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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之旅]我在塘沽盐场的日子
作者:恒 历

《文史精华》 2005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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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5年,经国家轻工业部批准,我奉调塘沽盐场;同时指示家眷也从北京迁往供职地点。到了塘沽,单位分配我家住在铁道北新开发一排平房工人新村。宿舍北面是一片沼泽,蓝天白云,碧波清澈,林木倒影,静谧寥廓,倒也赏心悦目。
       我的几个在抗战时期参加过西安战干团的奉天农业大学同学,以及在东北局就相识的后来分别到粮食部、林业部、石油工业部的同事,只要历史上有些“问题”的,都一股脑儿地离开北京。有的去了新疆,有的去了内蒙古,有的去了石家庄。我还不错,到了海滨城市,刚好老伴娘家在天津,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我的到来给盐场出了个难题。我在轻工业部设计司审察处,专门负责审察项目,如从德国引进的广州糖厂,从日本购买的图们江纸厂,海南岛莺歌海盐场,修建从南堡到汉沽的铁路等等。到这里工作,可谓大才小用,或是有才无用。盐场领导只好因人设岗,让我每天察看全场淡水排泄情况,保证盐池浓度。于是我便一天天骑着自行车到各分场查看桥梁、涵洞、闸门、排水渠道、泵站、入海口等,每日自作自息独来独往。
       一日我骑车到渠埂,忽听到如同婴儿的啼哭声,下车见一只被弃于草中的黑色小狗崽。我行至近前弯腰细看,它一边“哼”着一边向我爬过来。我把它抱起来,它轻轻地闭上眼睛贴紧,好像找到归宿。于是我把这小狗崽,抱回家立刻成了全家的宠物。尤其孩子们如获至宝,把每天省下来的钱买羊骨头喂它。小狗越长越异乎寻常,全身像狐狸一样,毛呈金黄色,大家称为“黄黄”。黄黄早晨叨着书包送小女儿上学。一次在校外有几个小男孩,围着我女儿调笑:“哎哟,北京来的,挺帅呀!”一个孩子说完刚想动手,就听身后“噢”地一声,黄黄扑了上去,一群孩子都吓跑了。从此黄黄与小女儿形影不离,成了女儿的保护神。
       时光如水平静流,到了第二年夏天,“文革”爆发,便波涛大兴了。1966年8月,全国风云突变,尤其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以及《破四旧,立四新》社论发展后,马路上到处拦人剪裤腿,剃阴阳头,遣送四类分子,殴打,辱骂,血,充目塞耳,让人心惊肉跳。我们刚搬到塘沽,与周围邻里不熟,很少往来,更无矛盾。但组织照顾,给我两套平房(比工人多一倍),家里书多,字画多,还有几个大胆瓶,其陈设和气度在工人新村中显得很是“鹤立鸡群”。晚上,上初中的三儿子对我说:“爸,我们同学说咱们家四旧多,要来帮助破,我们今去永制碱厂一家破四旧,把他妈高根鞋抄出来,还让他妈挂在脖子上。咱们家有没有,我不愿意让他们抄走。”我和老伴商量,咱们没有仇人用不着心神不定,先把画摘了,看看再说。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一帮红卫兵找上门来,气势汹汹,挽袖子要搬胆瓶。刚一动手,黄黄箭一样蹿上去,把这一帮人都震呆了。我爱人害怕,一边楼着黄黄,一边连声道:“我们一定把‘四旧’给红卫兵送去,一定……”黄黄吼着,狺狺不休,两只眼由白变红又变蓝,如冒火一样。这几个学生惊吓得脸色都变了,打头的也忘了自己的身份,一个劲儿说:“阿姨,对不起!对不起!”便领人惶惶退了出去。
       等我下班回家一听,马上觉得不妙,咬了红卫兵这还得了!立即让老伴收拾“四旧”上交,别等红卫兵再来。第二天一早我瞒着小女儿带着黄黄进了坨地,把它交给看盐码子的小伙子。我只当它懂人话,告诉它:“你别回家了,否则就没命了。我每天来看你。”
       大街上随处可见被押着的“走资派”和这分子那分子,挂着五花八门的大牌子,游街示众。盐场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激化着陈年的矛盾,一场场批斗会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劈得更远了。虽然盐场无人生产,我仍像以往一样每日巡查;没人扒盐,出水口的浓度越来越高。每隔一天我去看看黄黄,总见它和几个小青年一起又蹦又跳,长得更高了,还学会追逐抛出去的沙袋。分别时它好像非得依它们那类动物的规矩不可,总让我亲一下脑袋才放我走。
       一天盐场革委会头头找到我,让我到革命群众中去交代问题。我说:“我的历史早已清楚,51年、56年两次作结论,你们可以到轻工业部调查。”“轻工业部,早去过了,是朱康包庇你。现在朱康已经被揪出,我们要重新审察你的历史,从现在起停止你的工作,到小组劳动。”
       我心里明白了。朱康司长,河北石家庄人,长我两岁,解放初期任天津地委副书记,与刘青山、张子善共事,“三反”期间刘、张以贪污罪经毛主席批准执行死刑。而朱康却近墨者赤,清廉自守,毫无瑕疵。1954年,朱康调入轻工业部,我们同住一院,每晚让我为他补习数学。他对知识对人才很尊重,反右期间,尽管设计司知识分子成堆,但无一人被打成右派。可现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老首长进了牛棚,我还不该劳动?
       二分场十一组位于海河南岸,一排带伙房、宿舍、办公室、工具库的青坯泥房。20几名工人大都是来自黄骅、静海两县的农民,虽然一天三顿粗粮、咸萝卜及少许青菜,但每月可拿四十几元工资,这与他们在家一天几角钱、两个工分相比,已是云泥之判了。工人们不知我是怎么回事,称我是北京来的,将里面铺位让给我,吃饭时让我给他们讲北京的掌故。有人对天坛的回音壁感兴趣,说:“修一座这样的墙,到我们村,晚上还能听到老婆打呼噜呢!”除了不能回家,每天便是劳动,参加小组学习,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工人认为我是一个接受改造的“臭老九”。
       到了1968年年底,全国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愈演愈烈,盐场的批斗也升级了。总场大批判组拉着场长尚保国、总工程师王美中到各小组批斗,也给我挂上“国民党大特务”纸箱大牌子。还有一个同事因为当过伪保长,便挂上“历史反革命”的大牌子。批场长不顾工人死活,大热天取消午休,加班扒盐;毛主席最新指示下发后不让上街庆祝,破坏“文化大革命”等等。批总工崇洋媚外,进口设备,使工人没饭吃。批那位当年的“保长”,因此人平时爱占小便宜,吃别人的多,请别人少,又往家里偷盐,所以民愤大些,还挨了几个耳光。批我呢,大家不知说什么,只跟着喊口号,听我讲故事的几个青工还很不好意思。我们工作的十一组批完了,就到其他组批。因为没汽车,全体批斗队都骑自行车。一个队员带我,两旁各有一个骑车押解,其中一人还给我驮着大牌子,“浩浩荡荡”,那阵势实难描画。一个小组批半天,温度越来越高,一天居然有人问我:“东北公安部为什么要派你去日本?”我一听就愣住了,这是只有组织才知道的秘密!我和组织有过约定,永不提此事,泄漏出来不就是成心整人吗?主持人看我仍没有民愤,就鼓动说:“你们知道这个大特务,一月挣多少钱吗?……154,154啊!是我们工人的4倍,是我们的血汗啊!”这时,“打倒大特务”的口号才显得有力些。一个工人上台按我的头,我不大弯腰,他使劲按,我硬挺并大喊:“我不是特务!我是为党工作的!”他还要揪我耳朵,我又喊:“国民党监狱,小鬼子辣椒水,我都不在乎,你们几个小坯子,我怕?”突然传来“汪、汪”的狗叫声,是黄黄,黄黄来了!因为到各小组批斗,多日未见的黄黄,可能因我的喊声唤引而至。批斗场一阵骚乱,接着是一片惊恐,而后便是“打死它”、“打死它”的狂喊,听到棍棒的声音。我从台上要冲下去,在一旁的总工拉住我,低声道:“你不要命了?”接着听到黄黄哀嚎声,声音越来越小……完了,完了,我腿一软,磕到地上。我慢慢抬起头眼前雾蒙蒙的,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眼睛都莫名其妙地瞪出来,喷着怒火,张着大嘴,撕裂般地叫着……口号声如从遥远的天边飘来,我被推被拽的躯体好像是别人的。
       批斗回来全变样了,我的行李被扔在外边,劳动强度增加,每日定额从盐池里将盐推到池外码子上。一车400斤,别人完工了,我还没推完。回到小组,望着剩下的窝头,心想明天一定提前完成,不让他们看笑话。行远自迩,推车从盐池倾斜25°角翘板往上推,板很滑,要克服下滑力,提高摩擦系数,中间得想法休息一瞬。第二天一早我将小推车的车胎气少放一点,再把两条板连接处略抬高一点。推起来不仅省力,交接处可稍停一下,喘口气。不到5点我完成定额,提前回宿舍,吃上热饭,还给每人打一盆热水。一个工人,看我推得挺快,大概是嫉恨的心理吧,在我往上推盐时,他空车返回,用车前的铁页子猛撞我的手。我的手背划破了,手指骨折。我坚持将盐推上码子,就不行了。后来看红卫兵小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红卫兵砸了小提琴家马思聪的手,鞍山的造反团敲掉评书大师单田芳的牙,我这推盐的手还不该撞吗?
       为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我工作的小组挖个4×4×3米砖砌地洞。一天盐场盐工小报记者到小组采访,因为天热就在地洞谈。工人反映我认真改造,干活卖力气。我跟记者讲:“我历史是清楚的……”他听完后对我说:“我的父亲也是知识分子,我很羡慕你们这些老革命,一定给您老反应……”说着递给我一支烟,聊得挺投机。没想到第二天盐工小报登出大标题“不思悔改的国民党大特务,在防空洞里给美国飞机发信号”。这实在太荒诞无稽了,原本是来收集我的“罪行”,但一无所获,又无法交差,只好出此下作之举。从中亦看出世态险恶,人心叵测。
       老伴来送衣服告诉我,在北京农机学院上学的大孩子,要等你的结论才分配。老伴拿出大孩子的来信,信封盖着三角章是部队免费邮件,信纸是铁道兵8739部队的。信上写道:“爸爸,我信任你,虽然不能分配工作挣钱,我不怪你。这里是一片新天地,和解放军在一起很光荣,我们在修第二条北京到山西的铁路,保证中央首长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北京转移到中条山战备指挥部。我现在在涞源县塔尔义隧道口,开空气压缩机,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老伴又告诉我说,这几天孩子们可能要回来看你。
       自此,几天都睡不好觉。我一生坎坷,自认为感情已历练得差不多了,但“儿女情长”总也过不了,总感到对不起孩子。盼望中的一天,突然听到海河上传来熟悉的歌声:“太阳下山了,那叮呤的钟声阵阵地响。槟榔树和绿竹影,都斜照在小船上……”这是我们“家歌”——越南歌曲《我的家乡》!在北京“反美援越”时,大孩子回来教全家唱的。全家都会唱,都有一种默契。我听了出来,男高音美声是大孩子,沙哑一点是老二,走调的是老三,尖嗓是老姑娘。我不知不觉地走到院里,伴着远处传来的孩子的韵律哼着,海风送来一阵汽笛声,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一位工友告诉我,刚才你的几个孩子来看你,让他们给赶走了……闻听此言,为人父者,真真百感交加。
       春节放假,充许回家。我骑上车,总觉得少点什么,情不自禁地沿着过去巡视的路骑去。后面一阵风,回头一看是4条狗,紧随而来,为首的正是虽一瘸一瘸但威风不减的黄黄!后面跟着3只白黄花小狗。我赶紧下车,黄黄扑上来,汪汪两声,几个小狗也拥上。我从后车架拿出吃剩下的肉酱,倒到窝头上,黄黄闻了闻又汪汪两声,小狗们吃起来。黄黄舔我的手、脸,又拽我的衣袖,意思是让我一个一个摸它那3个小狗头,对我摆摆头像说“对不起”。我明白“批斗会”时黄黄已经有了小狗崽,被红卫兵打断腿,逃回坨地。我亲亲它说:“不怪你,不怪你,我现在很好。”它跷起断腿让我摸摸。“回去吧”!我骑上自行车,回头望见黄黄带着3只小花狗,一字排开站在堤埂上,迎着海风,金色毛张开着,在夕阳下的剪影,终生难以忘怀。
       孩子们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老二塘沽二中高中毕业,集体去内蒙古凉城插队。因为那时仅发36元生活费,老伴冒着挨批斗的风险,坐火车连夜赶到沈阳,从也是很困难的老舅家拿回300元,才勉强支应下来。第一批知青去内蒙古,很隆重,塘沽车站万人相送。离乡背井的孩子们,气态激昂。区革委会头头神采奕奕,高声呼叫,敲锣打鼓。等车要开时,从车上传来一声娇稚叫声:“奶奶——”,静了几秒钟,整个车站如梦初醒,什么“二狗”、“顺子”、“同喜”、“长生”、“小宁”……各种名字、各式叫声,喊成一片,同时也哭声一片。人们往车前拥去。军代表一面维持秩序,一面命令发车。没过两天二儿子从凉城来信:“一下火车,寒风刺骨,多亏在266医疗队的小舅来接我,给我带来棉衣,请我喝羊杂汤……”老三人小志气大,家里事他都拿主意,他主动将留城指标给妹妹,没等街道动员,便与几个小哥儿们去了大串联时认识的赵树理儿子的老家、山西沁水插队。几个孩子到山西修小水电站,与当地农民办加工厂,挺热闹。春节前,去山西的几个家长,跑到我们家焦急地说:“快想想办法吧,要出事!”一问才知道,孩子们来信说春节不回来了,三十晚上要把剩下的炸药凑齐一起,在山顶放一个惊天动地的大炮,要让塘沽的老人家听到,算给爸爸、妈妈叩头了。家长们魂飞魄散,赶紧到邮局,加急电报:“饶了我们吧!千万别放炮。”留城的小女儿,从小想当医生,学医不准,只好上新河船厂技校,当了一名车工。
       塘沽盐场在上世纪60年代是天津市举足轻重的企业。场革委会头头是天津市革委会成员。小平同志第一次复出,抓生产、抓整顿,盐场头头让第一化工厂氯化钾车间昼夜开工,结果WH800离心机大轴折断。革委会派人到上海燎原化工厂求援,该厂主管工程师在“牛棚”里劳动,称早已忘记,拒绝合作。又到轻工部寻求支援,工作人员告诉他们,“部里一位老工程师,在你们盐场,怎么不问他?南堡铁路桥的震动问题就是他解决的。”求援团回来向领导汇报。领导找到我,因为要使用,所以很客气地问:“你从部里来,一定会干了不起的工作。都会干什么?”因不知对方意图,担心他们玩什么把戏,痛定思痛,我便说:“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会,不可能吧?”“我会的你们不需要,而不会的非让我干不可,所以等于什么都不会。”“别介,这就有一件我们都不会的工作。”于是说明意图。我一听工作,就兴奋,解决断轴是我的强项,正中下怀。回到设计科,首先到天津长芦盐务局图书库,找到有关震动设计规范资料查阅;又到现场仔细分析断轴,请操作工人给讲述断轴时工作情况,排除了使用方面与变载因素。我选用40CM厚钢筋混凝土底板,板下安装减震器,为达到形心与重心重合,将正方形底板按计算削去一角,使机器与底座混为一体。竣工后用仪表检查,完全合格。以后汉沽、南堡几个盐业化工企业广泛采用,直到目前已经30余年了,还在使用。盐场这样高科技含量的工作很少,简单劳动形成了自我思维定式,轻视科学,排斥知识分子。我虽做了这些工作,不算有功,也应引起掌权人的一点重视吧。但盐场革委会仍将我和总工程师定为“历史反革命”、“反动资本家”,上报天津市革委会。这时已是文革后期,天津市革委会批复:“如果你们不使用,可将他们调出……”这有明显倾向的函件,才使我离开劳动改造。
       从报上看到首任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赵东宛的消息,我感到有希望了。建国初期,在东北轻工局,赵任人事处长,我任计划科副科长,他对我相当了解。我给赵东宛去信说明现状,很快天津市科委领导来看我,与场领导交换意见。场领导无可奈何,给我分了办公室,充许参加一些会议。塘沽属于高氟区,挺漂亮的孩子,一嘴黄牙。劳动时我就想用电解法搞海水淡化;在输送海水的管道四周放正电极,主管中心放负电极,使氯离子在流动中贴近管壁,钾、钠离子贴近中心,将管中心与管壁之间水导出,反复多次淡化海水。我提出后不仅领导不支持,连设计室的人也泼冷水说:“彰工(我汉姓彰),您还没劳动够?”问道于盲,只有我大孩子赞同,并和我一起做实验模型。
       我的“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没戴上,但也没摘,就在头顶悬着。看来靠盐场不行,只能靠我的老领导,等他们解放我才有出路。拨乱反正的时代到了,先是1948年听过我汇报的东北公安部肃奸处王处长任上海市委副书记,情报处高宇民科长任本溪市委副书记,他们来信证明我的历史,解放战争时期与中共同甘共苦。我的顶头上司朱康就任北京轻工业学院院长,亲自打电话给盐场。公安部汪金祥副部长画龙点睛出证,说明我1947年从沈阳往东北解放区送情报的事实。盐场哗众取宠、滥竽充数的干部纷纷下台,现班子革故鼎新,1983年将我们外调凭证报送中共塘沽区委,1984年为我历史作出正确决定:“确认彰凤历同志为我党地下工作人员……享受司局级待遇。”
       沧桑往事几多波折、几多坎坷,甚至不止一次地面临死亡威胁,幸亏有惊无险。三年的监督劳改,尤为一次“洗礼”。反思文革的教训,我倒想起一句古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如今能登耄耋之年,而且躬逢盛世,可谓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