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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写实故事]娘啊娘
作者:岳 勇

《故事林》 2007年 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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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里的一天,省城长沙街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打死小偷,打死小偷!”几个路人的鞋尖直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身上踢去。
       这个因偷窃被发现而挨打的少年就是我,那年我12岁。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我忍住钻心的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晓勇。”“晓勇”是我的学名,除了爹娘和家乡的亲戚邻居,就再也没人晓得。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女人。她见我回头,忙抓住我的胳膊惊喜地问:“你、你真是晓勇?你的老家在益阳县牧鹿湖乡吉祥村3组,你是1989年2月26日出生,今年12岁,你额头上这个伤疤是小时候你爹抱着你摔的,你的名字叫晓勇,是不是?”
       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没认错人,我的确就是她说的那个1989年2月26日出生于益阳县牧鹿湖乡农村的晓勇。在我出生刚满100天的时候,脾气火爆的爹怀疑娘有外遇,把娘痛打了一顿。娘气不过拼命反抗,顺手抄起墙角里的柴刀,朝爹头上劈去。结果爹死了,娘也因犯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家里出事之后,我唯一的至亲二叔收养了我这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在我5岁那年,婶娘将我以1000元的价格“租”给村里的二流子孙麻子,带去益阳街上行乞。过了两年,7岁的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偷偷爬上了开往省城长沙的火车。到了长沙,举目无亲的我便开始了偷鸡摸狗的“混混”生涯。没想到这一混,便是5年时间。
       陌生女人怔怔地瞧着我,眼圈一红,流下泪来:“晓勇,我是你娘呀!”“我娘?”我睁大眼睛警惕地后退一步,“你骗人!我娘被判了死刑,她早就死了。”她流着泪说:“孩子,你说得没错,当初我杀死你爹之后,的确是被判了死刑,但却是缓刑,你二叔他们没搞清楚,以为我被枪毙了,其实没有。我坐了两年牢,由于表现好又减为无期徒刑,再减为有期徒刑,去年4月就刑满出狱了。出来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回吉祥村找你,可你二叔说你跟孙麻子去了益阳。我又赶到益阳,孙麻子说你几年前就偷了他的钱跑了。后来我听说有人在长沙见过你,马上又坐火车赶到长沙,在长沙街头披星戴月找了你八个月,总算老天有眼,让娘认出了你额上的这个伤疤。”
       我怯怯地问:“你、你真是我娘?”她揩揩眼泪,点点头说:“傻孩子,我真是你娘范红霞呀!你右边大腿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胎记,这事除了你爹和二叔二婶,就只有你娘知道,对不对?”看着她那亲切关爱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原来我娘还活着,原来我不是孤儿,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个最疼我爱我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娘的身边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叫翠翠,比我大一岁。翠翠是个孤儿,一直在火车上要饭,娘在来长沙的火车上病倒了,多亏她照顾,后来娘就收养了她做干女儿。娘找到我后,并没有回老家吉祥村,而是带着我和翠翠来到一个叫扇子拐的村子里,开始了我们新的生活。
       娘说伢儿一定要读书才能有出息,过完年以后,娘就凑了一些钱,把我和翠翠姐姐送去村完小读书。姐姐以前读过四年级,所以直接插班进五年级就读即可。而我却从来没有摸过书本,只能从一年级读起,但一年级要秋季才能招生,现有的一年级课程已经学到下学期了。娘一咬牙,说落下的课娘帮你补上。还是让我插班进了一年级。
       娘的学历是高小毕业。她一边干着农活操持着这个百废待兴的家,一边利用晚上的时间给我补课,姐姐也不时在一边帮腔,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将我落下的一年级上学期的课程全部补上了。期末考试时,我得了个双百分。娘高兴得像中了奖似的,煮了两个鸡蛋奖励我。
       放暑假的第二天,娘借来了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帮我补习,暑假结束,二年级的课程我已全部学完。到了9月1日新学期的报名时,娘让我跳了一级,上了三年级,次年又跳到五年级,接着读完六年级。15岁时我顺利地考上了镇上的初中,这时我姐姐已读到初中三年级,于是给我补课的老师又变成了姐姐。
       而我们的家,在娘没日没夜地辛勤操持下,也度过了难关,渐渐地好转起来。先是旱地里的棉花丰收,还清了刚搬到扇子拐村时借下的外债,接着又养猪养牛喂鸭子,积攒了一些钱,盖了砖瓦新房。但过度的劳累,却使娘过早地衰老了,40岁不到的人,就白发斑斑,苍老得像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娘。更要命的是,以前家里经济拮据,无钱买鱼肉荤菜,娘就挽起裤脚下河沟摸鱼虾给我们姐弟俩改善生活,大冬天的娘冻得直哆嗦也要下水,结果落下了一个风湿性关节炎的毛病,一遇到刮风下雨双腿便疼得要命。
       读完初中一年级,经向学校提出书面申请,我再跳了一级,直接进入初中三年级学习,而姐姐也在这一年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第二年夏天,中考悄然临近,班级里的学习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个星期天,同学们都回家了,我独自一人留在教室里复习功课。晚上10点钟,学校熄灯铃响了,我赶紧从四楼教室走了下来,刚下到三楼,忽然感觉到头昏目眩,眼前一黑,竟一头栽倒,从楼梯间滚了下来,额头刚好碰到水泥墙角,用手一摸黏黏的尽是血。我连惊带痛,昏迷过去。直到夜里12点多钟,学校巡夜的保安才发现我,急忙将我送到医院。与此同时,学校连夜打电话到扇子拐村,通知我娘。
       娘骑自行车赶到时,正是凌晨3点多,此时的我头痛欲裂,时昏时醒。娘紧张地向值班医生询问我的病情,医生说我是贫血加上学习用功过度,引起头晕,以致摔倒,加之额头被撞了一条一寸多长的伤口,失血过多,所以情况很不稳定,得立即输血才行。但是我是O型血,而医院正缺这种血液。最后,医生对娘说:“情况紧急,你看能不能从你身上输一点血给他?”娘犹豫了一下,说:“输我的血?可、可我也贫血呀!”最后闻讯赶来的班主任刘老师挽起袖子,献了300毫升的O型血给我。
       三天后,我返校上课,刘老师问我:“你娘她……是你的后娘吧?”我说:“不,她是我的亲娘。”刘老师摇头说:“真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亲娘。”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脸色一红,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如果说娘拒绝输血救我只是令我感到大惑不解的话,后来发生的这件事,却在我年少的心里投下了一片阴影。
       那是农历年的腊月,此时我已顺利考入市重点中学一中就读。腊月中旬,我和姐姐都放寒假回家。过小年那一天,姐姐突然病倒了,全身水肿,起不了床。村医务室的赤脚医生皱着眉头说:“这是尿毒症的症状,如果真是尿毒症,那就麻烦了,得换肾。”“换肾?”娘吓了一跳,“医生,你再帮忙仔细检查检查,如果真的要换肾,那就换我的吧。”医生摇头说:“你?那可不行,她是你收养的孩子,你俩不相匹配。”“不,不是。”娘情急之下扯住医生不放,“她、她是我亲生的闺女,不信你可以检查,她真是我亲生闺女……”医生说:“这里设备少,我不能确诊,你们还是带她去大医院看看吧。”到市人民医院一检查,姐姐患的只是急性肾炎,并没有村里医生说的那么严重,住几天院,就回家过年了。
       但是这个春节,我却过得一点也不踏实,娘那句“她是我亲生闺女”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姐姐不是娘在火车上收养的干女儿吗?怎么又变成娘的亲生女儿了?娘为什么要骗我呢?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呢?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激动地指着姐姐质问娘:“她不是你捡回来的吗?咋又变成你的亲生女儿了?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亲儿子吗,咋又冒出这么大个闺女来了?为什么我受了伤让你输点血救命都不行,而她病了,你却肯为她换肾?你根本就没把我当亲生儿子看,是不是?她是你跟谁生的女儿?难怪爹当年说你在外面不守妇道,原来你真的、真的……连女儿都跟别人生下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自己做了对不起爹的事,被爹发现了竟然向自己的丈夫举起了屠刀……你、你好狠心!还有,你说你被法院判了死缓,后来又改为无期,再减为有期徒刑,可我上网查过《刑法》了,对于你这种情况,即便是减刑,也至少要坐上15到20年牢,可你却才坐了11年就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唯一的可能是你在监狱外面干活时偷偷逃跑出来的,是不是?是不是?!”
       “好小子,竟然背地里调查起你娘来了!”娘被我咄咄逼人的气势吓了一跳,继而气极而笑,“叭”的一下重重掴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我替你娘打你的。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既然你今天把话说到这个分上,我也就不再瞒你了。你说得一点不错,我的确不是你娘,你娘早就死了。”
       原来在18年前,我那个酒鬼兼赌棍的爹,在一次打牌输红了眼之后,竟回家污蔑娘不守妇道,将娘毒打了一顿,又逼娘给他200块钱去翻本。娘不给,丧尽天良的他就以刚满百日的我的性命相威胁。娘救子心切,情急之下,就操起一把柴刀不顾一切地朝爹劈去……我额头上的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我娘受此打击,差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刚被判刑关进牢房,就大病了一场,身体也几乎被拖垮。多亏一个叫秦玉的狱友细心照顾,娘的病情才得以好转。秦玉几乎是跟娘同时坐牢的,她也是一个家庭暴力的受害者。丈夫因为她生了一个女儿而心怀不满,对她非打即骂,态度十分恶劣。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一天,丈夫多喝了两杯,竟然发酒疯拿起菜刀要杀她。扭打之中,菜刀不知怎么砍进了丈夫自己的咽喉。秦玉因此犯下了过失杀人罪,判刑15年。相同的命运使两个女人同病相怜,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两人相约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回家照顾儿女。
       不久,娘因为表现好,由死缓减为无期,再减为有期徒刑18年,秦玉也获减刑一年半。正当两人觉得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近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残忍地夺走了娘的生命。当时监狱也曾将娘的死讯书面通知二叔他们,但此时我早已离家,所以并不知情。娘生病时,受监狱方面委托,秦玉一直在医院照顾她。娘临终之前,拉着她的手,用最后一口气求她出狱之后代为照顾自己的儿子。秦玉含泪答应了她。因为娘生前已将我的一切告诉了她,包括我额头上的伤疤和大腿上的胎记,这为她日后能找到我打下了基础。
       经过一再减刑,秦玉最终只坐了11年牢就被放出来了。她出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老家看望女儿,第二件事就是到吉祥村找我。她怕我不相信她这个陌生人,更不愿跟她走,所以只好冒充我娘,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翠翠却说成是在火车上收养的干女儿。
       最后,秦玉——秦大婶看着我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一直为我不肯输血救你的事耿耿于怀,可是你是O型血,我是AB型血,医生一检查马上就会知道咱俩没有血缘关系。那时你还在病中,我担心你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只好拒绝输血。这些事,我和翠翠早已商量好了,本来打算等你高中毕业、长大成人之后才告诉你,但既然你现在已经起了疑心,我不告诉你只怕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来,那我可就太对不起你娘了,所以……”
       听到这里,我早已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腿,哭喊道:“对不起,娘,您就是我的亲娘……”
       (责编:龙友 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