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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采风]柳氏茶馆
作者:张 森

《故事林》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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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柳氏茶馆位于福州永乐县城关护城河旁,每天茶客盈门,长年不衰。这茶馆还有一方小舞台,是闽剧票友们一展唱腔的好场地。茶客来到这里,可以一边品茶,一边听唱,悠然自得,其乐融融。解放前一年,在柳氏茶馆的闽剧票友中有一人唱得最好,在当地颇有名声,他名叫贾兰芳。
       贾兰芳是台湾人,从小随父亲到大陆谋生,他生着一张小白脸,配上一副甜嗓子,唱起闽剧悠悠绵绵,迷倒不少姨太太和少奶奶,而他暗地里爱恋的却是柳秋蝉。柳秋蝉是柳氏茶馆老板的千金,一个纯情的女子。她爱贾兰芳那种书生风度,爱听他唱戏。他们时常幽会在古道长亭边的小客栈里,给他们传信的是一个名叫柯大吉的小跑堂。每当皓月当空,他们三人就坐在江边,这时,柯大吉拉着二胡,贾兰芳唱着曲儿。柳秋蝉痴痴地听着。贾兰芳能唱花旦、青衣,也能唱小生,老生,而且唱得别有一番韵味。有时柳秋蝉学着跟他唱《武家坡》的旦角唱段,那可是珠联璧合,丝丝入扣。两人假戏真唱,情深意绵,常常是激动得双眼滚动着泪花。柳秋蝉感叹地说:“如果真的人生如戏,叫王宝钏苦等十八载,才得与薛平贵团圆,那太残酷了。”贾兰芳听罢一愣,心有所触,随即用手指头点着柳秋蝉的鼻子,似戏剧的道白一样说道:“柳秋蝉呀,何必认真,那不过是做戏而已。如果你真是王宝钏,我这个薛平贵一定与你男耕女织,夜夜伴你共剪烛花。”这戏谑的话儿逗得柳秋蝉转悲为笑,她佯嗔地骂一声:“你坏!”用小手捶打着贾兰芳,惹得柯大吉大笑不已。他们三个人在共同的爱好中得到了开心与欢乐。
       这快乐的时光没过多久,柯大吉发现他们背后跟随着一条鬼魅似的影子,贾兰芳却丝毫不在意,直到柳秋蝉被她父亲柳老板关进闺楼时,才意识到他们的举止已触犯了当地世俗的礼教。这可急坏了贾兰芳,但他想不出一个解救柳秋蝉的办法来,倒是柯大吉有胆识,他一拍胸膛,说声:“看我的!”当晚,柯大吉翻墙进入柳家小楼,用软梯放下柳秋蝉,把她带到小客栈里。柳秋蝉一见到贾兰芳就扑进他怀里,两人相拥而泣。虽说只分离三日,真有如隔三秋之感啊!这一夜,他俩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只是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儿。
       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惊醒。房门被踢开了,闯进来几个汉子,不由分说地挟走了柳秋蝉,还挥拳把贾兰芳打倒在地。待贾兰芳忍痛抬头张望时,只见从门口走进一个全身着黑的蒙面人,这蒙面人奸笑几声,阴森森地说:“贾兰芳,我最恨像你这样唱戏的小白脸,现在我就叫你人不人,鬼不鬼!”话声刚落,蒙面人就掏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在贾兰芳的脸上乱刺乱划,痛得贾兰芳倒地翻滚。幸得柯大吉此时赶到,一脚踢飞蒙面人的匕首,狠狠地揍了两拳。蒙面人正抽身欲逃,被柯大吉一把揪住,还撕裂了他的上衣,蒙面人现出了胸前的刺花——一个丑态毕露的裸体女人。这让柯大吉一阵恶心!蒙面人趁柯大吉一愣,飞快地朝门外跑去。柯大吉也不追赶,赶紧扶起贾兰芳到一个草药医生处治疗他的刀伤。
       
       贾兰芳躲藏在江边的小草棚里养伤。一连几天,他一睁开眼睛,眼前尽是忽闪着柳秋蝉泪水涔涔的面容,惦念着他遭受皮肉之苦后的情境。他实在忍不下去了,趁柯大吉不在之时,不顾一切地撕去脸上的纱布,可对着镜子一瞧,天哪!那破了相的脸孔像鬼一样的狰狞。他惨叫一声,瘫了下去。接着他哭呀,哭呀,哭断了肝肠。第二天,柯大吉来探望他时,发现已是人去棚空,地上满是破碎的镜片和染血的纱布。柯大吉急得放声大喊,回答他的是江水的怒吼声。柯大吉认定贾兰芳已投江自尽了。
       噩耗传到了被囚禁的柳秋蝉耳中,她昏厥过去了。苏醒时,她怒斥父亲做事太绝了。柳老板却指天划日地辩白,他只为匡正家风,绝不会做那种残害贾兰芳的毁容之事。柳秋蝉听了,心乱如麻,隐隐作痛,她不相信父亲讲的是实话。
       不久,柳秋蝉被解除了囚禁,她约柯大吉一同到江边祭奠贾兰芳。在清冷的春雨中,伴着呜咽的江水,柳秋蝉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她仰天喊着:“贾兄呀,你这样狠心抛下我和腹中的婴儿走了。都说人生如戏,你为何连《武家坡》都不让我们唱完呢?为何不留给我一丝的希望和等待?世态如此险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们一家三人到大江中团圆吧!”说完,她冲出去,要跳入江中,柯大吉眼尖,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她。柯大吉急得大喊:“柳小姐,你若与贾先生真心相爱,你就要保住贾先生的这点血脉,这才对得起他屈死的冤魂啊!”柯大吉的喊声也许感动了天地,霎时,满天的乌云化为大雨倾盆而下。在大雨的冲洗下,柳秋蝉似乎清醒了,为了腹中的婴儿,她要坚强地活下去。柯大吉还告诉她,残害贾兰芳的蒙面人胸前刺着一个裸体女人,他一定要寻找到这凶手,为贾先生报仇。
       二
       
       柳老板很快知道柳秋蝉怀了孕,为顾全面子,就将她嫁给茶馆一个管账的后生仔,叫作冯世斗。柳秋蝉为了保护贾氏血脉,只好点头答应了。她想在洞房之夜向冯世斗道出真情,取得他的同情,先做一段名义上的夫妻,等她生下孩子再商量后事。但这天真的梦想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那个洞房之夜,冯世斗喝得稀巴烂醉,不等柳秋蝉开口,就抱住乱啃乱咬。当柳秋蝉用力推开时,他一脸淫笑,匆匆脱光了衣服,扑向新娘子。突然,柳秋蝉惊呆了,她看见冯世斗的胸前刺着一个不堪入目的裸体女人。呀!她立刻醒悟过来,这个与她牵手入洞房的人原来就是残害贾兰芳的蒙面人!柳秋蝉一时急火攻心,竟昏厥了过去……
       此刻,冯世斗多得意呀!他原本是个破落人家的穷小子,此人当面谦卑至极,伪装忠善,深得柳老板的赏识,当上茶馆的账务先生成了小管家。哪知他暗恋老板的女儿柳秋蝉近乎疯狂,柳秋蝉的一颦一笑都燃起他心中的欲火。为解相思之渴,他请江湖游医在他胸前刺一个性感的裸女,暗地里自摸自慰。他这种变态的心理促使他不择手段地要占有柳秋蝉。此刻,柳秋蝉正娇柔柔地晕倒在他的怀里,他岂不欣喜若狂,欲火飚升!
       柳秋蝉苏醒时已是五更,她见到身旁躺着赤身裸体的冯世斗,顿感一阵恶心。她知道自己已被这恶人奸污了,心中愤恨不已。她跳下床来,拿起升斗里一把剪刀,运着全力对准冯世斗胸前的裸女要刺下去。猛地,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的理智制止了她这一拼命的行动。她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除掉这恶人的时候,要保存住自己腹中的孩子,这才是头等的大事呀!她两眼挂着泪走到窗前,向冥冥的夜空低唤着:“贾兄啊,你在哪儿?——求你给我偷生的勇气吧!”
       柳秋蝉不敢把实情告诉柯大吉,生怕闹出人命,她自己就这样忍辱负重地与冯世斗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蹉跎时日………
       三个月后,时间指向1949年,永乐县解放了。这时,冯世斗伪装进步干革命,参加了工人纠察队。小人得志,形如登天,他的眼睛一下子跳到了额头上,再也不正视一眼柳家人了。柳秋蝉从他阴暗的眼神里看出他所潜藏的祸心,不由得为自己腹中的孩子忧心重重。她找柯大吉商量对策,柯大吉从接生婆那里得知,果然冯世斗暗中要对她下毒手——他只等柳秋蝉的婴儿落地,就叫接生婆把婴儿溺死在脚盆里。柯大吉听罢大惊,立即掏出一把钱塞给接生婆,求她一定要把婴儿活着抢出来,然后骗冯世斗已把死婴悄悄埋入荒丘中。幸得接生婆手脚麻利,婴儿得以平安偷出,柯大吉接过孩子,把他抱到乡下让他母亲喂养,取名柯里津。
       柳秋蝉产后一个人搬到柳氏茶馆的后楼居住。她是多么孤寂啊,亲生的儿子被分离,母子只能在梦中相见。夜多长,梦也多长,她多少次看见贾兰芳抱着孩子回来,当她伸臂拥抱时,才惊觉又是一场幻梦。她伤感极了,泪如雨下,对着孤灯,低吟着贾兰芳亲口教过她的闽剧《武家坡》小段——王宝钏夜思,以此寄托着自己的哀情,苦熬着日子。
       
       多谢上天怜惜一颗母亲受伤的心,不久,一个偶然机会,柳秋蝉捡到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这使她有机会倾注自己被剥夺的母爱,也使她死寂的生活有一点亮色。她为这女孩取名柳一萍。可是,上户口时,冯世斗硬要将她改为冯一萍。
       冯世斗自认为是时代的弄潮儿,他出身穷苦,根正苗红,解放后,革命让他尝到了种种的甘甜,他一天到晚全身心地扑在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中,并迅速地窜红。入党之后,还被推荐到工农速成中学读书,随后便坐上了县文化局局长的宝座。冯世斗官运亨通,又经常和剧团艺人混在一起,正值春风得意,何愁没有美女伴他夜夜快活,渐渐地他对整天板着苦瓜脸的柳秋蝉也不那么在意了。
       转眼到了1966年夏天,一场从天而降的“文化大革命”,让冯世斗也触了霉头。他被造反派揪出来了,赤裸着上身跪在街头,双手拿着一块大纸板顶在头上,大纸板上写着“走资派,大流氓”,而最夺人眼球的是他赤裸的胸前刺着一个丑态毕露的裸体女人。这在县城无疑是一次最具轰动效应的大展演。
       柯大吉听到这新闻,不由大吃一惊:难道这冯世斗就是他寻找十几年的蒙面人?看这得势小人一向的行径,真有可能!他顿时热血沸腾,便抄起一根木棍,赶去瞧个明白。太阳快落山了,只见冯世斗拖着一条被造反派打断的大腿,一颠一拐地从一条巷子里走来,他依然裸着上身,在夕阳的余光中,他胸前的那个裸体女人格外醒目。柯大吉一双喷火的眼睛直盯着那个裸体女人。对!一点不差,就是当年蒙面人胸前的那个裸体女人。柯大吉大吼一声,挥动着手中的木棍,怒骂道:“冯世斗,你这狗娘养的,贾兰芳先生的冤魂就盖在你的头上,老子今天替他报仇来了!”冯世斗吓得赶紧抱头跪在地上,也许他根本没有听清柯大吉骂些什么话,只习惯地抖着嘴唇叨念着被红卫兵批斗时认罪的那几句台词:“我有罪,我罪该万死!”看着他这一副猥琐讨饶的丑样子,柯大吉举起的木棍又轻轻地放下来。但他心里仍不解气,最后还是将冯世斗狠狠地踢上一脚,痛得他满地翻滚。柯大吉一扭头走了,在他的心里没有一点复仇的快感,他恨自己怎么挑个冯世斗最倒霉的日子动粗,若是被人看见,自己不也被人误认为是个打砸抢的造反派战士?
       柯大吉想把冯世斗是蒙面人的消息告诉给柳秋蝉,可是他到了柳氏茶馆,只见茶馆已被贴上了大封条,柳的养女冯一萍孤零零地站在门前流泪。她告诉柯大吉,造反派说茶馆是牛鬼蛇神的聚集地,今早他们来扫荡茶馆的时候,发现一张伟大领袖的肖像被挖去了眼睛,红卫兵当场就把她的妈妈打成现行反革命抓走了。听罢孩子的哭诉,柯大吉的脸布满乌云,他同情地伸手牵着无家可归的冯一萍到自己的家去。
       三
       时光如流,当年柳秋蝉的现行反革命罪判了十五年徒刑,直到打倒“四人帮”的1976年,她还未从监狱里放出来。而这时候,她的养女冯一萍和她的亲生儿柯里津都已长大成人了。
       柯里津和冯一萍自小爱好文艺,两人先后被招入到县文工团。文工团就设在柳氏茶馆内。他们在一起唱歌、跳舞、演戏,也经常背着人到古道上、大江边漫步谈心。两人是同事,又似兄妹一般亲近。可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俩的身后,竟有一双淫邪的眼睛盯上了冯一萍。这人就是当年的文化局长冯世斗——冯一萍的养父。新时期刚开始,冯世斗就回到了县文化局,他无官无职,也未落实政策,只是被养起来。经过“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折腾加上空空落落的闲散生活,让他的变态心理更加丑恶了;白天,他再不情愿,也得用一件薄衣遮住胸前的裸体女人;夜晚,他对着大镜子,把衣裤脱个精光,自摸自弄地玩个痛快。于是,他的变态性欲飚长起来,他更渴求像当年那样,身边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女人供自己玩弄,满足自己的肉欲。这时,冯一萍正值青春年华,像一朵迎风怒放的鲜花,少女的丰姿成了冯世斗日思夜想的“饥渴”。
       一天晚上,冯一萍从文工团回家,冯世斗很关心地给她倒茶送水,没想到他竟然在茶水中偷放了迷魂药,冯一萍毫无戒心,把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就昏睡不醒,冯世斗这老淫贼就这样把自己的养女恣意摧残了。冯一萍醒来时,发现养父的恶行,她哭着喊天、喊地、喊妈妈,可门外的狂风骤雨吞没了她悲愤的哭喊,这时冯世斗竟无耻地嚷叫:“嘿嘿,我们名义上是父女,可真正说来,我是个男人,你是个女人。现在我们在一张床上,我快活,你也快活;如果你要让我完蛋,那么你也没脸做人!”
       从此后,冯一萍神色忧郁,怕人询问,白天在文工团上班,见到柯里津,她就有意躲避。不久,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要去搞人工流产,可是冯世斗不准她打胎,他要传宗接代。为保住冯一萍肚子里的孩子,又要掩人耳目,冯世斗要给她找一个愿意戴绿帽子的丈夫。柯里津成了他下一个捕捉的猎物。
       这段时间,由于冯一萍的突然疏远,柯里津承受着一种不明不白的感情折磨,他多次要找冯一萍问个明白,可冯一萍都一再避而不见,他只能徘徊在冯家门前。这一切,冯世斗透过楼上窗户的玻璃看在眼里。有一天,他认为时机已到,便面带微笑,下楼开门叫柯里津进来。冯世斗第一次直面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年轻人太像当年的贾兰芳,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冯世斗的心忽地怦怦直跳,急忙查问柯里津姓名年龄,父母家世。当他得知柯里津今年28岁,父亲名叫柯大吉时,他一下子估算出了这年轻人有可能就是28年前柳秋蝉所生的孩子,当年自己要是真的被接生婆与柳秋蝉欺骗,那他只好认了自己是冤大头了。不过,多亏老天有眼,我冯世斗还有东山再起之日,眼下这个年轻人——贾兰芳的儿子,居然会顺顺当当地送到他面前,他岂能白白地放过?冯世斗转悠了一下,他决定依计行事,来个斩草除根,以解多年的心头之恨。
       随后,冯世斗假惺惺向冯一萍悔罪,同时对柯里津来家表现相当热情,公开表态欢迎柯里津和冯一萍交朋友,并时常留柯里津在家里吃饭谈心。可是每到这时,冯一萍都是推托身体不适,躲进自己的房间,拒不下楼接待柯里津。柯里津感到尴尬,每次都是心绪不宁地硬着头皮应付冯世斗的接待。看着两个年轻人若即若离的样子,冯世斗认为火候到了,他暗笑几声,便决定施展他的魔法,原来这几年,冯世斗不但偷偷从黑道上弄到各种迷幻药和春药,自己也暗地配制了几种草药丸散,以满足自己变态的性欲和诱惑他所追慕的女人。
       这天,冯世斗又热情挽留柯里津在家吃饭,柯里津喝下冯世斗放进迷幻药的几杯酒之后,顿觉浑身燥热,身子仿佛飘浮如云,他被冯世斗推到楼上,只见绣床上卧着一个酥胸半露的女子。他定睛一瞧,这女子就是他心仪已久的冯一萍。这时,冯一萍也已被冯世斗用迷魂香熏得迷迷茫茫,还处于一种梦幻的状态。两个年轻人早有相互爱慕之情,眼下身子稍一接触,心中的欲火就不可抑制地猛烧起来……
       当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清醒时,只见冯世斗正立在他们的床边,两道目光像两条毒蛇的信子一样灼灼逼人,令两个年轻人惊惧羞愧。出人意料的是,冯世斗没有把柯里津当成强奸犯扭送公安机关,反而当面向他表示,他要把女儿冯一萍嫁给他,事后他要柯里津写下一张认罪书,忏悔自己与冯一萍有男女私情就可以了。柯里津别无选择,在神智昏昏沉沉之下,就在认罪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冯世斗拿着这张认罪书,一颠一拐地跑到院子里,仰天呼叫:“贾兰芳,你这死鬼听着,我要慢慢地折磨你的一家人,我要把你们压成肉饼,碾为粉末!”
       听着冯世斗的狂叫乱喊,柯里津和冯一萍从羞辱中清醒过来,虽然他们不知道贾兰芳是什么人,但他们还是发现各自已落入了冯世斗的圈套。事已至此,两人也不知该怎么办,抱头痛哭了一场。柯里津不明白冯世斗为什么要干这样卑污的事情,冯一萍也顾不得其他,鼓起勇气把冯世斗对她的凌辱全告诉了他,恨得柯里津要与这老淫贼拼命。最终,他们还是冷静下来,发誓要与冯世斗抗争到底。于是,第二天冯一萍就搬到外面租房居住。接着柯里津陪她到医院把肚里的胎儿打掉……
       年轻人的举动令冯世斗始料未及的,当他发觉冯一萍没了踪影,便大为恼火。但他不敢跑到文工团胡闹,只躲在暗处跟随冯一萍寻到她的新居。一进门,冯世斗溜个遍,盯着冯一萍变得扁平的肚子,疑心地诘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冯一萍一脸鄙夷的神色,说出了流产堕胎的事。冯世斗听到他传宗接代的美梦被击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声长嚎。这时柯里津刚好迈进屋来,冯世斗冲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衣领,吼道:“你小子断我的根,我要你的小命!老子握着你的认罪书,叫你乖乖地快说,怎样叫她再怀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冯一萍见老淫贼如此嚣张,恨得浑身发抖,她冲着冯世斗喊道:“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再闹,我就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指证是你下的迷魂药,他是在你的诱导下写了这张所谓的认罪书!”
       冯世斗想不到平时温顺可人的冯一萍竟敢违抗他的意志,顿时气得发疯,更用力勒紧了柯里津的衣领,叫嚷道:“你小子仗着一张小白脸,迷了女人的心窍,老子平生最恨的就是像你这样唱戏的小白脸,今天老子就毁了你的脸儿,叫你人不人,鬼不鬼!”冯世斗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直往柯里津的脸上刺,柯里津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两人僵持着,急得冯一萍大叫起来。
       “住手!”只听见一声断喝,从门口冲进一个中年妇女,她用力夺下冯世斗手中的匕首,轻蔑地说:“冯世斗,今天是我重获自由的第一天,我不愿意让这好日子沾了你这禽兽的血腥。你快滚吧,你要知道一个母亲为保护儿女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冯一萍认出了这个中年妇女就是自己的母亲柳秋蝉,她百感交集地大叫一声:“妈妈!”
       一声亲情的呼唤,感动得柳秋蝉泪如雨下。她在十五年刑期快满之时,冤案平反,提前释放。她已从柯大吉口中知道儿女的一些情况,今天她一走出监狱大门,就找到了这里。
       冯世斗也认出了柳秋蝉,他料不到此时又多了一个对手,顿时泄了气,但他仍旧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们都等着,我有好戏给你们看的!”说完,悻悻地走了。从他衣袋里掉下那张柯里津的认罪书,恰好被一阵风卷起,飘落到护城河中。
       冯世斗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才发现那张能致人死命的认罪书没了,气得他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最后撕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胸前的裸女。这个往日给他无限快慰的画中人,此刻变成了他恨之入骨的女魔头,他撕裂着她,捶打着她,甚至要用匕首来剜她,但他与裸女是连身一体,他再恨也不能刺死自己呀!最终,他还是扔下了匕首,狠狠地灌下一瓶高粱酒,然后跑到了街上,闯进一家按摩店。此刻,在他发烧的瞳孔里,一个个按摩小姐都变成了冯一萍和柳秋蝉。于是,他一边疯狂地勒着按摩小姐,一边声嘶力竭地狂叫:“我要毁了你们!我要毁了你们!”这样一闹,冯世斗就被人扭进了公安局,拘留了好几天。
       四
       一晃十年,永乐县城关的阴暗角落,时常游荡着冯世斗鬼魂般的身影,但冯世斗所扬言的要给柳秋蝉他们看的一场好戏,还是没有机会上演。与此同时,县文工团因为没有戏演而被解散。为了生存,柯里津拉起了一支鼓乐队,给婚丧喜庆的人家捧场。他很有唱闽剧的天赋,生角旦角都拿得下;为此,比别人多得一些红包,然而收入毕竟有限。冯一萍自打胎后,身体很虚弱,离不开药罐子,后来被诊断得了尿毒症,必须换肾才能活下去,这可得花一大笔钱啊,这可愁煞了柯里津!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在柯里津一筹莫展之时,上天真的给了他一个能挣大钱的好机会——
       1988年,台湾解禁探亲后,永乐县迎来了大批回乡台胞,他们带来一个消息,有一个名叫游子奎的台商愿意出资举办海峡两岸闽剧票友大赛。县里立即表示欢迎。令人不解的是,游子奎先生指定演出场地必须放在柳氏茶馆,而且要按他的排序进行,同时指名请柯大吉担任大赛的总管。
       柯大吉这时已是县茶叶公司经理,他接到邀请书,顿觉一头雾水,他不认识台商游子奎,而游先生为何指名要他呢?但县里要他当成一项政治任务,他就欣然接下了。柯大吉办事雷厉风行,只花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将柳氏茶馆修饰成旧时的模样。
       柳秋蝉听到要在柳氏茶馆举办闽剧票友大赛,这可触动了她旧日的情怀,眼前不断浮现出当年贾兰芳风姿秀逸的形象,耳边萦回他那音韵悠扬的唱腔,她心中多了几分思念与惆怅。
       然而,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柯里津更为激动,因为大赛的奖金太诱人了,如果参赛能得一等奖,那可是20万元人民币呀!有了这一大笔钱,冯一萍就可以住院换肾活命了。
       于是,柯里津精心准备着。他唱旦角,也唱生角,这样得奖的机率更高。但当他唱《武家坡》薛平贵回家的那一段时,感觉到如果有一旦角配合,那么这一段夫妻十八年后重逢的对唱一定感情更为丰富,唱腔更加完美。冯一萍见柯里津面呈难色,她心里透亮,便自告奋勇要唱王宝钏这个旦角,并坚持说她身体可以吃得消,这使柯里津感动得热泪盈眶。夫妻俩就这样默契配合,同心演练《武家坡》的唱腔。
       一天夜晚,当两人在院子里正唱得忘乎所以,情感表露得淋漓尽致时,走进了柳秋蝉和柯大吉。柯大吉带来一把二胡,他坐在石凳上也拉起了《武家坡》的曲子;柳秋蝉调整一下情绪,就轻轻地唱着。她唱旦角,也唱生角,她唱王宝钏娴静中的刚烈,她唱薛平贵俏皮中的愧疚。这是当年贾兰芳独有的唱法,在闽剧的唱腔中揉入京剧的韵律,使之更悦耳动听。柳秋蝉最爱唱的就是《武家坡》,四十年来,她在长夜时对着孤灯唱,她在牢狱里憋在心里唱,寄托着自己对贾兰芳的无限思念。今晚她第一次声情并茂地唱,抒发出四十年来深埋在心里的情感。柳秋蝉这一超脱的举动,令柯里津和冯一萍感到万分的惊讶和钦佩,也看到了自己才艺的肤浅和不足。面对这两个老人悉心的指导,柯里津和冯一萍由衷感激地向两个老人深深地鞠躬。
       在两个老人的指导下,柯里津和冯一萍技艺大进。为了使演练不受干扰,两个老人还经常在屋子四周巡视,防范冯世斗那鬼魂般的身影突然出现,上演他所扬言的什么好戏。
       在临近大赛的一个晚上,柯里津到柳氏茶馆与乐队合排。今晚来看的人不多,大多是刚从台湾来的客人。大家一边品茶,一边听唱,这情景与旧时的柳氏茶馆多么相似。锣鼓声后,柯里津登台了,他先唱旦角《苏三起解》,再唱生角《拜塔》,最后唱的是《武家坡》。冯一萍也上台了,柳秋蝉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听着。在她的眼里,柯里津的扮相简直就是当年贾兰芳的再现;柯里津那韵味悠长的唱腔也像当年贾兰芳那样荡气回肠。那冯一萍不正是当年的柳秋蝉自己吗?虽说当年两人从未同台演唱过,但她的魂儿都在贾兰芳的身旁。难以忘怀的《武家坡》啊,她曾为苦等十八载的王宝钏悲叹流泪鸣不平,贾兰芳却逗得她破涕为笑,愿两人永远相爱,夜夜共剪烛花……柳秋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自己青春激荡的岁月,像当年一样地等待着满堂的喝彩……
       当柳秋蝉处在一种回忆和现实交织的状态时,不料从一张茶桌旁站起一位戴墨镜的台湾老人,他颤巍巍地走到小舞台前,他上下打量着柯里津,嗫嚅地问:“小老弟,你贵姓?请教尊师大名?”
       柯里津看了这老人一眼,很有礼貌地说:“老先生好,晚辈姓柯,未进过科班,只有幸得到家父和岳母的指点。”他一个手势指向站在一旁的大赛总管,“这就是家父柯大吉。”
       听了此言,台湾老人脱下墨镜,直盯着面前的这个大赛总管,他双目放光,激动地喊起来:“大吉兄弟,我是贾兰芳呀,我从台湾回来看你啦!”他见柯大吉一脸惊讶和疑惑,又喊道:“我真是贾兰芳,当年我没有投江寻死呀!”
       柯大吉看着台湾老人脸上留有淡淡的伤痕,也激动地喊一声:“贾老师!”张开双臂紧紧地与贾兰芳拥抱在一起了。他又指着柯里津对台湾老人说:“贾老师,你看,他就是你的儿子,叫柯里津。不,现在该叫贾里津了!”
       贾兰芳一脸茫然,柯里津也不知所措,他们这一对从未见过面的父子当然相见不相识。这时,柯大吉又喊:“贾老师,柳秋蝉大姐也在这里,你快看!”
       柳秋蝉呆呆地站在那里。四十年来,她眼前不知多少次浮现出贾兰芳的幻影,现在贾兰芳的真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反而不敢相信了。两人相对无言,互望着对方已是苍老的面容,唯有泪千行。
       两人相视好一会儿,贾兰芳上前一步,低头作揖,负疚地说:“秋蝉,我贾兰芳活着回来了,我没有成为冤鬼。但我自责是个薄情的人,在我们生死危难的时候,我只想自己求生,抛下了你,让你独自承受着不堪凌辱的重负。上天怜悯我的卑微生命,让我多活了四十年,让我能重回柳氏茶馆再看一出《武家坡》,我自惭形秽,俯首在你面前,我愿接受你的咒骂与鞭挞!”
       听着贾兰芳的忏悔,柳秋蝉的心都碎了。真是人生如戏啊,难道她和她的贾兄也在演一出新的《武家坡》?看来有点相似,却大不相同。这时,她心头思绪万千,却无法化为一句言语说出口来。
       贾兰芳是如何死里复生呢?原来当年他跳江自尽,被一台湾商人游先生救起。游先生可怜他凄惨的遭遇,将他带回台湾养伤整容,后又认他为义子,改名游子奎,学习经商。两岸隔绝四十年,他虽已娶妻生子,家业兴旺,可心中总有一种负疚之感,总忘不了柳秋蝉的深情厚意。他依然爱好闽剧,听乡音,动乡情,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回大陆的故乡。台湾探亲解禁后,他立即派人回大陆联系,借助举办两岸闽剧票友大赛,找机会寻找柯大吉,再找柳秋蝉……
       正当柳秋蝉对贾兰芳的忏悔不知该怎样反应的时候,茶馆里的灯光突然暗了,接着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狂笑声,一个尖厉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贾兰芳,你这死鬼别高兴得太早,你再活四十年,我叫你也求不到团圆梦。我最恨的就是像你这样唱戏的小白脸,今晚我就叫你的儿子像你当年一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话音刚落,又听见黑暗中有女人的呼喊声和撕打声,接着是柯大吉的一声断喝:“大家都别慌,这混蛋跑不了!”
       霎时,屋顶上的应急灯大放光明,只见冯世斗须发蓬乱,目露凶光,手举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柯里津的脸上刺去,可是他被病体羸弱的冯一萍死死抱住,急得他嗷嗷乱叫起来。柯大吉一个箭步冲上,劈手打掉了冯世斗的匕首,怒吼一声,将他身上的衣服撕裂,露出他胸前的那个不堪入目的裸体女人……
       这惊人的突变,惊得贾兰芳目瞪口呆,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冯世斗,颤声地说:“你……就是当年的……蒙面人,我与你无仇无冤,你为何要苦苦追杀我一家四十年?”
       柯大吉挥动着一根木棍,对贾兰芳说:“贾老师,他是一条疯狗,我几次放过他,他贼心不改,今天看我收拾他!”柯大吉举棍要打下去,被柳秋蝉伸手制止。柳秋蝉要过棍子,望了贾兰芳一眼,似乎要把这四十年的恩怨情仇都凝结在这一根棍子上,来个清算。她闭上眼睛,狠狠地一挥,木棍子击在冯世斗的肚皮上。冯世斗“哎呀”一声怪叫,在地上滚了几滚又爬起来,在众人的喊打声中,他一腿长一腿短地像一条丧家狗似的在大厅里踉跄着,赶紧夺门而逃……
       柯大吉指挥大家四处寻找,不一会儿,后楼上亮起火光,窗口吐出火舌,冯世斗出现在窗前,他挥舞着双拳,歇斯底里地叫着:“贾兰芳,你听着,我冯世斗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我要毁掉你的一切,让闽剧大赛见鬼去吧!”茶馆后楼堆放着许多文工团留下的服装道具,都是易燃的物品,冯世斗一点火,火焰就窜得很高,他自己也成了一团火球,伴着他那凄厉的惨叫声,在他自己制造的一场“好戏”中毁灭了。这时,赶来了几部消防车,扑灭了大火。后楼已成废墟,前面的茶馆只毁了一角屋檐。
       面对着惊魂未定的台胞游子奎,亲临指挥灭火的县长对受惊的他表示了歉意和慰问,县长当场拍板,一个月内重修好柳氏茶馆,决不能让两岸同胞已经等待四十年的闽剧票友聚会毁于一炬。贾兰芳无比感动,表示愿出重修柳氏茶馆的所有费用,一定要擂响这次闽剧大赛的开场鼓。他深情地瞅了柳秋蝉一眼,又对县长表示再捐赠一笔款子,修建古道和长亭。这是他和柳秋蝉当年的留恋之地啊!
       柯大吉看到柳秋蝉、柯里津、冯一萍都拥向贾兰芳,相互庆贺的时候,他高兴地说:“贾老师,祝贺你一家团圆啦。四十年生死两茫茫,柳大姐只求在地下与你相见,想不到你们在人间重逢了,真是奇迹啊!”
       (责编:文讲摇图:张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