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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六本书
作者:倪学礼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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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冒险进入灵魂中比较黑暗的区域,那么,他能够毫发未损地出来吗?
       ——(南非)库切
       1
       这两年,林若地几乎以每年写3本书的速度向前推进。在内蒙古E大乃至全同高校,他肯定算是高产教授了。尽管如此,他对门的徐尘埃依然瞧不起他,原因非常简单:林若地老往屋门口堆放垃圾。楼是老楼,窗子小,各家各户又都往楼道搁旧家具、旧电器什么的,因此通风不畅。楼道里充满了林若地的馊饭、剩菜的异味和厕所的臊味儿;苍蝇在林若地的垃圾袋里吃饱了之后满楼道乱飞,打着上下楼的人们的脸。这个门洞的住户经常有人搬家。徐尘埃也动过这样的念头:想在校内跟人换房,可人家一打听他跟林若地住对门,就不干了;出去买商品房吧,他又舍不得钱。就这样,他忍耐林若地的臭味忍耐了十几年。在中文系搅和了二十几年,他越来越深刻体会到:要想做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只有学会忍耐。在这个思想指导下,他时时告诫自己:要想适应环境,就必须忍受那袋垃圾!
       可今天不一样了,徐尘埃必须处理掉林若地的那袋垃圾,因为他女儿徐朴素过生日。他认为,这一天还被别人臭着,一年都会晦气的。为此,他一大早,就偷偷地给林若地的门上贴了个纸条。纸条是站在教授道德养成的高度写的,目的是起到震撼和感化作用。他贴了纸条,就关了自家的门,趴在猫眼儿上向外窥探。
       一个小时后,林若地出门了。他看到了纸条,扯下扔了,然后对着徐尘埃的门咬着牙骂了3个字。
       徐尘埃彻底蒙了。
       因为徐尘埃从林若地的口形上判定,这3个字竟然是“不要脸”!
       徐尘埃终于倒上气来了,林若地也从猫眼儿里消失了。他只好开了门,捏着鼻子,拎着垃圾袋下楼。走到半路,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儿,低头看了一下,袋子的最上面竟然是林若地夫人钟灵用过的污浊的卫生巾。他“哇”的一声就吐了。
       徐尘埃把垃圾扔出去,又处理了自己吐在楼道的污物。愤怒地回到家,写了一张“小字报”,拿着它下了楼。
       一楼过道的墙上贴了两张小广告,一张是治性病的,一张是治痔疮的。徐尘埃把“小字报”用糨糊粘在两张小广告身上的中间位置。“小字报”是这样写的:大学是首善之地,教授是首善之人。可是。如果一个教授老往屋门口扔垃圾,那他算个是什么东西呢?贴好了。徐尘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徐尘埃上楼不久,林若地就进楼了。他一眼就看见了“小字报”。他琢磨了一下,拿出包里的碳素笔在下面的空白处写道:您要治性病和痔疮吗?请到本门洞的307室,教授坐诊,“性”(“痔”)到病除。联系人:徐先生。电话:个人隐私。
       大学不需要坐班,同事之间仅在每周的例会上见一面。表层上,人和人比较疏离。深层里,人际关系极其微妙甚至复杂。为什么?大学就那点儿破事,奖金、津贴、学位、职称。你多了,我就少了;你蹿上了,我就被挤了。就拿E大中文系的50来号人来说吧,谁在报刊上发文章了,谁在哪个会上说什么了,谁又拿到了新的科研项目,谁又得到了一笔外财,不出3天,就会传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喜欢瞄儿着别人,都喜欢琢磨别人。只有掌握了别人的动向,自己心里才踏实。就拿那张“小字报”来说吧,林若地在上面写完字,刚一上楼,住在旁边门洞里的郁君子闻着味儿就扑过来了。像苍蝇叮臭鸡蛋一样,他盯着看了三四遍,心里乐得屁儿都快挤出来了!他跑回家,拿来数码相机,趁着没人看见,从不同角度给“小字报”拍了好多照片。
       半个小时后,“小字报”的照片就被郁君子挂到一个叫“丁香花”的教育网上了。他守候在电脑旁。一会儿,跟帖就达到了3000多条。网友们都有些激愤,有人痛惜大学精神的变质,有人痛斥大学道德的沦丧,有人批判大学教授内心的阴暗,有人分析大学教授情感的变态,有人干脆说“小字报”肯定在E大,因为他在那儿的一栋家属楼里见过那两张小广告。郁君子兴奋异常,手一痒痒,也就跟了。他确认“小字报”就在E大的某栋家属楼里,还说,下面那两行语气有些恶毒的大字好像是中文系的一个白胖子写的,那自胖子看上去像一麻袋粮食。有网友马上跟着说:“你有点过了。你可以判定是谁写的,但你未必非得说人家胖得像一麻袋粮食,因为粮食是无罪的。”郁君子说:“我错了,粮食的确是无罪的。”
       郁君子刚把他的话发出去,就又有人跟了。
       “你是谁?肯定有女人往你嘴里撒尿了!”那人说。
       “你管我是谁?要撒也是你媳妇撒的!”郁君子说。
       “咱们都是知识分子,体面点儿,好吧?”
       “好,那就体面点儿。”
       “我们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吃人饭不拉人屎。”
       “依我看,你拉的就是鸡屎。”
       “你什么意思?”
       “你写东西跟鸡拉屎似的,一会儿一摊,一会儿一摊,不到两年的时间你已经写了四五本书了,这不是鸡拉屎是什么?”
       “有能耐你也拉啊!”
       “你攒书是为了当博导。我可不像你,想博导想得都快蹿稀了!”
       “你的嘴也忒损了点儿吧……我知道了。你他妈是郁君子!”
       “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他妈是林若地!”
       林若地憋茄子了。
       “好玩儿!掐啊,怎么不掐了?”有网友跟着说。
       “是你把‘小字报’的照片放到网上的!我他妈真想咬掉你的舌头!”林若地突然说。
       “我浑身那么多地方,为什么非要咬我的舌头呢?”郁君子问。
       “让你永远成为哑巴。”林若地说。
       郁君子打开了一个动物网站,找到了一条狗舌头。狗舌头上面还沾着一片吃剩下的菜叶子。他把它给林若地发了过去。
       “太恶心了!”很快,有很多网友跟着说。
       徐尘埃也喜欢上网。郁君子把“小字报”的照片一放到网上,他就发现了。他连鞋都没穿。光着脚跑下楼,把“小字报”扯了。回到家,他又目睹了郁君子和林若地的对骂。两个人骂得热火朝天,他看得手脚冰凉。他有些发疯了。把电脑键盘一拳砸烂。冷静下来,他怕老婆孩子发现,又赶紧去外面买了一个新的回来。
       没想到两个教授之间一场普通的“口水”战,后来竟然闹出了大笑话。因为网上传言的结果是:为争博导,内蒙古E大的一个教授咬掉了另一个教授的舌头。
       为此,孟庄校长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年初,电影学博士点被正式批下来的时候,E大已经来不及向社会发布招生信息,所以招生也就是明年的事了。在校长办公会上,孟校长主张把聘博导的事儿放一放,当时还遭到了白副校长等人的反对,但孟校长坚持了自己的意见。借着网上出现谣言的机会,主管科研的白副校长再次提出把首批博导聘了。这一次,孟校长同意召开学校学位委员会讨论此事了。
       大学老师都不爱开会,不管是学校的会还是系里的会,他们都会找各种理由逃脱,但有两个会例外,那就是校、系两级的学术委员会和学位委员会,因为这两个会涉及科研立项、职称评定,导师聘任、学位授予。这都是要命的会,教授们自然不愿意失去话语权。就比方这一次,接到学位委员会的会议通知时,有几个人还在外地,他们连滚带爬地就回来了。
       金河到会的时候,其他人早到了。望着大家一脸
       严肃的样子,他对身边的学报主编朱小波说:“我昨天给你通电话,你说你在武川,回去看你爹去了。我可知道你们村不通车,你是怎么出来的,不是连夜爬着出来的吧?”没等朱小波说话。有人已经搭腔了:“他步行20里到山口,然后学校小车队的车把他接出来的。”孟校长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人嬉笑着说:“那司机住我隔壁。”孟校长说:“我再重申一遍,学校不是官场,私事不能用公车,教授要带头遵守这项规定。”
       朱小波被孟校长说得脸跟猪肝一样红。
       孟校长接着说:“现在开会。为什么开这个会,大家心里都清楚。博士点下来是件大好事,可好事要办好。E大聘博导的事已经在社会上沸沸扬扬了:竟然有谣言说为当博导我们的一个教授咬掉了另一个教授的舌头。”有人憋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孟校长看了一下四周,说:“这可是丑闻啊,我笑不出来!”大家都板起了脸挺直了腰杆。孟校长又说:“学校准备在电影学博士点下首聘6个博导,也就是说一个方向两个;为了建‘点’,学校从河北大学和银川大学各引进了一个学科带头人,引进的条件之一是‘点’下来他们就是首批博导,也就是说6个名额有两个已经‘戴了帽’,只剩下4个了。白副校长领着研究生院和科研处对所有申报人进行了筛选,搞了一个14人的拟聘人员名单。这14人主要分布在中文系,当然,学报、出版社、图书馆和哲学系也有。一会儿大家先看材料后讨论,从他们中选出4人。”
       孟校长说完,白副校长一摆手,坐在后面的工作人员就上前把申报人的申请书发了。申请书很简单,每人不过3页。看了lO多分钟材料,白副校长说:“讨论讨论排个队吧。”
       全场寂静。大家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有人喝水,有人假寐,就是没人说话。会议的气氛是沉闷的、焦虑的。20多分钟过去了,大家都在挺着、都在抻着、都在熬着。
       孟校长也在闭目养神。
       白副校长又一摆手,工作人员上前把票发了。会场有了生气,有人小声议论着。白副校长说:“大点声,别嘀嘀咕咕的。”有人搭腔说:“好像坐得太密了。”白副校长说:“那就分散一点儿写票,后面还有座位。”人们互相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动作。白副校长说:“我带个头。”他拿着票去后面坐了。其他人也讪笑着分开了。
       大家抠抠搜搜把票写完了,然后被人收走了。统计的结果是有11个人分别得了1票,有3个人分别得了3票,金河最多也才5票。一时间,气氛有些紧张,关系有些微妙。朱小波冒出了一句:“没想到聘几个博导比建博士点还复杂呢。”
       孟校长终于睁开眼睛,说:“这14个人的水平都明摆着呢。怎么,各位是不识字还是不识数啊?我知道有人拉票了,可我真没想到各位还真上套了,还真被拉到黑豆地去了!”
       博导不是职称,只是一个资格,资格历来都是虚的。可有些大学把虚的弄实了:谁当了博导谁就是学术权威,谁就可以卡住要评职称的人的脖子,谁就可以得到数目很大的科研经费,有的学校首批博导甚至可以分到一个大房子以致只要有一口气就可以干到死。以中文系为代表的内蒙古E大的文人们都是人精,他们早把账算清楚了。只要当了博导这辈子就妥了。因此,稍有指望的人早就铆足了劲儿,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投票的结果就是这场厮杀的开始。
       孟校长对金河说:“金河,你是申报小组副组长,你说说,下面该怎么办?”金河张了张嘴,想着怎么回答孟校长。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打开一看,腿就哆嗦了。电话是弟弟金海从老家打来的。他攥着手机像攥一个炸弹打着晃跑了出去。像金河这样从穷乡僻壤出来念书,尔后留在大城市的人最怕接到家里电话,因为家里一般不来电话,只要来了,不是年迈的父母病了就是钱紧张了。金河的爹去世了,娘70多岁了,一身的病。所以,对他来说,要命就是要钱,要钱更是要命:娘犯病了,他得拿钱;他的钱全在老婆云霞的肋条上串着呢,他花一分就等于取她的命了。
       金河跑到走廊的拐弯处接听金海的电话。金海哭哭啼啼地告诉他在县医院娘的胃里被查出了一个瘤。他听了,头一下子就大了。
       金河哆哆嗦嗦地回到会议室时,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金河说:“怎么都不说话了?”孟校长说:“等你说呢。”金河顿了一下,说:“我觉着这事儿我应该回避。”有人点头表示了赞同。朱小波也是申报人之一。他说:“我认为聘博导又不是评职称,当事人无需回避。”孟校长对金河说:“你把手机给我关了!”金河磨磨蹭蹭把手机关了。孟校长说:“那就再投一轮。我把话撂这儿,有人要是再不着调,弄得最后选不出来,我就以主席的身份改组学位委员会。”
       孟校长话音刚落,他的手机也响了。他看了看,拿起来去门外接听。过了三四分钟。他阴着脸回来了,跟身边的白副校长耳语了几句,然后对着大家说:“既然意见不统一,这事儿就先放一放。那就说另一件事儿。振兴传统人文学科一直是我们在座的各位的心愿,根据校长办公会的决定,从现在起,着手申报古典文学博士点,争取两年之内拿下来。申报小组组长是中文系系主任金河,副组长是副系主任李冰河。‘申博’不光是中文系的事儿,学校各部门要鼎力配合。”
       人们面面相觑。
       朱小波说:“聘博导的事儿就这么歇了?再投一轮吧,这次我们好好投。”好多人附和说:“对,这次我们好好投。”孟校长说:“散会!”
       除了孟校长、白副校长和金河,其他人屁股都没挪窝。
       金河又坐下来,说:“怎么又是我啊?我不干!”孟校长说:“你要不是中文系系主任我肯定不让你干。”金河的声音小了一些:“我的意思是说又得写书了。一写书,我就觉着自己被阉割了。”朱小波不干了,满脸跟喷了鸡血似的对金河说:“依你这么说,我们这些教授都是太监了!”好多人大声说:“你金河才是骡子呢!”金河说:“骡子有什么不好,它给人类作了多少贡献!它每天只知道劳动,没有一点儿私心杂念。”
       会场有些乱了。
       金河说:“是骡子是马,走,拉出去遛遛!”
       金河说完,趁机走了。孟校长随后也走了。一个本来是聘电影学博导的会就这样发生了逆转,成了申报古典文学博士点的动员会。
       其实,发生逆转的岂止是聘电影学博导的会,郁君子和林若地的“口水”战不也是由徐尘埃和林若地共同炮制的“小字报”逆转而来的吗?“小字报”事件后,徐尘埃追悔莫及。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从来都没跟同事红过脸,没想到在50岁时因为在网上露了一脸,给学校惹了那么大麻烦。有一个来月,他都没出家门,恰好这学期前半段他没课。半夜里,他几次想找孟校长谈谈,可是到了楼门口,就不敢出去了。
       徐尘埃甚至没脸面对自己的女儿徐朴素。徐朴素12岁,是个小学生。她生日是在家里过的,那天来了好多同学,包括林若地的女儿林可可。唱完了生日歌,徐朴素正准备吹蜡烛呢,有同学来了个电话。同学说,为争当博导,林可可的爸咬掉了你爸的舌头。徐朴素说,你胡说,我爸舌头好好的,正在家吃饭呢。同学说,那就是你爸咬掉了林可可的爸的舌头,网上
       已经传成一片了。徐朴素摔了电话,上网一查,看到了那张“小字报”,知道了“舌头”事件的经过。她大哭着跑到饭厅,说什么也要赶林可可走。林可可哭着离开了徐朴素家。
       一个生日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徐朴素有半个多月没跟徐尘埃说话,这让他心里添堵。有一次涮火锅,他夹了几筷子菠菜,每次嚼完。徐朴素都斜着眼睛看他的嘴。刚开始,他没在意,后来明白了,徐朴素是在观察他的舌头。他羞愧难当,躲到书房去了。接下来的几天,他连饭都不好意思吃了。到第4天,他饿晕了,被老婆蒲英由书房扶到卧室的床上。
       在蒲英再三劝说下,徐朴素给徐尘埃端来一碗面,然后也躲了。徐尘埃吃得泪流满面。
       “你是越来越没出息了。”蒲英说。
       “你不是当爹的,你永远也不明白当爹的跟女儿的关系。”徐尘埃说。
       2
       金河喜欢肃静,云霞喜欢干净,因此,他睡书房,她睡卧室,这已经有好多年了。他每个月偶尔回一下她的床上。她戏称她的卧室是“云霞酒店”;他认为他是常客,她得给他打折。她说,你每天让你老婆撂荒,还打折呢,打残你下半身还差不多。他说,别介,打残下半身多丢脸啊,教授最怕丢脸了。再说了,打残下半身我怎么写作啊?半真半假地,他接受了“云霞酒店”这个名字。因为,他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有把来她的卧室上她的床当成跟某个人去偷偷地开房了,他才能真正挺拔起来。
       可这一夜,却有些风云激荡。他放下小说不写了,几乎是热血沸腾地来到她的卧室,他的样子让她吓了一跳,她还以为他要捶她呢。因为她正在上一个成人网站,看一对情侣的床上表演。
       “你干吗?”她一边关网页,一边躲闪着说。
       “我还能干吗!”他说着,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
       显然,她对他的表现异常满意。她在下面像一个少女一样呻吟着,还嗲声嗲气地喊,你弄疼我了,你弄疼我了。他也很兴奋,高潮过后,还咬住她的舌头半天不撒嘴。早晨醒来,这种兴奋还在床第之间弥漫,于是俩人又“纠缠”了一番。
       她准备起床了。他抱着她肩膀,说:“我想跟你说点儿事。”她说:“一会儿饭桌上说。”
       他吃饭有两个习惯:一是一日三餐离不了“葱蘸酱”,二是喜欢把碗舔得溜干净。一看见他舔碗的样子,她就心生厌恶。于是,她嘟嘟囔囔数落他说,放着电视剧不写去写小说,纯粹跟钱致气。她还说,饿死鬼托生的,忒能吃了,粮食都让你吃了,吃就吃吧,把碗舔得溜光,跟狗似的。这两句话,她能说一天,能说一个月,能说一年。这样一来,话就不是话了,就是刀子了。她每天用刀子给他放点儿“血”,时间一长,“血”流净了,他也风干了,也就不觉得疼了。
       本来,经过一夜的激荡,他以为他又活过来了。可经她拿“刀子”在他身上一“剐”,他闻到了一股腥味儿,那是半干尸被剐开后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刚才在床上想跟我说什么?”她问道。
       “算了,没什么。”他说。
       她上班去了。他坐在书桌前继续写他的小说,可脑子里一个句子也没有,隐隐约约地全是娘胃里的那个瘤了。也不知金海领着娘去市医院复查了没有?他心里明白把娘接到呼和浩特来看病是早晚的事儿,只不过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作好准备。娘忙忙活活一辈子,养了他们8个孩子,实在不易,到头来真得了个绝症?一想起来,他肚子里就像有一把尖刀在运动。他决心把娘从乡下接来,他想让娘在城里享享福。哪怕一天。娘多活一天他就多一天心理安慰,这件有意义的事儿使他真正激动起来。
       他翻箱倒柜试图找到她藏起来的现金或者存折,结果折腾了快两个小时,连一分钱也没见着。他又掏了自己的钱包和所有的衣兜,找到了420块钱和一把工资条。家里的电话不停地响着,他听而不闻。他攥着白花花的工资条,像是被彻底抽空了,瘫坐在地上。
       门铃响了。金河给李冰河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把工资条。
       “怎么,又数钱呢?数你也是瞎数,那是白条。谁不知道啊,你们家的每一分钱都在云老师手里攥着呢!”李冰河挖苦金河说。
       金河连忙把工资条折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
       “有什么急事,怎么不打电话,还摸到家里来了?”金河说。
       “你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又不开啊!”李冰河说。
       金河这才想起来家里的电话的确响过。李冰河是来向他汇报古典文学博士点申报小组工作情况的。李冰河讲的第一件事是申报小组已经成立并且展开工作了。其实,建电影学博士点时,学校就为申报小组设立了办公室,办公室占了校宾馆一层楼中的半面。办公室一直没撤,只不过所有房间门上的“电影学”字样都被他换成了“古典文学”。这就是他所谓的“成立”。他已经从北京搞来了某大学的古典文学博士点申报材料,现在要做的是把E大的古典文学专业所有信息都装进去,然后搞出一个可行性计划来。这个计划主要包括:E大古典文学所具备的和所欠缺的条件;引进教授多少、博士多少、立项多少、出书多少发表论文多少;与通信评委沟通、与学科组评委沟通的情况设想。而它什么时候能出笼他却没说。这就是他所谓的“展开工作”。
       “‘申博’的关键无非有3步:填表;根据表上的信息准备东西,包括软硬件;‘搞’评委。你想得很周到,每个点都在里面了。还跟上次一样,你全权负责小组的工作,我给你敲边鼓。”金河说。
       “你说话好使,小组成员得你来指派。”李冰河的语气里有一点儿讨好的意思。
       “参加过电影学申报工作的人在技术上已经轻车熟路了,就以他们为主吧。”
       “那就找时间你给他们开个动员会。还跟上次一样,具体工作我领人做,到时候您只管拍板、只管把关、只管汇报就行了。”
       李冰河讲的第二件事是孟校长给金河和他写了个便签。便签的内容是让他俩给郁君子在申报办公室解决一个房间。但便签他忘带了。
       “郁君子要房间干什么?”金河皱着眉头说。
       “写书,为‘申博’写书。”李冰河说。
       李冰河不是学校学位委员会委员,但金河从他的叙述中判定他对会议内容了如指掌。因为他知道自己得了1票;他知道14个候选人中没有郁君子,孟校长因为“小字报”被挂到网上的事非常恼火,所以把郁君子剔出去了;他更知道是学校党委书记何光大保了林若地,林若地才勉强进了候选人名单。在李冰河看来,孟校长此时写来这样一个条子,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金河哼哈地听着。
       李冰河鼓动金河说:“房间紧张不说,‘申博’重地,闲人应该是免进的,这些情况孟校长也不是不知道?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金河真打了。但孟校长的一句话就给噎回来了:“难道我一个校长连批个房间的权力都没了!”
       一气之下,金河决定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郁君子。李冰河觉得金河是组长,没个房间不合适。金河说:“无所谓,反正我也是挂名的。”
       李冰河还想知道学校学位委员会什么时候再开会讨论聘博导的事儿,于是就把话题往这上面引。金河脑子里有事儿,随便敷衍了几句。李冰河知趣地走了。
       夜里,金河又上了云霞的床。劳作到了高潮的时
       候,他说,你得给我点儿钱。她喘息着说,你说什么?他说,你得给我点儿钱。她说,你要那玩意儿干啥?你要我就全有了。他停下来说,你得给我点儿钱。她说,都给你,你快点儿,都给你还不行吗!
       她腾云驾雾地回到了真实的时空。她说,你刚才说要钱,你要钱干什么?他说,“申博”小组不是又成立了嘛,经常出去吃饭,我兜里总得装点儿钱吧?她疑惑地看着他说,上次“申博”,你们光招待费就50多万元,往死吃都吃不完,这次怎么还自己掏腰包啊?他说,经费还没下来嘛。她说,我没钱给你。他说,我觉得你把钱把得太紧了。她说,我把得紧那是为了让你和鹿鸣过上好日子,让你永远受人尊敬。他说,是吗?她说,不是吗?我把得紧那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唯独没有我自己。他说,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像共产党员说的。
       她的话却是事实。在E大,他是典型的先富起来的人,任何年代,他都引领风流。他是第一个用BP机的人、第一个用手机的人、第一个用笔记本电脑的人、第一个买私家车的人和第一个买商品房的人。这些都得益于云霞的全面控制。她是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的人。有人可能说,现如今在商店找零,一分钱都没人要。可在云霞的心目中一分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一分钱,它是她理财观念的落脚点,是她掌控生活的试金石。比方说,一件穿旧的羊绒上衣,在别人看来一分钱不值,她能自己动手改成一件很好看的短裙;比方说,一件穿旧的牛仔裤,她能改成一件款式独特的马甲。凭着这种以旧翻新的本领,她一度3年没添一件新衣服。更神乎的是,她的女友们竟然没发现蛛丝马迹。当她讲明真相时,大家啧啧称赞,一个女友把牙花子还嘬出了血!她把精力和金钱都用来开发他了,他因此成为呼和浩特高校女生关注的对象和追捧的目标。在20世纪90年代,他的课堂往往爆满,很多人是为了一睹他的风采赶来听课的。她的一个女友警告她说:“你千万别把他培养到别的女孩儿怀里去!”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说:“我只要轻轻勾一下它,就可以掌握整个世界。”
       他又恢复到日常的疲软状态了。他想以给娘寄生活费的名义朝她要3000块钱,可又一想,不行,半个月前,她刚把今年的生活费寄出去。他无话可说了。他躺着,出了一会儿气,然后,摸黑儿抱着被子灰溜溜地回书房了。
       早晨,他钻进卫生间坐到马桶上,20多分钟都没起来。她在外大呼小叫:“你还有完没完?我要迟到了。”他说:“你催什么催,怎么也不能拉半道屎再缩回去吧。”她说:“你快点儿,我都憋不住了。”他说:“到图书馆去拉。”她在学校图书馆上班,所以,他才让她去那儿去拉。她见没希望了,拿着包急匆匆地出了家门。
       听到关门声,他从马桶上跳起来,拎着裤子来到客厅窗前向楼下瞭望。只见她半弓着腰夹着尾巴“嗖嗖嗖”地冲出了楼门。他捂着肚子就笑,笑得腮帮子生疼。
       他一上午心情都特别好,写了1000多字。心情一好,他就想去系里转转。刚一迈入自己的办公室,就有人尾随着进来了。来人是个农村瘦老头儿,手里拎个装化肥的纤维袋子,他自称是一个名叫石春山的学生的爹。老头儿是有备而来的,因为他管金河教授叫老乡。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金河救救石春山。老头满口赤峰话,还真是老乡。
       “他没得绝症没遭追杀,我救他干吗?”金河最烦农村人动辄就下跪,于是一脸厌恶地说。
       “您不救他,他真没命了!”老头儿呜咽着说。
       “到底怎么啦?”
       “他拿了学校图书馆一本书,学校要开除他!”
       “原来偷书了!”
       “您是系主任,又是大作家,说话好使,您一定得救救他。60多年了,我们石家就出了这么一棵高蒿子。您要不救他,他就彻底‘虾米’了!”
       金河仔细看了老头儿一眼。老头瘦小得像一只刚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孱弱的老猫,额头的皱纹里塞满了黑泥。不知为什么,金河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爹。如果偷书的是自己,爹活着的话,他又会怎么样呢?
       “您先起来。”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好好好,我试试看,我试试看还不行嘛!”
       金河把老头儿扶到椅子上坐下。他对石春山有印象。石春山是中文系大四的学生,很有才华,小说写得不错,他在一个内部刊物上看过,当时就想,石春山如果坚持下去,也许会成器的。他几次想跟石春山聊聊,鼓励鼓励他。因为他认为老师对学生的教育不在一门课或几门课,而在一句话、一本书或一个思想,这些东西可以使他们受用终生。可他最终却没跟石春山谈。原因有二:一、他认为现在的学生不相信这些带有理想化的劝诫,他们只相信自己,只相信不择手段的竞争。二、石春山满口赤峰话,让他非常讨厌。他一直认为赤峰话是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愣,傻,土,硬。像他这样从穷乡僻壤来到大城市的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家的土话连夜就饭吃了,第二天一早赶紧说此地话。他是在呼和浩特上的本科,开学不到一周,他就跟本地男同学学会了使用“爷”,也就是“我”,并且说得特别溜;他是在北京上的研究生,开学头两个月,下了课,他就去坐公共汽车,去听乘务员说话,半年后,他北京话讲得几乎和“胡同串子”一样了。宿舍同学向他讨教说北京话的秘诀,他告诉人家:非常简单,嘴里含一个刚掏出窝的鸟蛋,说话时,既要让它快速地滑动,又不能挤破它。同学真相信了,满大街找鸟蛋,结果无功而返,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外地同学也只有他一个人敢讲北京话了。在E大,他第一次给石春山上课,石春山就故意用赤峰话回答问题。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学生有点儿心术不正。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金河给主管学生工作的系党总支书记打了个电话,问清楚了石春山的事。事情非常简单:图书馆管理员在出门处从石春山的怀里搜出了一本书,夹在书脊中间的磁条被扯掉了,石春山承认书是自己偷的。图书馆最近丢了100多本书,他们怀疑都是石春山干的,可石春山死活不认账。系党总支书记建议学校开除石春山,报告已打好了,正准备递上去。金河觉得这样处理重了,提出系党政联席会开会重新研究此事,最好给学生一个改过的机会。系党总支书记勉强同意了他的意见。
       老头儿见事情出现了转机。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临走时,把纤维袋子塞到金河手里,说里面装的是老家的小米,他从2000里地以外背来的。金河心里掠过一丝难过,就把纤维袋子收了。
       老头儿走后,金河静坐了几分钟。他起身准备去提墙角的纤维袋子回家,却发现袋子敞着口,小米的上面有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沓钱。他哆哆嗦嗦地数了一遍,整整3000块钱!
       他攥着钱,冲到楼下。老头儿早就没影儿了。
       他想把钱退给石春山,可转念否定了这个主意。他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管怎么说,石春山毕竟还是个学生。就在这时,金海打来电话,告诉他市医院给娘检查的结果和县医院是一样的。他让金海赶紧带娘来呼和浩特。金海吞吞吐吐地说,没钱买车票。他说,你嫂子不是刚给娘寄了生活费吗?金海说,花了,给孩子交了学费,还了饥荒。
       他咬了咬牙,开车去了邮局,从3000块钱中抽出
       1000块钱给金海寄了回去。回到家,把余下的2000块钱藏在了书柜的一本书里。
       3
       徐尘埃又发现了林若地做的一件事。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他对知识界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摧毁。他在书房里对着书本整夜地发呆。窗外到处氤氲着春天的气息,月牙儿在树梢上游弋。树叶的沙沙声送来一缕缕清风。他却在风中嗅到了一股恶臭。
       他虽然一个多月足不出户,但对林若地的行踪却心中有数。那么,他是怎么掌握的呢?他主要靠在自家的门厅去听、去嗅。
       他的听觉非凡。林若地一出家门,他就能分辨出他穿的是棉布鞋还是旅游鞋;林若地走一节楼梯,他就能判断出他的心情好坏。即使林若地待在家里,他也知道他是否挨老婆钟灵揍了没有。钟灵喜欢用皮鞭,每次打多少下,他一清二楚。蒲英不相信钟灵会用皮鞭。他却断定皮鞭就在林若地家书柜上头,并且让徐朴素以找林可可玩儿为南前去侦察。徐朴素回来说:“皮鞭在书柜上头用一张报纸盖着呢。”蒲英咯咯地笑着说:“尼采说,你要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带上你的皮鞭。没想到尼采的皮鞭还真的落到了女人的手里,这个女人还是钟灵。”比方4天前的一个夜里。他又听到林若地挨抽了,整整20下。他还隐隐约约听到钟灵边抽边骂:“……舔厕所,你给人家当官的舔腚去算了!”
       他的嗅觉非凡。林若地家每天吃什么,他闻得到:他要根据林若地家的饭菜标准调整自家的,两家的孩子在同一个学校在同一个班上,他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在人前矮半截。林若地出门时洒什么香水,他闻得到:洒了味道淡的,那是去上课了;洒了味道浓的,那是又去跟哪个女人鬼混去了。可最近林若地从外面回来,身上不但没香味儿,还一股厕所味。起初,他以为自己闻错了,以为那是垃圾的味道,连闻了3天之后,他确定林若地身上真的有一股公共厕所的味道。
       当然了。他知道林若地也很关心他。林若地家门上有一个猫眼儿,林若地经常在门后窥探他。他一向认为窥探是知识分子普遍的心理病,他对此很是不屑。因为他的听觉和嗅觉好,每次出门或回家时,都知道林若地在不在门后,因此他可以自信地说,他没有任何把柄攥在林若地的手上。再说了,他真的是个老实人,到目前为止还没做过昧良心的事。
       昨天,钟灵扔在门口一袋东西,有异味但绝对不是平时的生活垃圾。他有些好奇,就悄悄出了门。他下楼时用眼睛扫了一下,发现塑料袋里装的竟然是林若地的衣服,衣服还很新。新衣服干吗扔了呢?
       他把这段时间听到的、嗅到的和看到的放在一起通盘分析了一番,得出了林若地肯定又搞了新的猫腻狗骚,并且很可能跟公共厕所有关。跟林若地有密切关系的公共厕所在学校主楼3楼。既然想到了这一点,徐尘埃就直接奔那儿而去。
       中文系原来在另外一栋楼里办公,那栋楼里同时还有学生上课,很乱。电影学博士点批下来后,孟校长一高兴,就把主楼里的大部分行政部门赶了出去,只留了校办等几个单位,腾出来的房子让文史哲等几个老系搬了进去。这是孟校长着手振兴传统学科的举措之一。现在的中文系在主楼3楼西侧办公,而东侧就是几个校长和学校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林若地曾经当过系主任,因为男女关系的事儿被学校给免了;李冰河是他的学生,也是林若地一手提拔起来的副系主任,在他被免职时,李冰河给他在系里弄了一间房,他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往主楼搬家时,党总书记以系里房子紧张为南主张把林若地的剧评工作室撤了。金河没同意。林若地已经50多岁了,马上进入老年了。金河不忍心对一个老人下手太狠。最后,就把斜对着3楼楼梯那个房间给了他,因为那个房间紧挨着校领导们的办公室,没人要。大学不是机关,普通教工都不愿离领导太近。尽管他们也想巴结领导,但绝对不会让外人看出来;他们表面比谁都清高,遇事需要求人了内心比谁都猥琐。没办法,教授们都是这个熊样儿。
       徐尘埃在系资料室待了3个早晨,他在走廊里进进出出了10来趟之后发现东侧的男厕所还真有情况:白副校长每天8点钟左右进去,大约10分钟后慢腾腾出来、回屋;林若地贼溜溜从屋里出来,几乎小跑着进去,大约3分钟后出来;林若地一回屋,何光大则从屋里出来、火急火燎地进去,大约15分钟后神态安然地出来。
       林若地为什么在白副校长和何光大去厕所的中间空当进去呢?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带着这样的疑问,徐尘埃在第4天早早地钻进了厕所,选择了一个靠边的坑位,踏踏实实地蹲起来。
       有人进来了,蹲到了挨着徐尘埃的坑上,那人不停地干咳着。虽然看不见他,徐尘埃心说,没错了。就是白副校长了,他就喜欢干咳。白副校长吭哧憋肚地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他拉的屎好臭,徐尘埃都恶心死了,差点儿没吐了。白副校长的战斗终于结束了,干咳着走了。徐尘埃提上裤子待在蹲位里等待林若地的出现。过了10多分钟,林若地没来,何光大也没来。徐尘埃被熏得晕晕乎乎地撤了。
       第5天早晨,徐尘埃依然早早地钻进了厕所。白副校长拉的屎依然好臭,好在徐尘埃有思想准备,他戴上了口罩,能抵挡一下。等了20多分钟,林若地没来。却又来一位拉屎的。但不是何光大,何光大不抽烟,这位嘴里叼着烟呢。这位拉的屎比狗屎还臭。徐尘埃终于被熏吐了,连裤子都没提好就跑了。
       按着徐尘埃掌握的情况,白副校长和何光大每天早晨先后在比较同定的时间去厕所。已是一种习惯了。在他俩中间忽然插进来一个林若地,这就好玩儿了。徐尘埃推测,白副校长拉完屎不冲水,挨熏的自然就是何光大了,最近林若地闻着味了,为了溜舔何光大,他去擦白副校长的屎了,因此钟灵才骂他“给当官的舔腚”。这个推测的前半部分在打扫卫生的中年女人那儿得到了的证实:厕所是老式的水箱冲水,白副校长有严重的肩周炎,不能高抬胳膊,常年拉屎不冲;何光大要想舒舒服服地蹲着就必须得把白副校长的屎冲掉。而后半部分却不是事实,因为徐尘埃没有等来林若地。
       这天夜里,徐尘埃失眠了。因为他把同仁想得太坏了。他为自己的内心龌龊而感到羞愧。然而,失眠的不止是徐尘埃一人,还有金河。
       白天,系党政联席会开会重新研究了石春山偷书的事。系党总支书记依然坚持严肃处理,金河力主网开一面,其他副职们都不表态。李冰河一向支持金河,今天却也紧闭嘴巴,一声不吭。这让金河没想到。金河说:“现在的学生,有钱都去泡妞了,有钱都去泡吧了,你给他书他都不念;石春山为了读书而去偷书,这说明他还是上进的。”系党总支书记说:“依你这么说,我们不应该处理他而应该号召学生们向他致敬了?”金河说:“我的意思是说,他至少是值得同情的。”金河灵机一动给云霞打了个电话,问她石春山企图偷的书是什么?云霞告诉他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他听了心里为之一振。那是一本奇书,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的小说无法与之媲美,小说中的魔幻和神秘的气氛登峰造极,人类的智慧和想象力之奇特,在此得到了几近完美的展现。20
       世纪末,中国有大成就的作家们几乎都受到过这本书的影响。金河在E大上学时,也对图书馆的这本书顶礼膜拜,曾把它揣在怀里想偷走,但被管理员盯上了,最后他只好放弃。没想到,20多年后,他的一个小老乡又盯上了这本书!当金河介绍了这本书同时也端出了自己多年隐藏在内心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时,系党总支书记不说话了。石春山因此免遭一劫。
       金河躺在书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烙年糕饼子。他激动得睡不着,因为他拯救了一个年轻的灵魂。试想,如果真的把石春山开除了,那他这辈子就进了地狱。应该说,金河救石春山,跟石春山爸爸那3000块钱没关系。尽管他用了那钱,但只是借用,他早晚会还的,再说了,他当时并不知道米袋子里有钱,如果知道了,他断然不会要的。他一个堂堂的大教授,怎么会收一个穷学生的钱呢!
       第二天,他给石春山等几个学生辅导毕业论文。他总觉得石春山在角落里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后背直冒凉气。其实,是石春山心里有鬼,在偷看他的反应。但他并不知道。他编了个理由,草草地结束了辅导。
       他开车想去内蒙古医院附近看看出租的民房,因为再过4天金海和娘就到了。他的车刚要出校门口,却被迎面而来的郁君子给拦住了。他只好靠路边把车停了。郁君子拉开左边的车门钻了进来。郁君子说,谢谢你啊。他说,谢我干什么?郁君子说,那间房啊。他用鼻子“哼”了一下。郁君子说,你要小心被别人架空。他说,架空什么?郁君子说,“申博”领导小组啊,你不能由着李冰河折腾。他说,有人替我干活儿不好吗?郁君子说,依我看,李冰河未必是替你干活儿。他看了看郁君子。郁君子说,你知道这次全校的老师一共向小组报了多少本书吗?他摇了摇头。郁君子说,我就知道李冰河没告诉你,160本。他说,多少!郁君子说,160本!他说,不可能,上次“申博”,我们磕头作揖地求着大家报,才报了50本,最后写出来的也不过35本。郁君子说,现在这个关口谁都想在孟校长面前表现一下,林若地报了6本,朱小波报了6本。他说,你呢?郁君子笑着说,我也6本,为了赶书,才住到你们小组的。
       郁君子走后,他想给李冰河打个电话问问书的事儿为什么瞒着他,可转念一想算了:李冰河也许不是故意的,也许太忙给忽略了;郁君子一向爱打个小报告,他来嘀咕这些无非是想讨好自己,无非是想将来也混个博导当当。
       徐尘埃在校园网上看到了何光大去泰国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中国的大学党委书记跑到泰国去干吗,是去看人妖吗?他的第二反应是既然这几天何光大不在E大拉屎,林若地也就不用去“舔腚”了,他自然也就扑空了。何光大今天晚上回来。一切就看明天的了。
       徐尘埃又早早地钻进了厕所的一个蹲位。他终于依次等来了白副校长、林若地和何光大。如他所料,林若地就是来为何光大擦屎的。今天白副校长有些大便干燥,用时长了点,何光大可能内急,没等林若地收拾完就闯进来了。因为着急,林若地忘了关蹲位的门啦,正好跟何光大打了个照面。何光大说:“有些人素质太差,还当领导呢,拉屎老不冲水。谢谢你啊,老林。”林若地有点发蒙,就回了一句:“你拉好啊,何书记!”
       徐尘埃想笑却怎么也笑不上来,一股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
       直到何光大拉完走了,徐尘埃才从蹲位里出来。他懵懵懂懂地下了楼,出了门。林若地的行径让他难以置信,那他的行径是不是也让别人难以置信呢?他还是教授吗,是教授怎么能如此卑鄙如此下流呢?他多么希望这个无聊的游戏是他一手制造的一个幻象,他宁愿是自己内心肮脏,也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么想着,他的头就撞在了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上。过往的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他夹着尾巴赶紧溜了。
       其实,徐尘埃看到的就是一个教授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真实的行为细节。当林若地知道是何光大保了他,他才进入了博导候选人名单时,膝盖都软了,心想,说什么也要报答何光大一下。可怎么报答呢?送点儿东西送点儿钱?显然,何光大要的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林若地他们的支持。据说,孟校长这一任快到届了,何光大想兼任校长,正在四处收买人心。当林若地发现厕所里的人际关系时,心头一热,认为表忠心的机会来了,二话没说,就去擦屎了。何光大也是聪明人,林若地擦到第3天让他给碰上了,林若地正撅着腚干活儿没注意他,他偷偷地钻进了“蹲位”,林若地一走,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拉完屎,破天荒地来到林若地的办公室聊了一会儿。虽然没谈博导的事儿,但他毫不隐瞒地谈了自己对学校现状的不满。那姿态是把林若地看成了自己人的。在那一瞬间,林若地把何光大当成了再生父母。一高兴,林若地回家就跟钟灵讲了。钟灵认为他把知识分子的脸丢尽了,把他狠狠地鞭抽了一通。她在医院工作,有洁癖,就把他的衣服当垃圾给扔了。
       徐尘埃回到家,闷坐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打电话约金河来下棋。10多分钟后,金河抱着茶杯到了。在客厅里,未落座,他张罗着给自己沏茶。因为经常来下棋,所以他的茶叶是寄放在徐尘埃家的。这是为什么?一是E大的文人们历来都讲究经济上的不相往来,包括喝茶这样的事儿,一定都是算得清清楚楚的。二是徐尘埃又是中文系有名的吝啬鬼。仅举一例,时至2007年了,他家还有一台缝纫机,他老婆和女儿的大多数衣服都是他亲手缝制的,他们一家3口的内衣基本上是补丁摞补丁。因此,金河和他下棋时,各喝各的茶叶也就不足为奇了。
       徐尘埃瞥了一眼金河手上的茶叶桶说,你的茶叶不上道,今天喝我的。金河说,你的500多块钱一斤。我可喝不起。徐尘埃夺过金河的茶杯说,是我请你喝的!金河掐了自己胳膊一下说,我不是在做梦吧?徐尘埃一边往杯里放茶叶一边恶狠狠地说,今天咱们过个年,我请你喝!
       刚走了3步,金河就要悔棋。徐尘埃恼了,一把掀翻了小棋桌。金河被吓得一激灵。金河说,你有病啊!徐尘埃说,我心口疼。徐尘埃突然捂着胸u,鼻尖上也渗出了细汗。金河说,真的假的,刚才还好好的,要不要去医院?徐尘埃说,一点儿小恙。他闭上眼睛,静坐着,大概在运气吧。金河把小棋桌和棋局重新摆好了。徐尘埃睁开眼睛,脸色好多了。他把林若地给何光大“舔腚”的事儿一五一十地给金河讲了。金河听了,手脚哆嗦着,像得了痉挛一样。金河突然一把掀翻了小棋桌。这次徐尘埃被吓得一激灵。
       “太坏了!”金河说。
       “太坏了?”徐尘埃问。
       “林若地不是党员,却动不动就找党委书记汇报工作。据说,当年党组织多次找他谈心希望他写入党申请书,他就是不写。可是多年来,每当他跟别人有利益纷争时,他就找党委谈话。他总是以一个非党知识分子的身份对学校和系里的工作指手画脚。大家都怕麻烦,就把不该给他的给他了。”
       “怕他干吗?”
       “他总觉得自己是个自由人士,想说啥就说啥,想咬谁就咬谁,没事也得让他整出事儿来,谁不怕他?这还不算,他还善于利用校长和党委书记的矛盾为自己获取最大好处。”
       “太坏了!”
       “这些年,学校每来一个新的党委书记他都贴上
       去。现在更是赤裸裸了,去给何光大‘舔腚’了。”
       “可是何光大未必觉得舒服。”
       “他舒服得很。听说他正在给林若地争取什么全国名师称号。”
       徐尘埃哈哈大笑,笑到半道又憋回去了。他警惕地朝门口看了看。
       “就林若地那点儿狗屎学问,还全国名师呢?他要当了全国名师,那大学教授肯定都死光了。”徐尘埃小声说。
       金河说什么也不下了,要走人了。徐尘埃跑到门口。奓着耳朵向外听了听,确信林若地此时没有上楼,才给金河开了门。
       “咱们明天接着下。”金河出了门,故意大声说。
       徐尘埃像害怕瘟疫钻进家里一样,赶紧把门牢牢地关了。
       这一夜,徐尘埃一直在校园内的家属区游荡。楼上好多窗子散发着温暖的灯光,很多人都在伏案读书、写作。后半夜了,下雨了,那些灯光渐次隐去,只有林若地书房的灯还亮着。在雨中,那灯光影影绰绰的像鬼火。徐尘埃觉着那鬼火在盯着他,他拔腿就朝教学区的体育场跑去。他围着跑道狂奔。直到天亮,直到脚上的布鞋底被跑掉。
       徐尘埃受了风寒,回到家就昏迷不醒。他被送进医院输了3天液,才醒了过来。
       4
       晚上看电视时,云霞最兴奋,她会随着电视剧剧情又哭又笑的。金河趁机把娘得病的事儿跟她讲了,并跟她商量把娘接到呼和浩特来看看病。她一口否决。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她说,老太太那么大岁数了,一趟火车就得给折腾散架;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他说,娘也许没多长时间了,我总得尽尽孝心吧。她去了卧室。回到客厅时,她拿着一把钱,扔到沙发上。她说,这是5000块钱!大孝子,家里就这些钱了,拿去尽孝吧。他说,我想把我娘接来!
       金鹿鸣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16岁,长得非常漂亮,瓜子脸、大眼睛、脑后梳一个马尾巴辫儿。对爸爸妈妈的争吵,她显示出了极其冷静的冷漠。她从兜里掏出耳麦,戴上,听起了MP4。她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体,浑身上下透着清纯和活力。
       金河瞪着牛眼看着金鹿鸣扭动着身体回自己屋了。而云霞则继续她的咆哮。她说,要真是那种病,接来有什么用?接来谁照顾?万一死在这儿,谁的责任?他说,姓云的,难道我娘到死也不能进这个家门了!她说,不能。就是不能,我的家不要虱子,不要臭虫,不要臭气熏天的乡巴佬儿!还有,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以后要叫妈不要叫娘,乡巴佬儿!他咬牙切齿地攥紧拳头怒视着她。她大声说,怎么,你还敢扁我?他摇荡着身子看了看金鹿鸣虚掩的房门,松开牙齿和拳头,一把抓起沙发上的5000块钱,回书房了。
       早晨,金河从车站接上了金海和娘。在路上,金河默默地开着车。他一直不敢说话,偶尔看看后视镜里的娘。娘老了,像冬天田地里的一块泥巴,又干又黑又裂的。娘和金海东张西望地往车窗外看。
       “娘,你看着这高楼密密麻麻的,跟进了咱们家后山上的林子里差不多!”金海说。
       “我看像进了高粱地!”娘说。
       汽车远离了楼群,进入了一片平房区。金河说:“娘。家里装修呢,我在外面给你们租了房子。”娘和金海都有些失望。
       租来的房子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个凳子。床上有两床铺盖,桌子上放着做饭用的东西。金河把娘扶到床上,并且给她脱了鞋。金河说:“娘。这儿条件一般,做饭在外面,上厕所得用便桶。但离医院近,看病方便。”娘平静地说:“这也比小西沟那两间破土窝强多了。”
       金河朝金海摆了摆手,金海跟他来到屋外。窗前。支着一个简易的烧蜂窝煤的锅灶。他告诉金海怎么烧蜂窝煤、去哪儿买菜。之后,他拿出了500块钱递给金海说:“娘想吃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别舍不得。你们休息一天,咱们后天去医院检查。”他琢磨了一下,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金海说:“这是7000块钱。记住,一定要折不离身,身不离折。娘的病全指望它呢。”金海说:“那密码呢?”他说:“医院的门口就有银行。取钱的时候,咱俩一块儿去。用一次,取一次。你拿折子,我拿密码,这样保险。”
       金河透过玻璃窗子向屋里看了一下,娘已经躺下了。他对金海说:“娘睡了。我先回去,晚上再来。”金海说:“三哥。我还没见过嫂子,侄女也有8年没见了,我想去家里看看嫂子和侄女。她婶子还给侄女买了件衣服。”
       金海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昨天夜里,金河摸着黑咬着牙在书房里坐了半宿,到现在,他牙根儿还疼呢。疼归疼,云霞对婆婆、金鹿鸣对奶奶的态度却是正常的。他跟云霞结婚时,云霞的爸当市长呢,他死去的爹是农民,两家门户不对;因为没钱,金家没有一个人来呼和浩特参加他们的婚礼,也没寄来一分钱彩礼,所以,云霞始终认为她不是金家娶进门的。她始终不认婆婆。没跟他回老家看过婆婆,也没让婆婆来过她家。婆婆对她来说,既不是一个概念,更不是一个形象,她之所以每年给婆婆寄生活费,那纯粹是因为婆婆是他的妈。他害怕云霞的这种情绪影响到金鹿鸣,总想找机会领金鹿鸣回老家看看奶奶。无奈云霞盯得紧,他一直没得手。金鹿鸣8岁那年,有一次趁云霞出差,他带着金鹿鸣跑回了老家。在县城住宿时,金鹿鸣被跳蚤咬得浑身都是大红疙瘩,他不敢回小西沟了,就让家里人来县城看了看金鹿鸣。回到呼和浩特后,云霞差点儿拿菜刀把他劈了。从此,她对金鹿鸣的教育就是农村人脏农村人懒农村人奸诈。这种理念已经深入到金鹿鸣的骨髓。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爷爷、奶奶、大爷、叔叔和姑姑。在这种情况下,金河还敢让金海去见他的嫂子和侄女吗?
       金海见金河走神了,就说:“三哥。你怎么啦?”金河避开金海的目光,说:“云霞出差了,鹿鸣的学校组织学生们去日本进行交流,鹿鸣也去了。她俩都得去1个多月,等她们回来再说吧。还有,别老在娘面前提云霞和鹿鸣。”金海说:“娘在家时天天念叨她们。”金河走到院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返回来。金海说:“三哥,还有事?”金河说:“没事。”其实,他是想好好看看娘。金河进了屋,来到娘身边。也许因为一路劳累。娘睡着了。娘的头发花白,脸皱得像核桃,身子佝偻着。娘像一只孱弱的老猫。蜷缩在床的一角。金河静静地看着娘。他想伸手去摸摸娘的脸,不知为什么,又缩回去了。
       金河一声不吭地走了。娘突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背影。金海想叫住金河,被娘用眼神给制止了。
       李冰河以E大中文系的名义跟市政府有关部门联合弄了一个文化创意产业发展研究中心,今天是“中心”成立的日子。他几次打电话邀请金河主持这个会议,一开始金河推了。金河对文化创意产业有一点了解:它源自个人创意、技巧和才华,是通过运用知识产权,创造财富、创造就业机会的行业。它用“创意”为产品或服务提供实用价值之外的文化附加值,最终达到提升产品的经济价值的效果。他认为这是个务虚的东西,对此不感兴趣。他还认为凡是学校成立的研究中心也好或者是召开的论坛也好,都是灶坑里的王八自己在那儿拱火。那红火苗苗都是耍给别人看的。无奈李冰河最后近乎哀求了,他才不得不来。
       到了会场,金河才意识到李冰河这次不但拱出了
       灶坑还上了台面,因为来宾都是一些场面上的人物,有自治区教育厅厅长、副市长、大企业家和文化名人。孟校长自然也来了。他跟金河说,这冰河还挺能折腾,竟然给学校拉来了60万元赞助!
       李冰河满面春风地招呼来宾们入座。金河奓着手站在边上显得有些多余了。老半天。李冰河才来到他身边,说:“金老师,你也入座啊!”金河一脸不高兴地说:“你弄这么大动静,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就挂个牌子,占间房子就完事了呢!”李冰河说:“这你可冤枉你老弟了。我可是两次请你当‘中心’主任的,你没给我面子啊!”金河想起来了,李冰河确实提过此事儿,可他当时忙着写一部长篇小说,根本没往心里去。其实,李冰河也清楚,金河心里只有小说,他才不在乎什么主任不主任的,于是就拿此事儿虚晃了一枪,目的是告诉系里的那些鸟人们他李冰河心里是没鬼的。既然李冰河心里没鬼,那金河也就不能把他往歪处想了。金河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场合我应该着正装来。你没跟我说清楚,你看我今天穿得像个送水工,怎么主持?”李冰河看了看金河那件已经很旧的蓝不拉叽的夹克衫,笑着说:“对不起,忘了忘了。我给你准备了西装。”说完,让会务组的人领着金河去贵宾室换衣服了。
       会议开得非常成功。有3个企业家当场表示,只要“中心”有了社会效益,他们也投钱。孟校长很高兴,主动要求讲话,使劲儿地把李冰河夸了一通。李冰河美得够戗,金河心想,他屁股眼子的褶儿肯定乐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孟校长让金河说说申报小组的进展情况。金河什么也不知道。他把李冰河叫了过来。可李冰河的答复是什么也没干呢。金河急了,问:“为什么!”李冰河说:“到今天我还是光杆司令呢,咋干啊?”金河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小组成员就是参加上次申报的人啊!”李冰河说:“我通知他们了,可人家都说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儿。我早就建议你给他们开个会,你可能给忘了吧?”孟校长把脸拉下来,对金河说;“你就给我玩儿是吧,哪天你非把自己玩到深山老林去。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糊涂!”
       金河连饭都没吃完,颠颠地到餐厅外去打电话通知小组成员开会。他回到饭桌上,李冰河笑着对他说:“哟,大作家,没想到你也这么怕孟校长啊。”
       下午的申报小组启动会上,金河作了近1个小时的动员报告,把大家的情绪都煽乎起来了。大家都表示,一定齐心协力,一举拿下古典文学博士点。李冰河自始至终没说话。最后,金河明确了申报小组仍由李冰河全权负责。李冰河说话了:“我全权负责?怎么敢当!你是组长。”金河说:“还像上次那样,你放手干,我给你做后盾。”李冰河说:“你还是当矛吧,别当盾了。我怕我这矛捅错了地方,给你捅娄子不说,还得误了你的大事。”金河说:“你这叫什么话?我的事儿也是你的事儿,你我的事儿就是大家的事儿。是吧,各位?”
       二人的对话似乎暗含玄机,别人都不好捕嘴。散了会,其他人都走了。金河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李冰河说:“听说老师们一共向小组报了100多本书。”李冰河说:“160本。”金河说:“那你怎么跟孟校长说我们小组什么也没干呢。”李冰河说:“小组的主要工作是弄申报材料又不是写书。再说了,老师们报上来的只是些书名,离成书还早着呢。我说‘什么也没干呢’也没什么错吧?”金河说:“没错。”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金河来到了申报小组。房间都黑着灯,没有一个人影儿。郁君子也不在。他打开会议室的门,开灯一看,桌子上积了一层尘土。原来启动会后,李冰河依然没有任何动作。金河火了,他打电话让李冰河马上来小组。李冰河的手机里一片嘈杂声,他嬉笑着说,我陪着重要客人走不开啊。金河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李冰河支吾了半天说,我在“跳房子”沙龙呢,你等我一会儿,还是我去找你吧。
       “跳房子”是中文系研究生们牵头搞的一个读书沙龙,活动地点就设在校园的茶馆里。金河不到5分钟就来到了茶馆。一楼不太大的大厅被沙龙包了。男男女女一屋子人。大家正说笑着。参加李冰河那个“中心”成立大会的3个企业家竟然也在其中,那样子还唱主角。见金河来了,大厅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李冰河赶紧起身把金河拉到门外。金河劈头就问,你怎么还按兵不动!李冰河说,没钱怎么动啊!金河说,你这会儿要钱干什么?李冰河说,小到小组人吃马喂大到开论证会跟外界联络感情,哪样儿少得了钱?金河说,你去找孟校长要啊!李冰河说,我越级去汇报好吗?金河说,你最近怎么啦,跟娘儿们一样罗唆。李冰河说,那我可真去找孟校长了。金河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哎,那些老板怎么也来读书沙龙混啦,他们识几个字啊?李冰河说,这你就老土了,现在的老板比教授儒雅,有一个段子不是说嘛:啥叫政治,黑呗;啥叫权力,整呗;啥叫进步,送呗;啥叫学问,抄呗;啥叫本事,吹呗。这年头,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老板;老板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李冰河既是博士又是教授,可他的气质里有政客的一面,有商人的一面,就是不见知识分子那一面。哪怕那一面像书纸一样薄。这也是金河最看不起他的地方。金河看了他一眼。也许光线不好,李冰河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他压根儿就不在乎。李冰河说,你要不要进去聊一会儿?金河说,我可没那闲心补笊篱,你们聊吧。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你就每天瞎聊吧,早晚得把自己聊废了!
       徐尘埃一家有说有笑地在饭厅吃饭。突然,他奓起了耳朵。做了个别出声的手势,小声说,林若地来了。蒲英低声说,不可能,跟他做了10多年邻居了,他从来没敲过咱家门。话音刚落,响起了敲门声。一家三口像被什么弹了一下,一起落到屋门口。徐尘埃屏住呼吸打开门一看,来人果真是林若地。林若地的脸在灯下泛着油光。
       “尘埃兄,深夜打扰。”林若地一拱手说。
       “欢迎打扰,欢迎打扰。”徐尘埃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这是我的一本电视剧评论集,请你批评。”林若地把手里的一本书送到徐尘埃手上说。
       “为什么请我批评?”徐尘埃像接过来一个烫手的山芋,紧了一下身子,激动地说。
       “你是搞戏剧戏曲研究的,是专家。以后我每出版一本跟戏剧影视有关的书都要送你,希望你不吝指教。”林若地说。
       “我一定认真拜读。”徐尘埃说。
       林若地不失时机地扒着门缝儿看了看徐尘埃身后的蒲英,蒲英摆着小手跟他打招呼。徐尘埃挪了一下身子挡住了林若地的视线。他以极快的速度把门关了。因为蒲英主动跟林若地搭讪,徐尘埃心里很不高兴。但他没说什么。一头扎进书房去读林若地的书了。
       次日中午,徐尘埃敲开了林若地的家门。林若地对徐尘埃的造访同样没有思想准备。
       “有事儿?”林若地说。
       “聊聊你的书。”徐尘埃说。
       “我的书?”
       看样子,林若地已经忘了他昨天晚上给徐尘埃送去的书了。徐尘埃从身后拿出那本剧评在他面前翻了翻。徐尘埃看得很认真,很多地方用红笔批了道道。林若地明白什么意思了。
       
       “你的书我看了一宿,已经过半了。我想就我看到的前半部分跟你交流交流思想。”
       “好啊,我洗耳恭听。”
       钟灵从屋里闪出来站在林若地身后。
       “作为一本剧评的集子,我觉得它简陋了点儿,每一篇文章都是先介绍一下故事梗概,然后正反面一说就完了,有的还掺杂了学生们在课堂上的讨论和课后的作业甚至一些拍摄的花絮,太表面化,不像一个教授的研究,倒像‘娱记’的报道。附录部分,把在研究生开题会和答辩会上的发言也收进去了,简直就是鸡零狗碎嘛。还有,使用的方法也是文学批评的那一套,根本不适合电视剧这种媒介艺术。还有,主体部分的文风也有问题,像在写‘大字报’。都什么年代了,你还在炮制‘大字报’,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徐尘埃,都说你老实,你老实个屁!没想到你的嘴这么损!”钟灵跳起来说。
       “教授们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插嘴!”林若地把钟灵推回屋里,转身对徐尘埃说,“你不简陋,你给我写一本看看!一年吭哧憋肚才写三五篇文章,没屁硬挤似的,大便干燥似的,TMD,你有什么资格来批评我?TMD,滚蛋!”
       “你管我叫‘TMD’?”
       “傻B,那是‘他妈的’!”
       林若地说完,返身回家,随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徐尘埃被骂得半死,半天才倒上一口气来。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点灯熬油地看了一宿书,好心好意给他提意见,林若地为什么还羞辱他呢?
       “没文化,他母亲的!‘TMD’是‘他妈的’吗?那是一个军事术语的英文缩写!”徐尘埃一边跺着脚,一边低声骂道。
       徐尘埃推开自家的虚掩的门,却发现徐朴素站在门后。
       “你都听见了?”
       徐朴素白了徐尘埃一眼,咬着小牙,回自己房间了。徐尘埃越想越气,毫不犹豫钻进厕所把书扔进垃圾筐了。他拉屎拉到半路,又把书捡起,认真地阅读起来。
       孟校长给金河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既然你忙着写小说,没时间管小组的事,那就让冰河来负责吧,反正那个破负责人也是个苦差事儿。金河一口就答应了。他认为自己瞌睡等了个枕头,正好。
       过了一天,云霞下班回来,进屋就对金河说。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让李冰河把组长给你替了?他不屑地说,是我自己不干的。她说,你拉倒吧,李冰河把他那个研究中心的钱给了申报小组30万元做启动经费,孟校长就让他当组长啦。他打死也不相信。他给孟校长打了个电话。孟校长告之。李冰河的确把中心的钱给了申报小组。他说,没想到你孟庄也是有奶便是娘的主儿!他气愤至极,把电话使劲儿摔在沙发上。
       云霞还讲了一些事情,其实这些事金河也知道。比方说,林若地最近傍上了何光大,郁君子等人一人弄了6本书指标在昏天黑地地写。都忙得快冒烟儿了,云云。见他无动于衷,她说,甩手掌柜的,你知道吗,他们这样做都是为了当首批博导!为了电影学博士点。你忙了快两年,这个时候了。难道你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吗?
       金河沉默了。云霞一下子捅到了他的软肋上。
       一年半前,学校申报电影学博士点,孟校长点名让他当申报小组副组长(组长是孟校长本人),于是,他开始跌入了无聊又无意义的陷阱。填表、弄材料,开会、搞论坛,出书、写文章,忙得鸡飞狗跳,总算是拿下了博士点。他踩着那些表格、材料、论著从陷阱里爬上来,可在平地还没站稳脚跟儿,就被人推进另一个巨大的深坑。这个巨大的深坑就是对首批博导任职的竞争。他是多么的不想参与到这场残酷而又无耻的竞争当中啊!
       夜里,金河一直处于焦虑之中。恰好,石春山又来短信,问什么时候给他辅导论文。金河没理他。石春山的短信一次又一次地发过来。金河的手机像酷暑里的蝉此起彼伏地叫着。他的脑袋都快被那声音胀裂了。他用一件衣服把手机包起来,干脆把它放到卫生间里去了。
       这一夜,金河在床上烙了一宿年糕饼子,无法成眠。
       5
       徐尘埃在书房里读书或者写作喜欢光着脚,甚至连拖鞋和袜子都不穿。他对徐朴素说,他那是为了保持头脑冷静。其实,他觉得在木地板上穿拖鞋和袜子纯属浪费资源。这一夜,他看林若地那本破书时不但光着脚,还脱了上衣,耍起了光膀子,因为在书的末尾处,他又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林若地竟然抄袭了他的唯一的一本著作,算上标点符号,整整3000个字!太不要脸了,简直拿腚当脸了!徐生埃气得眼睛都蓝了。披上上衣、拿着书、光着脚丫子就冲出了家门。
       徐尘埃砸开了林若地家的门。这时,已是深夜3点。
       “怎么,又有事儿?都几点了,还敲门?谁死啦!”林若地开门出来,见徐尘埃拿着两本书,上面那本是他的,就不耐烦地说。
       “比死一个人还悲还坏还恶劣还严重!”徐尘埃激愤地说。
       “到底怎么啦?”
       “你剽窃了我的著作。整整3000个字!”
       “不可能。就凭我,剽你窃你?开什么玩笑!”
       “白纸黑字,白纸黑字啊。”
       “书是我主动给你送上门的。要是我剽了你,还能让你看着?”
       “你那是攒得太快抄得太多了,你都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哪儿是别人的啦!”
       林若地支支吾吾地磨了半天牙,却什么也没说上来。徐尘埃把自己的书和他的书都打开,那上面文字相同的部分都用蓝笔画道道了。
       “个别地方文字一样怎么啦?那说明英雄所见略同。人文学科的论文就这样,谁又能有多少新东西?”
       “你要是还在乎你这身教授的皮,我希望你主动去把这事儿跟系里和学校说清楚!”
       徐尘埃转身要撤了。林若地说:“你回来!”徐尘埃站住了。
       “你光着脚呢,连鞋和袜子都没穿,你瞅你那样儿。简直是辱没斯文!”
       “我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
       徐尘埃说完,一撅尾巴回家了。他这口气还没咽下去,让他添堵的事儿又来了。次日,金河突然来到他家。他还以为金河是来下棋的,就没给金河好脸子,说什么心情不好,不下,一边儿去。金河说,你才一边儿去呢,我这儿还郁闷着呢!
       金河把一个档案袋子递给徐尘埃,说:“这是江苏某大学寄来的举报材料。他们学校的3位教授联名举报一位毛教授。说毛教授的一本书抄袭了你的那本书,而毛教授却用这本书评上了教授。江苏那面向E大发来函了解情况,你拿回去核实一下看看是不是剽窃,然后通过人事处给他们回个函。”徐尘埃刚喝了一口茶。听了金河的话,一下子噎住了,半天,腔子里的水喷出来,喷了金河一脸一身。金河说:“你有病啊!”他放下档案袋子,赶紧在脸上身上划拉着。不经意间。他发现手上有血迹,这才意识到徐尘埃吐血了。金河连忙说:“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去医院!”徐尘埃抹了抹嘴巴上的血迹,说:“一点儿小恙。”
       金河刚走。林若地就来敲门了。徐尘埃的嗅觉今天不太灵敏,他没有闻到林若地身上的臭味,不然他才不给他开门呢。林若地手里还端个茶杯。
       “你把那事儿告诉金河了?”
       “我还没学会告密。”
       “这就对了,多大个事儿嘛!天下文章一大抄。从古到今,哪个做学问的没抄过?古代不说了,就说近代。别人就不说了,就说郭沫若。郭沫若还抄过钱
       穆呢。我的尘埃兄!”
       “你真是疯了,郭沫若你也敢诋毁!”
       “这是事实啊。我的尘埃兄。每一个搞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人都知道。1954年,美国的汉学家余英时就在香港的《人生》杂志上发表了《郭沫若抄钱穆著作考——(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纪》。在20世纪90年代,余英时又3次发表了这种观点,并且得到了学界的呼应。真的,连郭沫若还抄袭呢!我们这点小事儿,还没屁眼儿大呢。”
       “我告诉你,林若地,学界早为郭沫若平反了。”
       “连郭沫若都平反了,我更得平反了。”
       “不要脸!”
       “你才不要脸!”
       正在上楼的林可可听见了两个大人在对骂,她停住了脚步,透过楼梯栏杆偷偷地看着他们。
       徐尘埃看了看林若地手中的茶杯,说:“你的水烫吗?”林若地说:“不烫,温的。”徐尘埃猛地夺过茶杯,把水泼到林若地的脸上。水花溅回来,也弄了他自己一脸。林若地被彻底泼蒙了,他用手划拉着脸。大概是茶水流进了嘴里,他使劲儿吧嗒着嘴,像猪吃食一样。
       两个人互相傻呵呵地看着。林若地的脸嘟噜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下巴颏儿陷在肉里,小嘴往外吹着臭气。那是一颗头吗,不,是一团肉,简直就是一团臭肉!徐尘埃心想。他似乎从林若地的嘴脸上看见了自己的丑恶。他抱着脑袋逃回自己的家。
       林可可突然出现在林若地面前。她咬着嘴唇看着爸爸。
       “爸,你把门口这垃圾给我扔了去。”
       “打扫卫生的阿姨会拿走的。”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给你拎到书房去。”
       林若地只好拎着垃圾下楼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里。这时,一个捡破烂儿的老太太正好走过来。
       “林老师,在这个世上,垃圾是有用的。”老太太说。
       老太太用个小铁钩子去翻垃圾桶了。翻了半天,并没有找见有用的东西。她轻轻地盖上盖子。林若地看着她走远。他听人说过这个老太太,也知道她的这句口头禅,可是,他几乎不来楼下倒垃圾,也就没机会聆听她的这句箴言。今天听了,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咧嘴苦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是在笑老太太还是自己。
       林可可和徐朴素经常闹别扭,有时彼此也一两天不说话,到第三天总有一个人先投降先跟对方说话,于是,两个人又和好如初。可是,因为“舌头”事件,两个人真掰了,有好长时间不搭理对方了。她们上下学不一块儿走了,课间玩耍时也不在一堆里。有一次数学课,老师让林可可用心算一道题,她半天没算出来,坐在她身后的徐朴素在她后背上轻轻地画了一个“0”。林可可心领神会,答对了。坐下后,她趁老师不注意。回头看了一眼徐朴素。徐朴素也看了她一眼
       课后,两个人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其实两个人早就想单独在一块儿了,只是一直没有契机。两个人的“谈判”还是从那张“小字报”开始的。
       “‘小字报’是你爸先贴的。”林可可说。
       “下面那行手写的是你爸写上去的。”徐朴素说。
       “你爸真阴暗。”
       “你爸真龌龊。”
       “你爸窝囊,到现在还是个副教授。”
       “你爸厉害,你爸是正教授。可那正教授是混来的,连食堂的大师傅都知道。”
       “你爸就知道缝衣服就知道下棋。”
       “你爸就知道写书写文章。”
       “写书写文章怎么了,那说明我爸勤奋。”
       “你爸那是在制造垃圾,在勤奋地制造垃圾。你们家垃圾放不下了,所以才扔到楼道里臭别人。”
       “TMD。”
       “他母亲的。”
       “你怎么说脏话?没教养。要骂人也应该说TMD。”
       “你以为‘TMD’是‘他妈的’呢?跟你爸学的吧?我告诉你,那不是。那是美国在台湾布置的战区导弹防御系统。”
       “什么意思?”
       “不懂了吧?一看你爸就不会外语,没文化。‘TMD’就是战区导弹防御系统的英文缩写。我爸说了,你爸净瞎骂,连什么意思都不明白就瞎骂。”
       “战区导弹防御系统。这个好玩儿。”
       “好玩儿吧?”
       “好玩儿死了。”
       “不生气了吧?”
       “生什么气?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对。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怎么能跟那帮大人学呢!”
       两个人手拉手跑回教室了。
       金河在家看石春山的论文。论文的题目是《论<樱桃园>的诗意结构》。《樱桃园》是俄国剧作家契诃夫的代表作,剧作讲述了女主人公朗涅夫斯卡娅很难适应外界环境的变化,她想逃避,却没有藏身之地。石春山的论文抓住了剧作的魂儿,通过对只开花不结果的樱桃园的观照。发掘了人们在空虚、乏味、浅薄和庸俗中的无所事事和得过且过的本性,进而捕捉到了一种诗意的生活结构。应该说,这是一篇不错的论文。特别是,论文指出了:世界上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片樱桃园。人人都想挽留住它,不过多数的时候它是挽留不住的。看到这儿,金河被深深触动。他由此想到了他视为生命的文学。他上大学时,文学像在天上,作家就像天使。哪像今天,文学和作家都成了泛媒介的殉葬品。他为文学的命运感到心疼,因此,他一度坚决不写电视剧。不管制片人给他多少稿酬。因为他天生崇拜文学,他一定要守住自己的这片樱桃冈。他一激动,就按短信上的号码给石春山打了电话。结果,石春山是借同学的手机给他发的短信。他就让石春山的同学转告石春山到他的办公室去谈论文。
       金河来到办公室的走廊上,只见石春山早到了。他面朝窗外背对走廊出神地向外望着什么。他的背影跟他父亲何其相似!金河的神经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他倏地钻进身边的厕所里。他躲在蹲位里又给石春山的同学发了个短信,告诉他自己有急事来不了啦,改天再约,让他通知石春山。一直等到石春山的同学来到走廊里,大呼小叫地把石春山拉走,他才偷偷溜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这一段时间,金河找了两家权威医院给他娘看病。最终,两家医院一致确诊是胃癌早期。做切除手术和术后化疗最少得要10万块钱。即使把自己的皮扒了。也卖不了10万块钱!连续几天了,他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枕巾上都落满了头发。娘的事,那3000块钱的事,让他感觉头上总有一片黑云在飘。在办公室里闷了一个多小时,他想起了柳琴声。也只有她能帮他了。
       柳琴声是中文系一位年轻漂亮的博士、副教授。她当初为了求职给金河打过一次电话,她的声音一下子迷住了他。那声音有如雨后的草原上的微风,纯净、清爽。湿润、甜美。他甚至感觉到有一双细腻、柔软的女孩儿的手在抚摸他的脸。他在心里勾勒出了她的容貌。她来系里试讲那一天,他坐在评委席上看了她几眼就不敢看了。那是一张美丽得近妖的脸。他断定他和她之间日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儿。从她报到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让自己躲着她。3个月后,在包头某大学的一个学术会议上两个人相遇了。她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只是在吃自助晚餐时,对他点了一下头。这下子他急了。心里跟猫抓似的。饭后他回到宾馆前台一查,她的房间跟他挨着。回屋一看,阳台也是连着的。一晚上,他跑了数次阳台,最后一次晾衣服时。把脑袋碰到窗子上,碰起了一个鸡蛋大小
       的包。
       她连门都没敲,就冲进来,抱着脑袋就给他揉。原来,她也一直在阳台偷看他。
       “活该!让你偷看!”她说。
       那一夜,她留在了他的房间。他们聊天一直聊到天亮。说是聊天。他也没怎么说话,话都让她说了。她自己说,她感觉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两个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两个人之间又什么都发生了。那是在他们的心里。那一夜。让他刻骨铭心。
       从包头回来后。两个人的关系又像路人一样了。
       金河来到柳琴声家时,她在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一个文化节目,李冰河是嘉宾,他挥动着大手丫子,在白话着。李冰河一直在追求柳琴声,这是E大尽人皆知的事。金河也坐下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柳琴声觉着不对劲儿了,她关了电视。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都脸红了。金河终于说话了:“我想朝你借点儿钱。”柳琴声说:“多少?”金河说:“3万块或者2万块或者1万块……要不,5000块也行。”柳琴声盯了金河老半天,把他弄毛了,他说:“你要有难处,就算了。”柳琴声说:“你借那么多钱干吗?外边有女人啦?”金河更脸红了。他脸红那是因为羞愧,他连老娘都养不起,还养什么别的女人!柳琴声说:“没想到你现在胆肥了!”金河说:“我不借钱了……你帮我个小忙总行吧?”柳琴声说:“我凭什么帮你!”金河有点急了,说:“我在心里是把你当成朋友的。”柳琴声不吱声了。金河说:“我最近手头有点儿事。你能不能帮我带带石春山的论文?”柳琴声说:“他写的什么题目?”金河说:“《论<樱桃冈>的诗意结构》。”柳琴声是专门研究外国戏剧的,她不好推辞了,就说:“就这一次。以后你别再找我,我不想见你。”金河夹着尾巴赶紧溜了。
       两天后,金河去内蒙古医院联系做手术的事。在挂号大厅,他意外地遇见了柳琴声。她问他干什么来了,他告诉她看一个病人,就慌慌张张地要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拦住他说:“谁病了?”他说:“一个朋友。”她说:“不可能!什么朋友,你要拿3万块钱?到底谁病了!”他低声说:“我娘。”她注视了他一下,眼圈有些湿润。她从肩上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故意的。这里面是3万块,本来是想去办公室给你的,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他接过信封,想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却觉得有点儿矫情,就憋了回去。他把信封装进包里,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她说:“石春山住院了。”他一惊,问:“怎么啦?”她说:“正给他辅导论文呢,就晕过去啦。来医院一查。饿的!你说都什么年代了,差点儿饿死人,这都什么事儿啊!”他说:“你等等我。”他跑到厕所的蹲位里从包里拿出她给他的钱,从中数出3000块,然后又回来塞给她。他说:“给石春山,让他好好吃,千万别再饿着了!不能说我给他的,千万不能说我给他的!”她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呢,他像做贼一样已经跑掉了。
       刚出医院门口,金河就接到了金海的电话。金海告诉他。家里的白面没了,让他过去时顺路买一袋。他开车已经到了一家超市门口,可是想了一下,没停车。直接开回了家。他知道云霞不在。他迅速跑到后阳台,从两个大袋里分别取出10多斤白面,装到早已预备好的小袋子里,然后又把大袋子放倒,用脚使劲儿地踹,目的是使里面的面松动,不让她发现明显地少了。接着他又分别从两个油桶中往一个大可乐瓶里倒了些油。最后又到冰箱里拿出一块猪肉,猪肉大约有四五斤,他觉得有些多了,又换了块儿小的,可又觉得小的太少了,终于咬牙切齿地又换了那块儿大的。做这些事情时,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像一个凯旋的战士,拎着这些东西,雄赳赳地出了家门。
       金河开着车出了小区。他没急着去娘和金海的住处,而是奔了南郊。沿着新修的公路,他穿过一个所谓的开发区,进人了一片田野。不远处,一条河蜿蜒地流着。公路的走势和河的流向基本是一致的。他把车停在路边,踩着田埂来到河边。
       这条河叫大黑河,是土默川平原上的第2条大河。河两边被墨绿色覆盖了。那墨绿墨绿的是娇嫩的玉米秧苗。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太阳在薄厚不均的云彩中行走。云浅的地方。它就露出笑脸;云深的地方,它就一脸的阴沉。他闭上眼睛,去聆听河水的声音。那声音浑厚、有张力,他总感觉那是自己的心跳。大黑河在历史上叫金河。当他这个东北人第一次来西部,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一条河的名字时,激动得一下子就跳了下去。要知道,他当时只会一点点狗刨。他在里面扑腾了半天竟然没被淹死。后来他想,那一定是娘在保佑他。这么多年了,每到极度郁闷时,他就来河里游上一段。
       他感觉有一个潮乎乎的东西落到他脸上了。睁眼一看,是一头黑底白花的乳牛在用舌头舔他。乳牛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有一层薄雾。它喷着响鼻儿。他没动,任凭它舔。它舔得很仔细,耳根儿后面都顾及到了。他的眼里一阵潮湿。
       徐尘埃整天躲在书房里,他不敢来客厅走动。上厕所时,用棉花球堵住耳朵,用手捂住嘴巴和鼻子,为的是听不见林若地的声音闻不见林若地的气味。越是这样,林若地越像幽灵一样缠着他。他在校园网上又见到了林若地的一幅照片。他左手背上捕个输液管子,右手举个液体瓶子,慢腾腾地走在林荫道上。照片下面配发了何光大亲自执笔的文字。大意是:林若地教授发烧39度,却依然举个液体瓶子去学校出版社校对书稿,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已经多年不见了;有了这种精神何愁“申博”不成?有了这种精神何愁大业不成?何光大最后以学校党委的名义号召全体教工向林若地教授学习!
       徐尘埃除了感到滑稽、荒唐外,还闻到了一种“文革”的味道。他“呸呸呸”地往手心里吐了无数口唾沫。然后猛地用双手去扇自己的脸,差点儿把脸打秃噜皮。打累了,他一头扎进厕所,坐到了马桶上。
       “小蒲,把林若地的那本书给我拿来!”他伸手把门推开一条缝儿,向外喊。
       过了一会儿,蒲英把那本书递给他了。
       “你不是不看吗?”她问。
       “我擦屁股。”
       他愤怒地扯了几页,恶狠狠地揉搓着。
       “你不怕拉屁股啊!”
       “不怕!脸都没了,还要屁股干吗?”
       他在里面把门关上了。她接着去着电视。不一会儿,厕所里传出“妈呀”一声。
       “怎么了,尘埃?”
       “还真拉屁股了!”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你看看,还是大教授呢,竟然让书纸拉了屁股!”
       6
       云霞晚上下班时拎回来一袋活蚂蚱,还神秘兮兮地说:“这蚂蚱可不是一般的蚂蚱。”金河没好气地说:“那还是虾米啊!”他出生在乡村,对麻雀、青蛙、蚂蚱、蚂蚁等益鸟益虫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去饭馆吃饭,他坚决不吃这些东西,也不允许家里人吃。今天倒好,她竟然把活蚂蚱拎回来了。因为娘的事儿,他窝了一肚子火,不想跟她多说话,就表现出一脸的腻歪。可当她说明蚂蚱的用途时。他不能再无动于衷了。
       云霞告诉金河,这蚂蚱是给孟校长买的。确切地说,是给孟校长母亲买的。根据她掌握的情况,孟母
       喜欢吃蚂蚱,而本市只有一家菜市场卖蚂蚱,并且一周只进货一次,孟母一周也只能吃一次,孟校长是E大有名的大孝子。每周他必然雷打不动地亲自去买蚂蚱。今天她已经给买断了,除了拎回来的,剩下的都分给了单位的姐妹们。这样一来,孟校长肯定抓瞎了。
       云霞指着手中的袋子对金河说:“明天用它去把孟校长拿下。”他说:“我拿下他干吗使?”她说:“当博导啊。为当博导,林若地傍上了何光大,李冰河给学校拉来了60万元赞助,就连郁君子都有撒手锏呢!”他说:“他有什么撒手锏?”她说:“我听云雾(云雾是云霞的弟弟,是自治区政府办公厅的一个处长)说,他女儿已经跟自治区一个副主席的儿子订了婚。不过,云雾告诉我们要绝对保密。”他顿了一下。说:“难怪孟校长给郁君子在申报小组弄了一间房子!”她说:“你要再不动手,你的博导可就真虾米了。”他接过了那袋蚂蚱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阳台上去了。她在后面跟着他,说:“我还听说,郁君子跟一个女服务员搞到一块儿了。”他说:“你好歹也念过大学,不要像个家庭妇女似的每天拉老婆舌头好不好,有点品位好不好!”她说:“我怎么就成家庭妇女啦,我怎么就没有品位啦!就柳琴声是淑女,就柳琴声有品位!”他说:“这怎么又跟她扯上了?”她说:“你不一直想跟她狗扯羊皮吗!”他大声叫:“我告诉你,我跟她什么事儿也没有,你不要捕风捉影!”她也大声叫:“你倒想跟她有事儿,看我不打残你下半身!”他怕邻居听见,不吭声了。她也不咆哮了。口气缓和了些:“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他说:“本来就是嘛。”她说:“我有个姐们儿,她的亲戚在宾馆当服务员。他俩让人家给看见了。”他说:“谁俩?”她说:“郁君子跟那个女服务员啊!”他把嘴巴闭上了。他知道他要再搭茬儿又得陷入一场无聊的、无休止的语言纠缠当中。
       金河在学校里还有一套房子,自从在外面买了商品房,学校的房子就基本空着了,只是云霞中午偶尔去休息一下。为了给孟校长送蚂蚱,金河专门回到学校的房子里住了一宿。他一大早就起床了。他拿本书坐在自家的后阳台上死等孟校长。孟校长跟他住一栋楼,孟校长住1门洞,他住3门洞并且还是1楼。只要孟校长一出家门,必须得从他眼皮底下过。
       果然,9点多钟的时候,孟校长戴个草帽推个自行车过来了。金河的窗子开着,他一眼就看见了孟校长。金河说:“孟校长,你这一身农民打扮是要去体验生活吗?”孟校长停下说:“哪有那份闲心?这么大一个城市就有一家菜市场卖蚂蚱,可昨天没等我去就卖光了,老太太又好这口,我只好去郊区现抓几个。”金河说:“你回家等着,我有办法!”孟校长将信将疑地回家了。
       不一会儿。金河拎着那袋蚂蚱跑到孟校长家。金河说:“巧了,本打算晚上请几个朋友吃饭。云霞昨天买的。”孟校长说:“我怎么能夺人之美呢?”金河说:“你不要给我打官腔,我不是冲你校长来的,我冲你是个孝子。”孟校长说:“也好。多少钱?”金河说:“你要跟我提钱。我就拿回去啦。”孟校长笑着让夫人收下了。金河说:“我想看看老太太。”
       正说着,孟母来客厅了。她快80岁了,精神矍铄,腿脚利索。说话明白。
       “妈,这是中文系的系主任,金河。”孟校长夫人说。
       “我知道,庄子老念叨他,说他也是苦出身。说他特别有才华。”孟母说。
       孟母张罗着给金河沏茶。金河有些受宠若惊,要站起来帮忙。
       “你别动,我给你弄,庄子喝茶都是我给他弄的。”孟母说。
       茶沏好了。孟母把水杯递到金河手上。她仔细端详了他半天。
       “您老高寿?”金河说。
       “76啦。”孟母说。
       “您老有福。身体这么好,儿子这么好。”
       “人老讨人嫌,除了添麻烦还是添麻烦。”
       “您那不是添麻烦,那是给他们添福气。”
       “庄子太忙,每天忙得都后脑勺打脚后跟儿。你说他怎么那么忙呢?”
       孟校长在一旁“嘿嘿”地笑了。
       “他领导着一个大学,事无巨细都得管,肯定忙。”
       “孩子,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脸蛋儿?”孟老太太突然小声地说。
       孟校长和夫人脸都红了,他们先后去了卧室。金河开始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看见老太太一脸的慈祥就有点儿感动,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坐着不动,孟母上前用她那干瘪的双手仔细地把他的脸摩挲了两遍。
       “孩子,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1966年10月8日。”
       孟母念叨着这几个数字丢下金河回自己屋了。金河有点儿蒙,一个人对着电视发起了呆。孟校长从卧室里出来了。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节目是央视的《百家讲坛》。孟校长说:“你怎么看这个节目?”金河有些激动地说:“现在这个社会,商业主义完全取代了自由艺术、大众文化完全颠覆了精英文化。在这样一个语境下,在这样一个不读书的人靠看电视选秀节目打发日子、读书的人靠看《百家讲坛》节目获取一点儿可怜的、一知半解的知识来遮羞的语境下,作为知识分子,我感到痛心感到羞辱我感到无地自容。”孟校长支吾着说:“是有一点儿痛心是有一点儿羞辱是有一点儿无地自容啊……”
       云霞见金河阴着脸回来了,就知道事情可能不顺利。她追着他屁股后问:“蚂蚱呢?”他被逼急了,就说:“喂鸡了。”她一想这城里哪有鸡呀,就断定他真的受挫了。她说:“看样子得下猛药!”
       云霞所谓的猛药就是由云雾牵线金河结识了一位房地产老板。这位老板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文学青年,因为梦想不灭,他愿意赞助E大中文系办学。一出手就是100万元。但有一个条件,金河本人必须接受另外5万元的馈赠,理由是为其改善一下创作环境。金河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答应了那老板。当天下午,100万元就到了学校的账上。孟校长在北京出差听到了这个消息,给金河打电话,让他马上坐飞机过去,他在北京饭店请他吃饭。金河说,你拉倒吧,你每次出差都是在街头吃面条,你舍得请我去那儿?经孟校长点头,金河把50万元留在了系里给每位老师买了个笔记本电脑,另外50万元则给申报小组做了活动经费。
       老师们拿到笔记本电脑都乐坏了。大家也要凑钱请金河吃饭。金河说:“你们长个脑袋就知道吃。”在星期三的例会上,老师们推选年轻漂亮的马飞飞做代表感谢金河。金河还以为马飞飞要发表什么感言,没想到她上前抱住他使劲儿啃了3口。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都被啃秃噜皮啦。其他老师在边上起哄:“马飞飞,就让你亲一下脸蛋,你怎么连他脑袋也给啃了,给我们留点儿啊!”
       金河决定在给娘做手术之前要领她去饭店吃几顿好的。他首选了新城区的一家北京烤鸭店。他哪是请娘啊,他分明在请自己。烤鸭一上来,他就左右开弓地上手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吃得满嘴流油。娘笑着说:“都大教授了,还是那吃相,又没人跟你抢。”金河说:“这都是小时候吃不饱落下的毛病嘛。到今天,不管是见到食物还是听到食物的名字,我这肚子就咕咕叫,就有一种饥饿感。”金海说:“三哥,你可真有意思。一个月挣那么多钱,还吃不饱啊?”金河说:
       “这跟吃饱吃不饱没什么关系。”娘对金海说:“你记事儿的时候,家里人已经能吃饱饭了。可你三哥小时候经常挨饿。”金海说:“我听我爹说过,我三哥小时候老偷吃。”娘笑着说:“他是经常偷吃。逢年过节买点儿什么红糖啊白糖啊大枣啊柿饼子啊,藏到哪儿他都能找到。”金河也不反驳,咧嘴笑了。他又让服务员上了一盘葱蘸酱。因为吃得太放肆,他的嘴角粘了一摊酱。娘让他停下,她用袖口轻轻地把他嘴角上的酱一点一点地擦干净。金河突然想起了孟校长的母亲。他的内心一阵酸楚。他想说点儿什么,可又没说上来。
       素菜上齐了。金河一摆手对娘和金海说:“赶紧吃吧。”娘仨都开吃了。他们吃得很认真。顿时,包间里响起了一片割庄稼般“刷刷刷”地响声。那声音,让金河感到真实,亲切。
       吃完了。金河叫服务员来结账。一听花了240块钱。娘不干了。
       “一顿饭240块钱!杀人啊!”
       服务员被吓了一跳。她赶紧走掉了。金河起身穿外套。
       “不是包房吗,今天黑夜不在这儿住啊?”娘说。
       “娘,你在这儿住干吗?”金海说。
       “一顿饭花了240块钱,当然要住这儿了。”娘说。
       娘环顾了一下包间四周,有点儿恋恋不舍。金河早就注意到了,娘一进这屋,就喜欢上这儿了。这样的细节在医院也发生过。那次,给娘检查完了,金河让金海领娘去走廊拐弯处的椅子上等他。他跟医生沟通了之后,来到走廊上,无意中听到了娘和金海如下的对话。
       “这楼房真大,真高,真敞亮。住在这儿跟住进金銮殿差不多了。”
       “娘,你可别瞎扯了,这是医院,是离乱坟岗子最近的地方。”
       “你这孩子,真不着调。这是度人的地方。金海。咱们什么时候住院啊?”
       “我三哥说了,还得检查两次,然后才能决定。”
       “敢情马上还住不成医院呀!”
       当时,金河听了二人的对话后,踮着脚尖儿后撤了。他楼上楼下转了两圈,才敢回来见娘。没想到娘今天又旧话重提,金河的眼神都软了。
       “娘,所谓的包间只是我们吃饭的时候把它包了。”金河说。
       “真不住这儿啦?那我得去厕所尿一泡,不能便宜了他们。”娘说。
       娘起身去了。金海问金河:“三嫂什么时候回来?”金河不耐烦地说:“还得些天。”金海不吭声了。就在这时,林若地搂着马飞飞从门口过去了。金河怕自己没看清楚,跑到门口探出脑袋确认了一下。没错,就是“那袋粮食”,正顺着楼梯往下滚呢。
       从包间出来,下楼梯时,金河蹲在娘的前面。他让金海把娘扶到自己的背上。他怕楼梯太滑。
       “要背也得让金海背。你都是教授了!”娘说。
       金河执意要背,娘只好依了。趴在金河的后背上,娘摸着金河的头,心说,还行,三儿还有点儿劲儿,到底是小时候背过柴的。
       一天上午,刚走到楼梯的缓步台上,徐尘埃就闻见了林若地的气味。他手里好像还拿着黄酱。他大概是从超市回来的吧,徐尘埃心想。要搁平时。徐尘埃肯定会避开他,等他进了屋再上来。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徐尘埃的血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上,心说。他是个什么东西,我怕他干吗!
       徐尘埃昂着头冲到了家门口。他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儿,林若地手中的一大碗稀稀的黄酱已经糊到了他脸上。之后,林若地飞快地逃回了自家。他把防盗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透过纱窗,他坏笑着看着徐尘埃。
       徐尘埃把脸上的黄酱划拉下来。好在,眼睛还能睁开。
       “狗日的,你为什么往我脸上甩狗屎!”
       “告密,因为你告密。”
       “我告什么密啦?”
       “就你那本破书,我只不过用了3000字。你竟然告到学校纪委去了。”
       “我要告你算我不要脸,行不行?我真没告密。”
       “我都见着那份材料啦,上面有你的亲笔签名。”
       “肯定是误会了,我真没告密……”
       “告密者,不要脸的东西!”
       说完,林若地“咣当”一声又把木门关上了。
       徐尘埃在心里骂道:林若地。你个粪便垃圾臭水沟,苍蝇蟑螂死耗子!骂完了,他返身跑着去了学校出版社。他把林若地的那本书买了100本。他打了个车,把书拉到街头上一家比较大的卫生用品批发商店。
       “你们的卫生纸是不是从厂家批发来的。”徐尘埃对店员说。
       “是,怎么啦?”店员说。
       “想办法把这些书给我加工成卫生纸,加工费你们定。”徐尘埃指着林若地的那些书说。
       “这可比买纸贵多了。再说了,它也不是做卫生纸的原料。”店员觉得不可思议,有些疑惑地说。
       徐尘埃让店员把老板叫了出来。
       “我明跟你说吧。这些书是E大一个不要脸的教授写的,我想把它加工成手纸,留下来擦屁股用。加工费你们来定,多少都行!”徐尘埃对老板说。
       “请问,您是教授吗?”老板说。
       “我只是个副教授。”徐尘埃说。
       老板和店员觉着徐尘埃好玩儿死了。他们差点儿笑岔了气。
       “这活儿我接了,我给您找地方加工,我只收您成本费。多一分我绝对不要!”笑完了。老板说。
       “我觉得没什么可笑的。”徐尘埃一本正经地说。
       晚上,徐尘埃在家里一个人喝了一瓶蒙古王酒,蒲英拦都拦不住。喝完了,他张牙舞爪地开始砸书柜撕书本。蒲英把他从书房拖到卫生间里,在徐朴素的帮助下,用一个大床单把他绑在了下水管道上。徐朴素哭着去给金河打了电话。
       被绑在管道上的徐尘埃已经睡着了。金河一进门,他惊醒了。金河径直来到卫生间。
       “金河兄,你快救救我吧!”徐尘埃哭哭啼啼地说。
       “怎么啦,要死要活的!”金河一边给徐尘埃松绑一边说。
       “你是知道的,我不在乎金钱,我不弄那些狗屁的科研项目,我不在乎地位,我不去评那狗屁的教授。”
       “我知道。”
       “我只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现在有人辱没了我的尊严!”
       “只要你坚守批判立场、人文精神和社会良知。就没有人能辱没你的尊严。”
       金河把徐尘埃弄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林若地抄袭了我的书,整整3000字。有人给学校纪委写了举报信。林若地竟然怀疑是我写的!”
       “有这事儿,我没听说啊?他要真抄袭了。就揭穿他,把他的皮给他扒光了!”
       其实,纪委给金河打过电话,可他关机没打通。纪委就直接把林若地去了解情况了。
       “你看看,连你都不信我,连你都认为是我告发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徐尘埃哭着喊着就要往墙上撞。金河在后面死死地抱住他。
       “我那是说的气话。尘埃兄,我还不信你吗?要是连你我都不信的话,这世上我就没什么可信的啦!”
       “真的?”
       “真的!”
       徐尘埃不哭了。金河却趴在茶几上哭了。这次轮到徐尘埃发毛了。
       “嘿。你怎么哭啦?”
       “一点儿小恙!”
       金河走后,徐尘埃在沙发上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时,酒劲儿也过去了,他马上跑到书房。看着一片狼藉的场面,他心疼死了。书柜的玻璃门被砸烂了两扇,书被撕烂了十几本。还好,被撕烂的都是一些现代版的书。他收藏的几本古书都完好无损。要知道,那几本古书都是价值连城。其中有一本,是可以堪称
       国宝级的。
       孟校长把金河叫到办公室商量怎么处理徐尘埃举报林若地的事儿。上次申报电影学博士点时,林若地已经闹出了一次丑闻。中文系一个教授经常用文丁的笔名发表文章,林若地也用文丁的笔名发表了一篇剧评,在编书时,那位文丁的文章就被林若地堂而皇之地连同自己以文丁的笔名发表的剧评收了进去。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孟校长紧捂慢按地才把它压住。在申报古典文学博士点的当口,他说什么也不敢掉以轻心啦。
       “我已经了解了,不是徐尘埃举报的。也许是有人别有用心。”金河说。
       “林若地把黄酱甩到了徐尘埃的脸上,徐尘埃这回彻底翻脸了。他已经找了纪委,说反正林若地怀疑是他告发的。那他就正式告发。他要求学校严惩林若地,不然他就诉诸法律。”孟校长说。
       “今天晚上你出面请他吃个饭,让E大几位最有威望的老教授作陪,剩下的你就别管了。”
       “以什么理由请他呢?”
       “晚宴上,你亲自请他出山写几篇关于古典戏曲方面的文章。鼓励他尽量能上《新华文摘》,你就说,这样一来,他的文章在‘申博’中有可能打头炮。一句话,让他一定要有责任感和使命感。”
       “我明白了。徐尘埃是一个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难道你不是吗?”
       “要是再出几个林若地和郁君子这样的人,别说尊严了。我连脸都没了。”
       “从明天起,我就回申报小组。一些要命的事儿我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好,保证不再给你捅娄子。组长不组长的我不在乎。”
       “组长没给你免。我跟冰河说的是让他当临时负责人。我知道你会醒悟的。”
       “你为什么这样做?”
       “‘申博’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离得了你?离了你我去哪儿弄那50万元啊!”
       “太坏了,这E大再也没有比你更坏的人啦。”
       “当官的哪儿有不坏的。”
       孟校长的口气有些真真假假。金河心说,你给我玩勺子去吧。
       “电影学博导到底什么时候聘啊?”
       “你怎么也开始关心这些俗事了?”
       “李冰河老问我……对啦,我听说郁君子跟宾馆一个女服务员搞到一块儿了,这事儿是不是你得过问一下?”
       “这种传言我怎么过问?正事我还忙不过来呢!”孟校长轻描淡写地说。
       从饭店出来,金河没跟其他人一块儿坐车走。他喝了点儿酒,想沿街向北郊方向溜达溜达。呼和浩特初夏的夜晚是凉爽的。如果像今天这样,小小的西北风沿着河套平原吹过来,那么城市的上空都是深蓝的。星星在天上点起了一盏盏灯。在这些灯的照耀下,北边黛色的大青山隐约可见。金河想,对一个住在大城市的人来说,夜里偶尔能看见星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金河在一个公园的门口停下。他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公园是由一个植物园改建的。里面有上百种树木。树木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真可以人心入肺。他贪婪地用鼻子吮吸着。公园门房亮着灯,守夜人在灯下看书。他听别人说,守夜人是20世纪80年代一个有名的诗人,诗人放弃了电视台的工作,主动要求来公园守夜。理由有些可笑。因为在这儿能烧柴草做饭、取暖。可惜,诗人的烟囱今天没冒烟。不然的话。他一定要进去聊聊。
       徐尘埃从后面追上来了。他是听服务员说金河朝这个方向走的。他喝得满脸通红,走路都有些不利落了。他手里还拎着一包东西。
       “你不是跟车走了吗?”金河说。
       “没有啊,我又去了趟厕所,就没赶上。”徐尘埃说。
       金河看了看徐尘埃手里拎着的东西。徐尘埃“嘿嘿”地笑了。
       “你偷着回去打包啦,你这人忒不讲究。”
       “我怎么不讲究了?”
       “孟校长请你吃个饭,你最后还要打包。”
       “孟校长怎么啦,他又不是土财主?他就是土财主,他也不应该浪费呀!”
       “他就是土财主,他就是吝啬。我当了四五年系主任啦,他从来没正式请我吃过饭。”
       “是啊,没想到孟校长能请我吃饭,还有那么多有威望的老教授作陪!我要是写不好这几篇文章,誓不为人!”
       “那你和林若地的事儿怎么办?”
       “让林若地到我家里给我认个错,再赔3000块钱精神损失费,这事就算完了。”
       徐尘埃的话像锤子一样砸在了金河的脑袋上,他蒙了一下。
       “赔多少!”
       “3000块。”
       “为什么是3000块?”
       “他抄了我整整3000字。”
       “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多不剽少不剽,为什么正好剽3000字呢!”金河小声嘟嚷了一句。
       “你说什么?”徐尘埃大声问。
       “你真够黑的,一个字一块钱。这相当于4流编剧的稿酬了。那道歉信还在学报上发不发?”
       “别发了。林若地就是一泡狗屎,我们不能把它抓在手里到处拿给人看吧。那样的话,既弄脏了自己。也弄脏了别人。”
       “那我替孟校长谢谢你。”
       “对啦,给江苏那个大学的鉴定函,我已经让人事处盖了章给他们寄过去了。”
       “你是怎么认定的?”
       “我和毛教授的书,都是关于美国戏剧的。有的地方,他中有我;有的地方,我中有他;但我不认为是抄袭。”
       “材料送给你之前,我都看了。你的书先出版的,他的书后出版的。他确有抄袭之嫌。”
       “都是江湖中人,做点儿学问、评个教授不容易。”
       金河定定地看了徐尘埃一眼。
       “没想到你这么宽容。”
       “宽恕别人就是宽恕自己。”
       金河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脸几乎挨上徐尘埃的脸了。
       “我得离你近点儿,好好看看你。跟你一块儿下了这么多年棋,怎么感觉突然不认识你啦?”
       “近处比远处远,近处比远处陌生。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
       “你又给我念朦胧诗!”
       “朦胧诗人早都死光啦,哪儿还有什么朦胧诗啊。”
       徐尘埃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金河。
       “这是给江苏方面寄快递的收据,你得给我报销了。”
       金河白了徐尘埃一眼,把纸条收了。
       “钱!”
       “你得去系秘书那儿领。”
       “你先垫上。”
       “不就20块钱,你至于吗?”
       “就因为是20块钱,过后我才不好意思朝你要呢。”
       “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金河拿出20块钱恶狠狠地甩给徐尘埃。徐尘埃没接住,钱被风刮跑了。他撵出好远,才把那20块钱逮住。
       7
       徐朴素房间的门被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儿。徐朴素和林可可从门缝儿往客厅偷看:林若地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徐尘埃;徐尘埃打开信封,从中拿出一沓钱,仔细地数了两遍,然后把钱装进信封塞进兜里;徐尘埃到沙发上正襟危坐,林若地看了看他,退后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
       徐朴素轻轻地把门关上,说:“你爸今天对我爸为什么这么客气呀?又磕头又作揖的。”林可可说:“他俩又和好了呗。”徐朴素说:“我看差不多。不就闹个意见吗,一块儿玩儿一次,就没事了。”林可可说:“那我以后就可以天天来你们家耍啦!”徐朴素说:“那当然啦!”
       两个孩子都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坐在桌前认真地写作业了。
       徐尘埃和林若地在客厅里却又打起架来。他俩怕两个孩子听见,一开始都把声音压得极低。这次打
       架,纯粹是徐尘埃勾起来的。林若地道完歉准备走了,徐尘埃硬把他留住,告诉他不是自己告的密。徐尘埃甚至发了毒誓:如果是他,就让他日后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从根儿开始烂。他越是这样,林若地越不信。林若地还举了一个例子。几年前,学报的朱小波在一个半公开场合嘲笑徐尘埃穿打补丁的裤头。说他是个光着腚的知识分子。不知怎么的,这事让徐尘埃知道了。徐尘埃追着朱小波打了一年官司。他认为朱小波知道他穿打补丁的裤头肯定是在什么时候偷窥了他的私处,他还认为朱小波说他是个光着腚的知识分子侮辱了他的尊严。现在林若地把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腾出来。无非是想说明徐尘埃连朱小波都不饶还能饶他?徐尘埃一再解释这是两码事:前事触及尊严,后事关涉原则,关涉原则的事儿他是可以在底线内寻求解决的。林若地则认为徐尘埃的尊严和原则恰恰是分不开的。所以告密也就发乎情出于心了。徐尘埃最后愤怒了,掏出信封里的钱甩在林若地的脸上。
       “良心受到谴责了,是吧?想退钱?没那么容易。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背着这宗罪!”林若地咆哮道。
       两个孩子听见叫声跑到客厅。林若地摔门而去。徐尘埃抱头痛哭。
       两个孩子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她们实在是弄不明白大人们到底是怎么啦。
       金河把马飞飞和林若地搞在一块儿的事儿跟柳琴声讲了,他希望柳琴声劝劝马飞飞,因为她跟她是好朋友。柳琴声给马飞飞打了好几天电话,都没找见她。这一天,终于在系资料室逮着了她。原来,马飞飞断绝了跟外界的来往在家闭门写书呢。柳琴声把马飞飞拽到教研室,追问她跟林若地的事儿。马飞飞矢口否认:“林若地是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我怎么会跟他搞在一块儿?在林若地眼里,女人只分两类:一类是能跟他上床的,一类是不能跟他上床的。能跟他上床的他自然就什么事儿都给你摆平了;不能跟他上床的你自然就一边儿凉快去了。你放心,我这辈子也不会跟那个畜生上床的。”柳琴声说:“我听说李冰河给了他6本书的指标,他是不是给了你两本?”马飞飞迟疑了一下,说:“是啊。”柳琴声说:“他给了你好处,自然就把你摆平了,是不是?”马飞飞恼羞成怒地说:“你说什么呢?不要脸!”说完,负气而去。
       柳琴声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她哪儿受得了这个啊?她心想,都是金河这个始作俑者让她受了这样的屈辱。她拿出手机就要拨号码,她要把她挨的骂还给他。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来者是个陌生人,他说有要事找徐尘埃。她跟徐尘埃是一个教研室的,就打电话告诉了他。出于礼貌,她还得陪着陌生人等着他的到来。
       徐尘埃小跑着进来了。陌生人一见他就握住他的手。说:“徐老师,我们可是老朋友了。”徐尘埃一头雾水,那样子他根本不认识他。陌生人又说:“我姓毛,江苏的。”徐尘埃吃惊地点了点头,说:“啊,毛教授……啊,毛老师……”然后,就把头转向柳琴声,说:“谢谢你啊,柳老师。要不,你去忙吧……”这分明是暗示柳琴声回避一下。柳琴声要起身走人。毛教授突然说:“柳老师,你别走,我想请你做个见证。”柳琴声问:“见证?”
       毛教授从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柳琴声。柳琴声看了一下,一本是毛教授写的,一本是徐尘埃写的。毛教授对她道出了他来拜访徐尘埃的真正原因。他和徐尘埃都研究美国戏剧,徐尘埃对他的影响非常大,因为对徐尘埃的理论太熟了,所以有时候徐尘埃的个别观点就成了他的啦,但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凭这本书评上教授以后,有3个同事向学校反映了此事,学校因此向E大发函了解情况。徐尘埃看到材料后给毛教授所在的学校写了3句话:真正的学问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不认为是抄袭;请贵校保护毛教授。
       柳琴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因为徐尘埃的刻薄和苛刻在E大是有名的,她平时见着他都是绕着走的。徐尘埃对柳琴声的反应报以柔弱的一笑。在这一瞬间,柳琴声悟出了多年来没弄明白的老子的“上善若水”这句话的含义。
       “徐老师救了我。因为徐老师的宽容,我才得以保全了自己的名声。但是,我一直寝食难安,后来从朋友那儿得知徐老师那么好的学问却一直以自己不够格为由不申请评教授,更是让我无地自容。我这次是专程来拜望徐老师的。”毛教授继续对柳琴声说。
       毛教授说完,恭恭敬敬地给徐尘埃鞠了3个躬。
       “送死人才鞠3个躬呢。”徐尘埃幽默地说。
       3个人都笑了。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没追究此事吗?”徐尘埃对毛教授说。
       毛教授摇了摇头。
       “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文章一旦发表就不是作者本人的了,它就成了同气相求的人共有的东西,有人研究甚至使用我的文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你的书的深层结构已经远远在我之上了,我还得向你学习呢。”
       “你这样说,我更没脸见人了。”
       “你言重了,你言重了!”
       “你们的孟校长肯定忙,我就不打搅他了。柳老师,我请你把这封信转给他,并把今天的事儿如实汇报给他。”最后,毛教授拿出一封信递给柳琴声说。
       柳琴声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金河接受那位房地产老板的5万块钱馈赠时,他想了一宿,他怕有麻烦。因为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果真,半个月后云雾领着那位老板和他的女儿来了。老板的女儿报考了中文系的研究生,总分达线了,但有一门专业课的分数没达线,差2分。老板要为女儿争取破格录取。从政策上来讲。这是允许的。可是,因为老板事先给学校赞助了100万元,这样事情就复杂了。金河跟云雾急眼了,骂他把自己套了进去。骂归骂,钱都花了,吐不出来了。金河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帮忙。可是怎么才能过去这个坎儿呢?他的目光聚焦在成绩单上石春山的名字上。石春山也是总分达线了,有一门专业课的分数没达线,差5分。石春山和老板的女儿之间还有两个人,都是有一门专业课的分数没达线,各差3分。也就是说,在5分这个档内,有4个人可以破格录取。一个大胆而缜密、合情又合理的想法在金河的脑子里蹦了出来:都给这4个人一个复试机会,然后择优录取。
       系党总支书记在复试小组表决的时候依然把石春山偷书的事端了出来,弄得大家有些为难。金河站出来说:“石春山从一个小山沟里出来念书不容易,他的毕业论文是用同学用过的背面纸写出来的,但那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本科生的毕业论文。他是犯过错误,但我相信,只要给他一次机会,他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些做老师的失望的。”好多老师都教过石春山,大家都认同金河的意见。最后,石春山、那老板的女儿和另外一个学生因为复试表现出色被顺利录取。
       金河的这道坎儿总算是过去了。
       石春山经常参加研究生的读书沙龙,研究生们都很佩服他。得知他被录取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动。当天晚上,他们以沙龙的名义在校园的茶馆搞了一个庆祝活动,作为石春山的论文指导老师,金河和柳琴声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学生们搬来3箱啤酒,大家都敞开肚皮喝。喝到高潮处,柳琴声把金河给了石春山3000块钱的事公之于众。石春山听了之后,眼睛湿了。金河内心有些羞愧,但最终发现石春山对那3000
       块钱并不摸底时,他也就释怀了。一位女同学说:“金老师,你为什么对石春山那么好?我们都吃醋了!”金河说:“那是因为我从石春山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一位男同学说:“金老师,你希望我们身上都有你的影子吗?”金河说:“每一个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秉承自己的风气,又希望他们是一个全新的人。这跟一个父亲在对待自己的孩子时所持的情感是一样的。”柳琴声对学生们说:“金老师是把你们当成他自己的孩子啦,你们可别让他失望啊。”话说到这儿,石春山失声痛哭。哭完了,他也宣布了一个秘密,他原来和金老师是高中的校友,他们都毕业于赤峰市林东一中,多少年来。林东一中的人都以有金老师这样的校友而自豪!金河有些愕然,他没想到石春山会把他们的同乡关系给抖搂出来。石春山还当场宣布,为了报答金老师,他研究生毕业后一定回他和金老师共同的母校去教书!
       大家都很感动,举起酒瓶子一阵乱碰。趁混乱之际,金河和柳琴声悄悄地走了,他们想把空间都留给学生们,因为他们好不容易有一次释放真情的机会。
       朦胧的月光下,路边树的影子有些暧昧,一种不知名的虫子突然叫了一声。虫鸣声隐去,夜更加寂静了。金河和柳琴声的心跳声凸显出来。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都有些尴尬。她说:“说点儿什么吧。”他说:“说点儿什么呢?”又走了一段路。他说:“琴声,你知道吧,赤峰这个地方虽然穷,但特别出人才。赤峰人聪明、勤奋,只要有机会念书,都能念出来。石春山就是典型的赤峰人。”她说:“你对他毕业后要回老家教书怎么看?”他说:“他应该回去。”她说:“你当时为什么不回去?”他说:“我一个博士,回去用不上。”她说:“你在包头跟我说过。你念书就是为了这辈子彻底离开农村。”他说:“真正离开了又想回去,可又回不去。”她说:“明白了,‘灵’想回去‘肉’却不干。于是,你才想办法帮助石春山这样的人,以求得心灵的短暂抚慰。”他说:“还是你理解我。逃离农村所产生的愧疚,会让我的灵魂终生不得安宁。因为在那片依然落后的土地上,还生活着我的亲人,那里有我的根呀。人要是没了根,什么名誉、地位、金钱,统统都会烂的。连垃圾都不如。你就说我吧,上完本科上硕士。上完硕士上博士。毕业以后评了讲师评副教授,评了副教授评教授,评了教授又申请博导,大半辈子都在攒书,而这些书这辈子我自己都不会看第二遍的。头一天夜里打完电脑,第二天一早头昏脑涨地去给本科生上课,我就感觉到自己是在造孽。刚走上讲台时,我的理想是一二十年后要让天下桃李芬芳。可我现在却陷入了一摊名利的烂泥当中!”她上前轻轻地抱住他,说:“你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我多么希望你卸掉它们。”他说:“我也愿意在平淡中诗意地栖居着,可是我做不到。”她说:“是啊,卸掉它们就不是你啦。”他说:“我什么时候才能膛过自己这条河呢……”
       自从金河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申报小组后,李冰河对小组的工作就不着调儿了。他不但迟到早退,还动不动推诿,有人找他请示什么事儿,他都说去找金老师他不管。金河一时间被各种琐事弄得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的。因此,他对李冰河一肚子邪火,几次想破口大骂,都忍住了。等把小组的工作理顺了,金河想起了李冰河的好。上次“申博”,全部琐事都是李冰河干的,而最后的功劳他金河一点儿没少。是啊,凭什么人家扛雷,自己下山摘桃子?这样想着,他也就理解了李冰河现在的情绪。脑瓜儿一热乎,他就把李冰河叫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他打算推心置腹地跟他谈一谈。没想到,他说什么,李冰河都说无所谓。金河被逼急了,他拍着桌子说:“那你对当博导也无所谓吗?”李冰河说:“当然有所谓了。”金河说:“那你还吊儿郎当的,那你还不振作起来?”李冰河说:“我可以振作起来,我可以把小组的琐事、烂事、屁事都扛起来,你能把博导给我吗?”金河说:“不能。可话又说回来,我们干这些事儿,又不仅仅是为了当博导吧?”李冰河说:“那你为了什么?”金河说:“说得小一点儿,是为了学校的学科建设;说得大一点儿,是我们的良知使然。”李冰河在心里骂道:你他妈表面超脱,内心攥得比谁都紧,什么好事儿都落不下你。金河又说:“冰河,我们不能在现实的旋涡里漂流得太远,有时还得回望一下彼岸。”李冰河说:“我没你那样的境界。见到好处了,哪怕它在阴沟里,我都弯腰去捡;否则,不管什么东西掉进阴沟里,我都会闭着眼睛迈过去,直奔我想去的地方。”
       李冰河扬长而去。金河一声叹息。
       云霞又从班上给金河带回来一个小道消息:李冰河利用研究生的读书沙龙在给那些有家室的企业家介绍情人,说白了就是拉皮条。这个消息引起了金河的警觉,他打算抽时间去沙龙看看。没等他去呢,一个女研究生来找他签字啦。那个女研究生要退学,理由是要去做全职太太了。当金河得知那个女研究生即将委身的是在沙龙上认识的那个男人时,他说:“你放着书不念,当心被人骗了!”那个女研究生说:“女孩儿之所以念书最终还不是为了找一个有经济实力的男人?再说了,谁骗谁还不一定呢。”
       金河被那个女研究生的无耻激怒了。他把她的退学申请书一把扯烂,咆哮着把她赶出了办公室。
       晚上,金河去了校园茶馆的读书沙龙。一开始,把门的服务员不让进,金河报了名字,门才被打开。沙龙的活动被挪到了2楼的一个包房里。里面灯光昏暗,乌烟瘴气。3个男人每人抱个女学生在声嘶力竭地唱着卡拉OK。李冰河在一旁抱着一瓶酒自斟自饮。最近。他常常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金河冲进来一把薅住李冰河的衣领,将他拖到走廊上。金河指着李冰河的鼻子说:“你立马让这些老板从沙龙上消失,你立马把这些女学生给我从魔掌下解救出来!”李冰河说:“你疯啦!”金河说:“不然我就报警。”李冰河说:“你简直就是变态。我们只不过唱唱歌。”金河说:“你真是不要脸,你真是禽兽不如。”金河说完,拿出手机,就要拨“110”。李冰河一看金河要动真格的,就说:“好,我让他们滚,我这就让他们滚!”
       也不知李冰河进去都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那3个男人相继从包房里出来了。其中一个走到金河身边把嘴凑到金河的脸上,用臭烘烘的气把金河的脸吹了一遍。
       “你要干什么?”
       “我要记住你这张完美的脸。”
       孟校长突然打电话给金河,约他来家里喝酒。金河也没问孟校长为什么请他,就跩跩地来了。3杯酒下去,孟校长问起了李冰河给老板们拉皮条找情人的事儿。看样子,孟校长什么都知道了。金河说:“冰河把那些老板介绍到沙龙里,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是那些女学生自己扑上去的。”孟校长说:“你就别替他遮掩了,家长上午已经找上门了,我打算建议何书记让纪委调查此事。”金河赶紧说:“我都处理完了。那个女学生不退学了,她的父母也放心地回老家了。”孟校长说:“真的?”金河说:“真的。我上午亲自把她的父母送上火车的。”孟校长说:“以后要出事,我拿你是问。这个李冰河真是辱没斯文!”金河说:“是有点儿辱没斯文。”孟校长自斟自饮了一杯酒,说:“我记得
       你上次问过我首批博导遴选的事?”金河说:“我那是替李冰河问的。”孟校长说:“你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迟迟不确定吗?”金河说:“这些俗事我从来不关心。”孟校长说:“真心话?”金河说:“你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虚伪?”孟校长弄了个大红脸,他沉默了一阵儿,举起酒杯,说:“我敬你。”两个人把酒喝了。孟校长夫人端菜上来,她把菜放下,吞吞吐吐地对金河说:“金老师,自从您上次来家里,老太太见了您之后,一直念叨您。”金河说:“老太太挺好的,脾气和性格跟我娘差不多。那我进去看看她。”
       金河起身进了孟母房间,孟校长给夫人递了个眼色,夫人也跟金河进去了。孟校长则以极快的速度悄悄打开家门,溜了出去。
       孟母躺在床上,好像是病了,目光有些呆滞。金河刚在床边坐下,孟母“腾”地就起来了,她一把攥住金河的手。
       “非子呀,你可回到妈身边啦,妈整整找了你30年,这30年妈找得呀,连自己都丢啦,妈都不知道妈是谁了。”
       金河心想孟母大概是认错人了。他心里有些难受,就爱怜地看着老太太。孟校长夫人感到不好意思,就躲到卫生间去啦。孟母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感到有些别扭。但他还是配合了孟母的抚摸。
       “非子呀,你能躺在妈的身边吗?”
       “我……”
       “你要是躺在妈的身边,妈的魂儿就回来了……”
       金河脱了鞋,上了床,半躺在孟母的身边。孟母不说话了,轻轻地把头依偎在金河的怀里。金河有些僵硬地搂着孟母。不一会儿,孟母就睡着了。金河把孟母的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上,然后下了床。他来到客厅。孟校长夫人也从卫生间里钻了出来,她红着脸指着沙发对金河说:“金老师,您坐。”
       金河一屁股礅在沙发上。
       “金老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启齿……”
       原来,孟校长有个弟弟叫孟非,8岁的时候在张家口火车站走丢了,孟母当时就辞了工作,满世界找,一找就是30年。孩子没找着,人却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孟校长要面子,这么多年一直封锁着消息,没让外界知道。孟母犯病的时候一步也不能离开家门。她出门的时候都很正常,人们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她上次见了金河之后,不知为什么就把他当成孟非了,天天喊着要见她的儿子,见不着就又犯病了,并且比以前还厉害。孟校长实在是没辙儿啦,只好以喝酒的名义把金河骗来。
       “真是对不起啦……”孟校长夫人来回搓着手说。
       金河感到了无比的羞辱,他用手指抠着沙发,手心都抠出了汗。他闷坐了一会儿,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他开着车在街上瞎跑,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边上。他把车找地方停了,然后下来,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远远地看着在脚手架上干活儿的农民工们。他以前也经常从建筑工地边上路过,每次他都想,如果没有娘,说不定他就站在那脚手架上呢。他高中毕业时没考上大学,是娘跟他一块儿绝食,爹才又给了他一次复读的机会,他才得以第二年考上E大。娘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自己的姓都不会写,却知道读书比什么都重要。这是因为爹当年是富农成分,又唱过戏,属于纯粹的坏分子一类,生产队和大队的那些掌权的人往死里整他,而他天生又是不肯向权贵低头的人。有一次,大队书记的娘过60岁生日,大队书记请爹去给他娘唱戏,爹装病不去,大队书记后来找了个借口,让爹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了一盘新鲜的牛粪。这件事儿,让娘明白了一个天大的道理:要想不被人凌辱,就得当官;而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要想出个当官的,只有念书一条道儿。娘认准了金河会念成书,于是说什么也要把他供出来。他呢,也不负娘的厚望,从书本中找到了一条通天的大道。自从进了城后,他每每路过建筑工地边上,就停下来看一看,有时一看就是个把小时。他知道他是在寻找可能存在的另一个金河。另一个金河在他的梦里,而他的梦一直跟正在盖着的大楼有关。多少年来,他反复做着这样两个梦:一是在刚刚封顶的楼上种麦子,那麦田海海漫漫的,怎么走都走不到边;二是他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不是朝下而是朝上。他愿意把第一个梦解释成“高中(种)了”,把第二个梦解释成“上天了”,反正都跟他已经脱离了的、他所痛恨的他的出生地有关。他之所以寻找另一个金河,那是他害怕原本的金河淹没在都市的浩荡的人流中。这个动机已经渗透到了他的潜意识里。在确定没有找到另一个金河时,他才有勇气确立原本的金河是存在的,并且这种存在在脚手架面前是有价值的。他自认为这种价值是他奉献给娘的至孝。
       有两个农民工过来了。他想上前跟人家搭讪两句,可人家像没看见他似的,说笑着走过去。他有点儿生气,可又一想,人家凭什么搭理他?就因为他比人家穿得干净,就因为他身后有辆破车?这些跟人家有什么关系?他因此对自己多年来通过读书所养成的自尊和心性产生了怀疑。其实,他早就知道他所谓的自尊和心性都是炫耀给人看的,它们如同书纸一样薄,一戳就破。只不过他不愿意承认罢了。刚才在孟校长家。孟校长夫人给他讲了孟母的故事后,他的自尊和心性终于被戳得像筛子底一样了。
       拖着快要坍塌的身体。他回到了娘和金海的住处。一进院。他发现小保姆正在窗下洗头呢。小保姆是他几天前从劳务市场雇来伺候娘的,因为娘再有3天就要做手术了。
       他径直进了屋里。娘在给他做棉袄,金海一个人出去转了。娘认为城里人穿毛衣纯粹是自己糊弄自己,还是穿棉袄好。他阻止不了娘,也就由她去了,尽管他知道他肯定不会穿那棉袄。他问:“娘,洗澡了吗?”他昨天安排小保姆给娘洗个澡,并且特意买了个大塑料盆。还给了小保姆5块钱加班费。娘说:“不关小保姆的事儿,是我自己不洗,70多年没洗过澡,也活到今天了。”他说:“那不行,身体太脏刀口要感染的。”
       他来到屋外问小保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保姆把5块钱掏出来递给他,支支吾吾地说:“奶奶身上味儿太大,用水一泡,跟厕所似的,我差点吐了。”他气得脸煞白,小保姆也是个农村孩子,来城里才一年多,就忘本了。他说:“也罢。你去烧开水,我来。”
       小保姆把开水烧好了,他把她支走,让她出去买菜,然后,他就给娘脱衣服。娘有些抹不开面子死活不肯脱,他说:“娘,你还挺封建。”娘说:“你别瞎闹了。”他说:“我小时候,你还把我拉屎撒尿呢。”娘说:“可你现在都40多岁了,都是大学教授了。”他说:“多大岁数也是你儿子,大学教授也是你儿子。”说话间,就把娘的外衣秋衣秋裤脱下来,然后把娘抱到盆里。
       娘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最多70斤。两只乳房像两个泄了气的气球挂在胸前,一副枯竭状。肉皮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像土屋里墙上糊的报纸,时间一长遇到水汽后脱落了。他不忍看下去,把脸扭到一边。娘开始自己往身上撩水。他想,娘是被生生榨干的啊!
       “就你这身板,竟然养活了我们8个孩子!”
       “可也是。就我这两只干妈妈愣是把你们8个崽、子都养活了、喂大了。你们这8个崽子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你爹看都不看一眼,哪个他也没给我抱过一回,都是我自己抱大的、喂大的、养大的。”娘看了看自己
       的瘦身,笑着说。
       爹是典型的东北大男人,对老婆孩子从来不管不问。爹常年在外搞副业、做买卖,家里面的事娘一肩挑。爹因为能往家里拿钱,所以就特别横,动不动就骂娘是废物,动不动就打孩子们。他从小没少挨爹揍。娘从来不跟爹吵,从来都是忍辱负重。
       “一想起他我就生气。他凭什么对你那样啊!”
       “你爹一辈子在家里是寸草不捏,是活儿不干。我是经常一边喂猪一边吃饭,一边挑水一边纳鞋底。我在年轻的时候练成了一边走路一边睡觉的功夫。要说我也是个有能力的人啦,你爹凭什么还老骂我是个废物?骂了我半辈子,这个该死的东西!”
       “都是你给惯得呗。”
       “在咱们农村,哪有女人不惯男人的?哪像你们城里这样没王法啊!”
       娘感觉自己说走嘴了,打住了话头,使劲儿往身上撩水。
       他依次给娘搓后背、胳膊、大腿。搓到脚时,他抱着娘的脚愣了半天。娘的身子小,脚却奇大,又黑又粗,仿佛一柄五股钢叉。他对娘的脚太熟悉了。小时候。家里被子少,他就去娘被窝里“打脚底”。所谓的“打脚底”,就是跟大人睡一个被窝,不过是在大人的脚底下睡。他睡觉不老实,到后半夜就把娘的被子拽过来大半,娘就跟他抢,还用大脚丫子压住他的小肚子不让他乱动。他就挠娘的脚心,把娘挠得“咯咯咯”直笑。爹被吵醒之后,嘟嘟囔囔地骂上几句,然后一翻身又睡着了。他就再挠娘的脚心,娘就用大脚丫子再压住他的小肚子。两个人又闹起来。
       他跟娘讲这些细节时,童年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三儿,你这么一说,我这脚丫子好像真痒痒了。快再给我挠挠。”
       他给娘挠起了脚心。
       “三儿,一眨眼。你都比你爹生你的时候大了一轮了。我呢,也快油枯灯灭了,马上就去那边找你爹了。”
       “娘你说什么呢?你肯定能活到100岁!”
       搓完了身子,他给娘换水冲洗,一共换了3盆水,才算冲干净。望着被倒掉的黑黑的脏水,娘乐观地说:“这要在小西沟,这些黑汤子都能当肥料了,能上二亩高粱地了。可惜了。”他听了百感交集,一丝苦涩涌上心头。娘养了他这么大,他竟无以为报,除了这次搓澡。这搓澡也算报答吗?倘若小保姆勤快一点儿,他连搓澡的机会都没了。
       他跑到屋外,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一边捶着墙,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我金河还算是个人吗!
       深夜里,徐尘埃做了个梦。他梦见郁君子在写状告林若地的材料,落款落的却是他的名字。他惊醒后。穿了衣服,就跑出去猛砸林若地的门。两分钟后,林若地穿着睡衣、拎着皮鞭出来了。
       “你不要胡来啊!”徐尘埃说。
       “你是不是找抽啊!”林若地说。
       “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在写材料告你。他落款落的是我的名字。他在栽赃我。你得给我平反。”
       林若地听了后哭笑不得。他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熄灭了。
       “你饶了我行不行啊!”
       “告密的事说不清楚,到死我都饶不了我自己。”
       “那我就告诉你,是我自己告自己的。行了吧?”
       “开什么玩笑,你干吗自己告自己啊?你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那你就当我死了,行了吧!”
       “你死了,谁当博导啊?”
       “你!”
       林若地举起鞭子,徐尘埃把左脸支给他。没想到,林若地的鞭子落在了自己的右脸上。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背上的血是别人打出来的,你手上的血是打别人打出来的,你脸上的血是上帝打出来的。”
       8
       即将离开出租屋时,娘突然把着门框不走了。金河以为娘害怕做手术了,就说:“娘,不是跟你说了吗,做手术的人是医院的第一把刀,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等他的。你不用怕。”娘“呜呜”地哭起来。金河和金海都慌了。娘抬起头说:“金河,我的儿呀,我是不是快死了?”金河说:“娘,你胡说什么?”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我得的是癌症!”金河愣了一下,说:“可那是良性的。做了手术就好了。”娘说:“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金河,我的儿呀,我都来这么长时间了,我还没见着我孙女呢,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你家是金銮殿呀?”金河心里“咯噔”一下,定在那儿不动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好。金海说:“娘,我三嫂出差了,鹿鸣出国了,我不是给你说过吗?”娘说:“我都来了一个多月了,我那儿媳妇就是去月亮上出差也该回来了!”定了一会儿神,金河想起来了,云霞最近真的去上海了。金河说:“娘,云霞在图书馆工作,全国几个大的图书订货会都在这段时间开,所以她一直在外面出差。我这就让她回来。”金河拿出手机,拨通了云霞的电话,他让她用座机打过来。10多秒钟后。云霞就打过来了。金河以极快的速度说:“你赶快买票回来,我娘要做手术了!”云霞说:“你说什么!”金河说:“我让你赶快买票回来!”然后就把电话挂了。他把刚才通话的号码找出来给金海看。金海对娘说:“021,是上海的区号。我三嫂就是在那儿呢。”金河把手机装在兜里,并且偷偷地把它关了。
       金河的车路过一个街心花园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娘被草地上一对玩套脖子的老人吸引了。那对老人相隔六七米,把一个用棉布做的圈套互相扔在对方的脖子上。那个圈套类似农民用牲口犁地或者拉车时给牲口戴的套包子,为的是不磨破它的脖子。金河把车停下来,让娘慢慢看。娘说:“这城里人怎么啦,怎么还把自己当大牲口啊,自己给戴套包子?”金海说:“吃饱了撑的呗。”娘说:“我看也是。田里的马啊牛啊骡子啊都快累趴下了,他们还在这儿耍呢。下辈子都让他们托生成4条腿的。”金海说:“对,都让他们去当牛作马。”娘说:“当什么牛啊,都去当驴。”金海说:“为什么?”娘说:“你娘我就是属牛的!”
       在医院里给娘做了各种术前检查,金河又把金海和小保姆安顿了一番,就离开了医院。这些天一进医院他就腿软。他对娘能否下得了手术台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之所以请来个小保姆,一方面得有个小女孩照顾娘,另一方面他害怕手术的过程他要逃避。这样就得有个人帮助金海。
       他开着车又奔了南郊。沿着公路,又来到了上次曾经来过的那片田野附近。他把车停在路边。踩着田埂来到大黑河边。此时的玉米已经有半人高了。墨绿的玉米叶子闪着黑缎子一样的光泽。由大黑河哺育的这片土地曾十分肥沃,这里的人一直过着殷实、自足的生活。自从20世纪90年代,建了一座炼油厂之后,这里的平静、自然、安逸就被打破了。现在,这儿又成了开发区。他实在弄不明白,这座城市北郊的土地是盐碱地,不适合庄稼生长,城市为什么不朝那面扩张?是自己弱智还是城市的管理者弱智呢?
       他又见到了上次舔过他的那头黑底白花的乳牛。不知怎么的,他特想抱着它的奶头吃一次奶。他跑过去跟放牛的央求了半天,最后给了人家50块钱,人家答应他吃5分钟奶。
       他蹲在地上抱着牛的奶头使劲儿地嘬,直嘬得满头大汗。
       放牛的在边上看傻了。直嘬牙花子。
       “行为艺术!太了不起啦,太了不起啦!”
       在回城的路上,金河打开了手机,他想看看有没
       有云霞的短信,因为早晨他怕事情露馅儿,半路把她的电话给挂了。结果,开了手机不到半分钟。孟校长夫人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她几乎是哭着对金河说:“我们家老太太又犯病了,要跳楼,金老师,求你马上过来一下……”金河说:“岂有此理!”然后就关了电话。
       孟母真的发疯了,她喊叫着。一次又一次地往客厅阳台上冲。孟校长和夫人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拽回来。孟母大叫:“非子呀,你在哪儿啊,你是不是在天上啊,你等等妈,妈这就去找你!”有人敲门,孟校长还以为是邻居呢,示意夫人过一会儿再开门。孟校长把孟母弄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孟校长夫人开门一看是金河来了,“扑通”一声,就给金河跪下了。金河没理她,直奔孟母房间。孟母见到金河马上平静了,跟正常人一样了。孟母来到床边抱着金河就是一阵抚摸。
       “非子呀,你可回到妈身边啦,妈整整找了你30年,这30年妈找得呀,连自己都丢啦,妈都不知道妈是谁了。非子呀,妈好不容易把你找到了,你又跑哪儿去啦?你怎么瘦了呢?你怎么黑了呢?是不是心里有事儿呀?你倒是跟妈说说呀!”孟母说。
       “妈,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儿……”金河心里一酸,就哭了。
       “有妈在,不会有事儿的……妈不会让你有事儿的……”
       孟校长和夫人也有些感动,眼圈都红了。孟母靠在金河身上睡着了。金河慢慢地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然后,他们几个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金河往沙发上坐的时候,头晕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金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躺一会儿?”孟校长夫人问。
       “没事,最近有点儿累,家里出了点儿事。”金河说。
       “出什么事了,不要紧吧?”孟校长说。
       “我娘得了癌症,明天做手术。”金河说。
       孟校长和夫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你看这事儿闹的,真不合适,我们真不知道。”半天,孟校长才一脸尴尬地说。
       “我娘年轻的时候特别漂亮,不知怎么就嫁了我爹。我爹动不动就打我娘。我8岁那年,他把我娘的头都打出血了。我跟我娘说,你跟他离了算了,我长大挣钱养活你。我娘还把我给打了一嘴巴。我娘42岁守寡,把我们兄弟姐妹8个养大成人。我娘一个字不识,把我们中的3个送到大学。我娘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不说我有能力呢?’”金河把头埋在肩膀里,用双手捂着脸说。
       孟校长夫人把一张纸巾递给金河。他擦了一下眼圈。
       “今天给我娘量了一下体重,现在她只剩下64斤了,都是我把我娘榨干的啊!”
       金河泣不成声。他起身去了卫生间。孟校长的手机响了,他接听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荒唐的丑闻!”金河洗了脸从卫生间出来了。孟校长把刚才所接电话的内容跟金河讲了。原来,郁君子跟一个女服务员在房间里胡搞,被女服务员的男朋友给逮着了。男朋友还把他俩绑起来弄到大厅里示了众,最后是保卫处给解救的。保卫处还在郁君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他写给自治区教育厅纪委的告状信,有告林若地的,有告朱小波的,有告金河的,不过署名都是徐尘埃。
       “20多年前,一位政治家说过,疥子只有烂透了,才能被彻底挤出来。现在它烂透了,到了该挤的时候了。”孟校长说。
       孟校长随即给校办打了电话,让他们通知学校学位委员会的委员们晚上开会。金河问孟校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郁君子跟那个女服务员有染?”孟校长说:“无可奉告。”金河说:“晚上的会肯定是选博导,我就不参加了。”孟校长说:“你随便。”
       连夜召开的决定电影学博士点首批博导人选的学位委员会20分钟就结束了。跟上次不同,这次所有的申请人都有资格人选。投票前,孟校长通报了林若地剽窃和郁君子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儿,他还检讨了平时对徐尘埃这样的老师关心不够的问题。他最后说:“我相信各位应该知道怎么使用自己手中的话语权!”最终选出了4位博导。金河全票通过,徐尘埃比金河少了2票,另外两位都刚过半数票。郁君子和林若地1票也没有,李冰河只得了3票。何光大也没投林若地的票,因为他知道即使他投了,林若地也就1票,最后蒙羞的不是林若地而是他自己。
       有真才实学的徐尘埃以副教授的身份被聘为首批博导,他自己做梦都没想到,E大的人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因为徐尘埃压根儿就没填申请书。这事儿一时间被网上炒成了一片。因为“舌头”事件和剽窃事件,E大的学风和精神受到了质疑。这次总算是挽回了一点儿影响。孟校长也因此被网上描绘成了知识分子的良心!
       事后,孟校长跟金河讲了上次把学位委员会的会议半路给停了的原因。原来,他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自治区一位副主席打来的,副主席质问他为什么博导候选人中没有郁君子?一位副主席亲自打电话过问一所大学聘博导的事儿,这让他感到震惊,也感到无奈。他不敢得罪那位副主席,因为那位副主席掌管着给高校拨款的权力。他答应那位副主席重新考虑一下,因此把会议给停了。他希望再有领导也打来同样的电话,这样一来,“条子”多了,就都等于白条了,他谁的面子都不给了。正如他所愿,没几天,自治区的其他领导、教育厅领导和几个大企业家相继打来电话或写来条子,为一些教授说情。他给他们的答复是:说情的领导太多,他一定想办法平衡,但得假以时日。
       “你是不是早就算出来郁君子迟早得被游街啊?”金河问。
       “他既然能制造‘舌头’事件,就不愁他制造不出‘屁股’事件。”孟校长说。
       “知识分子当中文人最坏,文人当中你这种官僚最坏。”
       “当官的哪儿有不坏的。”
       金河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酒馆里找到李冰河的时候,他已经喝得有些不省人事了。自从金河真正地回到申报小组工作后,孟校长就把李冰河晾起来了。这晾起来是李冰河自己的感受。他有一个毛病,他不怕给领导干活儿,就怕领导看不见他干活儿。所以,几天不见领导就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加之,没有当上博导,更觉得自己像个弃儿了。他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金河挡了他的道。他忙活了这么多年。都给金河垫底了。他连杀金河的心思都有了。怕自己真的做出蠢事,他就每天泡在酒里,麻醉自己,都快成酒鬼了。昨天晚上,在沙龙上向金河示威的老板告诉了他一件惊天大事:前不久,金河暗箱操作破格录取了一个研究生,为此他收了学生家长5万块钱!听到这个消息,李冰河感到很振奋,他让那位老板继续搜集证据,他在心里则磨刀霍霍准备给金河上手段了。
       在服务员的帮助下,金河好不容易把李冰河弄醒了。金河是来找他回去上课的,他下午有研究生的课,学生们在教室里等不到他,就给金河打了电话。
       “我手发抖腿哆嗦脑子蒙,上不了课。”李冰河说。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哪还有一点儿导师的样子!”金河说。
       “鲁迅说,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我就是那鸟导师,怎么着,鸟人?至少我还敢承认,你呢,鸟人,你就会装。你甭给我装,你个伪君子你个伪道士,我早晚得撕下你的假面具!”
       李冰河说完又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金河一看没辙儿了,只好丢下他,开车跑回学校。他憋着一肚
       子气,替他上了一下午的课。
       申报小组又出了一件惊天大事:一个陌生人给小组捐了一本蒙古文元杂剧。他没留名,只是验了3个工作人员的身份证,让他们开了收据盖了小组的章,拿着它就借着尿道消失了。
       小组工作人员哆哆嗦嗦地把那本书拿给金河,金河屏息静气又紧张又小心地把它翻了半天,备感震惊。他初步判断此书是元朝印刷的。可以说是稀世珍宝。据他了解,此书世上现存3本,一本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一本在蒙古国国家图书馆,一本流落民间。没想到民间这一本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无疑,从申报古典文学博士点的硬件上来说,有了它,E大肯定是增添了让世人瞩目的一大笔。这些天,他正发愁呢,从外面反馈回来的信息上看,他们的竞争对手中有3家软硬件都比他们强,要想制胜必须得有“秘密武器”。
       金河马上给保卫处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派人护送小组工作人员去自治区文物局找专家鉴定。自治区鉴定不了就直接去北京!
       金河则奔了徐尘埃家。他进门的时候,徐尘埃正在缝纫机前做针线活儿呢。金河一直站在徐尘埃身边看他把秋裤补好。之后,两个人来到棋桌前,摆好棋局,杀将起来。金河存在徐尘埃家的茶叶喝完了,他今天随身带来一筒,他从包里拿出来让蒲英帮他把茶沏上。徐尘埃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了金河的茶叶跟他目前喝的是一个牌子,外包装也一样。他指着棋桌上的两筒茶叶责成金河下次带个别的筒来把跟自己一样的筒换一下,以免喝错了。然后,他走出了一步妙棋。金河说:“又是一个奇招。你最近哪儿来的这么多奇招啊?”徐尘埃说:“我的套路跟平时一样。”金河看着徐尘埃的眼睛,说:“你最近有大手笔啊。”徐尘埃说:“什么大手笔?”金河把那本元杂剧的事儿跟徐尘埃讲了。徐尘埃听了后,说:“那不是我的。一、我没有;二、我有,我也舍不得。”金河说:“我知道你有。”徐尘埃一惊,他定定地看着金河。金河说:“有一次,我来找你下棋,你不在,朴素给我开的门。我等你等得无聊,就想进书房看看。朴素都把书房门给我开了,没想到蒲英穿着吊带裙从卧室里冲出来把我拦住了,死活不让进去。蒲英是多矜持的人啊,她穿着吊带裙来拦我,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你的书房藏着宝贝,不想让人看见。后来,我请朴素吃了一顿麦当劳,她告诉我你有一本蒙古文元杂剧,她还偷偷地领我回来看了一次。”徐尘埃说:“我那本是赝品,蒙人玩儿的。”金河说:“你拿出来再让我看看。”徐尘埃进了书房把那本书拿出来给金河看了看。随后马上收走了。金河说:“你等等,我再看看。”金河又把那本书从徐尘埃手中接过去,研究了半天,说:“这本不是我看过的那本。”徐尘埃说:“就是。”金河说:“绝对不是!”徐尘埃一看瞒不住了,就说:“行啊,你挺厉害啊!”金河:“明明捐了,还不承认?为什么!”徐尘埃说:“这么多年,除了教书,没为E大做过任何事情。这次聘博导,学校和孟校长这么抬举我,我觉得惭愧啊!所以本次申博,我无论如何也得出点儿力。想来想去,就把我祖父传下来的那本古书捐了出来。”金河说:“那你为什么不留名呢?”徐尘埃说:“这不是明摆着吗?”金河恍然大悟,徐尘埃怕光明正大地捐没人相信他。徐尘埃告诉金河,他让他的小舅子去捐的。徐尘埃说:“听说你们都已经去鉴定了?”金河说:“这样的东西,谁捐来的,学校都得去鉴定。哎,你还想不想作更大的贡献?”徐尘埃有点慌了,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说:“我就那一本,你还要我干什么?”金河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大家,并且好好宣传宣传,激励大家都像你一样来支持‘申博’。你想啊,连你这样的人都作出了惊天之举,其他人还不如坐针毡啊?他们肯定把家里的宝贝都捐出来了。”徐尘埃说:“你怎么说话呢?我这样的人怎么了?”金河赶紧抱拳赔罪。徐尘埃举着那本赝品,说:“你怎么发现它是假的?”金河说:“根据你的表情判断出来的。因为你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就要收走,你是怕我看出破绽。我实话告诉你,对于收藏。我的水平就是一个小学生。对了,你为什么要弄一本赝品回来?”徐尘埃说:“因为我知道你早晚得来找我。”
       自治区文物局鉴定的结果出来了,徐尘埃捐献的那本书就是真品。这在E大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次小地震。金河策划了一个比较隆重的捐赠仪式,他连诓带骗地把徐尘埃弄到仪式上。徐尘埃拿着那本蒙古文元杂剧在媒体面前一句话也没说上来。金河要的就是这种“大音希声”的艺术效果。
       E大的人都坐不住了。大家纷纷把自己收藏的古书及跟古典文学作品内容有关的古文物、字画都捐献出来。不过,十分有价值的不多。同时,还有一些赝品。小组工作人员把捐赝品的人员名单弄了一份报给金河,他们主张把它挂到网上去曝光。金河看后笑了一下,把名单撕了。
       徐尘埃捐书的事被众多媒体报道出来。一夜之间,他成了知识分子当中的大英雄了!面对这一事件,林若地气得牙根儿生疼。他作出了自认为一生中最能体现知识分子道德和精神的决定:把自己收藏的明朝刻本《书史纪原》捐给学校!
       那本《书史纪原》是以快递的方式寄给申报小组的。小组收到后,立即拿去鉴定。书是真品,同时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小组的工作人员还在恍惚之中时,林若地领着一个快递公司的人闯进来了。因为捐书不是他的本意,制造新闻才是他的目的。寄出去两天了,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当然沉不住气了。小组的工作人员对林若地的到来十分冷淡。
       “我来了。你们也不招呼一下!”林若地说。
       “谁敢招惹你啊!”一位老教授说。
       “我林若地原来挺硬,现在硬挺。连你个老帮菜也不待见我了。”
       “这屋是‘申博’重地,全是机密文件。你没事儿赶紧走,泄了密算谁的!”
       “我听说有人捐了一本《书史纪原》,还是明朝刻本!”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组的工作人员警觉地互相看了一眼。
       “拿出来让我开开眼嘛。”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就是收到了也不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要说那书是我捐的,你们相信吗?”
       小组的工作人员都睁大眼睛,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不要脸!”一个年轻人小声说。
       林若地急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他用手指了指快递公司的人。
       “我就知道你们不信,我都把快递公司的人带来了。是我太太亲自把那本书给他,让他送给你们的。”
       老教授仔细地看了看快递公司的人。
       “那又怎么样?”
       “现在人在物在,你们凭什么不相信我,还侮辱我!”
       “你肯定给他钱了,他才来帮你作证的。”那个年轻人说。
       “林老师给你多少钱?”老教授问快递公司的人。
       “200元。”
       “那太值了。拿了人家200元钱才表演一下。群众演员表演一天才拿到20元钱。”
       “他今天陪我来,没上班。那钱是我给他的误工补贴。”
       老教授从桌子上的纸堆里把快递信封翻出来拿给林若地看。
       “看看,这寄件人写的是你林若地还是你太太钟
       灵,都不是。是一位‘普通的老教授’。既然是‘普通的老教授’,还可能是我呢。”
       “天地良心。那本书是我‘文革’时在北京琉璃厂用5块钱买的。”
       “你拉倒吧。‘文革’时你整人还整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去保护文物!”
       “包那本书的纸,是我特意从我写的书上撕下来的。你们可以查查啊,看看是不是我的书纸!”
       “你写的书满天飞。我们平时都拿它擦皮鞋、擦玻璃,那说明不了什么!”
       就在这时,金河和徐尘埃进来了。林若地上前拉着徐尘埃的手。
       “老徐。你为人厚道,你给我说句公道话。那本《书史纪原》明明是钟灵寄给申报小组的,可他们却不认账,我都冤死了!”
       徐尘埃的神情像是明白一点儿什么,但他没说话。
       “老林。别折腾了。再折腾,你就头上长疮、脚跟儿流脓了!”金河趴在林若地耳边小声说。
       林若地的鼻子都气歪了。他从申报小组出来,快走到家属区时,看见醉醺醺的李冰河躺在路边的椅子上。李冰河的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他来到李冰河身边。
       “撕下来,坚决撕下来!”
       “把什么撕下来?”
       李冰河勉强地睁了一下眼睛,看了看林若地。
       “把金河的假面具撕下来!你知道吧?他暗箱操作破格录取了一个研究生,他收了人家学生家长5万块钱!”
       “真的!”
       “我要说一句假话,你就在学生面前把我扒光了。”
       林若地脑瓜一转,一股坏水冒上来。他丢下李冰河直接奔主楼去找何光大了。何光大此时在心里正跟孟校长摽着劲儿,再有5个月学校领导班子就要换届了,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想取代孟校长。可一直苦于没有突破口。听了林若地的讲述,他暗自欣喜若狂,因为孟校长与这事儿脱不了干系。但何光大只跟林若地说了一句:“这事儿恐怕你还是自下而上反映得好。”林若地心领神会,从何光大办公室出来又奔了学校纪委。半个小时后,纪委书记就跟何光大汇报了此事。何光大也只说了一句:“纪委介入调查吧。但下结论要谨慎,免得伤害了同志。”
       第3天一上班,纪委书记就向何光大汇报了调查结果。金河承认他收了学生家长5万块钱,但他收了之后,就把钱拿到孟校长办公室跟他作了汇报,孟校长当即就把财务处处长和一个出纳叫到办公室来,他们4个人一块签了字,这钱就人了学校的账上。孟校长跟纪委书记解释说,这事儿之所以没张扬,怕是引起负面影响。
       何光大拿着4个人签署的处理意见的复印件和账面的复印件,看了有5分钟。他突然感觉到肚子特别疼,心想大概是屎憋的,就扯了一把卫生纸跩跩地去了厕所。
       何光大进了厕所,他听见有人在冲洗蹲位。他猛地把那蹲位的门拉开,一看,正是林若地在里面,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你一个大学教授,每天来掏大粪,你算个什么东西!”
       林若地被骂得一声不敢吭,撅着嘴愣在那儿了。何光大进了林若地刚刚冲洗好的另一个蹲位。
       “你还不给我滚!”
       林若地这才醒过闷儿来,赶紧扔了墩布,溜掉了。在走廊里,他碰见了从何光大屋里出来的纪委书记。纪委书记把他拉到墙角悄悄地跟他讲了调查结果,并暗示他此事不要再扩散了,不然,对何光大极为不利。
       纪委书记说完走了。林若地倚着墙站在那儿,几乎要瘫了。
       早晨,李冰河约金河一块儿出去跑步。两个人像两头“愤青”的骡子你追我赶的,一直跑到了北郊的大青山上。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E大校同,他们的心情都有些复杂。因为两个人的关系最近越来越微妙了。
       “什么事儿啊,还约在这荒郊野外?”
       李冰河从兜里掏出一封信,用手撕了个粉碎,然后,顺风扬了。
       “你干什么啊,搞得神神叨叨的!”
       “我刚才撕的是告你的信。”
       “告我,谁告我,告我什么?”
       “我告你,告你收受考生家长的贿赂!”
       “你有什么证据?”
       “那你就别管了,我李冰河又不是疯狗,不会乱咬人的!”
       “为什么又撕了,又不告了?”
       “我本来是想让你身败名裂的,我本来是要为民除害的,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劝你自己去向组织把问题说清楚。”
       “我问你为什么又不告了?”
       “金河,这么多年,你一直压着我。我想尽一切办法想翻身都翻不了。论能力,我不比你差;论精力,我比你投入得多。可我最后为什么啥都得不到?就是因为你大智若愚大巧藏拙,所有的人都为你当了铺路的石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你倒下去,只有你倒下去,我才能站起来。可没想到你的无为而治使你越来越坚挺!”
       “我问你为什么又不告了!”
       “也许是徐尘埃捐书的事震撼了我。我不想让徐尘埃和柳琴声他们看到我堕落,我不想让他们说我为了追逐权力而落井下石。我现在以朋友的身份劝你自己去向组织把问题说清楚!”
       金河受到了深深的触动。瞬间,他对李冰河的怨气烟消云散。他的眼睛甚至有一些潮湿。他用手擦了擦眼角。
       “谢谢你。我确实收了考生家长赠送的5万块钱。可是我不收那5万块钱,人家就不捐那100万块钱。我收了之后当天就交给学校财务了。昨天学校纪委找我了,我已经跟纪委说清楚了。”
       “真的?”
       “真的。”
       李冰河说完仰天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差点儿白白做了一回小人。”
       “不管怎么样,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林若地不但博导没当上,还白白扫了几个月厕所。本来想用那本《书史纪原》捞一点儿政治资本,以伺机在E大东山再起,最后还不明不白地蒙受了羞辱。想通过状告金河,再次赢得何光大的欢心,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彻底把何光大惹翻了。一时间,林若地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被何光大痛骂的当天晚上,林若地一夜未眠。钟灵也扎扎实实地骂了他一夜。他没还一句嘴,他知道钟灵并不了解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内心的痛苦。他几乎快要崩溃了,他必须找人倾诉一下,不然,他真的要崩溃了。在这个时候,能听他倾诉的也许只有徐尘埃一个人了。
       同样是李冰河约金河的这个早晨,林若地敲开了徐尘埃的家门。他要请徐尘埃去学校附近的一家羊杂碎馆吃羊杂碎。徐尘埃有些反常,一口答应了他。但徐尘埃坚持他俩自己请自己。林若地让徐尘埃坐他的车走,徐尘埃说什么也要骑自行车去。
       两个人果真是自己请自己。林若地先点的饭菜:一盘拍黄瓜,一盘花生米,一碗羊杂碎,一个焙子。徐尘埃后点的,他跟林若地点的东西一模一样。其目的是,谁也别占谁便宜。饭菜上来,林若地似乎忘记倾诉了,他很投入地吃起来。一会儿的工夫,两个人就把各自的东西扫荡光了。
       林若地吃得满嘴流油。徐尘埃从包里拿出一卷卫生纸撕了好长一截递给他。
       “擦擦吧,专门给你准备的。”
       林若地用徐尘埃给他的纸把嘴巴擦了又擦。
       “这纸怎么一股书纸味?”
       “你鼻子还挺尖,跟狗似的。”
       “那当然了,写了一辈子书,书纸味我还闻不出来!”徐尘埃差点儿笑喷了。他笑完了,林若地骂了他一句:“你简直就是这个怪物,这有什么可笑的!”
       从羊杂碎馆出来,林若地不开车了,他非要骑一骑徐尘埃的自行车。徐尘埃经不住他泡蘑菇,就让他带着他回学校了。
       林若地的车子骑得慢悠悠的,他一边蹬着车子一边美滋滋地说:“都多少年没骑车了,舒服。”徐尘埃说:“跟开车比呢?”林若地说:“自在。”徐尘埃说:“骑车是享受生活,开车是追逐生活。你说你这么多年死死地追逐生活,生活给了你什么?一身赘肉!”徐尘埃说完用手拍了一把林若地的肉身。林若地说:“这身肉是没辙儿了,得永远背着了。”徐尘埃说:“其实你也想卸掉它,是吧?”林若地说:“你又来了!”徐尘埃说:“我知道那本《书史纪原》是你的,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去过你们家。可可给我看过那本书!”林若地猛地一刹车,徐尘埃从后座上掉下来。摔了个屁股暾儿。林若地也从车上下来,说:“那你那天为什么不给我作证!”徐尘埃坐在地上没起来,说:“你是想通过那本书为自己赎身,是吧?你就别做梦了,你这辈子也赎不回你自己了。你就像被弃在裸地里的一块破铁,风吹雨淋的早就生锈了。即使把锈刮干净了,它也不是原来的铁了,它是一块废铁了,这块废铁连回炉的价值都没了。”林若地说:“是吗?”徐尘埃说:“是。”林若地说:“依你说的,我活着还不如死了呢,是吧?”徐尘埃站起来,说:“你死之前,千万把你家里剩下的那几本古书捐给E大图书馆!”
       徐尘埃说完撒腿就朝路边的草坪里跑。林若地指着徐尘埃的后背,跺着脚骂道:“徐尘埃,我就够不要脸的啦,没想到你比我还不要脸!”说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徐尘埃停下来,在远处朝林若地喊:“老林,别老说不要脸。你不知道啊,知识分子最怕别人说他不要脸了!”
       李冰河先下山了,金河在山上又坐了一会儿。他漫无目的地朝远处瞭望,一下子就看到了南诗人看护的公园。公园门房的烟囱冒着烟,想必是诗人在生火做饭。那炊烟袅袅地上升,就像一个修长的女子在舞蹈着。在一个浮躁、沉闷的大城市里,竟然有这么一缕炊烟。自由自在地飘荡着,让他顿时感到了一股活生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也由此理解了诗人为什么来公园守夜了。他一冲动,他撒腿就往下山跑想下山去跟诗人聊聊。一路上他惊起了树丛里的许多鸟。跑到半山腰,他又停住了。他一边喘一边想: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又何必去扰乱别人的宁静呢?
       他突然想起了娘。娘已经出院了,还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娘恢复得还不错,再有一段时间就能下床了。娘来呼和浩特看病的事,他一直没跟云霞讲呢,他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事说开了。他相信云霞和鹿鸣会理解他的。他曾一度想把娘和金海强行带回家里,事先不跟云霞打招呼。可娘死活不干。娘坚信,总有一天,自己的儿媳妇一定会敲锣打鼓地把自己接回儿子的家里。也许娘的直觉是对的。现在想起来,其实,云霞还是一个挺善良的女人。
       他又想起了一本书。这本书就是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他在北京上研究生的时候,搞到了一本。他用一个月的时间读了一遍后就藏了起来,再也不敢读了,他怕再看到它,自己手就软了,不敢写小说了。前段时间,他曾经把它找了出来,打算送给石春山。他拿着它不敢打开,他怕佩德罗·巴拉莫从书里跑出来钻进他的身体里。那样的话,他死后,他的灵魂注定无家可归。他可不想成为一个冤鬼整日在荒郊野外四处游荡!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闻到那本书的味道,书里的内容就出现在脑子里。他闭上眼睛,竟然把所有的情节和细节在心里清晰地复述出来。有的段落他还能背诵。他当时就想起了英国诗人奥登说过的一句话:“一些书被冤枉地忘记了,没有哪本书被冤枉地记住了。”
       他一度为自己的人文心绪所深深打动。
       他现在想,如果自己也是书的话,石春山他们会把他看成哪一本呢?
       责任编辑: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