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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海存真]蔡锷、唐继尧与护国战争
作者:傅国涌

《文史精华》 2005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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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德眼中的蔡锷“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体弱面白”,“瘦瘦的脸上,两眼相距甚宽,双颊略像女性,但口角却显得严峻、刚强。为人沉静,态度庄重……”“他虽然命在旦夕,思想却一如既往,锋利得像把宝剑。”(引自艾格妮丝·史沫特莱《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和时代》)
       一
       蔡锷(1882—1916)反对袁世凯称帝的目的是“为国民争人格”。1922年12月25日,梁启超在南京学界演讲(《护国之役回顾谈》),又一次忆起蔡锷当年的话:“眼看着不久便是盈千累万的人颂王莽功德,上劝进表,袁世凯便安然登其大宝,叫世界看着中国人是什么东西呢?国内怀着义愤的人,虽然很多,但没有凭借,或者地位不宜,也难发手。我们明知力量有限,未必抗他得过,但为四万万人争人格起见,非拼着命去干这一回不可。”
       蔡锷抵达昆明几天后,反袁护国的枪声就在遥远的西南边陲打响。当他秘密离北京,取道天津赴日南下之际,他曾与老师梁启超相约:“事之不济,吾侪死之,决不亡命;若其济也,吾侪引退,决不在朝。”云南誓师之日,蔡锷和唐继尧等也以两事相戒,“一绝对不争权利,一不作亡命之想,果若战败,惟有全军战死”。
       在云南举义前夕的会议上,大家认为云南既然宣布独立,则原有将军、巡按使等名称已不适用,应该另外改组政府。有人提议设立大元帅府,有人提议设临时元帅府,以资号召,蔡、唐都不赞成,“以为云南以大义为天下倡,原期各省闻风响应,若先设此机关,使人谓我辈之举,系为权利,反阻人向义之路。宜俟响应省份稍多,然后就各省公议组织,方足以示大公。”最后决定成立云南军政府,军队改称护国军,将所有滇军改编为3个军。蔡锷在给梁启超的信中也提及:“合并军、巡两署,恢复都督府,召集省议会,组织略如元、二年旧制。出征部只设总司令部。原议设元帅府暂从缓,盖欲力事谦抑,以待来者。”
       唐继尧(1882—1927)与蔡锷同庚,但进日本士官学校要晚得多,蔡是第三期毕业,唐是第六期,而且唐曾是蔡的部下,当辛亥革命时,蔡为协统,唐是管带。在重视资历的军界,蔡锷无疑是唐的前辈,所以唐提出以蔡锷为都督,自己率第一军进入四川。蔡锷不同意,他认为唐在滇主事甚久,驾轻就熟,非唐莫属;自己此来是为牺牲救国,愿为前锋,独任其难。实际上更主要的因素还是他不愿取代唐的地位,让世人误以为他为权力而来。当时有这样一番对话,唐发言:“蔡老前辈,远道来滇,甚为辛苦,宜在滇留守,继尧愿出征。”蔡锷回答:“我来非占位置,乃欲对国家民族效力耳。”
       双方互相退让,相持不下,“情词诚挚至于泣下”,最后多数主张不变现状,唐继尧才同意就任都督,以蔡锷为第一军总司令,李烈钧为第二军总司令。蔡锷的总司令是以云南省议会的名义任命的,不是军政府委任,以后唐、蔡两人的行文用的是公函咨文,不用命令。其中可见云南举义动机纯洁,即使唐最初也无权力之心。这一点在他们举义时以唐继尧、蔡锷、李烈钧3人名义发表的誓词也可看出:
       (一)同人职责,惟在讨袁,天助吾民,幸克有济。举凡建设之事,当让贤能,以明初志。个人权利思想,悉予铲除。
       (二)地无分南北,省无论甲乙,同此领土,同是国民,惟当量才程功,通力合作。决不参以地域观念,自启分裂。
       (三)倒袁救国,心理大同,但能助我张目,便当引为同志。所有从前党派意见,当然消融,绝无偏倚。
       (四)五大民族,同此共和,袁氏得罪民国,已成五族公敌,万众一心,更无何等种族界限。
       1916年2月21日,誓文在《滇声报》发表的当天,《义声报》即发表社说评价说:“一曰无权利思想:从古魁杰举事,类多权利是争,不见先入关中者为王,用激重瞳之盛怒;一见荆州而图霸,深仇大耳之枭雄。惟权利之未忘,遂争夺之靡已。……天生三杰,为天下先,所谓个人权利思想何有焉?”这些都是毕生追求权势的袁世凯所无法理解的。
       二
       “自民国以来,武人解兵柄,棠爱犹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这从1915年12月19日蔡锷给梁启超信中的叙述也不难看出,他抵达昆明之日,“儿童走卒,群相告语,欣然色喜。不数日,金融恐慌,为之立平,物价亦均趋平静。”此前,因为袁世凯即将称帝的消息传来,云南军人不稳的谣言四起,“全城震骇,金融立见恐慌,富滇银行四五日间,兑付现金至五六十万,米价亦随之大涨(每石由三元涨至四元余,其他物值亦逐日加昂,风声鹤唳几有草木皆兵之概……)”
       1913年10月蔡锷进京前夕,推荐唐继尧继任云南都督。蔡锷在云南不仅得军心,而且得民心,云南人道路传闻“蔡将军在,吾滇何至于此”?有人说唐继尧“忌蔡甚深”应该不虚,但唐最后同意起义反袁,固然是迫于云南“舆情尤为愤激”的形势,不得不然。同时,参加过同盟会、身历辛亥革命的唐继尧也并不认同袁氏称帝。
       蔡锷离京前,当时在他身边的袁家普曾不无担心地问他,唐继尧的意思不知如何?他则泰然回答说:“无碍。”一方面可见他心中无私,另一方面也可见他已成竹在胸。他对人说过,唐之为人“沉毅豁达,勇于任事,不愧血性男儿”,否则他也不会一再提拔唐,先是在辛亥之际任唐为云南北伐军司令,再支持唐为贵州都督,然后推荐为云南都督,几次云南政局有变,都是他极力挺唐。当袁称帝的舆论甚嚣尘上,唐和蔡锷函电往来,并派杨纯武为信使进京,当面向蔡锷表示“万难屈从。滇中已有计划,请公南来”。对于唐的态度和滇军的情况,蔡锷在到达云南后,曾写信给梁启超,说得比较详细。
       “滇中级军官健者”如邓泰中、杨蓁、董鸿勋等自“筹安会”发生后就就非常愤慨,多次向唐继尧进言,“并探询主张,以定进止”。但唐以不知道蔡锷等的意向所在、不了解各方面真相,因此一意持重,几个月都没有表明态度。等到蔡锷在北京的住处被搜查,蔡引病离京的消息传来,云南军中“慷慨激昂之声浪复起”。直到蔡锷派王伯群先他5日到昆明,将蔡锷在天津写的手书交给唐,唐才下了决心。
       这是蔡锷当时的说法,上海报纸当时的报道也好像云南举义唐完全是“出于挟迫”,从大量当事人的回忆来看,唐继尧并不是被动的。《中华新报》编的《共和军纪事》当时就说“其实大谬不然”。早在1915年9月3日,唐继尧第一次与云南部分中上级军官秘密约定:一、积极提倡部下爱国精神,二、整理武装,准备作战,三、严守秘密。10月7日,他第二次召集骨干说:“袁氏盗国,已成事实。吾辈卫国天职,各界信服;若不亟起图维,不惟外无以对国民,即内亦无以对良心。”当然唐也不是没有顾虑,“惟顾及云南一省之力,贫瘠之区,且止一师一旅兵力,而抗袁氏全国之师,众寡悬殊,实有以卵击石之虑”。这是刘云峰等滇军将领的回忆,不过无论何人,处于唐继尧的地位,都会有同感。但唐在这次会议上还是决定,只要中部各省有一省响应,桂、川、贵三省中有一省响应,海外华侨和民党接济饷糈这3个条件中有一个具备,就可起义。如3个条件一个都不具备,云南为民国存亡,争国民人格计,也要孤注一掷,起而反抗。
       就在唐继尧暗中下决心之际,袁世凯也得到有关云南不稳的消息,曾派人前来调查。袁想用禄位来拉拢唐,再以其他人来牵制唐,所以封唐“开武将军督理云南军务一等侯”,授“勋二位”(任可澄封为子爵,其他师旅长有封为男爵的)。所以当以唐继尧为首宣布云南起义的布告张贴出来时,唐前一天出的布告还在,署名赫然正是“勋二位开武将军督理云南军务一等侯”。贴布告的工役不敢以新布告覆盖在旧布告上,所以并排而列。有不满唐继尧者拍了照片,制版流传。同时,袁世凯下令自1915年10月起给云南军官加薪俸,按月由中央拨付,并派侦探南下,散布谣言,说袁做皇帝逢官加一级。
       唐继尧虽决心反对袁世凯称帝,因为极端守密,表面上又是虚与委蛇,不动声色,显得很镇静,外界包括不少积极策动反袁的中下级军官并不知道他的意图。他们曾秘密开会多次,议定了4项办法:“一、于适当时期,要求唐氏表示态度;二、如唐氏反对帝制,则仍拥其为领袖;三、如中立则送彼往安南;四、如赞成帝制则杀之。”受孙中山派遣返回云南策动起义的吕志伊回忆:“唐是时已决心反对帝制,因极端保守秘密,故中下级军官尚不知。”
       从唐继尧与海外李烈钧、方声涛、李根源等保持联系,愿意聘吕志伊为高等政治顾问,都可以看出他未尝不是主动。当唐专函邀请李烈钧赴滇,有人劝李“恐有诈,不宜身临不测”。不过李信任唐。1915年12月12日,唐派代表带亲笔信到香港、上海、南京等地与孙中山、梁启超、冯国璋、陆荣廷、陈其美等各派力量接洽。等蔡锷抵达昆明,发现唐已有准备,所以他才会感慨“不图同辈已有惊人之决心与准备”(当举义之前,唐父担心失败遭灭门之祸,曾劝阻,唐不为所动)。
       据陈嘉会1937年1月13日的日记:“蔡松坡之入滇起义,乃黄克强所极力疏通。蔡在滇声望甚高,唐继尧敬而惮之,蔡不敢轻入。克强在美,设机关于日本马关,为美国、北京、昆明三处转信,筹商一切。向唐疏通:蔡只借滇军讨袁,不为都督,不留滇,到即率兵出发。”
       蔡锷之所以坚持以唐继尧为云南都督,居后方,所有举义布告、对外文告、宣言都以唐为首,无非就是要表明自己志在讨袁,不争权利。1916年1月,蔡锷与唐继尧、刘显世(贵州都督)之间有个规约,共有4条:
       一、关于滇、黔各本省军民一切事件,滇、黔都督自主之。
       二、关于配置军队、筹备饷糈,滇、黔都督会同第一军总司令主之。
       三、关于军队进行、作战计划,第一军总司令主之,仍随时知照滇、黔都督,以期连贯。
       四、关于大局及对外事件,彼此商定后,由滇都督领衔行之。
       这个规约曾在当年2月2日《共和滇报》公开发表。刘云峰回忆,“公事彼此均咨文。关于停战、议和等事,须得内外同意。”
       以往我们都以为云南巡按使任可澄是袁氏的亲信,其实即使他也不是完全被动举义的,当年的《共和军纪事》说:“滇省反对帝制,始由军人暗中主持,政界中人尚未与闻秘密,平居谈论,不过互相表示愤慨之词耳。巡按使任可澄直至十二月中旬李烈钧入滇后,始知唐都督有此决心。一日唐在将军府治筵为李洗尘,并邀任作陪,一一介绍之曰,某为李协和,……任颇错愕。言谈之间,极表同情,并深以同襄义举为荣幸。是日下午,任即单衔致电北京,历数袁氏罪状,故任之参与大计虽较迟,而反对帝制之运动则为滇省之急先锋也。”
       陶菊隐说唐继尧交蔡锷带出的只是“三千羸师”也不符合事实,说蔡锷率领的护国军出发时带了两个月与平时一样的军饷给养费,则是事实。1916年2月21日、29日,3月24日,6月7日,蔡锷一再致电唐继尧,要求补充弹药、兵员。从6月7日电中“迭电哀恳,究未照办”一语可见,并未得到唐的回应。蔡锷称自己率领的所有入川军队,“每月饷糈需五十万左右。出发以来,仅发伙食公费,亦非廿万不办。滇军出发时,携饷不足两月,早经用罄,就地筹借,亦经罗掘一空。前月哀恳滇、黔,仅解到十七万,杯水车薪,立即告匮。如再无饷接济,将成饿殍。万望吾师于各属华侨,赶为设法,以解倒悬。”这是他1916年5月3日写给梁启超的信中所说,应是实情。6月28日,他在给梁启超电中也说:“半年来,关于给养上后方毫无补充,以致衣不蔽体,食无宿粮,每月伙食杂用,皆临时东凑西挪,拮据度日。”
       从蔡锷给梁启超的函电看来,蔡锷军队的处境确实极为困难。但要说蔡锷在前线曾多次请求增援,唐继尧总是空言搪塞,当蔡锷在前方血战时,唐不增兵,没有及时、充足接济饷械是实;没有补充过一兵一钱一械却不是事实,至少有过上面提及的17万。虽然杯水车薪,却也不能说唐继尧对护国之举完全不尽力。唐为此曾将全省的教育经费完全提用,中等以上学校一律以延长假期的方式暂时停办。公务人员只领取少数伙食费,欠薪年余未清,甚至敬节、养老各会及体仁善堂等慈善机关都暂时停办了。
       三
       当护国战争临近结束时,蔡锷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功成身退,决不食言。1916年5月7日,他致电唐继尧等:“至弟个人私愿,俟大局略定,决拟退休。非谓遁世,实病势日增,非疗治不可也。”蔡锷对四川督军兼省长的官位毫不放在心上,乃至弃如敝履,不仅是身体原因和为了实现当初的誓言,还有作功成不居的表率等意图。7月19日,他在给唐继尧等人电文中说:需要有人身先引退,飘然远去,“实足对于今日号称伟人志士英雄豪杰一流,直接下一针砭,为后来留一榜样,未始非善。而锷处地位,纯系带兵官,战事既了,即可奉身而退,斯亦各国所同然。”
       袁世凯死后,战事结束,云南的援军却陆续向四川出动。7月19日,蔡锷致电唐继尧等责以大义:
       所最宜注意者,我辈主张,应始终抱定为国家不为权利之初心,贯彻一致,不为外界所摇惑,不为左右私昵所劫持,实为公私两济。迩者滇省于袁氏倒毙之后,于刚出发之军,不惟不予撤回,反饬仍行前进,未出发者亦令克期出发,锷诚愚陋,实未解命意所在。近则已与川军启冲突于宁远矣。若竟徇某君等之一意孤行,必致败坏不可收拾,将何以善其后?
       梁启超在签注中说,当蔡锷与大敌相持于川南时,“望滇中援军如望岁,呼吁声嘶,莫之或应。袁倒闭后,而滇中北伐大军,乃日日出发。读者读此电,试作何感想?”
       蔡锷哪里知道,得到护国首义美名的唐继尧,抱有“大云南”的思想,要把四川也变成他的地盘,造成一种“大云南的势力”(当时四川就有人说“滇军抱侵略主义”)。有人解释蔡、唐本来志同道合,相处无间,之所以始合终弃,是因为蔡锷困于大洲驿时,多次电唐希望接济械弹,唐无以应,不免怨愤。加上唐新编军队向四川出发,认为唐有余力,所以责以“事急坐视危亡,战停何又增兵?”不过,充其量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而已。
       蔡锷病故,唐继尧曾写过两副挽联,其中之一:
       攻错似曾左,交谊似雷陈,为国家患难相依,竟惨类扼吭,问年只等周公瑾;
       发愤如祖刘,代将如郭李,倘时局纷纭多事,恐难鸣孤掌,何处重逢钟子期!
       但据说唐最忌讳有人在他面前称誉蔡锷,言谈之间,“深以蔡死为幸”。虽无确证,唐在蔡锷死后成为“大云南”军阀却是事实。当其在云南盛时,每次出门必乘黄轿,护兵如云,仪仗俨然,冠盖蔽日,其作为已与蔡锷迥然不可同日而语。
       身为军人的唐有才气,能画兰赋诗,自命不凡,留学日本时曾自称“东大陆主人”,刻有水晶图章,常见于他的诗、画册。他在云南办的大学也叫“东陆大学”。他因为护国之役而得名,野心膨胀,做起了“大云南”之梦是事实,盘踞西南近10年,多次对外用兵,且不愿屈居孙中山之下,两次拒就广州护法军政府的元帅、副元帅。
       唐对蔡锷的感情很复杂也不假,“生前畏其得军心,死后又恶其名之益彰”,他曾在昆明南门外自勒纪功碑,大书“会泽唐公再造共和纪念碑”。有人建议建蔡祠,纪念蔡锷,唐不能拒绝。等祠堂落成,人们发现“褊小无隙地”,私下无不认为是唐授意所为。
       责任编辑杨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