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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街 舞
作者:叶 梅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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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现在,那条粉红裙子又快转到跟前了。暗淡的背景下,醒目的粉红,带着一道道数不清的皱褶,波涛似的大摆,转动起来像一把宽大美丽的阳伞。女人的腿时隐时现,陀螺似的转动着。
       这里不过是街道的一个拐角,铺着鸡刨石,简简单单的,可一到天黑,就像变魔术似的,眨眼就花里胡哨了。一圈圈小彩灯在飘着花絮的杨树上细巧地缠绕着,眨巴眨巴地闪烁,妩媚得很。密密麻麻的人,如同雨后林子里突然冒出的蘑菇,一下子拥集在这里,然后热闹地跳开了。城里人吃过晚饭,都到街上来跳舞。三娃在一旁看着,身旁人流滚滚,夹着一股股汗臭、廉价的香水味儿,还有烧烤,呛鼻的浓烟随风飘来飘去。
       三娃他们快盖好的新楼就在旁边。
       一开始,见拐角这里人多,还以为有人打架或是出了车祸——人多的地方大都是出了事。但走过来一看,“嗬,跳舞呢?”三娃惊奇地说,便马上有些兴奋,想走近又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走近了人们就会误会他也是去跳舞的。三娃可是不会跳舞,累了一天,跳那干什么呢?三娃想。但人却站着不动,饶有兴味地看着。一曲曲的,男人搂着女人,转动着,就像开锅的饺子,一个个起伏不定。看久了也无趣,不像看戏,戏台上的角色总拿眼神逗着你,想惹得你一哭或一笑,这里人家自己跳自己的,跟你不相干。
       可就在他转身要走的当儿,那条艳丽的裙子,突然将他的目光抓了一下。那会儿还是冬天,冷冷的,最后一场残雪,大街上流着雪化的黑水,楼群灰暗,而居然蹦出这样一种粉红,翻飞着,左右旋转,像峡口开春的桃花。说不清为什么,三娃的心里就好喜欢,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呢。
       从三峡老家出来打工,长短算去两年多了,只回去过了一次端午。三峡人说“年小端午大”,春暖花开之后,将鲜香的粽叶从山上摘下来,用江水洗净,包出一个个小巧的米粽,一串串跟艾蒿一起挂在门前。然后划龙舟,将粽子送到最远的江滩,祭奠一位先人。先人叫屈原,三娃的家乡也是屈原的家乡,划龙舟的时候,大家一起放声地喊:“三闾大夫啊,魂兮归来啊!”
       可三娃这个端午也没有回乡。一眼看去,粉红裙子仿佛成了个活物。有时它慢悠悠的,沉得住气,只是前后一点一点挪动,裙摆不动声色,高贵地保持着镇定。有时它情绪活跃,碎花似的绽开了,流水一般向前滑动,大块的裙摆像搅拌好的水泥,柔软地倾泻,三娃担心会拖出一地颜色呢。还有的时候,如一阵狂风吹来,从面前眼花缭乱地飞旋而过,就跟桃花似的,风吹得花瓣满天。
       每晚不再跟毛娃子他们打牌,用钢精碗吃完饭,通常是炖大白菜或茄子,夹杂几块五花肉片,然后抹把脸,就闲散地走到拐角这儿来了,仿佛有些固定的事在等着他。先是站着,一只脚踩在花坛沿上,胳膊肘撑着膝盖,休闲的样子。随后等有人空出石礅,就赶紧坐下来,那一排圆滚滚的石礅,挨个刻着象棋盘,其实是水泥做的。城市的这种巧妙不少。三娃就在那儿一坐一整晚,一副老看客的表情,淡淡地微笑,有些不屑似的,但一动也不动,不像好些人来来去去,大呼小叫地凑近了,看一眼就又走开了。有时候,毛娃子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在他肩上狠拍一掌:“你狗日的看痴了?”然后问有烟没得,在他胸前和裤兜里摸,瘪瘪的,只有几个小小的硬币。三娃防着他,把2元以上的票子都藏了起来,说:“我烟都戒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毛娃子瞪他一眼,说:“狗日的攒钱攒得狠,未必还想娶个城里媳妇不成?”说着眼神歪歪地朝圈里跳舞的女人打量,说:“三娃,那边那个女的胖得可以,一揪一把肉,软和。”坏笑着,又指一个,在人堆里鹤立鸡群,却是一张小脸,皮绷得紧紧的,一脸严肃的样子,跟她跳舞的男人努力地挺胸亮格,还是像吊在这女人的胳膊上。毛娃子贴着三娃的耳根说:“下雨你不用打伞,往她怀里一钻就行了。”说笑一阵,毛娃子就走了,他不耐烦,说都是别个的女人,看也是白看。
       三娃不管他的,就坐在那里。
       那粉红裙子摆弄着熟悉的姿势,起伏着,从三娃的脚边扫荡而过。能感到裙子带过的小风,带着凉气,柔柔的,像一只手,将他的脚轻轻拂摸了一遭。三娃心里一抖,很惬意。如果这也有粉丝的话,他三娃就做定了粉红裙子的粉丝。
       一会儿,舞曲停了下来,那裙子也停下了。
       这回离三娃很近。一直以来只看那裙子,却从未看清过穿裙子女人的脸,这回可以仔细地去看。女人侧着身子,看得出有一个高高的鼻梁,额头亮亮的,眼部很黑——也许是画的,整张脸却看不太清。这灯光,毕竟只是些小喇叭花,含混地照着,所有的情形都有些混混沌沌。女人手舞足蹈的——她在跟人说话,热烈、生动地做着手势,粉红裙子随着她的身体轻轻地摇摆。上身反而显得有些僵,她穿了一件黑色的小短装,在三娃看来,实在是将女人的身体箍得太紧。同时,她用一根洁白的丝巾——原是系在脖子上的,在手上摇来摇去,像是热了,朝脸上扇着风。
       乐曲很快又响了起来,一个站在她跟前的男人朝她两手一摊,女人就以很快的动作转身搂在了一起。白丝巾晃晃悠悠地飘在了地上。
       女人跳舞性急,还没来得及将丝巾掖进怀里就松了手。
       白丝巾飘落的姿态有点像鸽子花,这城市没有那种花,只有三峡那边才有,学名叫做珙桐,花形奇美,白茸茸的,翘着嘴,活脱脱是惹人怜爱的小白鸽。现在,这团粉白躺在了尘埃里,离三娃不远,一双双脚从它旁边踩过,眨眼间,已经有半个脚印染黑了它。它旁边还有一些人们扔下的垃圾袋、矿泉水瓶子和烧烤的小棍,风吹着,它很快就要飘进那堆垃圾里了。三娃走了过去,缩手缩脚的——三娃在这城里常怀着羞涩,好像一个刚转校的小学生,总担心自己做错了事。
       但他还是弯下了腰。就在这一刹那,旁边伸过一双手来。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跟他一样弓着腰,用一双锐利而又不容侵犯的目光,逼视着他。三娃很熟悉那种目光——只有城里人才具有的,漠然而又犀利。三娃避开他的眼神,不想招惹他。老头每晚都在拐角这里捡东西,时常旁若无人地骂街,谁也听不清他骂的什么,但老头声若洪钟,哪怕舞曲响彻云霄,只要他开口,轻易就会镇住一圈人。
       三娃讪讪地走开去。背光的花坛那边,有一排比人高的小树,他到树跟前撒了泡尿。怨不得他,这里本来就尿臊味儿冲鼻——跳舞的城里男人也都到这里撒尿。那边新修的公厕,像是做了小卖部。但回过身来时,却见那条白丝巾竟然还依依地躺在那里,老头只是捡走了能卖钱的矿泉水瓶和一些广告纸。 三娃简直有些惊喜,他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丝巾抓了起来。
       二
       从外面看,三娃他们盖的新楼总那样,只是包裹的绿色毡布渐渐变得灰黄,白天会传出零星的敲击声,晚上就像睡去的怪兽,除了额顶上的射灯,周身是一点光亮和响动都没有了。不像周边那些楼房,一到夜晚就贵夫人似的,浑身珠光宝气。
       而其实,这楼每天都在他们手上变化着,比如一个人,先是有了骨架,然后有血有肉,再然
       后安了门窗、玻璃幕墙,就如美目炯炯有神,披挂了一身华服,那楼就会跟它周围的楼群一样,玉树临风了。
       可这些,终究跟三娃不相干。这城市跟三娃真没什么相干。即使对面又修了一条地铁,或叫轻轨,先是隐没在地下,然后又蛟龙出水似的,钻了出来,一长串车灯,亮闪闪的,鸟儿一般飞翔。载了满满的人,也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有些像放录像时快进,虽然快,但仍然能看见一些细节:一个戴眼镜的女孩,贴着车窗正朝外看呢,笑靥如花。还有个男人,举着相机在照,闪光灯哗地一闪。说不定他们也都看见戴着红安全帽傻站在道旁的三娃了——心想,嘿,这个乡下人!
       灯红酒绿、核心商务、贵族专线、动物医院、钻石房产……从眼前一掠而过。超市里走出的女人抱怨青菜又涨价了,因为天老刮风不下雨——北方可是比三峡那边干燥多了,一把小油菜居然也要三块钱。但在三娃看来,那些超市的菜堆得小山似的,打街上走过都能瞟见,红黄绿紫,还是冬天呢,就开始叫卖香椿和草莓——城里人的日子跟神仙差不多,要说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但这城市贵也好,贱也好,神仙也罢,凡人也罢,跟他三娃又有什么关系呢?过不了多久,他就拎着他的掉了一个滑轮的箱子回去了。回雾漾漾的三峡去,老去的爹妈催了好几次,要他回去订个亲,他得回去过日子。他的日子在三峡那边,这无亲无故的城市是没有他的日子的。
       但现在,他有了一点小小的念想。他手里攥着那块白丝巾,紧紧地攥着,然后又松开,丝巾也随着膨胀了,光滑柔软地贴着他的每一根指头,仿佛他要它怎样,而它就会怎样似的。它原本是城市的一个妇人的,那妇人穿着引人注目的粉红裙子,活力十足地跳舞,几乎把全场都盖了。这让三娃有一点得意。
       那会儿人家散场时,他踟蹰着,想上前将丝巾还给那女人,可她身旁走着一群人,他们有说有笑的,沉浸在舞蹈的兴奋中,意犹未尽。他没有鼓足当众递过去的勇气——人家会怎么看他呢?
       不过还是还给人家的好。这样一个女人的物件,对他三娃来说,没啥用途。他总不能又把它扔掉,这么漂亮的丝巾,如果瓜儿还跟他相好,他就洗一洗给她,而瓜儿已经不是他的了。用毛娃子的话来说:“你三娃真没有魄力!守着一个生瓜儿变成熟瓜儿,却让别人抱走了。”
       开始跟瓜儿好的时候,瓜儿才下学——她只念到五年级,头上几根黄毛毛,衣服套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站起没有水桶高。每回在弯曲的山道上碰见,三娃就接过她的水桶,一直帮她挑到家门口。挑着挑着,瓜儿就长大了,他们俩一起出来打工,瓜儿牵着他三娃的衣角,生怕在火车站走散了。他三娃买方便面都是跑着去的,怕瓜儿等得着急,用人家店里开水冲了面,端在手里,一路跑,一路上开水就零零星星地溅在手上,烫得钻心疼。一桶酸辣牛肉面,你一口我一口,吸溜溜地吃,都是三娃喂给她,瓜儿两手抱着她的包袱,怕一不小心就给旁人拎走了。
       第二年瓜儿就长变了,眉毛细细的,在家没看出瓜儿有那么逗人爱的一双柳叶眉,人家说眉清才目秀,果然人也好看了。瓜儿不再牵着他的衣角,三娃几次约她一起回三峡,瓜儿说我不回去了,我得挣钱。后来才品出味道来,瓜儿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不想跟他一起回。瓜儿嫌他三娃走在一起土里土气,她说:“人家会误会的。”
       三娃说:“误会啥?”
       瓜儿说:“我要跟你一块儿走,人家会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
       进了城的瓜儿真聪明,她不说跟三娃分手,她说跟三娃从来就只是一般老乡,而且后来,连老乡也不是了。瓜儿一家迁到了江汉平原,因为三峡大坝的修建,长江水涨了起来,瓜儿家的房屋在国家规定的水位线下,瓜儿的爹妈开始不愿意迁,但后来还是迁了。就这样,三娃帮瓜儿挑了八年水,一个抗日战争——三娃不会忘了课本上的这一段历史;三娃又带瓜儿出来打了快三年工,差不多又一个解放战争——这段历史就更近了,但打来打去,瓜儿独自撤了。最初三娃急赤白脸地找她理论,说:“我怎么就不是你的男朋友了?”
       瓜儿冷静地说:“我们这样说过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叫你三娃哥,你住在我家坎上,我住在你家坎下,我跟你妈叫伯娘,你跟我爹叫幺叔,我们可以说是老乡,甚至可以说是亲戚,但就是没说是男朋友。”瓜儿一番话把三娃说得哑口无言。后来他自己都怀疑,当初跟瓜儿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把有些感觉弄错了。
       毛娃子问他破了瓜儿没有?三娃脸都紫了,说哪敢?毛娃子又问他亲过瓜儿没有?三娃说亲是亲过的。毛娃子问亲的哪里,三娃腼腆地说,亲的脸和耳朵。问亲过嘴没有,三娃摇头。毛娃子就气得直拍床沿,说:“你狗日的!把我们三峡男人弄得一点男人气都没了!”毛娃子吼他,三娃起初只是低着头,他知道毛娃子是为他说话。但话越来越陡,像一壁悬崖,逼得人无路可走,说:“一个生瓜儿守成了熟瓜儿,都熟透了!你破也不敢破,啃也不敢啃!你活该!我看你狗日的是有病!”
       三娃脑子一炸,出手就把那台冒着雪花的电视机给砸了。用手砸的,正在咿呀唱京戏的电视一下子成了哑巴,屏幕上出现一个黑窟窿,碎片撒了一地。打牌的、喝酒的、洗脚的,还有一个刚脱光了屁股站在床前的——这人就是光身子睡觉,地下室几十个工友有一刻都泥塑似的,静悄悄地看着他,都不太相信三娃做了这事。要知道三娃是一个性格羞涩的人,人前说不到三句话,就脸红了,像喝了酒。但他血糊糊的手,心惊肉跳地朝下滴着血。
       三娃站在那里,说:“我赔。”那台电视是大伙凑钱买的,300元,二手货。三娃到月头拿出钱来,又买了一台。瓜儿的事基本上就这样结束了。
       与女人相关的事情,也基本上没有了。
       这块白丝巾,让三娃与这城市以及穿粉红裙的女人有了一点瓜葛呢。
       第二晚,三娃早早地守在拐角,他想等粉红裙子来的时候,就将那块丝巾还给她。可很奇怪,从人家牵灯一直到散场,等来等去,差不多每天都来的粉红裙子却没来。
       三娃没在城里等过人,这城市没有人需要他等待。即使好过的瓜儿,也没有,他只是去看她。瓜儿那时在城南一家小餐馆洗盘子,而他在城北一家工地上,从北到南要两个小时,他摇晃地坐在公交车上,摇来摇去就睡着了,做过丰富而又凌乱的梦,总仿佛在三峡的“豌豆角”上摇晃——家乡的小船就叫这名字,水波粼粼,他光着身子跳下河去,透明的小鱼小虾成群结队地游动在他身旁。
       这晚,他一直瞪大眼睛。旁边的墙上贴着大海报,上面写着:用数学、物理学、力学的方式教舞一与国际接轨。国标、快三慢四、快拖及友谊舞,全场学会50元——全北京最低价。人海沉浮,还是那样高低起伏,音乐变得熟悉了,他甚至可以跟着哼哼。
       他等待着,闻见自己身上那股樟脑丸和地下室的潮味儿,淡黄条格的衬衣是从箱子最底下翻出来的。这方面三娃比较讲究。上工地穿的是那套黄绿相间的迷彩服——当过兵的二哥送给他的,下工地就拍打拍打挂在床头,然后换
       上别的——好些人没有他这么勤便。这件衬衣是最好的,自从不见瓜儿就再也没穿过,拿出来,有明显叠过的折痕,毛娃子看了说很精神,还问在哪里买的。
       但那个丢丝巾的女人却没来。舞场没有那粉红裙子,所有的颜色就和昏暗的灯光一起煮成了一锅粥,让人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坚持到了散场,凉凉的风将他的睡意一下子吹得无影无踪,刚才还人声喧哗的拐角只剩下几个收拾灯具和音箱的人。
       他又把那丝巾揣回了地下室。打牌的还没散,烟雾弥漫,砖和三夹板垒的小桌旁的几个人都被雾笼罩着,脸上好些疲惫。说散又不散,几双手还是懒蛇似的朝牌伸去,又一张张摞到自己面前。他们一打就打到半夜,吆三喝四的,三娃不怪他们,他晓得觉不能早睡,一觉醒来才到半夜,就只好瞪着眼睛到天亮。男人们都这样,离了家的男人更是这样。
       毛娃子打着哈欠说烟又没了,问哪个还有烟?半靠在床上的三娃就说:“我去帮你买。”毛娃子很高兴,上回三娃砸了电视机,又赔了钱,毛娃子当着众人给了自己一耳光,说自己不该挖苦三娃。经过这件事,两人反倒比往日更亲热些。不过毛娃子从身上搜出一把零钱递过来,三娃还是接了,亲兄弟明算账。
       从地下室走出来,街上愈加空荡荡的了,地面上垫了一层飞落的紫色花絮,淡淡的花香在宁静的夜里飘拂着。常去的那家小超市关了门,离拐角不远的公厕还亮着灯,三娃就朝那里走去。这公厕也不知是几时修好的,这城市的变化常常让身边的人出其不意。漂亮的三角屋顶,像一个童话小屋,但却从未开放过,偶尔见窗户开了,却摆放着饮料香烟,显然是做了小卖部。
       一个女人正坐在窗前。她低着头,浓密的黄头发在脑后用一把花发卡夹着,竖起一簇鸡尾似的发梢,手里不知在忙活什么。她身后的货架上红红绿绿的,琳琅满目。三娃走到跟前,说:“买盒烟。”
       女人浑身一哆嗦,显然吃了一惊。她朝三娃看了一眼,两手飞快地捂了一下。女人的手在桌子底下。三娃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三娃有些莫名其妙。
       他正要再说买盒烟,那女人站起来,刷地就把窗门关上了。她的生意就是从窗户进出的,那扇梭动的小玻璃门上贴着红字:烟酒饮料,便民廉价。但却咔嚓一声将他三娃拒之门外了。三娃的脸在清凉的夜风中热了起来,刚才,也就是一分钟之前,他还在朝这边走时,有个男人才从这里买了东西——他的手伸得长长的,从窗户里接过来一包。为什么他三娃来,这女人就突然把窗门关上了呢?
       隔着玻璃,他提提气,喊了一声:“买烟!”
       那女人皱起了眉头,但看也不看他。她背过身去朝货架走了两步,她穿的是一套宽松的碎花睡衣,体态丰满,将手里的东西——一沓红绿纸币的角冒了出来——原来她刚才是在数钱,塞进一个小盒,然后将一把黄锁套了上去,胖胖的手左拧两下,右拧两下,脸上悻悻的。她似乎一点儿也没理会窗外有个人候着,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分明扫在了三娃脸上。
       因此她突然侧过身子,以极快的动作摆着手,连连摆着,意思是说走人走人,不卖了不卖了。如果她不是这样突然地摆手,而且是背着脸,根本也不看他,一只手赶狗一样的,像是要把心里的讨厌甩开,三娃本想转过身一走了之的。但这会儿,他的脸再一次热了,他非常恼火地高叫了一声:“买烟!”
       女人吃惊地转过脸,比刚才更为受惊,她张大了嘴,红润的嘴皮,长得有棱有角,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她朝窗门伸过手来,却并不是打开,而是将一幅窗帘哗地拉上了。
       这个可恶的女人。难道他三娃有什么不对吗?他只是来买一包烟,而她不就是摆着烟要卖的吗?如果不是要卖,又何必占了这公厕?让人家都来撒尿不更好?那些跳舞的人,还有他三娃,都到小树丛中去撒。而这女人,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正合了三峡老家说的话:占了茅厕不拉屎,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哪怕这生意小,两块钱一盒的劣质烟,就是几角钱,不也该做的吗?断定这女人发不了财!
       他举手在玻璃上连敲了几次,表示心里的不满。但里面没有反应。有一阵,女人像是在说话,嘀咕着,隔着玻璃什么也听不清。他差点想捡块石头将那块玻璃砸碎了它,但四下一看,却是找不到,这城市不比山里。他只有用三峡那边的话,歪起脑壳朝那窗户骂了一句:“日妈的!”
       然后准备回去。不走难道还等到天亮不成?然而,就在他刚走到拐角的时候,一辆警车朝他开了过来。蓝灯警示地闪着,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他身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个警察打开车门走出来,说:“你站住!”
       三
       警察把三娃带到公厕跟前,然后敲响了门,只说了两个字:“警察。”窗门立刻就开了,女人的一张银盆大脸探了出来,眼里的焦急、期待刹那间化做心领神会、如释重负,然后向三娃箭一样伸出手臂,说:“就是他!”
       “是你打的110吗?”那个年轻的警察先敬了个礼,然后翻开一个淡蓝封皮的活页夹,握着笔问。女人急急地点头说:“是。我正在数钱,这家伙突然冲到我跟前,凶巴巴的眼睛盯着我的钱,然后……”
       “姓名?”
       女人看了看三娃,说:“是问我吗?”在得到警察肯定的点头之后,女人说了一个名字,刘什么芳,中间那个字,三娃没听清。警察又问:“单位?”女人的情绪像冲到闸门前的洪水,几个回旋之后,没那么激动了,她嘲讽地笑了一笑:“单位?”她反问道,“什么单位?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的单位就在这儿。还是说这个人吧,你们为什么光问我,不问问这个人?”
       果然人家问了:“姓名?”
       三娃没说三娃,三娃只是毛娃子和三峡人他们叫的。“夏晓华。”三娃说。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没带在身上。”
       女人突然又情绪激昂起来,插嘴道:“我们这里光丢自行车!”
       警察没有搭她的话,继续有条不紊地问三娃,如同摊开了一张履历表,从头到尾让三娃填。“能报出你的身份证号吗?”三娃摇头。
       “户籍所在地?”
       “湖北巴东县官渡乡七组八村。”
       “居住地?”
       三娃朝拐角那边一指:“地下室。”
       警察一开始的出现给三娃带来的惊愕,继而愤怒,渐渐平静下来,他很奇怪自己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甚至有些可笑。这个无事找事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跟警察打过交道。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警察,他总是从远处暗自打量他们,蓝底白杠的服装,再加上一副反光墨镜,一个个都很帅气,个头儿都要比他高许多似的。但现在站在跟前。其实差不多。这个年轻英俊的警察也并不比他高。
       过去他们没有注意过他——也许人家注意了而三娃毫无察觉,但现在他像一个演员被推到了舞台中央,他羡慕的警察和这女人——刚才还死活不肯开窗户的女人,都专注地听他说话,想知道他的名字和有关他的事情。这个城市没有谁如此关注过他。
       这没什么值得生气的。
       警察问话的时候,女人总在插嘴,一惊一乍的:“黑咕隆咚的,他在外面一个劲地敲、敲、敲,
       快把我的玻璃都敲碎了……”
       三娃说:“我要买烟。”
       年轻的警官一脸严肃地说:“没想干别的吗?”
       “前不久……”女人语速很快地抢着说,“就在后面那个灰色塔楼的小区,一个女的下班回家,就在她们家楼道门前掏钥匙的时候,一个男人抢过她的包儿就跑……”
       三娃说:“我就是买盒烟。”
       “那女的追上去,抓住不松手,男的给了她十几刀……”女人说着,眉毛眼睛都在帮她使劲,一个强烈担忧的表情。三娃烦恼地说:“我就买盒烟。你扯那么远?”但女人自顾说着:“……在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还是死了。才三十多岁。”
       三娃抱着头在马路牙子上蹲下来,他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有些烦,也困了。他说:“我是来做工的,天天都在这里,你们要不信,跟我到地下室去看,那里有几十人,跟我一起的。”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一般他说不了这么多话。窗户里透出的那一缕灯光,衬着被他自己抓乱的头发,短而尖锐地支棱着,黑瘦的脸,身子也很单薄,但脸和身上都干干净净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得很,虽然有些着急。
       年轻警察问话时,那个年纪稍大些、有点啤酒肚的警察一直在旁边转悠,这时走过来说:“夏晓华。”
       他站了起来,不知那警察会说什么。
       “以后跟人家女士说话客气点。”年纪大的警察说,“还有,敲人家窗户小点声儿。”
       三娃说:“我要买烟。”
       后来,警察让女人和三娃在那个蓝色活页夹上都签了字。警察说:“再见!”
       三娃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听见女人在身后惊慌失措地说:“这就解决了?”
       他不知道人家警察是怎么回答的,反正让他走他就走了。漫长而又短暂的城市之夜,不像三峡,寂静黝黑的峡谷,星星点点的灯光缀在夜幕上,一片安宁。那些潜藏在茂密树林和野草中的鸟儿、麂子、野猪、小虫子,也都睡了。他知道它们各有各的窝,纵横的树枝、干枯的小草,还有深掘的土洞,是它们安睡的家。晨曦初现,它们就会忙碌起来,他熟悉它们的日子。现在他想到这些,觉得很亲切,他的三峡。
       而这城市怎么说呢?永远是一个让人摸不透的世界。此刻,看街头华丽的车灯一辆接一辆滑过,这么晚了,它们还要驶向哪里呢?何处是它们的尽头?
       女人第二天门开得很早,她这一夜没怎么睡好,老是提心吊胆的,伸着耳朵听窗外的动静,怕有人砸了窗户。玻璃门,一块石头就砸碎了,要是跳进个人来,她只有束手就擒,由着人家想怎样就怎样。
       但太阳安安静静地升起来了,门一开,阳光就欢快地蹦了进来。女人就一眼看见门槛旁放了一块亮亮的白丝巾,上面压着一个沉甸甸的烟盒,烟盒里面装满了土,大概是怕被风吹走了。女人觉得眼熟。她想了好半天,觉得这块丝巾应该是自己的——她这类小玩意儿很多,塞满了抽屉,各种各样的颜色。
       她想,是谁放在这里的呢?又是谁从哪里捡到的呢?
       女人那天晚上又去跳舞了,她穿了粉红裙子,昨天她洗了晒在窗户外头,居然忘了收,但还好,没有给人偷走。女人跳舞总是激情四溢的,但那天晚上她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的一些日子,她仍然有那种感觉,有一天,她突然明白了,就在拐角那里,那一排圆石礅那儿,从前总坐着一个年轻人,穿着过时的衬衣,领口和袖口都系得紧紧的,她从来没有在意过,但无意间的印象此刻很强烈地浮现了,年轻人总是极为专注地看着她的舞蹈,脸上会意的微笑,那神情让她陶醉、自豪、飘飘欲仙呢。
       她问毛娃子,你们那儿有个叫夏晓华的吗?
       毛娃子说有。女人问:他长得什么样儿?
       毛娃子说不上来。
       女人说你把他叫来我看看。毛娃子说他走了,他回三峡去了。
       三娃在楼上做工时,总爱看周边的风景。随着楼的一天天增高,看的地方也一天天远。从高处看,这城市像一个卸掉衣饰的妇人,将所有的美丽和隐蔽的丑陋都暴露无遗。那些房顶上的破烂水箱、热水器、鼓风机像一个个恶疮,拆卸的七零八落的小院更是惨不忍睹,断壁残墙尘土飞扬。但这些,走在街上是看不见的,人们不会想到,就在那些富丽堂皇的橱窗后面,其实有好些另外的世界,它们与这些繁华只有一墙之隔。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