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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杯”征文作品专栏]少女们
作者:何玉茹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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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在女儿眼里,她的母亲从来就是现在的样子:眼下堆满眼袋的脸,看不出线条的身材,样式老旧的衣服,稀疏的少有光泽的头发……从来就是,仿佛从没有年轻过。
       我多次拿出自己少女时候的照片给女儿看,可女儿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甚至都懒得把照片接过去,只侧过脑袋匆匆地看一眼,然后说,真土啊。
       女儿说得不错,70年代的少女,给一个三十多年后的少女看,不土才怪。可她只看到了那两条羊角辫,只看到了那件领子皱巴巴的小碎花上衣,只看到了那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膝盖印拱起老高的裤子……别的,应该看到的,她却一点儿没看出来。
       我知道女儿不容易,比起我的少女时代,虽说吃的、穿的、玩儿的好了不知多少倍,可她不快乐。不快乐倒也不是整天难过,她是忙,一天到晚地忙,好像快乐顾不上,难过也顾不上。我问她,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啊?她就总说,哎呀妈呀,您别添乱了好不好?
       是啊,我一个退了休的人了,一个只剩了在公园里散散步、打打拳的人了,还总缠着年轻人干什么?一只年轻力壮的小鸟为一只体弱多病的老鸟筑巢,小鸟飞来飞去地忙啊忙,老鸟却还不知趣地问,你就不能歇一会儿吗?我在心里发誓,决不做那只老鸟,决不做一个不知趣的母亲!可是……
       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是再忙,也得有停下来的时候啊,就是再忙,也不能对“别的”一点看不出来啊。别的,我说不好都是些什么,那是要去感觉的,比如遇到个熟人,这熟人看了你也许会突兀地说道,不错啊!你要问他哪里不错,他也会说不出的。这让我想起一次回老家,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说,光看模样,我也认不出了,我是从眼睛里认出你的,你的眼睛一点儿没变。我非常相信他的话,即使他说的有点儿夸张我也愿意相信,因为,没什么人注意过我的眼睛,而眼睛,才是一个人最最精华的部分。
       对了,那“别的”,最说得出的,大约就是这眼睛了。可是,女儿却从没看出来过。我相信,她母亲的这双眼睛,她甚至都没认真地注视过一眼。
       可是,我还是有一个执拗的撞了南墙也不想回头的愿望:等待女儿停下来,跟她细细地唠唠我的少女时代。我要告诉她,看一个人不是看他如何忙,而是看他如何闲,因为一个人闲的时候,那“别的”才能像逢雨的种子一样发出芽来。
       一
       70年代的我,还生活在一个城郊的村子里。
       那是一个天高地阔的世界。天是蓝的,上面飘了几朵白云;地是绿的,绿色里镶了几块金黄。我们一群女孩子,便在这天地之间,劳动,流汗,说话儿,歌唱,思考……那时候,时间充裕得呀,就仿佛停滞了一样,即便是劳动,也要搭配了说话儿,时间才肯慢慢地向前流动。
       当然,天地也不总是那个样子,有时候,天会由蓝变黑,由高变低,就像一条滚滚流淌的黑河倒挂在了头顶上。果然,没多一会儿,那黑河就在天上挂不住了,哗哗哗地泼到地上来了。劳动中的我们一个个被淋得精湿,却一点儿不沮丧,欢叫着往看菜的窝棚跑。有时窝棚离得远,心反倒放松了,躲也不去躲了,张开双臂,仰脸朝了天空大叫,啊!啊啊——
       地呢,是随了季节变的,春天,基本是一样的绿色,到了夏秋两季,小麦、谷子以及萝卜花、韭菜花什么的就变黄、变白起来,相比之下,它们周围的菜地就愈发地绿了,绿得就像一片深湖,而黄、白的颜色,就如同升起在湖上的帆。到了冬天,一切的颜色都褪去了,只剩了空旷的灰秃秃的闲地,虽说之间也有不少的冬小麦,但麦苗上蒙了层尘土,长睡不醒的样子,一样给人灰秃秃的感觉。冬天要想漂亮,只能靠雪来打扮了,所有的丑陋,雪都可以覆盖得严严实实,一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仿佛真成了一张白纸,仿佛真如同新生的婴儿一样干净起来了。可是过不了几天,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就像个莽撞的红脸汉子,撞到哪儿哪儿就真相败露,雪是空有一番好意也难对付太阳的莽撞了。
       不过,冬天的我们是不必下地劳动的,地里丑不丑我们才不要管,要管的,是地里的劳动取消了,我们的聚集也就取消了,取消了聚集,我们会像抽烟人的戒烟一样难受的。我们倒也不是喜欢那时候的集体劳动,恰恰相反,我们是最讨厌那种劳动的,几十号人一字排开,猫了腰,撅了屁股,争先恐后地往前上,满地都是单调的锄头凿地的声音。声音背后,还有生产队长监视的眼睛,他提了锄头,就像提了根鞭子,日本鬼子似的晃来晃去。可是,要是没有了大家的聚集,一个人待在家里就更难受,大家在一起至少可以说说笑笑,生产队长管大家的锄头,大家的嘴却是没办法管的,那些从嘴里发出的声音,不可阻挡地消解着队长的威慑。这么说吧,大家聚集的地方就是一块磁铁,我们单独的个人就是一粒铁屑,铁屑离开磁铁,那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感觉,那时候的我们是都有的。我们就这么矛盾着,一天一天的,讨厌着,也快乐着。
       人难受的时候,总会想到办法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最有趣的一个冬天是在蓝婶子家度过的。
       蓝婶子不到40岁,丈夫在很远的城市工作,她一个人住了很大的一所院子,很长的一排房屋。有一天她忽然问我们,愿不愿意到她家住去?正在难受的我们一听就乐了,天啊,还是蓝婶子,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就是说,没有劳动的牵累,没有生产队长的监视,没有家人的看管,只有大家的说说笑笑!愿意,当然愿意!谁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我们知道蓝婶子不是为我们,是为她自己,她害怕,害怕想来占她便宜的男人。但这又有什么,她毕竟想到了我们,毕竟让我们有了聚在一起的机会。为此我们喜欢蓝婶子,我们会把蓝婶子和那些结了婚的粗俗的娘儿们不由分说地区别开来。
       当天晚上,我们就把被子搬到了蓝婶子家。我们本可以和蓝婶子分开住的,但蓝婶子没让,她说她房里烧了炕火,冬天挤在一堆儿暖和。这样,烧炕的事我们都不用管了,我们当然立刻满口答应。
       我们,有我、大明子、兰英、胖琴,还有小美。这几个,除开小美,都是从小一起玩儿大的。跟别人也不是没玩儿过,好也好到过亲密无间,可到了,还是我们几个在一堆儿最开心,即便后来我和大明子上了中学,兰英和胖琴留在村里种地,我们还是要抽空儿你找我我找你的,十几年从没间断过。至于小美,是从这年的夏天才被我们留意的,那之前,在我们的印象里,她一直是个脏兮兮的流鼻涕的小妮子。那时候,村里这样的小妮子、大妮子是很有一些的,家里姊妹多,饭不够吃,衣不够穿,十几口子挤在一条炕上,早起睁开眼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趿拉了鞋就往外走,鞋子上永远露着拱出的脚指头。小美就是这么长大的。但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小美的脸变得干净了,头发变得柔顺了,衣服没有飞扬的布条了,鞋子看不到露出的脚指头了。更大的变化,是小美说话的声音,有些粗哑,但决不高声大嗓,反是安静的、低沉的,有些好人家女孩子的意思了。她的脸一干净,原本的漂亮也露出来了,大眼睛、小嘴巴、挺正的鼻
       梁、一张紧绷绷的圆脸。村里人惊奇地将她看了又看,有人竟还问人家,你当真是破罐儿家的闺女?破罐儿是小美的爹,一个说话、干活儿都含含糊糊的男人,他的本事是在床上,他的脸上常带了血印子,据说那是小美娘反抗的见证。
       我们对小美的留意,其实是从小美对我们的留意开始的。
       夏天的一个傍晚,在地里忙活了一天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家走。
       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腿、他们的身子,他们哪儿哪儿都是急匆匆的样子。
       人们总是这样,一说回家就慌得什么似的,特别是有丈夫、孩子的女人,早一步回家,会像得了队长的表扬一样高兴。她们活着似乎只有两个目的,下地讨队长的高兴,在家讨丈夫的高兴。若是哪个在这两方面做得突出,会不言而喻地成为女人们的榜样。
       我们的目的和榜样可不是这样的,是哪样我们也不清楚,只是要和她们不一样,仿佛不一样就比她们高了一等。
       这时,我们四个故意停下来,把路让给那些着急回家的人们。我们看到,那些人手里除了农具,还有一把猪草、几根柴火什么的。有时猪草或柴火从指缝里漏下来一两根,他们也不知道,依然脚步匆匆的。我们深信,他们的手已是粗糙得没什么感觉了,不然漏下来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一向蔑视手里拎了猪草、柴火的人,不是因为手的粗糙,而是因为心的狭小,你想,一个把几根猪草、柴火都放在眼里的人,他的心能有多大呢。
       渐渐地,地里所有的人都走完了。西边的晚霞暗淡了许多,空气里有了潮湿的味道,绿色的田野变得凝重而安详,只偶尔,能听到几声昆虫的鸣叫。我们四个,就如同得了天下似的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然后我们在田埂上坐下来,愈发做出了不急于回家的姿态。我们知道人们回家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做饭,喂猪,哄孩子,做针线……一件一件的,做也做不完。他们,是要做点什么,手脚不闲着就好;而我们,偏要不做什么,偏要手脚闲一闲。当然,据当地的风俗,没出阁的闺女是可以少做家务的,可我们不是因为没出阁,而是要和大多数人不一样,大多数人愈忙,我们就愈要闲一闲。
       我们手脚闲着,嘴巴可不闲着,说话儿,唱歌,讲故事,议论村里的男人女人……每天这时候,人们轰轰隆隆地往家走,我们就坐下来,表现着我们的与众不同。
       我们却不知道,这些天的这时候,留下来的并不只我们四个,还有一个,正躲在不远处的黄瓜地里呢。
       这一天,黄瓜地里的这一个,在我们正讲着一个男人的坏话的时候,忽然从黄瓜地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排溜儿地坐着,背对了黄瓜地,身后黄瓜架刷拉刷拉的声音让我们都不由得吃了一惊。
       回过头去,就见一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闺女,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衣蓝裤,一双白塑料底、黑春富呢面儿的松紧口鞋,圆脸儿,短发,稍显粗壮,但干干净净,甚至是神采奕奕。
       我们四个,嘴巴张大了,眼睛瞪圆了,天啊,这不是小美吗?可又怎么会是小美呢?
       在这之前,小美不过是一个灰不溜秋的暗淡的影子,她唯一明亮的地方,是一条经常挂在脸上的鼻涕。
       我们不得不承认,小美是漂亮的,比我们中第二漂亮的兰英毫不逊色。第一漂亮的是大明子,大明子的漂亮在整个村子也是没人能比的。但即便这样,我们心里仍是酸酸的,一个小美,说变就变了,那双松紧口鞋,还是白塑料底,还是春富昵面儿,比那种红塑料底、条绒面儿的要洋气多了。这小小的区别、小小的时尚,我们四个也才在不久前刚有所意识,可小美那里竟已是捷足先登了。还有那洗得发白的布衣布裤,也是我们的最爱,那颜色鲜亮、纯正,透出某种洗涤的风尚。这风尚,单靠搓衣板儿、捶衣棒是不成的,得舍得打肥皂,还要舍得用村民们不常用的洗衣粉,还要舍得用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来的清水。大明子那件人见人夸的发白的绿上衣,就是这么洗出来的。可我和兰英还有胖琴,都还没条件去效仿,因为大明子有一个挣工资的父亲,有一个肯为她挑水的哥哥,我们都没有。可是,小美也没有,小美在家里是老大,只有一个挣工分的父亲,她家的油盐酱醋有时都要借呢。
       除了酸,我们还有一些羞愧,因为我们正在议论的男人,恰恰是小美的父亲。
       小美就这么鲜鲜亮亮地从我们身后走到了我们身前,然后变戏法儿似的,将两手从背后伸到眼前。我们看到,她的手上有几根嫩绿得叫人流口水的黄瓜。
       我们吃惊又尴尬地看着她。
       黄瓜最后还是由小美送到了我们手上,恰好五根。
       黄瓜就好像小美的见面礼,我们咔嚓咔嚓地咬着黄瓜,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我们四个,从没偷吃过生产队的东西,因为吃容易,偷太难,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会羞得无处藏身的。而小美,头回来就替我们解决了又想吃又怕羞的问题。
       咔嚓咔嚓——这黄瓜可真好吃啊。
       胖琴吃得最快,她用手抹了把嘴,嘴角上仍挂着一点绿屑。我们看到小美伸出无名指将那绿屑轻轻地刮掉了,然后把自个儿正吃着的那根黄瓜拦腰一掰,递一半给胖琴。胖琴摇了摇头没去接,但她看小美的眼神儿显得友好多了。
       我们也友好着,问小美不回家在黄瓜地里做什么,问她的松紧口鞋打哪儿买的,问家里的饭用不用她做,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我们边问边又忍不住地疑惑着,对说了她爹的坏话的我们,她为什么一点不生气呢?
       小美回答说,她在黄瓜地里是为了听我们说话儿,她已经听了不止一回两回了,她的春富呢松紧口鞋就是听我们说洋气才跑到城里买的。还有这身衣服,她也是听了我们的说话儿才洗成这样的。她愿意听我们说话儿,她把听我们说话儿当成件享受的事。
       我们听着,心里真是舒服得很,还从没人这么夸过我们呢,虽说是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美,可是这小美和我们站在一起,不是也差不到哪里吗?
       不过,细心的兰英还是发现,小美的脚指头不整齐,鞋里不知哪根指头,小虫子似的在往长里、高里拱,拱得一整只鞋都有些走样;听兰英在耳边一嘀咕,我也发现,小美的手关节鼓鼓的,指甲里还有黑泥;大明子也发现,她的胸远比我们的要高,胸前衣服被高高地支起来,让我们都羞于去看她。
       不管怎样,小美的出现我们是兴奋的,我们的表现欲更强了,唱歌,讲笑话,讲看来听来的新鲜事。这期间,小美没讲什么,只情不自禁地随我们唱了几首歌。不过她的嗓音实在难听,粗哑不算,每一个音都是错的。让我们高兴的是,她有一刻忽然钻到黄瓜地又为我们偷摘了一回黄瓜。
       就这样,我们四个,从此变成了五个了,白天下地,晚上开会,你找我我找你,形影不离。不开会的时候,就都跑到大明子家,说啊笑啊,玩儿啊闹啊,闹够了,才各自恋恋不舍地回家。渐渐地,村里都有人叫我们五朵金花了。《五朵金花》的电影我们看过,非常喜欢,人们这么叫,我们都有些巴不得呢。但微妙的是,我们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没去找过小美,小美永远是上赶
       子来找我们的。我们仿佛习惯了这样,倘若有一回小美没有出现,我们也会没事人似的,心安而又理得。
       这年的冬天,我们五个一起住到了蓝婶子家。小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不满地问我们,你们不想要我吗?我们都无辜又诚恳地说,没有啊。小美就飞快地回家搬铺盖去了。
       冬天的夜是漫长的,我们躺在蓝婶子家的大炕上,说过的话,几乎都够编成千本万本的书了。记得我们到底也没忘记问小美,说你爹的坏话,你干吗一点不生气?小美说,要生气也得生他的气,他自个儿不争气,还不兴别人说说吗?我们听了,都为小美的深明大义而感动,也为她是破罐儿的闺女而替她委屈,那天晚上,我们补偿似的说了小美许多好话,说得她笑一会儿哭一会儿的,直到睡着她的嘴还开心地咧着。
       二
       蓝婶子召我们住在她家,实在是个英明的决定,那个冬天,村里几个对她垂涎三尺的男人,再也没登过她的家门。
       蓝婶子是第二个让我们喜欢的长辈女人,第一个是大明子的母亲。
       对大明子的母亲我们已是很熟悉了,她说话不多,常常拿了本书看,对我们的笑闹不闻不问,以致我们常常忘记她的存在。大明子也是个爱看书的,她说我们不去的时候,她家的人常常是各抱了一本书看,安静极了。大明子家有一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还贴有字画,条案上还摆有各色的瓷器;屋子外面则有石桌石凳,以及方砖墁起的院子。屋里屋外永远是干干净净的,不见一根柴草,不见一星儿尘土。别人家忙是忙在土里,她家忙是忙在书里,也不知她家的饭在哪里烧,粮在哪里囤,就仿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
       大明子的母亲叫格儿,我们称她格儿婶子。我们叫格儿婶子的时候,格儿婶子就眯起眼睛朝我们笑笑,慈祥得就像我们自个儿的母亲。而我们自个儿的母亲是很少这么笑的。我们最喜欢的是她的宽容,她对大明子和我们从不指责,从不说你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有时反而会问我们,你们说呢?有一次,大明子和胖琴为一点小事吵起来,胖琴一气之下离开了大明子家。我们都觉得有些怪大明子,因为大明子指责胖琴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刮鞋上的泥巴。天刚下过雨,我们鞋子上也有泥巴,我们也在台阶上刮了,只是大明子没看到,她只看到了胖琴。这时,如果是别人家的母亲,一定会指责大明子的,可格儿婶子只是望望这个,望望那个,然后把头一低,又看自个儿的书去了。后来还是大明子自个儿有些后悔,跑出去把胖琴叫了回来。其实,说格儿婶子宽容,倒不如说她聪明,别的女人的聪明通常是会说话,格儿婶子却恰恰相反,她是不说话,她只让别人说。但她又绝不是工于心计,她在说“你们说呢”的时候,眼睛里甚至会流露出少女一般的单纯、稚气。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格儿婶子。那些一天到晚家里家外忙活计的人就不喜欢。他们认为日子是不能在书上流过去的,拔一棵草铲一锨土日子才踏实。这些人通常在吃上马虎,在穿上也不用心,头上常沾了草棍儿,身上常挂了线头儿,多苦多累的活儿也不怕干,仿佛天生就是来受苦受累的,倘若有一会儿闲在,他们会觉得亏待了日子,他们是宁愿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日子的。村里这样的人占了多数,喜欢格儿婶子的人只有很少一些,比如我们。因此我们就越发地要往格儿婶子家跑,越发地闲了手脚不做活计,越发地要她把书上的故事讲给我们。我们想让她知道,我们是羡慕和鼓励她看书的,日子能在书上流过去是多美的事,一些人想还想不来呢。
       蓝婶子对格儿婶子,好像也不那么喜欢,有一回蓝婶子当了大明子的面说,当妈的不是那当法的,大明子和她哥是天生懂事,换了不懂事的,会毁在她手里的。那时大明子一下就红了脸,她替母亲辩白说,你不了解我妈,我妈也有严厉的时候。蓝婶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严厉?我太了解你妈的严厉了,顶多不过是生闷气,不说话,那不叫严厉,那叫赌气。大明子说,在你看来是赌气,对我们那就是严厉了,不说话就能让我们听她的,那是她的本事。蓝婶子怔了一怔,忽然拍了手说,好一个大明子,我要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长得好,还这么懂事、孝顺。蓝婶子一个人独惯了,说话、做事从不肯让人的,可对我们几个,却格外地换了好脾性儿,无论中不中听,她都可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的。
       蓝婶子从不看书,书上的字她只认识很少一些,但她有一台缝纫机,有一把裁衣服的剪刀,这两样东西,很快地就把我们吸引了。
       蓝婶子裁做衣服的时候,我们总是崇拜地围成一圈,眼睛不离她的手,看啊看,看啊看。愈看,就愈想把那手换成自个儿的手,嚓嚓嚓嚓——衣服就剪成了,嗒嗒嗒嗒一衣服就做成了,多好的事啊!
       可是,蓝婶子只许我们看,不肯我们碰,哪个伸手摸一摸布料,她都会举起尺子将那手打回去。
       蓝婶子的这两样东西,村里很少有人知道,知道了,会有很多人上门借用的,因为买得起缝纫机的人家太少了。因此,蓝婶子宁愿埋没自个儿的心灵手巧,也不向人张扬。她还再三叮嘱我们,不要跟人说去,不过我们几个的衣服,她是可以帮了做的。我们很为她惋惜,换了我们,是巴不得大家知道的。我们觉得,这也是一种闲,凡不属于农人的活计的东西,都叫闲,我们都喜欢。我们还觉得,蓝婶子对格儿婶子的不喜欢,也许还由于她认为格儿婶子的钱花得不是地方,有钱挣着,却连一台缝纫机都不置办。置办下一两件实在的物件,总比那没用的摆设要紧。
       开始,我们很是在蓝婶子和格儿婶子之间摇摆了一阵,我们向往格儿婶子家书的气息,又实在喜欢缝纫机那嗒嗒嗒嗒的声音。白天,我们习惯地待在格儿婶子家里,晚上,我们就往蓝婶子家去。格儿婶子家的书可以随便看,蓝婶子家的缝纫机却不能随便摸。愈是这样,晚上对我们的吸引就愈强烈,有时在格儿婶子家里,脑子里想的却是蓝婶子家,可到了蓝婶子家,白白地看了缝纫机眼馋,就又会想起格儿婶子家的自在、随意。
       这段摇摆,后来是由小美打破的。有一天小美忽然问我们,蓝婶子最心疼的是谁?胖琴说,还用问,她自个儿呗,她又没孩子。小美说,不对,那头猪就是她的孩子。
       小美的话让我们立刻有些兴奋。小美总有本事打破平静,让我们兴奋起来。我们说,怎么呢?小美说,有一回,我看见蓝婶子喂那头猪白面馒头了,这么大个儿。小美比画着,两手围成的圆足有一张饼大。我们将信将疑,馒头大小不说,拿了去喂一头猪,可能吗?蓝婶子自个儿还整天吃棒子面窝头呢。但这时大明子说,蓝婶子把猪当孩子倒也不假,她喂馒头我没看见,蹲在圈前跟猪说话我看见过好几回呢,一边说,一边还哄孩子似的拍打着。
       我们可以不信小美,但我们是十二分地信任大明子的,大明子的话,让我们宁愿认为蓝婶子的确拿白面馒头喂过那猪。
       我们就问小美,她心疼猪怎么了?
       小美说,她心疼猪,咱也心疼猪啊。
       我们问,咱心疼猪干什么?
       小美说,咱心疼了猪,她不是就心疼咱了?
       心疼咱,不是就肯叫咱摸缝纫机了?
       我们恍然道,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小美说,什么酒不酒的?
       酒不酒的并不要紧,小美听不懂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跟蓝婶子耍这心眼儿,让我们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儿。
       小美说,两好才能搁一好,我敢肯定,蓝婶子是认这个好的。
       是啊,对蓝婶子好的事,我们怎么好意思说不干呢?可心疼猪怎么个心疼法儿呢?大冬天连棵猪草都没地儿拔去,就算有地儿,我们这些鄙视过拔猪草的人,又如何舍得下脸面?
       还是小美,小美说,拉泔水,到制药厂拉一趟泔水,就够蓝婶子家的猪吃十天半月的了。
       小美的主意,我们心里都很同意,但都不吱声,只拿眼去看大明子。
       大明子沉吟半晌,说,也好,就算是为了缝纫机,也比前街的铁姑娘队做得值,她们赶牛车淘大粪,只是为了上一回报纸。咱不上那个,咱上缝纫机。人们不是老嫌咱几个不做针线吗?缝纫机上的针线,其实是最现代最先进的针线啊!
       大明子真没白白地让我们信任,说出话来就是有见识,一下子就把我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我们说,是啊是啊,咱不来那个,咱来最现代最先进的!
       其实我们明白,我们至多不过是对缝纫机的一种抑制不住的兴趣,但兴趣有时是需要道理来开路的,没有道理,我们的生活就可能变得鬼祟,不那么理直气壮,而大明子就有这种本事,用道理开路,让我们犹疑的生活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前街的铁姑娘队,我们早就知道的,有关她们的报道我们也看过,但我们觉得她们过于装腔作势,冬天男劳力还闲在家里,牛车用得着她们去赶吗?再说,赶牛车就一定要淘大粪吗?拉土拉柴火不行吗?小美说,当然不行,拉土拉柴火就上不了报纸了。胖琴就说,小美你要住在前街,没准儿也会参加铁姑娘队吧?小美看看胖琴,看看我们,忽然正色答道,我发誓,这辈子我都会跟你们好的,什么铁姑娘铜姑娘,除了你们,谁都不会在我眼里,只要你们不嫌我。
       胖琴本很随意的一句话,倒惹得小美发起誓来,小美的眼睛闪闪发亮,圆脸通红通红,弄得我们都不敢看她了。我们一边有些被抬举的得意,一边又想,小美这样的人,跟铁姑娘队也许倒是更合适呢。
       年轻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思想活跃,身体也活跃,上午说的拉泔水,下午我们就行动了。制药厂离村子十几里,十几里多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我们拉的拉推的推,一路上是话语连连,笑声不断。
       我们几个,除了小美,拉泔水都是头一回。平时我们坚决拒绝这种活儿,因为泔水的味道太难闻了,拉泔水的现场太粗蛮了。泔水的原料主要是玉米,但在机器里转上几个回合,玉米就再不是玉米了,最好的部分制成了药,最差的部分就变成了泔水。泔水有一种酸腐、甜腻的气息,在拉泔水的现场浓烈地散发着。现场由一条粗管道和几十条细管道组成,细管道分布在粗管道的两侧,每一条细管道的开关都由一个村里的组织者把守。这组织者其实就是个日本鬼子式的生产队长,他们的嗓门很大,权力欲也很强,动不动就为抢占开关吵骂起来。他们之间吵,他们和拉泔水的人也吵,哪个动作慢了或是抢了别人的先,一准儿会挨一顿臭骂。有时他们情绪不好,也拿拉泔水的人出气,管子的出口稍稍一偏,就偏到了桶外甚至拉泔水人的身上,那满身泔水的人还不好说什么,谁做事能没有个差错呢。可差错多了,偏到外面的泔水就多了,渐渐地,泔水和地上的土就和成了泥,车轱辘陷进去了,脚丫子陷进去了,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拔出来。因此,所有的人脾气都有些见长,伴随了酸腐的气味儿,叫骂声此起彼伏。仿佛就差根导火索了,有了导火索,泔水都可能着一着了。
       这些都是我们听说的,所以我们坚决拒绝拉泔水。泔水倒是便宜,一块钱一桶,一冬天拉上三五桶,一口猪的饲料就不愁了,且还比吃山药、萝卜长得快。但这些是大人们的事,我们想也不要想,我们不能为了一桶猪饲料,就到那种地方,弄得自个儿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些满身泔水满鞋泥土的人,就像拔猪草的人一样让我们提不起兴趣。
       可是,现在我们自个儿倒要去拉一回了。
       拉泔水的一天,我们自个儿,竟是把以上说的那些统统经历了一遍。
       由于我们有足够的精神准备,从泥泞的场地走出来的时候,尽管身上沾满了黄兮兮的泔水渣子,我们还是面带喜色。
       拉泔水的场地在制药厂的屁股后头,厂的前脸儿是一派苏式建筑,高大、雄伟,华丽、壮观。厂前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上行走着让我们仰慕的城里人,他们干活儿可以不按日出日落,只要干够了八小时,日头有多高都能逛马路,看电影,理所当然地做个闲人。
       原本,我们可以从后门出去,走一条冷清的胡同,再走一条偏僻的街道,然后走上通往村子的土路。拉泔水的人们通常都这么走。
       可我们,一出后门就变了主意,看着一队灰头土脸拉泔水的人,我们想,为什么要跟在他们后面呢?为什么一定要冷清、偏僻呢?为什么只能看工厂的屁股不能看工厂的前脸儿呢?
       我们五个人拉了一桶泔水,小美驾辕,胖琴和大明子拉梢儿,我和兰英在后面推。小美驾辕是她自个儿拼死拼活争了要驾,她总是这样,拼死拼活。我们是从不会为什么事拼死拼活的,这大约就是我们和她的区别。可正由于她拼死拼活地跟我们好,这区别很长时间都被我们忽略了。她走在正中,我们分别走在她的前后,就仿佛在簇拥着她向前走。这使她兴奋异常,嘴巴也格外地放肆起来。出后门时,她忽然问我们,今儿这泔水,像不像一桶屎?我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是啊,稠糊糊的,黄兮兮的,不像屎像什么呢?同时我们也明白小美是在提醒我们,今儿像屎一样稠的泔水,是她小美的功劳,以往的泔水通常都稀如尿水呢。是她小美,管那负责开关的老八叫了几声八哥哥,流进我们桶里的泔水就大不同了。老八是个豁嘴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听到小美叫时,嘴豁得更大了,眼睛里放出的光,就像《西游记》里贪婪得要吃唐僧肉的妖怪。
       我们一反拉泔水的路线,沿了药厂的围栏往前门走。那些拉泔水的人纷纷朝我们喊,错了错了,走错了啊!还有人喊,傻不傻啊,你们?我们当然明白,这样要多走许多路的,可我们喜欢,只要喜欢就没有错,只要喜欢我们就有用不完的力气。我们回头看看那些人,几乎都怀疑他们有没有过真正的喜欢了,错的傻的,也许恰恰是他们呢。
       我们见过的工厂,多数都有高高的围墙,而这药厂,却是低矮的好看的铁围栏,让人觉得拦起来的不是一座工厂,而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透过围栏,可看到高大的厂房和整齐的绿地,一些工人在绿地和厂房之间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其中,几位穿了白色长衣的女工,散了头发,穿了拖鞋,提了网兜,网兜里装了五颜六色的衣服,正从一栋房子里走出来。她们显然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我们看得都有些呆,那干净、清新的气息,逼得我们好像都有些喘不过气来。看
       看自个儿,沾满了泥的鞋子,散发着酸腐气味儿的衣服,挂了黄屎一样的玉米儿的头发……
       但我们是五个人,精气神儿就不那么容易被驱散,片刻的不适之后,我们听到大明子说,哪天咱也来这儿洗回澡吧。大明子的声音不卑不亢,我们立刻心领神会地响应说,行啊,一定来洗一回!只有小美画蛇添足地说,哼,咱洗出来,比她们也差不到哪里去。
       我们终于看到了药厂的前脸儿。
       尖顶,拱门,高大,深阔,就如同我们在画书上看到过的国外的教堂。
       从前我们也见过的,但我们从没这么拉了它的泔水来看它。
       看它的脸多么漂亮,看它迎进了多少漂亮的人漂亮的车啊。
       可是我们,顶多不过是挨近它的屁股,接受它拉下的一泡泡“屎”罢了。
       现在,这满满的一桶“屎”竟被我们弄到它的面前来了,它呢,却佯装不知,仍是那么一本正经,那么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它倒也罢了,它的一个看门人,竟见了鬼似的慌慌地跑出来,奓了两条胳膊驱赶我们。他那两条胳膊,实在让我们受不了,我们又不是一群鸟,又不是一群羊!
       看门人的长相很有些像老八,一样的死鱼眼,一样的大嘴叉子,一样的黑黄的脸色,就差嘴上有个豁口了。小美绽开笑脸,又想重拾“八哥哥”的伎俩了。这一回,却被胖琴劈手拦下,她沉下脸,指了那桶泔水问“老八”,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八”说,我不管是什么,是什么也得走开!胖琴说,这是一桶屎,你们药厂拉出来的屎,自个儿拉的屎自个儿还嫌臭吗?
       好一个胖琴,我们的士气一下子就被她鼓起来了,我们四个(小美还要驾辕),将那“老八”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地进行着反击。我们说,知道我们是谁吗?你农民姑姑!没有你农民姑姑,你们怕是要被你们的屎埋起来了呢!我们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看大门的,要在我们村儿,怕是跟老八一样,连媳妇都娶不上呢!我们说,老八,不要说你,就是你们厂长来了,我们还是要从这儿过一过看一看的,看你是瞧得起你,要是你前脸儿跟屁股一样难看,请我们都不来呢!我们索性就直接叫他老八了,叫得我们真是开心,要不是想着还要自卫,我们都想捂了肚子笑起来了。
       看门人终于招架不住,从我们的围攻中退出去了。
       门前的广场上只剩了我们几个。偶尔有出入的人和车辆,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理也不理我们。
       这时,我们才忽然意识到,除了看门人,其实还没一个人注意过我们呢,甚至,在我们和看门人吵翻天的时候,也好像没一个人停下来过。
       这让我们可真是沮丧。
       回去的路上,我们当然又为称那看门人老八笑了两回,但我们自个儿都觉出了强打精神。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说话,一直默默地将泔水拉到了蓝婶子的家里。
       三
       让我们高兴的是,一桶泔水果然就把蓝婶子感动得不知怎么好了,她不仅解除了对缝纫机的封锁,还手把手一个一个地教我们使用。对缝纫机的兴趣很快扫去了我们的沮丧,我们一个心眼儿地嗒嗒嗒嗒,再也不去想拉泔水的事了。
       学会蹬缝纫机并不难,难的是做衣服,我们几个,属大明子学得最快,没几天她就自裁自做了一条制服裤子。制服裤子我们早开始穿了,只不知做起来要比中式裤子难多了,中式裤子不过是两大片,缝在一起上个腰就齐了;制服裤子却有四片,两个前片,两个后片,且前后片的尺寸一分都不能差,远不像中式裤子那么好凑合。更难做的,是裤兜和腰部,裤兜弄不好会做反,安到后片上去;上腰时若上下两片用力不均,上出来会打褶子,甚至上下扯交。这些错误,除了大明子,我们几个都犯过,犯得最多的就是胖琴了,有一回上腰,她反反复复上了足有十几遍,针眼儿都密密麻麻的了,腰条还是歪歪扭扭的。她上不好,旁边几个就等得急,别人还没说什么,小美先等不下去了,说,胖琴你还有完没完啊,换个人一条裤子都做出来了。胖琴手笨,嘴可一点儿不笨,张口就说,你是谁啊,狗拿耗子。小美也不示弱,说,谁狗拿耗子了,缝纫机又不是你们家的。胖琴说,是你们家的?小美说,谁家的也不能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朵根儿,她腾地站起来说,你再说一遍!小美仍不示弱地说,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你就是笨,就是占了茅坑不拉屎!胖琴怒不可遏,出手就抓住了小美的脖领子。胖琴比小美还要胖些,但比不上小美的个头儿,力气也比不过小美,两人扭打了一会儿,小美终于占了上风,将胖琴压翻在地上。后来,这种事又发生了几回,不是小美跟胖琴,就是兰英跟胖琴,有一回大明子还忍不住说了胖琴几句,弄得胖琴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胖琴悄悄对我说,都是小美的过,要没有小美,咱四个不好好的?我想想,倒也真是,从前我们四个的时候,甭说动手,拌嘴都很少有呢。可是,从前我们也没学过缝纫机啊。胖琴说,不在学不学缝纫机,而在她压根儿跟咱不是一路人,打起架来她下狠劲儿,我要是也狠,怎么会被她压趴下?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有一天把这话说给大明子和兰英,她们却不以为然地说,胖琴那是给自个儿争面子呢,两人一旦打起来,狠不狠的谁说得清?我觉得她们似也有道理,又看小美事后仍找了胖琴说话,夜里铺炕早起叠炕也没落下过胖琴,倒是胖琴,轮到她铺炕、叠炕的时候反而把小美落下过几回,显得比小美有些小气了。
       大明子护了小美说话,或许也因为小美进步太快了。小美这个人,做什么都要立竿见影的,不像我们,有时只是说说。比如运动头,这发式我们发现得很早,但一直犹犹豫豫的,头发到底不比衣服,穿上不喜欢再换一件,剪不好了门都难出呢。可是小美见都没见过,只听我们一说,就往城里的理发馆去了。那天,我们都从未有过地挂念起小美,路上一出现个短发的,我们就一齐朝了人家望。也不知望了多少回,终于望到了,却又陌生得不敢辨认了。运动头在我们的期望里,是应该有几分洋气的,它的洋气全凭了参差不齐的剪法,不像我们短发的剪法,总是齐耳一剪子铰下去。小美的头发,当然也由齐耳变成了参差不齐,但她的参差不齐却不洋气,非但不洋气,还有几分愣头愣脑的,特别是脖后那一圈被剃头刀刮过的青色的头皮,怎么看怎么像个男人的后脑勺儿。可她像是一点儿也不觉得,脑袋转来转去地让大家围了看,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气和得意。胖琴看着,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和兰英也很不以为然,只有大明子,几乎是疼爱地摸了摸小美的头发,说,挺好,看惯了就更好了。大明子显然也是有些看不惯的,但小美竟是没听出来,她拽了大明子的辫子说,别光说好,明儿就去剪一个,我陪你去。大明子有两条长到腰际的辫子,她的漂亮,辫子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都不能想象没有长辫子的大明子是什么样子。可是,大明子竟爽快地答应了,说,去就去,有人带了头了我怕什么。我和兰英、胖琴都劝她别剪,她就是不听,还硬要拉了我们去,说剪就都剪,出来进去齐刷刷的多好,不能光让人家小美一人
       儿现眼。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一边答应着,一边有一种为小美做牺牲的感觉。胖琴悄悄问我,大明子为什么会那么向着小美呢?我说,因为小美跟我们不一样吧。胖琴说,不一样才不该向着呢。我摇了摇头。我也不能说清楚,只看出,比起我们的犹犹豫豫,大明子是更喜欢小美的立竿见影的,大明子自个儿不会去拼死拼活地立竿见影,但她喜欢小美的。
       我们果真都剪了运动头,果真出来进去都齐刷刷的,在村人们眼里,我们五个好得就像一个巴掌似的分不开。我们也希望看到人们羡慕的目光,年轻本身就叫人羡慕,五个年轻人好到一块儿,羡慕会翻倍地增加的。
       运动头之后,小美下地还穿过袜子,戴过手套,甚至戴过口罩。因为我们曾议论过城市女孩和农村女孩的区别,我们认为区别主要在于劳动场地,她们的劳动场地在房子里,我们的劳动场地在日光下,所以我们的手、脸就比她们黑,踩在泥土里的脚丫子就比她们粗糙。是兰英首先说,要是下地戴上手套戴上口罩,不就不黑了?大家就说,谁敢呀,你要戴我们就戴。结果,兰英没戴,小美倒先戴上了,白线手套,中间有十字线的大白口罩,一看就是从哪个有工人的家里要来的,只有工人发的口罩才是大一号的且有十字线的。不过这回大明子没支持她,不是因为遭人的白眼儿,是因为口罩和手套遮盖的部分毕竟有限,手白了,胳膊怎么办?脸蛋儿白了,额头怎么办?要是弄成个花花儿脸,还不如就一黑到底呢。这么一说,小美也只好服气。但逢日光强的时候,小美还是忍不住要戴上,她解释说,她的皮肤过敏。我们说,当工人去吧,车间里不过敏。小美说,是真过敏。说着扒开口罩给我们看,果然,脸上还真起了一层米粒大小的红疙瘩。小美就是这样,做什么都立竿见影,说过敏脸上就立马长了疙瘩。我们怀疑那疙瘩是戴口罩捂出来的。
       还说缝纫机的事吧。在缝纫机上,我们的收获很大,每人做了一条裤子,一双鞋垫,大明子还做了件挖兜的制服褂子。蓝婶子说挖制服兜是最难的了,她挖起来还怵呢,可大明子挖出来,竟是没让蓝婶子挑出什么毛病。我们就这样整天泡在蓝婶子家里,把格儿婶子那边全丢在了脑后,就连大明子都很少回家了,除了吃饭那会儿,工夫都给了缝纫机了。
       在外人看来,我们几个仿佛改邪归正,开始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学做针线活儿了,其实不是。比如手做的针线活儿,我们就一概拒绝。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大人们说,将来嫁人要先做一双鞋子给男方,男方看鞋子做得好,才会同意嫁过去。我们听了只觉得好笑,要是男的以鞋子看女人,这男人不嫁也罢。我们几个都没动手做过鞋子,也没一针一线地缝过衣服,甚至没补过补丁。补补丁也是见功夫的一样活儿,那时候,村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补丁,谁的补丁补得展妥,谁家的女人就会受到称赞。可是我们宁愿不要称赞,宁愿嫁不出去,嫁不嫁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有了缝纫机,冬天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蓝婶子家的那桶泔水就被猪吃得光光的了。我们对此却毫不知情,仍是唧唧喳喳地围了缝纫机转。后来我们是从蓝婶子的脸色上看出来的。缝纫机上通常是搭了一块蓝花布的,最初都是待蓝婶子揭开,我们才敢坐在机前;渐渐地我们便有些放肆,不管蓝婶子在不在,我们就把蓝花布揭开了。有一次,我们又去揭那蓝花布,蓝婶子忽然上前拦了说,今儿就算了吧,机子有毛病了,我得拾掇拾掇。蓝婶子是装不得假的人,我们一听就知道不是机子的毛病,是我们和蓝婶子之间出毛病了。我们问蓝婶子怎么了,是不是嫌我们太闹得慌了?蓝婶子说要是嫌你们闹得慌,我就不召你们了。我们说那是为什么呢?蓝婶子说,机子是真该拾掇拾掇了,再这么使下去,会毁在你们手里的,一桶泔水才一块钱,机子坏了就是一百多块呢。蓝婶子可真装不得假,一下子就把账撂给我们了,我们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我们觉得账好像不该是这么个算法的,这么算显得蓝婶子也忒计较忒庸俗了,我们都替她有些难为情了。我们中大约只有小美不这么想,她跑到泔水池子边看了看,回来悄悄说,怪不得,泔水池子见底了。
       为拉不拉第二桶泔水的问题,我们几个进行了激烈的争论,一种意见认为,蓝婶子庸俗,我们不能跟了庸俗,上回就是被庸俗牵了鼻子走了,我们不是最不想做庸俗的人吗?一种意见则认为,这不叫庸俗,这叫实事求是,你不拉泔水能使上缝纫机吗?使不上缝纫机说不定就得被大人们逼了做针线,真做起针线来那才叫庸俗呢。争了半天,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还是大明子一锤定音,说,要我看还是去拉,就算没缝纫机的事,帮蓝婶子一个忙不也是应当的?大明子躲开庸俗不庸俗,把这事跟帮忙联系了起来,大家就再没什么好争论的了。
       我们果然又去拉了一趟泔水。
       蓝婶子家的泔水池又一次变得满满的了。
       可这一回,蓝婶子连庸俗也没有了,泔水池是满了,缝纫机上的蓝花布却仍遮盖得严严的,我们就是想被庸俗牵了鼻子走,蓝婶子都不给机会了。我们还不好就此跟蓝婶子翻脸,不是为了帮她个忙吗?帮了还等了要回报,庸俗的倒是我们了。
       不过我们也是不会装假的,除了晚上到蓝婶子家睡,白天再也不在蓝婶子家待着了,我们愿意看到蓝婶子一个人孤零零守了所大院子的情景。
       这时,我们才又想起格儿婶子来,白天,通常就待在格儿婶子家,缠了她讲书上的故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是都没耐心看书的,但有耐心听书,一听就是一天,有时午饭都在大明子家吃。饭是大明子的哥哥做的,厨房在后院儿,我们听不见烧火看不见炊烟,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上来了,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村里的男人通常是不下厨房的,我们觉得是书影响了大明子的哥哥。
       但我们没想到,这时候蓝婶子那边却出事了。
       一天晚上,我们在格儿婶子家待到很晚才去了蓝婶子家。我们跟往常一样打水洗脸、洗脚,但发现暖瓶里空空的,炕炉子上的铁壶也冰凉冰凉的,炉子里不见一丝火星。去看蓝婶子,就见她坐在缝纫机前,背对了我们,嗒嗒嗒嗒地蹬机子。我们只当蓝婶子是对我们,这阵子我们是有点不像话,白天面儿也不露,晚上来了倒头就睡,话都不肯多说。我们便装得没事人似的,顾自用冷水洗脸、洗脚,年轻人火力壮,我们猜蓝婶子是断不敢用冷水洗的。洗完了,我们又劈干柴、捡煤块、和煤泥,把炕炉子生起来。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再看蓝婶子,依然是背对了我们,嗒嗒嗒嗒地蹬机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我们便开始议论书里的故事,林黛玉怎样怎样,薛宝钗怎样怎样。我和兰英、大明子喜欢林黛玉,胖琴和小美则喜欢薛宝钗,胖琴说,黛玉整个儿一玻璃人儿,挨不得碰不得,她再不俗,也不招人待见。小美就说,她咋不俗,小心眼儿就是个俗,拿宝钗的宽宏大量跟她比,宝钗倒是不俗呢。兰英说,你以为宝钗就没小心眼儿啦,她是装出来的,不像黛玉,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半点不会作假。我也说,没错,宝钗那不
       叫宽宏大量,那叫虚伪,她看上去谦和,其实做梦都想当上宝二奶奶呢。大明子呢,没说宝钗什么,只说黛玉到底更可爱更纯粹,毛主席都说过要做一个纯粹的人呢。大明子总能说到点子上,她一说纯粹,我们几乎都认为是铁定的真理了,谁会反对做一个纯粹的人呢?可我们又隐隐觉得,议论书上的人是容易的,对身边的人就不那么好划分了,比如小美,大明子那么欣赏小美,小美跟纯粹能挨得上吗?
       我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渐渐地,连身边的蓝婶子都忘记了。
       这时,嗒嗒嗒嗒的声音忽然停了。
       我们也随了静下来,去看蓝婶子。
       就见蓝婶子两手将脸一捂,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蓝婶子的哭像是恸得很,全身都在颤抖。
       我们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从进门就没跟她说句话,我们想这么对一位长辈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们怯怯地围过去,站在蓝婶子背后,问她怎么了?
       蓝婶子不回答,哭得越发恸起来了。
       大明子说,婶子,别哭了,都是我们不好。
       蓝婶子仍是哭。
       大明子说,您要是烦我们了,今儿我们就搬回去。
       蓝婶子哭了说,不是……不是你们……的事……
       这时胖琴说,婶子有话就说,您这么一哭,倒像被我们欺侮了一样。
       蓝婶子说,我……我是被……被欺侮了啊……
       胖琴说,被我们?
       蓝婶子说,不……不是……
       我们说,那是谁?
       蓝婶子就又只是哭了。
       我们多少松了口气,蓝婶子的哭,总算跟我们没多大关系了。可是,蓝婶子哭成这样,总应该问问清楚的。
       左问右问的,又向蓝婶子一再保证不说出去,蓝婶子才告诉我们,原来今儿老八来过了。老八早就在打她的主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今儿后半晌,一进屋他就把门插了,她一个女人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蓝婶子说,这事就这么了了,他一准儿还会来的;要是不了,我该咋办?去大队告他?一告全村的人不都知道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了。我们问,什么路?沉了半晌,蓝婶子才说出了一个字:死。
       蓝婶子讲这一切的时候,一直背对着我们,像是连我们都羞于面对了。
       蓝婶子讲完又哭起来,引得我们也都哭了。
       眼泪让我们和蓝婶子一下子贴近了许多。我们当然不能让这事就这么了了,也不能让蓝婶子去大队告那畜生,更不能让蓝婶子去寻死,蓝婶子既是说出来了,就是没拿我们当外人,我们就该像亲人一样地替她出出这口恶气!我们说,婶子你放心吧,我们保证,让老八再不敢登这门边!我们说,婶子你不用难过,就算全村的人知道了,也会骂他老八,不能说你什么的。我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该死的是他老八,婶子你要是死了,不成了善有恶报,天理都不容啊!我们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惊讶着,天啊,这些斩钉截铁的话,当真是我们说出来的?
       我们的话终于让蓝婶子站起来,面对了我们了。我们不忍看她红肿的眼睛,急忙替她打洗脸水的打洗脸水,拿毛巾的拿毛巾,七手八脚地围了她忙活起来。
       蓝婶子洗完脸,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我们相互看看,不约而同地到外间去了。
       强奸这词我们是听说过的,但轮到身边的人头上,我们还是被震惊了。我们对男女间的事其实是懵懵懂懂的,大人们总是躲开我们说这种事。我们只知强奸是丑恶的,不齿于人类的,具体怎样实施却一无所知。唯一有所了解的大约只有小美,小美说,她就见过她爹强奸她娘,她娘几乎每晚都被她爹强奸。胖琴就问,怎么强奸?小美说,扒裤子呗,一个要扒,一个就不让扒,她娘整天缝裤子,都是被她爹扒坏的。胖琴又问,最后呢?小美说,最后她娘没她爹的劲儿大,就被强奸了呗。大家听了,终究还是个糊涂,却足以听得心怦怦跳了,这种事,若不是住在一起,什么时候能提起来呢?
       还是大明子首先把我们带人了正题,她说,对老八这畜生,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不约而同地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事吗?我们便开始绞尽脑汁,设想着惩治老八的种种办法。胖琴出主意说,趁天黑把老八先哄骗出来,然后咱一人一根抬水棍,狠狠地揍他一顿,看他以后还敢胡作非为?主意好是好,可凭我们几个,再狠能狠到哪儿去,怕是棍印都留不下一个呢。就算能狠,万一打出个好歹,谁来负这个责?兰英说,要不就交给大队,让他尝尝民兵的厉害,听说大队那几个民兵抓到小偷,不打不骂,只在黑屋子里关两天,小偷就吓得尿裤子了。算了吧,小偷都是外村的,跟民兵一个不认识,自然是怕,老八他不认识哪个民兵啊?没准儿民兵还怕他呢。再说蓝婶子是最忌别人知道的,交给大队,也就等于交给全村的人了,万万使不得。我和大明子,一时都想起了《红楼梦》里王熙凤整治贾瑞的故事,可书是书,别说我们没王熙凤那么狠,那老八也没贾瑞那么傻啊。小美说,老八是没贾瑞那么傻,他就是傻咱也没那过道让他等着去,可咱没过道有水井啊,他家门外就是一口井,只要能把他喊出来事就办了。大家吃惊道,干什么,推他到井里去啊?不行不行,那不成杀人犯了?小美说,谁说真推了,吓唬吓唬他还不行吗?大家说,他要不怕呢?小美说,他做了亏心事,本来就怕鬼叫门,有人来叫门,还要把他往井里推,他有几个胆子?不怕才怪呢!倒也是,哪有活人不怕死的,何况他心里有鬼呢,不妨就试试,他要真不怕,索性就豁出去跟他拼了,跟坏人斗一回,豁出去也值!“豁出去”这词说出来,我们自个儿也吓了一跳,长这么大,还从没用过它呢,原以为离它远得很,没想到它就像潜伏在门后的狗,说蹿一下子就蹿到跟前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说干就干,我们重新穿好鞋子,围上围巾,离开刚暖和些的屋子,轰隆隆奔老八家去了。走时小美一把抄起了劈干柴的斧子,胖琴也从门后把一对棒槌掂在了手里,院儿里晾衣绳上的粮食口袋撞了我们的脑袋,兰英顺手就扯了下来。大家问她拿它做什么,她说,装老八的脑袋啊。大家便都笑了,真好,聚在一起去做一件事,多么好啊!我们觉得自个儿是被一种打抱不平的激情鼓舞着,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对平庸之辈的蔑视。
       老八家住在前街里,前街与后街之间有一条狭长的夹道,穿过夹道向左一拐,便是老八家了。那天夜里天格外的黑,夹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几个手拉了手,不由自主地都往天上看,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指引我们一步一步从后街走到了前街。
       老八家没有院门,院墙是用土夯起来的,只有半人高。那口井就在院子里,离屋门不过六七米远。
       叫老八的事还是交给了小美。小美敲敲屋门,又一次叫了两声“老八哥哥”。
       老八家的灯原本亮着,听见叫,忽然黑了,而后是老八紧张的声音问道,谁?
       小美说,是我,小美。
       老八说,有事吗?
       小美说,有事。
       老八说,什么事?
       小美说,不开门人家怎么说?
       小美用的是撒娇的声音。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她却还能装得出来。
       
       老八终于开门走了出来。
       我们迫不及待地一拥而上,拉的拉拽的拽,那个厚厚的粮食口袋,还真被兰英套上了老八的脑袋,他喊都没来得及喊出来。
       我们让老八面对了水井的方向,命令他朝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还没走上几步,他就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在口袋里嗡嗡地喊,姑奶奶们,饶老八一命吧!
       我们说,知道为什么吗?
       老八说,知道。
       我们说,为什么?
       老八说,我不是人。
       我们说,你怎么不是人了?
       老八说,我把蓝婶子欺侮了。
       我们沉默了片刻,不知往下该怎么问了。
       这时,小美忽然将斧头架在了老八的脖子上,说,还敢不敢再欺侮妇女了?
       老八身子一哆嗦,说,不敢了不敢了。
       小美说,再有这事,叫你一斧子见阎王去!
       老八说,是是,是是。
       大明子说,还有,蓝婶子这事,不许跟人说去,发现你说了,一样叫你见阎王!
       老八说,是是,是是。
       再往下,我们又不知该怎样做了。我们原本是要把他引向井口的,原本是做好了他反抗的准备的,原本是要在他反抗的时候替蓝婶子出一出恶气的,哪怕有机会打他一巴掌一拳头呢,可现在……
       我们只好命令老八返回屋去。
       在老八一只脚迈进去时,小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让他栽了个嘴啃泥。
       我们觉得再没说什么的必要,呼啦啦就往院外撤去。
       一路上,我们还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毕竟,老八说他再不敢了,毕竟,老八还给我们下了跪!我们对小美关于水井的主意大加称赞,要不是那口井,老八说不定还没那么害怕呢。还有兰英的布口袋,那么一套,再大的胆儿也得吓蒙了。只有胖琴的棒槌没派上用场,但没关系,以后有这事再用呗。天啊,这事有一回还不够啊,还想有第二回?哎呀呀,坏了坏了,蓝婶子的粮食口袋忘了拿回来了,口袋上还写了个蓝字呢。蓝婶子找起来可咋办?她可是个看东西亲的人。找起来就实话实说呗,咱人都豁出去了,她还心疼一条口袋?没拿回来也好,让老八长点记性,一见那口袋就打哆嗦。对,对呀,哈哈……大家竟是高兴得大笑起来,笑得谁家的狗都叫起来了。一叫,别的狗也叫,一只传一只的,全村的狗都叫起来了,有的人家的灯也亮了,大约以为村里出什么事了。我们想,是出了事了,一件好事,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呢!
       四
       我们还是没忍住,第二天就把找老八的事跟蓝婶子说了,蓝婶子为此炸了回麻花儿给我们吃。麻花儿那时候可是太少见了,因为食用油供应有限,炸回麻花儿几乎要用去一个人半年的食用油。蓝婶子的缝纫机也不再封锁,我们谁想用谁用,一天到晚嗒嗒嗒嗒的,蓝婶子也不说什么。蓝婶子还动心动肺地对我们说,我自个儿没孩子,往后我就把你们当我的孩子了!蓝婶子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才刚刚钻进被窝儿,我们的脑袋露在外面,个个眼泪哗哗的。小美索性爬起来,钻进蓝婶子的被窝儿里去了。小美穿一条短裤和一件紧身背心,冻得咝哈咝哈的。兰英眼尖,说,看小美,也不嫌勒得慌。我们也都去看,就见她那背心紧绷绷的,背心以下的肉突出老高,胸前反倒平坦了许多。这样的紧身背心我们也都有的,那时候还不懂得穿乳罩,我们的胸就全凭这背心来保护了。大明子曾说过小美的胸太高了,小美就总把背心做得紧紧的,可这一件,也太过分了,背心几乎勒进了肉里,我们听着她喘气都有些紧了。蓝婶子说,这孩子,快脱下来脱下来,不要命了?小美只说没事,到底也没肯脱。蓝婶子说,到底年轻,搁我半会儿也受不了。我们说,也就是小美,搁我们也受不了。小美说,你们是谁,我是谁?只要我肯,这世上的事就没有受不了的。我们听了都没再吱声,心里却惊异着,觉得这小美身上有一股劲儿,这劲儿似是我们无论如何都难以企及的。
       后来,老八果然老实了许多,面儿都很少在后街露一露了。更让我们高兴的是,大队团支部组织文艺宣传队,把我们五个都选上了,我们晚上睡在蓝婶子家,白天就在蓝婶子的大院子里排练节目。排练地点是我们提出来的,宣传队长来选人时,我们提了两条,一是要选五个人都选,二是要排练就在蓝婶子的院子里排练。宣传队长正愁没人没场地呢,一听这哪是条件,简直是雪中送炭呢。跟蓝婶子一说,蓝婶子也明白我们是为她免受孤寂,立刻答应了。这时候,已过去了半个冬天,想到后半个冬天会添更多的热闹,我们乐得嘴都合不住了。
       宣传队长名叫刘志武,刚从部队转业回来,走的时候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现在却会唱又会跳,还会拉手风琴,人也白净了许多,整个儿换了个人似的。我们跟刘志武提条件,刘志武也跟我们提了条件,他说,宣传队主要是过年那几天在村里演演节目,热闹热闹,所以咱第一是自愿,第二是义务,没有一个工分可挣。你们要想好,觉得不划算,这会儿退还来得及,真排练起来,可就不准随便退了。这条件对我们也可算得上雪中送炭,我们不是喜欢聚在一起吗?我们不是喜欢闲在,蔑视庸俗吗?刘志武他就把热闹把闲在送上门来了,我们感谢他还来不及呢,还说什么工分不工分的,快甭提这俗事了。我们七嘴八舌地向刘志武表白,都说工分儿工分儿社员的命根儿,我们的命根儿可不在工分儿上,你就向队长向记工员打听打听,这些年我们计较过一回工分儿没有?我们自个儿底账都没留过,就是想计较也没底可查呢。刘志武问,为什么呢?我们说,不为什么,就是懒得费那工夫。刘志武说,不过,大家凭工分吃饭,计较也可以理解。我们说,是啊,大家这样可以理解,我们这样就不能理解了,我们跟大家不一样啊!这时,刘志武就像遇到了知音一样,眼睛忽然就亮起来了,连声说,好啊好啊,你们能这样想,真是太好了。我们也高兴地看着他,心想,不要以为就部队里有不俗的人,部队里有容易,村里有才越发不简单呢。
       除我们五个,宣传队还有十几个年轻人,每天吃过早饭,大家就聚到蓝婶子家的大院子里,伴了刘志武的手风琴,唱歌,跳舞,朗诵……这样的日子,让我们的心情好得几乎没法形容,不要说不挣工分,就是倒贴工分,我们兴许都会干的。
       但我们的热情,是远远超出我们的能力的,我们这些在地里拿惯了锄头干惯了粗活儿的人,忽然要两手空空地上台表演,实在是难为我们了。我和大明子还好些,好歹在学校是参加过联欢会的,兰英、胖琴和小美,大约都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她们的胳膊腿伸出来,总是有些僵硬、可笑,特别是小美,平时的机灵劲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每学一个动作,都会惹刘志武发一顿脾气。刘志武这人,热情蛮高,就是脾气太急了,动不动就把手一扬,不能干了不能干了!一天排练下来,不知要这么着说多少回。开始大家还有点害怕,渐渐地,知他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就也不大在意了,他说他的,该咋排练还咋排练。
       刘志武教我们的节目叫《八姐妹赶猪》,说的是农家妇女为集体养猪的事,也不知他从哪
       儿学来的,腰身一扭,胳膊一抬,还真有点女人的味道。开始他一做我们就笑,一笑他就沉了脸把手一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八姐妹除我们五个,还有另外三个,大明子学得是最好的,小美学得属最差,因此刘志武冲她急的时候就多。小美也真够笨的,只出场的基本步,整整一天都没学会,动作僵硬不说,一走还总成顺拐,笑得大家肚子都疼。有一回,沉了脸的刘志武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刘志武说,这要在部队,你就得在班务会上,找找原因了。小美就说,找什么原因,人家又不是故意的。甭看小美表面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里急得很,晚上我们在里间说话,她自个儿就跑到外间练去,只听得咚咚咚咚的,脚步震得窗纸都沙沙地响起来了。我们便在屋里喊,小美你行行好吧,房子要塌了啊!有时大明子也到外间陪她练,大明子一去,我们在里间也待不住,索性就一起到外间练去了。这样白天练晚上也练的,小美竟是进步了不少,兰英和胖琴也比开始好多了,有一回,在宣传队的“班务会”上,刘志武还特意表扬了小美,让小美一整天脸上都带着得意,说话声儿也高了,还动不动给兰英和胖琴作示范,仿佛可以做她们的指导了。她一做示范,兰英和胖琴就嘲笑她,说你胖还就喘上了,教我们,你也配。虽说是玩笑话,大明子竟有些看不过去,大明子说,什么配不配的,谁做得好就该跟谁学,你们可真是。我们看出,大明子对小美是愈来愈好了,有时候俩人还单独在一起说会儿悄悄话。这可真是让我们别扭,我们难以相信,大明子跟小美的关系莫非比跟我们还要好吗?
       有一天,这个疑问竟是在另外那三个“姐妹”中得到了证实,她们说,大明子和小美拜了干姐妹了,是小美亲口对她们说的。说这话时,我们仍在排练《八姐妹赶猪》,而大明子、小美和刘志武,正在院子的另一头,排练一个朝鲜族的舞蹈节目。其实那是个男女谈情说爱的舞蹈,定的是刘志武和大明子,压根儿没小美什么事,小美硬要跟在大明子的屁股后头学,刘志武也就不去管她了。
       我们一听,再也无心“赶猪”了,有心去问大明子,却又不好问,只得跑到蓝婶子的屋里烤火去了。蓝婶子正在为我们做“赶猪”的围裙,围裙是蓝婶子家的缎子面料做的,黑底红花,非常漂亮。蓝婶子这样一个看东西亲的人,肯把这么好的东西拿出来,真见出她对大家的一番热心了。我们问蓝婶子,小美和大明子拜干姐妹的事知道不知道?蓝婶子说不知道,但蓝婶子说,有一天小美问她有香没有,她问小美要香干什么,小美说有大用,想是就为这事了?蓝婶子说,要真是这样,大明子她哥媳妇都不用找了。我们说,干姐妹和媳妇有什么关系?蓝婶子说,不信就走着瞧,小美这闺女跟你们可不一样,她能让大明子做她的姐,就能让大明子她哥做她的男人。蓝婶子是很少说年轻人的不是的,现在她都这么说了,可见问题有多严重了。
       我们的心更乱了,胖琴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趟,忽然就挑门帘出去了,我们问她去哪儿,她也不吱声。一会儿,就见她拉了大明子进屋来了,大明子边走边埋怨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还要拉到屋里来?
       蓝婶子在缝纫机前嗒嗒嗒嗒地做围裙,我和兰英围了炕火,伸出手反反正正地烤。大明子也把手伸过来,看看我,看看兰英,说,有什么话就说吧,刘志武那边还等着呢。
       我只好说,是你和小美的事。
       大明子说,怎么了?
       兰英说,听说你和小美拜干姐妹了?
       大明子的脸立时有些红,说,你们怎么知道的?
       胖琴抬高了嗓门说,那这事是真的了?
       大明子说,你嚷什么,真的怎么了?
       胖琴说,拜干姐妹?大明子拜干姐妹?这事谁信啊?就算拜,也不能轮到她小美啊!
       大明子急了说,除了小美,你们谁也没跟我说过这事啊。
       胖琴说,噢,谁跟你说你就跟谁拜啊,你也忒好说话了。
       大明子更急红了脸说,小美怎么了?她跟我好又不妨碍哪个?
       胖琴说,咋不妨碍,她都是干妹妹了,我们算什么啊?这小美也怪了,狼就是狼,非跑到羊堆儿里凑什么热闹啊?
       大明子说,她怎么是狼了?在我心里,大家不分彼此,都是姐妹,你们这么说她……
       这时,蓝婶子停了手里的活儿说道,你们就甭难为大明子了,要我看,这事第一不能怪大明子,是小美找的她;第二不能太较真,拜了干姐妹,大明子真就跟小美近了,跟你们远了?我看不见得,凡事不在一时一事,日子不还长着呢?
       看大家不吱声,蓝婶子又说,大明子你妈知道这事吗?
       大明子摇了摇头。
       蓝婶子说,我猜你妈知道了也不会管的,这会儿不管还行,到小美出嫁的时候就不能不管了,有干姐就有干妈,至少干妈得有一份聘礼吧?
       大明子勉强笑笑说,看蓝婶子说到哪儿去了。然后一挑门帘就出去了。
       蓝婶子说,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后来的一些天里,我们就对小美冷淡了许多,胖琴还特意找到小美,充满敌视地问她,为什么要拉大明子做那样的事?小美说做哪样的事?胖琴说,小美你甭太过分,大明子压根儿不是那样的人,分明是你一人儿挑唆成的。小美说,你要眼红,也可以认我做干姐。胖琴说,你也配,大明子好说话,我可不那么好说话!小美有时要跟我们一起排练,我们就说,去那边跳朝鲜舞吧,那边有刘志武。我们想说那边有大明子,却又不忍心,出口改成了刘志武。小美倒也不恼,反笑嘻嘻地说,以为人家刘志武能看上我呀,他看上的是大明子呢。小美这一说,倒引得我们要往刘志武那边去看看了,要真是她说的那样,刘志武也一样地不配呢。
       果然,刘志武看大明子的眼神儿有点不对,指导动作时,那只手总在贴近大明子的身体,一会儿胳膊,一会儿腰间,一会儿臀部,有时大明子躲一躲,刘志武就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重来!一旁的我们,愈看就愈替大明子愤愤不平,有一回,还是忍不住把大明子扯到一边,说,大明子你要小心啊!大明子说,小心什么?我们说,刘志武,你都没看出来吗?大明子脸一红说,你们想到哪儿去了,没事的。我们说,这人婆婆妈妈,脾气还不好,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明子打断我们说,干吗说话这么难听,你们可真是!
       我们又一次在大明子面前碰了壁,很是沮丧,我们不明白,小美和刘志武有什么好的,弄得大明子连我们的话都不想听了,与其这样,倒不如不进这宣传队了。我和兰英还有胖琴,当天就找刘志武去了,我们对他说,要退出宣传队。
       刘志武一听就火了,说,八个人你们一下撤走三个,我这“猪”还怎么赶?
       我们态度很坚决,一定要退。
       刘志武说,能说说原因吗?
       我们相互看看,谁也不肯说。
       刘志武说,不行,说不出原因,你们就甭想离开。
       僵持片刻,胖琴终于问刘志武,宣传队是干什么的?
       刘志武说,排练节目的呀。
       胖琴说,我看你就不是。
       刘志武说,我怎么不是了?
       胖琴说,我看你是搞对象来了。
       
       刘志武说,我怎么搞对象了?
       胖琴说,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大明子了?
       刘志武的脸立刻红了。
       胖琴说,你要真看上她了,我们就退出。
       刘志武说,为什么?
       胖琴说,不为什么。
       刘志武说,你们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胖琴说,就是不讲道理。
       刘志武说,她要也看上我了呢?
       胖琴说,不可能,你要不追她,绝不可能。
       刘志武说,为什么我就不能追她呢?
       胖琴说,你爱追谁追谁,就是不能追她,追她我们就退出。
       一向脾气不好的刘志武,这回不知为什么反软下来了,他沉吟半晌,说,好好好,我听你们的,不追她还不行吗?跟你们说实话,我是想追她,可还从没敢跟她说过什么呢。他又问,是不是大明子要你们跟我说的?
       胖琴说,是又怎么样,反正大明子是不会看上你的。
       就这样,我们几乎是以大明子的名义胁迫刘志武放弃了大明子。当然刘志武也是为了他的宣传队,眼看快过年了,宣传队就要在村里演出了,他不想这时候出什么差错,不然他的脸面往哪儿搁呢。他答应我们,只要宣传队存在一天,他和大明子就决不谈对象。他用了“谈”字,比胖琴用的“搞”字文雅多了,但我们也并不因此就高看他。我们说不出为什么要小看他,只觉得他和大明子家的人不是一回事,大明子家的人,仿佛是一种安静的象征,他那样的狗脾气,安静得了吗?对小美和大明子的关系,我们也是这感觉,表面看起来我们好像不讲道理,其实我们的道理也许如同基石一样牢固有力呢。
       那年的春节,由于宣传队的存在,村里格外热闹,我们走到哪里,就把“猪”赶到哪里,全村大大小小十几条街,几乎都“赶”遍了。其实最受欢迎的还是大明子和刘志武的朝鲜舞,音乐好听,俩人跳得也好,真就像一对异族的情侣呢。看着,我们几乎都有点后悔破坏他们的好事了。可是,音乐停止,还原他们的本来面目,我们就又坚定起来了。那些天里,我们一直都很快乐,一是演出的快乐,二是战胜刘志武的快乐,虽说小美没被我们战胜,但大明子因此对我们有些歉意似的,反比从前更亲近了,去哪儿都叫着我们,五个人同出同进,形影不离。有时小美想单独同大明子说点什么,大明子还没说话,我们就先嚷嚷,什么话不能当面说,快说,当面说!小美只好就当面说了。小美要单独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私密话,诸如鞋子和衣服的搭配、裤腿几寸最合适等。我们不明白小美为什么一定要单独说这些,不管怎样,只要我们在,她的“单独”就不能得逞。所以,小美没被我们战胜,我们其实也没被小美战胜,在热热闹闹的演出里,我们一边快乐着,一边也毫不放松与小美的较量。
       年前的一天,蓝婶子的丈夫回家过年来了,我们五个只好从蓝婶子家搬了出来。我们和蓝婶子都有些恋恋不舍,蓝婶子说,过了年他走了,你们就还搬过来吧。听蓝婶子的口气,她丈夫倒成了家里的客人似的。
       可没想到的是,年一过,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就开始了,随了运动的一步步深入,我们竟再找不到搬往蓝婶子家的机会了。
       五
       蓝婶子的丈夫是正月十八离开家的,我们正商量着往蓝婶子家搬,蓝婶子倒先来找我们了。她说,队长通知她,工作队要进村了,她这儿房子多,要安排住进来几个。她让我们先甭搬了,闺女家跟他们住在一起,出出进进的不方便,好歹,她那儿有人住着,坏男人总不敢欺侮她的。我们只好答应了,心里却怅怅的,不知工作队什么时候才能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住在一起。工作队来干什么我们是不大关心的,就像生产队的许多事,诸如谁当队长谁当会计哪块地里种什么庄稼,我们也不大关心。可是,我们却不知道,正由于工作队的到来,我们五个的关系就要发生天大的变化了。
       先说小美。小美家的出身最低,雇农,还是村里唯一的一户,因此小美一开始就被工作队当成干部苗子来培养了。工作队看人、做事,绝对要把出身排在第一,这在当时就像一条真理一样。胖琴和兰英也不错,出身贫农,工作队也吸收她们进了新成立的贫协小组。只有我和大明子,出身中农和上中农,什么也轮不到我们。这倒也没什么,问题是她们变得忙起来,一天到晚地开会,连面儿都很少见着了。这真叫人不习惯,怎么忽然间生活就变了呢?不仅我们,村里许多人都在变,原来的村干部,个个都变成了四不清干部,天天被圈在一起反省、检查、过关。原来的村支书,被查出是漏划富农,转眼就变成了混进党内的富农分子。漏划的地主、富农很有一些,后来,连蓝婶子都被划进去了,变成了漏划的地主婆。她家住的那几个工作队员,也从她家搬出去了。不过像小美一样变化的也不少,比如刘志武,有一天开全村大会,工作队让新上任的村支书上台讲话,上来的竟是刘志武!这个爱发脾气的婆婆妈妈的宣传队长,这个曾让我们战败的小男人,当村支书,哪儿跟哪儿的事啊?那天上台的还有小美,小美是作为支部的宣传委员来讲话的,她手里拿了张纸,只念了两句就丢开纸自个儿讲起来了。我和大明子坐在台下,就像做梦一样。我说,她是认不全纸上的字吧?大明子却反问我,她什么时候人的党?我说,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这时,胖琴和兰英也坐在了我们身边,工作队分派她们维持会场秩序,维持了一会儿,她们觉得挺没劲的,就找我们来了。我问胖琴和兰英,小美什么时候人的党?她们也都说不知道,胖琴说,往后她倒成我们的上级了,早知这样,贫协的事倒不如不管了。大明子跟她们一句话没说,她们也不知跟大明子说点什么,一场会开下来,没有了以往热切的唧唧喳喳,竟是添了从没有过的生分和尴尬。这真叫人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我们一向引以为豪的闲人标准,似乎一下子就被出身侵吞了。就说胖琴吧,昨儿为了大明子,还直羊啊狼啊的,这会儿见到大明子,竟是话都没有了。要说狼,出身怕是最大的一只狼呢!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我们五个曾有一次聚会,后来想起来,那竟是最后一次的聚会了。
       那次聚会,是在制药厂的一个浴池里。
       我们一直想着到制药厂洗一次澡,直到正月二十一那天下午,节目演完了,宣传队解散了,洗澡的事才得以实现。其实,城里的澡堂子我们早去过的,只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厂里的浴池要比澡堂子干净,澡堂子里那个叼了烟卷、穿了拖鞋的黄脸女人,给我们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一说澡堂子就想起她来,她仿佛成了澡堂子的代表;而一说厂子的浴池就想起那几个清清爽爽的女工。我们真的是想去清爽一回,就像那些女工一样。
       那天洗澡很顺利,厂门卫以为我们是上班的女工,问也没问,我们径直就奔上次看到的浴池去了。
       浴池里只有一个女工,已经洗完了,正在穿衣服。她朝我们笑笑,我们也朝她笑笑,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待她穿好衣服走出去,我们确认只剩了我们五个时,不由爆发出了一阵快乐的大笑。
       浴池果然十分干净,灰色的地板,白色的瓷砖墙,喷头足有二十几个,一走进去,开阔而又
       明亮。有一会儿,我们把二十几个喷头全打开了,白色的水柱争相喷放,哗哗的水声震耳欲聋,让我们有一种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新奇和兴奋。没穿衣服的我们啊啊地叫喊着,一点不知道害羞,而平时在一起睡觉,脱衣服都要背过身,羞于别人看呢。
       我们五个也空前地友好,香皂混了用,洗头膏混了用,甚至毛巾别人用了也不嫌弃。我们还相互搓背,相互说对方身体的好话。这些好话都是由衷的,在属于城市人的工厂里,越发显出了这好话的重要。
       我们看到,小美的身体真是强壮,大明子的身体真是漂亮,胖琴的身体真是细腻,兰英的身体真是白净,而我的,她们一致认为是匀称。我们当然也看到了各人的缺陷:小美腿上的汗毛太粗壮了,大明子的膝盖上有一道伤疤;胖琴的比例不好,上身长,下身短;兰英的腿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印记,蓝色的,就像染上的蓝墨水;我呢,左耳长了根拴马桩,平时有头发护着,这时也顾不得它了,由了这几个你拨拉一下我拨拉一下的。胖琴说,天啊,当真能拴匹马呢。我就说,你这身材也太屈才了,应该报名当举重运动员去。胖琴还说小美,不看上身,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呢。小美说,这有什么,粗拉了命好,不像那几个,倒是不粗拉,可都留下了记号了。小美一下指了仨人,我们不由得一拥而上,纷纷将手伸向她的腋下、腰身,她一边求饶,一边笑得蜷缩成了一团。我们仍不肯罢休,直到她躺在地上,笑成了一摊烂泥。看着她那样子,我们也笑弯了腰,一阵接一阵,一阵比一阵厉害,总也停不下了似的。那一时刻,我们仿佛都有一种让时间停滞的愿望,永远洗不完,永远没有另外的人来,永远这么放肆地快乐下去。
       直到药厂几个女工的出现,我们才停了笑。
       但笑就像跑疯了的孩子,一出浴池,就又难以抑制地现了原形。我们就这么笑了一路,到后来。为什么笑都搞不明白了,只是笑啊笑,笑得没完没了,笑得天上的星星都高兴起来,一下子密密麻麻跑出来了成千上万。
       我们却不知道,就是在那一天,工作队开进了村里,从此,我们将再不可能笑起来了。我们五个的关系,就如同新一轮的洗牌一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唉,那些不快的事,我实在不想去说它了,就只说一说结果吧。小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由工作队提议和刘志武交换了位置,她任村支书,刘志武任支部宣传委员。不是刘志武犯了什么错,是因为小美太强了,他只能做小美的下级才合适。做小美的上级时,他连对大明子的心思都收起了(原本宣传队解散后他打算继续对大明子的追求的),可到底没争过小美。胖琴和兰英,也先后人了党,一个当了贫协委员,一个当了妇女主任,据说,她俩的角色还是小美提议的,因此胖琴和兰英对小美再没挑剔过什么。而我和大明子,由于出身问题,远远比不上她们的风光。我还好些,不好不坏,大明子家由于书的事,被人检举宣传封建、资产阶级思想,她家所有的书,都被民兵连的人抄走了,在大队的院子里摆了三天三夜,组织全村的人轮番参观,看看这一家人是如何跟无产阶级对抗的。紧接着,蓝婶子家也被抄了,从她家抄出来的是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以及衣服、被褥,还有那台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缝纫机。去抄家的是那个向我们求饶过的老八,工作队进村后,他也一步登天,当上了民兵连长。好在,蓝婶子和格儿婶子只被抄了家,没被戴上什么帽子,划到阶级敌人那边去。若是那样,她们就更惨了,就得整天抱了扫帚扫大街了。据说,还是小美在工作队面前力保下来的。这话后来由胖琴传给了大明子。当时我也在场,大明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我觉得那眼泪不是感动,而是伤痛,难以言说的伤痛。
       两年后,小美跟当初的一名工作队员结婚了,工作队员是城里人,有一份固定工作,他给了小美一个城市的家,还介绍小美到一家大工厂当了工人。据说,那家工厂的浴池比制药厂的浴池还要开阔、明亮。这一切,是当时的我们做梦都不敢想的。我们忽然感到,贫富出身的划分也许只是一条表层的真理,而城乡出身的划分,才是那最深层的真理吧!
       好像小美这事很是刺激了我们,我和大明子后来一起跑到城里当临时工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出过的力受过的苦就不必说了,反正终于有一天,奋斗有了结果,户口本的黑皮子变成了红皮子(黑皮子是农村户口,红皮子是城市户口),工资也变成了固定的,和正式工没了区别。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后代的出身,将和城市联系在一起了。胖琴和兰英呢,在我们当临时工时她们就早早地结婚了,找的都是郊区有工资收入的家庭,但出身都不大好,一个是富农,一个地主。这让身为党员的她们很是为难了一阵,但踌躇再三,终还是嫁过去了。后来我和大明子曾议论过这事,议论的结果是都很沮丧,因为,我们好像都先后背叛了自己的过去,那个纯粹的闲在的快乐的过去。
       我们知道,我们的少女时代从此就永远地结束了。
       以上,不过是我少女时代的一点故事,只是一点,要全都讲,怕是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我在等待时机,先把这一点故事讲给女儿听听。
       我仿佛听到了女儿娇嗔的声音:哎呀妈呀,饶了我吧,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或者是:老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是想说做一个闲人好呢,还是想说做一个忙人好呢?
       是啊。我想,我到底想说什么呢?若是做一个闲人好,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若是做一个忙人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酸楚和沮丧?
       我真的说不清楚,女儿的声音让我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个儿脚的感觉,最初的那一点点自信,就仿佛扑棱棱飞去的鸟儿一样,消失得影子都找不到了。
       我甚至想,女儿她,未必就像我想的那样,对“别的”一点看不出吧?
       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分明还有一种东西,那东西在不管不顾地向上涌。我明白那不是自信,但似乎比自信更有力量,它无可阻挡地强化着对女儿说点什么的愿望。
       所以我想,不管想说的是什么,哪怕只如同个影子一样在女儿那里有瞬间的停留呢。 所以我想,我还是要等待时机。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