明明白白,并不指望这群一看就不像样的混混儿破案。因此张材躺在木雕大床上不冷不热地应付,连茶也没叫人泡一盏,心里反倒在想:“老子今天咋又遇到一拨土匪?”
       杨炳荣和李辅相更是个中行家,事主的内心想法他们也十分清楚,可表面上又不得不敷衍几句。李辅相知道昨夜事主被抢钱财数目不大,事主又怕土匪日后报复,肯定不会说出有价值的线索,就悄悄对杨炳荣说道:“杨队长,谈话就此打住,我们出去再问问下人。”杨炳荣沉思了一会儿,说:“李爷,你忙你的,你要怎么破案,完全照你的思路去办,我不过问你,你也不要过问我,我们各破各的案,你看如何?”李辅相弄不懂他话中的含意,只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朝屋外走去。
       张公馆外少了往日的喧嚣,梧桐树的浓阴里穿过几缕苍白的阳光,把几根蛛丝照得银亮银亮,微风一吹,下垂的蜘蛛就带着银线有节奏地摆动。李辅相好久没看过这田园景象了,心里不免有点儿感动。
       昨天夜里劫匪留下的车辙还在。李辅相就驼着背,背了手一边咳嗽一边观察。看到后来,他干脆趴下身子用鼻子去嗅,捡起一块车轮上掉下的红土伸出舌头舔了几下。
       大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高声叫骂,接着就有咚咚的脚步声一路响过来。
       李辅相急忙起身向路边那片菜畦踱去。
       门口冲出气势汹汹的杨队长。
       杨炳荣一边跑一边骂:“老子什么浑水没趟过?还从来没见过你张材这种不懂事的老杂毛!老子帮你破案,你装啥子大?”
       那张材怕土匪,却不怕军警,听了杨炳荣的叫骂,他就在门口应了一句:“我又没请你来破案,你不破就不破嘛!”
       一句话把杨炳荣气得说不出话来。没等李辅相反应过来,杨炳荣早带了几个兄弟冲到大树下,几只大脚一阵乱跳乱扫,顿时把劫匪留下的车辙搞得一塌糊涂,脚印自然也抹干净了。杨炳荣一边跳一边喘着气说:“兄弟们,这案咱不破了,冇得哪个愿意当猪去帮这个干三儿破案,军长那边骂起来我去顶到。”
       众兄弟也乐得有人扎起,能破案当然好,不破案有人出头也行,于是就在门外跳得更欢了。
       李辅相怔怔地望着这群兵痞,缓缓将目光移向苍天,看见枯枝间有几片落叶飘零,天空有丝丝白云浮动。
       李辅相说:“兄弟们,我们不能这么干,回去,回去,气出够了活儿还得干呀!事主儿不讲情况,还可以问问他的下人嘛,军长的话还得听。”杨炳荣也回过神来,说:“对,刚才老子气头上讲的话不算,大家回去,再搞整一下,他张家这案子老子还破定了哩。”
       案子还是各破各的,各走各的门道。
       李辅相这回找的是看门的老孙头。
       老孙头是亲眼见过劫匪的人。
       老孙头年纪大了,昨天夜里竟让土匪吓得尿了一裤子。问到土匪的模样,他想了半天,说进来的全是黑脸大汉,个个怒目金刚似的,双手一掐就要了德国狗的命。
       李辅相亲眼看过死狗头上的枪眼,知道老孙头是吓糊涂了乱说。李辅相也不追究,就问他案发后深夜或早上看到有人出门没有。老孙头说有,就是灶上煮饭的范嫂,她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买菜,只是今早上脸色有点儿不对,恐怕是夜里吓的。
       李辅相心里一动,就转身去查范嫂还在不在。刚开口一问,大家就说不在,因为今天一上午都没开成饭,厨房里没人烧火。
       这倒是个可疑人物。
       杨炳荣走的也是一样的路子。
       他把全部家眷佣人集中一查,发现不但少了范嫂,还少了大管家刘仲之。
       刘仲之是出事两天前就不见了的。他一直经管着张公馆所有账目,生意上的事好多也是他作主。
       这下又出了个可疑人物。
       杨炳荣一脸奸笑伙同李辅相再次走进张材的客厅,见面就说:“张材你养了个内盗,那刘仲之是怎么回事,出事前他怎么就溜了?”
       张材一点儿也不诧异。他说大管家刘仲之是自己派出去办事的,刘家祖孙三代都是张家的管事,三辈人对张家忠心耿耿。他如果要勾结外人谋害张家,张材在部队上混时就是最好的时机,用不着等到这回才下手。
       李辅相适时点了一句:“那么请告诉我们,他现时在哪里,我们好查点儿事。”
       “这个……这个嘛,是我家商业秘密,恐怕不好说,我保他无事就是了。”
       “那好,”杨炳荣接着问,“范嫂这人怎么样?你也保她吗?”
       “那就不好说了,”张材说,“按说哩,范嫂也是个老实人,帮张家也帮了十一二年了吧!哪个晓得她会一去不归呢?她恐怕也有她的道理吧?谁知道呢?”
       李辅相见张材说得不着边际,就放话说:“你大胆讲,这回我们刘军长是下了死命令的,这案非破不可,整顿成都的治安就从你这儿开始,别看它是小案,意义可大咧。你看我们不要你的破案费,兄弟们也不要你招待,连茶也没喝一口嘛,你这回钱虽然没遭抢好多,你挨打这口气要出呵,只要抓了绑匪,哪个还会来报复你?”
       见李辅相一连说了一大堆话,嘴角边都冒白沫子了,张材有点儿感动,迟疑地说:“我怀疑是职业军人干的。我看那些人动作干练,定是训练有素的人。这伙人胆子大,居然敢打当地的驻军……”
       不等张材说完,杨炳荣就急着问:“你个龟儿在部队上当了那么久的官儿,有没有干过黑心肠烂屁眼儿的事?你得罪过哪些人?是不是他们来找你报仇的?”
       “那倒不会。”张材坦然说,“烂屁眼儿的事倒是干过,哪个当官的没有干过?不过我做事有分寸,一般不得罪私人,要搞钱也是想办法借军队名义走私之类的,绝对不会有人找上门来拼命的。”
       “那可说不定,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们不迟。”
       “不用想了,劫匪当时没要我的命就是证明。如果要报仇,昨天晚上在卧室里就收了我的命了,哪里还等得到拉出门去。”
       杨炳荣还要纠缠,李辅相说:“杨队长你莫扯远了,我看还是定为内外勾结抢劫为好。可是,他们就只为区区三十个银元?胃口也未免太小了嘛,大动干戈不值嘛。”
       李辅相说来说去,结论只有一个:张家一定还藏有大量钱财让某个佣人知道了,这才引来外盗行劫。
       张材说:“李爷好脑力,分析得太好了!五天前我从邮局领回二十万现大洋,那是重庆有人托我做生意用的,可能在领取的途中露了白,让人知道了,才引来了这场灾难。”
       “这就对了嘛。”
       杨炳荣眼睛一亮,问:“那钱呢?”
       张材眼睛一闭,说:“我当时怕出事,钱没过夜就派人送出去了,那是生意上的钱,放在家里就成死钱了。”
       如此看来,肯定是内外勾结无疑了。
       内盗到底是谁?范嫂?刘管家?还是另有其人?要是这人假装若无其事,不动声色藏在张公馆里,那才难办哩。
       李辅相说:“这是个难解的死结,我还有个想法,咱们换个思路,去查劫匪作案的汽车。”说着就瞄了杨炳荣一眼,再也没开口。
       杨炳荣知道他在怪罪自己,就笑着说:“查车?李爷你有多大能耐?知不知道成都马路上一天跑过多少辆车?要是把过往车辆全查遍,24军一天出动三个团怕也办不到。即使军长同意,那些兵蛋子恐怕车都没坐过,又咋个弄得清那么多型号?”
       李辅相笑道:“当兵的弄不懂,不是还有杨队长你吗?你手下哥子兄弟多,他们未必还整不清?”
       杨炳荣怕他再提自己带头抹车辆印迹的事,连忙赔了笑脸说:“李爷,那事你就莫提了。兄弟我还另有破案的办法,保你顺顺当当交差就是了。”说着就把半信半疑的李辅相和众军警带出张家,直到不见张公馆的屋脊,才附在李辅相的耳朵边说:“明天我带你去找个人,这个人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是个什么人?”
       “异人。”杨炳荣诡谲一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李辅相知道这个杨队长不是个寻常人,就点头说:“好,我等着。”
       向传义早在一家大餐馆办了桌酒席等他们,听说杨队长有知情的内线,不由开怀大笑,说:“杨爷好手段,老向果真没看错人。”
       三指点迷津
       第二天一大早,杨炳荣坐辆大卡车来到军警联合办事处,喊醒大家赶快起床,匆匆吃了点儿早餐后就说上车去找异人。
       大卡车一路不停地开,直到达灌县青城山下。杨炳荣指着山顶说:“上山。”
       一行人爬过天师洞到了上清观。
       观前那不大的地面上立着几株参天古木,浓密的枝条遮蔽了大半天空,陈旧的木护栏中一座铜锈斑斑的大鼎里香烟缭绕,大殿中有几个早来的游客。一条小路通向林阴深处,七弯八拐过了座小桥就是间简陋的小庙。
       老黄槲树下一张木桌上放着一盏清茶,一个道士道冠高束正襟危坐,干瘦清癯的脸上似乎无欲无念,桌上摊着本发黄的经书,嘴角不断翕动,不知念的什么经。
       杨炳荣轻轻一指老道说:“就是他,能知过去未来,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没有能瞒得过他的法眼的,待会儿等他收了道心再去问。”
       李辅相让他弄得哭笑不得,心想你要装神弄鬼就不要把地点选这么远嘛,害得老子跑半天来看场把戏哟,就站得远天远地地叹气,伸长脖子半眯着眼冷冷地盯着道人。
       杨炳荣看见道士身影动了一下,就带着众人上前几步,轻轻问:“道爷醒了?”
       那道士睁眼道了声“无量佛”,说:“哪个在睡觉?我是修身打醮。既然不睡,不存在‘醒’。”说着喝了口茶,又问:“啷个今天才来?老道昨天就在等你们了。”
       大家好生奇怪,有个军警问:“等我们干啥子?你晓得我们是来干啥子的?”
       道士微微一笑,沙着嗓子说:“施主前来,不就是为张家那宗绑票案么?”
       众人一惊,李辅相也觉得诧异,不自觉向前走了几步。
       杨炳荣说:“我是……”
       “施主不用开口。”道士打断他的话说,“案不难破,我也用不着知道你们是谁,老道替你们算一卦就是了。”道士说得轻飘飘的,顺手指了指桌上的竹签筒。
       一个军警横了他一眼,伸手抓起竹筒一阵猛摇,顺手一抛,一根竹签应声落地。
       那军警弯腰捡起递与老道,老道瞄了一眼说:“诸位请看。”
       大家一下围上来,纷纷探头去看竹签上写的字。只见上面写着:“皇叔初遇甘露寺,诸葛身后魏将军。”
       “怎么解释?”大家一齐问。
       老道抿了口茶汁,不疾不徐说道:“各位要查的案子是宗内外勾结绑票案,签上说张家必有内应。”杨炳荣接口骂道:“这个连傻儿也晓得,何消你说?你看签上说内应是哪个?”
       “签上说内应是个女人,姓范。”老道侃侃而谈,见众人目瞪口呆,他进一步解释说,“刘皇叔到甘露寺是去招亲,事主儿当然是吴王的妹妹孙尚香,你说公主是不是个女人?后半句是说诸葛亮死后,将军魏延在五丈原提刀造反。反者,范也。由此看来,案涉一个姓范的女人。”
       神了!
       难道这道人已经知道内幕?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成都军警团这帮家伙平常横行霸道,本身靠的就是装神弄鬼仗势欺人,岂会被个道士糊弄欺骗?杨炳荣把条铁链一甩就要去套道士的脖子,冷笑一声道:“老子听人说你是个高人异士,远巴巴从城里赶来求你,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卖嘴皮子的江湖术士,收拾起你这一套,走,进军警团招供去吧!”
       老道动也不动,轻轻一拂铁链道:“施主休得无礼,你照神签指示去做,老道保你十天破案就是了。”
       杨炳荣拿眼光去瞄李辅相。李辅相心想:这不是个一般的算卦老道,他竟然把事情说得与案情丝丝入扣,显然是有备而来,而这次上山又是杨炳荣安排的,老道说的保不准就是杨炳荣的意思。于是就顺口说:“算了,算了,就当上青城山玩了一天,咱们回去。”
       大家一路闷头不语,不觉卡车已回成都。李辅相让大家自行散去,独自一人去找向传义,汇报了今天的情况,然后说他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向传义听完哈哈一笑,说道:“去抓范嫂,你还犹豫什么?”
       李辅相一惊,问道:“处长你是怎么了?一个算卦道士的话也信得?就凭他算是哪个犯法就抓哪个治罪,那还讲什么王法?”
       向传义笑着说:“李爷你太老实,这一层纸你始终没捅破。你都已经知道了老道不过是杨队长借口传言的工具,那去抓范嫂就肯定是杨队长的情报嘛,还管他是道士说的还是和尚讲的?去办就是了嘛。”
       李辅相说:“我相信凭杨队长的能耐,只要他肯下工夫去打听,找到张公馆附近的舵把子地头蛇一问,不说搞清来龙去脉,搞个大概情况肯定会差不离的。可是我不懂,杨队长为啥不直接说是他得到的情报,而要拐那么大一个弯,把我们诳到高山上才借道士的嘴说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向传义说,“这就是杨队长的高明之处,所以他能在成都混成金刚不坏之身。假如他亲口告诉你,那又会牵出供给他情报的人,而那人又肯定招惹出一大串人,真这么干了,叫老杨今后怎么在江湖上混?现在案情是道士算出来的,你找谁问去?”
       李辅相说:“我还是想不通,杨队长他昨天一天没离开成都,这消息又是怎样传到青城山上去的?青城山好远哟。”
       向传义说:“你这人还是太直,杨队长走不开,未必那些有关联的舵把子手下也冇得个把人走得开?你还能担保那个道士不是听了安排从成都赶到青城山去的?如果是这样,青城山上的道士也不过比你们先到一会儿嘛,这有什么奇怪的!”
       向传义分析得头头是道,李辅相不得不服。尽管心里还有疑问,他还是派个兄弟去了趟张公馆,打听清楚了范嫂家住成都郊区金堂县的确切地址之后,就吩咐大家早点儿休息,明天一早好赶往范嫂家拿人归案。
       第二天,李辅相提着铁尺和军警混合队赶到金堂县石庙村时,远远就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号,乡人们看见他们背枪夹棍赶来,吓得纷纷四下躲闪藏匿,实在躲不开的就沿田坎泥路乱跑,纷纷高叫“土匪又来了”。难道刚才来了土匪?好容易找到个行动不方便的老头儿,千说万说自己是军警不是土匪,老头儿才把他们带到一间茅草屋旁,指了指倒塌的竹笆门说“到了”,回头就匆匆离开了。
       大门口一个老头儿衣裳被撕成一缕一缕的,身上到处是血迹,他正朝着东北方向破口大骂,两头肥羊硬翘翘倒在血泊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门边放声号哭。
       “糟了,来晚了。”李辅相心里一紧,几步赶进里屋一搜索,哪里还有范嫂的影子?杨炳荣和其他人一再表明自己的身份,老头儿才承认自己是范嫂的爹,姓牛,女儿范牛氏几个时辰前莫明其妙地被土匪绑走了。
       牛老头哭诉说:“我们又不是有钱人,绑我们干啥子嘛。我看这伙土匪是整昏了,附近几家有田有地有钱的人不去抢,单单就抢我们一家穷人,你说这不是乱整么?”
       李辅相说:“你莫哭,我来问你,你女儿从成都回来有人跟她一起么?都买了些啥东西回来?她说了些啥名堂?”
       牛老头说:“她一个妇道人家,男人又死得早,哪个会跟她一起回来哟。她就提了半斤白糖回来,都有点儿化了,还不晓得是好久前买的哩。她一个女人家,说得出啥子名堂?她只说过在家里歇几天再说,如果身体不好,以后就不回成都帮人了。”
       不回成都了?难道她今后的生活来源有保障了?李辅相就想这句话有什么别的意思,她是做了亏心事不敢回主人家还是有别的原因?到处看了一阵后他又问:“土匪走的什么方向?走多久了?”他心想,现在如果与镇上驻军联络,打出刘军长的招牌让他们派人去追,也许还能把人抢回来。
       牛老头指着门外东北方向那片黑森森的山林子说:“棒老二怕走了有小半天了。”
       李辅相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知道范嫂是追不回来了。要搜那片山林,只怕一两个团的兵也拿不下来,何况一下子也调不来这么多兵,恐怕就是刘军长亲自前来也没办法了。
       杨炳荣把李辅相衣角一扯,示意他走到门外,说:“李爷,我看这案就算破了吧。”
       “算破了?怎么个破了法?”
       “李爷,咱们只管向军长交差不是?我看就这么着吧:范嫂反正让土匪绑了,天王老子也抢不回来了,咱们就把她老子捆回去交差,让他承认女儿勾结土匪不就行了吗?范嫂又不在,反正也没人证。”
       李辅相大吃一惊,反问道:“范嫂是不是内盗,她老子又不知晓,他肯承认么?”
       “他不承认你不会使鞭子抽么?”
       “退一万步讲,牛老头让你抽服了,屈打成招了,你又到哪儿去逮绑匪?”
       “嘿,你这个人呀就是不开窍,咱们军警团监狱里关的绑匪扒二哥流氓还少么?”
       “这些人又怎么会承认是抢张公馆那拨人呢?”
       “你不会使鞭子抽么?”杨炳荣还是那句话,“那次作案仅仅涉及三十元钱,抽不了几鞭子他们就会认的。怎么处理是军长的事,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嘛。军长一高兴,你哥子可能还会升官,奖金就不在话下了。”
       李辅相说:“难怪说你杨队长本事大,能办事会办事,今天你给老子听好了,我李辅相不搞你这一套。老子从大清朝起就当捕快,吃这碗血淋淋的饭几十年了,决不能出卖良心。你听好了,你不要动牛老汉一根汗毛,他女儿是不是内盗还定不下来。我硬是没搞懂你为啥子一定要把罪名安到她头上?老实告诉你,我的原则是交不了差受处罚也不能冤枉好人!”
       杨炳荣也动了气,脸红了又红,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一想自己确实不占理,就低低地骂了句“贱骨头”,转身扬长而去。
       李辅相狠狠瞪了牛老头一眼,气冲冲喊了声:“收兵,回营!”
       四大邑缉凶
       回到成都第二天,李辅相就公开对杨炳荣说:“杨队长,我是羊子不跟狗搭伙,我看还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各破各的案,最终看哪个的结果最能说服人,你看如何?”杨炳荣眨巴着眼睛盯了他半晌,说:“李爷,你何必把你我分得这么清楚,不过你要分开就依你是了。”说完小心翼翼准备离去,又像是随意地问了句:“那李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李辅相想了一下,说:“杨队长你听我说,你干啥我不管,不过这几天军警团的人我要先用一下,我还是想动员他们去查一个车,也许碰巧了就查出那棒老二的车了呢。”
       杨炳荣听得懒散散的,肩头一耸说:“随你便,你想干啥干啥去。”说完这话,他就偷偷溜进向传义的办公室,亲切地叫了声“向大哥”,然后神秘地汇报说:“大哥,码头上的兄弟捎信来说,有人亲眼看到刘仲之在大邑县迎春茶馆吃茶,恐怕得赶快处理。”
       向传义鼓起眼睛把他看了半天,始终没想起这个“刘仲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嘴就要骂人,杨炳荣赶快笑着说:“刘仲之是张公馆的大管家,主管钱粮的,绑案发作后一直没露面,张案中的一号可疑人物,今天终于浮出水面了。”
       向传义想起来了,就问:“前几天你不是来报告说张家一个厨娘是一号可疑人物吗?今天怎么又变了?”
       杨炳荣说:“我和李爷一块儿去了趟金堂乡下,查实了那女人是受冤枉的,何况她本人也被土匪绑了,怀疑解除了,原来的二号人物自然就成了一号人物。”
       向传义想:张家案发好几天了,这个大管家不闻不问,这行为本身就不像大管家的所作所为,身为大管家无论什么时候都该回张公馆与主人分忧,哪会在外优哉悠哉喝茶?抓!管他是不是内盗,先抓回来审了再说。
       杨炳荣也不惊动李辅相,悄悄带了个军警团的酒肉朋友,径直上了去大邑县的客车。他俩穿了身便衣,把大号手枪夹在长衣襟里。刚一上车,就看见个干瘦的老头儿望着他们笑,一脸灿烂,原来是改穿了军装的李辅相。
       “你……你怎么来了?”杨炳荣有点儿吃惊地问。
       “我为啥不能来?你的一举一动瞒得过我?”李辅相这回笑得有点儿得意,“老杨,你这次绝对是正确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三人下车后没有去人声鼎沸的迎春茶馆,而是先由杨炳荣去找当地几个舵把子拿言语,希望他们帮个忙。
       舵把子吴二兴高兴极了,真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他巴不得能巴结上刘军长的亲信,何况这老杨又是成都码头上的红人。吴二兴马上派人去暗中监视迎春茶馆,吩咐只要刘仲之一露面立即来报告,一边把杨炳荣等三人安排进了家大旅店,吃喝住都包了。
       三天来迎春茶馆未见风吹草动,直到第四天一早,暗探才送信来说“毒蛇出洞”了。
       李辅相、杨炳荣等三人一齐奔到茶馆,立即发现在一桌桌吆三喝四的茶客之间,边角靠街的竹椅上坐了个微微发福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低头眯眼正在细听街头艺人唱围鼓,一副全身心投入的样子。
       杨炳荣踱过去他也没感觉,老杨就张开五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几下,待他一睁眼,就叫了一声“刘仲之”。那人条件反射一点头,杨炳荣目中立即精光暴射,迎着刘仲之疑惑的目光从牙缝里吐出了冷冰冰的话:“你在张公馆犯的案发了!跟老子走!”
       刘仲之一笑,伸手端起身前那盏盖碗茶,缓缓送到嘴边,突然间他猛地站起,脸色一变,扬手就将茶碗朝杨炳荣劈面摔去,同时敏捷地拔腿向街上跑。
       杨炳荣侧身一让并不阻拦,只是笑眯眯望着他。吴二兴早带几个烂龙扑上前去把他按翻在地,扭住胳膊轻轻提了起来。
       李辅相站在一边背着手看他的表情,他怕又捉错了人。
       杨炳荣欣赏着刘仲之苦苦挣扎的样子,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把他擒住了。当下众人拥着刘仲之往前走。刘仲之脸色惨白,望着天叹息道:“千算万算,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杨炳荣和那军警不敢怠慢,在吴二兴等人的帮助下马上往车站赶,打算尽快回成都。
       刚刚走到大兴电影院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挤出十几个穿无标记军装的汉子,为首的那个抓了支手枪飞快抵住杨炳荣的腰眼,恶狠狠吼了一声:“把刘先生放了!不然老子打死你个狗日的!”
       杨炳荣等人蒙了,只好止了步。
       吴二兴连忙赔起笑脸,叫了声“邱爷”,说:“这三位爷是成都军警团联合办事处的,那是杨炳荣杨队长。”
       那位叫“邱爷”的汉子横了杨炳荣一眼,哼了一声说:“格老子,你们军警团在成都坝坝头耍够了霸道,今天还想把大邑县吃干净?也不看看这是哪家的天下?”
       杨炳荣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大咧咧把腰间手枪一推,不卑不亢说道:“哟,敢跟军警团叫板,你娃娃怕还嫩了点儿哩!”
       邱爷手一捅,把枪口又紧抵上来,口中叫道:“你放还是不放?”
       杨炳荣一丢眼色,手下那军警掏出手枪就想硬上,不料旁边十几条汉子同时亮出了武器,双方都怕伤及同伙,一时僵持住了。
       吴二兴手下的人早就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他成了光棍舵把子,急得大叫:“两边兄弟好说,好说,大家都是24军的人嘛。”
       李辅相不动声色,暗中拿目光一扫,一看这些挡道纠缠的壮汉中好几个穿的都是没有军徽肩章的军服,也有几个打手打扮的,心里突然一动,心想:如果蒙上脸,这不就是几天前抢劫张公馆的那伙歹徒吗?看来这刘仲之果然就是勾结劫匪的内盗。
       邱爷那边的人越围越多,吴二兴在他们面前只能算袍哥中的小辈儿,自然不敢管他们的事,也就知趣地溜走了。
       刘仲之趁乱突围而去,邱爷才带着他的人打鸡骂狗扬长而去。
       杨炳荣等人从来就是欺行霸市只吃不吐的歪人,哪里受过这种气?立即跑进附近的警署报案。心想警察是一家,这下该找到帮忙的了,哪料到那当班的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尽管他们一再说明自己是成都军警团的,可是人家不认。当班的警察说:“你哥子要弄明白,从我们大邑县出去的军长师长多得很,把刘湘放到一边不说,坐镇大邑的刘文彩刘大爷就是你们军长的五哥,你们军长刘文辉是小幺弟,懂吧?你别看我不起眼,是个狗腿子警察,老实告诉你,我叫刘文昆,论亲戚关系你们军长还得叫我一声哥,你莫把大爷看小了。”
       杨炳荣知道这大邑县水深,也不敢太造次,眼看那群绑匪就要脱身离场,情急之中抓起桌上电话直接挂通了成都军警联合办事处,几句话说明情况后就要求向传义派成都干警火速增援大邑。
       向传义在电话那头说:“不要动,千万莫乱动,全四川乱了大邑也是乱不得的。你们等着,我马上就到。切记,切记!”
       这下杨炳荣等人就只有干等,不敢乱动了。幸好向传义说话算话,放下电话乘辆军用吉普飞快地赶来了。
       他在警察局传讯了吴二兴,当班的警察对向传义倒不敢摆架子,低着头向他嘀咕了好大一阵,向传义出来就对杨炳荣等三人说:“算了,回去。”
       杨炳荣虽说口头又凶又恶,可到底是在官场混惯了的人物,知道案情一定牵连到了奈何不得的人物和说不出口的原因,劫案破了不如不破好,就乖乖地随向传义上了车,随口就说:“处长,那案子破不了我就没得责任了?”
       向传义虎着张脸不开腔,只是招手示意李辅相和另一个军警上车。
       待两人上了车后,杨炳荣有意瞪了李辅相一眼说:“明明绑匪就在眼前,说声走就走了,丢了岂不可惜?我知道大邑是军长的发祥地,亲戚舅子多,但是人情不能大于国法嘛。”
       李辅相听了怪不舒服,明明知道这是杨炳荣老于世故做了个圈套让他去钻,低头想了一阵,还是心有不甘,就对向传义说道:“处长,你这车挤不下这么多人,你们先走,我自己赶车回去。”
       向传义眼里闪出一丝耀眼的灵光,不过只是很短的一瞬,为了不让人察觉,他马上在脸上装出股无奈,点点头说:“好,你去,你千万要小心哟。”说罢就头也不回地驱车上道直奔成都而去。
       李辅相想,幸好刚才自己没出头露面,就拎了那装有铁尺的包袱,悄悄在镇上一家简易的小店子住下了。
       他决心用自己的方法缉拿刘仲之归案。
       李辅相在小店子一连住了三天,对老板称自己想做点儿小生意看看市场行情,天一亮就四处转,不动口只用耳,时间不长就打探得有点儿眉目了。他摸清了那天领头闹事的邱爷是大邑县安仁镇上的一霸,得到的是刘军长五哥刘文彩的庇护,平常掌红吃黑,在袍哥码头上是个一呼百应的人物。谈到他带人劫走成都军警团抓的人犯,当地老百姓感到意外,大多数人议论说他龟儿子操出格了,安仁镇的土王八在大邑县放一下光可以,不该跟成都来的警察对着干,找死哟。
       李辅相也感到邱爷太反常。按说他当时不知道杨炳荣的身份胡来倒还罢了,明知他是成都来的军警还要蛮干,结论只有一个:他与刘仲之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荣俱荣不敢说,一损俱损是必然的。
       李辅相就暗中打听邱爷和那帮人的名姓,尽力查清张公馆劫案发生时他们在啥地方干什么,他们是否有辆黑色的小汽车。更重要的是要查清刘仲之现在的隐匿之处,哪怕有天大的伞罩着他,也要把他抓回成都。
       这些事情没有人帮忙还真打听不清楚。
       他绝对不能找当地警察帮忙,从那天的情况看,他们与邱爷等人是一伙的。吴二兴也找不得了,他怕邱爷。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成都的军警团了。
       刚一想到成都军警团,向传义就派人来了。这回来的是个化了装的下士警官,费尽老力找到李辅相,说向处长要他回去,马上就走,这边的事不要他管了。李辅相就问出了啥子事,下士说:“反正我也搞不懂,兄弟们传言说刘仲之是通了天的,他早年就是大邑县出去的,与刘文彩攀得起亲戚关系的。向处长说叫你回去是为你好啊。”
       李辅相呆望着狭窄街道上空满布的飞檐翘角出神,仿佛没听清下士讲的话。
       下士又说:“杨队长又去了趟张家,张材说刘仲之是好人,是他亲自派到大邑县去的。”
       李辅相自言自语说:“杨队长的话从来就不可靠。”半晌,他对呆望着他的下士说:“你先回去,告诉向处长说我病了,养几天就回来。”下士转身要走,李辅相又要求他把带的钱留下来,说自己连房钱也开不起了,回成都再还他。
       李辅相现在失去了上级警署的支持,便自己把自己逼入了一种相当无奈的境地。他也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只好坐在床头摸着那把冰凉的铁尺,怔怔地半天无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抗命不遵,破案不破案肯定都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一只浑身黑毛的白花脸小雀儿跳上窗台,冲他尖叫了几声,屁股一翘挤出几点鸟粪,一展翅又飞走了。窗外涌起一阵寒气。
       五虎穴擒犬
       此时的李辅相已经没有打算要吃好果子了。他像个老练的猎人嗅到了野兽的气息,脑子里一阵兴奋,内心准备着与即将出现的野兽搏杀,哪怕被撕扯得鲜血淋淋的是他自己。
       令他失望的是邱爷一伙没有汽车,更谈不上黑色的小汽车。也许作案的轿车是租借的。有关汽车的线索可以先不用管,先要查找的是逃逸了的刘仲之。只要抓住刘仲之,一审问就什么都会弄清楚。
       刘仲之却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但李辅相坚信刘仲之还留在这安仁镇。这儿有庇护他的人,有适于他隐藏的环境与气候,有他伙同作恶的同犯。
       李辅相是个滚过几代衙门的老公人,社会交往自然也很庞杂,他清楚大清王朝、北洋军阀、四川军政府和各支执政川军的线人卧底及外围系统,当然认得他的各类人士也多。一连几天没查到刘仲之的信息,别人反倒把他的真面目辨别出来了。
       这天傍晚一回旅店,房间里就有个商人模样的人已经坐在床沿上等候他多时了。
       商人自称姓王,从长袍口袋里掏出几包红纸包好的大洋放在桌上,报了个数说是两百,有人想和李老板做笔生意。
       李辅相看了眼大洋,淡淡地说:“好说好说,我晓得你家老板看我不顺眼,要折财免灾,想我快点离开安仁镇,我猜得不错吧?”
       姓王的商人一笑,说:“李老板是个聪明人,你猜得太对了,就是不晓得这宗生意搞不搞得成?”
       李辅相也笑,说:“我这里连房钱都开不起了,哪里会放着银子不收的?承谢,承谢。”说着撕开一包银元的包装纸,拈了个袁大头放在嘴边咬咬,吹口气放到耳边听听,口里说:“你可别拿假钱骗我!”直到确认以后,才说:“好钱好钱,我明天就走。”
       王姓商人不放心,一本正经地说:“李老板也是社会上混的明白人,这钱可不是轻易吃得下的黑钱。你哥子收了钱不办事,道儿上的规矩也是有的,那时候就是三刀六眼的事了。”
       李辅相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子不管你黑钱红钱,你尽管拿起走就是了。”
       王姓商人一阵干笑,说了句“爽快,爽快”,拍了拍屁股就走了。
       李辅相只顾看银元,头也没抬“哦”了一声又说:“叫你家老板放心,我明天一早就走,决不食言。”
       姓王的前脚一走,李辅相脸色立即一变,变得非常难看,想也没想就把桌上的银元飞快卷进他的小包袱,拎起出门就走,一边走一边念叨:“老爷现在就走,你小子要跟踪总来不及了吧?嘿嘿,兵贵神速嘛。”
       出了门他就直奔汽车站。
       李辅相在各色旅客堆里挤来挤去,不用回头就发觉有个打扮得土里土气的穿西装的男人一直暗中跟着他。他知道出钱催他罢手的老板不放心,安排了人在监视自己。又想到这人一定没有接到要跟随自己到成都的命令,因为他们猜不到自己马上就会离开小店上成都。
       想到这里他心中立刻有了主意。挤上辆即将发车的破客车,车一开,李辅相瞄了窗外一眼,看到那穿西装的男子松了口大气的样子。车子开出十一二里路,李辅相确信车上再也没监视他的人了,就叫司机停车,说有点儿重要的东西忘在旅店了,下车后就让那破车走了。
       以后的事就是在公路旁找家小酒店,坐在树阴下饮酒喝茶,消磨到向晚时分才回头朝大邑县安仁镇走去。
       走到镇边天就黑了。他在路边歇了会儿脚,从包袱里抽出铁尺捏在手中,看准一家早就盘算好的原来线人的房子,摸索到木板腰门就重手重脚敲了几下,口中叫道:“老三,开门!”
       大门里有叽哩咕噜的咒骂声传来,紧接着响起一串拖泥带水的鞋底拖在地面上的声音。门一开,李辅相侧身一闪就钻了进去。老三虽然刚从床上爬起,身手倒十分敏捷,飞起一脚就朝黑影腰胯踢去。李辅相早有准备,手中铁尺贴身一摆,老三那脚正巧踢到铁家伙上,痛得哇哇大叫,一个趔趄几乎倒在地上。
       “老三,是我!”
       “你是哪个?”
       “你的衣食父母李公衙都认不得了?”
       “呵,是你?请大爷你做个好事,你走,走远点儿,那卧底的事我老三再也不干了,干不得了,前次差点儿丢了老命,你老人家的钱不好赚,你饶了我吧。”
       “你放心,这回不要你卧底,我是来办案的。”
       老三有点儿发蒙,摸着痛脚问:“你办你的案,半夜摸到我家来干啥子?”
       李辅相也不回答,瞪起双鹞子眼盯着老三,那双眼睛在暗处像两团从地狱里飘出来的鬼火,把老三盯得心底发毛。这时就听到老三自己辩解说:“老子晓得你们军警团要抓邱爷的客人。但是李爷你弄清楚没有哟?我是吴二兴吴舵爷手下的兄弟,那天你们抓人我还帮过你们嘛。”
       “对头,那天你不出面我还没想起你。你以为时间久了你不招呼我就认不出你了?做梦!像你这种在警察局挂了号的人,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老实告诉你,我们要抓的人叫刘仲之,是姓邱的客人,你好好告诉我,刘仲之藏在什么地方?我决不为难你,也不会让外人知道。”
       “哎哟哟,李爷你饶了我吧,邱爷是邱爷,吴舵爷是吴舵爷,他们是井水和河水,两不相犯呀,邱爷的事我咋个晓得?”
       李辅相一笑,说:“天下袍哥是一家,何况吴舵爷与姓邱的还拜过把子呢?你以为老子不晓得?再说区区一个安仁镇,巴掌大一个地方,哪里藏有个大活人你们这些烂龙会不知道么?”说着就从包袱里取出一包大洋,“哗啦啦”往桌上一倒,说:“说出刘仲之藏身之处,这一百大洋就是你的。”
       熠熠发光的大洋好逗人爱。老三眼里发出贪婪的光芒。可是他确实不知道刘仲之的下落,只好咽了口口水,苦了脸不说话。
       李辅相说:“老子不信一百大洋买不来个地址。你哥子不说,自然有人会说。”说罢就做出要收钱走人的样子。
       老三一下子扑过来阻拦说:“爷,你让我打探一两天再说,要得不?”
       “这还差不多!”李辅相收手停脚,说,“听着,查到刘仲之以后,不要惊动他,给大爷带个路就行了。你就不要给我说害怕邱爷抽你的筋剥你的皮了,你有办法去应付的。”见老三眉开眼笑的,李辅相又说:“我这两天就在你家里住下,吃你喝你的。军警团对你的情况十分了解,你也不要起什么歪心眼,要是我在你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的小命也玩儿完了,你懂不懂?”说完才把银元递给老三,附耳又吩咐他再悄悄去租个车。
       老三自然懂得其中利害,见李辅相付钱大方,又是预付,就死心塌地办事去了。
       两天之后。黄昏。残阳惨淡,暮色苍茫。老三把李辅相引到镇边一家种满菊花的小庭院前,指了指木门便急急忙忙走了。
       李辅相迈开有点儿疲倦的步子进了门。
       “来客喽!”庭院里一个浇花的汉子见有人来,稍微有点儿慌乱,朝里屋高叫了一声。
       厢房里的邱爷正同兄弟伙在打长牌,听了那声吆喝立即把牌一摔,骂了一声:“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硬是要自己找死哟。”说着就从腰间抽出把斧头。兄弟伙们十分紧张,摩拳擦掌准备动手。一个瘦子指了指手中的麻绳说:“干脆来个吊全羊,免得弄得满屋血腥气,十天半月不散的。”
       邱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吩咐道:“兄弟们先等一下,搞清楚再说。要是这个六扇门的爪牙是来追五先生的账的,我吹声口哨大家马上动手做掉他娃娃。”
       几个烂龙立即操了武器,轻悄悄摸到木格窗前,伸长脖子饿狼般盯着窗外的大厅。
       大厅里微微发福的刘仲之拿本书在看。李辅相走进厅时他才有点儿迷惘地抬了抬头。看了来人手中的铁尺一眼,刘仲之就明白了他的身份。他知道来者不善。
       李辅相也一眼看出了空荡荡的大厅里这个神色安闲的读书人不是个简单人物。
       木格窗后冷飕飕的风吹来阵阵杀气。
       两人对峙良久,刘仲之眉头一皱,颇不耐烦地问了一声:“你咋个还没走哟?”
       “你先生都没走,我又啷个敢走嘛。”李辅相应了一声。
       两个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仔细端详着对方。最后刘仲之忍耐不住,问:“向传义没有派人来喊你回去?”
       “喊了,”李辅相点头说,“为人莫作恶,作恶休为人。你犯了法,天理不容,只要落入我的眼里,我就不会放过你。不管是谁来说情,我都不会松手的。”一席话说得心平气和的。刘仲之默然。
       李辅相看着他那张斯斯文文略显老相的脸,叹了口气在对面坐下,有点儿惋惜地说:“我听张先生说,你们刘家与张家是世交,自打你爷爷起,张家便把产业托给你们,张材待你本人也不薄,为了一己私利,你就勾结外人,图谋张家钱财,在你是不义,于我却是怎么也想不通呵。”刘仲之眼里露出一片迷茫,似乎一点儿也不懂老公人的话,那表情又分明不像装出来的。
       李辅相只顾说下去:“那天晚上你们抢的也不过三十元钱,而为打发我这个瘟神你们就耗费了两百元,不值嘛。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什么三十、两百的?啥叫勾结外人图谋主人?我……我不懂,长官你明说好么?”
       “啪!”左厢房窗棂传出声脆响,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窗条上。李辅相头也没回,大声说道:“既然与人保镖,就大起胆子出来嘛。”
       邱爷脸一红,领着兄弟伙操起家伙就出来了。
       李辅相把随身带的铁尺往桌上一搁,双手往膝上一放,看也没看那伙烂龙,又说:“你们认得我是成都军警团的,今天我不想跟你们动武,动了武只会增加你们的罪恶。我今天要奉劝你们,你们要自己看清形势,那天晚上你们犯下的只是个极普通的案子,涉案金额不过三十元,又没伤着人。这类案子在成都何止成百上千件?只要你们不反抗,乖乖跟我回成都,我可以算你们主动自首,想来处罚不会太重的。”
       刘仲之显出一脸老成之色,竟然老僧入定一般毫无表情。
       邱爷完全听懂了这老头儿的话,从心里松了口气。那事刘五先生早就说过了结了,刘军长那边都说没得事了,这个死心眼的老头儿又能把他们怎么样?他张口说道:“个龟儿子的,你还查个啥子鸡巴呢,抢人?你哥子不对喽,三天前我们还遭你讹去两百大洋嘛。”说到这里自知说走了嘴,便停下不说了。
       “这么说来,张公馆的抢案是你干的喽?”
       “那当然。”邱爷应着,朝兄弟伙直眨巴眼睛。
       “好!既然如此,你敢跟我到成都走一趟么?”
       “走就走,老子怕个!”
       李辅相转向刘仲之冷冷说道:“刘先生,请!你是非去不可的。”
       刘仲之想了一下,说:“看来我们和军警团之间产生了点儿误会,我要去解释一下。我出来这么久了,张家又出了事,我也该回去了,张先生那边需要人照看哩。”
       邱爷犹豫了,说:“刘先生,你去不得,恐怕是曹操箭射草船——有去无回哩。”
       李辅相把那些穿无标记军装的大汉一一看过之后,说:“你们如果不放心,全都跟去当保镖也行,路费我包了,住吃我管,顺便也可以玩玩武侯祠、百花潭什么的。”
       邱爷和他的兄弟伙相视一笑。
       他们不怕成都的军警,成都的刘军长就是大邑出去的老乡,军长的五哥刘文彩又是打了招呼的,他们怕哪个?口里就说:“长官你说话要算数哟,明天我们就跟你走哟。”
       “不用等明天,我们现在就走。”
       “车呢?”
       “我早就叫人包好了。”李辅相怕时久生变,边说边把那拨人往门外带,出了大门对着不远的公路吹了声尖厉的口哨。
       那边老三就催一辆货车司机发车过来。车一动,老三便幽灵般抄条小路走了。
       邱爷带着兄弟伙护着刘先生上了车。
       看着刘仲之不慌不忙地上车,李辅相感慨万分。他想起了几天前军警团派人召他回去的事,心中不免生出一丝凄凉与悲壮。这次案子是破了,作为老捕快,他也算尽了职,但是绑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么?他不敢说。
       夜雾一起,凉意就加重了。
       六节外生枝
       李辅相果然没吃到好果子。
       一大早就有兵来传他到向处长办公室报到。那兵在路上说:“李老头,你破的案呀,抓回来一车好人,偏偏又是军长的亲戚,你个龟儿把向处长的肚皮都气爆了。”
       走到半路就碰到刘仲之笑嘻嘻从昨夜关押的房间里出来,见了李辅相他就止了步,说:“对不起,先走一步了。”气鼓鼓的李辅相刚要离去,刘仲之又提醒他说:“邱爷他们还没走,你莫忘了原先答应过的路费哟。”
       向传义正在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骂人,见了李辅相反倒息了脾气,只是说了一句:“喊你回来你不听,这下闯的祸大了,整得我不好收场哟。”李辅相刚要解释,向传义伸手止住他说:“刘文辉军长刚才亲自来了电话,说刘仲之去办的事是正事,他主人亲自派他去的,不要去追查了。”
       李辅相不服气,说:“要是抢了人作了案只凭当官的一句话就算了,那今后的事军警团就不好办了,成都乃至四川的治安也没法维护了。”
       向传义知道他是个顺毛驴,背上的毛只能顺着捋不能反向摸,瞪他一眼倒也忍住了。李辅相却不识时务又顶了一句:“张公馆的劫匪明明就是姓邱的那伙烂龙嘛。”
       “姓邱的?人家案发时不在现场,他们有证据嘛。”向传义脸都气白了,“哪个叫你不明不白把人抓回来的哟!”
       “他有证据?成都坝坝头哪个不懂他们这伙烂龙二流子会找证据?作案前他们肯定就安排好了人作伪证,何况时间过了这么久了,他们啥子也编得圆满了嘛。我们工作细心点儿,还是可以查出他们的漏洞的嘛。”
       向传义“叭”的一声扔出卷宗,气汹汹地叫道:“查?你给老子查去吧!”他终于爆发了。
       这就是证据,是军警团自己几天前做的犯罪记录。记录表明张公馆案发前一天,邱天成(邱爷)和七个有名有姓的同党(即昨晚李辅相所抓的人)就被关进军警联合办事处了,罪名是酗酒斗殴。他们直到案发第二天才获释,哪里会有作案的时间?
       白纸黑字,一目了然。
       “核对过了吗?”李辅相还抱有一丝希望。向传义点了点头,说:“是吴警官办理的关押手续,人犯押在205和208室,有案可稽。”
       李辅相仍不死心,心想你们当官的啥子假造不出来?就亲自走到囚室去问看守和没放的犯人,结果证明档案记录完全正确。
       重新回到向传义办公室时,两个人的心情都平静了。李辅相只感到一阵难过和内疚,自己看走了眼不说,还亲手办成了错案,他感到自己老了,真的老了。李辅相把大邑之行从头到尾重新审视了一遍,连一切细节都想过了,最后他说:“我觉得我的判断没有错,刘仲之一定勾结邱天成在干犯罪的事,我抓他们没有错。如果说张公馆劫案不是他们干的,那么他们一定有其他的更严重的罪行。”
       向传义见他有点儿失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怕他紧追不舍又去惹事,就说:“他们肯定在干犯罪的事,并且还是大事。这是你干涉不了的,我也奈何不了,你就别问了,今后你自会知道的。我现在只给你透一句话:他们的事除非不发,一发上层当官的就有一大批人帽儿要落。老李头,咱们现在是破张公馆劫案,其他的事就不要管了。你昨天犯的错,由我担了。张家那案哩,能破当然好,实在破不了的话,军长那儿杨炳荣说过他会去想办法的,也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你下去吧。”
       李辅相说:“张公馆的抢劫案我既然接了,就一定会去想办法破。刘仲之这条线索没用了没关系,我们再想其他的办法。向处长你也别担心,我还有个绝招没用,那劫匪的车辙在我心里装着哩。”
       向传义眼睛一亮,说:“那好,你下去再准备个方案,咱们接着干就是了。”
       一个卫兵进来报告说:“昨晚关押的那个姓邱的不走,说要见个姓李的老头儿,要警署给他个说法哩。”
       李辅相说:“我去处理,我屁股上的屎我自己揩。”
       邱爷一脸得意地坐在208室地上不起来,他耍赖不走。李辅相默默把腰间剩余的银元解下来,“叭”的一声扔到邱爷面前,说:“老子给你们开路费,滚!”
       邱天成抄起钱袋一掂,笑着问:“恐怕不够二百的数吧?”
       “请你几个龟儿子来用了一半。”李辅相说完就走,在这账上他的确底气不足。
       邱天成一想,这老小子其实还算不错,换个人来一文不退自己也没法,再说这钱又不是自己的。想到这里反而有些自得,便带着兄弟伙出门走了。
       李辅相还是忘不了破案,有意无意之间又走到了张公馆大门前。他明白对张材这类人不必客气,好言相劝他决不会讲实情,就决定来硬的,来个敲山震虎。
       老向既然透露出大管家刘仲之干过牵连很多当官的人的案子,自己为何不用这个当作把柄威胁威胁他呢?张材难道会一身干净?在安仁镇时,刘仲之至少有两次无意中表露出有犯罪感,他的滚案能力比老邱差远了,看来要突破他并不难。越是他这种人越怕死!
       问题是要选好突破口。突破口会不会是张材提到过的重庆通过邮局汇来的二十万元钱?那钱张材一直不愿提及,军警团当时也没注意,忘了惹祸的就是这笔钱呀。刘仲之既然是大管家,他出门在外决不会是去杀人放火,他干的坏事一定与钱有关。李辅相决心赌一把,就把那笔钱当成突破口。
       想到这里,李辅相大摇大摆进了张公馆,直奔客厅。
       张材看见他有点儿诧异,急忙叫了声“上茶”。李辅相也不拿正眼瞧他,大马金刀往上首一坐,开口就问:“刘仲之呢?叫他来见我。”
       有女佣给他上了盏茶。李辅相轻轻一推,说:“今天就不消讲这个礼了。”正在说话之间,刘仲之闻声走了进来,带着固有的自尊与清高。
       “刘仲之!”李辅相叫了一声。
       刘仲之看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叫刘先生。”
       “刘仲之,”李辅相说,“你别以为从军警团出来了就没事了,那样的话你就想错了。老实告诉你,今天早上放人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你出不来。你别以为有人保你,你就没事儿了。我告诉你,老子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内应,我是用这个借口把你诳进警察局的,你犯的案子比张公馆劫案大得多。老子还是那句老话:不管哪个官保你,我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看,这不是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来了吗?”
       刘仲之阴阴一笑,说:“那么我身上还有哪件案子在军警团问不清楚,还要麻烦你跟到家里头来问的?”
       “我想知道通过邮局汇来的那二十万银洋的事。”李辅相说着望了张材一眼,见张材无意中呆了一下,就说,“正好张老板也在,你这大管家给我报一报那二十万是汇走了呢还是送走了的现款?是谁护送的?被送到啥地方去了?你们用它来干了些什么?我要你们老实交待,这也不算为难你们,这是破案的需要,也是……反正另外还有需要,还很重要。”
       主仆两人对看一眼,谁也没开腔。
       李辅相见下的药起了作用,就又问:“请问刘先生,你与邱天成原来就认识?”
       刘仲之突然变得恭敬了,答道:“对,我就是大邑县人,我们同乡。”“我不明白,仅仅因为同乡关系他就下死手保你,开罪成都的军警团也不在乎?”“为朋友两肋插刀嘛。”“朋友?请问你们是哪类朋友?团成一伙要干啥事?张先生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回来看一眼。”刘仲之闭口无言了。
       李辅相眼看口舌占了上风,干脆乘机冒险又说了一句:“刘先生不说也好。你既是大邑人,可知道刘五先生么?”问罢变了脸死死盯着刘仲之的眼睛,想在那里找到自己猜测的东西。
       刘仲之淡淡一笑:“五先生么?大邑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不就是那个威镇川西的刘文彩么?他还是你们军长的五哥哩。”
       “那么邱爷和他……?”
       “姓邱的?他只配当五先生门下一条狗。”
       “是条看家护院的狗吧!”李辅相随意开了句玩笑,神情一下松弛下来,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对两人举了一下,喊了声“喝茶,喝茶”。
       刘仲之问:“先生还有事么?”李辅相摇摇头。刘仲之转身就走,细心的李辅相发现他的脚步不稳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抬头观天。
       李辅相和张材都没说话,两人坐着各想各的心事。
       过了一袋烟工夫,刘仲之领着看门的老孙头和一个年轻女佣进来,说了声:“李爷,案发时他们看见了点儿有用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了,李爷随便问。”
       “这就对了嘛,我只破你家的劫案,就只管跟劫案有关的事嘛。”李辅相还没说完,刘仲之就厌恶地离开了。
       老孙头说:“我交代,我坦白,我看见过一件重要的事没有报告,我是同情范嫂呀。棒老二翻墙进门那天晚上,两支黑洞洞的枪口往我胸口一顶我就吓傻了,直到第二天一早范嫂开门出去买菜我才回过神来。我看范嫂单身出门,又是个女的,就怕绑匪没走她出事,我摸到大门边透过门缝朝外看,那时候天色要亮不亮的,天上的月亮还在。我亲眼看到范嫂走了几步就停了,低头在看什么东西,再后来就躬身弯腰拾起样小东西,捧在手心里反复看。她又把那东西对着月光看。我这回看清楚了,那是块金怀表。”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估摸范嫂捡了土匪的金表,怕是不敢回来了。”
       李辅相说:“好,讲得好,范嫂捡了块金表,那可是重要线索,太好了。”转脸又问那女佣:“你呢?你能讲点儿啥?”
       年轻女佣脸一红,说:“我那天身上不方便,很晚了不想睡,不久就发生了强盗进屋的事。那些蒙面人要我们不许出门。我无意中往窗外一看,就看到围墙外头那个司机了。由于司机没进院抢劫,他在院外就没有蒙头,我看见他瘦瘦高高的,那可是超出一般人的瘦高。他当时在抽烟,烟头一闪,我看到他嘴里嵌了个大金牙,在火光下一闪一闪的。我当时隔得远,看不大清楚,反正他长了个长长的寡骨脸,其他就不晓得了。”
       李辅相听了心中欢喜得很,就对张材说:“你看你的下人配合得很好嘛,他们提供的情报很有用,你下去赏他们点儿钱,拜托拜托。呵,顺便说一句,刘先生那儿我多有打扰,如果我李辅相哪儿不小心得罪了他的话,请张老板代我请罪,请他原谅。”
       李辅相边说边走,走得轻悄悄的。
       平地卷起一股穿堂风,吹得竹帘哗哗乱动,大厅里一座木质座钟发出咔嚓咔嚓单调的声响,桌上的茶早凉了。
       七真假金表
       李辅相回到军警团后立即向向传义作了汇报,要求马上召集侦破组人员开会,把他计划好的侦破方案落实下去。
       通知下去后最先来的是杨炳荣。见面他就取笑说:“李头儿,在大邑县惹了一身祸事还没了,你又要兴风作浪了?”跟着进来的几个军警对开会毫无兴趣,说:“要开会就快点儿,开完了我们还要去打牌。”也有人说:“这案破得了就破,破不了就拖嘛。”
       向传义说了声“开会”,李辅相当仁不让,开口就介绍他有两套破案方法,希望双管齐下,一举解决张公馆劫案。
       第一个方案是,去查张家案发时门前停过的小汽车。那车辙么?好说,李辅相记得。
       李辅相年轻时反复钻研过各种印迹,比如骡马印啦,羊蹄印啦,软底鞋硬底鞋印啦,能分辨出跛子的脚印,根据脚印就判断得出作案者的高矮,何况那天留下的是那么清晰的车轮印?当时他只看了一眼就记在心里了。
       李辅相说那是辆新车,崭新的小汽车。车轮胶面有“M”型花纹,肯定不是国产的。特别明显的是左前轮印纹上留有一道三寸长一寸宽的空白,显然这车轮不久前受过重创。
       “只要查出车来,嘿嘿,破这案还不易如反掌么?这条路请杨队长指挥,尽量多拉些你那伙码头上的兄弟,这工程需要人多。”李辅相说。
       “第二,派出暗探去金堂县范嫂家长期蹲窝守候,只要范嫂一露面就马上抓获,目的是查清她案发第二天早上捡的那块金表,那是劫匪留下的物证。两路人马只要有一路成功,破案的希望就大得多了。”
       杨炳荣问:“你把我们都安排了工作,请问你参加哪一路?”
       “我留下做机动,两路都不参加,还有些东西和线索要继续落实,我自己知道该干啥,现在还不能讲。”
       “那好嘛,我还是那句老话:咱们各破各的案,你指挥不动我。你有两套方案,老子还有三套哩,让我们看哪个先破案,哪个先得头功。”
       向传义拍了拍手,说:“我命令:先照李辅相的方案搞,杨队长你去动员人协助,破了案功劳是大家的,谁也别争。”
       人员一分派定,李辅相就消失了。
       有人看见他拿张画了车轮印的图一条街一条街去找那些修汽车的小店铺,也有人看见他抄着手到处转,见到街上当兵的穿着无标记的军装就发愣,有时竟到兵营前乱转。大家都说李老头想破案都想疯了,这怕是他一生中要破的最后一案了。
       杨炳荣带着几批军警地痞袍哥去查车,搞得一身汗水淋漓的。
       三天之后,杨炳荣在24军军部将军衙门前与李辅相不期而遇,两人都有些诧异。杨炳荣从住处出来,嘴上叼了支烟,口里还哼着小曲儿,李辅相则低头要进去,让哨兵拦住了,像他这种小人物是进不了军部的。李辅相说:“老杨,我想去找军长,请他多派点儿人查车,或者时间宽限几天也好嘛。”杨炳荣说:“唉,你也不估量估量你的身份,军长是随便哪个都可以见的么?走,跟我走,我有重要情报跟你商量。”
       李辅相低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就跟他走了。
       李辅相对杨炳荣这几天的工作很不满意,他是个直肠子,不满意在脸上分明地表现了出来,杨炳荣一看就明白,也难怪他要闹着找军长要求添人延时间了。
       这三天杨炳荣带着袍哥兄弟满城查车,结果是他们到处耍威风,把个查车搞成了吃大户,吃过往司机,在成都逗留办事的小车可就遭了殃。三天来查出了十七辆他们强加给别人的作案车,人一下给扣了三十多个,把个成都闹翻了天。
       向传义不怕他们扰民,只要能清查出作案车就行。直到派出军警联合办事处的人员一一查对之后,才发现这些车不是搞错了颜色就是破烂的老爷车,更可气的是有些司机不听话顶撞了那伙地痞,不管大车小车都让他们扣了下来。
       向传义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叫手下放人放车了事。李辅相仿佛早料到了这结果,他说:“好,干得好,还要把规模整大,水一搞浑鱼就动了。”
       杨炳荣把查车搞得一塌糊涂,让向传义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不着急,反正听向哥子骂人听惯了的。等向传义骂够了,他才悄悄说他在金堂安的雷子来报信了,说金堂县石庙村又发生了抢劫案,来的还是原先那股土匪,抢劫对象还是范嫂家。
       一听到这消息向传义就动了心,他说:“你找李辅相,一切听他的。这就是最后一条线索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现在杨炳荣一听李辅相还要查车,满脸无奈地说:“那工作量太大,兄弟们的素质又低,军警团又抽得出几个人?不如我俩再到金堂县去走一回,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范嫂,查到那块怀表也说不定呢。”接着就向李辅相通报了土匪重现金堂的信息。他说:“我在想,范嫂家本是穷人,土匪绑错了头次不可能再错二次,看来范嫂家里确实藏有东西,很可能就是金表,范嫂被绑后让土匪折磨得没办法就招认了,这才引来土匪二到范家,不然土匪吃饱了冇得事干嗦?李爷,我俩再去杀个回马枪,如何?如果没找到证据,我再陪你去查车辙……”
       李辅相看了他好久,有点儿迟疑地说:“杨队长你不是说咱们各破各的案么?怎么……”
       杨炳荣谄媚一笑,说:“向处长不是一再说要团结么?团结力量大哩。”
       李辅相终于听了他的话。
       两人简单收拾一下,立即赶往金堂。
       范嫂家的屋子还是那么破,只有那扇门被安回了原处,用根竹纤拴着,风一吹就嘎吱嘎吱地响。范嫂的老爹牛老汉一身破烂,愁眉烂眼呆坐在屋角一声不吭。一个瘦个子中年男子陪着他坐着,两人很有点儿相对哭西风的味道。
       李辅相和杨炳荣进屋时,已经麻木的牛老头只看了他们一眼,招呼也没打一个。
       范嫂那小女儿还是在墙边哭。
       杨炳荣和李辅相反复询问牛老头,牛老头紧闭着嘴一声不吭。两人无法,只好在两间破屋里查看,看能不能找出点儿有价值的东西。能装盛东西的家什早被翻了个底朝天,几个粗瓷罐子打破了,碎片到处都是,看来劫匪们已经把这里彻底找过几次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找到金表没有。李辅相好失望,知道再找也无益,就望着苦着脸的牛老头发愣。
       杨炳荣却盯上了靠牛老头坐着的中年汉子,他悄悄对李辅相说:“那小子绝不是善类,你看他一脸凶气,不像是种田人哩。”
       李辅相没搭理,说:“他要是土匪,还能等你来捉呀,还不早就跑了。”
       杨炳荣就大声问:“喂,你哥子是干啥的?是牛老头的什么人?”
       中年人和牛老头都不开腔。杨炳荣一下就起了火,口里说:“你们耳朵聋了吗?嘴巴张不开嗦?”说着动身向他们走去。
       中年汉子慌慌张张一下站起身,连放在地上的褂子也没顾得穿,拔腿就朝门外跑。
       杨炳荣没想到他会跑,就骂了一声:“慌慌忙忙去抢斋饭嗦,你跑个卵呀!”
       刚悻悻地一停步,突然就听牛老头猛喝一声:“快撵!那个狗日的就是棒老二!”
       杨炳荣拔出手枪要追,牛老汉又喊了一声:“小心,狗日的有家伙!”杨炳荣怕死,犹犹豫豫看了李辅相一眼,见李辅相没动,只好慢吞吞追了出去。
       不久,屋外传来几声枪响。
       李辅相不是不追,他是感到不可思议。哪里会有这么傻这么大胆的棒老二,就像故意在这里等警察一样,直到追查到他才逃跑的?这水太深了,简直深不可测。他冷冷地问牛老头这是怎么回事。
       牛老头说昨天土匪就来过两次,都是找什么金表。那些土匪说我女儿在山上都坦白了,说捡了人家个什么表,让他们来取,取了就放人回来。
       李辅相就说:“那你还不把表拿出来,反正那也是身外之物,不交表你女儿就死定了。”
       牛老汉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我们这地方的土匪你不了解,这些人穷凶极恶毫无信义可讲,人质只要被他们绑上了山,决无活口放回的,交赎金是死,不交当然更是死。”
       李辅相想了一下说:“你说得对,干脆不交算了,不能便宜了他们。那么这个刚才跑掉的土匪又是咋回事呢?”
       “他是大批土匪走了以后又单独回来的。他一直拿枪在威逼我,说他是偷偷跑回来的,只要我交出表,他就分一半钱给我,今后也就不来找麻烦了。我没理他,他又在房子里找,找一阵就大骂,骂了又找,估计他找到了什么,我看他挺高兴的。他刚要走,你们就来了。他见走不了,就紧挨我坐下,警告我不准报案,说只要我一开口,他就开枪打死我和小孙女。长官,你说当着他的面,我敢揭发么?你们即使把他捉了,他还有同伙哩。”
       正说着,杨炳荣气喘吁吁回来了,口里骂着那个龟儿土匪跑得好快,地形又熟,一会儿就像兔子样没有踪影了。骂着就朝那土匪留下的白褂子踢了一脚。
       “咦?”杨炳荣怪叫一声住了脚,他一弯腰拾起褂子,顺着口袋一摸,一块镀金怀表赫然出现在他手上。
       “格老子!”杨炳荣欣喜若狂,高叫一声“得来全不费功夫”,向李辅相说道:“菩萨保佑,没想到这案子今天破在我俩手上了。”
       李辅相也有些激动,听他有意把“我俩”念得很重,便红了脸说:“案子是哪个破的就是哪个破的,杨爷的便宜我可不敢占。”杨炳荣大方地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你我俩弟兄还分啥子里外哟。”说着就仔细观察那表。
       李辅相说:“杨爷我不是泼你的冷水,依我看找到了表也不一定能破案呢。”
       “你这就小看我了,李爷!”杨炳荣说,“我大小在成都码头上也算个人物,黑白两道不敢说通吃,朋友我是不少的,办事也就方便一些。现在找到了表,以表查人,不费吹灰之力哟。”
       李辅相若有所思,低头沉思了一阵,便神情肃然地说了一句:“我想,破案的日子也该快了。”
       杨炳荣喜蹦蹦捧了表便要出门,李辅相反倒慢吞吞坐了下来,要过镀金怀表反复看,口中啧啧称赞,看了一阵又说:“可惜,这表是镀金的,杨爷,要是真金的该换不少钱吧?”
       杨炳荣看了这个土包子一眼,顺口说:“那还用你说,真金的要值三百个大洋哩。要是遇上个瑞士名表,卖个千儿八百的也不算多哩。”
       李辅相听得直咂嘴,叹息说:“唉,像范嫂这样的房子不知道要修多少间呢。”
       杨炳荣一脸不屑,说:“有了金表还住这种破房子?就是打个背时主意把金表卖了重修一座这种规模的洋房子,剩余的钱怕还要吃一阵子哩。”
       李辅相看到牛老头在旁边听得眼睛里发出股邪火,就有点儿遗憾地问:“你吹牛吹得好听哟,表又不是现钱,哪个屁大爷会用那么大堆钱去买哟?要卖又到哪儿去卖哟?又不是南瓜茄子。”
       “这你就不懂了,越值钱的表买的人越多。这么给你说吧,国外有些专门集表的人,都是有钱人,只要是名表,他们甘愿用黄金用汽车换,玄吧?中国人买了一转手,大有赚头哩。”
       “那些外国人怕有病哟。”
       “是有病,比得了病还厉害。有人喜欢集邮票,有人喜欢集火花,最有钱的人集汽车、钱币,说了你也不懂。”杨炳荣抽了支烟,接着又说,“你问这些东西在哪儿买卖,告诉你,这旧货黑市全成都只有一处,就在九眼桥一带,那里全是买卖黑市古物的,千儿八百是小买卖呢。”
       “那倒是,我听说过,”李辅相说,“那叫鬼市,半夜开卖,凌晨散场,买卖结束双方一拍两散,你不认我我不认你,买卖贼货图个安全嘛。”
       李辅相和杨炳荣闲吹一阵,气也歇匀了,才出门离去。空留下恹恹的牛老头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毫无目的地向灶膛里燃了把火,火焰把他苍老的脸照得沟沟坎坎格外分明,几滴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溢了出来。
       两人一回到成都军警联合办事处就给向传义报了喜,这喜讯像长了脚一样四处跑,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向传义很得意,对杨炳荣说:“这下要仰仗你哥子了,把你所有的关系调动起来,争取早日找到表的主人,早点儿向刘军长报喜。”
       李辅相显得很平静,一点儿也没有喜形于色,下半天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事。
       想来想去他突然感到了时间的紧迫,半夜爬起来就去敲向传义的门,对着哈欠连天的向传义把自己对张公馆劫案的推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要求处长做好有关调查和具体的接应工作,一再强调莫让第三个人知道。
       向传义听着听着就不自觉站了起来,吃惊地盯着他半天没合拢嘴。等听他讲完了,向传义才庄重地点了点头,瞌睡早就醒了。
       张案破获在即,水面一落,石头也该出来了。
       八巧捕黄雀
       九眼桥是三十年代成都唯一的古旧市场。一到下半夜,影影绰绰鬼火样半明半暗的灯火里常常聚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有的是因家道渐贫白日不好公开露面,悄悄在这里变卖家传古物,有的是图贱买贵卖赚几个闲钱,还有悄悄进行的就是那些盗古墓的地老鼠,偷盗抢劫来的不明不白的财物也在这里销赃。一般一到天色蒙蒙亮,这些人就一哄而散,因此人们称之为“鬼市”。
       “鬼市”上这几天添了几个新面孔。有认得他们的说那是警署的暗探,说不定这几天要出事。也有人怀疑说,警察本身就是土匪,大概他们也想在这儿贩卖他们讹诈来的东西哩。新面孔一混入市场,几天就成了老面孔,他们只是到处走走看看,有时偶尔也买点儿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和“鬼市”上的各色人物相安无事。
       那日傍晚时分,杨炳荣和李辅相一起到了九眼桥。杨炳荣挂着那镀金怀表,他自信得很,吹牛说破案就在这两天了,他要让军警团的爷们儿开开眼界,领略领略成都袍哥大爷的威风。他说,在成都只有警察破不了的案,绝对没有他杨队长翻了的船。
       李辅相老老实实跟他走。一到预定地点,天还没黑,几个地摊摊主正忙着铺摊子,杨炳荣说:“你找个地方等我,我到街面上走一转就回来。”说完亮开膀子迈开步子大模大样就往街上走。李辅相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啥子药,当下也不管他,自己顺着街沿走,把各处的地形地势暗中看了一遍,后来就站在一家布店门前等他。
       突然他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大家注意点儿,杨队长来了。”
       他回头一看,就见说话的是个店员。那店员也不避李辅相,继续悄悄对另一个伙计拿言语:“杨队长来了。”李辅相觉得好生奇怪,就小声问:“杨队长是刘军长的亲戚,有钱的好主顾呢,咋个说要小心点儿?”
       那店员回答说:“他是个贴顶懂的。”
       “啥子叫贴顶懂?”
       店员见他老实,年纪又大,就告诉他说:“那是句川西坝子流行的黑话,意思就是养扒手。杨队长一来,一定有大批扒手跟在他身后作案,出了事他会去给扒手顶到,对,成都话也叫顶懂到。前几次杨队长一来,稍不注意货物银钱就不翼而飞,遭扒了喷嚏都打不出一个。”
       李辅相有点儿怕了,怕人家看出他和杨炳荣是一路的,赶紧多走几步,迈进一家小食店坐下来,不一会儿杨炳荣也找来了。
       跑堂的伙计肩上搭块抹布笑眯眯过来问:“客官用点儿啥?来不来点儿酒?”李辅相心中不快,说:“不用了,我们坐一会儿就走。”堂倌要寻生意,笑嘻嘻地劝:“进了馆子,哪有不享口福的哟,人道是有福不享,枉来人世一趟,我看……”李辅相忍耐不住,狠狠打断他,硬邦邦扔出句话:“没钱!”
       杨炳荣偏头看了他一眼,说:“这好办,你跟我来。”说完带李辅相起身进了不远处的一家茶铺。
       杨炳荣大马金刀往茶桌上首一坐,隔座就有人高喝道:“幺师,上茶!杨爷的茶钱我开了!”二人坐下不久,就有各色衣着的人物纷纷从他们面前走过,打招呼问安的一直没断过。一个戴黑缎瓜皮帽的一来,杨炳荣就傲然问了一句:“咋个弄起的?懂不到嗦?”瓜皮帽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晓得。”
       茶还没上,就有人送钱来了。杨炳荣顺手就把那银元放在茶桌上,惹眼得很。
       大约喝了两个钟头的茶,杨炳荣就收了五个人的钱。他随便卡了一墩大洋递给李辅相,问:“够不够?”
       李辅相忙说:“够了,够了。”接了钱揣进怀里,口里却问道:“钱找够了,咱们也该开始利用线索破案了吧?”
       杨炳荣说:“不要忙,还早,鬼市还没登市。”两人又喝茶。
       不觉过了半夜,“鬼市”果然越来越热闹,一街灯火通明,往来行人越来越多。杨炳荣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脚边一个擦皮鞋的娃儿叫道:“去,找赖三儿来见我。”
       小娃儿跑出去后不久,一个油头粉面的瘦个儿中年人就屁颠屁颠跑来了。一见杨炳荣,他揭下帽子就叫了一声“杨爷”。
       杨炳荣招手让他靠近,从怀里取出挂在衣襟扣上的镀金表交到他手上,说:“你看好了,这东西你见过么?”
       赖三儿上下左右端详一阵,不说话只摇头。
       杨炳荣发话说:“不管你哥子去哪儿趟水,不管你动哪一舵人马,我只有一句话:挖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把这表的主儿找出来。”
       赖三儿举了举手中怀表道:“杨爷,这东西借我一用,行不?”
       杨炳荣一点头,赖三儿拿着表就走。
       杨炳荣对李辅相说:“有三儿出面,冇得问题,我们可以喝酒去了。”两人进了家灯火辉煌的酒店,杨炳荣怡然自得哼起小曲儿,两人要了一席酒菜对饮。
       席间李辅相要解小便,问哪儿有茅厕。杨炳荣就笑,说:“说你是老土你不信,这种地方还讲啥子茅厕,街边边只要冇得人挡到,你摸出机关枪尽管扫。”
       李辅相摸索着出了街口去找空地,一去就走了好久。李辅相不是去撒尿,而是去找人。他找到那批几天前混入“鬼市”的便衣,那些人都暗暗摇头。李辅相指了指刚出来的酒店的位置,真的撒了泡尿又回去了。
       两人又喝,一直喝到天色微明。
       赖三儿这回带了七八个烂龙进来,他们都说见过这表,经手的得主叫吴七,外号吴小手。码头上的舵爷见这表惊动大了,已经发出传票去召唤吴小手,估计不久他也该到了。
       不一会儿,一个矮子走进店来,诚惶诚恐地望了杨炳荣一眼,问:“杨大爷找我?”
       杨炳荣并不理他,赖三儿就给他看那只表。吴七只看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说:“这是我从几个安徽来的商人身上捞的。当时还以为是只金蛋蛋,若晓得是镀金的,这一票我吴七也就不出手了。”
       “莫讲那么多!”杨炳荣不耐烦道,“后来你卖给哪个了?”
       吴七说:“当时哪个都不买嘛,后来我打牌输了,就拿它抵了赌账。”
       “那你说抵给哪个了?”
       “西门外拉黄包车的周兴汉。”
       杨炳荣要回怀表,吩咐周围的烂龙不准向外泄露消息,对吴七说道:“那好,你跟我到警署走一趟,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就行了,周兴汉那儿我们自会去找他说事儿。”
       吴七有点儿怕进警署,磨蹭着不挪步。
       就在此时,李辅相抬眼一扫,看到门口有个便衣朝他点头,他也回了个眼色,表示知道了。
       他对吴七说:“走嘛,不会为难你的。”就带了吴七、杨炳荣出门。
       走到街上有个便衣乘乱悄悄给李辅相看了件东西。李辅相飞快扫了几眼,把东西原物退还,又附着便衣的耳朵吩咐了几句。
       出了“鬼市”坐上早就备好的专车,一路威风十足到了军警联合办事处。
       军警联合办事处今天气氛森严,人一进去就分明感到了箭上弦刀出鞘的味道。主审官向传义一脸肃然坐在宽大的审判台后面,两旁是如狼似虎凶神恶煞般的全副武装的警察和大兵。
       杨炳荣同李辅相、吴七一进门,就笑嘻嘻向上禀报道:“处长,案子很快就要破了。”
       李辅相脸色一寒,冷冰冰纠正道:“不,案子已经破了。”说完朝向传义一点头。
       向传义脸色一沉,猛喝一声:“拿下!”
       两旁的警察应了一声,一下猛扑过来,一索子就把杨炳荣绑了。
       杨炳荣一愣,马上大骂道:“个龟儿子,错了!整错了!捆后头那个矮子!”
       吴七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五体投地趴下,捣蒜一般磕头求饶。
       向传义望定杨炳荣说:“你喊个卵,没错,老子今天捆的就是你。”见杨炳荣一脸不服,回头叫了一声:“带人犯。”
       一个糟老头儿被押了进来。
       杨炳荣抬头一看,认出那是范嫂的老子牛老汉,就不屑地一偏脑袋,哼了一声:“他与我有啥子关系?”
       向传义又叫:“交出贼货。”
       牛老头双手哆嗦,慢吞吞从怀里摸出块金表。杨炳荣一看眼睛都睁大了,惊得打了一个颤抖,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
       向传义问:“杨炳荣,你平常用的怀表呢?”
       “掉了。”
       “你衣襟上挂的那表又是哪里来的?”
       “从土匪身上得来的,这是他们抢张公馆的铁证。”
       “那好。我来问你:土匪抢劫时失落的怀表已被牛老头之女范嫂拾走,你说你又从劫匪手里夺回了那表。那么请问:牛老头身上这表又是哪里来的?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金表,牛家三辈人的积蓄也买不起呵。”说完又调笑道,“杨队长,你的圈圈扯得圆,哄鬼哟,那块镀金表是你找的冒牌货嘛。”
       杨炳荣见机行事,当即低头认错,说:“小人破案心切,想胡乱找个表蒙混过关,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我不该贪功呵!”
       “不忙,不忙,杨队长,既然你承认这镀金表是你找的假货,那我不明白的是它怎么又会到了土匪手上,土匪又想方设法让你缴了去呢?”
       杨炳荣无语,大汗珠从额上一颗一颗冒了出来。
       向传义又说:“你过来一下,帮忙认一认牛老头这块金表是哪个的?”
       杨炳荣头一昂:“认不到,认不到。”
       “那好嘛,”向传义说,“表盖上刻有行小字,我念给你听一下,你听清楚了:炳荣大兄三十大寿惠存。弟宋之芸赠。”
       杨炳荣脑子反应快,马上接口说:“你别想把罪名往我脑壳上栽,天下叫炳荣的人多如牛毛,何况那表上又没写姓。”
       “虽然叫‘炳荣’的人多,叫宋之芸的恐怕没几个吧?查一查宋之芸,这表是谁的不就清楚了吗?”
       “要查你就查嘛,我不认得什么宋之芸,我相信公堂之上他也不会乱咬我。”
       向传义看他不见棺材不落泪,回头一示意,有个兵从后头抬出只小车轮胎,轮胎上能清楚看到一条三寸长一寸宽的损痕。向传义高叫一声:“带张向荣!”
       杨炳荣一听,腿一软险些跪下去。
       刘文辉军长的司机张向荣被带了进来。张向荣寡骨脸,大金牙,正如张材家女佣说的“是超出一般人的瘦高”。
       向传义指着轮胎问张向荣可认得那东西。张向荣说:“怎么不认得,这是刘军长车上的东西,进口货,国内市场上恐怕难找哩。”
       “那它怎么被卸下来放在堆垃圾的库房里了呢?”向传义问。
       张向荣看了一眼杨炳荣说:“杨队长前几天送了个新车胎来,说军长的车嘛,轮胎有伤不吉利,还是他帮我换的哩。”
       “你知道不知道这车被人开去抢过一家人?”
       “知道,怎么不知道。老向你也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次车就是我开去的嘛。”张向荣倒很光棍,承认说那天军长在李家花园拜客,司机和卫兵一律不准进,真他妈邪了门儿。几个卫兵副官耍得不耐烦,要我开军长的车出去逛逛,你说我一个当司机的,他们哪个不比我官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开车随他们去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那回他们只抢了三十块钱,我没拿,他们也没想到给,你说老子犯了哪家的法?还不快把老子放了,等下军长要坐车找不到人,拿你警署几个龟儿子是问。”
       向传义就笑,问他:“那天杨炳荣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军长的几个副官和卫兵都去了,是扯了军徽去干的。”
       向传义挥了挥手,对张向荣说:“快走,快走。”
       张向荣一走,向传义又喊:“回来,回来。”见张向荣一脸不快,又小声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在外头嘴巴锁紧点儿哟。”他一连说了几遍,张向荣听了才气鼓鼓不安逸地走了。
       向传义脸色一变,冷冷问杨炳荣道:“杨炳荣,你还有什么话说?要是本官判你个张案首犯,你执法犯法,军长又在气头上,我看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是呀,当时冤死在军警联合办事处的好人坏人不计其数,何况确实有案在身。杨炳荣心中一冷,背上冷汗一下就涌出来了。耳听得堂上惊堂木一响,向传义大吼一声:“从实招来!”惊得他骨碌碌一下跪倒在地,就觉得天空日头白晃晃的,头顶上的横梁砖瓦似要轰隆隆迎头倒下一般。
       “老实坦白!”“招不招?不招就打!”“说!”四周军警一阵吆喝,如同天上响雷。
       “我招!”杨炳荣叹了口气,慢慢聚神说,“事情出在案发前几天,还得从我手下的小地痞吴七说起。那日吴七在邮局门前鬼混,偶然听到邮局的职员闲聊,说是张材家突然收到二十万汇款,不晓得是在哪里发的不义之财;又有人说如今时局混乱,老百姓连买米度日的钱都没有,只有这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人才有这么大笔的见不得人的收入,天道不公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七就把这消息当成大事向我汇报了。我一听就动了心,再一想那张材不久前还在部队当军官,而他所在的部队就是我们24军的对头,我若抢了他,不但无罪,还算间接帮了24军的忙,报了仇哩。你说我是见财起意也好,抢夺不义之财也好,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来也是凑巧,那天军长见客恰恰不准我们进门,还吩咐说让我们回去,一会儿军长要走的话主人会派车送,你说这不是天赐良机么?我看准这个机会,带着几个兄弟伙就动了手。”
       “这么说来,军长手下那几个副官和护兵都参加了抢劫,都是从犯喽?”
       “那倒没得那一说。要杀要剐我杨炳荣一人担了就是,我认,一切都认了。”
       李辅相在旁边听了良久,就问:“你就没想到执法犯法,用军车抢劫罪加一等么?更何况开的又是刘军长的车?”
       杨炳荣冷笑一声说:“近几年成都抢劫案绑票案从没断过,那些破了的案子又有多少与军队没有牵连勾结?更不要说那些没有破的了。我们川军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双枪兵’,兄弟们又嫖又赌外加抽,不顺手牵几只肥羊,钱从哪儿来?你仔细想一想,没有军队参与抢劫,那么多土匪的枪从何而来?川军当中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带枪抢劫的难道只有我杨炳荣一个人么?”杨炳荣越说越激动,凭空占了三分理的样子。
       “譬如说你向爷吧,名义上你是……”杨炳荣横了心,开口欲说下文。
       “不要讲了!”向传义怕他说出更不像话的事,牵扯出更多的人,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辅相静静看着嚣张的杨炳荣,转向向传义冷冷一瞥,抛了一句:“向长官,你找来帮忙的好人哟!”
       向传义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望着杨炳荣骂道:“怪不得那几天你狗日的一直悠到老子屁股后头转,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头儿,说你甘愿鞍前马后侍候老子,有跑腿的事一定帮老子扎起,原来你早就安了心要打进侦破组,你个狗日的唱的是贼喊捉贼哟。”
       杨炳荣怪眼一翻,恶声恶气地说:“你说老子打入你们内部也好,说老子想把水搅浑也要得,咱们明说吧,杨大爷犯法时就想好了要借你哥子的伞躲雨,你还敢说个幺二三么?公堂之上你若敢说个不字,嘿嘿,老子……”
       向传义勃然大怒,吼道:“你……你个龟儿子又敢怎样?”
       杨炳荣见向传义动了怒,一下收了脾气,笑嘻嘻说道:“哥子,你吵啥子嘛,咱们一起干的没屁眼儿的事还少么?要不要我回忆一两件给你听听?”
       向传义立即哑口无言。
       “你……你不怕……杀人灭口么?”李辅相话一出口就知犯了众怒,又忍不住要灭灭杨炳荣的凶气,就改口说,“你不怕掉脑袋么?”
       “他们敢么?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啥子人嗦?”此时的杨炳荣心神已定,反正是烂船就往石旮旯儿里撑,立时显出一副无赖相,笑嘻嘻地朝着向传义问:“向爷,你打算把爷怎么办?咱俩可是一无冤二无仇的。”
       向传义还真拿他不好办,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答,只好怔怔望着他。
       杨炳荣便掉了头笑着问李辅相道:“老李头,鬼主意是你出的吧?一边哄老子去金堂取表,一边暗中派人去查军长的车轮,你娃好大的狗胆哟。”李辅相不想理他,向一边掉转了头。
       杨炳荣紧追不舍,又问:“你是从啥时间起开始怀疑我的?是我在张家门前抹车轮印迹的时候么?”
       李辅相摇头说:“那倒不是,那时我还没这么想,包括你后来的一系列反常的行为,譬如第一次要把劫案强安在牛老头的女儿头上啦,算在大管家刘仲之身上啦,我都把它们归为你人品低下,袍哥胡作非为,胆大包天,认为你是贪功,还没想到作案的就是你。你是军长身边的人,应该是最可靠的嘛。”
       杨炳荣就想不通了,问:“那我这……这马脚杆子是从哪儿露出来的呢?”
       “是第二次到范嫂家之前。我让你带人去查车辙,我自己把成都的修车铺都跑遍了,好多修车师傅都说我打听的那车辙应该是最高级的进口汽车,成都没得几家人坐得起的,我突然想起了刘军长的车,就悄悄到军部的车库去查了。那天我在军部门前碰到你时,其实我已经从军部车库出来了,就装成刚想进去的样子,我当时看到你表情很吃惊,就诈你说要找军长添人查车,你马上阻拦我,要我和你先去金堂查表,我心里就有了底。为什么你怕我进军部呢?我其实在军部看到军长的车轮已经是让人换过的了,新换的轮子与其他三个不同嘛。
       “但是我还是从车库附近留下的车轮印里找到了抢劫张公馆那车的车轮印辙,回来后我就请处长派人去查,一定要找到那只被你换下的原来的车轮,要查对给军长开车的司机。那时我人在金堂,心里已经在怀疑你了。”
       杨炳荣又问:“既然在金堂找到了表,我又保证能破案,你当时也不晓得土匪是受我支使的,对,两次抢范嫂家都是我支使的。第一次是为了转移侦破视线,我考虑简单了,以为把范嫂一灭口,把罪名安在她头上就行了,当时并不知道她捡了表。第二次是知道表在她家以后,我采取的一个弥补办法,派人送了个假金表去,目的是声东击西。李老头,你当时不晓得我通匪,为啥子就一定要认定土匪身上那表是假的呢?”
       李辅相耐心解释说:“你一查到表,我当时就想: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不是等于土匪主动把表送回来吗?你当时一直坚持说这案破定了。这话就是最大的疑点。你想一想,查到表之后,哪有那么容易就查得到表的主人的?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区区一个镀金表,一不值钱二不出众,不说全国,就是全成都就不计其数,你找个鬼去查去问呀。你一回成都就到处宣扬案破了,一副急于结案的样子,联系到你三番五次把案情往歪路上引,我想你必然与此案有瓜葛,不过不太清楚你担任的角色罢了。”
       杨炳荣笑着说:“分析得好,有道理。我又问你,我们作案时扮的是土匪,你怎么就不查一查横行川西的真正的土匪呢?”
       “张材提醒我们说是军人作案。说老实话,当时我是半信半疑的。使我确信军人作案的是张家那只被枪打死的德国狗。我仔细看过那只死狗,一枪打在额头正中央,一枪打中鼻子,在天黑月不明的情况之下,没有在军营里混过的土棒老二,恐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枪法吧?他们土气,抢人凭的是胆气。而你是军长的卫队长,算来枪法该不赖吧?当然,这只能算个猜想和旁证。再想到张材被绑时耍赖不走,这种情况下土匪肯定要撕票,而你们不敢,你们怕杀了人案子非破不可,你们毕竟是公职在身嘛。”李辅相看了杨炳荣一眼,继续说,“话又得说回来,那晚如果不是军长在上司面前丢了面子,如果不是关系到军长极大利益的话,他不会严令破案,你这案子恐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李辅相最后说:“当然,要最后敲定就是你作案,还是在看了牛老头倒卖的金表上刻有你的名字之后。我原来估计表可能会是你哪个兄弟伙的,还真没想到它就是你的。你抢人的时候也太胆大妄为了嘛。”
       杨炳荣见李辅相说得一丝一毫都不差,就闭口不言了。
       吴七在一旁早就三魂吓掉两魂,忙哭丧着脸哀求道:“长官,这不关我的事,是杨队长编好了词叫我说的,他说我如果讲得好的话,还要赏小人一口大烟哩。”
       向传义听得直摇头,说:“你跟老子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莫让老子再看到你。”他没有再看杨炳荣一眼,吩咐把他收监。
       然后向传义就做了件掩耳盗铃的事,命令所有在场人员一律不得把这案件外传。
       牛老头饱受惊吓,幸亏官府不再追究他私卖金表一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颤颤走出衙门的。他看见李辅相等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李辅相也无言语,将收的杨炳荣的那堆大洋哗啦啦倒进他的怀里,叮咛道:“回去好生过日子,今后千万要记牢: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莫捡。”
       那边向传义已从后门出衙,匆匆忙忙赶往军部去了。
       尾声
       不久,四川局势发生很大变化。驻重庆的21军在刘湘的率领下反攻成都,原来支持刘文辉的邓锡侯、田颂尧两军临阵反戈,刘文辉败退西昌,“三军统治”时代结束了。刘湘入主成都,成了新的四川王。
       李辅相经历的事太多,把这个世道看得太透了。他悄悄背了个包袱,离开干了一辈子的官衙,回到埋有他家祖坟的乡下,买了块山地想自耕自种了此余生。
       张公馆劫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破的一件案子,他很满意。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扪心自问,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一辈子干的一件最光彩的事,觉得自己不畏强暴,连军长的亲戚也敢动,那该要多大的胆气呀。他毕竟真正按自己的意愿办了一回案,为社会除了一条害虫。
       到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以后,各地掀起的土改、清匪、反霸运动轰轰烈烈,可那些运动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因为当时的政策是只算解放前三年的旧账,李辅相自耕自食已经十多年了,他在当地人缘好,大家见他孤老头子一个,还常常来帮助他。
       他家附近有个劳改农场,关押的都是些历史上有问题的人,不过问题都不大,管理也松,劳改人员下工后可以在附近散步。
       一天,一群劳改犯傍晚出来活动,有个胖子见了李辅相突然“啊”了一声,问:“这不是缉毒英雄李警官吗?”李辅相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掉头就想走。不料那人一下拦住他,殷勤拉住他的手说:“李警官,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大邑县安仁镇的陈立之呀。”
       李辅相人老了,也根本不记得什么陈立之王立之的,就站定了听他说下文。
       陈立之介绍说,他就是当年安仁镇警察局那个警察。他说:“你当时带人来抓鸦片贩子邱天成,我不敢帮助你,安仁镇是刘文彩的天下,不敢帮呀,心里可是真的佩服你的。所以几十年以后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英雄呀,真正的缉毒英雄呀。也只有你才有胆量,一举就抓走了邱天成那一伙烂龙,对,还抓走了从成都来的那个大毒枭叫刘什么的,我们警察局不敢动他们呀,真是窝囊透了。不过后来那些小子很快被放了,这是你我小警察管不了的事嘛。老兄,你敢抓他们就了不起,放不放的不怪你嘛。”
       李辅相从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头绪的话里终于听出些名堂,理清了十多年来在心里乱成一团的麻,解开了压在心里十多年的一个谜。那就是张材和他的大管家刘仲之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们那二十万元钱到底怎么开支了。他当时隐隐猜到他们在犯罪,向传义语焉不详,他自然是不敢讲详了。
       根据旧警察陈立之的介绍,李辅相才知道十多年前张材收到重庆汇来的那二十万元钱是用来贩卖大烟的。收钱后刘仲之立刻带钱到了大邑县安仁镇,很快与刘文彩把烟土生意做成了。不巧他带人闯了进去,凭感觉一举诱捕了刘仲之和邱天成一伙,差一点儿就破了一桩走私贩毒案。
       难怪一查到刘文彩头上就让人莫名其妙地叫了停,第二天就把人犯释放了。
       李辅相想起小屋里邱天成等人手执凶器要和他拼命,后来又温温顺顺随他走的情景,这才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当时查的是张家的抢劫案,要是查的是刘仲之私贩烟土案的话,自己恐怕早就死过几次了。
       劳改犯陈立之还在喋喋不休地讲,李辅相已经听不进了。他已经顺着他的思路回到了十多年前那片川西坝子上,他又成了个老公衙,手里还是提着那把冷冰冰的铁尺。
       再说杨炳荣被向传义扣押之后,刘文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过问这件事。向传义当天的汇报他听了,一直没开口表态,向传义只好悻悻退回。
       后来时局一乱,刘文辉的副官和杨炳荣的袍哥兄弟都向刘文辉求情,说抢的钱数量不多,根本构不成犯罪,纯属娃娃伙过家家玩儿。加上刘文辉的三姨太杨蕴光常常在军长枕头边吹风,一再为自己的侄儿说情,杨炳荣的罪无形之中就变小了。适逢刘文辉新败,正在用人之际,三姨太一再劝说,刘文辉耳朵软了,假装把这事忘了。不久,三姨太亲自打了个电话给向传义,传军长的命令让他把杨炳荣放了。向传义只好遵令行事。
       李辅相了解到这一结局,也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他人老了背更驼了,当时正在给一株老树捉虫。他没结过婚,无儿无女的,老来无所依靠。他听后就抬起老树疙瘩一样苍老的头颅,望着天空中如苍狗般的云彩,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远方天地交接处有一抹铅灰。那铅灰色慢慢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片孤云。(作者附注:成都古称益州。)
       编辑人语:
       本文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案件演绎而成,主要人物李辅相却是虚构的。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公衙,机敏倔强,沉着冷静,凭着良心立身处事,一辈子为老树捉虫,为社会除害,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乱世盼英雄,李辅相当然称不上是英雄,但他的身上还是寄托着老百姓亘古以来的理想,当然,还有那难以言说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