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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戏里戏外
作者:徐 岩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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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玫停了戏,就静静地坐在镜子前卸妆。更衣室里灯光幽暗,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剧团有些时日没演戏了,这回是为了配合一个重大的节日,才轰轰烈烈地排演了这场戏。楚玫自然而然地成为戏中的主角儿,谁让她是天生演戏的料呢,谁让她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呢。
       楚玫在这部戏里演一个商人的阔太太,就是闲居在家惹是生非的那种。她怕把握不好戏的内容,就将这个角色反复地进行咀嚼,楚玫觉得作为一个演员,每一部戏都该是她的一个孩子,在呵护与关爱中,将其侍弄好。
       无一例外地,楚玫又在这部戏中获得成功,她将那个角色演得活灵活现,既妩媚温存,又透明彻骨,活脱脱是个直白的女富人的再现。楚玫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普通的一个人,是指在现实生活中,平平常常的一个女人而已,可一旦入了戏,她浑身便充满了激情,好像是跟平时判若两人似的,而往往又是这份执著,引领着她在自己的事业中,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楚玫开始擦洗脸上的油彩,因为是晚场戏,灯光又暗了些,那些脂粉呀、面油呀,便都须反复地洗几遍。楚玫一边用热毛巾擦脸,一边盯着桌子上的手机看,想刘木祥该来了,两人是约好了的,等楚玫的戏一散场,刘木祥便来接她,然后两人一块回家,可都散场有十几分钟了,刘木祥却没来,也没个电话,楚玫在心里想,会是塞车吧?
       坐到她身边也开始卸妆的演员小伍见她焦急的样子,便说是等姐夫等急了吧?
       楚玫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说,小丫头片子,就是嘴贫。
       又过了十几分钟,这会儿楚玫已经卸完了妆,并且换好了衣服,便跟几个同事打了招呼,背兜子朝剧场的大门外走。夜已经有些凉意了,街灯一盏跟着一盏,孤单单地亮在夜色里,剧场外已经没了观众,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
       楚玫想,刘木祥会去了哪儿呢?拿手机往家里拨电话,半天也没人接听,楚玫便有些发慌,晚饭前时两人约好了的,楚玫去剧场,刘木祥有个饭局,这部戏至少要演两个半小时,刘木祥的饭局早该结束了,可他去哪儿了呢?
       刘木祥是楚玫的丈夫,两人结婚四年了,虽然没有孩子,可感情基础却不错。何况刘木祥也不过是一家制药厂的推销员,在这座城市里那是再普通不过的职业,两人的生活就相对来说过得比较平稳。楚玫再次抬腕看了下手表,已是10点30分了,她便决定自己先回家,走下剧场台阶后,她挥手拦了辆计程车,说去外三道街。
       司机很快便将她送到了外三道街的建设小区,楚玫付了车费,便掏钥匙上楼,打开自家屋门,见刘木祥还没回来,打他手机依旧是关机的声音。
       楚玫真是累了,脱了衣服后,便去卫生间冲澡。家里刚刚新买了浴霸,烧水是很便当的。楚玫裸了身子站到喷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遍全身。
       30多岁的女人,身体所呈现出的美正是美不胜收的时候,楚玫用毛巾拭去身上的水珠,从镜子里打量自己,她还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裸体,简直有些楚楚动人,那两坨乳房依然坚挺如初。女人的乳房就是一块无字的招牌,是美的代名词。楚玫再往下看,脸便红了,她的私处湿漉漉的,身体上的一些水珠正缓缓流下来,集结到那些黑色的毛发处,再顺着两条光滑白皙的大腿朝下流淌。楚玫重新拧开淋浴器的喷头,让温热的水流抚遍她的全身,再于各处打了肥皂。楚玫洗完之后,便披了条浴巾出了卫生间,她径直来到卧室,拉开床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楚玫之所以没有穿内衣裤,是想给刘木祥一个惊喜,这阵子单位太忙了,为了排练这部正在上演的戏,几乎每天都得加班加点,跟丈夫亲热的机会就少了。现在戏只剩两场,楚玫想等戏演完,她会请几天假,在家里歇上几日。好好做做家务,陪陪丈夫。
       对于刘木祥,楚玫总是心存愧疚,两人结婚四年了,自己却始终没能为他怀上个孩子。人生之不孝,无后为大。有时候,楚玫都不好意思跟丈夫回婆家去,老人盼孙儿心切,唠唠叨叨的。去医院检查,几次结果下来都是楚玫的毛病,医生说能治好,但需要些时间,刘木祥却也理解她,说慢慢来。夫妻间过日子,有这一点儿关爱便够了。
       时针指向11点24分了,刘木祥还没回来,打手机依旧关机,楚玫也累了,便拥紧被子睡了,心想可能是跟几个哥们儿一起喝完酒,又去打牌了。
       西城路派出所位于东岗区四街靠北的马路边上,周遭是大片的棚户区。因为这里属于开发区,城市建设的步伐还没延伸到这里,一些外省的民工来城里做活计,多半都选择这里租房子住,一来价钱便宜,二来城管松懈,有没有身份证都可以。临街的一些小酒馆和旅店,及刚刚兴起的歌厅迪吧便也跟着红火起来。顺街一走,那些酒馆和歌厅的窗玻璃上,便都贴着些刀刻的诸如“三五八元”或者“一元一首歌”之类的字。
       刘木祥是跟同厂的哥们儿刘海军聚在吴记小吃店的。店址紧临西岗区四街车辆厂厂区。店虽小,可风味极佳,不仅有远近闻名的酱骨棒,还有一些凉拌菜,是个吃喝的好去处。刘木祥是傍晚时接到刘海军电话的,说从北京回来个女同学,一块堆聚聚,刘木祥跟楚玫说时隐瞒了女同学那层意思,只是说同厂的一个哥们儿过生日,过去冲冲喜。楚玫说你去吧,早点结束好去剧场接我,咱一块儿回家。刘木祥也答应了,可到了吴记之后,情形就变了,刘海军带的那女人穿戴洋气,挺风骚的样子。刘木祥也没说什么,想若是钱少,他可以替刘海军结账,同事找他吃饭的意思,也不外乎就是要给自己赚个脸面嘛。
       三人落座后,刘海军给刘木祥介绍那女人,说是他的高中同学,在北京做服装生意。两人有好些年没见面了,三个人便点了酒菜坐下来喝酒,先是一瓶白酒,喝得酒酣耳热,便又要了一瓶,三个人两瓶酒下肚,便都有些晕眩,话也多了,舌头也不怎么利索了。那女人便成了刘海军上学时的恋人。刘木祥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不免神经有些兴奋,便忘了跟楚玫的约定,一直到11点多钟,三人才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店门,两个男人争抢着也没结上账,倒是被那女人花了钱。女人神情有些激动地跟两个男人说,谁花钱也不好使,我们找家歌厅接着喝咋样?刘海军说行。刘木祥想回家,却被那女人硬扯上了出租车,他们往棚户区里走了几里路,便在一家歌厅门口停下了。
       三人进去找了个单间,又要了十几瓶啤酒,连喝带唱弄到了深夜。这期间刘海军给找了位坐台小姐,二十多岁,模样也说不上是俊俏还是难看,倒是唇红齿白,俗话说灯下出美女嘛,刘木祥也没想那么多,便让那女孩坐下了,十几瓶啤酒喝进去后,三人都醉了,便结账出门,刘木祥基本是人事不省,被女人架着,寻了家小旅馆,倒头便睡。凌晨3点钟左右,被西城路派出所的两名治安员逮个正着。刘木祥的酒也醒了,对警察的拘捕哑口无言,因为自己不知何时脱光了衣服跟女孩睡在了一起。四人被带到派出所,取了笔录,其中一个治安员便打电话喊来个姓陈的所长,陈所长看过案卷后说,每人罚款3000元,通知家里拿钱放人。
       楚玫是在清晨5点多钟接到刘木祥电话的。刘木祥在电话里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来,还是一个陌生男人抢了电话告诉了楚玫
       事情经过,并让她带3000块钱来领人。
       楚玫听到刘木祥嫖娼的消息后,吓了一跳,弄清自己没听错后,便羞红了脸。放下电话,发现自己竟是赤身裸体地站在卧室里,脸便更红了,忙抓了内衣裤胡乱穿上,然后坐在床上稳了稳心神,终于给她的一个好友黄芹打了电话。
       楚玫说了事情经过之后,黄芹小声在电话骂了一声。黄芹说,操,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楚玫问黄芹怎么办?黄芹说,怎么着也得把他弄出来呀。楚玫便央求说,那你陪我去吧。黄芹尽管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两人便约好了在派出所门口见面。
       楚玫取了3000块钱,用信封装好放进手袋里,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出门打车奔西城路驶去。
       街道上行人不多,只是零零星星有几个晨练的人,或跑步或做操,连晨光都有些懒洋洋的。
       楚玫到西城路派出所门前时,黄芹已经等在哪里了。黄芹跟楚玫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同学,只不过黄芹进的是体育学院,而楚玫则念的是戏剧学校,两人工作不同友情却是很好。
       黄芹在一所中学教体育,足球也踢得蛮好,又找了个篮球教练做丈夫,两人便时不时就坐车去外省看比赛。在楚玫看来,也真够浪漫的。
       楚玫是被黄芹牵着手进了派出所门的。进到所长室后,两人说明了来意,又交上罚金,那个所长便叫其中一个治安员将刘木祥从关押室里领了出来。刘木祥醉酒后显得相当憔悴,眼睛通红,一脸的无地自容。楚玫觉得有些难为情,便先出了门。刘木祥被黄芹推搡着也跟了出来,三个人打了辆车,一直回到楚玫家住的那个小区。
       黄芹说她不上楼了,家里还有些事,便将刘木祥推下车,独自走了。
       楚玫在前,刘木祥在后,两人回到家里,竟都没了话说。
       十几分钟后,楚玫起身到卧室里收拾东西,走到客厅门前被刘木祥拽住了。刘木祥说难道你不能原谅我一回?我不过是喝醉了酒而已。
       楚玫幽幽地说,喝到人肚子里了还是狗肚子里了?喝多了你咋还知道去嫖小姐?楚玫说完夺门而去。
       刘木祥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季节到了九月,树叶子开始变得干爽,颜色由红转暗。这些树叶子一看便是经不起秋风的,风势稍猛一些,它们就开始凋零。
       刘木祥这几天一直萎靡不振的样子,楚玫回了娘家,都一星期了也不打个电话来,打手机始终是关机的声音。刘木祥又不好意思去岳母家,一个大男人做下了令自己都脸红的丑事,见人都得低三分头的。
       刘木祥除了每天上班,便是盼着妻子早点回家。哪怕跟她磕头认个错也行,尽管他自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但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刘木祥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言,怪只怪酒精那东西,使他失了态。
       刘木祥在周五的下午回到家里,他买了些菜,想楚玫兴许能回来,毕竟好几年的夫妻了,即便是气个半死,终会原谅他的。
       刘木祥开始动手做晚饭时,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刘木祥以为是老婆楚玫,忙放下锅铲去接。听筒里却是个男人的声音,那人自称是西城路派出所的民警,说要跟他谈件事。刘木祥说谈什么,那事不是结了吗?连罚金也交上了。那民警却冷笑了一下说,省厅刚下了份文件,这一类案子的案卷都得与当事人的单位见面,由单位领导签字后,再统一存档。
       刘木祥听后,便有些声音抖着说,你想怎么样?
       那人说,拿些钱,我替你摆平。
       刘木祥说,怎么个摆平法呢?那人说,我负责这项工作,到时不给你往上报不就得了,你也知道这事的轻重,若是你们单位知道了,就是不开除你的公职,你也会抬不起头来呀。
       刘木祥想了想便说,我只能给你1000块钱,多了我也没有。
       那人说话斩钉截铁,说不行,这么大个事,1000块钱不值得我为你冒一回风险,没有3000块钱,就算了,那你只好听天由命了。看架势那人有要放电话的意思,刘木祥忙咬了咬牙说,要是按你说的数,得缓几天,让我凑凑。那人说行,大后天中午我打你手机。然后问清了刘木祥的手机号后便挂了电话。刘木祥愣怔怔地站在客厅里,感觉手心发凉,做饭的兴致便没有了。刘木祥想,都说警察黑,这回可真让他体验到了。再一想就算破财免灾吧,自己手头上有些私房钱,待明天再找同事借一些,给他也就算了。
       这一夜,刘木祥只是胡乱泡了碗面吃,然后便睡了,楚玫始终没来电话,也没回来,未免让刘木祥有些伤心和酸楚。
       三天后,刘木祥将钱凑足了,那人果然打了电话来。两人约好了地点和时间,那人派了个女人取走了钱,只给他捎了张纸条。刘木祥展开那张纸,见果真是印有西城路派出所字样的公文便函,觉得心踏实了些。
       楚玫回娘家这些日子,刘木祥弄得有些失魂落魄,同事刘海军几次找他去喝酒,都被他拒绝了。他想若是那次不去刘海军那个饭局,哪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楚玫在娘家住了十几天,心也有些发慌,她其实也是硬撑着,心里多少还是惦念着刘木祥的。两人结婚四年多,还从未红过脸,即便没有孩子,刘木祥对她也是不错的。拿黄芹的话说,男人嘛,都跟野猫一般,哪有不吃腥的。说不准还真就是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呢。那天跟黄芹一块儿去找刘木样,都清晨光景了,刘木祥还有几分醉意呢,但转念一想,刘木祥做下的丑事也太让人伤心了,以后自己咋跟他在一起呀,想起来就恶心,楚玫便狠狠心,不给刘木祥打电话。
       这几日那部戏也演完了,她想自己真就成了那部戏中的那个阔太太了,两个人物之间的相同点是都很忧郁,在感情上受到了打击,而不同点是那戏中的角色是商人的太太,是有万贯家产的,而在戏外,自己却是个普普通通推销员的老婆。
       楚玫也去黄芹家住了两晚,是趁黄芹的丈夫出差的机会,两个人的观点有些一致,即便真正原谅了刘木祥,也得在今后的时间里将他牢牢看住。就以这件事为一根绳索,永远地缚住刘木祥的手脚。
       跟黄芹躺在一张床上,楚玫眼眶有些湿。她跟黄芹说,自己就是觉得委屈,要不是看在她跟刘木祥两家是老邻居的份儿上她这辈子是不会嫁给一个制药厂的工人的。虽说演员也不算是什么好职业,但最起码到啥时候都有国家发给生活费的,最起码是不会下岗的。
       黄芹说,穿衣嫁汉,跟着吃饭。两个人弄到一块儿,那纯属是命,一个人一生的好与坏,那是老天爷注定了的,是没有办法更改的。
       黄芹说着便拿手搂了楚玫,小声地劝她。见楚玫还是不开心,便翻身骑到楚玫的身上,说,我做一回你老公,看你还开心不开心。楚玫便感觉自己被黄芹压得有些喘,忙告饶。就在楚玫下定决心,回家里跟刘木祥谈判的那天下午,她突然接到刘木祥单位工会主席老孙的电话,说刘木祥在厂里跳了楼,让她马上赶往城东医院。楚玫一边打车往医院赶,一边在心里想,自己都要原谅他了,他咋还做傻事呢。
       楚玫赶到医院,刘木祥已经死了,因失血过多。工会主席老孙简单跟楚玫说了经过:刘木祥中午出去喝了不少的酒,回来便一个人上了药厂加工车间五楼的平台。等有人发现后,刘木祥便像一片棉絮一样从楼顶飘了下来,送到医院尽管及时,却还是没有抢救过来。
       
       楚玫哭了半天,才想起通知刘木祥的亲属,她手颤抖着拨通了婆婆家的电话,将这一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两个老人。
       楚玫在刘木祥单位领导跟同事们的帮助下料理了后事,从殡仪馆到家后,黄芹也跟了过来,说陪她住几天。楚玫一个劲儿地唠叨自己,说是自己害了刘木祥。楚玫说她不是不想原谅刘木祥的,他为什么要走绝路呢?
       黄芹是第二天早上才跟楚玫说一件事的。黄芹说听一个熟人讲你家刘木祥嫖娼的事被人捅到了制药厂,刘木祥的死是因为这件事的外在压力所致,好像跟你原不原谅没有关系。
       楚玫听后一愣,说是真是假?
       黄芹说好像是千真万确,要不你去问问制药厂的领导。楚玫便洗了把脸,拽着黄芹跟她一同去了制药厂。她们先找到工会主席老孙,说来收拾刘木祥遗物的。老孙便安排一个姓罗的女干事陪她们去销售科。科里仅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岁数比刘木祥小几岁,听说是刘木祥的家属,便热情地将刘木祥的办公桌指给她们,尔后倒了两杯水,便出去了。
       楚玫从兜子里摸出刘木祥留下的钥匙,试探着打开办公桌的几个抽屉,里面除了一些日用品外,再没别的什么了。楚玫在最后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封留给她的信。白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爱妻玫亲启五个秀气的钢笔字。
       楚玫将刘木祥那些日用品和衣物都用一个大塑料袋装好,跟黄芹提了,出了制药厂。走到大门口时,工会主席老孙追出来,将一个信封递给楚玫说,这是刘木祥这个月的工资,关于抚恤补贴的事,韩厂长说了,过些天厂里研究后再说。
       楚玫接了信封,将老孙拉到一边,小了声地说,我家刘木祥那事厂里是咋知道的?老孙说听说是有人特意打电话到厂里来的,韩厂长让保卫科找刘木祥了解过情况,刘木祥承认有那事,厂里也没追究什么。
       楚玫说,谢谢你了孙叔,便和黄芹出了制药厂大门。
       从制药厂往北,是一座废弃的砖窑,楚玫跟黄芹一直来到砖窑前,找一处碎砖烂瓦多的地方,用刘木祥的打火机将刘木祥留下来的那些东西烧了。楚玫望着那堆火苗,眼睛突然间就湿了。眼泪是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的,不像她平时演戏,有伤心落泪的戏时,往往要靠用一些药水的不经意涂抹来催泪,楚玫知道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泪水,发自内心的苦楚呀。
       黄芹默默地站在楚玫身旁,一句话也没有,这个大个子女人,不时地拿手揉眼圈。
       城市里有一场秋霜之后,树叶子便随风落尽了,有人管这时节叫秋天的第三阶段。在楚玫看来,这季节少不了跟肃杀相关,死了丈夫一个月的楚玫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她先是脱掉了那些鲜艳的,甚至是有些色彩的衣裙,专门挑选了一套黑色的呢裙穿在身上,并在披肩发上绾了根丝绸缝制的白绫。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楚玫整个人也跟着瘦了许多,每天在剧团里坐上一会儿,便去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喝茶。剧团的团长倒是理解她的心情,也不管她,任凭她晚来早走。你想,一个人死了丈夫,那是失去了最心爱的人呀,咋也得让人家有个适应心情的过程。楚玫跟剧团的团长说了,她一年内不接戏了,剧团团长说行,只是要注意休息,人死不能复生,多保重啊。
       楚玫去那家茶馆喝茶,有时是一个人去,有时跟黄芹去,拣个靠窗的位置一坐便是一下午,一壶苦丁茶喝得舌根子发涩,眼圈发倦,才离去。
       茶馆叫“三间铺”,城市里挺乡村的一个名字,没有多少人来喝茶的,尤其像她这么标致的女人。这一个月来,楚玫几乎是天天来茶馆里喝茶,有时会叫上一盘甜瓜子,有时会叫两瓶啤酒,喝着喝着眼泪便会滚出来。
       开茶馆的女人很懂事理,从不烦扰楚玫,开茶馆的女人只顾给茶壶里注水,或递过去一条毛巾,叠得方方正正地码在碟子里,轻手轻脚地端将过去,放在楚玫的桌子上,然后莞尔一笑,便离去了。
       这个秋天少雨,空气便有些沉闷,来喝茶的人多半是些退了休的老头儿,或是一些偶尔谈笔生意的商人。
       楚玫依旧是那身黑色的衣裙,没有人知道她是个戏剧演员,以为是个闲置在家的阔太太呢。
       九月最后的一天里,楚玫带了个男人来茶馆喝茶。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穿了套灰色的西装,眼睛小却挺有神,个子比楚玫稍矮了些。
       两人落座后,楚玫点了壶茶,又要几瓶啤酒和两个冷盘,楚玫将杯子倒满酒,尔后敬男人说,谢谢你帮我打听到了赵维安的情况。然后,将杯中酒干了。
       那男人也将酒喝了说,打听他干吗?
       楚玫笑了笑说,他欠我丈夫一笔债,看能不能讨回来。
       那男人重又将杯子倒满酒,说,需要我这老同学帮你吗?
       楚玫说,不用,你们刑警队哪管得过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呀。
       两人喝光桌上的酒时。楚玫的眉头露出了一点儿喜色。楚玫露出喜色的脸颊便有些微红,看得出来她是不太胜酒力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出了门,外面竟落起了丝丝细雨,黄昏似乎不是很浓,细雨又将城市慢慢地遮盖住。
       楚玫跟那个男人告别后,便独自朝家里走,进家门后,黄芹打来电话,问她去了哪里,一下午手机都不开,真是急死人了。
       楚玫说,去喝茶了,路上遇见了过去的一个同学,黄芹问是哪一个,楚玫说,是小学同学,你不认得的。
       待黄芹挂了电话之后,楚玫便坐在了沙发上,她从兜子里拿出赵维安的照片,细看了起来。
       照片是从户口卡上取下来的,上面的男人很年轻,有二十几岁的样子,挺瘦削的一个男人。
       楚玫将男人的照片放在了茶几的托盘底下,然后,脱了衣服,到卫生间里放了洗澡水,靠右的墙壁上挂了面一米见方的水银镜,将楚玫的裸体清晰地映现出来。
       楚玫先是看到了她的一双乳,似乎比以前松塌了些,小腹也有些陷,她知道这一个多月来,她承受的是多么大的煎熬。
       楚玫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身体,水的温热让她有一种快感,楚玫在心里说,女人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爱人。
       她将淋浴器的水龙头放大了些,任由蒸汽将她的整个身体淹没。
       城市终于落雪了,雪絮很绵软,只落了薄薄的一层,轻风一吹,便彻底地融化了。楚玫踩着雪痕去给刘木祥烧了一刀黄纸,返回家里后,便开始给自己化妆,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涂脂抹粉了,楚玫似乎有些生疏,执眉笔的手有些抖,几次才将眉描好。尔后,楚玫又在脸上擦了脂粉,涂了唇膏,然后,楚玫开始打开衣柜,试穿自己那些冬装。楚玫感觉到额头上有些汗渍时,方满意地选中了一套黑皮裙,这套衣服还是刘木祥在一次去北京出差时给她买的呢,刚刚穿过几回。楚玫又选了一条丝巾,穿戴好之后,她便起身在客厅里走了几圈。
       时针指向晚8点的时候,楚玫拿包出了门。到街上打了辆车去了城南中山街的一家酒吧。这家叫香香的酒吧,楚玫这两天来过两回,独自一个人郁闷地喝酒。酒吧里不乏一些舞女和浪荡的男人,岁数大小不一,都在灯光幽暗的小包间里说笑取乐。
       楚玫再来的时候,酒吧的领班,一个瘦小的男人便将她让到靠窗的一个雅座上。那男人声音细弱却无比温和地说,大姐,喝点儿什么吗?楚玫说一杯法罗兰,一份冷盘,一碟洋葱圈。男
       人应声出去了,少顷,便端回来楚玫所要的东西,男人一一摆放好之后,转身欲走时,楚玫用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说,能不能陪姐喝几杯?
       男人有些受宠若惊,停顿了一下后说,你稍等一下行吗?
       男人便端着托盘出去了,两分钟后,男人又进来了,男人已脱去侍应生的衣服,怯怯地站在楚玫的身旁,不知如何是好。
       楚玫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给两个人倒满红酒。
       楚玫和这个男人总共喝了三大杯法罗兰红酒,楚玫和男人都有些微醉。男人告诉楚玫,他叫小安,姓赵。楚玫告诉男人她叫敏,丈夫是个海员,每月工资5000元,就是长年在海上漂着。男人怯怯地问楚玫,姐夫一年也不回家看你吗?楚玫极其伤感地说,一年只回来一次。然后,楚玫说,不要再提他了,他妈的我们喝酒吧。男人说喝酒。
       时间近午夜时,楚玫被男人搂在了怀里,楚玫有些醉了,她满脸潮红,任由男人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捏揉着,楚玫说,去帮我把账结了,我得回家了,明天还有几个姐们儿等我打牌呢。楚玫说完从包里取出几张百元钞票,说不用找零了,剩余的给老弟买几包烟抽。
       男人暗自窃喜,忙松开楚玫,去帮她结账,楚玫赶紧起身系好衣扣,拿了包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男人在酒吧门口扶住了楚玫,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姐你明天还来吗?楚玫说来,你等着我。男人忙不迭地答应。
       楚玫弯腰坐进一辆出租车里,欲呕吐的样子,直到车子开走。
       楚玫回到家里,脱衣服躺在床上,她感觉到了整个身心的疲惫。楚玫是有些酒量的,对这一点的发现得归功于去年夏天的一次外出演戏,他们带了一台戏去江淮一带的农村,招待他们的是一个憨厚朴实的乡长。楚玫有些记不清那个乡长的姓名了,好像是姓金,又好像是姓靳,反正有五十出头的年纪,膀大腰圆的样子,特意吩咐手下人宰了一头牛来款待他们。吃饭的时候,楚玫便被那种热烈的气氛所感染,就有了某种电视画面中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感觉。每个演员的跟前摆了一只粗瓷大碗,用坛子给倒满酒,桌子正当间是一大盆烀烂的牛肉,肉上面卤了不少葱花和胡椒,红亮亮的让人看了便有胃口。那天晚上楚玫跟演员们都喝得有些醉意,楚玫没想到她喝了一碗半酒还能唱歌,她就和几个女演员一起跟乡干部们跳舞,晚宴进行得兴高采烈,她记得非常清楚,最后,那个乡长在一口饮了半碗酒之后,给他们讲了个笑话。那乡长说,有三个人到沙漠探险,是美国人、德国人和中国人,由于迷了路,又断了水和干粮,濒临绝望时,有一个神仙出现了。神仙说,让我帮你们一次,每人满足你们三个愿望。美国人欣喜若狂地说,我第一个愿望是要一大堆美金,第二个愿望是要几个美女,第三个愿望是送我回美国。德国人说他前两个愿望跟美国人一样,第三个愿望是送他回德国。神仙一挥手,美国人、德国人的愿望都被满足了。轮到中国人,则说,我第一个愿望是想来一瓶二锅头,在沙漠里走了许久,口渴得厉害,喝过之后,说第二个愿望是再来瓶二锅头,他没喝够,又喝了一瓶之后说,我的第三个愿望是继续探险,你帮我把美国人和德国人都弄回来。神仙听了哈哈大笑,随之便满足了中国人的愿望,将两个外国人给招了回来。没办法三人继续朝沙漠的深处走,三人又一次濒临绝境时,神仙又出现了,说我最后一次帮你们,每人只能满足两个愿望,就让中国人先说,中国人想了想说,第一个愿望还是来瓶二锅头,喝完之后,说出了第二个愿望,就是让神仙回去,别再管闲事了。神仙便消失了,气得美国人和德国人吐了血。
       乡长讲完之后,演员们都笑了,有人说精辟,有人说中国人咋是个酒鬼呢。乡长又将碗倒上酒说,酒鬼也有酒鬼的好处,有时候是一醉解千愁。楚玫有时候回到家里,觉得自己的酒量还行,自打那次聚餐农村后,她还时不时地陪刘木祥喝几盅,酒上面颊之后,就有一种晕乎乎的感觉,跟刘木祥做爱时便会增加一些豪气。
       其实,楚玫被那姓赵的男人送上出租车时,欲呕吐的样子是她装出来的,喝那么一点儿红酒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楚玫躺在床上闭了眼睛想,那姓赵的男人是个魔鬼,她要尽快地让他就范,好送他去跟自己的丈夫道歉。楚玫想到这里,便起身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刀来,是一把蒙古短刀,雕花的铜柄,刀刃锋利,楚玫是在几天前从自家的箱子底翻出来的。是刘木祥三年前去内蒙推销药品时买回来的。刘木祥当时对这把刀爱不释手,男人嘛,就爱舞刀弄枪的。后来,楚玫怕刘木祥带在身上出什么闪失,便偷偷给藏了起来。这回她又找了出来,用一块小磨石将刀磨得更锋利了一些。起初,楚玫将刀握在手上时,感觉身子抖了抖,想女人咋能动刀呢,拿了几回之后,手便平稳了些。她想,女人也是有力量的,女人一旦有了复仇的欲望,那么她会不顾一切去做事的。
       楚玫将刀子用一块黄绸布包好,继续放回抽屉里,楚玫再躺在被窝里时想,再过几天她便下手。电视中是一个女人唱着一首老歌,歌声如催眠曲,使楚玫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冬进腊月,雪一场跟着一场,将城市的角角落落都塞得满满当当,城市便有些像一个臃肿的孕妇了。
       楚玫跟赵维安的关系可以说达到了猛进的地步。赵比她小八岁,不仅是江湖上的恶棍,更是情场老手,跟楚玫接触不长时间,便得到了楚玫的身体。楚玫是半推半就,楚玫想,若不让他达到目的,她是不能实现自己愿望的。
       两个人做爱时,楚玫尽量表现出一副放荡的模样,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淫荡的叫床声会出自她的口中。赵维安在性上表现出了一个男人的勇猛,将楚玫弄得有时都一度放弃了心中的仇恨。楚玫甚至觉得赵维安比刘木祥要棒,体贴女人和爱抚女人的手段很不一般。
       后来,赵维安知道了楚玫的演员身份,跟她在一起时便更加感情投入。赵维安总是想要她的身体,有时候抚摸楚玫时会恬不知耻地说,他没想到一个社会的弃儿,还能跟这么漂亮的女演员在一起睡觉。每次两人做爱之后,赵维安都会紧紧地搂抱住楚玫的身体,这便使楚玫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楚玫便有些焦急。
       过小年的前一天,楚玫用电话将赵维安约了出来,两人见面后,楚玫说今天是她的生日。赵维安挺高兴地独自一个人喝了一瓶白酒,楚玫见赵维安醉得不行了,就提议回家里去住。赵维安摇晃着身子跟楚玫出了酒店门。经风一次,酒醒了不少,赵便提议楚玫先回去,楚玫只好先回家。
       楚玫脱光了衣服,将那把刀子取出来,藏到床头的褥子下面。便静静地等赵维安回来。她想无论如何今晚得下手,再这样下去,赵的激情会磨灭了她心中的复仇之火。楚玫想杀了赵维安之后,便去公安局投案自首。
       时针一分一秒地过去,一连等了两个小时,赵维安也没来,楚玫便拨打那酒吧的电话,对方说赵维安出事了,被派出所带走了,对方说完便挂了电话。
       楚玫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打车去了那家酒吧,从服务员嘴里得知,赵喝酒后回来找老板讨要欠他的工钱,说是给他姐买生日礼物,跟老板发生口角,继而便动了手,赵维安用啤酒瓶子
       将老板打成了重伤。
       楚玫忙问,那他人呢?
       服务生说,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了。服务生说完便劝楚玫赶紧离开这,说派出所已经通知他们停业整顿了。
       楚玫走出酒吧门,冷风袭来,她感到一阵凉意。城市的夜白茫茫的像染了霜一般,她想,这个残酷的季节总是让人心生悲凉。
       楚玫回到自家楼下,心空落落的,在雪中伫立了许久,才从包里拿出那把黄绸子裹着的短刀,用力扔进了身旁的一个垃圾桶里,刀子落在桶底的声音极其悦耳。
       楚玫想,她精心编织起来的用肉体开始的杀人游戏,至此便苍白地结束了,楚玫觉得她这个演员在最后这一场戏中简直是太蹩脚了,这场戏让她演得荒唐至极又漏洞百出,甚至一些台词都无法启口。
       楚玫回到家里,从抽屉里取出刘木祥留下的那封信,一页信纸上只写了几行字。刘木祥说是城西路派出所的一个姓赵的警察逼他走了绝路的,那姓赵的警察总是以嫖娼为把柄,诈他人钱财,刘木祥说厂里的人都知道了,他无法再活在世上,再面对自己的婆娘。
       楚玫便通过刘木祥的信找了她一个在分局当警察的同学,打听到赵维安的情况,果真是城西路派出所的一个治安员,但已经在不久之前因私自以警察身份在外面诈骗被解聘了。
       楚玫便想,是那家伙害了她丈夫,也毁了她幸福的家庭,楚玫便有了这个复仇的计划。楚玫用打火机将信纸烧掉,说,老天爷有眼,帮你报了仇,刘木祥,你可以安息了。
       春节过后,黄芹跑来找楚玫,两个人又去了那家“三间铺”茶馆。黄芹说来壶苦丁茶,楚玫却说要红酒,黄芹告诉楚玫,那个敲诈刘木祥的家伙因杀人而被抓了,报上今天披露了这条消息,那家伙被判了25年徒刑,将在监狱里度过半生。楚玫苦笑了一下,将满满一杯酒喝进去后说,任何人,只要多行不义,都会为其付出惨重的代价的。
       黄芹说,别独身了,有机会我帮你介绍一个吧?
       楚玫摇摇头说,我不想再撞进婚姻这张网了,我太累了。
       黄芹看见楚玫说完这句话时,眼睛已经湿了。
       天近傍晚,依然是零星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涌进两个女人的耳鼓。从茶馆的玻璃朝外面望,能看到不远处的立交桥,昏黄的路灯下有一些车子像爬虫一样来来往往。楚玫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楚玫说,她还想演戏,平平静静地演一个寡居的女人,哪怕有绯闻缠身,她也会重穿那身戏装。
       黄芹始终没有说什么。
       责任编辑: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