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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周庄事物
作者:王剑冰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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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色的瓦
       一
       在桥上闲坐着的时候,我常常把目光长久地放置在瓦片上。
       那一片片的瓦以灰暗的色调,涂抹了周庄的岁月。
       这种瓦从窑里出来便是一种不太光明的颜色,不像西方的屋顶,会让它展现出红和蓝色的鲜艳,也不像皇宫和寺庙,有那种金黄的宗教色光。
       这种瓦本就是代表了平民性,它不是用来装饰的,而是直接进入了生活。
       二
       这些瓦只在中午的时候会全部保持一种颜色。
       早晨或傍晚,阳光会像涨潮一样,一点点漫过一层层的瓦。
       而有些瓦由于屋脊的遮挡,还是会呈现出灰暗的颜色,让太阳感到无奈。
       到了傍晚,又如退潮一般,光线会一点点从一片片瓦上消失。
       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使一片片的瓦,变成一整个的瓦,变成一顶巨大的黑色的草帽。
       三
       周庄的中市街上有一个烧制砖瓦的作坊,展示了这种最原始的民间烧制技术,它只不过是泥与火的凝炼。
       周庄想说这些瓦片已渐渐走出了人们的生活,周庄想拉住它们,就像拉住即将逝去的一种飞禽。
       这高高低低房上的一片片瓦,也确实像鸟的羽翅,扇动着却没有飞走。
       大片的瓦就是屋子的帽子,它唯一的作用便是遮风挡雨。
       小的时候,曾帮人拆过老屋,看似不大的一块屋顶,却能拆下那么多的瓦片。一片片瓦肩并肩、膀挨膀地挤在一起,不给风雨以任何可乘的机会。
       瓦其实质地并不坚硬,小时候的我,将瓦扣在地上,一挥拳便会让它粉身碎骨。
       这种瘾是砸了无数块瓦才出现的,每一块我都会砸成无数瓣,直到砸不动才停止我的破坏,而那些瓦终也是要被废弃的。
       现在想起来有些感慨,守候了一生,还因我等的调皮而不得“瓦全”。
       这种瓦掉落地上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大的声响的,尤其是这些经过了数百年风霜的瓦,它们的掉落甚至是无声的。
       四
       瓦是一种亲密协作的典型。
       我发现一些屋角的瓦片出现了空缺。
       正是由于它们的空缺,其他的瓦也出现了裂隙。
       不知是在哪一天,一片瓦悄然滑落,坠地的声音没有谁听见。
       而且会碎裂得成为一小撮灰灰的土块。
       不细心的人会轻易地扫走它。
       有些屋角的瓦是落在了水里,那同样激不起多大的声响,而且会以极快的速度沉入河底。
       这些瓦就此完成了它的使命,它们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失落的,它们绝不想失去自己的弟兄和责任。
       它们知道由于更多的瓦片的失落,会改变周庄的形象和地位。
       周庄的瓦同石头一样,坚硬地同岁月抗争着。
       五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瓦是一整块地盖在上面的,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个体所组成的。每一块所覆盖的面积并不大,只是因为多了,才显出它们的作用。
       它们真的不如西方的一块铁皮,一整块地覆上屋顶,不知省了多少瓦片的劳苦。
       但是周庄必须以这些瓦片来表达自己的生活。
       在有雨的时候,我钻进屋子里,听着薄薄的屋顶雨打瓦片的声音。
       那声音让人有些伤感。尤其连日阴雨的日子。
       是那些瓦片撑住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一天天一年年,只要瓦片不坠落于地,这生活就总是延续下去。
       其实瓦片不知道,屋子里的主人已走了一拨又一拨。
       周庄是生活在瓦片下的,周庄只能生活在瓦片下,没有瓦片的生活,周庄活得就失去了意义。
       生活中突遭战火或灾祸,会有一个词叫“一片瓦砾”,可见瓦总是最后的底线。
       六
       瓦片不仅对同类表示出了友好,也对其他物种表示出亲切的包容。
       比如燕子或其他的鸟类飞过时落掉的一粒草籽或瓜子,瓦片会精心地为它们保存起来,不致它们死去。
       即使没有谁找回这些失物,瓦片也会供养它们生长,长成花,长成草,甚至结成果。
       七
       制瓦的作坊中有一位六旬妇人,刚做了一些瓦,正坐在那里休息,一把摇扇摇动着暑气。
       她的身边堆放着尚未成熟的土瓦,也就是刚刚从泥土中走出瓦的形状。老人说,这还需在瓦窑里放置七天,再浇三天水,才能变成真正的淡灰色的瓦。
       我想看看瓦的制作过程。
       一只手将一些泥巴摔打在模子上,另一只手轻轻地转动模子,慢慢地抹匀,从模子上取下的竟然是一个筒状的泥圈圈。
       老人用工具将这泥圈圈画出均匀的四个条纹,差不多快晾干后,用手一一掰开,瓦的外形就产生了。
       瓦,每次都是以四胞胎的形式诞生于母体,而后还要经过七天熔炼才能进入生活。
       看来做什么都不易,做一片瓦也这么艰难。
       而瓦的出世,注定要在一个屋顶上的一个固定位置,固守一生,还不像人,可以换好多个地方,有选择地安排自己的命运。
       瓦不行,瓦还不如原来的泥土,可以生长一些草或者花或者谷物,而后被人们像赞颂母亲一般赞颂。瓦一从泥土中走出,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
       做瓦的主人叫怀叙龙,说着一口难懂的江南话。
       我上午去时他没在,我同她的老伴聊得很好。
       我还给她照了几张相。我觉得她很上相,不仅长相端庄,而且感觉她见过世面。
       我拍照的时候,她很会配合,神态自若。清晨的光线下,灰白的发和红润的脸透出乡间老太的特点。
       下午我就见到了她的丈夫,我以为会有更多的话题可谈。这个老头不像他老伴有气质,但他是主要的制瓦人物。
       我显得有些兴奋,想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关于江南水乡制瓦的东西。
       可是一交谈就发现遇到了麻烦,尽管老人也很健谈,总想告诉我点什么。
       他不像他的老伴,不会把很标准的江南话变成我能够听懂的语言。我总是在猜他说的意思,比如他的名字,是绕了很多口,才弄明白的。
       两口子过去一直在乡间烧瓦,瓦烧七天,还要慢慢浇三天水,使瓦一点点变硬变蓝。
       两口子烧瓦,十天可烧制两百块。
       现在他们的事业就是不停地将老旧的制瓦工艺展示给人看,尤其是那些城里来的年轻人。
       周庄展示并保存着制瓦工艺,那是对瓦的一种敬意。
       飘飞的鸟
       一
       当船犁开水面的时候,我看见了一种鸟,在我们船头上方的空中飘动。
       初开始它像一页白色的羽,飘啊飘的,说它飘是它并不怎么动用自己的翅膀,更多地是在气流中划。
       鸟是天空中自由的舞者。
       它可能有时只是轻轻扬一扬其中的一只翅膀,就完成了一次回旋。
       这种鸟有时在镇子里也会看到,在早晨及傍晚的光线中,我在镜头里看到过它的身影,只是它们又迅疾地飘出了我的视线。
       在白色的鸟低飞时,我觉得是海鸥,只有海鸥才会在水中这么自在,这么群集。
       可这里是大片的湖网地带,这必是一种常常栖息的鸟了。这里离大海并不远,这是海鸥衍化的另一种鸟也未可知。
       船娘告诉了我这种鸟的名字,她说了很多遍,我听了很多遍,才弄明白,她说的是“白飘”。
       这是鸟的名字吗?这绝对是一首诗的名字。
       白,是一种纯粹的色调,一种圣洁的色调,而飘呢,那是一种决然的自由的滑、随意的翔,而不是跃动、翔飞。
       这一定是同这水共生共存的鸟,它们靠着恒久的坚持,没有走入古生物化石而一直繁衍至今,在周庄的上空画着白色的弧。
       它们与人共同利用着这片水,这片村庄,不是互相侵扰,而是互相依存。
       当周庄人在船上将网撒出去的一瞬,白鸥鸟便欢快地像浪花一样飘上了天空。
       打鱼船多的地方,也是白鸥鸟多的地方,白鸥鸟多的地方,也是渔家人要去的地方。
       二
       船娘姓赵,五十多岁的年纪,精瘦。
       她说她小的时候常随父亲的船在湖中撒网打鱼,父亲并不嫌弃她,所以她也很小就练就了划船的本事。
       能够看得出这个赵姓女子年轻时候还是挺标致的。其他女人到了这个岁数,都胖得显了年纪,而她却干干净净、利利朗朗。
       赵船娘在划船的人里边属年龄大的了,可她却不嫌累,她不是为了挣钱,一个船人的后代,不想让那条船闲着,更主要的是她心里有着对周庄的情感。
       她给我讲起了这里婚丧中的事,听得让人入迷。
       她说周庄人结婚办喜事,一般都用船。喜船去迎新娘,在娘家河码头开船时,要一篙撑出喜船,再摇橹离开,如果再撑第二篙就认为是不吉利。
       结婚当天,男女双方喜船相隔一丈距离,新娘要坐在浴盆里,自己划到男方船边去。
       还有,等娶新娘的船快要靠近男家的码头时,主婚人要抢在喜船前,先从河边抢提两桶水,这样会给男家带来好运。
       赵船娘还会唱渔歌,说到高兴处她就唱了起来,声音由小而大,细细的嗓子将调儿传得很远:
       阿妹生得红堂堂
       一心想配网船郎
       勿嫌穷来勿贪富
       贪那乌背鲫鱼烧鲜汤
       ……
       渔歌里还有着朴素的渔家女子的情怀,她们追求的也是平常的渔家生活,因而这种渔歌显得动听而感人。
       小船划进了一处四野中长满庄稼的河荡,再往出划,就该进入白蚬湖了。
       白蚬湖实际上是一条江,水中生满了透明闪亮的白蚬。水面涨大了,江埋在了水里,就被人叫成了湖。
       那些白色的鸥鸟还在我们的船头飘着。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赵船娘是否见过这些白飘的死亡,赵船娘摇了摇头。是的,这些鸟的寿命比不过人类,但是它们展示给世界的总是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去了哪里呢?
       你真的是很少能看到这些鸟的尸体。
       那么人呢,人死了以后,要么是埋进了土里,要么是葬入了水中,还有的会在湖边的田地间用草帘将棺木罩起来。
       沈万三不就是葬入了银子浜的水底吗。
       赵船娘说,埋人的时候,这些白鸥鸟也随着纸幡飘,一簇簇的像纸钱。大概是这鸟认得那人,曾在一个乡间湖上共活。
       当送葬的人全都走了,湖荡边的田野上,就剩下了这些白色的鸟,在坟上低飞,不,不是飞,是飘,就像不散的魂,或者是那魂散出的花。
       就因为这些鸟儿,周庄的天空更有了一种生活的歌谣。
       赵船娘说她出生的时候,一声声啼哭震醒了天边的彩霞,而船头聚集了一群群的白鸥鸟,父亲以为吉祥,就请教识字的先生,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霞鸥。
       我这才知道了赵船娘的名字,眼前就飘出了一种景象:
       一汪泛着金光的湖水,一只朴旧的乌篷船,一片灿烂的霞光,一群白色的鸥鸟,一个女孩嘹亮的啼哭。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种白色的鸟,白飘。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