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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春秋]韩俊卿的坎坷人生
作者:甄光俊

《文史精华》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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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梯下面一间终年不见一隙阳光的狭长的屋子里,一位身体胖胖的妇女步履蹒跚地来回踱着脚步。她面如土灰,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双目凝滞无光,显得萎靡不振。从她那焦躁、忧烦的神情里,不难看出她内心的激烈矛盾和极度痛苦。她习惯地伸出手去捋头发,猛然意识到早上还长得好好的满头浓发,现在已被人剪成参差不齐的短茬。她身体不支,感觉脚下钻心般疼痛。原来,当天上午她被年轻造反派们逼迫扒去鞋袜,赤足上街游斗,三合里那条用炉灰渣铺成的粗糙路面,把她那双从小缠裹过的双脚扎得皮肉出血。她不由得呻吟起来。“叭”的一声响,把她吓了一跳。这是在门外监视她的造反派用木枪击门发出的警告,她不敢再出声。良久,屋子里的声音消失了,周围也显得格外寂静。当臂戴红卫兵袖标的一男一女持演戏用的木枪走进屋子的时候,只见被关在里面的那位妇女斜卧在靠墙的那张单人木床上,嘴里吐着白沫,神志已经不清。她被及时赶来的一伙人抬到不足千米远的市立第一中心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检查后说是喝了敌敌畏加火柴头。由造反派夺了权的这家医院有不成文的规定,凡属自杀的“牛鬼蛇神”,不准抢救,“死了活该”。于是,尚未完全断气的她被推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从此结束了她的人生旅途。
       这是公元1966年8月29日下午6时,发生在天津小百花剧团里的事。这位与世长辞的妇女就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全国政协委员、河北省暨天津市人民代表、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天津市文艺工会副主席,多次当选为天津市劳动模范、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的一代河北梆子表演艺术家韩俊卿,是年51岁。
       悲惨童年
       韩俊卿究竟是哪里人氏?生身父母是谁?本姓原名为何?就是她自己直到含恨谢世时,也一无所知。她只听老人说过,在她刚刚出世不久,因为家境贫寒,她的生母将她送给了别人,这家人图个发家转运的吉利,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叫大起。没有想到,在大起5岁那年,春旱秋涝,庄稼颗粒未收,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困境。养父母为了给孩子找条活路,忍痛将她托咐给唱戏的艺人韩月恒夫妇。从此,大起再也没有和养父母见过面,不知他们流落何方。
       韩月恒,河北省雄县西柳村人,从小在戏班里学演武生,后来兼做武行头儿。其妻李玉亭,艺名金宝玉,是河北梆子青衣演员。当时他们夫妻正在唐山一带演出。大起被韩月恒收为养女后,随韩姓,学名俊卿,属龙。我国民间素有“二月二,龙抬头”之说,韩月恒就给大起确定为民国5年农历二月二日生人;韩的原籍也便成为俊卿的籍贯。
       韩俊卿小的时候,河北梆子舞台上女演员已经大兴,刘喜奎、小香水、张小仙、金钢钻等都已经红得山崩地裂。华北各地只要有戏园、庙会,就有河北梆子大戏上演。大起每天所见所闻,不是练功吊嗓,就是扮装演出,耳濡目染,使她的命运紧紧地与唱戏作艺联系到一起。先是由韩月恒教她练习踢腿、下腰、耗顶、劈岔等基本功,然后又教她打把子、对刀、翻跟头,目标是朝武生行当摆弄她。练基本功是件又苦又累的事情,况且韩家当时生活穷困,数九寒天大起脚底下穿不上棉鞋,两只脚冻得又红又肿,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子,怎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折磨?靠墙耗顶头朝下,一空就是几十分钟,瘦弱的细胳膊实在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地上,养父过来就是一藤杆,她咬着牙再倒立上去,疼也不敢哭。韩月恒的妻子金宝玉看到养女练功这么苦,心里疼得慌,主张让韩俊卿学青衣、花旦。韩月恒不同意。他认为,女艺人人才济济,女武生却屈指可数,要吃这碗戏饭,没有特殊的技能很难出人头地。夫妇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结果是一个教她练功,一个教她学唱,文的武的一齐来,这下更苦了年幼的大起。不等天亮,大起就到野外去喊嗓子,一直喊到太阳老高了才回到住处,按照养母的吩咐喝下两大碗白开水,然后穿上厚底靴,到院子里吊腿、涮腰,练习毯子功,一直练到戏台上打头通锣鼓,好歹吃上几口饭,就到后台听候招呼。当天若有娃娃生、娃娃旦的戏,她就被人拉过来扮上装,等待上场。那时候一天演两场戏,白天是12点开演,一般到5点左右散场;夜戏6点开,一直演到12点左右才散。只有几岁的大起,也跟大人一样,一年到头这么苦熬着。大起从10岁开始能上演成出的剧目了,韩俊卿之名从此与观众见面。少年时代的韩俊卿非常聪明,一段唱腔听别人唱过几遍,她就学得差不多了;一出戏,她看上几回,连路子带词都记个八九不离十。她学戏入了迷,像饥不择食的饿汉一样,见到什么都想学、想练,随时随地向艺人们求教。人们见她小小的年纪这么有心胸,都愿意教她,尽量满足她的求知学艺的愿望。
       
       据韩俊卿后来回忆,那时的老艺人几乎每出戏都有“绝活”(指难度大、吃功夫的演技)。韩俊卿生活在这些前辈艺人中间,拼命地吸吮着营养,继承下来许多传统技艺。到她12岁的时候,已经成为能兼演青衣、花旦、武生、刀马、彩旦等多种行当的“老练”演员了。《杀狗》、《辛安驿》、《采花赶府》等玩笑旦戏,《坐楼杀惜》、《翠屏山》等刺杀旦戏,《拾玉镯》、《喜荣归》等花旦戏,《捡柴》、《藏舟》等闺门旦戏,《双官诰》、《三娘教子》、《忠孝牌》、《走雪山》等青衣戏,《花蝴蝶》等武生戏,都是她经常登台演出的剧目。她随着戏班,先后到过鲁西北、冀中、辽西、内蒙古以及库伦(今蒙古国的乌兰巴托)。韩俊卿的名声日益传布开来,成为河北梆子爱好者所瞩目的小坤角。
       脱颖而出
       韩俊卿于1928年随养父母来到了河北梆子名角荟萃的天津,首演于龙泉栈、大昆仑,声名不胫而走。就在这时,韩俊卿的不幸遭遇却接踵而来。她的养父韩月恒有了外遇,独自到别处另搭戏班。养母金宝玉被遗弃,心情不好,经常把怨气发泄到韩俊卿身上。同时,金宝玉的身体也明显地虚弱起来。这样,韩俊卿不得不独立承担起家庭的担子,全家生活唯有依靠她那微薄的演出收入,窘困情景可想而知。俗话说:“祸不单行”,韩俊卿偏偏又在这时生了天花。由于生活重担压在身上,她没有调养的条件,仍须日夜两场奔波劳累地演唱,最后把声带唱坏。张嘴一唱,只有中低音,高音沙哑。戏班的管事见她的嗓音很难讨俏观众,就把她给辞退。韩俊卿举目无亲,借贷无门,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意外地遇上了为人豪爽、急公好义的河北梆子名演员银达子。银达子曾在天津看过韩俊卿的戏,喜爱这个年轻人的聪颖,认为她是个有前途的人才。银达子就跟班主商量,将韩俊卿接到了他们的戏班里。
       韩俊卿来到这个戏班,先以花旦应工。她嗓音不担活,只能走平腔、低腔,尽量避免高腔、花腔。同行耻笑她是唱戏没“本钱”的“半拉子”演员,她对此也不加理会,坚持扬长避短,发挥自己的独特风格。她一连演出了《辛安驿》、《采花赶府》、《翠屏山》、《小放牛》等几出折子戏之后,观众的反映很强烈。因为,她虽然嗓音不佳,演技却相当出色。这里以她演出《采花赶府》为例。《采花赶府》是《麟骨床》中的一折,故事大意是:张府的丫环牛文嫣,羡慕贵族生活,在花园里以夸花作暗喻,戏诱张员外,遭到斥责,羞恼交加啜泣起来。但她仍不死心,遂扯破衣衫,抓乱头发,到老夫人面前谎说被张员外调戏,乞求老夫人收留她做妾。韩俊卿扮演的牛文嫣,情绪变化纷繁,喜怒哀乐颇多光彩。她的表演,或哭或笑,或真或假,神情姿态都是那样的妩媚动人。当演到牛文嫣有了主意破涕为笑时,她泪眼生辉,微动嘴角,以手帕轻轻拭泪,再得意地笑出声来。这哭笑变化,内涵深刻,把一个俊俏、机灵却又轻狂的年轻女子的心理,揭示得惟妙惟肖。牛文嫣采花时的举手投足,她以熟练的外部技巧,表现人物内心的得意,恰到好处。摘花时一只手舞弄手帕以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另一只手向前猛地一反腕,一朵鲜花突然在手中出现,连续4次,红、粉、白、黄4种颜色,当场出彩。那速度之快,手法之巧,每次演出都博得观众的满堂喝彩。
       
       韩俊卿演出获得成功,戏班里的人不再说闲话。而且,不得不承认银达子有眼力,为戏班物色来一位有才能的演员。韩俊卿自己并不满足这微不足道的成绩。她把扮演花旦只是作为探索新路的过渡,最终目的是要根据嗓音变坏后的实际条件,在声腔和唱法方面闯出一条新路来。她认为,作为唱功演员,嗓音条件固然重要,但却只是演唱艺术中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唯一方面。嗓音高低并不等于演唱技法的优劣,只有在自己的音域之内做到亢坠自如,才是最理想的歌唱。她一面演出花旦戏以维持生活,一面坚持喊嗓练声,试验新的唱法。她的声腔不再以高亢取胜,而是在低回委婉方面下功夫,扬自己宽音、厚音、中低音之所长,避高音嘶裂之所短,不到不得已时,绝少使用花腔、高腔。经过反复实践,韩俊卿逐渐形成一种行腔多在中音区,本工(真声)与背工(假声)结合使用的演唱方法,其声腔旋律平易淳朴,感情深沉真挚,既长于叙事,又适宜抒情,许多唱段经她唱来,浑厚饱满,声韵苍凉,颇有味道。在技巧方面,她严格控制气息,留有余量,音断而气不绝,对于声音的虚实、收放、轻重、疾缓8个字掌握得体,做到了字真、收清、送足、达远。同时,她还虚心向前辈艺人请教四声音韵,学习以字行腔、以腔达意的奥妙所在,使声腔、字音、情绪三者融为一体。在不断的实践、改进过程中,她不仅赢得了观众的赞誉,也得到了同行们的首肯。
       韩俊卿经过这样年无休日、月无歇时的刻意苦练,没几年功夫就已经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功精艺纯的剧坛新秀。当年在山东的一些农村,每逢旱年无雨时,人们抬上猪、羊、食品到龙王庙乞求龙王降雨,往往以秋后请韩俊卿为龙王唱大戏作为许愿内容。她在大众中的影响,于此可见一斑。
       逆水行舟
       从1937年天津沦陷,天津的戏曲舞台长期不够景气。1945年,中华茶园的经理魏学瀛见天津有这么多爱好梆子的群众,便邀请银达子组班到他的戏园去唱。在银达子操持下组成了当时唯一能够进入正式戏院演出的梆子班,先后有银达子、金钢钻、韩俊卿、金宝环、柳香玉等人担任主演。戏园每天以什样杂耍开场,最后一出是梆子戏,艺人们的收入极其微薄。银达子、韩俊卿都很仗义,坚持按人头分钱,无论主演或底包每天一概4角。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有人提议上演一些格调低下的“叫座戏”。银达子虽然没有文化,却深晓大义,明辨是非。他愤愤地说:“当妓女是明买明卖,愿者上钩;咱们是艺人,教唆看客学坏,那叫缺德。”韩俊卿也说:“越是不上座,越要演好戏,凭邪门歪道赚来的钱,花着也不光彩。”由于他们的抵制,中华茶园的这个梆子班,从来没有演过伤风败俗的剧目。
       韩俊卿总在苦思冥想:河北梆子在几百年的发展过程中,曾经一度成为北方戏曲剧种之首,红遍全国,而今为什么竟一落千丈迅速衰败了呢?她虽然找不出全面的答案,但认识到除社会原因外,就河北梆子艺术本身而论,确实存在着致命的弱点。譬如,前辈艺人一代一代创立并积累起来的精华,有许多随剧种的衰落而消失了;尽管梆子传统剧目丰富,但现在却越演越少,而且日趋粗糙;一些本来内容健康的戏,被为了取悦观众的演员演得乌七八糟;在技巧方面也多有忽视;演员不注意发声吐字,甚至演唱时有声无字,这如何能感染观众?其次,在城市的剧场里演唱,同在农村野台子演法一个样,演员拼命喊,乐器比着响,吵得观众坐不安席,如果不改变,又怎么能争取广大观众?韩俊卿决心在艺术实践中另闯一条路。她居住在南大道,同院有一位京剧艺人名叫何玉亭,后来通过何玉亭,又结识了京剧演员三吉仙、马展云等几位先生。韩俊卿虚心向他们学习身段动作和表演技巧,向他们讨教发声、吐字、归韵的方法和气息的控制。这几位先生帮助韩俊卿修订了许多剧本,特别是帮她重新排练了《玉堂春》这出戏,按照当时河北梆子流行的演法,台词和表演有许多粗俗之处,个别演员在台上哗众取宠,丑态百出,引得台下观众狂呼乱叫。马展云、三吉仙、何玉亭这几位先生,在京剧表演的基础上,剔除了不健康的情节,将台词和表演动作重新设计。韩俊卿在“大审”一折中还增加了8句慢板唱段,唱腔新颖别致,抒情叙事兼有,调门从D调降至#C调,听起来不噪不吵,吐字清楚了许多。未几,该戏在中华茶园上演,有些专为找乐而来的人,在台下起哄叫倒好,韩俊卿在台上置若罔闻,照样演唱,到剧终之时,台下掌声不绝于耳,观众连呼:“好!好!”一些河北梆子老观众还找到后台,称赞戏改得好。观众的热情鼓励,增强了韩俊卿继续改革的决心。嗣后,她又从京剧移植了《孔雀东南飞》、《碧玉簪》等剧目,特别是移植了程派名剧《荒山泪》、《锁麟囊》,这在河北梆子剧种是绝无仅有的。演出之后,剧场效果空前之好,为数众多的河北梆子爱好者,许久没有看过高质量的梆子戏了,这回韩俊卿演出新剧目,大家争相观摩。中华茶园也由此兴旺起来,经理魏学瀛得意洋洋,合同期满,他也不放人走。中华茶园这个戏班,在河北梆子剧种行将灭亡、艺人们日渐离散的紧急关头,由于银达子、韩俊卿等人坚持合作,团结了许多艺人,组成具有生、旦、净、丑行当齐全的演出团体,使河北梆子剧种在天津站稳了脚跟,扭转了局面。对于保留梆子剧种和人才,银达子、韩俊卿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
       
       新天新地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了。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戏曲事业得到很快发展。政府号召对传统剧目进行推陈出新的改造。韩俊卿和同行姐妹们推心置腹地说:“旧社会唱戏的,是有钱人的玩物,现在解放了,就是给咱金山银山,也绝不能用那乌七八糟的东西去毒害人民。”她带头对所演出的剧目进行清理,凡是内容不好的戏,坚决不演;凡有不健康的台词和表演,一律取消。就是她的“看家戏”,也本着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原则,同新文艺工作者一道,加以整理改编。
       由于人们受习惯势力的影响很深,戏曲改革工作是有阻力的。过去演戏,从来就是怎么学来的就怎么演,而如今却要改剧本,背台词,一切听从导演的指挥。这对于那些唱了大半辈子戏的老演员来说,无异于第二次坐科。韩俊卿是剧团的台柱子,又是一位享有声誉的演员,她却能以身作则,主动配合导演开展业务工作。为了配合各项政治运动的宣传,她积极带头排演现代戏。在剧团决定排练《刘巧儿》的时候,谁也不相信韩俊卿能胜任刘巧儿这个角色,韩俊卿表示愿意尝试。在排练场,为了一个出场的台步,一句台词的语气,往往要重复许多遍,她从不厌烦。导演看着体胖而缠足的她汗流浃背,心里着实不安,韩俊卿却全不在意,依然一招一式、一字一腔地排练着,直到符合导演的要求为止。当《刘巧儿》上演之后,效果非常好,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位演员就是韩俊卿。可是,人们哪里知道,为了排好这出戏,韩俊卿曾流过多少汗、吃过多少苦啊!由于韩俊卿能够严格要求自己,积极带头进行戏曲改革,她受到了领导和群众的称赞。天津市文艺工会成立时,她被选为工会委员。1950年和1951年,她连续被评为劳动模范。
       1952年夏天,天津市文化局组成自负盈亏性质的天津市实验秦腔剧团,为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做准备,并确定以韩俊卿主演的《秦香莲》和以金宝环、杜义亭主演的《王贵与李香香》,作为参加会演的剧目。同年9月底,由方纪、何迟等负责同志带队进京。参加这次观摩演出大会的有全国各地的23个剧种近100个剧团。结果,韩俊卿获演员一等奖。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看了韩俊卿演出的《秦香莲》之后,赞叹不已。他说:“同是一出《铡美案》,为什么京剧就演不过韩俊卿的梆子呢?”到北京参加会演,韩俊卿不仅在艺术方面开阔了眼界,而且,对于她思想觉悟的提高,也产生了巨大的动力。国庆节前夕,韩俊卿在怀仁堂见到了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并且受到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总理微笑着连声询问:“解放后地方剧种恢复起来没有?”“艺人生活有困难吗?”“成立国营剧团没有?剧团里年轻人多不多?”这一连串的问话,像细雨滋润着刚刚破土的嫩芽,像春风吹开才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人的心扉。
       
       在北京会演期间,韩俊卿亲眼见到有的省市已经建立起的国营剧团,演出的剧目是经过推陈出新的,艺术讲究,水平高;演出人员精神焕发,台风端正;业务安排、行政管理都井然有序。处处体现出国营体制的优越性。相形之下,自己周围的艺人,仍然是自由搭班,今日合,明日分,你来我走,既缺乏远大目标,有劲也使不到一处。艺人们的政治地位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组织上依然是一盘散沙,这样下去怎么成?韩俊卿认识到:河北梆子要想繁荣、发展,非走国营的道路不可。她的建议得到了时任天津市文化局局长方纪的支持。方纪嘱咐她:“先得摸清大伙的心思,等到大家都有这种要求的时候,事情就容易办了。”经过反复酝酿,克服种种阻力,河北梆子艺人们纷纷提出建立国营剧团的要求,得到文化局批准。1953年7月30日,天津市河北梆子剧团诞生了。
       剧团刚刚建立不久,就接到上级的通知,参加由贺龙同志任总团长的中国人民赴朝鲜慰问团,到朝鲜前线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领导上考虑到韩俊卿是缠足,怕她到朝鲜山区行动不便,不准备让她去。她听说之后,到上级机关三番五次地表示:非去不可。由于她态度坚决,终于得到批准。
       1953年10月,韩俊卿和大家一道,冒着隆冬严寒,毅然跨过鸭绿江。异国的严冬,风啸雪扬,滴水成冰。两个月的慰问演出,始终处在这样恶劣的气候而且是在露天进行。一场戏下来,演员们冻得嘴唇青紫,张口说不出话来。负责业务安排的领导同志为了照顾韩俊卿的身体,总想让她少演几场,她坚决不干。结果凡是该她主演的剧目,从来也没有换戏、换人的时候。朝鲜山路崎岖,冰层坚硬,这对于缠足的韩俊卿是何等的艰难呀!她穿着一双儿童胶底球鞋,一步一滑,气喘吁吁,依然和同伴们说笑着前进。经过这一阶段的熔冶,她的思想觉悟产生了飞跃。归国之前,她向党组织郑重地提出了入党的要求。
       呕心沥血
       1953年7月国营河北梆子剧团初建时,共有38位演员,平均年龄54岁。韩俊卿心里想:难怪周总理问剧团里的年轻人多不多呢!没有后继力量还谈什么剧种的繁荣?为了给年轻人开路,她以实际行动破除世俗观念,时常在舞台上为青年演员扮演配角。台下教,台上带,帮助年轻人迅速成长。
       韩俊卿曾向剧团团长建议招收舞台上的接班人,但由于剧团编制有限,经济窘拮,招收学员有实际困难。为此,韩俊卿与银达子商量,建议剧团每星期六加演日场,全部收入供培养学员使用。这一建议得到团里同行们的拥护。
       第一批8名学员招来了。这是解放后河北梆子的第一批新生力量。老艺人们把这些10岁左右的娃娃当做自己的儿女看待。第二年,学员人数扩大到20名,组建成为天津河北梆子剧团少年训练队。经过老艺人的精心哺育,这些艺术蓓蕾于1956年元旦,正式登台演出了《小放牛》、《红桃山》、《杀府逃国》等剧目。
       1954年,韩俊卿当选为天津市人民代表。她在参加代表大会期间,递交关于培养戏曲事业接班人的提案,其中包括建立戏曲学校的具体设想。这一提案引起政府的重视。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和支持下,天津市戏曲学校于1956年9月成立,招收了评剧及河北梆子两科共100多名学员。
       根据形势发展的需要,经天津市委批准,河北梆子剧团于1958年7月1日扩建为天津市河北梆子剧院,并在原少年训练队的基础上组建剧院所属小百花剧团。韩俊卿鉴于培养接班人任务之迫切与艰巨,一再向领导上申请:放弃舞台演出,专任教学职务。在小百花剧团建立以后,领导上批准韩俊卿这位有36年舞台实践经验的老艺人,到小百花剧团专门从事课徒传艺工作。这在当时的一些同行看来,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韩俊卿以42岁的大好年华息影舞台,怎能不令人惋惜呢!1958年底她愉快地来到小百花剧团,开始了紧张的教学工作。
       1959年4月,韩俊卿被天津市委任命为河北梆子剧院副院长。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担任教学外,还分工负责领导全院的业务工作。
       
       1959年国庆节,小百花剧团奉调进京,参加建国10周年庆祝演出活动。在一次宴会上,周恩来总理一眼就认出了韩俊卿,从很远处就伸出手向她走了过来。总理亲切地握着韩俊卿的手说:“噢,河北梆子,韩俊卿。你们干得很好嘛,培养了一个‘小百花’,你的功劳不小呀!”
       小百花剧团在京期间,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等众多的老一辈革命家都曾观看过他们的演出。中央负责同志在一次进京献礼演出人员大会上说:“河北梆子已经不愁后继无人,天津市走在了前面,为戏曲事业培养了新生力量。”并且,号召各省市向天津学习,走“小百花”的道路。此后,韩俊卿率领的小百花剧团,经常奉命为党和国家的重要会议演出,为来访的外国元首与政府首脑演出。北自东三省,南达两湖两广,无不留下他们的足迹。在园丁韩俊卿的精心浇灌下,这株剧坛新花,盛开在祖国大地上。
       摆脱不掉的历史纠缠
       韩俊卿从1953年10月向党组织提出入党的申请,之后,她就时时以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凡是党的号召,她一定身体力行,坚决照办。党组织对韩俊卿在政治思想方面的点滴进步,都给予肯定和鼓励。她连续几年被评选为“三八”红旗手、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她把自己的全部光和热都贡献给祖国的戏曲事业。1959年3月14日,剧院的党组织接纳韩俊卿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一年后转正,担任党支部委员。从此,她的心和党贴得更紧了。
       然而,在那政治风云变幻莫测的年代里,红极一时的人物也说不定在哪阵风浪里被抛进旋涡中,韩俊卿就是其中的一位。1964年,天津市宣传系统开展疾风暴雨式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市委宣传部确定小百花剧团为运动的试点单位,随即派去了高层工作组。从此,这家曾经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党中央领导同志赞许的文化部模范剧团,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包括普通演职人员在内,人人都要从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个人历史到政治表现、工作态度作全面检查,先自我鉴定,群众背对背揭发,再小会、大会评议,最后由工作组审核归类,这一系列程序谓之“上楼洗澡”。群众通过、工作组核准者谓之“下楼”,三番五次“洗澡”却下不了“楼”者,十之八九内定为运动的重点对象。持续许久仍未“下楼”的干部名单中就有剧院党总支委员、副院长、小百花剧团副团长韩俊卿。症结就在于她不能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批判个人历史上的政治问题。
       关于韩俊卿的历史问题,早在讨论她入党的时候,党内就有过分歧意见,直到1959年3月支部大会举手表决时,认识也没有统一。那么,韩俊卿历史问题的焦点究竟在哪里呢?
       1940年,银达子、韩俊卿共同领衔的戏班,到胜芳附近的皇庄子演戏,当地恶霸崔大发点名要花旦演员金宝环演完戏去陪他玩玩。那年金宝环只有16岁。戏班里的管事找崔大发求情,崔不应允。金宝环的父亲季金亭急得团团转。韩俊卿顾及戏班的安全,又心疼含苞待放的师妹难免遭受坏人蹂躏,她毅然自告奋勇代替宝环去狼窝虎穴里周旋。韩俊卿是季金亭看着长起来的,他不忍心让她替自己的女儿去受侮辱,伤心地痛哭起来。韩俊卿劝他说:“宝环是个没有成年的孩子,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我反正是个过来人了,这种事经历得多了,好歹由我豁出去吧。”季金亭当即跪在韩俊卿跟前失声痛哭着说:“俊卿,我们一家老小,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呀。”就这样,散戏后韩俊卿被人送到崔大发跟前。崔大发见来的是容颜不及金宝环的韩俊卿,十分恼怒。多亏韩俊卿见风使舵,舌乖嘴巧,哄着崔大发打了一宿牌,总算把这场灾祸搪塞了过去。当年韩俊卿牺牲自己保护同行姐妹的义举,戏班里的老少爷儿是挑着拇指称颂的,谁会料到若干年会后竟成了韩俊卿向恶霸自愿献身争宠的黑材料。一些不明真相的后来人据此误解她,倒也情有可原,而那些当初与她同在一个戏班里忍气吞声过日子的同行姐妹,在严峻的政治压力下也反是为非,曲解她善良的初衷,谁能不心寒!
       
       韩俊卿还有一件有口难辩的“历史问题”:1938年,她从农村回到天津演戏,哪知由于日寇侵华的缘故,河北梆子在天津更不景气。她搭不进班唱不了戏,生活陷入了困境。恰巧有人来邀她到廊坊去演戏,除去食宿净落100块钱。危难中的韩俊卿好不容易有个进钱的道儿,而且,在她来说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她饥不择食地答应下来。等她演完6天戏回到天津才听说,这是日本人为犒劳当地汉奸组织的演戏活动。事过多年,如果韩俊卿自己不说也没有人追究。她在申请入党时,为了表示对党真诚,恨不得把她一生所经历的每一件事,全部向组织说个清清楚楚,结果倒成了她政治不可靠的凭证,以致成为她入党的障碍。当时,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方纪就这个问题表态说:“解放后,韩大姐对党的态度是真诚的,在文艺界带了好头。历史问题搞清楚了就不要揪住不放。”一直关心韩俊卿入党问题的天津市市长李耕涛,听了情况汇报后也说:“旧时代的女艺人,要生存,要吃饭,有点儿不清白是难免的。对她们不能太苛求。”韩俊卿申请入党被拖延了多年之后,在上级组织的关心下,虽然终于得到解决,但她的历史包袱为她后来的不幸埋下了祸根。几年过去,到了“社教”运动中再次暴露了出来。
       韩俊卿多次向工作组申诉,但无济于事。她靠边站了。反反复复理不清的历史问题,连她自己也糊涂了,她给自己无限上纲上线,希骥以此换回工作组的谅解。其实,她错了。她越是如此,越让人不放心,以为她身上还有油水可挤。
       困惑中撒手而去
       1965年10月,市委宣传部抽调本系统的干部,参加农村“四清”工作队,其中有社教运动尚未画上句号的韩俊卿。这期间,她那颈椎骨刺越发地严重了,经常疼得她坐不下,站不直,眼前一阵阵天旋地转。即使这样,她不敢提回天津治疗,也没有人替她提。1966年6月,韩俊卿奉命回剧院参加文化系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到单位,看到从一楼到三楼的楼道里贴满所谓乱箭齐发的大字报,剧院的每一位负责人无不榜上有名。又是“造反”又是“砸烂”,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韩俊卿预感到情况不妙。
       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厄运终于降临到韩俊卿的头上。8月29日上午10点钟,她被臂戴红卫兵袖标的青年们,从晒得烫脚的石板地上揪到4寸宽窄的小条凳上,被人按着头跪着,她那厚厚的黑发被剪得七零八落,散堆在地上。一块写满“反动艺术权威”、“走资派”、“假劳模”等字样的木牌,用两根细细的铅丝吊在脖子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就从那里淌下……
       被游完街回到剧院后的韩俊卿,就在这天下午6时,出现了本文开头记述的那一幕。当晚,市委宣传部通知:韩俊卿定性为叛党分子,要求梆子剧院连夜召开声讨会,揭批韩俊卿从历史到现行的“罪恶”。所幸的是,韩俊卿此时已经从这个世界逃脱出去,任凭别人去口诛笔伐,她是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因此,她无须再担惊受怕了。
       韩俊卿身世凄惨,在旧社会历经苦难,备受污辱;跨进新社会,她的生命和艺术都焕发了青春,但在今天看来极不正常的政治氛围和社会环境中,她没有逃脱被吞噬的命运。她一生未婚,亦无子女。
       尾声:平反昭雪
       同年年底的一天晚上,在营口道30号大院的楼上,处境更为困难的天津市委书记处原书记、市长李耕涛,听说了韩俊卿数月前临终惨状,心情特别沉重。他低下了头,面颊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许久,他才痛楚却有力地说:“韩大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历史作回答吧。她的功绩即使不能载入史册,也定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是的,正如李耕涛市长所预言,人民没有忘记这位卓越的戏曲艺术家,党组织没有冷落这位优秀的党员——韩俊卿同志。1978年10月28日,天津市委在烈士陵园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中共天津市委第二书记、天津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黄志刚等领导同志和400多位文艺界人士参加。追悼会由天津市文化局局长张映雪主持,副市长兼市委宣传部长白桦致悼词。党组织对韩俊卿生前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予以彻底平反,对她一生中为戏曲事业作出的贡献,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韩俊卿沉冤12载,终于得到昭雪。
       责任编辑 谢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