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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纪事]花明楼炭子冲的悲喜剧
作者:张步真

《文史精华》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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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南省宁乡县花明楼乡炭子冲,是前任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出生地。从上世纪70年代初到90年代末,笔者曾数次去炭子冲参观。每次去,都能听到关于炭子冲的故事。那当中,既有历史车轮的行进所造成的悲喜剧,也有人性在自我博斗之中善良与险恶的彰显……
       一
       这里是望城、湘潭、宁乡3县交界的一个丘陵区。南方的丘陵多是小山峦分隔而成许多小山沟,小山沟地势都比较平坦,当地叫冲。炭子冲就是这样一处狭长的约1公里的小山冲。
       炭子冲东西两侧的山坡上,长着密密匝匝的松杉、楠竹和各种灌木。春夏枝繁叶茂,绿荫遍地。进入秋冬,常有人进山来烧木炭,于是便有伐木的砰砰声,烧炭人的喧哗呼叫声,宁静的山村一番忙碌的景象,炭子冲的村名也由此而来。
       刘家在炭子冲的历史,要追溯到明朝中叶。那时,刘家的始祖刘时显,因儿子刘宝在益阳做了知县,便从祖籍江西吉水县迁来益阳。刘宝卸任后,因羡慕湖南的锦山绣水和淳朴民风,就没有再回江西,全家在宁乡县城南芳储乡定居。又过了若干年,因人口逐渐增多,于是有一支人搬迁至炭子冲一带居住。刘家现在的宅院,就是刘少奇的曾祖父刘在洲打下的基础。
       刘在洲手头并不富裕,最初只盖了3间茅草屋。直到刘在洲的儿子、也就是刘少奇的祖父成年后,经过不懈的劳作,才逐渐有了些积蓄,扩大了一些田产,盖起了7间较为宽敞的新茅屋。后来刘少奇的伯父和父亲兄弟分家,只在连接茅屋的地方,再造了几间瓦屋。这形成了炭子冲刘家后来的格局。
       当新中国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时,从炭子冲走出去的刘少奇,成为党和国家的一位重要领导人,山村里沸腾起来。那是个崇拜英雄的年代,炭子冲遂为世人所瞩目,渐渐地有人来参观。又因为炭子冲与韶山冲毛泽东故居相隔不到20公里,倘若有车,半小时便可抵达,来韶山参观的人,必定要到炭子冲来。他们在这里领略秀丽的山村景色,追寻伟人的足迹,进而思索中国革命的历程。
       炭子冲的刘家南房住着刘少奇的本家子侄,北房原是刘少奇的伯父刘炳林的房产,后因刘炳林家庭遭变故,解放前卖给欧姓人家了。由于住在里面人多,又经常有外来参观的人,大家都觉得不方便。也许是参观者回去向有关部门提了意见,也许是有关部门觉得这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应该重视,在上世纪50年代末期,县委曾向省委报告,拟在炭子冲建立“刘少奇同志旧居纪念馆”。省委表示同意,并向刘少奇报告此事。刘少奇复信马上到了,说:“我那个地方不建纪念馆,要花力气把韶山毛泽东同志纪念馆办好,毛泽东同志代表了我们党和国家……”
       不设纪念馆,参观的人照样来。客人来了,尽管对住户的日常生活有影响,大家仍然恪守热情待客的古训,泡茶敬烟,领着一间一间房子参观,不厌其烦地回答客人的种种询问。参观的人越来越多,县委就没再去请示,自作主张设立了“刘少奇同志旧居纪念馆”,同时配备了两名干部,负责接待工作。
       纪念馆的工作很快开展起来。首先将炭子冲的住户通通搬走,对房子进行了修缮,每间房子都做了布置,供人参观瞻仰。收集到的刘少奇的祖父和父母亲的照片,都放大悬挂在屋里,放上写有说明的小牌子,哪间房子是刘少奇父母的卧室,哪间房子是刘少奇本人的书房,还特别介绍他小时候学习是如何用功,如何热爱劳动,等等。
       二
       1961年4月中旬,刘少奇在湖南农村进行调查研究,由于连续3年的自然灾害,特别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以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和强迫命令所造成的”左倾“错误,使得国库空虚,老百姓一贫如洗,饥荒在广大农村蔓延。为了了解真实的社会情况,刘少奇轻车简从,一连在乡下蹲了44天。期间,刘少奇决定回炭子冲住几天,深入了深入了解农村情况。
       他是5月2日深夜11时,从长沙回到炭子冲的。他选择在临近半夜的时候悄悄回老家,是因为他不希望大肆张扬。乡间有这样的习俗,在外面闯世界的角色荣归故里,乡亲们的迎接格外隆重,敲锣打鼓,扶老携幼,出村好几里去迎接。他少小离家老大归,在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现在党和人民把他推到了国家主席的位置上,假如乡亲们也要那样迎接他,他会感到很难堪。在炭子冲世代为邻的乡亲们面前,任何了不起的功绩和显赫的头衔都是黯然失色的,唯有乡情乡谊重千斤!
       当晚,他住在炭子冲自家老屋里,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个纪念馆,他为此而坐立不安了。
       通过20多天的调查研究,他发现情况比预想的要严重得多。因为饥饿,到处都有害浮肿病的人,有许多人因此而死亡。另一件使人揪心的事,就是在“大跃进”期间,湖南拆了数十万间房屋。
       当时是怎样提出“拆房”并成为一场运动,现在已无从查考。但湘中农村有一句民谚:要得田里多打谷,除非拆破屋。农家的房舍绝大部分是土砖砌的,年深日久,土砖含有一定磷和钾,这正是禾苗所需要的。据有经验的老农介绍,施过陈砖土的禾苗,杆儿粗,叶儿绿,颗粒饱满,多打谷子是无疑的。但是陈砖土并不经常有,或是拆旧房建新房,或者是换掉一堵出现了裂缝的墙。所谓陈砖土下田,纯粹是废物利用罢了。而在1958年,一声令下,老百姓祖祖辈辈藉以休养生息的房子,一下就拆了。
       刘少奇将他在长沙县广福公社天华大队狮子湾生产队调查的情况,写信告诉湖南省书记张平化:“该队100多口人,原有住房65间,大跃进时拆掉30间,占原有房屋的百分之四十六点二。其中任杏生等四户,土改时分的房子,被拆得一干二净,片瓦不留……而从宁乡县了解的情况,这里同样也拆了许多房子,陈砖下田,瓦被打烂,木料由生产队搬到食堂做了柴火。老百姓的住房破烂不堪,有的几代人挤在一间屋里,有的甚至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天,省委和县委的同志来炭子冲看他。刘少奇说:“我早说过的,我这里不搞纪念馆,怎么又搞起来了呢?现在我再重申一遍,要集中力量把韶山毛泽东同志的纪念馆搞好,我这里不设纪念馆!”
       省委负责同志说:“群众有要求……”
       刘少奇说:“也可能有少数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但现在农村不少人没有住房。今天上午,我去看望了一些老乡亲,有的连睡觉、做饭的地方都没有。搞纪念馆徒有虚名,我们怎么好意思去搞这个呀!赶快把纪念馆撤了,把房子腾出来,让给那些没房住的社员住!”
       省委和县委的同志都感到很为难。不设纪念馆,还会有人来参观。刘少奇说:“可以有一项规定,不让外国人来。没有人领路,外国人是来不了的。至于中国人,如果阻止不住,那就让他们来,在房前屋后看看,愿意看的就看,不愿意看的就拉倒!”
       县委的同志笑了,说:“这不符合乡间待客的规矩!”
       刘少奇想了想说:“人家大老远跑来,那就准备一点茶水,找个老太太看着就行。不过,喝水也要给钱。有点收入,老太太会愿意干。参观的人来了,先问他们要不要喝茶水。要就烧,不要就不烧,这样就不至于浪费柴火!”
       刘少奇考虑得很周到,态度又很坚决,省委和县委只得同意撤销纪念馆。队里缺房户很多,谁搬谁不搬,也很费琢磨。少奇说:“这个很好办。北屋是欧家的房产,完璧归赵,把房子还给人家。至于南头的房子归谁住,由大队开个会研究一下,让给那些最困难的社员居住。但有一条,我的本家亲属都不要搬进来。屋里的桌子、板凳、床铺……都分给社员。大跃进不是损坏了社员的家具吗?这些东西就算退赔给社员。此外,屋里还有一些木楼板,撬下来给没有门窗的人家做门片!”
       国家主席的话透着对群众的一片关爱。经过大队和公社研究决定,除了北屋归欧家,另外安排黄端生等4户特困户搬进炭子冲。然而,直到少奇要离开家乡了,那几户社员仍旧迟迟未动。他们都有顾虑,这是国家主席的房子呀,几个草民百姓,怎么好意思搬进去住呀。就算搬进去了,住上一阵子,上级一句话,又得搬出来。搬进搬出,好为难啊!
       刘少奇把他们请来,深情地说:“回到炭子冲,我跟大家就是乡亲嘛。世世代代,我们同在一块山上砍柴烧,同在一口井里汲水喝。乡里乡亲,互通有无,历来如此。不要顾虑,放心大胆搬进去,至少可以住10年20年。等将来你们有了比这里更好的房子,你们再搬出来。这叫君子协定,一言为定了!”
       后来,刘少奇离开了炭子冲回到北京,还打电话给省委,请省委派人去落实,看社员搬进去了没有。直到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才放下心来。
       在家具的处理上,县委一位同志提出了不同意见。桌子椅子,还有别的器皿,不能分给社员,应该集中保管。国家不会老这么困难,群众也不会老这么穷。日后形势好转了,纪念馆还是要恢复。那些家具器皿年代已久,不小心就弄坏了。流失到民间,将来很难找回来。
       不能说没有道理。
       刘少奇叹了口气说:“群众生活困难成这个样子,哪还顾得这么多讲究啊!”
       刘少奇把人民的冷暖挂在心头,并对他们的困难境况而深深自责,感动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三
       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口号震天,造反的火焰也烧到了炭子冲。当年搬进去的5户居民,除一人以外,都不肯喊“打倒刘少奇”的口号。大家以沉默置之。沉默是金,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次,一伙名为“首都三司”的造反派,打着旗子,高呼着刺耳的口号,一路狂呼而来,声称要拆炭子冲的房子,捣毁修正主义的老巢;要掘地3尺,挖出反革命的变天帐。这伙人气势汹汹,果然就搬来梯子,上房揭瓦!这时,呼啦一声,屋里的居民全出来了。他们都不姓刘,又都是清一色的贫下中农。大家团结一致并且以牙还牙,也高呼着“文化大革命”的口号:谁敢拆毁贫下中农的房子,就砸烂谁的狗头!
       造反派色厉内荏,终于不敢动手,房子保存下来了。
       但在后来的事态发展中,炭子冲的居民有两位值得一提。
       一位是欧凤求。
       造反派没有拆掉炭子冲的房子,但也不甘就此罢休,他们要去挖刘家的祖坟。因为当地有个传说:刘少奇的曾祖父刘在洲是“白毛仙人”,他家的后人都跟他一样都是华发早生。安葬刘在洲的墓地据说又是一块风水宝地,他的后人一代胜过一代,刘少奇还当上了国家主席呢!那些受过正规大学教育、自称为最最彻底的革命派,遂在炭子冲策划了一场愚昧乘戾的造反丑剧。
       造反派得知刘在洲的墓地所在之处后,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四处寻找掘墓的工具,恰巧北屋欧凤求家门口放着一把锄头,那家伙拿起就走。欧凤求可不依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夺回那把锄头。“眼镜”猝不及防,瞪起一双金鱼眼,问:“怎么,我们造刘少奇的反,去挖修根,你不支持?”欧凤求说:“挖人家的祖坟也叫造反?他家的祖宗先人得罪了你们?”
       几个臂上戴红箍的人一齐围上来,大有兴师问罪之势。欧家人也不示弱,欧凤求的父亲、弟弟,还有欧家的媳妇,也一齐拥上。
       欧家人知道,造反的恶浪正在排空而来,武斗的棍棒也许会使他们全家在劫难逃,但他们纯朴善良,不畏强暴,亲帮亲,邻帮邻,是代代相传的祖训,更何况官高位显的刘少奇,从来没有忘记过世代为邻的乡亲,他们不能容许这些家伙在这里搞得鸡飞狗跳墙。如果动手,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奉陪到底了!
       眼看双方就要动手。这时,一场大雨哗哗而下,真是老天有眼!坪子里的造反派顿时作鸟兽散。那些人去欧家躲雨。欧家的媳妇一点情面也不留,说:“这是老百姓的家,要造反的,都请出去!”
       另一位就是黄端生了。
       黄端生原来住在炭子冲对面的山坡上。年幼时他的父母就去世了。因为无田无地,家无隔夜粮是常有的事。远亲不如近邻,那时,刘少奇的母亲鲁老太太对他常有接济。刘家的地都是自己耕种,农忙季节活儿多,就请黄端生帮工。按照农村帮工的习惯,黄端生也得到了一份应有的报酬。刘少奇离家时,黄端生也十几岁了。1953年9月,刘少奇邀请黄端生和另外3位老乡,作为家乡的农民代表,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他们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还参观了工厂、名胜,饱览了首都风光。离京前,刘少奇又设家宴招待了家乡的朋友。1961年刘少奇回炭子冲,老朋友再度见面,叙了友情。刘少奇决定将自家的房子分给社员住,黄端生作为特困户,住进了刘少奇少年时代的书房里。就是这样一位与刘少奇有着密切交往的老朋友,在“文化革命”中也站出来造反了。
       那一阵子,外地造反派来到炭子冲,都要召开现场批判会。每次都要请老贫农讲话,黄端生是每请必到,逢会都要上台控诉刘少奇。造反派又将他的发言整理,印发造反小报上广为流传。1968年12月5日《湖南日报》第四版登着他的杰作:
       决不能让刘少奇的罪恶阴谋得逞
       宁乡县花明楼公社贫农社员黄端生
       铁的事实证明:刘少奇的地主阶级立场丝毫没有改变,还是与地主共穿一条裤子,同唱一个调子,大肆鼓吹“剥削有功”,说明他是地地道道的孝子贤孙!我是一个给他家做过佃户和月工的人,受尽他家的压迫剥削,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穿不暖,吃不饱,过着牛马不台的生活。请问:“剥削”到底有什么功?!对穷人有什么好处?!狼心狗肺,真是恶毒!……
       黄端生没文化,不会写字,发表在报纸上的文章,肯定是别人捉刀。但话又说回来,假如没有他那些蹩足的表演,别人敢那么写么?
       黄端生一直住在炭子冲。他年岁大了,女儿出嫁了,按政策是“五保户”,由队里供应口粮。1980年2月,中央为刘少奇的冤案平反昭雪,消息传到炭子冲来,不少人哭了。乡亲们自发地为他们的老乡亲、共和国的老主席刘少奇隆重地举行悼念仪式,地点就在炭子冲的坪场里。黄端生站在远远的地方,他不敢面对刘少奇的画像。他同时还担心叫他搬出炭子冲,取消他的“五保户”资格。也就在这个时候,县文化文物干部老喻,去北京收集有关刘少奇的照片和文物,专程去看望了王光美。王光美瘦了,头发也白了,但她还记得炭子冲的人和事。她请老喻给县、乡的同志捎信,不要歧视黄端生。在当时那种环境下,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有他个人的原因,更是时代的悲剧。至于房子,刘少奇曾答应他住10年20年,如果叫他搬出,一定要先给他安排住房后再搬!老喻从北京回来,将王光美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告诉了黄端生。黄端生无言以对,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胸脯,骂自己是混蛋……
       在那风声鹤唳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冒着挨斗抄家的危险,机智地保存了当年的一块匾额,上面有“刘少奇同志旧居”几个烫金大字。在喜庆的鞭炮声中,匾额又重新嵌在炭子冲的门楣上,熠熠地闪着金光。人们回忆起往昔的生活场景,都说:“好心必有好报。少奇惦记着乡亲们没有房住,把自家的房子让了出来,帮了忙,应了急。要是还办纪念馆,炭子冲就彻底毁了。少奇心里有群众,群众自然知恩图报!”村里一位老先生连声感叹,说:“古语云:与民同乐者,人必忧其忧。与民同安者,人必拯其危。少奇当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
       责任编辑杨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