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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纪事]1958年全国首例高产“卫星”放出经过
作者:张永化

《文史精华》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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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湖北省光化县(今老河口市)爆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崔营乡幸福社第二生产队的11亩小麦平均亩产3215斤。6月11日,《湖北日报》以《光化县幸福社坐上了幸福的卫星十一亩小麦单产三千二百一十五斤》的通栏标题,用了整整两个版面隆重报道了此事。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热情洋溢赋诗盛赞:“幸福社,真幸福,创造世界新记录,小麦亩产,三千二百一十五。幸福社,真光荣,光荣榜上占头名,今冬明春再加劲,争取亩产四千斤。”崔营乡“3215”卫星,吹响了全国农业“大跃进”的号角,此后,全国各地夏粮、秋粮亩产几千、几万甚至上十万斤的“增产捷报”频传。于是产生了当时最为流行、响亮的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接下来的3年困难时期,亿万国人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饥饿时代。其实,与其说是“自然灾害”,毋宁说是人祸、谎祸。
       岁月弥合了创痛,时光冲淡了记忆。曾经沉寂的浮夸之风又有抬头之势,出现了诸如“官出数字,数字出官”之类的丑恶社会现象。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抚今追昔,遂成此文。
       一
       1958年5月5日,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在京召开,会议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各级党委为了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在年初制定的难以完成的高指标的基础上,又层层加码,成为根本无法完成的计划指标。
       是时,小麦已扬花儿灌浆。去冬今春,可谓风调雨顺,小麦长势喜人,丰收几成定局。各地根据夏粮的长势进行估产,数据统计出来,的确振奋人心,夏粮增产超过往年的一倍多。中共八大二次会议工作报告椐此推断:“有人怀疑农业生产的发展究竟能不能迅速增长。他们引经据典,证明农业的发展只能是慢慢的,并且是不能保证的。某些学者甚至断定,农业增长的速度还赶不上人口增长的速度。他们认为,人口多了,消费得就得多,积累就不能多。由此,他们对于我国农业以至整个国民经济的发展速度作出了悲观的结论。这种思想的本质是轻视我国组织起来的革命农民,因此不能不受到事实的反驳。今年我国农业生产建设的大跃进,不但彻底推翻了他们的农业发展快不了的论断,而且彻底推翻了他们的人多了妨碍积累的论断。他们只看到人是消费者,人多消费就要多,而不首先看到人是生产者,人多就有可能生产得更多。显然,这是一种违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各地那些高产离了谱儿的“卫星”已进入倒计时状态,只是看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点火发射了。
       湖北省光化县崔营乡有个幸福农业合作社,幸福社二队有二百来亩地,其中一部分是汉水淤积而成的沙洲地,前一年的汉水秋汛,给沙洲地带来了一层厚厚的淤泥,在当时的农业条件低下、靠天吃饭的情况下,淤泥为当年播种的小麦可以说是施足了底肥,这片小麦因得天时地利,自然比缺肥少水的坡地的小麦长得好,也更有看相。
       过了小满,大田的小麦都已灌浆,县委书记赵富林在县委第二指导组的陪同下,来到了幸福社。果然,二队这块小麦吸引了他,他仔细端详,只见麦秆粗壮,麦穗硕大,也没有倒伏的。他问陪同的社主任崔全典:这块地估产多少?崔答:1000多斤。赵追问:一千几?崔全典想到前不久到邻县谷城参观湖岗乡东升社的双千斤,也未见得比他们这块地长势好,就答道:1500斤。
       芒种刚罢,小麦已基本抢收。县委的笔杆子陈正泽根据基层的汇报,在6月6日的《光化报》头版发表《典型实打证明夏季丰产千真万确》的报道:“今年的麦季收成,经过几天的抢收抢打的结果表明,空前的增产丰收已不是预计估产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了。特别以小麦的丰收更为突出。据各个指导组试打的情况看,普遍超过了预计估产的产量。崔营乡幸福社二队初打3.5亩单产地,原估产1500斤,实打结果单产达到1521斤……”
       这时的光化县委,已远远不满足小麦单产1500斤了,这个数字既和当年2月县委扩大会上定下的“千百万(亩产千斤粮、百斤棉、户产万斤粮)翻一番”的口号有距离,也与周边县频传亩产双千的信息有距离。于是,在县委、县指导组的层层施压下,崔营乡幸福社终于报上了3000斤的增产数字。在决定给省委报喜讯的会上,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李靖彬发表意见:无零不成账。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亩产3000斤?不如报3215.2斤。与会者闻听,认为言之有理,但又觉得挂上2两未免太琐碎,一致同意报3215斤。
       《湖北日报》6月11日头版头条题为《光化县幸福社坐上幸福的卫星十一亩小麦亩产三千二百一十五斤》:
       本报讯 光化县崔营乡幸福社第二生产队有29亩小麦,经过详细验收,每亩产量达2173斤,其中有11亩单产达到3215斤,创小麦单位面积产量的世界记录。参加这次验收的,除襄阳地委、光化县委组织的专门验收组外,还有华中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湖北省农业部门的技术干部和不少的新闻记者。
       …………
       这块地在冲积起来的一个洲上。从1953年起,这个洲逐年淤积起来的泥层达一丈多。……据这次验收的初步总结,在这块地获得小麦高额丰产的主要经验是:……由于耕得深、播得匀、底肥又足,虽然种得很密,却没有锈根,基本上没有倒伏。幸福社农民认为,尽管获得小麦的最高产量,但是从耕作技术上要求,这块地的小麦生产仍然有不少缺点。主要是土地整得不够细,许多垡子还没有打碎,同时耕得还不够深。因此,这块地的增产潜力还不小。他们计划明年在这地上创造小麦4000斤的记录。
       …………
       二
       稍有农业知识的人都知道,别说在当时落后的农业生产条件下,小麦亩产3000斤是无法实现的神话,就是在生物革命、转基因产品问世的今天,小麦亩产千斤也不是普遍情况。幸福社小麦亩产3215斤,农民难道不会质疑吗?其实,开春社干部估产上千斤时,农民就辛辣地讽刺道:吹牛皮五湖四海,吃瓜皮不要钱买。估得多,见得少,纯是胡搞。
       一次在这块麦田的地头,老把式徐光银问幸福社二队队长王家林:队长,这块地到底估产多少?
       王家回答:2000斤。
       老汉把脚一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是胡搞哩!
       县指导组也曾请农林水产科的一个农技人员到这块地估产。该技术员在去年(1957年)的整风反右斗争中,被视为有右倾思想无右派言论的,而划为不戴帽右派。经此一劫,整个是一副灰头土脸的倒霉相。他到了地头不是按常规测麦株、数麦穗、算千粒重,而是问当地干部这块地估产多少?当地干部答道2000斤。他装模作样测了麦株,掐了个麦穗搓了一数说:不差上下。其实,他心里明白,估高了,违背科技人员的良心;估底了,悬在自己头上的右派分子帽子随时有扣下来的可能。于是,这个农技人员就这样为幸福社的高产卫星作了见证。
       丰收在望,开镰之际,县里组织了一台68匹马力的脱粒机,拉到幸福社的王洲稻场。农村劳动力紧张,县里又把狱中的在押犯人运送到幸福社参加麦收。刚交6月,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霏霏细雨,一场紧张的“龙口夺粮”的战斗打响了。割着割着,队长王家林发现情况:眼看这块儿地快割完了,明摆着和原先估产过双千的预想相距甚远,他找到社主任崔全典,说:眼下看来怕是见不到双千哩!崔说,咋办?正好指导组的李富谦秘书下来了解情况,他们俩把问题反映给李。李胸有成竹,一语搞定:把其他地的麦子拉过来凑数。崔赶紧叫王家林安排劳力运麦,并叮咛再三:多拉一点以防万一。这边麦子刚割完,那边的麦子也运来,一切就序。
       就在这时,地委验收组、县委验收组一行在马守元的带领下也来了。马守元指挥迅速把捆好的麦个运往稻场,同时安排一个土技术员汪三才测查地块的面积。汪原是修渠、筑坝量土方的,量体积、面积倒是差距不大,也算是专业对口。可是,当地对沙洲地有个说法,说,沙洲地是没有妈的田亩。为啥有此说?沙洲地本来就没有个准儿,当水位低时,沙洲露出的面积就大;水位高时,露出的面积就小。是年水位较低,农民根据自己的经验目测,没有50亩,也40多亩。汪三才煞有介事地找了根竹竿,从这头比那头,他测查的结果是11.1亩,最后确定为11亩。
       那边王洲稻场,麦粒脱出来了,3万斤出头,平均每亩2900多斤。面对这个惊人的数字,地委验收组的马守元吃不准了。社主任崔全典给他讲了个笑话:春上,他与几个社干部到这块地里看庄稼,从芭茅地里蹿出一只兔子,兔子见人受惊吓就往麦地里钻,被稠密的麦秆撞了回来。它又往上一跳,被麦秆架住了,他们正要上前去逮,兔子挣扎着又钻入了芭茅丛里。旁边的一个农民赶紧接过话头,可不,营东头的二狗子还在这块地里,逮住了一个被麦秆夹住了的兔子。马守元相信了。
       6月11日,《湖北日报》报道幸福卫星不久,又一个新奇迹诞生了。6月15日的《光化报》头版头条的显要位置,登载了《永胜社高产小麦达到三千六百六十四斤十五两(十六两制——笔者注),幸福社创造的全县最高记录又被刷新》的最新消息。县委书记郑少波兴高采烈地向省委报喜:
       省委并任重同志:
       我县崔营乡永胜农业社第一生产队,有五亩小麦,在六月十三日经地、县委验收组和乡党支部详细验收,实打结果共计打出小麦18324斤11两,每亩单产3664斤15两,超过我县历来小麦单产,这是一件大喜事。这是在省、地委直接领导下所取得的伟大奇迹。特向你们报喜。
       …………
       有了幸福社的高产(造假)经验,又出来个永胜的高产(造假)新记录也是顺理成章的。或许是不愿动脑筋走新路子,或许是幸福社的经验只用一次太可惜;两个经验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淤积的沙洲地,都用麦种30斤(只有细微的出入),都是因被淹而施足了底肥,并且连麦个都是每个9斤多……
       正是真作假时真亦假,假成真时假亦真。《人民日报》6月16日以《夏收捷报处处传一处更比一处高》为题,隆重报道了各地夏粮高产的喜讯,“王明进创小麦亩产3353斤,红光赶过卫星,一亩亩产3650斤;永胜胜过红光,五亩亩产3664斤”。光化县崔营永胜的丰产典型终于登上党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
       其实,这里捷报,那里捷报,都是向党中央、向毛主席报喜,难道中央不懂粮食亩产之类的常识性的农业知识?椐毛泽东的秘书李锐回忆,他曾在上海会议期间问过主席,对时下亩产几千、上万斤的产量,怎能轻信?毛泽东说,钱学森在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说是太阳能利用了百分之几,就能亩产几万斤。面对潮水似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增产捷报,毛泽东甚至担心起来,粮食多了吃不完咋办?提出了耕地、休耕地和种植花草各三分之一的园田化设想。此设想一经提出,不少地区又一窝蜂地抢着搞“园田化”。所幸的是,当时农村劳动力匮乏,“园田化”不了了之。
       三
       自古以来吹牛不上税,但到了此时,已行不通了。此前的1956年10月12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粮食统购统销的工作指示。粮食征购的任务是基于当地的粮食产量的,粮食产量报得高,征购任务也水涨船高。于是,当初的浮夸埋下了往后漫长饥饿的苦果。
       1958年夏,光化县委书记处书记赵富林根据县委的统一部署,在莫营管理区召开夏粮统购统销三干会。会上赵富林宣读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当前粮食工作的指示》、光化县委《关于夏粮征收工作的安排意见》,要求基层干部认真做好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踊跃交售爱国粮。
       基层干部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意义不甚关心,却非常在意落实在自己头上的任务数字。当他们听完指导组宣布各社粮食征购任务数字,一片哗然。因为,当时粮食统购政策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余的是个人的,而按分解的任务数,交够国家的便所剩无几了。因此,基层干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表示难以完成征购任务。但由于当时高压的政治空气,没有谁敢于公开表示自己的意见。
       趁赵富林内急外出方便之时,刚才还窃窃私语的基层干部,顿时提高了嗓音。有人指斥幸福社、永胜社乱放“卫星”,害得其他社跟着受牵累。刘家营一个姓刘的生产队长,刚从部队复员不久,对地方工作尚不太熟,说“什么3215?连麦秸搭上也没有这个数”。不料,赵方便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便疾言厉色地喝问:“刚才谁说的?给我站出来!”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赵又重复一遍,基层干部的目光都投向姓刘的队长身上。赵明白了,手指向刘:“你给我站起来!”刘颤抖地站立起来。
       赵问:“你是共产党员吗?”
       刘低声答道;“是的。”
       “你用党性保证,刚才说了啥?”
       “我说幸福社亩产没有3000斤。”
       “你既不相信群众,又不相信党,算什么党员?从现在起,开除你的党籍,撤销队长职务。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那位姓刘的队长哭着离开了会场。在当时“五风”(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强迫命令风、特殊化风)盛行的时期,没有谁能对此提出一点异议。就这样,一个讲了一点真话的共产党员,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事实证明,哪个地方的“产量越高”,以后那个地方的“灾害”程度就越重,那个地方的群众遭罪就越大。
       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中共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回顾过去一年的工作时,不无歉疚地说:“教训沉痛,1954年发大水,群众也没低于一天12两粮,今春群众一天只能吃几两粮,因严重饥饿已死了1500人,15万人患上了浮肿病。盲目主义、主观主义冲昏了头脑。粮食只产200多亿斤,却按450亿斤过日子。今年1月还相信有400亿斤,3月还说有350亿斤,4月再摸,不到300亿斤;上山前由县委书记再摸230亿斤,比1957年的210亿斤增产仅一成。去年追求密植、高产,放卫星成风;领导只抓了公路边看得见的,脑子发热,难于转弯。说真话真不容易,大家都是老老实实在说假话。”
       此次会上,彭老总仗义执言为民“鼓咙呼”,却被错打成右倾反党集团的头子。在“反右倾,鼓干劲”的精神推动下,各地不顾“大跃进”运动已造成严重比例失调和农业生产出现的危机,仍盲目坚持持续大跃进,致使国民经济日益紧张,造成了日后的严重饥荒。椐1959年国民生产总值统计:全国农业产值比上年下降了13.6%,粮食实产3400亿斤,仅完成当年计划下调后的62%;其他几项指标也呈急剧下滑的态势,国人自此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饥饿年代……
       回首往事,感慨万端。客观地说,当时的浮夸风,表现在基层,根子在上面。倘若不是瞎指挥和强迫命令成风,浮夸之风也难以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