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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水枪
作者:孙春平

《十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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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邹清羽第一次预感家里要刮台风是在17岁,她刚上高二。那天,已是入夜时分,她在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妈妈在卫生间洗衣服。她的房间是北屋,虽已入秋,天还是有些热,秋老虎,但已不需要开空调了,她将房间的门窗都打开,将南屋的门窗也都打开,这样房间里便有穿堂风像水一样地流淌,很让人感到舒服。妈妈正坐在大洗衣盆前搓衣服,腹前顶着一块搓衣板,吭、吭、吭,一下又一下,很用力,也很有节奏,而全自动的洗衣机却安安静静地靠在她的身旁。妈妈说用手洗的衣服干净、透落,她却知道妈妈心疼费水费电。当一个人把节省当成了生命的习惯,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跟家里有没有存款也没多大关系。好在邹清羽早就适应了,那吭吭的搓衣声反倒成了一种家庭生活的交响乐,让她感到踏实与温馨,影响不到学习。
       自从清羽进了高中,曾经是韩剧迷的妈妈晚上就不再看电视,甚至把晚间的一切外出应酬都谢绝了,更别说允许清羽看电视了。妈妈说,紧急战备时期,一切为高考让路。哼,至于吗?
       电话响了,妈妈起身,说了声“学你的习”,就奔了她的卧室,接电话前还掩上了房门。
       这种时候了,肯定是爸爸。爸爸工作忙,晚上应酬也多,下班后常不回家,就是回家也很晚,有时跟妈妈说一声,就在外面住了。家里的电话基本是妈妈用,找爸爸的只能打他的手机,因为爸爸轻易不肯把家里的电话告诉给别人,市里印了一个领导干部的小电话本,上面注明“内部使用,注意保存”,但邹林峰名字后面的住宅电话是假的,谁打也没人接。爸爸在家时,有人找他,都是手机响。爸爸先看来电显示,愿接就抓着手机进他的书房,不愿接就扔到一边。
       隐隐传来妈妈吃惊而愤怒的斥责声:“你胡说!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静下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又听妈妈的更大声音:“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肯定不是爸爸了,还可以肯定是个连妈妈都不认识的人,而且那人一说话,就惹了妈妈生气。邹清羽轻轻地将手边的分机话筒拿起来。这个分机,是邹清羽强烈要求安装的,她说有时需要向同学或老师请教功课上的问题。爸爸派单位的叔叔来家安装这个分机的时候,妈妈特意嘱咐,取消隔断功能。那意思邹清羽明白,妈妈要对自己实行监听,她怕自己用电话和同学们说闲话,更怕女儿早恋。哈,我的傻妈呀,想早恋还非得用家里的电话吗?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李太太,你别激动嘛。反正我是为你好,为你抱不平,信不信你可以马上去看看嘛。机不可失呀。”
       又听妈妈在电话里喊:“我看你是居心不良!”
       电话里说:“随你怎么想。好了,祝你晚安。”
       电话断了,妈妈的屋子也静下来。邹清羽的思绪很难再集中到课本里,她怔怔地呆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去了妈妈的房间,轻轻地将房门推开,见妈妈的脸色铁黑着,也是怔怔地坐在床沿上。邹清羽小心地问:
       “妈,刚才是谁打来的电话呀?”
       妈妈突然发怒的豹子一样对她吼起来:“鬼!是鬼!你管什么管,快去学你的习!”
       邹清羽急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动作像极了遇到猫咪的小鼠,听说豹子也属猫科,也有捉鼠的本领,鼠类见了猫科动物都是慌急逃窜的。邹清羽这次是掩上了自己的门,但她听到妈妈搓衣服的声音很快又响起来,但搓得不再那么有力,节奏感也不似先前那么明显,时断时续的,而且那吭吭声只响了一刻,又停下来。妈妈站在门外说,“我有点儿事,出去一下。你在家好好学习,不到点儿别急着睡觉。”邹清羽应了一声:“好,不睡觉。”就听妈妈换鞋,又把防盗门哗啦啦地反锁上,走了,去办她的什么事了。
       学习,学你的习!妈妈眼下除了说这个,还会说什么?
       邹清羽的家在三楼。终于听到楼门“咣”的一声关闭了。邹清羽急跳起身,隐到了窗帘后,她要看看大半夜的,妈妈去了哪里,起码是知道去了哪个方向。是不是听了那个电话去看什么了呢?但在小区昏暗的路灯下,她看到妈妈出了楼门,就在花坛边打转转,转了一会儿,又在一张塑料椅上坐下,似乎还蜷着身子,久久地,捂住了脸。妈妈在哭?邹清羽的心紧上来,她再次想起了那个电话,一切肯定与那个电话有关,是谁打来的?说了什么事?邹清羽踅到妈妈的房间去,妈妈的话机上有来电显示,她拿起话筒,按了回拨键,里面响了好几声,终于有人拿起了话筒,接着便是一个老男人恶声恶气的声音,“公用电话,不给找人!”然后就啪的一声撂断了。
       那一夜,爸爸没回来,妈妈其实哪儿也没去,只是在花坛边呆坐,共坐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待她掏出钥匙重回楼门时,邹清羽将自己房间的灯熄了,急忙躺到床上去。妈妈进了家,就直接进了她的屋,没再坐回卫生间洗衣盆前去,那些没洗完的衣服就仍在水里泡着,这不是妈妈的习惯。躺在床上的邹清羽想起老师说过的话,台风到来前,中心区域有一段时间会风平浪静,格外安宁,那个区域就是台风眼。这个家里是不是也要刮台风了呢?
       2
       邹清羽将那个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条上,交给班上的同学赵鹏,嘻笑着说,大侦探,能不能帮我查查这个号码?赵鹏展开纸条看了看,笑了,说请先说说案情吧。邹清羽说,军国大事,兹事体大,无可奉告。赵鹏说,事涉公民隐私,公安机关有严明纪律,私人电话属个人隐私,不可随意泄露。邹清羽撇嘴,说整不来就明说,狗屁的不可泄露。我跟你说,这是个公用电话,你告诉我具体地址就成。赵鹏坏笑了,说是不是有人用公用电话骚扰了我们漂亮的邹小姐,告诉我是谁,本帅哥立马带人去扁了他。邹清羽给了他一粉拳,说你再敢在邹字后面带小姐,本姑奶奶立马先扁了你!此事要快,时间不许迟过下午放学。
       因为爸爸在公安局刑警大队当侦察员,所以赵鹏平时就常以大侦探自居,前不久班上有个同学把MP3放在书桌里,上课间操时丢了,竟真让他神神鬼鬼地破了,小蟊贼原来是高一的一个男生。赵鹏找他爸,问个公用电话的具体地址,肯定是小菜一碟。
       下午放了学,邹清羽径直奔了怒江街137号,原来那是一家临街的小水果店,朝西,太阳光正明晃晃地映照在小店里,门口摆着一红一黄两台电话,上方悬了一个纸牌牌,上写“公用电话”,还写“长途每分钟三角”。看小店的是个60多岁的男人,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很不彻底,稀稀落落地留着一些花白的残余,可能是用剪刀剪的吧。
       邹清羽问:“大爷,您每天都在这里吗?”
       老男人倔哼哼地说:“这就是我的家,不在这儿还去睡马路牙子?”
       邹清羽想起昨夜电话里的声音,没错,就是他了。她又扫视一下小店,靠里的一角架着一张小床,挂布帘遮着,墙角高处悬着一台早该淘汰的破电视,床下还塞着电饭锅和碗盆瓢勺,果然就是个简陋的家呢。
       邹清羽将一张50元的票子放在电子秤上,说:“大爷,您给我挑一串葡萄就行,最好是玫瑰香。不用称,也不用找钱了。”
       老男人警惕起来:“你个小丫头,还是学生吧?什么意思?”
       “我就问大爷一点儿小事,您如实告诉我
       就行。”
       “有话直说,别绕。”
       “昨天夜里,准确地说是九点半钟左右,是不是有个女人来这儿打过电话?”
       “来打电话的多了,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她不是咱这地方的人,说话有点儿侉,软软的。”
       “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她长的什么样?”
       “嗯,挺顺眼的,也像个学生。比你高点儿不多,瘦溜儿个儿,长挂脸。”
       “多大年纪?”
       “20多岁,不会超过30。”
       “她在电话里都说了什么?”
       老男人摇起头来:“这可就说不好了。守电话的也得懂规矩,人家打电话,咱就得尽量远点儿闪着,要是直眉瞪眼的,再支棱起兔子耳朵,那往后谁还愿意到你这儿来呀。再说,眼下哪家没电话?谁手里又没个手机?凡是跑这儿打电话的,八成都有个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咱再支棱着耳朵听,就是老不知好歹啦。”
       “这个人以前到您这儿打过电话吗?”
       “记不得,好像是头一次吧。”
       “她住在哪儿您知道吗?”
       “应该就是傍近的这个雅风小区吧。谁打个电话还跑出八里地?”
       “她要是再来,您会认出她吗?”
       “看你这孩子说的,要是连回头客都认不出,那还开个什么买卖?她昨儿好像也买了两串葡萄,要的是白鸡心。”
       “那大爷拜托您,好好留意这个人,最好看她住在哪儿,要能知道她姓啥叫啥就更好了。过几天我还来……”说到这儿,邹清羽有意停顿,笑了笑,“还来您这儿买葡萄。”
       老男人自然听明白了“买葡萄”的含义,但他的脸色又阴下来,回话也复归倔哼哼的语气:“我看你小孩子家家年纪不大,也忒会巧使唤人了吧?想办那种事,你使大钱请私人侦探去,这社会,只要肯出钱,啥事都有人愿意替你干。”
       邹清羽却甜甜地笑起来:“大爷,您肯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把这事都跟您说了吧,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家里生活特困难,爸爸下岗了,出外打工还被车撞残废了,妈妈又生病难自理。一个家都由我的同学撑持着。报纸上登了她家的事后,就有一个人几次往学校给她寄钱,却一直不肯留真实姓名。昨天晚上,我的同学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有银行卡号,如果有,那以后寄钱就不用走邮局了。我的同学记住了来电显示上的这个号码,就让我帮忙找到这个恩人。她没时间,放学后她还急着回家照顾爸妈呢。大爷,我看您也是个好心人,您说,帮别人去查找一个无名英雄,是不是很应该?”
       这些话,是邹清羽用了昨儿一夜再加今天一白天才想出来的。面对可能出现的任何诘问,必须找出一个能够让人信服的理由或曰托词。就因为一个电话,让妈妈坐卧不宁情绪陡变,她一定要探出个究竟。
       倔哼哼的老男人尴尬地笑起来,他拿起电子秤盘上的50元钱,递还给邹清羽:“看你这孩子,我不过顺口一问,没想引出你这么多话。好,你放心,我留意,下次你啥时再来吧。但这钱我不能收,你个女孩子都能学学雷锋,我老头子咋就不能做点儿好事呢?不为别的,还积德积寿呢。”
       邹清羽坚决地挡回了老男人的手:“大爷,您还是收下。我看您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就算我耽误您这么长时间的一点儿答谢。你要是真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个人,我还要另有感谢的。”邹清羽想了想,又强调了一句,“但这些话,您千万不能对那个人说,她要是有了准备,躲起来不见我们,那以后想再找到她就更难了。您说是吗?”
       老男人连连点头:“这我懂,懂,孩子你放心吧。”
       邹清羽回家去了。这么个结果,也在她的预料之中,似乎比预料的还要顺畅。她的心里甚至还有点儿兴奋,怪不得赵鹏那么愿当大侦探,推理诱供,假设判断,真的挺有意思呀!
       3
       李敏茹也想知道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但思来想去的,就罢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她相信电话内容的真实性,那个真实性远比知道是谁打来的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电话里侉里侉气的女人说,“你是李敏茹李太太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先生邹林峰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在家里还养了一个小女人。那个小女人叫顾晓烟,和你先生是一个单位的。他们秘密的家在雅风小区6号楼3单元7号,他们现在就在一起。您不妨马上过去见证一下。”
       那一刻,李敏茹傻了、蒙了,也喊了、叫了,家里最怕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换上了衣服,蹬上了鞋,但冲出楼门就不知该向哪里去了。如果直扑雅风小区,肯定能把那一对狗男女堵在一起,但又能怎么样?结果不外有二,一是先臭骂抓挠那个顾晓烟一顿,然后邹林峰乖乖顺顺地与自己回家,但两人的脸既已撕破,邹林峰就是跟自己回了家又能怎么样?今后的日子还能不过吗?谁能保证邹林峰不会继续跟顾晓烟藕断丝连?或者再跟猫晓烟狗晓烟狗扯羊皮?邹林峰眼下可是城建局局长啊,权倾势重,这社会,主动向他献殷勤抛媚眼的女人肯定少不了。二是邹林峰彻底破罐子破摔,从此不回家并坚持离婚,这种事情眼下社会上还少吗?清羽读初中时,班上就有7个同学是父母离异,后来没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李敏茹眼下最怕的就是女儿邹清羽,天地悠悠,唯此为大,这种时候,家里的这个巢一旦倾覆,女儿哪还有心思考大学?那就把孩子一辈子的前程彻底毁了。即便是闹,不想过了,那也得忍一忍,等清羽考上大学远离了家门以后再说吧。
       李敏茹是亲身体验过女人的这种“韬晦”之计的,邹林峰得之不易。文革刚结束的那一年,社会上已有风闻,说插队的知青很快就将“一把抓”,都回城。那一年,李敏茹21。有一天傍晚,在大队当革委会主任的父亲突然将在第三生产队当会计的邹林峰请到家里,杀了家里一只最肥的老母鸡,还在桌上墩了两瓶老白干,说从现在起,我李大魔得给你小邹子打溜须啦,你们说开拔就打行李卷,谁知日后会变成城里的哪路神仙?咱这小屯子里的土地佬往后拜求到各路神仙的时候多着呢。咱爷俩儿今儿一醉方休,谁想掰交谁就装熊趴蛋!两人说着就比试着喝开了,一边喝还一边划拳,母亲却将在厨间忙活着的李敏茹扯到了院子一角,小声问,你看这邹林峰怎么样?李敏茹说,挺好的呀,城里人,有文化,又认干。母亲说,那你就去屯里随便哪家跟姐妹们去扯扯话,不到半夜别回来。记住,到时不管你的屋里睡着谁,你也别声张,扯开被子就睡你的觉,就是那个人想把你怎么样,你也都随他,听到没?李敏茹直了一下眼,就明白了,死揪住母亲的手,说妈,这不好吧?母亲说,一辈子的大事,啥叫好?过上美日子是真的。李敏茹身子抖起来,说我……怕。母亲说,你就不怕一辈子滚土疙瘩?李敏茹说,我怕……我爸。母亲说,你爸不说话,我敢?那一夜,邹林峰确实喝多了,李大魔留住他,说小茹正好没在家,你就在她那屋睡,明早醒酒了再回青年点,不然让同学们看了,请了你没请他,不定又说出啥,不然人家还说我偏着你呢。近了半夜,李敏茹摸回屋,邹林峰已在呼呼大睡,她不敢吭声,摸上炕,睡不着,蜷在醉人身边想心事。想到后来,她的心就横下来,干脆脱净了衣服钻进了邹林峰的被子里。在大队的数十位知
       青中,邹林峰确实是个数得着的好小伙,真要能嫁了这个人,谁管走的是猫道狗道,也算值了。邹林峰是天亮前才醒的,见身上缠了个一丝不挂的大姑娘,吓得爬起身就要往外跑。可李敏茹死死抓住他,说你都把人家那啥了,还想穿了衣裳就跑呀?邹林峰说,我把你怎么了?李敏茹说,瞪着眼睛打呼噜,你别装气迷,怎么了还用我说呀?要不咱们这就去公社医院查查看?年轻力壮血气正旺的邹林峰傻了眼,一时无言以对,又有大姑娘死缠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这回就是真的了。没想这边好事刚做毕,李大魔夫妇就闯进屋,手里都操着棍棒,言称要将一对不要脸的东西都打死。李敏茹赤身伏在邹林峰身上,说想打先打我,反正我死活都是邹林峰的人了。邹林峰吓得七魂出窍,也急表态,说我和敏茹可是搞对象,不是乱来,大叔大婶你们说话,让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那一次,邹林峰在李大魔的逼迫下,写了悔过书兼保证书,李大魔临出门,还抓走了李敏茹的内裤,言称你日后要是敢不认账,可别怪我反亲为仇,证据都在我手里,十里八村你去打听打听,随便问条狗都行,我李大魔啥时吃过哑巴亏?
       半年后,邹林峰回城,很快又有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他便再备战高考。为这事,他专程跑回乡下,对李敏茹说,我不是说话不算数,但眼下要是忙着结婚,就怕把高考的事耽误了。李大魔替女儿表态,说你去忙你的,西瓜芝麻哪个大哪个小咱家敏茹分得清楚。李敏茹也悄声告诉邹林峰,说你就是眼下张罗结婚,我爸也不会同意,他正给我在城里找工作呢,一结婚就不符合条件了。邹林峰惊异,说你也能进城?李敏茹说,我怎么不能?别忘了我是还乡知青,我爸说他头拱地也要把这事办成。不然你还娶个农村老娘儿们呀?邹林峰相信这个准老丈人的能量,心里也暗暗叫苦,李大魔这是在彻底绝自己的路,李敏茹真要进了城,那自己就一点儿悔婚的借口都没有了。
       邹林峰是读完四年大学后才和李敏茹结的婚,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寻常。邹林峰不止一次说,你别以为我真是二百五,我知道我是虎落平阳,中了你们老李家的套儿。李敏茹也不辩解,心里却是得意,佩服老爸老妈的远见卓识破釜沉舟。再后来,随着邹林峰在仕途上的一步步升迁,关于丈夫的桃色传闻也不时传进李敏茹的耳朵。李敏茹回家把心中的苦恼与委屈说给母亲,没想母亲却开导她,说老爷儿们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哪只猫不吃鱼,偷腥惹骚小小不言的你就任他耍,只要别让他把家里的这个窝闹腾翻就行,老娘儿们在这种事上一定要稳住神。李敏茹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父亲李大魔自打土改就在村里主事当干部,关于他偷腥惹骚的故事不断翻新。有一次,村里的几个愣头青拉住李敏茹的弟弟,并以弟弟的模样为标准,看村街上走过的孩子谁跟他像一根蔓上结下的瓜。弟弟知道这话不是好话,就和那些人撕打了起来,母亲闻讯,冲出院门大骂,你们真没脸皮呀,明知你们都是一根肉棍棍做(读揍)出的亲兄弟,还这么欺负他,老祖宗在坟里头都饶不了你们呀!还有一次,已是入夜,突然有人跑到家里来,告诉村里刚结婚不久的二牤子从水库工地回来了,正张罗人要回家捉奸。母亲急得在地心转,转了几圈就抓了火柴奔了秫秸垛,火焰腾起来,母亲又急打发李敏茹快去二牤子家,就说家里失火了,快叫你爸回来救火。李敏茹急往院外跑,母亲又扯住她,小声叮嘱说,你在二牤子家院门外喊两声就行,千万别敲门砸窗地进屋,知道不?
       李敏茹认识顾晓烟,那女孩长得秀气,鼓鼻子鼓脸的,高高挑挑杨柳细身的个头儿。去年,市里招考公务员,顾晓烟报的是城建局,考试达标,就剩面试一关了。面试的比例是试五取二,也挺要命的。那一晚,顾晓烟也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摸到家里来,自报家门说自己在大学读的就是城管专业,毕业后去一家晚报当了两年记者,只觉用非所学,早盼着能有机会在邹局长的领导下一展才智,有些进步。女孩子说话不慌不忙,沉稳从容,条理清晰,看出当过记者的经历也确实锻炼人。邹林峰肃然端坐,细眯双眼,吞云吐雾,基本没说什么话,官架子端得挺足。顾晓烟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起身时留到茶几上一件东西,用报纸裹扎着,说是家里修房子时从地下挖出来的,放了十多年,也不知是不是赝品,留给邹局长看着玩儿吧。人走了,邹林峰打开纸包,才知是一只青花细瓷笔筒,挺精致,看笔筒底部,邹林峰淡淡一笑,说还是大清乾隆年间的货呢,也许又是一件蒙人的玩意儿呢。隔了一天,邹林峰回家,就将那笔筒小心地放进带了锁的书橱,叮嘱李敏茹说,我找行家看过了,还真是一件正宗货,我不在家,可不许给别人看啊,也别跟清羽说,小孩子冒冒失失的,不打准儿。李敏茹心里说,钥匙不是在你自己手里吗?你不打开,难道我们娘儿俩还能砸开书橱不成?邹林峰的爱好是收集笔筒,那个书橱里已摆了数十只形形色色的货色,家里的书橱也只有存放笔筒的才上锁。也得承认,这个顾晓烟年纪不大却心劲不小,她怎么就知道邹局长专喜好这一口呢?
       在清凉的秋夜里,李敏茹独自在小区花坛里坐了一小时二十分钟后,安安静静回家,她将骤然而起的风暴漫卷在自己心里,坚韧地强忍着,不让那飓风从自己的嘴巴和眼角流露出一缕一丝,她没盘诘斥问丈夫邹林峰,更没对女儿邹清羽倾诉半点怨忿。她不是没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疑惑,但她只装不觉。她知道,乡间的老母在这种事情上的“韬晦”留在儿女心中的印象不仅是理智与大度,还有窝囊与阴暗,李敏茹要汲取母亲的经验与教训,什么都不能让纯真无邪的女儿知晓。她认为自己会做得很成功。
       4
       天气一天天冷下来,花草凋谢,树叶枯零,接着有雪花飘落。傍年根儿的那段时间,邹林峰突然开始天天按时回家了,就是有时晚上有不可缺席的应酬,一身酒气的也要赶回家来。李敏茹心里慢慢踏实下来,乡间老母的话果然不错,男人嘛,在外面疯过了,野过了,总还是要回到家里来,能长久遮风挡雨的地方还是家里的这个小窝。她还想起单位同志念给她的一个手机段子,说一个妇联干部劝说家里起了波澜的女士,只要枪杆子还握在咱姐妹手里,他在外面浪费点子弹又有什么呢?那段子看似荒谬,其实很有些经验之谈,只是远甚于乡间老母的身体力行吧。李敏茹甚至想,让邹林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替自己看紧他其实也不错,总比让那条发情的公狗四处招惑是非好得多,还不定带回家什么样的脏病。那个小狐狸精充其量也就是个不入册的偏妃,只要不危及自己正宫娘娘的地位,那就让她自误青春去吧。
       按时回家的邹林峰还是有许多电话,一接电话他也还是要钻进书房去,而且每次都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有一天,邹林峰激动起来,在书房里大声地嚷,李敏茹便装作擦地板,贴到门边去。邹林峰说,这事领导可得为我做主,不然局里的工作还怎么干?这是有人眼看到年底了,要搞年度考核了,就给我造这种谣言……我看是有人居心叵测,野心膨胀,妄图抢班夺权……我请求组织上赶快派人调查,不仅调查我邹林峰,也调查调查造谣滋事的那个人,看看
       到底是谁在养小蜜包二奶,我以我的党性和人格担保我无愧于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我也请求组织上能尽快还我邹林峰一个清白……
       李敏茹心里冷笑,但也明白了醋为何酸,酱为何咸,邹林峰近些天为什么每天规规矩矩地回家来。她还隐约猜测到,告了邹林峰或日给丈夫造了谣的人是谁。邹林峰以前回家提到过局里的那个常务副局长,话一出口,就满是恨意,骂那小子打横坏事,又骂那小子揽权越位,心怀叵测。不然,邹林峰说告他的人是野心膨胀抢班夺权又会指谁呢?她甚至还由此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个电话,会不会就是这个常务副局长打来的呢?虽说打电话的是个女人,但他可以背后支使借刀杀人呀。就因为那一阴招没好使,他才干脆直接跳出来,只是不知这阵前搦战短兵相接又将是怎样的结果呢。
       书房里的声音渐渐小下来,李敏茹从门前躲开。这一次她仍装聋作哑,看邹林峰黑冷着脸出来,也什么都不问。问什么?问了又让他怎么说?也许,这种事只有自己的老婆最清楚,不一定非得亲眼所见成双成对捉个正着,只凭感觉就足够了。前一阵,他偶尔才回家一次,除了和清羽拉拉话,便是倒头沉睡,两口子的那点儿事算是彻底绝了。虽说年过半百也可理解,但总得有个地皮渐干的过程吧?不久前还生龙活虎办周刊呢,为什么突然之间连半月谈、月报都不办了,就想彻底停刊了吗?可是,近来回家,夜里便又馋猫似的往上贴,这又说明了什么?知夫莫如妻,只是留着面子别说破就是了。哼,这回好,活该,夜里睡不着自己好好琢磨去吧。
       李敏茹的工作单位是市档案局,她享受着副处级调研员的待遇并兼着一个科长的实职。这些年,也算夫贵妻荣,随着邹林峰的升迁一步步水涨船高——县属大集体所有制农机厂油漆工、市属国营机械厂保管员、市档案局科员、副科长、科长。她知道自己一无所长,又无学历和文凭,只是一根藤,附着邹林峰的这棵树往上攀升,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棵树枯朽倒伏。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李敏茹神采奕奕,突然出现在城建局机关,并径直推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正跟人谈工作的邹林峰很吃惊,问你跑这儿来干什么?李敏茹说,班上没事,想去商场买两件过冬的衣服,你不陪我去看看?邹林峰拧了眉,说笑话,你闲我也闲呀?你看我啥时逛过商场?李敏茹不急不恼,仍是满面春风,说你借我一个人行不?邹林峰问,借谁?李敏茹笑得更加灿烂,说那你就别管了,肯定不会影响到你们城建局的工作大局。说着,李敏茹掏出手机,拨出去,说晓烟吗?马上来老邹这屋一趟如何?还哪个老邹,邹林峰啊。
       顾晓烟很快一脸紧张地跑了过来,她一时肯定没猜出打给她电话的人是谁,虽然那个声音并不很陌生,而且那人在局长的办公室敢称邹林峰为老邹,身份必是非比寻常。及至推门进屋,她的心猛地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万没料到在电话里亲切叫她晓烟的人会是此前只谋过一面的局长夫人。顾晓烟知道局长夫人叫李敏茹,怔懵着是该称大姨还是称大姐,甚至揣测着此妇突来是吉是凶时,李敏茹已赶过来,亲热地揽住了她的肩头,并立刻给她吃下了定心丸:
       “晓烟,我已经跟老邹给你请过假了,去陪大姐买两件过冬的衣服。清羽在家总说我穿的衣服老气横秋未老先衰。”
       精明的邹林峰一颗悬着的心也陡地沉下来,他立刻入戏,笑哈哈地配合说:“我在家没少夸顾晓烟会穿衣裳,不多花钱,却有品位。好,晓烟,今儿你就给你大姐做主,拉住她,别让她总往甩卖大出血的柜台上奔!”
       李敏茹对邹林峰说:“今儿清羽有晚自习,我们姐俩儿跑累了,也不想回家做饭,你不想犒劳我们一下呀?”
       邹林峰说:“好好好,下班后我恭候电话,随你们想吃什么,我去侍宴买单好了。”
       那一天,李敏茹拉着顾晓烟的手,宛如姐妹,亲亲热热地走过城建局的走廊,走过大厅,出了楼门,直让许多相信眼见为实的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又两日,李敏茹看到邹林峰站在那个存放笔筒的书橱前久久伫立,又取出那只乾隆年间的笔筒端详良久,然后就将笔筒放进了一只锦缎盒,带走了。她知道,邹林峰绝不会将那只珍贵的笔筒退还给顾晓烟,至于奉送何人,她也恪守多年来的原则,不闻不问,任他去了。
       5
       湿漉漉咸腥的台风气息已清晰可闻,但家里数月间却一直风平浪静,这让邹清羽非常奇怪。接到那个奇怪电话后的最初几天,邹清羽发现妈妈的面容变得憔悴,话也明显见少,每天忙完吃喝洗涮,就钻回她自己的房间,也不开灯,只是躺上床在想心事。邹清羽问,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妈妈烦躁地将身体背向她,扔出同样烦躁的话,去学你的习,我死不了。邹清羽思之再三,有一天在饭桌上突然问,妈,那天晚上是谁打来的电话呀?她说了什么?妈妈神情大变,发了一下呆,竟然反问,你问的是哪个电话?邹清羽说,你接完电话,就忙着出去的那个。妈妈警惕地问,你是不是偷听了?你听到了什么?邹清羽摇头,怎么会,我要是偷听了还问你干什么?妈妈黑着脸说,别净问用不着的,安心学你的习好不好?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这越发坚定了邹清羽要搞清那个电话的决心。那次去过怒江街后,她又绕路去过那家小水果店几次,先是隔一周,后来隔半月,再后来就是过了一月,但每次去,那个老男人都摇头,说再没见那个姑娘来,兴许是路过的吧。但邹清羽不太相信那人是偶尔路过打那个电话。那天是夜里九点多钟,一个女孩家,怎么会夜里独自一人经过这里,而且还买了葡萄,那人应该是住在附近的。
       邹清羽曾经试探着跟“大侦探”赵鹏探讨过这个问题。她藏头缩尾地问,如果有一个人,大半夜跑去打公用电话,你分析应该是一种什么情况?赵鹏说,那肯定是这个人不想让身边的人或家里人知道他说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不想让接电话的人知道他所在的具体位置,现在社会上发生的刑事案件中这种情况多多,案犯本来有手机,或者身边有固定电话,但他还是跑去打公用电话,这就给侦破增加了许多难度。邹清羽再问,这个人的家,应该就在那个公用电话附近吧?赵鹏摇头说,那很难说,有些歹徒反侦察能力很强,故意打车跑出老远一段路才打那个电话,扰乱侦察员的思路嘛。听赵鹏这么一说,邹清羽心里就有些凉了,不知自己还该问些什么。赵鹏又坏笑,说,既想请教本侦探,嘴里就别含着核桃,吞吞吐吐的。给你打电话的是个男的吧?他用的电话是不是就是上次你让我查的那个号码?他是不是倾诉衷肠恳求与邹家大公主共涉爱河呀?邹清羽呸了一声,走开,不再理他。
       入冬后的一天,邹清羽再一次去了怒江街。天很冷,凛冽的西北风小刀子样,刮得人脸疼。邹清羽在路上时下了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再没结果,绝不再跑这冤枉路了。没想,她刚把自行车架在水果店外,老男人就迎出来,说孩子你怎么才来?那个姑娘真的又来了,这次她没打电话,只买水果,买了几个柿子和芒果。邹清羽问,谢谢大爷,您问她姓什么叫什么了吗?老男人说,我怎么好问。可她走时,我跟在了后面,一直跟进了这个雅风小区。老男人说着,拉
       开放零钱的抽屉,拿出一张纸条,说你照这个去找,肯定错不了。这都有半个多月了,我只怕你再不来了呢。
       纸条上写的是雅风小区6号楼3单元7号。邹清羽再一次表示感谢,并让老男人也给她装了几只柿子和芒果,不让称,仍留下50元钱。她说那位大姐既然爱吃柿子和芒果,我就给她带去一点儿吧。
       邹清羽心里打好见面后交谈询问的腹稿,才按响了门铃。没想开门的却是位中年男人,留着黑糊糊的络腮胡子,手上抓着菜刀,腰间还扎着围裙,看样子正在厨间做饭。傍晚了,这也正常。络腮胡子问:
       “不是又来推销啥的吧?”
       邹清羽问:“你家是不是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我来找她。”
       络腮胡子回头喊:“顺子,你是不是咱家的年轻女士?”
       卧室里有男人接话:“今天轮你下厨房,找女士也该是你,只是不再年轻啦。”
       说话间,另一位男人笑哈哈地跑出来,见了站在门口的邹清羽,便绷住脸不笑了:“哟,有客人呀。有话进屋来说吧。”这男人比络腮胡子显得年轻,也斯文些。
       邹清羽没有进屋。社会上这类故事太多,单独的女孩子进了男人的屋,门一关死,危险就来了。她警惕着,小心地再问:“二位大叔,我找一位年轻的大姐,她没住这里呀?”
       络腮胡子摇头:“这个家,就我们两个光棍汉。你找错门了吧?”
       邹清羽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准备下楼。那个斯文先生追到门口来,问:“你要找的年轻女士姓什么?”
       邹清羽说:“我也不知道,她只告诉我住6号楼3单元7号。”
       斯文先生说:“她姓顾吧?我们是租的房子,刚住进来一周。顾女士才是房主,你是不是找她呀?”
       邹清羽已凉下来的心陡地又有了希望:“那她在哪儿住?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她。”
       斯文先生说:“她住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她只留了一个手机号码,你有事就给她打手机联系吧。”
       得到了顾女士手机号码的邹清羽走出楼门,就掏出手机,准备打过去。但耳机里传来“我不想说”的彩铃时,她又急急地关了。接通了跟她说什么?她若是存心躲着真“不想说”呢,接了这个电话,就可能马上换了卡号,从此销声匿迹。既然已有她的手机号码在手,就不愁先查清她的底细,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这是哪出戏里的台词吧?
       邹清羽故伎重演,将那个号码交到赵鹏手上。只隔一天,大侦探就笑嘻嘻地对她说,清羽公主还想用这种小儿科的把戏考验我大侦探的水平呀?此人姓顾名晓烟,一个挺怪的名字是不是?大学本科毕业,公共管理学学士,现年二十有六,进市城建局一年有余。是否有差错,你不妨去找你的局长老爹核对。
       邹清羽没太惊讶,她相信这个结果。打电话的那个人肯定认识爸爸或者妈妈。她重新回想听进耳朵的那个电话的只言片语,那个人让妈妈去看看,还说是为妈妈好,是为妈妈抱不平。那人让妈妈看什么?那夜爸爸没在家,不外乎可能在外面吃喝应酬,打牌赌博……让小姐陪着唱唱跳跳,甚至……甚至还有更让人不敢想象的场面。现在的高中生什么不懂?同学们开玩笑,有时就赤裸裸地问,你爸最近没腐败吧?还有人把手机段子挂在嘴上,说现在当官的流行喝个晚茶、看个晚会、结个晚婚、娶个晚辈。还有更刻毒的,竟半真半假地问,如果你爸给你换了个比你大点儿不多的小妈妈,你会怎么办?每到那种时候,邹清羽就甩下脸子,不管以前是多么要好的朋友,不公开赔礼道歉就绝不再理他(她)!那个人让妈妈去看,不外乎是挑拨妈妈去哭去闹去打骂,她是安的什么心?肯定是对爸爸怀有深仇大恨的人吧?
       思前想后的结果,邹清羽决定不再去见那个顾晓烟,那种人,毒蝎心肠,见她干什么?但对这种事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邹清羽要给爸爸妈妈提提醒,或日敲敲警钟,既要谨防恶人,也要洁身自好,这对爸爸妈妈,还有这个家庭,都有好处。
       那天,趁着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起吃晚饭时邹清羽说:“爸,你们局里有个人叫顾晓烟吧?”
       爸爸怔了怔,问:“你怎么知道?”
       邹清羽说:“她是不是南方人,说话侉里侉气的?”
       爸爸和妈妈对望了一眼。爸爸问妈妈:“你见过顾晓烟,她说话侉吗?”
       妈妈摇头:“我没感觉到。虽是南方人,普通话还是说得挺地道的吧。”
       妈妈这话回答得很巧妙,既肯定了顾晓烟是南方人,又强调了她普通话说得不错。邹清羽严肃地说:“爸,还有妈,你们要小心这个人,这个人很恶毒,心术不正。尤其是爸,你要提防这个女人给你暗中使绊子,坏你的大事。”
       爸爸的脸色不好看了,还有些尴尬,责怪说:“你这孩子,跟人家连个面都没见过,怎么说这种话?小巫婆似的。”
       妈妈也说:“安心学你的习吧,你爸单位的事,连我都不过问,你瞎搅和什么?”
       邹清羽把碗筷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然后起身,说:“谁要胆敢破坏我们家庭的幸福生活,邹清羽绝不会袖手旁观!”
       邹清羽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当夜,妈妈也不管影响不影响她的学习了。很罕见地坐到她身边来,小心翼翼地问:
       “清羽,吃饭时你怎么跟你爸说那样的话?”
       邹清羽说:“妈,那些话我也是说给你听的,你更得加些小心,别整天只管‘学你的习’,还有家里的柴米油盐。”
       妈妈说:“顾晓烟我见过,比你大不了几岁,挺稳重挺本分的一个女孩子。你是不是听谁说了啥?”
       邹清羽冷笑说:“妈,你也别太老实啦,知道眼下人们把老实人叫什么吗?叫窝囊废!你也别问我听到了啥,我只告诉你,好几个月前你接的那个电话,就是姓顾的打来的。你说,她安的什么心吧?”
       妈妈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的?你一定偷听了那个电话?”
       “没有。但我凭感觉,那肯定是个很不好的电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妈妈重重地摇头。
       “你是说什么不可能?”
       妈妈起身往外走,一时间,腿脚都显蹒跚起来,她喃喃地说:“不可能……好好学你的习吧……绝对不可能……”
       妈妈突变的神情与表现让邹清羽更加坚信,那个电话绝对有问题!
       6
       被李敏茹认为“绝对不可能”的那个电话确实是顾晓烟打的。这似乎有悖常理,但确实是。
       顾晓烟跟局长邹林峰的第一次,是在去苏州学习考察城建工作时的宾馆里。那一次,酒后,同行的同志们要去观看一下苏州城的夜景,邹林峰喊喝多了,又说肚子不舒服,就不出去了。负责考察团后勤工作的顾晓烟看局长不走,也只好留在了宾馆。局长身体不适,又不知有什么需要处理的公务,身边总得留个人吧。她去买了治腹泻和助消化的药,送进邹林峰客房时,就被扑在了床上,挣脱不开,也就随了。她对果敢精明有些霸气还多少有点儿匪气的邹局长印象不错,心里也早存着一份感激,她早知道邹局长在最后研究留哪位面试人员时拍板定砣起了决定性作用。须知,那次五留二的面试是两男三女,有人主张两位男士都留下,但邹林峰说这不好,咱别粘惹歧视妇女的嫌疑。被淘汰的那两位女士仅看外在条件,都不比邹清羽
       差。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那只乾隆年间笔筒的作用。但后来听说,另一个女生面试前还送了主管人事的副局长现金呢,那位副局长会上都跟邹林峰拍了桌子。云雨事毕,顾晓烟问,你是早有预谋的吧?邹林峰指着客房的门说,你也早知这是一道鬼门关吧?可你不还是走进来了嘛。顾晓烟说,我希望,这只是一场梦,醒了也就醒了。邹林峰说,若是美梦,谁不愿意常做不衰呀?
       后来,回到市里,邹林峰又几次要求重温美梦。下班他不回家,留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秘书和司机们见局长不走,也不敢贸然离开,他让司机把小车的钥匙留下,亲亲热热地下命令说,回家,都回家,不能老虎在外野,就害得猫们都不敢回巢。可等人们都走了,他又打手机给顾晓烟,让她回机关来找什么文件。顾晓烟明白他的意思,每次只把文件送到门外。邹林峰让她进屋坐一坐,顾晓烟说,不行,不定谁又返回来,再说还有门卫呢,我可得保护一局之长的高大形象。邹林峰心不甘,又去宾馆开房,事先将房卡偷偷地塞到她手里,说下班后恭候。顾晓烟去过两次,便不肯了,说去那种地方心里不舒服,而且也不安全,一旦有人盯梢或警察查房,就天塌地陷无躲无藏了。又不久,邹林峰便将一把房门钥匙交给了顾晓烟,说你不能总住独身公寓,去雅风小区吧。我买的是二手房,装修现成,人家也没怎么住,都还新着呢。新房主是你的名,算我送你的一份礼物。
       顾晓烟掂量得出这份礼物的分量,在这个北方城市至少也值20万,窃喜之心自然狂跳不止。但稍稍冷静一些之后又想,接下了,那便是人家的家外之家,自己算什么?若不接呢,就要得罪一局之长,况且两人已先有数番美梦在先,怎么回绝?顾晓烟对邹林峰说,我还没结婚,就先买了一处房子,让别人知道不定怎样想。我还是住独身公寓,但我可以隔几天就去替你照看,顺便打扫打扫。你也抓紧,还是将房主的名字改一改,随便改谁,这个礼物我不能收,只能表示谢意了。
       这很遂邹林峰的意,虽是拒绝,但本质上的意义不变,还可预防突然的事变。两人在那房里又苟且了一段时间,常是他夜里在外面应酬后,再打她的手机,她便去那房里静候。顾晓烟心里清楚,这也并不保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让人发现了两人间的这个秘密,后果肯定会比在宾馆开房更加恶劣,特别是,到局里工作后的这段时间,她已清楚地感觉到邹林峰与常务副局长之间的矛盾,两人剑拔弩张明争暗斗,那常务本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身后站着的支持力量势道强劲,一旦事发,最倒霉的极可能就是自己这条不会有谁痛惜的狗,为撕扯政敌的脸,人家打的就是你。怎样才能尽快结束这种鬼鬼祟祟的日子又不至让邹林峰仇恨报复到自己呢?思来想去左右权衡的结果,顾晓烟想到了邹林峰的妻子。这是步险棋,但也是步绝棋。妻子捉奸,将丈夫与别的女人堵到一起,辱骂,撕挠,都是必不可免的,但那是只轻易不会往响里敲的破鼓,屈辱只在一时,也只会发生在密不透风的房门里。妻子会从此采取人盯人的战术,死死看住自己的丈夫,为了保住丈夫的仕途依然顺畅,为了保住他们的家庭依然稳固,捕住了野鸳鸯的妻子无论一时怎样撒泼疯狂,也不会把事态闹得满世界皆知,将打狗的棍子交到外人的手上。顾晓烟听邹林峰说过他和李敏茹之间的故事,她设想得到李敏茹是个怎样的女人,那个女人不寻常,不乏心机,又在机关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完全揣度得出孰轻孰重。即便是李敏茹揉不下眼中的这颗沙子,逼着邹林峰将自己从城建局赶出去,那也是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为遮人耳目,事情也一定会做得巧妙漂亮。邹林峰若为自己找到更好的单位呢,那就顺坡下驴,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若邹林峰弃如敝屣草率打发,对不起,本姑奶奶按兵不动不服调遣也就是了,不信心中有鬼的愧疚之人还敢逞威作霸不成。此计最恶劣的可能后果就是错看了李敏茹,她疯狂无忌大闹天宫不管不顾,那也罢了,破罐子破摔,就是嫁了又如何?老夫少妻,邹林峰不过是年龄大些而已。
       那一夜,邹林峰一身酒气又摸到雅风小区。顾晓烟说去给他买水果,便独自去了那家小水果店。小水果店有公用电话,这是早就侦察在心的。用的是南北相济两合水的腔调,既能让对方听得懂,又不让她听出是谁,这也是早就算计好的。但让顾晓烟百思难得其解的是,李敏茹竟会对那个电话置若罔闻。她苦苦等了一夜,特选的睡衣尽量少露骨肉,但风未起,雨未淋,晴朗的夜空仍是月朗星稀。是那个女人宰相之腹可行巨轮,还是李敏茹城府太深另有恶谋呢?
       年底的时候,机关里终于有了阴冷的风声,顾晓烟感觉有人看自己的眼色都怪起来。邹林峰对她说,有人要对我下手使坏了,这一阵我不再去雅风,你也抓紧想想办法,最好也给那户房子一个合理的说法。也许组织上调查时会问到你。顾晓烟又恨又怨,说我早说过不要那房子,你让我想什么办法?你还是自己去把房主的名字改回去吧。邹林峰耐着性子哄劝,说说气话没用,我现在改房主哪还来得及,让人家一查日期,那叫欲盖弥彰懂不懂?别赌气,要以大局为重,因小失大不值。顾晓烟嘟哝说,可让我想什么办法呢?邹林峰说,总不至于你连个有点闲钱的亲戚都没有吧?就说是借的钱,再把借据开给人家,日子要写半年前。顾晓烟说,开了借据,日后人追我要钱可怎么好?官凭文书私凭印,你这叫授人以柄自讨被动!邹林峰说,让你开你就开,大不了我兜着。那一次,顾晓烟去找了自己的一个做生意的姨父,给人家开了20万的借据,又叮嘱如果有人调查,要如何如何回话。果然,后来听姨父说,纪检委果然找了他,还将那份借据复印一份带走了。当一天云散的时候,顾晓烟专程去取那份借据,还带去了5000元现金,说是拜年。姨父没客气,钱收下,借据退回,还郑重其事地嘱咐说,常走河边,难免湿鞋。这种事,还是不要侥幸,好自为之吧。顾晓烟红头胀脸,只是点头。姨父什么都没再问,但似乎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说什么呢。
       李敏茹突然出现在城建局机关,还当着众人的面,亲亲热热又拉又挽地让她陪逛商场,顾晓烟真是吃惊不小。她先是吃惊李敏茹的突然出现,后来,就是吃惊这个女人的心机和表演才能了。了不得,纯粹一个现代版的王熙凤!自己不会成为那个稀里糊涂不知咋死的尤二姐吧?过了春节,常务副局长就调走了,去规划局当副局长,不走也没法再留在城建局与邹林峰合作了。组织上总是很英明的。涉过险滩的邹林峰脸上恢复了笑容,要求顾晓烟再去雅风小区,两人要小小庆祝一下胜利。顾晓烟推搪说,哪还有雅风小区,那个房子我早租了出去。邹林峰说,房子既是咱们的,可往出租就可往回收。顾晓烟说,我跟人家有过口头协议的,租期是一年,人家把一年的租金都给了我。邹林峰说,那就全给他退回去,马上给我滚蛋,让他白拣了这个便宜好不好?别在乎那两个小钱,良辰一刻,赛过千金。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是李白说的吧?顾晓烟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我还是有点儿……怕。邹林峰问,你怕什么?顾晓烟说,我怕……她,你们两口子不会是
       合起手来欺负我吧?邹林峰怔了一下,哈哈笑起来,说怎么会?那个人,你不必以为她真有什么城府心计,她敢?想跟我叫板,那她就来呀。顾晓烟说,她要真是不敢,那就只作不知连面儿都不露好了。可她偏偏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跑到局里来演戏,会是不敢吗?就算那个办法是你的主意,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吧?
       邹林峰哑住了嘴巴,不知怎样回答。
       最难的是顾晓烟,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7
       邹林峰又开始不好好回家了,只称忙,三天五天难见个踪影。李敏茹心里清楚,他这是柴狗忘不了吃屎,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去梦里寻欢了。有一天,李敏茹很严肃地对他说,我知你不愿意回这个家,不愿见我这个黄脸婆子,我不强求。但清羽可是你的亲闺女,眼看又要考大学了,你还是要为她着想着想。邹林峰忙点头,说好好好,我会常回家,跟她多聊聊。自从去城建局演过那出戏,邹林峰对家里的这个糟糠态度明显变了,不再是不哼不哈爱答不理,而是有意讨好,并尽量表现得恭顺听话,这李敏茹感觉得到。哼,自己心里有鬼,也知老娘的手段了!李敏茹又说,我有两条建议,你是聪明人,自己去吧咂吧。一,每周你最少下班后按时回家两次,跟我们娘俩儿一起吃吃饭,和清羽说说话。邹林峰又点头,这好办,还有一条呢?李敏茹说,饭后咱俩一起去散散步,一直走到欣美小区,每周也是一到两次,说你陪我,或我陪你,都行。这也不难为你吧?邹林峰愣了愣神,很快又满脸堆笑,说这是个好主意,到了咱们这个年纪,需要多锻炼,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什么运动也不如散散步啊。
       那个欣美小区,是前几年市直机关建的,住的多是市里的机关干部,城建局的人也不少。小区外有一条街,清晨是农贸早市,傍晚是日杂夜市,早早晚晚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常在那里转。当时集资建房时,李敏茹曾问过,咱不换换?邹林峰想都没想,就说,凑那个热闹干什么,当官的往一起凑是什么好事呀?李敏茹理解不往一起凑的深层含义,便再没提那个话儿。
       从此,李敏茹时常陪着邹林峰出现在欣美小区的那条街市上,早市时手里提着时鲜菜蔬,逛夜市时虽不买什么,也走走问问,还常和熟悉的人们打打招呼开开玩笑。一对形影相随的中年夫妇,幸福而和谐。
       春暖花开的一天,顾晓烟突然将电话打到李敏茹的办公室,说李大姐晚上若没事,我去您家看看您可好?那天正巧邹林峰出差在外,李敏茹心里划魂,小狐狸精她要来家干什么?真以为我没心没肺还要与我情同姐妹呀?嘴上却仍是客气的,说来嘛,正好我在家也闲着没事,你陪我来唠唠嗑。顾晓烟说,我去时还带一个人,大姐不烦吧?李敏茹笑说,你带两个来才好呢,正好打打小麻将。心里却更疑惑,她要带来什么人呢?不会是求我办什么事吧?可找我一个管档案的人又有什么用,有事她跟邹林峰说,不比绕上我这个山路十八弯更管用吗?
       李敏茹没料到顾晓烟带到家里来的是个小伙子,细细高高的个儿,戴着眼镜。顾晓烟当着那小伙子的面,对李敏茹说,大姐,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男朋友。别人介绍的,见过几次面了。可我心里没底,父母又不在身边,在城里最亲近最信得着的人也就是大姐您了。大姐您多有眼光啊,邹局长还是知青的时候,您就看到他日后的前程与发展了。我们局里的人都夸您,说您比市委组织部长还会看人呢。李敏茹笑着摇手,说晓烟你可别把我先忽悠瘸了,我有什么眼光呀,不过是瞎猫碰只死耗子。哟,还不知这小帅哥的情况呢,你给我多说说。那小伙子便自我介绍,说是毕业于政法大学法律专业,又读了研究生,现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已考取了律师证,办过几个案子。还说父母都在本市司法局,快退休了。李敏茹连连点头夸好,说多好的小伙子呀,前程无限!顾晓烟说,大姐说好,我们就处下去,继续加深了解。大姐若是不点头,那我也只好说声对不起啦。小伙子立刻幽了一默,说用不着你说对不起,出了大姐家的门,我立马自己开路,你往东,我就往西。说得几人都笑。
       顾晓烟和那小伙子走后,李敏茹想,这个小狐狸精,把个刚搞的对象特意领到家里来,是个什么意思呢?仅仅是来显摆显摆吗?不会吧?左思右想的,李敏茹的脑子蓦地就开了窍透了亮,原来这顾晓烟一枪要打出两个眼儿,一个眼儿是给那傻狍子小伙子看的,让他知道她跟一局之长及其夫人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又多么纯洁,若是心怀龉龊互为情仇,她还会把男朋友领到家里来吗?这一招儿颇有诸葛亮玩儿空城计的高妙,明明心中空落无根,却偏要坐在城头又是抚琴又是说笑;第二个眼儿便是专给自己看的,本小姐已是名花有主,岂会再伸筷夹你碗中咬不动嚼不烂的老板筋。同时,也是借自己的嘴巴向邹林峰传话,人家既已有了男友,老东西你就收敛些再不要对女孩子纠缠不休,否则就要有人站出来用拳头说话啦!
       但邹林峰真的会就此收敛吗?想到这一点,李敏茹的心陡地又紧上来。她太知邹林峰的脾性啦,那是头被逗起性子就不管不顾的老公牛,霸道得很,顾晓烟既与他鬼混在先,他就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跟过自己的女人再去跟别的男人亲热。如果老公牛一意孤行,无奈的小狐狸精又曲意敷衍,接下来的故事就难卜难料了。那个小伙子既是律师,就不乏职业性的思维习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专会在鸡蛋里挑骨头,真要让他发现了小狐狸精与老公牛之间的蛛丝马迹,那就不是用拳头说话的简单冲突了,人家会用证据说话,向法律求公正,直逼老公牛毫无退路滚落悬崖。那个小伙子的家庭背景对老公牛也十分不利,父母都在市直机关,且都不缺司法人员丁是丁铆是铆的缜密与细致,那种桃色新闻传播起来本来就无遮无挡迅不及防,一旦有什么关于小狐狸精的绯闻传进老两口耳朵,针鼻儿大的洞透出斗大的风,那事情也就大了。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出现,都必然冲击到自己的家庭,冲击到孩子的平静,那小清羽还学个什么习,考个什么大学呀?
       李敏茹被自己的假设与推想惊出一身冷汗,冷静过后,她开始设想破解这道难题的办法。数日后,她找到顾晓烟,开口就是给她介绍对象。顾晓烟又惊又惑,说那个人您也看了,大姐不是说挺好吗?李敏茹笑,说好也有个等级,他是八分好,咱为啥不能再找个十分好的?我给你提的这个人,老家是跟我娘家一个屯的,从小吃过苦,绝对的知根知底。也是大学毕业,也读过研究生,不过读的是军事院校后勤装备专业,眼下肩头上已扛了两杠两星,中校团副,听说很快就去军区后备干部班,读完就是上校了。你想想看,才30出头,正是往上发展的时候呀。律师的工作虽说也不错,但咋说也比不了正儿八经的吃皇粮,只怕一辈子也就律师到底啦。那律师戴眼镜我也没相中,近视眼可遗传,你还盼着你的儿子一上学就眯屈眼睛呀?顾晓烟说,那您上次见面怎不跟我说?李敏茹说,上次那个人坐在身边呢,你让我怎么说?再说,这个军官当时也没提上议程呀。这是他妈特意给我打电话,让我在地方上给她儿子物色物色,我才想到了你,肥水怎能流进外人田呀?顾晓烟仍
       有犹豫,显得很为难,李敏茹便再强调一句,说我们乡下有句老话,老乡最怕界壁子,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别到时闹个鸡飞蛋打,还弄得自个儿满头满脸都埋汰,我可是真心实意为你好。看来这话真触到了顾晓烟的痛处,她脸色变白又变红,垂着头不吭声。李敏茹又说,又不是领了结婚证,搞对象这个事,就得八方栽树,重点培养,千万不能指望在一棵树上吊死。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顾晓烟沉吟了好一阵才说,请大姐给我一点儿时间,您等我的消息吧。
       “五一”黄金周,李敏茹安排中校和顾晓烟见了一次面,是在风和日丽花团锦簇的公园里。年轻的军官一身戎装,雄壮威武,神采飞扬。李敏茹发现顾晓烟的眸子中波光闪动,投过来的微笑也别有味道,便知自己大功告成,可以退身而去了。她往公园大门口走,心里却在骂自己,还慨叹那个年轻的军官。妈妈的,这叫什么事?
       邹林峰不会对李敏茹与顾晓烟之间的一度热线联系一无察觉,他问,这一阵鬼鬼道道的,你们在干什么?李敏茹不无讥嘲地说,我们在炒股票,总不能让那种垃圾股烂在自己手里吧?
       8
       那一天,邹清羽下了晚自习回家,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看到那只MP3。此前,她多次跟妈妈说过,说许多同学都有那玩意儿,听音乐可棒啦,还可以当录音笔,把老师讲过的重要课程录下来,复习时不知比做课堂笔记强多少倍。她希望妈妈也给她买一个。可妈妈不同意,妈妈说,她早听单位里的学生家长们说过,学生们手里拿了那东西,主要就是听歌图乐,真拿到课堂上去录音,反倒不好好听老师讲课了,过后也很少见谁重听那录音。这事就好比买书不如借书,借来的书都会分秒必争地读,买到手的反倒看都不看就塞进书橱里去接尘土了。妈妈还说,等你考进了大学,这些东西一并置办,放心吧,一样儿也少不了你的。邹清羽没跟妈妈犟,她知道妈妈说得有道理。可她突然之间看到了书桌上的MP3,还是高兴地大声喊,妈,你给我买宝贝啦?妈妈说,我才不会给你买,是别人送你的,我就先给你看看,看完了我替你保管,等考上大学再给你拿去玩儿。邹清羽问,谁送的呀?妈妈答,是你爸爸单位的顾晓烟,她来咱家啦。邹清羽脸子冷下来,说怎么又是她?她来咱家干什么?妈妈说,我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个军官,两人谈得挺好,一起来表示感谢呗。邹清羽将MP3甩到妈妈怀里去,说她的东西我不要!是你接的,你就拿着吧。妈妈说,顾晓烟怎么啦?你跟她连个面都没见过,怎么就前世仇人似的?邹清羽恨恨地说,妈,我早跟你说过,小心点儿这个顾晓烟,她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她的事你千万不要管!至于见没见过面,这并不重要!见妈妈还要说什么,邹清羽便说,妈,你快去忙你的,我还要学我的习,恕不相陪!
       关于那个顾晓烟,邹清羽知道的也就是那么多,而且已经给妈妈透露过,可傻妈不信,自己手里又没有更充足的证据,再说什么又有用?
       但这个MP3,还是重又搅乱了邹清羽本来已平静了许多的思绪。好一个顾晓烟,她先用公用电话隐姓埋名拿腔作调地挑唆妈妈夜里去看什么,现在又嘴巴抹蜜笑里藏刀巴结讨好玩儿这种小恩小惠,她究竟要干什么?这么一想,邹清羽一改数月前不见这个小女子的念头,反倒特别想深层次了解一下她的背景了。她要给妈妈一个惊讶,一个愤怒,靠的只能是实打实的证据。
       邹清羽又写了一个纸条:“顾晓烟全方位情况”,她将纸条再次交给赵鹏。这次赵鹏什么都没说,连惯常的嘻嘻哈哈调侃都没有,只是把纸条往手里一攥就走了。但几天过去,什么消息也没反馈回来。邹清羽心里着急,又催问了一次,赵鹏却眨着眼睛装糊涂,什么纸条?我不记得呀。邹清羽想了想赵鹏近来的表现,自己也糊涂起来。赵鹏近来上课常打瞌睡,两次被老师提溜起来让他贴墙而立去清醒;他以前最爱踢足球,可最近的班际比赛,别说上场了,赛场边连他的影子都难见。邹清羽问平时跟赵鹏要好的男同学,他是怎么了,是不是身体有病了呀?男同学神秘地说,你不知道呀?赵鹏他爸跟他妈闹离婚,已经好长时间不回家吃饭睡觉了,据说跟他爸好上的那个女人是因一个案子,赵鹏还盯过那个女人的梢,夜里砸过那女人家的玻璃呢。邹清羽心里沉下来,唉,看来又一个好同学要毁在爸爸妈妈的婚姻上了!那些大人们都在想什么?她有心安慰安慰赵鹏,可总是不知应该从哪里说起,也就罢了。
       邹清羽决定自己去了解顾晓烟,看这个女人下班后都跟哪些人来往,哲人早就说过,朋友就是一个人的镜子,只要知道她跟哪种人关系密切,基本就可判知他(她)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了先认识顾晓烟,邹清羽先在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去了城建局,也是找了公用电话打顾晓烟的手机,说有点儿小事要跟她面谈,请她到局机关门前。顾晓烟很警觉,问你是谁?有什么话你就在电话里说嘛。邹清羽说,一见面你就知道我是谁了,有些话电话里不好说,我也是受人之托。顾晓烟犹豫了一下,答应了。然后,邹清羽隐在城建局对面的一家小超市里,清清楚楚地隔窗观望,一位年轻女子从局机关大门里出来,站在门前张望徘徊,后来就又回楼里去了。这事弄得有点太复杂,也太玄,想当面认识爸爸机关里的一个人,只要走进楼,立刻就会有人引荐。但邹清羽不打算那么办。城建局的人认识她的不少,只要她公开露面,爸爸很快就会知道,那将怎样面对爸爸的诘问?再说,面对面的结果必是顾晓烟也认识了她,邹清羽眼下还不想让顾晓烟知道自己正聚焦于她。躲在暗处认识并了解一个人的办法有许多种,赵鹏以前没少炫耀他的办法多多,邹清羽只是选用了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认识了顾晓烟的体态容貌,邹清羽便开始实施她的盯梢计划。其实,邹清羽可供自主支配的时间极有限。每天傍晚放学到晚自习的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学生们或去学校食堂,或去校园外的小餐馆,简单垫补后再说笑活动一会儿,就又得回教室枯守青灯啦。邹清羽的借口是妈妈叫她回家用餐,打车赶到城建局大门外,等着顾晓烟下班,再跟在她乘坐的公共汽车后面,一直看她走进雅风小区或独身公寓。原来她将出租的房子又收回自住了呀!那几天,邹清羽的晚点都是一个面包,一听可乐,坐在出租车上自食自饮,足可怜惜,但更令人失望的是她一无所获。顾晓烟进了楼门便再不出来,鬼知藏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干什么。邹清羽没有更多的时间守株待兔,看看晚自习的时间已到,便又打车返回学校去。
       邹清羽意识到这不是个长久的办法,但她又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反复犹豫的结果,她决定还是主动出击,当面跟顾晓烟谈一谈,一来增加自己对她的感性认识,二也可让姓顾的今后小心从事,不要自以为鬼魅潜行便可瞒天过海,邹家并不都是憨傻愚钝之人,起码我邹清羽眼睛还亮着呢,赶快把你的鬼爪子收起来吧!
       让邹清羽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她的主动出击,会让她看到连梦中都没有见到过的一幕。那天,她谎称肚子疼请假,提前一小时离开了晚自习课堂,出校门直奔了雅风小区,她打算直接
       走进顾晓烟的家,但她没敲开门,笃笃笃,笃笃笃,一次又一次,把顾家的邻居都敲烦了,出门责怪说,敲不开就别敲了好不好,人家屋里没人,你非得把一楼人都敲出来迎接你呀?邹清羽道了歉,又问可知这家人去了哪里,邻居摇头,说这年月,自家门里的事都烦不过来,谁还关心别人家的事呀。
       这次出击已在心里筹备了好几天,今天一天的课也没听好,邹清羽不甘心就这样离去,她守在楼门前的树影下等候,只要顾晓烟没有出门在外,夜里总要回到家里来。自己提前离校一小时,回家还可和妈妈谎称老师压堂耽误了一小时,这就是两小时。现在已是晚八点四十,姓顾的十点钟总该回家了吧?妈妈对自己回家的时间把握得极紧,分是分秒是秒,迟回家十分钟必须手机告知,超过一小时她就要出门去接去找啦!
       已是初夏,入夜的风清清凉凉,花坛里种了夜来香,在夜风中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邹清羽不太喜欢这种香气,妈妈有一瓶香水就是夜来香型的,闻了让人闹心,脑仁儿疼。九点五十分左右,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花坛边,车门开处,跨出顾晓烟,顾晓烟手里还提着两只纸袋,看样子是刚去商场买了什么东西。顾晓烟在车后逗留,似在等车上的人跟她一块儿上楼。坐在树影暗处的邹清羽心里骂了声倒霉,姓顾的身边若是有人,就不好追进家里去谈什么话了,心里准备的那些话,必要的时候,甚至是要骂出来的。很快,有人从驾驶的位置跨出来,是个男的。咦,看那人的身影怎么竟那么熟?邹清羽揉了揉眼睛,是爸爸!爸爸走到顾晓烟的身边,去揽她的肩头,顾晓烟闪了一下,爸爸还是揽住了顾晓烟的腰,还听爸爸低声笑,说怕什么?越怕越有鬼,大大方方的好不好?
       夏夜的风突然变得浸骨入髓般寒冷,邹清羽惊悸得浑身都抖起来。类似的梦在17岁少女的梦中不是没有过,但那梦中,爸爸都是跟别的女人,模模糊糊的,而绝不是顾晓烟。有一次,邹清羽被梦惊醒,再难入睡,她就跑到妈妈房间去。妈妈拉亮了灯,问,大半夜的你不睡觉,跑我这儿来干什么?邹清羽看爸爸睡得正香,还打着鼾声,才放心了。可这次,还会是梦吗?
       楼门砰的一声,碰锁了,关死了,人不见了,楼上的那个窗户灯亮了,又密密实实地拉上了窗帘。邹清羽站在树影里等了好一阵,并没见爸爸送完人就下楼开车回家,她这才跑出花坛,跑到轿车尾部去,00058,车牌号确实是爸爸的,绝不会错!记得爸爸曾说过,为争这个车牌号,市里的两个局长争得不可开交,一直闹到市长那里去,市长龙颜大怒,说你们谁也不要争了,这个号我给邹林峰啦。爸爸回家乐得合不上嘴,说以争为争,非争也;以不争为争,是争也。说得妈妈和邹清羽都一头雾水。今夜眼见为实,爸爸和顾晓烟的动作太亲腻,半夜三更的,又一起钻进一个房门不再出来,这说明了什么?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看得明白吧。
       邹清羽似乎一下子破解了一切迷惑的密码。那个顾晓烟肯定是在和另一个女人争夺有权有势的父亲,那次,顾晓烟知晓了爸爸在和另一个女人约会,便用公用电话,又改用侉里侉气的语调,煽惑妈妈去抓两人的难堪,她是在借用妈妈的手去灭自己的情敌。如果爸爸和另一个女人断了来往,顾晓烟便独霸了一局之长的恩宠。啊呸!多么邪恶阴损的女人,爸爸怎么就轻信了她的花言巧语呢?
       那一夜,邹清羽回到家里,冲进自己的房间痛哭。妈妈又慌又急,追过来一再地问,是不是老师批评了你?和同学打架了?邹清羽被问得心烦,跳起身把妈妈推到了门外,又将房门闩死。妈妈在门外说,心里有委屈,哭一会儿就得了,擦擦脸,快吃饭吧,看妈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邹清羽干脆熄了房间里的灯,任妈妈在门外唠叨。唉,我的傻妈妈呀,你就傻,傻透了腔吧!
       9
       暑假里,城建局组织员工去大山里漂流,要求携伴侣同行。妈妈正犹豫,邹清羽先表态,妈去,我就去。邹林峰却为难地说,漂流宾馆客满,一时安排不下,所以局里要求只带配偶,也算一次争取家属支持员工工作的联谊活动。邹清羽说,我和我妈妈睡一张床,也不吃你们的饭,我自己去外面买小食品。邹林峰仍是很为难地说,那怎么行,我不说什么,只怕组织活动的人心里先就过意不去了,让别人看了也不好。妈妈说,我就不去了好不好?我在家陪清羽学习。邹林峰说,组织这次活动的副局长特意叮嘱,清我务必带这个头,支持他的工作,我已经答应人家了。邹清羽气堵堵地说,反正不让我去,在家我也不给你们学,吃喝玩乐谁不会呀?邹林峰弄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梗犟,神情也一直是酸酸冷冷的,只好说,好好好,去,都去。
       自从那夜看到了那一幕,邹清羽就开始瞧不起爸爸了。父亲的形象在女儿的心目中骤然变得猥琐而虚伪,甚至无耻。她恨爸爸,尤其憎恨那个顾晓烟,她要当面见识见识顾某并找机会当面羞辱她一番,起码先出出心里的这口恶气,她觉得去漂流是个绝好的机会。
       那天,城建局机关员工乘坐的是大客车,邹清羽和妈妈坐的是爸爸的小轿车,两车相随,盘山越岭,直接奔了漂流的码头。小轿车停下,顾晓烟大蝴蝶似的飞扑过来,一手抓住李敏茹的手,一手伸向邹清羽,满面春风地打招呼:
       “你是清羽对不对?你和你的名字一样漂亮别致,清丽的羽毛,直上云天。”
       邹清羽不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故意将双手背在身后,冷冰冰地回应:“我知道你叫顾晓烟。晓烟是什么意思?知晓烟雾的功能,去熏燎迷惑别人吗?”
       顾晓烟窘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这样的回话。李敏茹责怪说:
       “怎么说话呢?这是你顾阿姨。”
       邹清羽说:“她比我大多少吗?”
       顾晓烟掩饰着尴尬,笑说:“清羽说得对,还是叫我大姐吧。”
       邹清羽说:“让别人称大姐首先要赢得对方的敬重,比如全国人民都喊邓颖超为邓大姐。你自称大姐,何德何能,配吗?”
       顾晓烟再次闹了个大红脸,她哪知道,这些挖苦揶揄的话早在邹清羽心中酝酿了好久好久。当众见面,必有人介绍,介绍了就要有称呼,首先在称谓上杀她个丢盔卸甲颜面扫尽,然后再侍机而动杀她个第二番第三番,邹清羽杀意浓浓,有备而来。
       一局之长的夫人和爱女到了,自然围过来不少表示亲近的人。这一幕,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有人哈哈地笑,说两个女孩子见面就掐,1:0啦。还有人恭维,说邹局长的女儿真是伶牙俐齿,日后能当外交部发言人,舌战群儒堪比孔明呀。邹清羽懒得搭理那些恭维,扔下顾晓烟和众人,跑到河边另寻新奇去了。
       河边有山里人在卖瓢,有葫芦瓢,也有塑料瓢,还有卖水枪的,都是供人们坐上橡胶筏顺水漂流时打水仗用的。漂流的乐趣一在顺着湍急的河溪而下,一路观看两岸陡峭奇巍的壁垒山峰,再就是一路观游,一路打水仗。相邻的橡胶筏各设为敌,互相泼击,好似西双版纳的泼水节,尤其是在酷暑夏节,都不怕水凉,百里跋涉奔此而来,图的就是那份欢乐与刺激。那水枪是用竹子做的,北方不产竹,显然是从南方贩运而来。竹子临节而断,在节头冲出一个眼,再配
       上一根活塞棍,利用真空原理将水吸进管内,再推压活塞,水就喷射而去,最远可达十几米。卖水枪的人为了吸引游客,站在水边不断将水枪吸满水,射向河面,以作表演和示范,有时还故意将水直接射向游客,引得游客们笑着嚷着,雀群样哄跑闪开,然后再围回去,那生意基本也就做成了。邹清羽就是被喷射后引起了童真的兴致,决定买下一支。但她复回水枪摊位时再一次被顾晓烟喊住了。
       “清羽,你别买了,我这儿已有你的了。”顾晓烟显然是想再次讨好邹清羽。也许是她的内心深处真存着对邹清羽的深深愧疚吧。
       顾晓烟从相邻的摊位走过来,手里抓着两只水枪。邹清羽冷着两眼迎视着她,正琢磨着怎样再给她一个难堪,顾晓烟突然就推动了活塞,一股水线便向邹清羽脸上喷射而来。
       邹清羽怔了一下,突然蹲下身子,捂着脸大哭起来,嘴里喊:“妈——,快看看我的眼睛,疼死了!”
       李敏茹跑过来,翻开女儿的眼皮看:“让妈看看,是不是水里有沙粒眯了眼睛?没事,妈给你舔舔,流点眼泪就好啦。”李敏茹伸出舌尖,在女儿的眼皮和眼珠上仔细地舔了又舔。
       顾晓烟呆怔怔地站在旁边,喃喃自语:“我看小贩刚才拿水枪射她,她挺开心的,就……哪想水里还有沙子呀?”
       卖水枪的小贩说:“是不是你吸水的时候把枪头插到水底去啦?这种事我还头一次经过呢。”
       顾晓烟摇头:“不会,不会……”
       邹清羽突然拨开妈妈,一把夺下顾晓烟手里的水枪,摔在地下,恶狠狠地用脚跺:“什么不会?都眯了我的眼睛你还说不会!什么狗屁的破烂货,给我滚远点儿!”
       围在身边的人们一时猜不准她是在骂水枪,还是在骂顾晓烟,一时都缄了嘴巴,面面相觑。
       邹林峰闻声赶过来,哄着女儿打圆场:“没事没事,眯了眼睛怕什么,过一会儿就好啦。上船,快上船吧,再玩儿水枪时大家都要注意点儿,吸水时别往沙底插。”
       但邹清羽再不肯上橡胶筏,谁劝谁哄也没用。李敏茹往筏上推大家,说你们去玩吧,我留下陪陪她,一会儿她就后悔啦。那一刻,邹清羽从人们的目光中读出了内容,以前她也跟爸爸参加过局里的活动,局长千金留给大家的印象是文静而含些羞涩,今天这是怎么啦?
       10
       高中生的假期其实只有10天,接着便是高三阶段更为紧张的恶补与冲刺。8月25日,邹清羽的生日。妈妈不止一次说过,生你猫月子时可遭大罪啦,你姥姥从乡下跑来侍候,非把窗户门都关得死死的,还不许打电扇,说怕受风,那时家里又没空调,咱娘俩身上那痱子起得呀,都快变成一片一片的疮啦!
       8月24日清晨,妈妈说,明天是你18岁的生日,往后你就是成年人,有公民权啦。所以这个生日一定要好好过一过,你把要好的同学都请过来吧,告诉大家,什么礼物都不要带,有个心意咱就感激不尽,带了礼物的也一定都给退回去。生日蛋糕是你去订还是妈妈一并替你办呀?邹清羽说我自己办吧,我在蛋糕上留下的句子要让所有见到人铭记终生。
       邹清羽背着书包出了家门,但她没去学校,也没去蛋糕店,她在街上徜徉了一阵,便走进了城建局的大门。门卫师傅认识她,没拦阻,还主动告诉她你爸爸正好在。邹清羽说我不找我爸,我找顾晓烟。门卫师傅便将顾晓烟的办公室告诉了她,316室。
       邹清羽推开了316室的门,办公室里共有两张桌,桌前都坐着人。顾晓烟率先打招呼:“哟,清羽来啦,找你爸爸吗?”
       邹清羽平平静地答:“不,今天我只找你。”
       顾晓烟急拉一只椅子放在自己办公桌对面:“好,你先坐,我给你倒茶。”
       邹清羽不坐,就站在桌前,说:“你别忙,我的事很快,办完我就要去我该去的地方啦。”
       顾晓烟已吃过邹家公主的厉害,便顺着她的性子来,站在她的对面:“好,你说吧。”
       邹清羽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捆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子,展开,竟是一支玻璃瓶子。她将瓶子上的玻璃盖拔开,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家务用的小型喷雾器的盖口,插入进去,平端在手,直指了顾晓烟的面孔。玻璃瓶在拔去盖口后,开始从里面缓缓蒸腾起一缕白色的雾气,那雾气还携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顾晓烟从她看似平静的神情和袅袅的微雾中,读出了一种疯狂恶狠的敌意与不祥,慌乱地往后退:“清羽,你……你要干什么?”
       邹清羽说:“你打过我一水枪,我以此代替,这一枪的债我今天要还给你!”
       顾晓烟顺手抓起了桌角的文件,慌慌地说:“清羽,那一次真的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正上班呢,你别闹,千万别闹……”
       但那雾水已喷射而出了。顾晓烟随即发出了尖锐而凄厉的哀叫:“啊——啊——疼,疼死啦——”
       同屋的那两个人惊悸地急跑过来,挡在了顾晓烟的身前,惊悸地喝问:“你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邹清羽轻轻冷笑,把瓶子放在了办公桌上,对那两人说:“现在你们最该做的是先用清水为她冲洗,再送她去医院。”然后抓起了桌上的电话:“110吗,我在市城建局办公楼316房间,有人用硫酸伤人,我就是那个行凶者,叫邹清羽,我恭候,你们赶快来抓人吧!”
       11
       泄私怨独生女孩硫酸伤人 论情理教育专家警钟示众
       本报讯 我市中级人民法院昨日审理了一起用硫酸伤人毁容的恶性案件。犯罪嫌疑人邢××(化名)原是市内某高中三年级的女学生,她从学校物理实验室偷出硫酸溶液,吸入小型喷雾器,向一位她认为有怨恨的女青年颜××(化名)面部和身体喷射,给被害方造成一定程度的伤害。邢××在法庭上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坦然交代犯罪动机就是为了报复。据犯罪嫌疑人邢××称,在今年夏天父亲单位组织的一次漂流活动中,颜××用水枪喷她面部,致使她被沙尘眯了眼睛,并令她在父亲的同事们面前蒙羞受辱,她因此怀恨在心,才有了这种不计后果的恶性报复行动。邢××父亲单位的许多同事漂流时恰在现场,均证明确有此事。好在被害人在邢××实施报复行动时,心中已有防范,当硫酸溶液喷射而出时,她用手中的文件遮挡,才有效地减轻了受伤害的程度。
       记者在法庭外了解到,被害人颜××与邢××的父亲在同一单位工作,日常与邢××的父亲与母亲关系一直很好,也许这也是颜××没有提起法律追究,甚至没有聘请律师,昨日也没有出现在法庭现场的原因之一。犯罪嫌疑人及其父母也没有聘请律师,但他们已主动承担起了颜××的全部医疗费用,并表示颜××日后的整容费用及法律判决的精神赔偿他们也将全力承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邢××实施报复行动的第二天就是她18岁的生日。邢××在法庭上坦率承认,之所以特意选择这一天,就是为了减轻法律的处罚。有青少年教育专家就这个案件分析,看来仅仅将未成年人的犯罪行为视为法盲,认为他们法律意识淡薄,未免太过简单化。邢××是独生子女,家庭生活条件优裕,父母溺爱,娇生惯养,这就势不可免地养成了她的唯我独尊、自私自利、我行我素、老虎屁股摸不得、一点儿亏也不肯吃的性格。在独生子女已日益成为这一代人主流的今天,如何加强对青少年,尤其是独生子女的教育,已是摆在家长、老师及全社会面前刻不容缓不容忽视的课题。
       鉴于犯罪嫌疑人邢××实施犯罪行动时尚未年满18周岁,犯罪后本人立即自首投案,以及受害人采取的宽容态度等因素,法院一审判决,从轻判处邢××有期徒刑三年,其家长除为被害人颜××支付日后的整容费用外,再赔偿精神费损失费10万元。邢××及其父母均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截至发稿时,本报记者尚未能与被害人颜××取得联系,因此也不知她对判决的明确态度。
       李敏茹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面色枯黄衣着邋遢神情恍惚,逢人就说:“我真假,我只打算等清羽考上大学以后再说呢。我真假……”
       没人追问她“再说”什么,为什么要“再说”?问了会有什么意思?李敏茹难道真的就傻了吗……
       责任编辑: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