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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在坎墩
作者:祝 勇 胡晓峰 郑炀和 张巧慧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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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看见的宋代  祝 勇
       上林湖这个名字里,几乎包含了它的所有信息:方向、环境以及气质。文字的符号作用最大限度地显现出来,像一条路,通向那个远山中的湖泊。所以提起这三个字,我就会立刻想起曾经在湖边待过的那个下午。在我已经经历的成千上万个下午中,那个下午依稀可辨,就像书中的一个夹页,我随手就可以抽取到它。我有一条通往上林湖的隐秘通道,它不在现实中,无须任何交通工具的介入;它穿过我的记忆,是抵达那里的一条最便捷的道路。
       现实中通往上林湖的道路是遥远的,抵达那里,必先抵达一个叫慈溪的地方,再穿越喧哗的城市,抵达它的边缘。上林湖就停留在世界的边缘处。乡村,如今越来越成为城市边上的装饰。因而,严格说来,我们与上林湖之间的距离,还不是空间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譬如慈溪,离上林湖的空间距离不远,但心理距离是远的。所以,第一次走到湖畔,心理有些不适,那种久违的旷远与寂寥,曾经在古诗古画里出没,似曾相识,又觉陌生、虚幻和恍惚。
       类似感觉的产生,主要是因为它背离了我们的日常经验。对于一个没有塞车、噪音和污染的世界,我们已经觉得不大习惯。我们越来越容易对经验以外的事物持怀疑态度。慢慢地,我们才会发觉,这样的景色,我们曾经见过。即使第一次来,它也是熟悉的。它与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经验遥相呼应。它是我们一生中应当看得到的景色。它并不疏远,而与我们某种秘而不宣的)中动相勾连。那种经验不是写实的——没有根据,也无从回忆,而是写意的,是一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它无比真实。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所说的那条道路才能真正建立起来。它不需要工程公司的援助,但它比任何道路更加牢固、迅捷和可靠。这是一条意念中的道路。仅凭本能,我们就能抵达记忆里的远方。
       上林湖。在这三个充满意象的汉字后面,隐藏着一片巨大的湖水。那是一个异常饱满、温暖和仁慈的湖。那个湖会涨破这三个字的围困,以浩瀚的景象呈现在我的眼前。远远地看到它,我的心是激动的。向着湖走,是一件快意的事情。一个明确、清晰、唯美的目标,很容易令人忘乎所以。像麻醉剂,让我们轻飘起来,而所有对道路的抱怨,都烟消云散。
       湖吞没了我的想象。在湖畔,思维活动趋于停止。大脑可以暂时下岗,只有五官最为忙碌,因为这时的主要工作是看、听和呼吸。这是一种简单劳动,所以这时,博士和氓流的智商几乎是一致的。湖使我们变得简单。对湖的体验,只需本能的参与,一切以智慧的名目掩藏的心计都变得多余,它使我们身体内部趋于迟钝的感觉器官变得敏感起来,使身体重新回到身体上。对湖水的热爱是埋在我们身体深处的遗传基因,与后天的教育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文人更擅长于表达而已。比如这时,他们能够想起,甚至写出,几句与湖水有关的诗。与其说他们是在对湖进行表达,不如说他们是在表达自己。而真正的景色,将在他们的表达中消失。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紧张的,这与我面对湖水时的感受截然不同。我知道,真正的上林湖正在从我的笔下流失。所以,我向缄默者致敬。在这样一个世界面前,闭嘴,是最明智的选择。
       出于以上考虑,我对湖水进行的描述全部从略。但是,我仍想透露一个简单的事实:上林湖的水是透明的;不仅水,上林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甚至山、树,甚至年代。它们可以穿透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身体也可以从它们中间任意穿行。上述说法并非文学性夸张,而是事实。上林湖修改了许多事物的物理属性,各种自命不凡的真理在这里都失去效用。上林湖有它自己的真理,自己的逻辑。它改变了我们与世界互相进入的方式,使它趋于简单和方便。
       朝代像风一样从湖上穿过。时间的深度消失了,像空间一样便于抵达。人对于年代也会表现出各自的偏好,如果可能,每个人都会投奔自己热爱的年代,这是人们对时间的方向感。它就像对于道路的方向感一样微妙。我从不隐瞒对于宋代的向往。那可能是诸多文人共同向往的一个朝代。它没有夺人的美,却有一种烟波浩渺的气势。我教美国学生背诵中国朝代顺序,他们背不下来,我告诉他们。记住一个宋代,就够了,在这个朝代里深藏的事物可以遮住美国的全部历史。现在,这个久违的朝代,正以湖风山色的形式呈现在我的面前。如果那些美国学生在,我会把上林湖指给他们,说,这就是宋代。它的山并不奇巧,水平如镜,没有令人眩晕的湍流,但它们内部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它的恢弘大气,在江南的锦绣风景中,算得上一个异类。所以,当人们专注于这里的汉唐瓷窑的时候,我却觉得它更多地存留了宋代的气质。从这里出发,可以抵达宋代的任何一个角落。如果此时有一穿宋袍的樵夫从山里行来,那是再好不过。
       据说上林湖历史上是因这里的瓷窑而出名。这里的窑火在战国时代的某一个夜晚点燃,穿越汉、魏、晋、南北朝、唐、五代、北宋,一直延续到南宋。一千多年间,越窑像植物一样分杈与繁殖。窑火照亮了烧窑人的脸,如同青瓷照亮了朝代。瓷器,这几乎是汉语中一个最具质感与光泽度的名词,难怪外国人用它称呼我们的国度。青瓷在这里出生、度过青春期走向成熟。它的华丽,以质朴的形式呈现,与此处景色相吻合。据说,在上林湖畔,现在还能拾到散碎的瓷片。我想,它们是朝代存在的一种方式。那些光怪陆离的岁月,以碎片的形式存在着,叠压在我们周围的泥土中,触手可感。这意味着我们可以随意触摸任何一个朝代。那些朝代化作不同的手感,与我们肌肤相亲。
       与人们的判断相左,在我看来,所有的青瓷,都是因为上林湖而出名的。它们是作为上林湖的一部分存在的,而不是相反。它们是上林湖时间的一部分,以及空间的一部分。它们的品质是上林湖的瓷土与匠人赋予的。与生俱来地,它们携带着上林湖的胎记,即使成了碎片,也容易辨认出来,像肤色一样存在,并且,遗传。它们无法超越上林湖。这是它们的宿命,同时,也是它们的幸运。
       当我把上林湖当做行程终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行程尚未开始。上林湖提供了更多的道路,通向我们未知的过去。穿过上林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但我第一次觉得过去充满悬念。我被这悬念所蛊惑,同时,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恐惧。
       航 船  胡晓峰
       有时候,我也真奇怪,在一叠叠沉甸甸的乡思情绪里,丝丝缕缕,剪不断隔不开,梦牵魂绕的,竟是那消逝许久的航船。我每每自解其缘故:或许是年少时右肘骨折,一段时间里,时常坐航船进城看医生。但寻思许久,却又觉并不尽然。
       我的记忆里,最初进城坐的航船,已不是余秋雨笔下的“夜航船”,用桨划橹摇。牵动航船前行的是柴油机——要不断加水冷却的那种。柴油机噪声很强,可彼时的人们并不觉得刺耳,相反航船来了,汽笛拉响,竟是一个信号——午后点心时间到了,二灶街上唯一的那个点心店里,焦香扑鼻的芝麻烧饼要出炉了,热气腾腾的白糖馅馒头和肉包子也要出笼了。可点心店制作的花色并不多,
       有些馒头、包子还是早上卖剩回笼的。只有农忙时节,点心店才格外忙,点心也紧俏。那些买馒头的,购烧饼的,甚至预订的,或提着竹花篮或背着竹簟拎(一种竹篾片编的长圆形箩筐),着急地等待着买到点心送到田头,给因劳动已饥肠辘辘的人们。自然,这时节对船老大并不妙,乘航船的人比平日里要少许多,有时,根本没有上下客人。船老大似乎挺生气,和撑竹篙的船员一卸下捎运的货物,就拉响汽笛,声音拉得长长的,空荡荡的航船缓缓驶离河岸边了。船老大在船尾坐下,用小腿和脚把着木舵,嘴里叼上烟卷,划一根火柴,很气派地吐出连串烟圈,看在街上几个抽板烟筒的闲人眼里,艳羡得直滴水口。
       航船悄然运行着,风风雨雨,来来往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融在寻常百姓的生活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二灶街一带村落有俗语:“航船响,点心辰光到。”唯有曾祖母不以为然,不厌其烦地纠正:“讲错了,要叫埠船。”其实,她已年过八十,鹤发高髻,斜襟衣下系着乌裙,一双缠过的小脚,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却还劳作不辍。记得那是割麦摘蚕豆的日子,家居的曾祖母手摇纺车纺棉纱,还照看我们这一群重孙辈。午后,不远处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我高兴得大喊着俗语说:“好吃点心了。”曾祖母态度俨然了,摇着头肃然批评起来。可我没心思听她的话,带着嘴馋的堂弟,往父母\祖父母劳动的田野里跑。等到我们从庄稼地回来,围着曾祖母,一起享用大人嘴角里省下的点心时,她竟没忘刚才的话题,絮絮叨叨开来了:“航船召唤准备远行的客人,用木棍敲打船帮,笃笃笃的;埠船开船时、中途停靠、到终点,船老大就吹海螺……”曾祖母是很执著的,一次次校正我们晚辈成长路上的错误。在她苦口婆心的感化下,我们都学会了堂堂正正做人,但“航船”的说法我们却始终没有改过来,连我的父辈。其实,那辰光四五十岁的人多数叫“航船”的,好些更年轻的叫“汽油船”。
       许多年后,一个春夜,我偶然翻阅一本别人送来的《慈溪县交通志》,看到水运工具一栏,猛然省得曾祖母说的有依据——原来覆有船篷的船,竹片竹丝编成的船篷,中间夹着竹箬,用烟煤和桐油漆成黑色,为鸟篷船;未涂黑的是白篷船,多用作航行载客,用在白天叫“埠船”,夜里叫“航船”或者干脆称为“夜航船”。
       航船名称的变化,肯定蕴涵着时代和历史双重因素。然而,在默默退出,黯然消逝之前,经过我乡坎墩的航船线路好像一直固定未变——它每天早晨从海边小镇出发,经南北向的四灶浦江,入三塘江由东而西,直到二灶江,再沿江南行到潮塘江,又一路向西拐进周家路江,穿过界牌、石桥头等小村,向南进入城里到水门码头。下午航船又按原路返回了。老辈的人都把一天一个往返来回叫跑“两埭头”。乡里土话,一趟称作一埭。在汽车路未通达的年月里,航船是闭塞乡村同外面世界沟通的最重要渠道。
       确切说,上午的航船停靠我乡大多在八点光景。此时,二灶街的集市已散了,阳光照在青石板上,临河的塘路空荡荡的,街路北面店铺的排门早已打开,自东而西,点心店、剃头店、南货店、百货店、药店、布店、铁匠铺、铜匠铺、豆腐店、服装店、鞋匠店、染料店一家挨着一家。随着渐响渐近的汽笛声,三五成群的乘客,从店铺里出来,他们有的在买点心,有的是闲逛等航船。在突突柴油机声中,码头(实际上是埠头)阶石搁上了连船艄甲板的跳板,供乘客上下。航船船舱里自然是乱哄哄的:有大声嚷嚷的,有悄悄低语的,有缩首斜靠打瞌睡的,也有吃早点心的……点心照例是包子、馒头、烧饼,也有一种用竹箬叶包着的软糕——长长方方的形状,糯米粉的材料,中间豆沙糖饴,味道软绵可口,是我最喜欢的美味。台湾作家琦君在一篇怀乡之作里称它为烂脚糖,挺幽默的,其实它的大名是茯苓糕。我不知家乡坎墩制作软糕的作坊有几家,也不知其历史有多长,总之我每次上城坐航船,当早饭就是它。
       水泥船、铁壳船取代之前,航船是覆着白篷的木头船,漆着桐油,外黑内红,船篷共九扇,圈成半圆的形状。人走进舱里光线顿时一暗,许久才能适应过来,看清舱里有三排长板凳。可是舱两侧可靠船舷船篷的座位多已挤满客人,后到的人只好坐中间无背可靠的那排了。航船上的坐客多是进城办事去的,也有一些乡村工厂作坊里出差办业务去的采购员,偶尔也有来乡下探亲的大城市客人。随着柴油机的噪音,航船按照固定的航程开进着,船客之间聊着侃着,大家本都来自乡风朴实之地,既相聚自然成了话语投机的知交了。于是,农家耕种——豆麦果瓜蔬稻棉以到鸡鸭牛羊,无所不谈;而另一群,说的却是生意经——布角料加工、旧塑料销售、螺栓螺母螺帽、上海的厂家东北的矿山,谈着说着,引来大城市的探亲客加入,真有点“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味道。留地址说名姓还写下城里人的电话号码……家乡的掌故新闻,二灶街上闲人们的趣事,新办的拷花店、废花厂……我那时受伤的右肘夹板挂在脖子里,听船客们关心的话,也听他们提供的各种偏方,陪伴我的父亲有时是母亲,就笑着表示感谢。更多的则是听他们“东讲梁山西讲海”,猜想船客们也许有的是航船到三塘江时侃起的,有的是到坎墩讲起的,有的是到潮塘江聊起来的……
       三塘江和潮塘江是古代海塘遗迹的残痕,它们一北一南横贯我乡坎墩,而且坎墩本身也是海塘旧址。据说明代筑塘时,卦象座于坎位,后为防海潮御倭寇,塘边有石墩以远望观察,故得名坎墩。什么时候我乡有人居住,什么时候我乡有航船通达,什么时候我乡成十里长街,我说不上来,志书上也朦胧难考。但先前曾祖母含含糊糊的讲述里,我可隐约得出祖先是异地的移民,落户姚北横河浒山,几代人之后又划着小乌篷船,迁居坎墩的。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侯,独去做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
       词史说陆游《鹊桥仙》“轻舟八尺,低篷三扇”指的就是乌篷船。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诸影诸物,无不解散,而且摇动,扩大,互相融和;刚一融和,却又退缩,复近于厚形。边缘都参差如夏天云头,镶着日光,发出水银色焰。”这是鲁迅的乌篷船经历。
       往昔我们坐在航船上,经历着同样的风光。人在闲聊中沉迷,转眼间航船就到了潮塘江与周家路江交汇处。船在江心附近停泊了,大家悠闲地等待着,等来自周家路江的那条靠橹摇航行过来的船。也不知什么缘故,那个年月里,十里长街的坎墩分成了坎东坎西两部分。其实,两种航船一比,我常常产生看不上坎西的念头。有一次,我忍不住悄悄地说给父亲,父亲笑了:“傻孩子,坎西有汽车站,有汽车。”父亲好似话里有话。而后的时光里,航船依旧,船几度变换,船篷很快消失了。终
       于,公路越修越多,生活的节奏不断加快,忽然一天,有人发现二灶街已许久没有航船停靠了,四处嚷嚷,不一会儿,七嘴八舌中,大家感叹一番,沉默了。
       默默地从我们生活中消逝了,正似悄悄地来。由乌篷船而固定班次的航船,折射出的似乎是坎墩的成长史。忽然想起一个叫庞培的人在一篇文章中说:乌篷船是典型的中国式梦境的产物。它是中国古代人民对河流、水乡、日夜的精妙看法。它糅合了亚洲的童心、季节的变更、穷人的困厄和江南一带夜里的霜冻、早上的晨曦和植物中的柳树、芦苇,达成一种劳动工具、水上生活及家居审判的高度隐喻和统一……它平民品质的简朴节俭——它的娇弱的翘起的船头那近乎无助的美。它是中国式河道的青春写照……它挖掘出大自然中的母性,抚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感情……
       这样想着,已离世多年的曾祖母,她那快要被我淡忘的形象竟慢慢清晰了。而航船透露的是家乡的情怀和趣味。
       我的小镇  郑炀和
       人过三十,不经意间,回忆之门悄悄地打开了。刚见过的人才经历的事转眼就忘,而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反而常常清晰地浮上来,恍如昨日。家乡,这个当初让我急急逃离的坎墩镇现在当仁不让地占据我的回忆,做烧饼的、开裁缝店的……他们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看露天电影、摸鱼、粘蜻蜓……对童年趣事的印象没有随岁月消逝,反而愈加切近。我现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家乡对一个人产生的力量,就像余华的海盐,莫言的高密,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真是“不思量,自难忘”。她就像如来佛的手掌心,任我们远离万里,最后发现依然生活在家乡的影子里,而且离得越远越久,对家乡的感觉越真切。
       我的家乡——坎墩,这个地名颇具易经味的街镇,最大的特征是有许多小弄堂,准确地说,共有84条,宛如密林中的幽深小径。镇上的居民沿十里横塘两侧呈带状分布,“十里横塘住万家”,我记得小时候弄堂的尽头就是田野了,称为“空野畈”,很少有房子,居民都沿街密密麻麻地聚集。现在“空野畈”里也造了好多房子,但据统计,沿街9个村还是集中了4万常住人口,占常住总人口的八成。住宅的布局结构,从某种意义上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沿街而居,使这里的人们经商意识比较强,从西到东,一路是各式各样的店,号称“十里长街”,颇有清明上河图中的意境。在物质贫乏的年代,坎墩的这条街是很有名的,也给我的童年留下不少美好的回忆。
       十里长街以周家路市为最大,开的店规模相对也大,档次也高些。我家在镇的东边,那时没有便捷的交通工具,去周家路成为一件很隆重的事。每次奶奶说要去周家路,我就知道家里要添置“大件”了,其实那时的“大件”也无非是炉子、锅等日常用品或毛线、布料等,我看着奶奶“鞋袜秀秀”地去,耐心地等着她带麦芽糖或甘蔗回来。只有在过年前或春节时我才随大人或表哥表姐去周家路。一般在过年前是和奶奶一起去买“纸包”,售货员用很粗糙的纸把蛋糕、豆酥糖、红枣等一一包好,再贴上一张写着南北干货的红纸,这在当时是馈赠礼品,如果里面包的是冰糖或桂圆,那就是一份极重的礼了。还有就是奶奶给我扯布料,那时没有现成的衣服,都靠裁缝“量体裁衣”,而且一年最多做二三件,所以穿新衣服也是一件很盼望的事。一匹匹的布竖在架上,横在柜台上,布店是当时最具色彩的地方,而小孩子天生喜爱色彩,布店因此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现在如在城里的角落突然发现一个小布店,我会感到异常亲切。我跟着奶奶摸摸这块,瞧瞧那块,终于决定了,售货员用黄黄的长尺量好尺寸,折过来,用剪刀开一点,双手一扯,一块布料就下来了。那时布店的售货员不收钱,跟现在大商场一样,专门有收银台,而且不需要顾客或售货员跑腿。以高高在上的收银台为中心,拉了几根钢丝绳,绳上挂着夹子,售货员只要把钱和收据单夹在夹子上,然后像抛纸飞机一样向前一推,夹子就到收银台,找的零钱也以同样的方式回来。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好玩。至于春节时去逛周家路,那是最愉快的事了,兜里装着压岁钱,可以自由支配,买钻天炮、拉拉炮、五颜六色的头饰、手绢、小人书、玻璃弹、陆战棋……周家路对那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购物天堂。那种拥有后的快乐,至今我仍能感觉到。
       渐渐地长大,但街镇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狭长的街、幽深的弄堂、密密的房子,小镇已不能带给我快乐,青春期的挑剔和叛逆越发让我觉得空间的逼仄和环境的压抑。现在想来,“十里横塘住万家”的布局结构一方面凝聚了人气,培养了镇上人的经商意识,使他们从闭塞的土地中走出来,但另一方面,所谓的经商,其实也是“小弄弄”,没有脱离小农经济,虽然在某一时期小日子比附近的人们过得好,但同时失去了开拓精神,变得因循守旧,渐渐地,曾经的优势反而转为劣势。而且,过于集中地居住,不仅使人失去了地理意义上的空间,也使人失去了精神上的空间,走向另一种闭塞。我感觉在那种环境下,人好像活在监视器下,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视野里。我记得那时父亲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你不能这样,别人要说闲话的”。大家小心翼翼地活着,同时又大肆传播着别人的“出格”。地理的弄堂成了人们心理的弄堂。
       我带着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离开了家乡,家乡的土地养育了我,也是我祖祖辈辈的立身之本,立命之本,是我的根,她让我爱得非常深。但有时当这片土地成为桎梏人的高墙,无法焕发生机时,我又恨得非常深。可谓爱得越深,恨得越切。
       不知不觉,又有好些年过去了,其间我也常常回家,只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有一次邻居大妈指着我的衣服对我说:“你看你的衣服,现在我们这儿的人也不穿这种衣服了,穿得时髦点,你这样穿出去,是丢我们的脸。”我听了吓一跳,这世界变化也太快了,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父母不允许我穿得“奇出怪样”的话犹在耳边。再仔细观察,串门的人少了,东家长西家短的也听不到了,听父亲介绍,现在大家的观念变了,年轻人大都往外跑,不再稀罕守着小店赚小钱。这几年经济发展挺快的,南边跟浒山接上了,北边等大桥开通,也会成为旺地。呵,我的小镇终于走出弄堂了,这真是我所期盼的。
       坎墩,如我能够,我要写下你的一草一木,写下你三百多年的历史,写下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和他们的故事,写下我祖辈父辈的苦难和希冀,写下我的快乐和痛苦。当然还有我深深的祝福,祝你生机勃勃,繁荣昌盛。
       弱 水  张巧慧
       我一连三夜梦见了那口井。我知道它是想我了。
       梦境也许相同,也许不同。那个夜晚在异乡,家乡的朋友发来短信说,故乡有雷有雨。我却撑着一轮明月,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荷叶边的衬衣来到了阔别的庭院。在没有找到井绳之前,我以为自己就是井中的一滴水望着月亮,或许在沉睡,或许在等待。一口井的深,把我的前半生苦苦地囚禁着,也许还将继续囚禁下去。一切带着梦境的不真切,生命的呼喊压在心里宛如落叶纷纷跌到
       井里,填不满的空缺。庭院在我离去之后开始沉寂,在外祖母去世之后,便久久地荒芜着。井本是充盈的,不知为什么在梦中枯竭了,滞留着一点水的潮湿和润泽,让此刻的我站在一片淡漠的荒凉中。
       那时的我喜欢倾听木桶砸到水面的声音。倒覆的木桶带着下落的灌进去的风,急速地落到水面,“嗵”的一声,沉闷地溅起水花。这个声音是整个过程的转折,从下落到回升的转折。井绳很粗糙,我吃力地用双手交替着一把把拉上来,掌心红红的,带着一种麻麻的发烫的痛感。若干年后,当我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疼时,我一瞬间想起我的井绳。疼痛仿佛总是与“醒悟”这个词密切相关,例如木桶砸醒古井,例如井绳勒痛掌心。少女总要经历初夜的疼痛方始成为女人,而心智也必须经历脱胎换骨的磨难才能真正走向成熟。我不知道手掌带来的这种疼痛将使我无休止地沉入井底,还是化作一桶水救出狭隘的井口。更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是一块洁净的没有意识的石头,在流水中安静地沉淀下来。可惜,我终于逃脱不了一滴水的命运,在茫茫的人海中随波逐流,被暗流和礁石无辜撞击和不断分裂。
       也许水终归是一种具有灵性的物质,如果老屋是静止的,水则把老屋延伸到外在。有时候往下,深入大地的腹部,例如井;有时候向上,来自云的高度和飞扬,例如雨。童年的庭院里总是有几口很大的水缸,旁边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瓦罐和坛。下雨天,外祖母总是叮嘱我把缸沿搁着的半边接水的竹竿对准屋檐,让一排滴下来的水都落到圆弧形的凹槽里,那欲断还连的水珠就像无数纤细的手指弹拨着管弦乐器。缸中的水带着微微的甘甜,仿佛初吻留在舌尖的一点回味。缸里还养着几条河鲫鱼,深黑的脊背静静地融入缸的底色。当夏日蚊子的幼虫在水中放肆地翻腾,可爱的大头鲫鱼们便忙着减少它们的数量。冬天的时候,缸里的水会结成冰,把竹竿也冻在一起。早晨起来,带着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冰块使水展示了坚定的一面,柔到极致的东西毕竟还是有着自己的骨头。表哥拿来锅铲柄砸开冰面,捞起一块,我含着一根麦秆呵气,不多时就融出一个小孔,把麦秆穿过去,拎起来咯嘣咯嘣地咬着。坛坛罐罐则是小鸡小鸭们的饮水缸子。偶尔,淘气的表哥摸来螺丝和泥鳅放入坛中,小鸭们便拍着翅膀挤成一堆你争我抢。
       下雨的时候,其他声音都静下来了,只有雨声。我会举着一个瓷白的小碗,非常虔诚地,一滴一滴地接着,因为我怜惜那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许它就是攀缘的凌霄花被风吹得粉碎的歌声,也许就是那位林妹妹的眼泪,前世你为我浇了一滴水,今生我还你所有的泪。我崇奉承接的过程,没有规律却很有节奏感。水落入碗中的声音异常清冽,仿佛一根竹筷轻轻地击打着一只青瓷的边沿。这种缓慢的积累,使我在多年之后阅读和写作时感到愉悦,一个个文字就像是一滴滴天落水让人的眼睛清澈无比。至今,我都是虔诚地承接着,一点点地积攒着。
       想雨的时候天空便下起了雨。今夜,我在五层楼的公寓上听雨,落地窗外是一盏俯视角度的路灯不足以照耀黑暗。井和缸在现实中没有摆放的位置,我听不到雨滴撞击水面的声音。我确实离开一种朴实很久了,而且将越来越久。伸出手去接一滴,雨水笼在掌心仍然有说不出的透明,春天的雨带着侵人的寒意,让恍惚的心神醒了醒。我拿起笔,在梦与现实之间写一首介于梦与现实的诗歌:
       诗歌给我的错觉像一根结实的绳子与蛛线的区别:
       我在梦中一度又一度跌落枯井
       没有水,却淹没所有的呼喊
       陌生的场景。光和影。疼
       爱人的脸在聚光中模糊
       一只失去旧巢的燕没有栖息的屋檐
       纷杂的人声滑入虚空,或者
       我滑入虚空
       一场戏还没有结束
       另一场正在上演
       失重的木桶永远猜不透绳子的心思我永远
       在下跌的速度中怀抱恐惧
       雨像梨花一样下了整整一个夜晚
       小瓷碗缺了个口兀自流空
       童年的那只水缸代替我在月光中寂寞着
       我就在此刻,在你的怀中,在井石壁垒的缝
       隙中让自己慢慢死去
       我给诗取了一个很具现代意识的题目——《错觉》。也许,这今夜的雨声,这梦中的弱水,都是错觉。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