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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安家记
作者:曾晨辉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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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年前梅山县城的一个大雪飘飞之夜令人神往。
       我那位名叫曾太愚的老祖,坐定在梅山小城正中的酒楼二层方位最佳一角,与朱氏、周氏、卜氏饮酒。太愚前几日带家里老小走进梅山时,就被四处姿态各异的树镇住了。树是静思于天地的人,人是走动的树。太愚并不通晓风水,但他每到一处,首先观赏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树。树是聚集日月雨露之所在。太愚觉得梅山这地方的树,形状走两种极致:要么凶猛似怪兽,要么柔弱如流水。太愚是朝廷大理寺评事,方头大脸,满脸青冷色的麻子,初看样子颇凶,但只要一绽开笑容,慈祥顿现,连麻子也放了好看的光。
       太愚想,树如人,这地方的树没有一棵呆板的。太愚那天走累了,倚靠一棵松树下歇息。悄悄抬头一看,树枝仿佛一条条游走天空的苍龙,好有气势。
       太愚不是告老还乡。他身在朝廷,感到这北宋末年的京城虽外表浮华迷离,但已人气衰败,马上有天崩地裂的日子要来。
       太愚在一个风雪猛恶异常的夜晚,举家悄无声息离开了京城,抱定一个向南走的信念。
       太愚凭自己带来的金银,在梅山县城落了根。他在屋前屋后都栽了树。太愚感到树是人的另一处魂魄,人活在这世上,若没有大树的荫护,是不可想象的。
       才安顿下来不到半年,太愚脸上的麻子一日淡似一日了。太愚起初很有点惊慌惊恐,以为身体内暗藏了一场宿病,使天生青冷色的麻子变淡了。没几日,本地一位老郎中告诉他,这是水引起的。太愚不解,问,水?老郎中说,北方的水j瞰Ⅱ生铁,南乡的水嫩如豆腐。太愚这才大释一笑,说,好水啊!
       北宋果然如太愚所料,土崩瓦解,达官贵人们做鸟兽散,纷纷乱投林。不少名门望族隐名埋姓,往远离红尘的大山深谷中逃生。
       太愚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高兴之余,又在屋后种下一棵小樟树,起名吉樟。也怪,这棵樟树枝叶柔软如弯弯小桥,鸟儿一飞到上面,叫着闹着,吉樟吉樟,定昌定昌。
       太愚照现代的话说,是一个有点神经衰弱的人。神经衰弱之人对好兆头和天灾人祸皆很敏感。太愚具备了乱世逃生的本领,即为一证。
       自从来梅山之后,太愚每天睡之前必写上一个时辰的小楷,像老石匠打石碑,然后才能上床合眼睡觉。另外,他每天喝几杯梅山的水酒。水酒是温火,不会烧坏人。来梅山之后,他的床笫之事倒比在京城时密了强了。朱氏、周氏、卜氏三个女人仿佛三张不同的阴阳八卦图,任太愚在其中神游。
       朱氏说,在京城时你是一日比一日衰弱,没想你到这么个山坳坳里,倒硬朗起来。太愚一笑说,京城是做官之地,我在外威严,其实里面像上了锁一样难受,现在这个地方,是我们自己的,是繁衍子孙的宝地。
       周氏以前在京城得一种妇科病,皇医都无可奈何。到梅山不足半年,妇科病也自然而然消失了。与太愚行房事,如鱼得水,妙不可言。
       卜氏的脸很瘦削,现青色。也慢慢转了红润,脸颊也饱饱满满鼓起来。卜氏的乳房是太愚至爱,又圆又挺拔。太愚在京都进春楼寻欢时,凡瘪乳房塌乳房的女人,哪怕脸子再方正,也提不起精神。卜氏是一个街头卖艺的小民女,被太愚一眼看中,重金买下做了三房。卜氏唱得婉转动听的燕赵小调调,常使退朝回来的太愚绽开点微薄的笑脸。定居梅山之后,卜氏竟忘了唱燕赵小调调。那一天酒后,太愚如梦初醒,说,唱一曲听听,好几年了呢。
       卜氏一唱,连那叫得欢的狗都不忍惊扰卜氏的唱腔,停止了吠叫。梅山小城那些妓女也纷纷跑来,要拜卜氏为师娘,这么动听的曲子不学,每日唱那像尖鸟叫的曲子,活活把人烦死了。
       卜氏正犹豫着,被太愚凶狠狠地吼一声,将这些小蹄子全轰走了。 太愚说,李师师来学,也不教,何况你们这些个小野妹子!
       梅山小城像一条方方正正的小板凳,坐落在陡峭的高山中间。也许是小城四周野兽飞禽太多的缘故,梅山人的胃口极刁,小至一只鸟儿,大至老虎野猪,只要捕获了来吃,从头至尾,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颇有讲究。并且,他们对高山中千千万万的植物也有研究。何种植物配何种动物,煮、炒或用松枝盖住煨熟,都一一有讲究。
       梅山深处的奇禽异鸟毒蛇野兽多得令太愚咂舌。
       在北方,太愚也吃过不少山珍野味,但都是贡品,腊干了的,没有鲜味。加之北方厨子不太懂得烹弄野味,腥味没十分祛干净,所以太愚对野味几乎没有好感。
       但梅山人弄出来的野味,可以香得地上的蚂蚁排成长队来觅食。
       有一天,太愚的邻居晏三请他尝尝鲜,桌上摆了几样野味,晏三和太愚对饮。
       晏三用筷子夹了一样菜放入太愚碗中。
       太愚一尝,感到牙齿有些难对付。晏三笑着说,愚公,不急,这是磨练牙齿的菜,稀世珍品呢,慢慢嚼。太愚于是慢慢嚼,不嚼则已,越嚼越香,以致露出不雅相,嚼得吧嗒吧嗒地响。
       什么菜?太愚问。
       虎筋。晏三说。
       晏三便告诉太愚这道菜的烹调方法:猎一只虎,剥了皮,皮用来做冬衣取暖。然后掏了内脏,虎心虎肝一大堆,做了中药。虎骨用本地的包谷酒泡了,劲火冲天,有些被梅山瘴气、湿气折磨得瘫痪了的人,只要喝上一月二月的,就能行走。虎爪是梅山人的至爱。梅山人喜欢把虎爪藏在家中,作为寂寞时赏心的玩物。虎爪一般不赠人。
       虎筋则用来下酒。
       虎筋硬似钢鞭,用武火煮软了,再切成一小根一小根的,用梅山的菜油爆炒了,作料多得咳人,八角、桂皮、生姜、红辣椒、野蘑菇、野葱,一锅炒了。真是又耐嚼又营养。
       晏三是个好猎人,又是个耕作好手。
       梅山这地方地势优良,山依水,水傍山,山水环绕处,又可见田陌千百里。自秦汉以来,朝廷一直将梅山视为蛮荒之地,任它像大树上的一片绿叶,自生自灭。其实梅山人正好借了千年来无朝廷的管束之苦,享天乐地乐野乐。
       比方说我祖太愚逃命至此地之后,身体产生了质的变化。在北方,夏天洗澡就是一件麻烦事,一条大汉蜷缩在一只木桶里,直把那水洗到发腻的程度才罢。来梅山后,夏日的傍晚,太愚和晏三走到山中的水涧下,脱得精光,任那滑溜飘逸的水在浑身跳来跳去。
       晏三瘦得像只山鼠,太愚像只青面猛兽。
       晏三说,愚公,您的肚皮上足可以铺开一桌酒席,朱嫂周嫂卜嫂晚上睡在上头一定舒服。太愚早已没有了为官的尊严,慈祥地笑笑说,知天命的人了,还讲什么舒服不舒服。
       太愚索性躺下来,夕照像梦一样在水中闪动。太愚伸开双脚,用两个脚趾夹紧一个小鹅卵石,又一松,就这样玩耍着。无意中,太愚感到夹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脚往上一抬,竟是一条小鱼。晏三说,娃娃鱼,拿回去清煮了,可以治心浮气躁。太愚见这小鱼模样像个小婴,就说,我又不心浮气躁,偏要吃了它?说着,脚趾一松,鱼就入了水。
       天黑下来,万虫开始鸣叫了。
       小城内一点一点地飘忽的灯火亮起来。
       每天晚上,太愚就在那一点灯的照明下,读一些史书之类。读来读去,就越发觉得身处乱世,自己无一所长,倒是苟且偷生、逃生躲命的
       本事还不错。从这一点来看,我祖太愚还没有彻底被皇恩奴役死,他像皇宫龙图上的一只小麻雀,飞到了梅山。
       梅山也建了衙门,但基本上形同虚设。倒是那些圣贤仙道的书,早已在黎民百姓中广为流传。梅山人对孔孟之书兴趣一般,对成仙得道的书,性命一般看重。这也许与梅山离天近离地近离朝廷远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太愚发现,梅山人把老子庄子的书读得似通非通,与本地一些信神信鬼的土教硬凑一起,搞得人疯疯癫癫的。太愚对本地梅山教的人上刀山吞火一类的玩意儿,照例只是笑笑的。他在京都见过许许多多杂耍,这个不过小玩意儿而已。
       太愚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些道士们唱出来的符咒。虽然他没听清楚一个字,但感到每一个字都像大地底部发出来的回音,震得心脏也在响。这是人对土地的极端热爱和迷信,像是受了土地的暗示才能发出来的。
       太愚每天看见一个着了道袍的后生,跪在城西山下一面银白色巨石前,不声不响。
       晏三告诉太愚,这个后生说这面巨石是洪钧老祖变的,他想让老祖现法身,老祖却迟迟不到。
       这一面巨石像苍天般缄默。
       太愚既被这年轻道士的虔诚所感动,又可怜他的愚顽。太愚就叫晏三把他叫过来说话。不一会儿,道士就跟了晏三过来拜见太愚。太愚见他道袍下端膝盖处已跪出了两个洞,心里一酸,说,不要跪了,信道信佛全在于你的心,真正达到一尘不染,那就是我即佛,佛即我了。道士一听太愚说得有理,就低了头,一脸诚挚听他指教。
       太愚根本不想指教他。太愚是一个劫后余生的人,感谢佛祖普度,千辛万苦寻找到了梅山这一片家园,做一个自由人是他的愿望。
       太愚只笑着与他谈一些如何诵经打坐的事。
       太愚在京城时,为了求子,常和朱氏去大寺里跪神拜佛,但毫无灵验,倒是到了梅山后,因水的滋润,竟生下了六个壮实如小牛的小子。太愚就感悟到大自然的恩惠是最大的,一切神佛都隐匿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云一禾一谷一牛一羊之中。
       年轻道士一年四季都赤着脚,除了拜神求佛就是奔走山野。晏三说道士看上去愚钝,但曾经空手打死过一只野狼。太愚慈爱地去摸摸他的手,硬得像一块生铁。
       两天后的一个夜晚,暴雨抽打着梅山占地,一线闪电在太愚床前亮了一下,仿佛一匹红色骏马踩过太愚,接着就是一声霹雳。太愚分明听到这一声暴雷触到了地上的一处物体,整个天地都跟着颤了颤。
       第二天早晨,很多人在说,那一块银白色巨石被雷神劈成了两半。太愚就走去看那块巨石,果然成了两半,中间拱出一棵翠鲜鲜的小树来。太愚想,这棵小树一直囚在巨石里,昨晚,借着一声暴雷,生命的本源力量爆发了出来。
       真正自由的生命是关不住的。
       劈开的巨石看上去像怪兽张开的嘴,小树像一只欲飞的绿色小鸟。
       自此,我祖太愚就和我那三个祖奶奶,在梅山福地与儿孙们享天乐地乐野乐。繁衍到我,已是三十多代了。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