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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夜 歌
作者:徐则臣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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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月亮升起来,我们坐在石码头上开始聊天。月亮地里好说话,我们都睡不着。人越聚越多。往常就是这样,直到三三两两占满石码头。但是周围还是很安静,好像花街整个都空了,拎着凳子过来的人在走猫步,月光照不到人的脚底下,所以看不见他们的鞋子是否接触了青石板。多少年来,这条通往石码头的路被磨得放出青光,月亮底下像杀人者在睁大眼。风经过运河,很多个月亮在水面上抖,声音很小,往来的船只都歇在码头里,更多的停在半路上。摇船的天一黑就累得打起呼噜,声音巨大,吓得大大小小的鱼都往深水里游。我们听不见。有人两眼望天,说:
       “多好的天,笛子该吹了。”
       “要是二胡呢?”
       “没准儿是口琴。”
       “笛子。”那人说,“轮它了。”
       周围一摊人就笑,一起似是而非地往西大街的方向看。只能看见西大街有很多槐树,看不见西大街,西大街隐没在茂盛的槐树后面。月亮很好,但槐树在晚上还是黑的。黑灯瞎火的西大街突然就亮起一道光,在那道光里笛子声响了,上来就是高音,直往天上跑。
       “看看,”两眼望天的人低下头去抠脚丫子,脚气跟了他二十年,“笛子吧。歌马上也唱了。”
       “还用你说!”
       这个预测毫无意义。在花街和东西大街,随便抓个人都知道,书宝的乐器一响,布阳的歌声就起,比打完雷就下雨还要准。书宝在西大街吹奏,布阳在花街唱歌。书宝常用的乐器有笛子、二胡、口琴、单簧管、三音号、箫和萨克斯。每一样他都能弄得很好听,一样东西一个调。为了搞明白这个“萨克斯”,我特地查了有关词典,对不认识的人解释,就是这东西,错不了;而且我还知道一般都是长头发的外国男人喜欢吹,吹的时候摇摇晃晃,又挺肚子又撅屁股;萨克斯声音怪怪的,相当好听。书宝是五里外的小学校的音乐老师,我们都怀疑他什么乐器都会玩。
       在方圆几十里,什么乐器都会玩的只有两个人,神仙和齐开云;神仙我们谁都没见过,齐开云现在是大半个废人,两条腿没了,听说头脑也开始不好使了。拿笛子来说,据说齐开云已经无法把《扬鞭催马运粮忙》一口气吹到头了,到半截准跑调,跑到《纤夫的爱》或者《血染的风采》上,不让跑不行,他自己管不住笛子也管不住嘴,然后《纤夫的爱》和《血染的风采》没吹完,又跑到《十送红军》上,然后是《映山红》、《江河水》、《小寡妇上坟》和《苏三起解》。只要能吹的他就能跑,只要能跑的他就能继续跑,直吹到肺功能衰竭口吐白沫两眼发直不能再吹为止。当然,这都是小道消息,石码头上类似的消息很多,上到国家领导人下到经常来花街收破烂的老马,每个人在我们这里都可能配有一身引人入胜的传奇。齐开云是开云鼓乐班子的班主,乐器玩得那个好,现在他残废了,真让我心里难受。我听过他演奏过多少美妙的曲子啊。
       布阳就是开云鼓乐班的成员,主要管唱歌。唱得好,声音一出来你就知道。即使你对音乐一窍不通,你也能昕出它好听,除非你是聋子和傻子。布阳长得也好看,不是我一个人说,公认的,花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你要不承认那你不是瞎子就是傻子。所以开云鼓乐班子离不了她,演出的重大时刻准有她。布阳一出场,所有人都要闭上嘴、睁大眼、竖起耳朵。就这样。
       现在,书宝吹得就是《扬鞭催马运粮忙》,欢快的高音上去了。布阳的歌声跟着从花街上升起来,没有歌词,只有调子,所以我们只能听见她一个劲儿地“啊啊啊”。节奏严丝合缝,跟排练了几百回似的。笛子声和歌声都鲜亮,又鲜又亮,听起来生活无限美好。如果声音能发光,我们在石码头上一定能看见两道闪闪发出金色和银色的圆润的光线,如同耀眼的焰火分别从两条街上优雅欢快地钻出来,各画半个弧形,像屋顶交汇在屋脊上一样相遇成一点,然后彼此缠绕,钢丝绳一般越缠越紧,一起继续往星星上飞。月明星稀,夜空淡蓝,适合一切闪光的东西朝那里飞。
       石码头上安静下来,都在听。有人完全是被声音和旋律迷倒了;有人三心二意,比如男人会想着唱歌的布阳,女人会想一想吹笛子的小伙子书宝,这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男人眼珠子躲躲闪闪地乱转,女人两个腮帮子在夜里也擅自发红;还有人对音乐本身一点都不关心,这样的人只有两个,她们脑子里有点乱,想着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呢。一个是布阳她妈,她用眼角斜看右后方,犹豫着是否要赶紧回家让不知羞耻的女儿闭嘴。一个姑娘家,高门大嗓地跟着男人的调调跑,你说让我这个做娘的脸朝哪里搁。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人家不乐意,等于捧着猪头往庙里送,啪,庙门关上了。你说说。她盯紧右后方。一只手已经把竹凳的腿攥住了,当她发现右后方有个影子剧烈地动了一下时,拎起凳子就走。她想,我走在你前头了。
       那个在右后方站起来的女人是书宝妈。她对着布阳妈妈的背影哼了一声,嘀咕一句:不要脸!后悔自己反应还是慢了半拍。早知道听见腻歪歪的歌声一起,就该拎起板凳,最好嘴里还骂骂咧咧,书宝书宝,大晚上你发什么疯,作死啊!她要把样子做足,让石码头上的人都知道,她根本就不赞同儿子半夜三更弄出来任何一点动静,烧香引鬼嘛!
       我们看见两个女人一瘦一胖,都五十来岁,甩着胳膊、凳子和屁股,地上幽蓝的影子像两个蠕动的大爬虫,一个急匆匆进了花街,一个气呼呼走向西大街。
       六分钟后,歌声突然断掉。十一分钟后,笛声拐了一个陡峭的弯,间断两秒钟,拖了一个大失水准的尾音,没了。我们面面相觑,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嘿嘿地笑。
       2
       书宝和布阳在谈恋爱,看不见也听得见。起码一年了,你吹我唱,你奏我和。可能都不止,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八年,还不算上光屁股就认识和初中毕业之后的时间,抗日战争都打赢了,足够他们培养出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如果他们的确早恋的话。这一年来我们听了很多歌,乐器唱的,布阳唱的,他们差不多把天下的歌都唱完了吧。唱得好。
       私下里我们争论过他俩的事。我认为当然没问题,郎才女貌,绝配,古书上都这么写。书宝是咱们三条街上最有出息的小伙子,中师毕业,虽然论才华做小学老师有点委屈,但好歹是铁饭碗。什么叫铁饭碗,就是随便往哪里扔,捡起来照样能吃饭。我们就不行,瓷的,泥的,端不好掉地上就成了碎片,接两滴雨水喝都可能把嘴扎破。小伙子太有才了。布阳也是,你都想不到花街上还能出这号人物,看哪儿哪儿好看,就是哑巴也是个抢手货,人家还会唱歌,咿咿呀呀声音就上了天。树梢不动了,麻雀也忘了飞,噼噼啪啪往下掉,好像也是古书上说的。
       和我为敌的那帮浑蛋不这样认为,他们做悲天悯人状,头插进裤裆里半天才拔出来,眯着半只眼像伟人一样说:“我看玄。”
       玄你妈个头!但他们还是说玄。你看看,他们把手指头摊开,一个个拨,跟抠脚气似的。首先,书宝是吃公家饭的,正经的中师高才生,知识分子,什么乐器一到手,立马就像从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样,想怎么弄怎么弄,艺术家啊。布阳,虽然脸长得也不错,但如
       果不是靠那身时髦的行头,未必就比花街上别的姑娘漂亮;嗓子是也不难听,能哼唧几个小调,但是初中差一个月才毕业啊,算什么?农民。咱们花街、东大街、西大街,吃不上公家饭的都是农民,也别不好意思,不种地了做小生意你也还是农民。歌唱得好你能进剧团当演员也行,进个鼓乐班子,整天为死人吹拉弹唱,草台班子都算不上。戏子?没资格呢。我反正是看不出好来。再说,你住得离布阳家比我近,你该清楚,布阳她妈过去是干吗的?那个,干那个啥的。你知道就好。书宝他妈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想起来牙根都痒痒,你要不拦着,保不齐她能找个小锤子把自己的牙全敲掉。
       他们说:“玄大了。”
       我最讨厌他们说这个。要这么说,书宝在三条街上还找不到老婆了,我数了很多遍,没有谁家的姑娘在铁饭碗里吃饭。人家好是因为,那个爱情。你们懂嘛。我们的脸都红了。在花街,说出这个词让人难为情。我们的叫法是:“好”,或者“两人合伙挣碗饭吃”。“爱情”太隆重太正规了,乡下人哪敢用。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开始好的,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好的,那叫一个腻歪,现在想起来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还乱蹦。
       去年十月,天出奇的热,所有的鸟都在半空里飞。我扛着土铳去打猎,沿着运河向西走,走几步放一枪,枪膛里的铁砂子四散飞出来,穿过很多种鸟的身体,它们就像中暑一样倒头栽到地上。书宝和布阳坐在芦苇荡旁边的石头上说话,指指点点,眉开眼笑的样子。我咳嗽一声说,有啥话不能天黑说?走,跟我捡鸟去。他们就高兴地跟在我后头,书宝拎着蛇皮口袋,布阳负责捡鸟,捏着翅膀往口袋里丢。有一只柴呱呱一头栽进水里,布阳伸手去捞,芦苇荡里突然蹿起一条小白蛇,我们都叫它“白条线”,尾巴一甩咬了布阳的右手食指,布阳叫一声,白条线就撒嘴跑了。这种蛇据说只有我们那里的芦苇荡中才生,跑起来极快,贴着水面走,只有尾巴摆一摆,身体几乎不打弯,看起来很美,像在飞。东西不大,但有毒,通常的解毒方法是找一只快要下蛋的母鸡来,把伤口对准鸡屁眼,因为母鸡要收紧屁眼兜蛋,它就会拼命吸,吸几次就把毒吸出来了。当然,那个蛋是不能再吃了,我们都怕中毒。
       布阳的指头上渗出一滴紫红的血,慢慢开始变黑,食指也开始半寸半寸地往下黑。我从衣服上撕下一根布条扎住她手指,布阳都没叫,书宝倒心疼得直哼哼。我对手足无措团团转的书宝说:
       “还转,你找钱啊!逮鸡去!”
       书宝噢噢,两条腿长短不齐地往西大街跑。布阳也怕,他们都没被白条线咬过。她问我该怎么办,我说等鸡屁眼来了再说,她的脸就红了。依我看,书宝不仅乐器搞得好,跑步和抓鸡的功夫也不错,他一定是把见到的第一只母鸡就抓来了。时间摆在那儿。我把母鸡的屁股对着布阳的手指头,快,放上去。她的脸又红了。见个鸡屁眼脸都红。书宝抓着她的手帮她。好容易贴上去,半天了鸡也没感觉。我忽然想起来,这鸡一定是没蛋可下,看它挺胸摇头的样子像个将军,只有下完蛋的鸡才这样,下蛋之前的母鸡都是寻寻觅觅的像佣人。我一把将鸡扔了。只有用另外一个法子了,用嘴把毒液吸出来。我对书宝示意,这事轮不到我啊。书宝一点都不客气,连布阳手指上的鸡屎都含进嘴里了。
       黑红的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布阳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软,眼神都不对了,每只眼里都有一条连绵不绝的运河,她用闲下来的左手去抚弄书宝的脑袋。实话实说,我在花街几十年了,从没见过哪一对正经的男女这样摸索对方的头,花钱找乐子的男女除外,这事一会儿闲下来我再跟你说。手指头上的黑影子开始慢慢往上爬,幸亏白条线毒性不大,要不布阳说不定能把书宝摸回摇篮里。那个温柔劲儿,一圈一圈又一圈,最后就没了章法。只有做娘的才会没完没了地摸孩子的脑袋。我在旁边找了个树根坐下来,歪着头看他们旁若无人地吸啊吸,摸啊摸,然后觉得身上一点点痒起来,自己摸自己胳膊一把,好家伙,鸡皮疙瘩一个比一个大,红着脸往外跳。
       但是,不管书宝和布阳两人有多好,不管我对那帮说“玄”的浑蛋有多烦,还是得承认他们俩的事有点麻烦。主要是书宝他妈不同意,这老太婆,脑子里长熟石灰了。她就认定两样事:一,坚决不能给儿子找个做过那个啥的丈母娘;二,坚决不能给自己找个卖唱的儿媳妇。书宝把两样都占全了。
       3
       布阳她妈年轻时做过妓女,三条街的人都知道。历史谁也改不了。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事,花街自古以来就不缺干这行的女人,因为自古以来都有生活艰难的人要活下去,男人要活,女人也要活啊,很可能这女人就是为了他妈的男人活得像样点才干这行的。当然布阳她妈不是为了哪个男人,而是为了布阳的外公外婆,那时候还没有布阳,布阳她妈那时候是大姑娘,年轻水灵,走起路来腰和屁股扭得都很好看。外公外婆除了生过一个好看的女儿,别无特长,运河在屋后两口子也吃不上鱼,晕船,乌篷船小舢板都晕,到了水上一个分不清南北,一个辨不出左右,这在花街的历史上绝对是空前的。老头子四十岁一过就专心生病,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毛病。那时候医生也搞不懂什么病,如果电视上说的话都是真的,我看像是前列腺癌再加上帕金森病。什么叫帕金森我不清楚,但抖成那样我还是能看出来的。那时候我还喜欢着爬树,没事就爬到老槐树上看老头在院子里抖,就跟手不是自己的似的。老太婆按说没什么病,但也是病恹恹的,十有八九是被老头子传染的。电视里说,病歪歪的样子也是能传染的,可能就是说他们这样的。就靠女儿当家了。其实是靠钱当家,拿女儿换钱。老两口当然不会恶心到主动卖女儿,革命全靠自觉,女儿自己把自己卖了。
       我说了,在花街做点这种生意不是新闻,很多女人都做。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顺着水,跟着船,自带设备求发展。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就有男人,有男人的地方就有钱,女人就来安营扎寨了。把床和好日子扎在钱眼里。布阳她妈一咬牙一跺脚,爹娘都只有一个,让狗日的臭男人来吧。就这样,布阳她妈明里暗里做了好几年,当她终于能够完全克服职业的羞耻心,正大光明地开门迎接男人时,爹娘按顺序死了。父亲年龄大两岁,先死,母亲小两岁,所以后死。她大哭两天,把老天都感动了,陪着她下了两天大雨。父母埋在运河北岸,都收拾停当,回到南岸她就决定从良。又过几天,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的爸爸是谁她弄不清。让你你也弄不清,那些在石码头上停下来买笑的船老大,还有本地的男人,一个个膘肥体壮,都是播种的好手,防不胜防啊。不管谁当爹,孩子都是自己的,她坚持生下来,跟自己姓,叫路布阳。名字有点怪是不是?但是好听,我没啥文化都觉得好听。布阳她妈没嫁过人,一直到现在。
       找个做过那个啥的女人做亲家的确不是太好听,一般人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在书宝他妈,这还不是主要原因,她不是从名声上敌视,而是作为书宝他爸的老婆,她根本就接受不了这号女人。我不说你肯定也明白了,书宝他爸不是个好鸟,那是只馋猫,闻到
       女人味全身能竖的地方都会竖起来。三条街上的男人都流着口水说,樊苏三这辈子可没错过一天他妈的好日子,有条件他能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他也能上。在活着的四十五年的绝大部分时间里,樊苏三不是在唱戏就是在女人的床上,据说花街上的妓女他闭着眼抽两下鼻子就知道谁是谁,谁是什么味他一清二楚。男人都羡慕他,上下两头都不闲着,忙成那样还能活到四十五岁,不容易。老樊不叫“苏三”,苏三是大伙儿给他起的外号,在所有的戏里,苏三他演得最好,唱腔、动作、眼神无不拿捏得精准到位,他还靠《苏三起解》在市里拿了个啥奖,市长亲自颁奖,把他的手握了长达四十七秒。
       这就很明白了,一切都因为樊苏三是个卖唱的,说好听点,唱戏的,搞艺术的。谁都知道搞乱七八糟狗屁艺术的这个圈子里烂事多,电视上报纸上都这样说,男人不学好,喜欢瞎搞女人,女人也不学好,喜欢和男人瞎搞。都是以疯做邪,拿腐化堕落当脂粉朝脸上抹。樊苏三没进宣传队之前多本分,见女孩子都脸红,眼皮盖下来盯着自己的脚趾头看,才吊几天嗓子摆几天花架子啊,就学会搞女人了。不要钱的他乐意搞,要钱的他也想搞。当然,书宝他妈也是这样被他搞上的。正因为这样,书宝他妈才痛恨妓女和卖唱的,这两种在她看来互为因果,都相当不可靠,不是自己出事就是早晚让别人出事。书宝小时候喜欢吹拉弹唱,她就很反对,好在儿子性格上随自己,不是瞎搞的那种人,就随他去了。现在冒出来个要做自己儿媳妇的卖唱的,还有一个做过那个啥的娘,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月亮光光的晚上布阳她妈走回家,一路看自己的影子贴在地面上,还没有青石板路面光亮,于是悲从中来,因为难受她觉得左边的乳房隐隐作痛。她当姑娘时就爱俏,睡觉时都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就像现在的布阳一样;从良以后,她更加注意形象,一根头发都不让乱,她想让别人知道她其实是个很干净的女人。可有什么用,有些东西任你用多少桶水都洗不干净。布阳站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啊啊啊地唱《扬鞭催马运粮忙》。很好听,但这个时候越好听错得越大。她一脚踹开门,对女儿喊:
       “别号了!咱真贱到那份上了嘛!”
       这话太重了。布阳嘴空张着,声音没了,看着妈。她妈把竹凳放下,扶着槐树干坐到凳子上。“你和书宝好,妈懂,”她说,“可人家不待见咱们啊。”布阳不说话,等着她妈说下一句。下一句是上一句的重复,她妈说,“人家不待见咱们啊。”布阳就看见她妈眼睛里明晃晃地发亮,大好的两个月亮映在里面慢慢滚下来。布阳转过身往屋里走,到门槛前停下来,老式飞马牌挂钟在墙上当当地响,她折回身去了厨房,端一只杯子出来。
       “妈,你喝口热水。”布阳说。
       笛声还在响,丰收的人们开始走神,运粮的马车举棋不定。然后稻麦金黄的好日子不见了,娘儿俩听见西大街有人大喊一声。
       布阳站起来说:“妈,我就不信了,凭什么!”
       4
       书宝开了锁,一脚踹开院门,屁股朝外坐在门槛上,摸出一根烟点上。他有点烦,原因是文化馆的馆长高瘸子跟他说:“知足吧,别吃着碗里看锅里。”那意思就是,老老实实做你的音乐老师吧,别盯着文化馆看,这年头,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书宝的路就断了。
       本来他打算往文化馆里调的,只有这种地方他才有用武之地。在小学里,即便中学,音乐从来就是作为可有可无的副科,语文老师一高兴,就把你的课占了,算术老师一不高兴,也把你的课占了。人家是主科,升学得看他们的,占了有理。这其实都无所谓,书宝不较那个真儿,他也不相信自己的课堂上真能培养出什么像样的音乐人才。现在的问题是,所有老师的工资都只能发百分之五十六,上面没钱,上面的上面说了,地方财政包干,教师的工资自己解决。上面没钱,能发百分之五十六就不错了。大家的生活每况愈下,只看青菜萝卜和洋葱头“噌噌噌”地往上涨价,兜里的钱一分不见多。有点能耐的老师就辞职自谋生路,去南方,或者更南的南方,像宁波、广州、深圳等地,那里无数的民办学校在高薪聘请优秀教师。走的都是教主科的,副科的像音乐美术人家不要,现在只要升学率。书宝心里痒痒一年了,也联系过好几所外地学校,对方都摇头。
       眼看像样的同事都走完了,剩下的一帮歪瓜裂枣也军心不定,书宝觉得待下去实在没意思,就想到了文化馆。文化馆也是清水衙门,但起码还算个政府单位,工资也能足额发放,而且不拖欠,这就很好。去找高瘸子之前,书宝还是挺有信心的,如果他没听过自己的演奏,可以当场让他开开眼。他把二胡、笛子、萨克斯等一套家伙全带去了。高瘸子抽着烟,已经把手里那份过期的报纸看了四遍,上面一条消息说,市里某书法家的字卖到了三千块钱一个,他倒吸一口冷气,如果像他这样在办公室里坐一下午,那要写出多少钱来。为此后悔当年没有好好练字。他看见书宝从袋子里一件件往外掏乐器,问:
       “卖唱?到菜市场上去,那地方摆摊好。”
       书宝说:“馆长,我想调进来。我是——”
       “不管你是谁,不用说了。”高瘸子把报纸放下,“现在馆里一共三个人,我,副馆长,还有一个馆员,兼打杂。要不是看他年底退休,现在我就让他回家。”
       “馆长,我会——”书宝对着他摇晃各种乐器。
       “会当馆长也不行。咱们没钱,上面就给这么一点儿,你来了别人就得饿死。要不,这馆长你来做?”
       弄得书宝挺不好意思,就没法再说了,尽管心里在犯嘀咕,给我照样做得来。
       第三根烟抽完了,心里还乱,没有出路的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个屁用。远远地他听见母亲清嗓子的声音,她从街南头走过来。母亲有慢性咽炎,多少年了。当年也能来两嗓子,要不也不容易和樊苏三扯上一辈子的关系。但这慢性咽炎很要命,不要说犯病的时候唱不了歌和戏,就是平常和好人一样时,多唱几句喉咙也不舒服,总觉得有絮絮叨叨的东西上不来又下不去,停下来就得“咳咳咳”地清。宣传队就让她出来了。这以后她也就很少唱了,怕人家指指戳戳,出来了还有脸唱。现在她就只剩下慢性咽炎和清嗓子了。
       母亲又清一下嗓子站到他身后,说:“你去看看!”
       书宝没转脸,准备点第四根烟。“什么?”
       “布阳!”
       书宝抬了抬下巴,听见东大街传来嘈杂的唢呐声,然后转过脸看到母亲手里拿着一块白布。这才想起东大街韩三丙死了,今天办事。母亲一定是去出丧礼的,街坊邻居出完丧礼都会得到一块白孝布。书宝看看表,正是吃午饭的点儿,照理说母亲出了丧礼韩三丙家要请吃饭的。
       “还吃饭?”母亲冷眼看天,“我看见她十天不吃饭也饱了!”
       “她又怎么你了?”
       “她还想怎么我?在那里又蹦又跳扯着嗓子号,衣服也不好好穿,肚脐眼都露在外面,还不够要你妈命啊?可算把我们樊家的脸丢尽了!”
       书宝站起来让母亲进门。看来韩三丙家请了开云鼓乐班子了。布阳在班子里一直是主唱,不唱的时
       候敲敲鼓打打锣,对乐器她知道一点儿。书宝觉得母亲少见多怪,露脐装、露背装现在城里到处都是,也就在乡下还当个新鲜事。鼓乐班子为招引眼球,让女孩子偶尔穿点这种衣服也正常。肚脐眼儿长出来又不是为了东躲西藏的。书宝一直都很喜欢布阳的肚脐眼儿,像个突起的纽扣,手感好极了。但他已经对那种感觉陌生了,现在他妈盯得紧,他们见面的机会少多了,见了面一般也没闲情逸致去摸布阳的肚脐眼儿。书宝觉得右手的食指有点痒,这根浑蛋的食指开始渴望一粒别致的小纽扣。既然母亲让他“去看看”,去就去,谁不是窝着一肚子无名火啊。书宝把烟重新装进烟盒里,把乐器放在门后,说:
       “那我去了。”
       他知道母亲一直盯着他的后脑勺,果然,只走了五步,母亲说:“回来!”
       “你让我去的。”
       “我让你回来!”
       书宝站着不动,果然母亲又眼泪汪汪地说:“你要跟你爸是一路货,我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书宝有点怕这一手,这样一说你就不好意思不给她点面子。于是转身进了院子,拎着乐器袋回自己的房间了。
       午饭三个菜,都是书宝最爱吃的:麻辣鸡胗,芹菜肉丝,鱼香茄子。这一年来,书宝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三道菜,因为每次这些菜上桌都意味着母亲要痛说家史。小时候她受过多少多少苦,他的死鬼爸爸如何拈花惹草,她如何受那些前赴后继的野女人的气。然后,往往一个急转弯,对书宝说,你要是像你爸那样,我今晚就往运河里跳,淹不死我爬上来找棵槐树吊死,吊不死我喝盐卤,喝敌敌畏,我不能再丢人现眼地活在西大街上了,布阳那样的人家,打死我也不能同意的,我怎么就看不出她哪里好呢?书宝你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呢?你看看那哪是正经姑娘!我们就不能找个好人家吗?
       在饭桌前一坐下,母亲就开始她的“老三篇”。书宝盯着菜,一双空筷子在半空里剪来剪去,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布阳用一大串上气不接下气的省略号间开了五个字:你妈骂我了。后面又一串急鼓繁花的感叹号。书宝正想问骂啥了,母亲用筷子点着桌面问他:
       “谁啊?”
       外面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书宝喊:“谁啊?”
       “我!”
       母亲脸就撂下来了,用下巴指一下院门:“开门,儿子。”她把“儿子”两个字的发音弄得一言难尽,如同只有母子之间才可能会有的私房话。她说“儿子”时,声音里有种“你是我的”的自豪感。
       书宝往外走的时候带倒了一把小木椅。他刚把门打开一半,布阳就推开另一半进了院子,满面怒气,马尾巴斜扎在右后脑勺上。的确是露脐装,低腰牛仔裤,一圈白腰露在外面,肚脐眼儿因为愤怒起起伏伏地动。
       “你妈骂我了!”布阳说。
       书宝回头看看母亲,母亲正对着院门坐在饭桌前,扭头看别的地方。“骂你什么了?”书宝说。
       布阳就有点委屈,她是主动向书宝妈示好的,都像巴结了。她正在唱歌,看见书宝妈和花街的一个大婶从旁边走过来。书宝妈本来不想往前凑,那大婶硬拉她过来,也是好意,她想让书宝妈看看布阳其实很不错,人长得漂亮,歌唱得也好。三条街都知道书宝和布阳的事。布阳看见书宝妈来了,正赶上一个间隙,那首歌有漫长的过门,她一瞬间就把所有的笑都集中在脸上,说:
       “阿姨也来了。”
       哪知道书宝妈把她上上下下巡视一遍,答非所问地说:“你妈就是这样教你穿衣服的?”
       布阳和那大婶的笑当时就僵了,像面具一样卡在脸上。歌曲开始了布阳都没反应过来,旁边有人拍肩膀提醒她才接着唱,唱腔里就多了刘欢那种浓重的鼻音。
       书宝小声说:“你别生气,我妈她就这样。”
       书宝妈筷子在饭桌上顿一下,喊道:“书宝,吃饭!”
       布阳一把推开书宝,小皮鞋咯噔咯噔响,进屋坐到了饭桌前,端起书宝的饭碗就吃。每一筷子都夹起来好多菜。
       书宝妈清了一下嗓子说:“那是书宝的碗。你妈没教你吃饭各用各的碗吗?”
       “书宝在我家也是这么吃的,”布阳看着书宝妈,端起书宝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用我的碗,我的杯子。”
       书宝妈喊:“书宝!”
       书宝从厨房出来,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对母亲说:“妈,布阳忙了一上午,该饿坏了。”
       “那就吃呗。”母亲说,撂下筷子站起来,“我饱了。”
       5
       为了表示对书宝和布阳两个人的反对,书宝妈再没去过韩三丙的葬礼,她不想再看见布阳。鼓乐班子在葬礼上要吹奏四天,在每一天布阳都可能出场。韩三丙家请了两个班子,开云的和小头的。
       如果你对我们那地方熟悉,小头你一定也知道。我敢说方圆几十里知道开云的人一定也知道小头。齐开云还没出道时小头就已经名满天下。那时候他的头已经很小了,跟没长开的西瓜似的歪在一边,现在更小。脑袋也能越长越小,这辈子我大概只听说过小头一个人。绝对的奇人,高瘦,简直是根一米八的竹竿,腰围一尺七,裤子只能跟裁缝订做。因为头小他才被大家叫“小头”。在齐开云出道之前,小头名声最大,他有两个绝活,一是能够同时演奏七种乐器,嘴、鼻子、耳朵、手、脚、膝盖和屁股,你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如何把它们派上用场的。一个人就是一个鼓乐班子。另一个绝活是玩魔术,除了不能让死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其他的都多少能实现,包括让一个大活人莫名其妙地钻进了棺材,和死人躺在一起。这事我也是听说,据说是很多年前的事,小头和另外一个鼓乐班子竞争,要抓人眼球,就玩了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魔术。这个魔术其实不好,随便开棺是对死人的不敬,对死者家属也不吉利,当初那家人答应,也是认为小头根本玩不来,竟然就成了。之后就再没有死者的家属愿意了。没有死者家属愿意,你也就没法验证事情的真伪。
       绝活其实不是个好东西,伤人,用小头的话说。折寿。你想想,你玩的东西都是一般人搞不来的,你一定就得花费常人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的精气神。精气神我没见过,但我懂,你一定也懂。你说就咱们这样一百来斤的小身骨,能有几斤几两的精气神?得节约着用。所以绝活也“绝”人。小头轻易就不露。他轻易不露,轻易也不动手,就往那里一坐,像泰山石敢当一样镇着,年龄大了嘛,老胳膊老腿的。而且头变得更小了,原来没长开的小西瓜已经严重脱了水。这样齐开云就占了便宜,技术好啊,又年轻,可以随时随地吹吹打打,开云班子跟着就逐渐上来了。即使现在齐开云躺在家里当残废,班底的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东西不怕价钱高,有钱人家出了丧事,最常请的就是小头和开云班子。
       两个班子碰一块就掐,你不让我我也不能被你抢了风头,所以布阳这样的主要人物一般都要在,随时准备把风头亮出来。
       韩三丙葬礼的第三个晚上最关键,要去花街南边五里外的大柳树底下送盘缠,树底下有个土地庙。就是给死去的韩三丙烧纸钱、纸元宝、纸马、纸房子、纸花轿、纸汽车等等,让他去阴间的路上一帆风顺,顺便向阎王小鬼土地老爷祷告一下,让他们多照应下韩三丙,他在阳间一辈子大好人,没干过一件伤天害理的
       事。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东大街出发,一上路两个鼓乐班子就开始斗法,都要把观众引到自己跟前。浇了汽油的十几个火把烧红了半边天,扛纸房子、摇纸马的走走停停,以便让鼓乐班子尽情表演。越激烈越好看韩三丙的家人脸上越有光彩。
       书宝跟随在开云班子前后,布阳没上场时两人就凑在一起说话。说什么我不知道,除了他俩谁也听不见,鼓乐和人声极度喧嚣,两个人说话像吵架。布阳还穿着那件露脐装,伸胳膊扭腰时衣服就往上面跑,更多的一圈肚皮露出来,书宝就帮她往下拽。在这点上他比他妈要开明一点,但是也不乐意让所有东西都无限制地给别人看。
       离大柳树还有一里路左右,小头班子占了上风,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一个小矮子,头大腿短,高不足一米。小头领着他走到众人面前,两个人怪异的比照让大家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小头松开侏儒的手,作了个揖就不见了,小侏儒在场子里走来走去,然后开始往一个蹲着的小伙子的肩膀上爬。小伙子慢慢站起来,这侏儒开始升高,手里多了两只唢呐,嘴里像野猪似的叼着两根别人递上来的细烟袋,高度差不多时,过来一个穿吊带衫的女孩子,夜晚的风还有点凉,她把胳膊和半个胸脯后背都露在外面,小矮子竟然顺势爬到了那姑娘的肩膀上,像个怪异的孩子骑在姑娘的脖子上,然后开始用鼻子吹唢呐。这个过程做得缓慢细致,极富观赏价值,等小侏儒的唢呐吹响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把嗓子都叫哑了。涌向小头班子的观众真如潮水一般。谁见过这阵势,侏儒爬到姑娘身上,嘴抽烟袋鼻吹喇叭。开云班子身边一下子就空了,就像运河突然漏了底,水没了,剩十几条船干巴巴地陷在河床里。
       齐开云的老婆一把拍到布阳的肩膀,对着身后一挥手,两个人走过来。一个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个拿着麦克风。齐开云的老婆说:
       “布阳,该你了。”
       这女人声音响亮,三十五六岁,人长得饱满又精神,在火把底下脸部轮廓分明,长得不错。尤其鼻子,像石头雕出来似的布满阴影,因此说话显得分量十足。书宝知道她叫王玉南,代齐开云主持这个班子,自称副班主,其实是正的,齐开云没瘫痪时就听她的。布阳告诉过他,这女人很牛,男人能干的事她都能干。
       王玉南说:“穿上。”
       抱衣服的人就拎出一件递给布阳,布阳穿上。又递一件,再穿上。穿完了四件,书宝不明白了,问布阳:“穿这么多衣服干吗?”
       布阳说:“你先回去,明天我给你短信。”
       第五件衣服递过来,书宝抓住了,又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玉南一把抢过衣服,扔给布阳,说:“为了脱。”
       书宝就明白了,一边唱一边脱。真想得出来!他突然就愤怒了,再次把衣服夺过来甩到地上,对王玉南喊:“她是唱歌的,不是干这个的!”
       王玉南没生气,捡起衣服抖了抖,问布阳:“谁?”
       “我,男朋友。”布阳说,然后摇摇书宝的胳膊,放小了声音说,“没你想象的那样严重,回去吧,求你了。”
       “男朋友?嗯,不错,”王玉南把衣服又抖了抖,“脱下来吧。”布阳和旁边的几个人都没回过神,王玉南又说,“脱。”布阳看看她,又看看书宝,犹犹豫豫地开始脱,最后剩下了本来的露脐装。等布阳全脱完,王玉南对着旁边一个正敲锣的女孩招招手,等她走到身边,王玉南把捡起来的那件衣服扔到她身上,说,“穿上。”转身走了。
       布阳唱到第二首歌才逐渐进入状态,之前她心里一直打鼓,王玉南那态度不是个好兆头,没准这次的奖金要砍掉一大半,还得挨训。王玉南向来强调一点,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没那么多叽叽歪歪的理由。其实布阳脱衣服也就做做样子,不能脱的时候她坚决不会再脱。书宝哪里知道,他就知道一点,当着众人的面,布阳一件衣服都不能脱。
       现在布阳的歌声盖过了小矮子的唢呐,旁边那年轻的姑娘边跳边脱,她的舞蹈毫无章法,只是为了让脱不显得单调和尴尬才跳起来。布阳的歌已经足以吸引人,还有姑娘在脱,流走的人群又流回来,小头班子的观众空了。
       这是书宝头一次完整地看布阳唱歌。他留下来开始只为了监督王玉南,防止他们找布阳麻烦,让她再脱,后来也听得入迷,满脑子美好的声音在飘扬了。他陪布阳到那晚的吹奏结束,已经凌晨两点。分手后回到家,母亲已经睡着了,书宝洗漱后刚躺下,布阳“咚咚咚”敲响了院门。
       6
       敲门声惊动了整条街,花街上的狗在黑暗里叫起来。布阳在门外喊:“书宝,快起来!”声音像哭。
       书宝出了房间门,母亲也披着衣服出来了,说:“半夜三更瞎叫唤,怕别人不知道啊!”
       书宝没搭理她,小跑着开了院门。布阳在门外大口喘气,一把抓住他胳膊,满脸的汗闪着蓝灰的光。“我妈,”布阳说,“快,疼得受不了了。”
       “还是那儿?”书宝问。布阳说过,她妈的左边乳房偶尔会疼。布阳点头。书宝拉着布阳刚跑几步,停下来说,“等等,我去骑摩托,得去医院。”
       书宝进屋拿了现金和存折,然后去杂物间往外推摩托,他妈又问:“她到底要唱哪一出?这都几点了!”
       书宝也烦了,生硬地回了一句:“妈,你就不能睡你的觉?”然后发动了摩托,直接骑出了院子。
       布阳她妈躺在床上,脸上的汗珠子一层层地出,腿脚紧绷,两只手里攥着床单,书宝头一次看见她头发凌乱纷披的样子。这样子根本坐不了摩托车,附近又没有别的机动车,能拖病人的只有平板车。书宝让布阳帮她妈穿上外套,他跑出院子去敲我的门。
       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和狗叫已经把我弄醒了,我正躺床上猜外面传来的含混人声是谁,书宝叫我的名字了。这事当然不会有二话,我开了门,两个人开始收拾平板车。我的车好长时间没动过了,在门灯底下现装车轱辘。都折腾好了拖到布阳家院门口,布阳已经把褥子棉被准备好了。布阳她妈坐在椅子上,头发梳理好了,换了干净合体的衣服,看起来不像去医院,倒像去走亲戚。接下来的情况是,我们把布阳她妈安顿在平板车上躺下,布阳坐在一边守着,书宝骑摩托车,我坐在他身后,两手抓紧平板车车把。摩托车载着我跑,我拖着平板车跑。那一路差点把我累残废,两只胳膊一刻不敢松懈。到了医院,胳膊都僵了,半天才伸直,那酸痛的劲儿应该不比布阳她妈小。我觉得自己的力气还可以啊,怎么会这么累呢。布阳她妈急诊时,我在外面守车子,一低头,他奶奶的,平板车的轮胎都碾坏了,瘪瘪的,一点气都没有。出来太急忘了打气了,我这破轮胎一直有慢跑气的毛病。
       抽血,化验,B超,透视,还有一大堆我不懂的程序。要不是夜风有点凉,我坐上平板车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书宝从一扇门里塌着肩膀走出来,见面第一句话是:
       “哥,有烟吗?”
       我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空香烟盒给他看,刚被我抽完。他就蹲下来在我扔掉的烟头里找,拣了个烟屁股长点的点上。我小心地问:“医生,怎么说?”
       “乳腺癌,”书宝说,第一口烟才缓慢地出来,人也跟着松了劲儿,顺势坐到了水泥地上,“医生建议马上
       手术。切掉。”
       我觉得脊背开始往下流水,也慢慢地往下蹲,挨着他的屁股坐下来。癌这东西我没见过,听起来就已经够吓人了。“全切掉?”我问。书宝点头。我一下子想到刘松河家的那只白鹅,左边的翅膀被喝醉了的刘松河用镰刀齐根砍掉,跑起来东倒西歪,左边的身体光秃秃的,右边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有种令人发指的怪异,怎么看都不像只鹅。
       “怎么突然地就有了这病?”
       “原来布阳说过,”书宝说,捏着过滤嘴吸最后几口烟,“偶尔疼一下,都没在意。这儿疼那儿痒的都常事。她妈说,昨晚在石码头上聊天,突然感觉到又疼,就回家了,越来越疼,受不了就吃了片止疼药,不管用。后来布阳半夜里回到家,才找我。”
       在石码头上就疼了。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我也在,刚从送盘缠那里回来。看完了小头变得更小的脑袋之后,我就去了石码头。现在不像过去,有点景就想看,不就那么回事嘛。不年轻了。石码头每天晚上都有很多人,一帮比我还没心思看景的人,坐着发发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我也越来越爱扎这个堆儿了。我到那会儿,书宝他妈正和几个老太太说话,不用听都知道在说书宝和布阳。这个婶儿就这点不好,到哪都急着向别人撇清跟布阳的关系。你说布阳是多好的女孩子,真是。我在旁边坐下来,听见她说:
       “我撂个死话在这儿,那丫头要想跟咱们家书宝好上,除非我死了,要不是她妈,非死一个不行!”
       裁缝店的林婆婆扯起手势要劝,一扭头看见旁边站着个人,布阳她妈拎着小竹凳。书宝他妈也看见了,愣一下,装作没事人一样清清嗓子,对着运河的方向吐了口痰。我就看见布阳她妈的腰开始往下弯,右手捂住了左胸。
       林婆婆赶紧站起来,说:“布阳妈,你没事吧?”
       布阳她妈腰一下子又挺直了,手也从左胸上拿开。“没事,你们聊,”她说,还对我们笑了笑,在月亮地里你看不到她一点难受的痕迹,“你们聊啊,我先回去了。”
       那应该就是那会儿开始疼的。我对书宝说:“噢。”
       “你说什么?”书宝扔掉烟头问。
       “我说我也想抽了。”麻烦已经不少了,我想还是别把他妈再扯进来。“你等会儿,我去买两盒。别,这点零钱我还有。”
       烟买回来,每人抽了两根,书宝要去病房。走前他帮着抬起平板车,我把车轱辘卸下来,该补胎了。这种平板车的两个轱辘靠一根长轴连在一起,只要推着那根和车厢等长的轴,两个轱辘就跟着走了。我推着它们在大街上转来转去,天还早,修车的师傅没出摊。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吃了早饭,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一个烧饼。城里的大街比花街宽,慢慢地人和车就多了。城里的人和车也比花街多。
       我把车轱辘放在修车摊上,买了些早饭先送回医院。书宝和布阳都在病房里守着,布阳她妈的精神好了一点,医生给打了药水让她暂时不疼了。他们都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吃点总比空肚子好。布阳她妈说谢谢。街坊邻居的谢啥,书宝是我好兄弟呢,布阳是我好妹子。书宝拉我一起到外边抽烟,说布阳她妈还不知道自己是癌症,手术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让我把嘴管好,别露了风声。我说当然,这点儿事儿老哥我还能做。
       等我取了车轱辘回到医院,大约上午九点半钟。书宝说:“阿姨她不愿意手术,死活不答应。要回去。”
       “她知道了?”
       “没人跟她说,不过,”书宝说,“这事也不难猜。”
       上午十一点半,两瓶点滴挂完了,布阳她妈用酒精棉球摁着针眼,从床上坐起来,让布阳给她梳头。然后对书宝说:“收拾一下,我们回家。”正看着病呢,哪有半路往家跑的。我们都劝,没用,她坚决要回,布阳都急哭了。书宝去找医生,医生说,荒唐,住旅馆、赶大集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医生来到病房,说了一大堆怎么怎么和如何,布阳她妈认真听完了,最后还是一个字:走!医生也生气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有本事你走了就别来!
       “不来就不来,”布阳她妈说,“现在就走!”
       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了些药让带着。我们原样回到花街,不同的是,现在布阳她妈坐在平板车上。
       7
       三条街的夜晚在那段时间一直安静,没有笛子、二胡、萨克斯、单簧管的声音,也没有歌声。坐在石码头上聊天,偶尔大家都没话说的空白时候,你能感觉到这世界在那一刻有点荒凉。除了不得不去到某个葬礼上唱歌,布阳都待在家里,陪着她妈。她一直疼,但不说出来,明显在忍着,疼得受不了了才吃药。到晚上,止疼药、治疗的药和安眠药一快吃,要不睡不着。稍微舒服一点儿,她就让布阳给她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娘儿俩到石码头上走走。病是藏不住的,她努力和过去一样走路说话,我们还是能看出来。本来就瘦,现在更瘦,跟张纸片似的飘,所有衣服都显大,我总觉得她身上散发着医院里的那种苏打水气味。大家都知道了她是癌,说话都小心,兜着圈子嘘寒问暖。
       照这个状态,不是晚期也不远了。医生建议立即手术的原因也在这儿,早点儿切掉还有希望。她坚持不切让大家不明白,谁都知道命最重要。后来我知道了,她不切的原因很简单:切了不好看。这是布阳告诉书宝,书宝又告诉我的。听完了我直想笑,什么事啊。
       书宝说:“没办法,这对她很重要。阿姨一辈子都爱俏。”
       “那也不能跟命过不去吧。”
       “你不懂,”书宝说,“她年轻时不是那个嘛。”
       “哪个?”我问,然后就明白了,“你是说,那个啥?”
       “她放不下,就想后半辈子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过。”
       要我看就没必要,有什么放不下的。花街上做过这个的不止她一个,还有现在正做的,哪一个不是活得好好的。
       “活得好不好你怎么知道?”书宝说,“人家又不会把什么事都写个牌子挂在身上给你看。”
       那倒也是。谁也不能真正弄懂别人在想啥。比如书宝他妈,我的老婶子,你当然可以对布阳她妈有想法,可人家现在有难了,咱得想开点,书宝不帮谁帮?书宝过来照顾一下是应该的,你别整天叽叽歪歪,一会儿拦,一会儿又骂,一会儿又嚷嚷要断绝母子关系,像什么话嘛。就算街坊邻居你也不能这样,你说是不是。书宝怎么说也是布阳的男朋友,而且早就把人家姑娘睡了。这话我在石码头上说过,转了几圈一定是钻进她耳朵里了,见了我就让我别走,要跟我理论。她说:
       “走大路的咱们家书宝怎么帮都行,那是因为再帮也扯不上关系,她们家不一样,越帮越成女婿了,还是倒插门儿的。你说我急不急?”
       讲道理你永远都讲不过女人,这是我在花街混了多年的主要心得之一。我一急,只好说:“婶儿,布阳她妈犯病,就是那晚你死啊活啊的那句话刺激的,当时就疼了,回去就不行了。人家还没找你算账呢!”
       书宝他妈愣一下,说:“当时她抓着奶子就开始疼了?”显然那会儿她已经感觉到布阳她妈不对劲儿了,但她还是不依不饶,顺了口气声音就大了,“你当婶儿是头脑不够用啊。没听说过一句话要人命的。她那病啊,还不知道怎么得的呢!”
       我赶紧跑了。她那点小心眼儿,我用膝盖都能想出来,她无非想说:不知道多少人摸啊揉的,不出毛病才叫怪!
       第二天我摇船到鹤顶的芦苇荡里打了几只野味,拎给布阳她妈熬汤喝。从医院回来,陆续有街坊来看她,鸡蛋、挂面啥的送了不少,只有我这新打的野味最稀罕。布阳在收拾行李,三十里外的磨山镇死了人,请了开云班子。书宝也在,坐床边给布阳她妈拉二胡,《二泉映月》。我说书宝,来个高兴的,别跟欠了银行几万块钱似的。布阳她妈就说,她就爱听这个,心里安稳。布阳在旁边说:“只要是书宝拉的,我妈都爱听。”
       “听听,”我对书宝说,“什么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你可得好好拉。”
       然后我就提两瓶热水到阴沟边蹲下,给这些鸟褪毛。他们都不会。布阳她妈也下不了手,逢年过节杀只鸡都要喊我帮忙。毛褪完了,正要开膛,书宝叫我进屋。布阳也收拾好了,坐在床沿上握着她妈的手。那手干白硬净,细长得像骨头。
       布阳她妈要欠起身子,书宝在她后背下垫了两个枕头。“书宝,布阳,他哥也在,”她说,躺久了力气有点跟不上,“我就想说两句话。我这病一时半会儿看来也好不了,把你们都拖累了。布阳,别哭,我不好好的吗。你看现在多好,咱们不是一家人也像一家人。”
       我宽她的心:“阿姨,你这话说的,咱们就是一家人。”
       “对,他哥说得对,就是一家人。”布阳她妈说,眼泪开始转了,嘴也开始抖,“咱们要是一家人该多好。”“哗”地就泪流满面。
       “阿姨,你别哭啊,”书宝给她递上湿毛巾,“医生说,情绪一定要稳定。”
       布阳她妈把书宝的手也抓住了,说:“我没事,我就想看见你和布阳好好地在一起。”
       “阿姨你放心,我会对布阳好的。我妈那边,我会尽快处理好的。你安心养病。”
       “那就好,”布阳她妈笑一下,要躺下。躺下的时候嘴角动了动,疼痛可能又开始了。布阳要去拿药,她说等会儿再说,还能忍。她躺下的时候还抓着布阳和书宝的手,“我就想说这个。布阳从小没爸爸,又任性,你多让着点儿。”
       书宝一个劲儿地点头。我觉得这种场合还是避开好,刚要走,布阳她妈叫住我,说:“他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书宝和布阳他们还小,不懂事,你多担待,有什么事以后还得常麻烦你。”
       “又客气了,阿姨,书宝他俩的事就是我的事。没二话。”
       那天我把野味全收拾好了,回到家就跟老婆说,多少年了,头一回看见布阳她妈淌眼泪。老婆正在井边洗衣服,咕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完了也就把这事放下了,帮儿子做算术题。这小子成绩跟不上总赖我,说我家教跟不上。你说我拿什么跟上,初中赖赖巴巴毕业,最后一次考试数学考了十三分,还是给教导主任送了两瓶香油才混到一张毕业证。
       当时我模模糊糊觉得有点问题,没往深处想,我这糨糊脑子就没法往深里想,事后才恍然大悟,这不是托孤是什么?电视上演《三国演义》,刘皇叔在白帝城给诸葛亮托孤,那语重心长的,不就凄凄惨惨这样的吗?我他妈的怎么就没想到呢!老婆说我一看电视俩眼珠子都要钻进去,都看到哪去了我。我打自己嘴巴子,是因为布阳她妈已经死了,在布阳去磨山的第四天,晚上布阳就该回来了。她把多少天省下来的安眠药,一顿吃了。
       8
       在花街,每年都有人寻短见,喝盐卤、敌敌畏,上吊,投河,一个个龇牙咧嘴,死得都不好看。布阳她妈不一样,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乍一看就是睡着了,被子都没乱。她死得干净、体面,拖鞋都摆得好好的。而且把里里外外都收拾过了,灶台擦干净,三盆花浇过水,布阳喜欢的那个机器猫玩具也冲洗了一遍。
       书宝最先发现的。他从学校回来,窝了一肚子火,上午校长找他谈了话。文化馆的高瘸子这人不地道,不要书宝就算了,还嘴尖毛长地跟校长说了,你们学校那个某某某,要进来,我没要。校长认为,现在已经人心浮动,樊书宝你一个副科老师也跟着凑热闹,太过分了。书宝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找个活路?副科老师就该在这里饿死?校长说我跟你没道理可讲,你不想想,你个唱歌的都闹辞职,那些教主科的还蹲得住?这样。我也不跟你哕唆了,要么你立马拍屁股走人,要么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别三天两头哼哼唧唧!书宝一下子哑火了,他现在拍完屁股没地方可去,只好忍了。
       心情不好,他就直接先来看布阳她妈,免得回到家再出来母亲又跟着唠叨。他叫门,没人应,院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书宝觉得不妙,翻墙进了布阳家,开门看见布阳她妈安静地躺着,以为睡得正好,就坐石阶上抽了一根烟。抽完了还是生疑,小声叫阿姨,一动不动,大点声,还是不动,他就小心地推一推,僵直得像木头。他像兔子似的跳进我家,舌头怎么都摆不好位置,结结巴巴地说:
       “出事了!出事了!”
       怎么处理死人我也不懂,就找了米店老板孟弯弯的老娘孟婆,女人死了都是她收拾。孟婆踮着脚进门,拉开被子先上上下下看一圈,又掀开布阳她妈的衣服,看一看,闻一闻,转身就走,说:“她自己都收拾好了,洗过澡,梳过头,衣服里面都是新的,袜子也刚穿。”我们就看地上的鞋,也是新的,白银线在脚尖缀了两朵牡丹的黑色绣花鞋。孟婆出门坐在石阶上,老泪开始流,“她是早打算好要死的啊。”
       布阳接到电话哭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噢噢噢”,行李都没收拾就租了一辆车从磨山赶回来。女儿在,这边才能开始筹备葬礼。其实她回来了也没有主张,一会儿抱着她妈胳膊哭,一会儿抱着书宝胳膊哭,只会流眼泪。经过的那些场葬礼对她一点儿作用不起,因为死的是别人家的人。
       书宝他妈在西大街听到动静,将信将疑地来到花街,看见进进出出那么多沉着脸的人,心里开始发慌。如果真死了,那是应了她的话了,不是她死就是布阳她妈亡,这太吓人了。她只是一句高傲的气话,不想咒任何人死。我的老婶子腿有点软,不知道该走近还是远远地避开,然后看见我从老歪杂货铺里抱了五十丈白布出来,下巴就挂下来了。
       “她,真死了?”
       “死了。”我说。
       我婶子她扶着裁缝店的墙一点点往下缩,最后蹲在青石板地面上。“怎么就死了呢?”她眼神里一下子空空荡荡,“怎么就死了?”
       吓得她那样让我心有不忍,就说:“早晚的事,癌症,也没钱治。”
       她腰杆稍微挺直了一下,对我感激地咧咧嘴,算是笑了。“不是因为,”她用两只手指着自己,“不是因为我吧?”
       “不是,婶儿,”我说,“人要死谁也拦不住。老天爷都不行。”
       书宝他妈扶着墙又一点点站起来,说:“他哥,你能不能,跟书宝说,帮帮忙可以,别过头,咱不是人家女婿。咱没关系。”
       这话我又不爱听了。布阳她妈都死了啊。我扭头就走,她还在后面嘱咐,让我把话带给书宝,他不是人家女婿,大家没关系的。
       当天晚上,开云班子结束了磨山的那一摊,直接把工具车开到了花街上。班子里的人都在,各人带着
       自己的家伙。这是王玉南的决定,她说布阳是班里的人,她要让老人风风光光地下葬,所有人都是义务参加。以后就定为开云班子里的规矩。这女人义气,够哥儿们。布阳和书宝很感激,他们俩正为操办葬礼的钱发愁,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活着四处要钱,死了花费也不小啊。省下鼓乐班子的钱就松快不少了。只有开云班子一个,但自始至终他们都很卖力,不唱也不跳,不玩任何花哨的东西,只吹奏,哀乐低回,悲伤又严肃,反而比别人家葬礼上联欢晚会似的吵吵闹闹的演出效果更好。这才是正经的葬礼鼓乐。
       鼓乐一奏响就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因为鼓乐也带着仪式走,仪式上孝子贤孙的身份是有讲究的。迎骨灰、摔火盆、捧牌位、领棺等一串子事都要儿子来干,儿子不在找孙子,儿孙都不在,像布阳她妈这样只有一个女儿,正常应该由女婿顶上。现在要命的是,书宝这种半吊子身份,算不算女婿。我和主事的料理客琢磨半天,拿不定主意,只好去找布阳和书宝。布阳看看书宝,书宝握着她的手说:
       “女婿。”
       布阳就哭了。我和料理客对对眼,就算是吧。主事的料理找来裁缝店的林婆婆,让她给书宝量身做一套孝子服。
       第二天早上,书宝让我帮料理客照应一下,他和布阳去趟城里,很快就回来,骑着摩托车就走了。喊都喊不住。这俩人,头脑坏了,什么时候了还进城!九点半左右他们回来了,丢下摩托车就往灵堂里跑。布阳跪在她妈的灵前大声地哭。书宝也跪着,布阳叫妈,书宝也叫妈。然后我看见书宝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本本,书宝把本本打开,一手一个,对着路姨的遗像说:
       “妈,我和布阳结婚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我听过火线结婚的事,但在这种时候火线结婚还是头一回听说,也不枉路姨搭上一条命。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谁扛得住这阵势。
       临时结婚的事书宝是自作主张,他妈中午时才知道。中午宴请宾客,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要过来出丧礼。出多少一是自愿,二也要看关系,亲戚一般都得高过街坊。书宝他妈也来上礼,拿一张二十块钱递过去,收钱的没接,旁边记账的说:
       “这点儿你也拿得出手?”
       “怎么拿不出手?”书宝他妈说,“街坊四邻不都这个数?”
       “你是街坊四邻?你是亲家母!”
       “别瞎说啊!我什么时候成了亲家母了?”
       正争论,书宝和布阳进来了。他们听说他妈来了,想不说一声有点儿不合适。我婶子一看书宝那一身孝子服,不是女婿就是儿子,眼都大了,指着书宝半天说不出话。布阳怕他们娘儿俩吵起来,就碰碰书宝让他冷静,自己走过来扶着婆婆的胳膊,用哭哑了的嗓子说:
       “妈,我和书宝已经结婚了。”
       “不可能!”我婶子一胳膊肘把布阳甩到一边,“你胡说什么!”
       书宝说:“妈,是真的。”从口袋里掏出结婚证,红底子照片上两个人的脑袋碰在一起。我婶子的脸刷地就白了,跟白灰泼上了脸似的。她退了两步,喉咙里像鸽子一般咕噜两声,站在原地清了好一阵嗓子。大家都站着看他们娘儿仨,屋里异常安静,外面的唢呐仰天长叫。我婶子清完嗓子,抽筋似的从口袋里往外掏钱,每个口袋都不放过,毛票和一分两分的硬币都掏出来了,大大小小一堆,整个摔到记账的丧簿上,两张毛票飘到桌子外,三个硬币滚到了书宝脚边。然后我婶子转身就往外走,两条腿拧着麻花迅速跨过门槛。
       整个葬礼上书宝的表现都很好,三条街的人除了他妈,没有不夸的,都松了一口气,布阳她妈没白死。下葬之前,书宝还亲自给岳母拉了一曲她最喜欢听的《二泉映月》;布阳跟着哼调调,哭哑的嗓子配这二胡声,那真是大悲声,那个凄婉哀伤,那个款款深情,不懂音乐的人听了都要飘起来,都得掉眼泪。开云班子里的鼓乐手也听呆了,他们头一次听书宝拉二胡。他们以为只有齐开云才能把二胡拉得这么好。一曲终了,班主王玉南抹着眼泪啪啪拍手,说:“好!”
       9
       因为书宝背着她跟布阳结婚,我婶子气得生了一场病,把自己关在家里,死活不见书宝和布阳,也不让他们进门。小两口儿只好请了医生上门给她看病,书宝进自己屋收拾好衣物,搬到布阳家去住了。一个礼拜后,我婶子病好了,头上多了好多白头发,人也沉默多了。布阳托我去鹤顶打几只野味,她煲了一砂锅汤,担心婆婆见了她冒火,再气出什么病来,又托我帮着送过去。我把砂锅端到西大街,书宝她妈正坐在门楼前晒太阳。我觉得她一下子老了,就像布阳她妈从医院里回来一下子变老一样。女人到了她们这个岁数,大概是经不起折腾的,折腾一下就老几分,从里到外的衰落。
       “婶儿,”我说,“布阳煲的汤,央我送过来的,趁热喝了吧。”
       她看看我又看看砂锅,老半天才清了一下嗓子,用下巴指指门槛下的台阶:“放那儿吧。”
       我把砂锅放台阶上。本来想跟她说说话,但她好像没心思聊天,就算了。只按布阳交代的说:“婶儿,书宝和布阳明天要过来看你。”
       “别来,”她挥一下手,“我担待不起。”
       “婶儿,这话说的,儿子儿媳妇还有什么担待不起。”
       “我没这样的儿子!”说完起身进了院子,随手把大门关上了。
       热乎乎的砂锅放在台阶上。我怎么喊门她都不开。这老太婆,我知道你不高兴,儿子跟自己都不吭一声就跟别人结婚,还是自己坚决反对的姑娘,放谁都不会高兴,可是,我的老婶子,那也是被你逼的啊。书宝又不是不要你了,人家小两口儿主动过来孝敬你,还拿头用劲儿,没道理嘛。真是。干脆我也不管了,扔下砂锅就走。
       后来书宝和布阳都来看过他妈,也分别单独来过,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听说都没得个好脸,起码三口人从没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婶子还挺记仇呢。她去石码头的次数明显少了,去了也不像过去那样张牙舞爪地聊天,听人家说起书宝和布阳的名字都犯急。大概她觉得书宝把她伤透了。因为这样,书宝两口子也尽量不招惹老娘,我给他们出馊主意:这事不着急,让我婶子缓缓劲儿,消她个半年气,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还怕她不宝贝。
       他们也忙,主要是布阳忙,三天两头往外跑。好日子来了,反而马不停蹄地死人了,班子的生意好得不行。如果去的地方近,书宝就骑着摩托车每天接送;路途遥远的,只能分开几天了。书宝并不反对布阳的工作,能整天唱歌是个好事,能把唱歌作为生活的主要任务,那是相当美好的;但有一条,坚决不答应布阳脱衣服,外套都不行。为此他跟王玉南声明过,过去他就不提了,现在布阳是他老婆,他得管:一件都不能脱。王玉南爽快地说,没问题。果然就没再为难过布阳。
       大概过了半年,布阳有了。他们俩都没在意,有一天开云班子在离花街四十里外的店头镇演奏,布阳突然打电话给书宝,说她恶心得要死,总想吐,胳膊腿都使不上劲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手机里也能听见她咕噜咕噜的出气声。当时书宝刚下课,骑了摩托车一路狂奔就去了店头。布阳正在休息的地方躺着,王玉南和当地的医生也在。王玉南担心是吃坏了肚子,就
       让丧礼主事的帮忙请了医生。对他们这些经常吃冷饭冷菜的人来说,吃坏肚子不稀奇,但反应很少有布阳这样的激烈。书宝刚进屋,王玉南就说,书宝,恭喜啊,医生说,咱们的布阳有啦。书宝激动坏了,大老远跑过来竟然听到了个好消息。他都没顾上感谢提着药箱正打算离开的医生,赶紧握住布阳的手,像珍惜古董瓷器一样让她躺好,别乱动,整个人眉开眼笑,樊家的历史开始有了新篇章了。布阳因为开心和害羞,把脸埋到他手上。
       正恭喜来恭喜去,外面忽然热闹起来,很多人嗷嗷地叫。班子里的一个成员小高急匆匆地跑进来,对王玉南说:“王姐。他们有人拿大顶,观众都过去了。”然后看看布阳,犹疑地问王玉南,“能出场吗?”
       “现在不行,得歇着,”王玉南在屋里走动起来,“我再想想。”走几步停下来,“大伙儿都想想。”
       没人有高招。一会儿又进来一个成员,贝司手王山,留一头长发。“王姐,不能再等了,”王山说,“人快走完了。”
       布阳说:“王姐,还是我去吧。”撑着胳膊要坐起来。
       “别!”王玉南制止她,“你这是大事,总会想出办法的。”
       书宝就是那一刻头脑一热,站起来说:“王姐,你看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高说:“王姐,我看行。除了开云哥,我还没听过谁的二胡拉得比书宝好。”
       王山也说好。王玉南眼睛一亮,也拍手说好,那惊喜的样子完全不像班主,倒像个小姑娘。“问题是,”她掰着手指头说,“直接上去个空身人拉二胡,效果不好,得整点儿新鲜的。”
       “这还能整出啥新鲜的,”小高说,“总不能让个大活人钻衣橱里吧。”他就那么随口一说,随手指一下墙角边立着的一个简易衣橱。几根玻璃钢做的架子,外面套上防水的花布,布上有山有水有一片树林子和很多正在飞的鸟。这衣橱是他们随身携带用来挂衣服的。
       “怎么不行?”王山说,“书宝坐在里面拉二胡,谁也看不见,不知道的人没准会以为是咱们开云哥呢。”说完了才觉得不合适,齐开云残废了,现在一首曲子都没法完整地演奏到底。他不好意思地说,“王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
       “生啥气?说得好!”王玉南走到衣橱前,拉开衣橱拉链,把衣服都拿出来,比划了一下空间,正合适。“就这么来。书宝,委屈你了。”
       小高问:“就跟他们说,是开云哥来了?”
       “不,”王玉南说,“什么都不说,让他们猜去。”
       那天店头镇人看见一辆推车从外面推过来,车上是个简易的衣橱,衣橱里传来昂扬激愤的二胡声。懂行的人一听就知道是《万马奔腾》,拉得相当漂亮,每一个细节都落了实,都照顾到了。一个人推着车子,一个人拿着麦克风对着衣橱,跟着车走,二胡声被放大后,一万匹马跑过店头镇。有人开始以为衣橱里是一台录音机,后来隐隐约约看见里面坐着个晃动的人影,激烈地拉动弓弦的动作带着衣橱一起哆嗦。毫无疑问,有人在衣橱里拉二胡。因为关在衣橱里,因为看不清人,观众的兴趣立马被吊了起来。人群从对面的那个班子前一拨拨地撤回来,拿大顶的家伙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喝彩的店头人一个个头朝下地离开了他。
       先是《万马奔腾》,大家被激昂的二胡声搞得浑身发热,觉得满身的血液被煮得直冒泡泡。接着弓弦一顿,雄浑悠缓的《江河水》流动起来,大家的血液慢慢开始平息,但不悲哀落寞,反而觉得身上逐渐充满了平和又持久的力量,拳头就一点点攥起来。
       然后是忧伤的《二泉映月》,然后又是欢快的《十送红军》。观众在不同的情绪里出出进进,彻底服气了,开了耳了。他们议论纷纷。
       一个说:“齐开云又出山了?”
       另一个说:“听说他早不行了。”
       再一个说:“除了他,还会是谁?”
       第四个说:“谁知道呢,还藏在衣橱里,有点奇怪。”
       王玉南一声不吭地笑了,最后实在忍不住,对旁边的鼓手说:“这个书宝,救了我们的命哪。”
       10
       辛苦费三百,不是一个小数目。班子里的成员每场葬礼忙上三四天,分到手的不过三四百,书宝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不单是班子里的人眼睛瞪大了,书宝和布阳眼也大了。他们坚持不要。
       “那不行,”王玉南一挥手,“外援是外援的价,救命有救命的价,不嫌少就拿着。”
       书宝只好拿着了。当然不会嫌少,按书宝每月那百分之五十六的工资,这一个多小时差不多抵上他干半个月的活儿。
       这是竞争的关键时刻,扛过去了,开云的班子就算胜了,剩下的演奏就是走形式,其他人打发就可以了。王玉南干脆做个顺水人情,让布阳提前跟书宝回去算了,该拿的钱一分不少。“这是大事,”她亲热地碰了碰布阳的肚子,“出了问题书宝可要找我拼命的。”弄得书宝满心感激,一激动又说,啥时候用得上他了,一句话。王玉南说:“谢谢,来日方长。”
       回家路上布阳抱着书宝的腰问:“再让你帮忙,你真愿意来啊?”
       “总得表个态吧。不是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嘛。”
       布阳噘着嘴说:“就知道你不愿意,拉不下脸。”
       “没有啊。”
       “还没有!我知道你其实跟你妈一样,瞧不上我们干这行的。”
       “别瞎说!”书宝右手摸到布阳的屁股,拍一下,“我老婆不管干什么,我都喜欢。”
       说是这么说,书宝心里头还是有杆秤的。他可能没他妈激烈,但还是对这行当心存偏见,毕竟连个草台班子都算不上,而且整天跟死人打交道,不是下三烂也是下九流,那感觉不好。他的工资是低得让人难为情,布阳挣的钱远超过他,但他好歹是人民教师,体面,铁饭碗,跟布阳比,天上地下。布阳知道他嘴硬,也知道书宝的确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就不再说什么了。书宝也不再解释。这事越抹越黑。书宝想,幸亏躲在衣橱里,要是光天化日,被熟人或者同事看见了,这脸就丢大了。
       本来暗暗地决定再不去帮那个忙的,可半个月里竟连帮了两次。
       头一次是被大伙儿哄起来的。他去接布阳,赶着布阳任务结束的时候到了一个葬礼上。布阳收拾行李,他坐在摩托车上等。班子里的人都认识他,几个刚换下来的家伙多事,根本不知道他的清高,就觉得是布阳老公嘛,那也是可以随便瞎说的亲人。一个说,闲着也是闲着,书宝你不如来上一段,让大伙儿爽一把。其他人一起叫好,也不管书宝答不答应,开玩笑似的把他往衣橱里拖。这伙人平常以走江湖自诩,言行上也逐渐有了江湖气,也拿江湖气来对付书宝。书宝又磨不开面子生气,只好向布阳一个劲儿地递眼神。眼神不递布阳也会了意,可她也没办法,这群伙伴不明白,她若说清楚了那一定得伤人。书宝于是活生生地被塞进了衣橱里,接着塞进来一把二胡和一支笛子。他们没找到推车,借了个平板车就把书宝推到了演奏现场。
       可以想见那对所有听众都是个惊喜,书宝进去了只能干活。三曲二胡,三曲笛子,听得大家耳朵都竖直了。王玉南正在和主家结账,计算器按了半截子,吓得一激灵,冷汗出了一身,来不及扔下计算器就往
       外跑。她以为对方的鼓乐班子请来了高人,相当高的高人。等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简易衣橱,眼泪就出来了,自己人。
       这次演奏纯属偶然的玩闹,按理说不在支出范围里,但王玉南还是坚持给了书宝三百元的酬劳。她的意思是,只要给开云班子长了脸,挣了威风,报酬是应该的。哪怕书宝只拉一支曲子,只吹一首歌,这个价也值,倒搞得书宝觉得自己的清高有点小气了。
       第二次缘于这一次。同一地方死的人,相隔不到半个月。死者的女儿做生意发了财,要把父亲葬礼的排场搞大,越大越好,她想让老家的父老爷们看看,当年她这个被父亲赶出家门的不孝女,如今是如何衣锦还乡孝敬父亲的。父亲当年坚决反对她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相好,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她请了四个鼓乐班子。和王玉南联系时该女儿提出要求,必须上衣橱里,因为大家都说好。她要的就是让大家都说好。钱不是问题。王玉南不敢肯定就万无一失,但她还是答应了,然后谈了钱的问题。谈的结果是,她可以随便书宝开价,只要他肯来。
       葬礼的第二天王玉南才找布阳,首先强调了当前的困难:四个班子,那血肉横飞的竞争场面肯定是空前的,谁都没有见识过的,开云班子的声誉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然后,王玉南说,主家特别提出,一定要衣橱。她不说衣橱里的人是谁,布阳肯定明白。王玉南说:“布阳,你要是觉得姐还心疼过你,就帮大伙儿一次吧。全班人都靠你了。”就差声泪俱下了,布阳哪扛得住。一咬牙一跺脚,拨了书宝的手机号,叽叽咕咕说了半天。
       “书宝,”最后布阳说,“我们娘儿俩一块求你了!”
       书宝就挺不住了。“娘儿俩”,让他激动得心惊肉跳的词。这是他们的私房话,自从知道老婆有了,他就称布阳和她的肚子为“娘儿俩”。两个人就是比一个人管用,书宝答应了。但他说:“我还要钻衣橱。”
       布阳转达了他的要求。王玉南开心地说:“他不想钻我还不让呢!”
       四个班子在大门两边顺次排开,每个班子都有一块巨大的领地,用来演出和挤满观众。就像四个班子同时站在同一张桌子上较量,谁好谁赖一目了然,那残酷的程度完全称得上是血肉横飞,所有人都在拼命,不拼命你都说不过去。
       布阳上场的时候也只能和小头班子持平,此时小头已经顾不上折寿,亲自出马了。如果他玩魔术大变活人或者大变死人说不定就赢了,但他没有,他只是同时演奏七种乐器。这就很要命。七种乐器一起响,队伍排得再好也免不了要杂乱,而且贪多嚼不烂,每一种都不可能演奏到最好,这是肯定的,最后只剩下个花活儿。书宝不一样,他一样一样来,每一样都极其精妙,每一样都是最好。他带来了自己的家伙,二胡、笛子、单簧管、箫和萨克斯。既然为了“娘儿俩”,就得隆重点,自己的家伙使起来顺手,不敢保证超水平发挥,正常发挥还是没问题的。书宝用圆满的一个、一个、又一个,打败了小头的残缺的七个。
       为了隐瞒住身份,他到了指定的地点与王玉南他们汇合。书宝发现迎接他的不是那个简易的衣橱,而是一个崭新怪异的小屋:基座是一个巨大的轮椅,后面有两个把手可供推动;基座上面是一个房子模样的空间,天蓝色的锥形屋顶,四壁是一种特殊的材料做成,既像玻璃又像塑料;墙壁上均匀地分布很多小孔,用来透气和传音;打开左边墙壁上的一扇门,可以看见小屋里宽敞宜人,放着一把可供折叠的躺椅;已经安装好麦克风和扩音器,喇叭装在小屋的右墙外。当书宝坐进小屋里时,浑身上下立马充满了乐符和演奏的欲望。此外书宝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坐在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而外边的人充其量只能看见里面人的影子,就是看见的那个影子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想象。
       为了在关键时刻隆重推出书宝,王玉南特地找人订做了这个怪异的东西。
       书宝的出场即使一声不吭也足以让观众们把脖子转过来。现在他是用二胡演奏《十面埋伏》的激越之声上场的,铮铮铁骨,嘈嘈切切,汹涌澎湃,声音之大之雄壮能把天掀翻。观众呼啦一下就围过来。为了防止有人趁机搞破坏以及企图弄清楚小屋里的人是谁,王玉南早就安排了班子里的几个壮小伙拦在轮椅周围守着。
       那天书宝演奏得极其尽兴,完全忘了下九流这回事。他把乐器一件件轮着来,每件乐器都演奏出最经典的曲目,那些完美的声音让对手们也暗自赞叹不已,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吃不准制造出如此美妙音乐的人是不是齐开云。尤其是书宝开始吹奏萨克斯时,对手们完全绝望了。他们玩了一辈子音乐,当然知道有种外国乐器早就传到中国,叫萨克斯,能吹出极度抒情的声音来,但他们基本上都是土乐手,萨克斯还没来得及学,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去学,而这个陌生的、动听的、仿佛可以用来梳理内心的声音已经被开云班子里的一个人吹奏出来了。它适宜独奏,也可以用来伴奏。当萨克斯成为布阳歌声的伴奏时,其他三个班子彻底没脾气了。
       小头的七种声音戛然而止,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看见他歪着更小的小头甩手出了场地。
       11
       书宝挣到了钱,这我知道,他拿到了钱回来就请我喝酒。“哥,日子不好过,”他端着酒杯啃着我打来的野味,舌头明显大了,“可想想,赚钱也不难。就两个小时,哥,我挣了这个数!”他把左手对着我竖起来,大拇指蜷在一边,另外四根油腻腻的手指摇摇摆摆。四百块钱,的确不少。在花街你想在两个小时内赚四百,据我所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是个女人,足够年轻足够漂亮,愿意做那种生意,而且还得遇到个冤大头,或者你能在两个小时里解决掉多个男人。我羡慕地说,老弟,还是你行,跟那些女人一样都有本钱。要在平常,拿他跟那些女人比,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今天他没有。他说:“哥,你不知道在大兵压境的时候孤身一人扭转局势有多爽!真的,你不知道。我躲在小屋里看着观众你拥我挤地往这边跑,另外三个班子门前一下子就空了,那感觉实在是太漂亮了,跟喝啤酒啃野鸡腿一样过瘾。你觉得你有用,相当有用。有用真他妈好!”
       我听出来,绕了一圈他关心的还不是钱。是观众。“想要观众好办,”我说,“那破书别教了,跟布阳一起干,观众拦都拦不住,还争着给你送钱。”
       “那不行,”书宝总算还没糊涂,“工作不能丢。”
       这话说完才几天啊,我觉得自己身上的酒气还没散清爽呢,书宝就把职给辞了。这事是让他的一个叫李银川的同事给闹的。我没见过李银川,书宝说这人舌头长,喜欢来事。电视里不是流行“八卦”这个词吗,该长舌男就是他们学校里的“八卦王”,人称“八卦李”。放个屁正好穿过针眼,真他妈巧了,八卦李就住上次书宝大显身手的那个村的隔壁,骑电驴子五分钟的路,他听说有四个鼓乐班子斗法的好戏,忍不住就去看了。据说他们村一半人都去了。八卦李好歹是个文化人,萨克斯他是听明白了,这洋玩意儿会使的人极少,他知道的只有同事书宝。可吹萨克斯的人藏在小屋子里不露脸,很多观众还是倾向于认为是齐开云,只有齐开云才能把乐器玩得如同自己身上的器
       官。此外,因为齐开云身体的某些重要部分没了,所以才会躲进小屋里。这是说得通的。但是,八卦李想不起来齐开云好胳膊好腿的时候曾吹过萨克斯,他也听说齐开云已经没能力把一首曲子演奏到底了。
       八卦李的过人之处就显出来了,他特地打电话给一个教语文的老师求证。该语文老师和齐开云家住不远,回他话,齐开云那天下午一直在河边钓鱼。八卦李初步判断,躲在小屋里的应该是书宝。他老婆布阳就在开云班子里。八卦李第二天见了书宝,上来就说:
       “萨克斯吹得好!”
       书宝一愣,想到这家伙住邻村,就装疯卖傻:“一般般。瞎吹。”
       “听过的都说好。”八卦李笑眯眯地说。“要是地方大一点,摇晃着吹,更有味。”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吹得好,就是地方太小。挣不少吧?”
       “说什么呢,”书宝看看手表,“该上课了,我先走了。”他急匆匆走了,听见八卦李在背后说,你拿两份钱呢!那声音酸得让人倒牙。
       过两天书宝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同事们的眼神老是歪歪扭扭,拉不直,跟他说话时起码保持了斜上三十度的夹角。他们一句萨克斯的话不提,只是嘘寒问暖,跟几年没见了似的,书宝被关心得都难为情了。然后他们就微笑,嘴角的皱纹里有看不见的千言万语。小学校嘛,就那么几个鸟人。我兄弟书宝想,就挣了几百块钱,就让他们恨上了。这年头,你一个人私下里挣钱就等于在害别人,他们挣不了啊,心里哪能平衡。他们不说自己不平衡,他们最后让校长站出来替他们说:
       “樊书宝同志,你知不知道,你丢了我们学校的脸,丢了我们全体人民教师的脸?”
       “我怎么就丢你们脸了?”书宝站在校长室里争辩。
       “你是一名堂堂的人民教师,却去赚那种不入流的钱,让学生和家长知道了,我们还能站得住讲台吗?再说,你这是不务正业,对我们的教学工作十分不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赚了不入流的钱?”
       “你看,”校长说,用烟头指着书宝,“你在继续丢人民教师的脸。起码的诚实都没有,我们还怎么去教育学生,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没什么好反省的!”
       书宝软一下这事也就算了,他偏不给校长面子。我蹲家里都知道,领导最恨人家不给自己台阶下。所以校长就发火了,“樊书宝,我警告你,”校长站起来扔掉了烟头,“三番五次就你事多,还真以为缺了你一个教音乐的学校就办不下去了你!不想干你就给我回家!”
       “回家就回家!”书宝火气也上来了,“谁稀罕!”
       他气冲冲回到办公室,拎着乐器袋就往外走,办公桌都没收拾。既然回家了,那些东西带回去也只能当废纸卖。回到家他就找我喝酒。布阳不在家,大秦镇死了人,她昨天跟班子一块走了。喝酒时书宝啥也不说,就闷头喝。他的那点酒量我太清楚了,赶紧夺下酒杯。憋了半天他才说,老子他妈的就不干了!
       到底还年轻,要在我这岁数,低个头就过去了,过日子不容易。讲道理他讲得比我好一百零二倍,可他就是做不来,低不下去。年轻人脖子硬点当然是好事,可是兄弟,咱那是铁饭碗哪,三条街就你这只碗摔不坏,你却大脑一抽筋给扔了。我劝他,把我老婆也动员起来一块劝。我们两口子说,忍一忍,前面是个天。书宝说,是个屁。我们说,看开点,一辈子长着呢。书宝说,是那群王八蛋看不开。我们说,就算不干了,也不能让那些王八蛋来说,咱这铁饭碗是上面给的,他们凭什么。书宝说,是老子自己他妈的不想干了!他说得意气风发,就跟电视上那些英雄人物站在山头上,风呼啦呼啦地吹。他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我!”书宝说,“问问你们王姐,我去了他们要不要。”
       “你说什么书宝?”我听见手机里布阳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去你们班子吹萨克斯,我不教书了!”
       “你说什么?”布阳停顿一下,“你喝酒了书宝?”
       “喝了。我在和我哥嫂一块喝!”
       “你让大哥接电话,”布阳说。
       “不接。你就问问要不要,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抢过手机,对布阳说:“别听他的,喝酒说瞎话呢。没事,你忙——”我还没说完,书宝又把手机抢过去,说:“别问了,我现在就过去,我就不信你们也不要我!”不等布阳说话就关了手机。他给自己倒满一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又碰一下我老婆的手,说,“哥,嫂,喝!”一仰脖先倒进嘴里,放下杯子就站起来,“你们慢慢喝,我现在就去!”
       根本拦不住。手机响了他也不接。斜挎乐器袋,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走了。两个小时后,我想该到大秦镇了,就去老歪的杂货铺借公用电话打布阳的手机。我担心书宝在路上出事,他喝了酒,又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布阳在那边说:
       “到了。在场上吹萨克斯。非要上,不给上不行。哥,他怎么成这样?”
       年轻嘛,扛硬不扛软,我也没办法。“有挡头没有?”我问。我的意思是,千万别一清二白地站在别人眼皮底下吹,太惹眼了就更不好回学校了。
       “有,上次专门给他做的小屋昨天就带来了。”
       放下电话我就纳闷,那小屋昨天就带过去了,他们怎么知道书宝会去?我一直嘀咕到家。老婆说,那还不简单,不就是个假小屋嘛,又不是两层楼,随身带着,万一需要书宝去救场子,不就派上用场了嘛。老婆又说,我看那个王玉南第一眼时,就觉得这女人有心眼儿。看看,我说得没错吧。
       12
       进了班子书宝就再没有出来,他们当然要,求之不得呢。他其实还是放不下教书,也没法真正拉下脸来当个吹鼓手,但是回不了头了。刚开始几天回去也就回去了,时间一长,就是校长八抬大轿来请,他也没勇气回去了。布阳一直劝,没用。王玉南也象征性地劝过几次,然后就满心欢喜地绝口不提了。书宝的情绪很多天以后才缓过来,把自己矫正过来很困难,得说服自己去接受和适应另外一种工作和生活。好在有一拨拨蜂拥而至的观众跟数目可观的酬金,每次稍微出现一点因为工作性质而难为情和后悔的念头时,他就主动提醒自己,你看,音乐在你手里既能获得足够的观众,又能赚到大把的钱,你他妈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以为你是谁啊!三天两头地迎头来这么一棍子,逐渐也就转过来了。
       对书宝的离职,布阳当然十分惋惜。那铁饭碗在三条街上,还是能好好虚荣一下的;在班子里也是,老公是文化人,起码觉得有半边身子是不俗的;还有一条很重要,孩子,她没来由地对尚未出生的孩子的未来充满信心,知识分子家庭,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吧。现在都没了。但很快她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天塌下来还是老公。再说,她就是干这一行的,也没什么不好啊。两个人忙一起忙,闲一起闲,总能待在一块,挣比过去更多的钱,日子还是相当诱人的。
       一直放不下心的是书宝他妈。儿子离职半个月后她才知道,她从河对岸的菜园子里回来,在石码头上听别人说完,立马头晕眼花,路都不会走了。她扔掉菜篮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跟着叫骂个不
       停。先骂书宝糊涂,丢祖宗十八代的脸,发誓一定断绝母子关系;接着骂樊苏三,就是续了他哼哼唧唧的狗屁脉,书宝才会去学乐器,又成了个不学好的东西;最后想起来主要罪过其实在布阳,都因为这个小妖精,他们娘儿俩才过成如今这个凄惶样,好好一个家四分五裂,这小妖精把儿子抢过去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把一个体面端庄的工作也弄没了,让儿子成了一个赚死人钱的卖艺的!她不能不气,不能不骂,不能不大哭一场。她完全忘了这么久她一直对他们撂脸子的。
       把天骂漏了也白搭,书宝已经成了开云班子的正式成员。人班的仪式很简单,就是拜见一下班主齐开云,然后烧炷香。王玉南带着,布阳陪着,在风和日丽的上午到了王玉南家。齐开云把空荡荡的裤管捋上去,残废的程度让书宝抽了一口冷气,两条腿在膝盖以上就早早结束了,末了处是两个圆溜溜的肉尖。齐开云想换个坐姿,用力的时候,两条腿根摆动的幅度小得可笑,显得极其无助,让书宝有强烈的荒诞感。这就是当年名声比县长、市长还大的齐开云,四十五岁,头发白了一大半,白里杂黑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有点阴险,很少笑。
       书宝记得他一共笑了三次,一是听见书宝拉完二胡,笑了,拍手说好。他的两只手因为长年转动轮椅,骨节粗大,青筋暴出,一点不像搞艺术的手。第二次是他自己吹笛子,他说既然书宝入了开云班,他就应该教给他一招,即在处理颤音时如何更科学地抖动指头,因为要演奏,齐开云本能地兴奋,笑了,甚至还有点羞涩。平心而论,书宝觉得那一招挺管用,理论上学不来的,只能是长期实践的心得。艺术中有绝招,千真万确。也就是在这次笛子吹奏中,书宝证实了传闻不虚,齐开云的确无法完整地把一首曲子吹到底,快结束时串了,到了一首流行歌曲上。王玉南提醒他时,齐开云恐惧地停下,接着出现狂怒的前兆,眉毛开始上下跳动。好在王玉南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种事故,安抚他说,主要是时间不早了,该上香了。拜的不是什么乐神,而是一把二胡,供在长案上。据说是齐开云草创开云班的时候用的,他靠这把二胡镇住了其他人。齐开云燃香,递给书宝,书宝三拜二胡,插进香炉里。书宝第二拜时,齐开云又笑了。
       饭后,布阳和王玉南在另外房间里聊天,听她说育儿经。他们的儿子七岁,刚生了儿子齐开云就残废了。书宝和齐开云在香炉下面谈音乐。齐开云是野路子,不跟你谈什么理论,就实打实讲哪个好哪个不好,哪个管用哪个不管用。后来说到萨克斯,齐开云一定要听书宝吹一曲,这种新玩意儿王玉南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书宝也不客气,来了一首美国乡村民谣,清新抒情。书宝闭着眼吹,结束了睁开眼,发现齐开云眼泪下来了。书宝想不至于啊。齐开云突然抓住书宝的手,说:
       “我真成一个废人了。”
       这话让书宝记了很久,也成为了他平衡内心的理由之一。他理解齐开云的悲痛和绝望,只有真正热爱音乐的人才会有这种灰到生命里的想法,由此他想,做个吹鼓手其实已经非常幸福,整天和音乐在一起,想起来随手就能拿到,可以自由舒展地去吹拉弹唱。他凭什么还要不满?起码在那一刻,他因为抱着一只萨克斯而感到了某种悲壮和崇高。
       王玉南把他们送出门,临分别时对书宝说:“正式进班了,可别害怕啊。”
       “这有什么好怕的?”书宝问。
       “遭人黑手啊。”王玉南说,“知道开云为什么那样?车祸。当时他也骑摩托车,有人在螺丝上做了手脚,正骑着车子散架了,对面过来一辆卡车,两条腿就没了。还好,命没丢。”
       “谁啊,这么歹毒?”
       “对手。树大招风啊。正经事上胜不了你,他们就背地里玩手段。”
       “查出凶手没有?”
       “往哪儿查?都猜是祥鹿班子干的,但你找不到证据,一点办法都没有。”
       祥鹿班子早就不行了,老班主死后,基本上是一盘散沙,更是找不到债主了。而且几年过了,没准凶手早就死了,听得布阳紧张得抓住了书宝的胳膊。
       “也别太放在心上,”王玉南笑起来,“我带了六年班子,不是好好的嘛。不过小心点好,书宝,你们俩都是班里的宝贝,尤其要注意。”
       书宝拍拍布阳,说:“谢谢王姐,放心,咱们的布阳是福将,天下是太平的。”
       13
       成了正式成员,第一次分钱书宝有点不高兴,他和别人一样,三百五十元。过去做外援,两个小时不到就四百,现在四天里随叫随到,出场时间四个小时都不止,价钱反倒下来了。他没明说,私下里跟布阳嘀咕。布阳让他想开点,进了班就该一视同仁,要不王姐那里也为难。皇帝的女儿金贵吧,嫁到别人家也只能是媳妇。书宝只好闷头不吭气。
       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准备解散,王玉南给书宝发了条短信,让他过去一趟。书宝就去了,屋子里只有王玉南一人。她关上门,让他坐,说他毫无疑问在整个葬礼上是最抢眼的,能把另外一个班子打败,书宝的功劳最大。说完了,从包里抽出两张老人头,“这是额外的酬劳,”她说,“也是应得的。刚才人多,怕大家有想法,单独给你。以后也这样。”
       轮书宝不好意思了,有点小人之心了。“别,王姐,”书宝把钱推回去,“皇帝的女儿成了媳妇,再金贵也是家里人。”现学现卖,他把布阳的话换了个说法。
       “那也不是哪家都能娶到公主的,该宝贝还是得宝贝。听姐一句话,拿着。”王玉南笑得亲切,像自家人。姐给你的钱还啰唆什么。书宝觉得心头一热,顺从地接了。王玉南说,在布阳她妈的葬礼上头一回听书宝拉《二泉映月》,她就在想,要是班子里有这么个人物就好了,他会是另一个齐开云,甚至比齐开云更厉害,现在得到了,她很开心。开云班谁也打不败了。“姐再多一句,为你好,也为咱们班子好。”王玉南说,“场上的调子越高越好,场下的调子,该低还得低。”
       书宝懂,说没问题,多少年都夹着尾巴做人的,习惯了。
       “那就好。”王玉南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姐放心了。”
       生活逐渐进入了正轨,书宝两口子出门一起出门,回家一起回家。书宝继续钻小屋,稀松平常的演奏他是不露面的。有一次他在那个小屋里想,王玉南也煞费苦心,也许她就知道最终他会用上这个怪物的,所以才花大力气找人设计制造出来。布阳的演出也逐渐减少,肚子已经显山露水,力和气都得小心着使,不能动了胎气。王玉南的意思是,有时未必要她出场,但是人来了,同志们心里就有底了,干劲儿就足了。
       一个大活人藏得再结实,总会被发现的。和他们对手的小头、祥鹿、中寨、火车头等几个班子,陆续都打探出那个躲在小屋里的人是书宝了。王玉南也没打算瞒他们多久,要的那点神秘感主要是针对观众的,老百姓需要这点新奇。不是齐开云,几个班子为此松了一口气。但书宝比齐开云还牛,他会萨克斯,让他们更加忧虑,因为齐开云最风光的时代他们都见识过,心里有谱,书宝如果真正抢了所有人的风头,会是什么样的格局他们是一点儿底都没有。尤其是在黄庄的一次葬礼上,小头亲自出马大变活人也输给了
       书宝,他们更加忧心忡忡了。在所有鼓乐班子里,只有小头还有抗衡的实力,他老人家都不行了,这日子还怎么过。
       那次竞争中,如果小头大变活人圆满成功,书宝未必就敌得过他,可惜小头要变的那活人不争气,中午喝多了,也吃多了,泡黄豆烧肉,一顿饱吃,积了满肚子的气。活人还没变出来的时候他躲在柜子里就憋不住了,三个大屁半个庄都听得见,一下子就把小头聚敛的精气神给泄了。小头那个气啊,要不是上百号人围起来看着,他就上前扇那家伙的耳刮子了。脸面算丢尽了。魔术本就是假的,但观众不管你,只当是小头年纪大了,本事不济了,一声声喝倒彩,一双双手鼓倒掌。他们得了结论:完了,小头彻底不行了。另一边书宝的小屋刚推上来,观众呼啦啦全过去了。
       布阳准备留在家里专心保养胎儿之前,出事了。那天整个演出结束,分完钱天已经黑了。王玉南让书宝和布阳与他们的工具车一起走,有一段路顺道,布阳说她想回家煮点白米粥喝,还是先走吧,器械还没装好,要等一会儿。他们俩的摩托车在夜路上行了大约十五里,前头突然从路边沟底冒出来两个黑影子堵在正路上,书宝一个急刹车,车倒了人也跟着往下掉,书宝反应快,跳下车去抱布阳。她肚子里有东西,千万不能摔着。总算抱稳妥了,他坐到地上,布阳坐在他身上。那两个黑影子随即蹿过来,一个踢书宝,一个踢布阳,因为疼痛布阳惊叫了一声。唱歌的嗓门大,声音响亮,那两个人吓了一跳,一愣神的工夫书宝已经爬起了一半,一个人赶快上前补一脚,书宝又倒在地上,背在身后的乐器袋垫得后背疼。那人手里多了一把刀,在夜色里也能看见冰凉的光,书宝看见那家伙戴着一张京戏脸谱面具,唱黑脸的。黑脸的刀即将扎到他撑地的左手时,书宝猛地一抽,右手已经从乐器袋里抽出了二胡,顺手抡过去,打到对方的胳膊肘上。这时候他听到布阳又叫了一声,她肚子上又挨了一脚,既是疼的,也是吓的,书宝看见她面前的那个人戴的是白脸面具,他正打开一把手电照自己的脸,那张阴惨惨凶神恶煞般的面具,在突如其来的灯光下的恐怖效果极其巨大,就连书宝也被吓得突然间停住呼吸,头发寒毛全竖起来了。布阳继续尖叫,书宝迅速爬起来,一手二胡另一手抓着乐器袋,里面有笛子、洞箫、单簧管和萨克斯,对着那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乱抡,一边抡一边大喊大叫,希望附近有人听见。他守在布阳跟前。对方躲躲闪闪始终近不了身。这时候很远的地方传来汽车喇叭声,远远地也有光照过来,那两个人撒腿就跑,在路边沟渠的缓坡上拎起一辆放倒的摩托车,发动起来骑着就跑。等王玉南的车赶到时,他们已经没影了。
       他们跑得差不多了,书宝扔掉手里的东西就喊布阳,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布阳一直在惊恐地叫,整个身体僵硬发凉,她啊啊啊地叫着,两腿张开。书宝胆战心惊地撩起布阳的上衣下摆,看见了她屁股底下汪着一小摊黑水,他听到自己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发出咯嘣一声,像哪根骨头断了,胃里也跟着剧烈地痛起来。
       书宝说:“布阳,布阳,你说话呀布阳!”
       布阳只是啊啊啊地叫,脖子神经质地转动,两只手不停地抖。王玉南的工具车到了,灯光照亮他们。布阳慢慢地低下头去躲避灯光,看见了身子底下越汪越多的血。灯光底下血是黑红的,不是黑的。布阳歇斯底里大叫一声,整个人就软了,倒进书宝怀里。
       14
       医生说,孩子没了。书宝点点头,眼泪往肚子里流。医生又说,病人受到的刺激过大,现在这种状况,最好送精神病院。
       “多久能恢复?”
       “说不好。有人一年半载就回来了,有人一辈子都不行。”
       “别难过,书宝,往好里想,”王玉南抚着书宝的肩头说,“钱不是问题,大伙儿可以凑。待一块几年了,我们都舍不得布阳,你看,”她指着门外,开云班子里的所有人都站在走廊里,面色凝重地往病房里看。“大家都很难过。”
       “医生,”书宝说,“我想把她带回家,自己来照顾。行吗?”
       “当然可以,这样其实更好。亲人在身边,知道她需要什么,越熟悉的就越容易把病人的理智唤醒。不过也得坚持药物治疗。”
       班子里的工具车把布阳送回来,书宝指路,直接开到我婶子的门口。发生这事我也不知道,但一看见布阳空洞的眼神、迟钝的反应和几乎不愿动弹的手脚,我就知道出大事了。他们几天不回家我就觉得有问题,果然就来了。车一进西大街我就看见,很多人聚在孟弯弯米店门口打麻将,我站一边看,那车我认识。我跟在车后就追上来,车停在我婶子门口。
       我婶子站在门口一脸怒气,要关门不让书宝进。书宝说:“妈,布阳出事了,孩子也没了。”还没说完,眼泪鼻涕就流了一脸。他妈也刚听到布阳怀孕的消息不久,才几天,听到却是孩子没了,而且布阳也出事了。她矜持着不吭声,踮起脚半信半疑地往车厢里看,一看见布阳的脸色和眼神就完全明白了。我婶子的嘴唇抖起来,嗓子里咕噜咕噜地突然生出了扯不清的痰,一巴掌扇到书宝脸上,声音里立马有了哭腔:“早你干什么去了!弄成这样才送过来!有孩子了你还让她在外面跑!”她扒住车厢要往上爬,好几脚都没踩到车轮上,就拍着车厢冲书宝喊,“还站着找魂哪?把她抬进屋啊!”
       我和书宝还有班子里的一个小伙子抬着布阳往屋里走。王玉南想跟我婶子道歉,她哪有心思听,甩着手跟在后面小跑,嘴里嘀咕着:“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布阳在床上躺好了,空荡荡的眼睛找不到焦点,屋顶上垂下来一条蜘蛛网,在她头顶上晃悠。我婶子站在床边看布阳,像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半天,她弯下腰小心地把手放到布阳肚子上,轻轻地碰一下,又碰一下,转脸问书宝:
       “医生真说,没了?”
       书宝点点头,说:“妈,没了。”
       “没了。”我婶子慢慢蹲下来,左手摸着布阳的右手,右手攥皱了一把床单,“没了。”
       事情弄成这样谁都没料到。书宝搬回了他妈那边住,为了可以更好地照顾布阳。布阳不再说话,让她吃饭都要跟哄小孩似的,张嘴,张嘴,对,吃一口。她就张嘴吃一口。不笑,不哭,也不闹,除了吃喝拉撒,其余时间基本上用来发呆,坐着发躺着发。偶尔弄出点动静来,多半也是夜里做噩梦的时候,书宝说,她啊啊啊地叫,手脚灵活多了,像逃跑又像跟人打架。
       那段时间书宝没去班子里。王玉南让他先安心照顾布阳,顺便也修养一下,稳定情绪。班子重要,命更重要,开云班子已经对不起他们俩了。在家里他也难受,布阳看他如同看一个陌生人,眼神里没喜没忧。更多的时候是他看布阳,看她坐在椅子上发愣,躺在床上发呆,布阳的眼神空洞游离,都分不清她到底在看哪里。书宝照医生嘱咐的,按时给她服药,有空就跟她说话,不管布阳听不听他都说。他把上厕所的力量都用上了,希望像医生说的那样,尽快地唤醒她,让她回来。他不知道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可能对她有用,就拼命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直说到喉咙发干冒火,布阳还是一点反应没有。这种时候,他就会抓着布阳的
       不动声色的手掉眼泪,然后抹一把,让母亲来陪着布阳,他过来找我喝酒。
       我几次问到仇家,我说:“兄弟,找到了我替你出气,我拿土铳子把狗日的全家都端了,一个不剩!”他摇摇头,没用,不可能找到的。这种事多了去了,派出所都没时间理你。天黑,那两人又戴着面具,现在就是站面前也未必认得出来。鼓乐班子里常有这种事,背后捅刀子,多少年也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糊涂账。听他说我才知道,齐开云表面上是出车祸,其实是被人算计的。我只好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干咬,使不上力气。
       在家守了一个月,布阳还是没有好转,书宝决定先回到班子里。得挣钱了。布阳这一折腾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一直吃药也需要钱。他给布阳买的是治疗这种精神病症最好的药。王玉南来过两次,每次都要送钱,书宝坚决不收。人家已经够义气了,没道理全推到别人头上。他给王玉南电话,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想再躲小屋里,他要明明白白地站出来,那帮龟孙子不是想下刀子嘛,那就来吧。王玉南犹豫片刻,一是有点冒险,二来她还是希望吊吊观众胃口,但随即就答应了。她早就盼望书宝进班了。这一个月来,布阳、书宝都不在,那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尽风头,但是布阳的病摆在那里,哪里开得了口。现在书宝主动要来,要天上的月亮王玉南也会爽快地说没问题。
       果然就不再用轮椅上的小屋了。王玉南发现,大活人站出来效果并不比藏起来差,甚至更好。过去观众只用耳朵听,现在可以看了,还是个帅小伙子,书宝演奏时的动作和体态让他们觉得新鲜。尤其是吹洋玩意儿萨克斯时,太有意思了,身子摇来晃去,歪歪扭扭,像跳舞一样。他们喜欢。对老百姓来说,好看其实比好听更重要。他们发现从小屋里走出来的不是齐开云,一点也没有失望,猜谜语久了他们也烦,现在看见了真相反倒有种更大的满足感。书宝一上场就把观众拉了回来。他演奏得极其卖力,就要气气那帮龟孙子,气死你们这群狗日的!
       天开始凉了,闲着没事的老人开始结伴死了。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天凉的时候总比天热时死人多,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书宝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外面跑,要回家也顶多待一两天又走了。那段时间我感觉满世界都在死人。
       书宝在家时间少,布阳只能我婶子来照顾。她开始按照她的方式来,首先是喊魂。她想布阳的头脑既然是吓坏的,一定是魂跑了,她就用我们三条街上的老办法,半夜里拎一盏小马灯在三条街和运河边上走来走去,走两步喊一声:布阳啊,回来吧。听得人心里发凉,怪凄惨的。连喊了两夜。一星期过去了,当面叫一声布阳,布阳还是没反应。没喊回来。她又托人从运河下游的鹤顶帮忙请来仙奶奶。仙奶奶头发全白,都说能降妖捉鬼,还会踮着小脚跳大神。仙奶奶围着布阳看一圈,肯定地说:
       “这媳妇被鬼附身了!”
       然后仙奶奶开始做法,把稀拉拉的几根白头发披散开来,穿上长袍大褂,手持一把木剑围着火盆跳舞,火盆里烧着一刀纸。跳得踉踉跄跄,看上去随时都可能跌进火盆里,但一直跳完了都没跌。她用剑刺正在燃烧的火纸,一下,两下,三下,一共刺了十来下,然后喷了两口水。这场法事要两百块钱。做完了,仙奶奶说,这个鬼道行太深,为防止它再回来,得把它的窝弄掉。我婶子问,怎么弄掉?仙奶奶说,蒸!具体做法是,在床底下烧两只炉子,火烧得旺旺的,每只炉子上坐一口大锅,烧开水,让沸腾的水散出蒸汽,布阳躺在光席子上蒸。我被叫过去帮忙,主要是担心布阳不愿意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必要时我把她手脚捆上。
       整个过程花了三个小时,我除了提水、添水、换煤球,啥忙也没帮上。布阳平躺在床上很老实,就跟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躺上面一样,满头满脸的汗,衣服都湿透了也不要下来。这个法术价钱是一百五十。我婶子还请仙奶奶吃了一顿大鱼大肉才把她送走。
       同样没见效。我婶子有点急了,从豆腐店麻婆那里得了一个偏方,用野山药根煮水擦身体,一天两次,管用。她就决定试试。要在家照顾布阳,她没时间去挖野山药根,想让我帮忙,我说婶儿,别信这些仙点子,一个人说一个样,没准野山药叶子煮水管用呢。
       “不想挖就直说!”她还生气了,“等她睡着了我自己去,我就不信挖不来!”
       “算了吧婶儿,还是我去吧,”我说。只能去了。她现在是有病乱求医,你要告诉她狗屎能治病,她没准也要试试。问题是,现在挖野山药根太难了,叶子没了,你分不清哪里有哪里没有,只能跟算命似的,凭感觉随便挖。
       “你要不情愿,我出钱,一百块钱一斤。”
       “婶儿,你饶了我。我这就去。”
       不仅我去挖了,我把老婆儿子都发动起来,全家干革命,十天才挖到一斤半。够用两个月的。整天弯着腰找,人都站不直了。别人看见我,抓着脑袋问我,才几天不见,你怎么长矮了?我说我他妈的会长,怎么的吧。
       那段时间三条街的人都知道我婶子忙来忙去,见了她先同情一番,问问布阳好些了没有,接着就含含糊糊地说:“不是挺心疼儿媳妇吗!”
       “心疼她?”我婶子用鼻子冷笑一声,“我是疼书宝!治不好这个病秧子,书宝怎么办?书宝日子不好过,我能好得了?”
       “说到底还是心疼。”街坊就笑了。大家觉得布阳如果能尽快好起来,出这点事未尝不是福。
       “我哪那么多的心去疼别人!”我婶子说,“她要是棵树栽院子里,不动就不动了。她连树都不如,我还能把她扔了不管了?”说完她就急匆匆地走了,该回家给布阳擦身子了。
       15
       书宝他妈说的一半是实话,那时候她对布阳依然谈不上喜欢。还是小妖精。她更多是心疼书宝和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放下臭架子,要不,一家人和和睦睦住一起,说什么她也不舍得让怀了孕的儿媳妇整天往外跑。那是樊家的香火。守在身边才放心。现在尽心照顾布阳,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自己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每天三次药,书宝他妈像喂小孩一样,哄着布阳张嘴。她不知道布阳是否需要哄,但哄几句却是有效果的,虽然布阳整个人还是面无表情。然后是煮野山药根水给她擦身。这个有点麻烦。天逐渐凉了,既要保证药水是热的,擦的时候又不能让布阳着凉感冒。她特地找木匠做了一个支架,支在床上,这样她给布阳擦身时被子就盖在支架上,既碰不着人又可以保暖。
       第一次擦身,布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给脱掉衣服,第一次完整地见到儿媳妇的裸体她感到一阵心慌和难为情。她知道布阳什么都不知道,还是止不住地心慌。儿媳妇长得好看,在心底下她也是承认的,儿媳妇的身体也好看,皮肤、形状、线条,细腻、饱满、流畅,甚至像小孩子一样粉嫩,她在心慌和难为情之外,感到一些酸溜溜的东西出现了。她擦得躲躲闪闪,像做贼一样,擦完了赶快把被子盖上。那时候还没想到要做支架,她把被子直接盖在布阳还没晾干的身体上。然后毛巾都没涮,就站到镜子前看自己,真是老得不能看了。脸上长着来历不明的斑点,皱纹一
       条挤着一条,因为皮肤松弛,年轻时引为自豪的眉毛末梢一头也掉了下来,弯月眉瞒着她悄悄变成八字眉了。脖子上的皮肤如同被风吹皱的水面。她还看见布满斑点和皱纹的皮肤后面,沁出了越来越多的红。
       布阳翻身弄出了一点动静,吓她一跳,赶紧离开镜子走过去。儿媳妇躺在床上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她把手伸进被子里,在布阳腰间的皮肤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书宝他妈也没想到自己会下这一手,拧完后感到巨大的恐惧。布阳嘴角扯动一下,又和刚才一样。她盯着布阳看了足有两分钟,没发现任何异样,才慢慢平息了恐惧。她站起来去涮毛巾,把水泼到院子里老槐树的树根上。回到屋里坐在床边,想照书宝嘱咐的那样跟儿媳妇说说话,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搓着手,又掀开一点被子,正好看见了布阳两腿之间的地方,她陡然感到了难过,那么好的身体一动不动。就是一棵树,风来了也要摇动叶子,也要发出响声。布阳一声不吭。
       晚上她在布阳的屋里住,睡在书宝之前睡的那张小床上,以便于夜间照顾布阳。一天夜里突然醒了,大好的月光从窗户和门缝里照进来,她一歪头看见布阳也睁着眼,她觉得看见了布阳的眼珠子在慢慢转动,就说:“布阳?布阳?”布阳没反应,闭上了眼,月光照亮了她干净圆润的鼻尖和半个颧骨,因为呼吸鼻翼偶尔会动,书宝他妈就在那一刻有了做母亲的感觉,布阳就是个孩子,跟自己是有关系的。后半夜她一直都在感受着旁边睡着一个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就像当年书宝还小的时候,她感受到的书宝一样。
       书宝越来越忙,一直要赶场子。偶尔他回到家,他妈就自觉地搬回自己的屋里住,即使儿媳妇啥也不知道,她也明白儿媳妇更需要书宝。她在院子里忙活,帮儿子洗带回来的脏衣服,或者做饭,经过房门口就能听见儿子在说话,说过去的事,说班子里的事,说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好玩的事。只有儿子一个人在说。有时候说着说着书宝的声音就急躁起来,跟别人吵架似的。她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跑过去,问出了什么事。刚问完又觉得多余,还能有什么事,儿子着急,布阳这样不死不活已经好久,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却遥遥无期。她也急,但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急,得忍着,如果她也烦了,布阳怎么办?这日子怎么过?
       “给她吹吹口琴吧,”书宝他妈说,“笛子也行。”
       “在外面整天吹,”书宝烦躁地说,“哪还吹得动。吹了她也听不见!”
       她就不说话了。儿子整天跑,挣钱,回家还得照顾病人,够难为他了。
       有一天下午书宝回来,给母亲打个招呼就去看布阳,看了布阳几眼就去花街上的澡堂子洗澡。他走后,他妈站在他待过的地方发愣,愣什么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不停地抽鼻子。然后她听见书宝放在家里的手机响了,当当两声。她跑过去看看,没敢动,这东西她不懂。过一会儿又响了,当当两声。她拿起来又放下。正收拾打算做晚饭,手机又响了,一段长长的曲子,她没听过的,根据调子她觉得应该是流行歌曲。书宝原来的响铃她知道,《花好月圆》。她犹豫接不接,担心别是急事。她决定如果再响就接,没再响。
       后来书宝回来了,看一眼手机,说:“我同事。”顺手把脏衣服递给他妈,走到院子里去打电话。
       他妈把脏衣服放到盆里,倒水之前停下了,抓起衣服来嗅一下,又嗅一下,太阳穴咯嘣跳一下,浑身没了力气。女人的味儿。不会错的。不是布阳的,布阳的味儿她清楚。这里有种香的、艳的、更成熟的东西在。她扭头看一眼布阳的房间,迅速地把盆里倒满水,将衣服埋到了水下面。布阳坐在门里边的藤椅上,瞪着大眼看下午将要消失的阳光。书宝还在接电话,好像在争执,说什么她听不清。接完了,书宝对她说:
       “妈,班子里有点事,我得去一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不能吃过晚饭再走?”
       “催得紧,你们吃吧。我是副班主了。”
       噢,副班主了。领导了,不去不行。书宝他妈看着儿子把摩托车推出门,坐上去,发动起来,一串子烟,走了。她在围裙上擦干手,走到布阳跟前蹲下来,握着儿媳妇的手,鼻子一酸,说:“人家是副班主了。”布阳低下头,不吭声,看阳光离开门口。
       16
       半路上王玉南打他手机,问:“到了没有?”
       书宝说:“快了。”
       “记着,进小区第一栋楼302。”
       书宝没吭声就挂了电话。他看见小区旁边就是医院,布阳她妈和布阳都进过这医院,更巧的是,站在302的窗户前能清楚地看见“急诊”两个大字,布阳娘儿俩都是从这两个字底下的大门进去的。王玉南开了门就抱住他,兴奋地说,这房子至少可以借给她半年。这是她住在城里的朋友的房子,朋友两日子去深圳做生意了,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借给她。
       “这么好的环境你不喜欢?”王玉南只穿了一件棉睡衣,现在已经脱了一半。
       书宝不是不喜欢,环境当然没得说。比他花街、西大街的家要好上几十倍。席梦思大床,巨大的落地窗,天鹅绒窗帘漫到地上,空调此刻开到二十五度,冰箱里储藏了足够两人一周吃的食物,音响里正放着柔曼的轻音乐。王玉南问,要喝酒吗?书宝没说话,拎着她就扔上了床。王玉南有点重,半途上差点脱了手。
       王玉南说:“你干吗?又不是在野地里,也不是人家小屋。”
       书宝三两下扒光了自己,直接开始干正事。路上他还觉得自己这次会更棒,王玉南已经向他好几次描述过那里宽松舒适的条件,天地广阔,一定会大有作为。但事实上并非如他所想,那柔软的席梦思他很不适应,总觉得使不上劲儿,好几次觉得下半身突然找不到了。他出了很多汗,还是草草收了兵。王玉南很不满,这等于糟蹋了大好环境,他们从来没在这么好的环境里做过。
       “怎么了?觉得对不起布阳?”王玉南光着身子下床,啪地关了音响。“我又没让你把她扔了,也不要你负什么责任,你撂脸色给谁看。”
       “没有,”书宝说,点上一根烟。王玉南把烟都给他买好了,他喜欢抽的牌子,两条,摆在床头柜上。“可能路上着了风。”
       “啊?我试试,”王玉南把手放在他额头上,“好像有点热,等下我去拿药。”
       书宝想阻止,根本不行,她把感冒药和温水一起拿过来了。没感冒吃一粒预防也好。强迫他吃了一粒。她伺候得很好,让他躺下,还要拿毛巾给他做热敷。书宝有点感动,平心而论,作为女人或者老婆,王玉南肯定胜过布阳,她知道你在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她能把一切问题都摆平,不用你跟着操心。他们俩有了第二次,在野地里,冷风吹着,王玉南缩在他怀里,说,你别以为我跟哪个男人都这样。也就是说,她很少对一个男人如此好过。书宝忽然有了点感动,一把将王玉南又拽上了床。
       这一次很好。相当好。两个人相互看看,笑了,很满意。这就是他们共同想要的。王玉南在床上让书宝眼花缭乱,书宝被动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方面布阳跟她比,只能是个小学生。王玉南脱掉衣服之后的车饶,时刻让他感觉到这才是真正的女人,像陷阱一样危险,也像陷阱一样让人着迷。书宝觉得
       自己可能很难从这个陷阱里爬出来。从第一次掉进去他就有这种预感。
       第一次在他意料之外。他刚把布阳托付给他妈,第三次跟着班子去一个葬礼上。因为担心布阳,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到外边抽烟。死者的家在村子边上,出门就是野地,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人影。夜风有点冷,吹到身上他觉得有种病态的舒服,漫无目的地就走到了一片收割过的玉米地里。玉米早砍了,秸秆扎成捆竖在地头。书宝放倒一捆坐在上面抽烟。两根烟抽完了,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转身看见一个黑影走过来,他下意识地站起来。
       黑影子说:“书宝吗?”
       王玉南的声音。书宝说是,又坐下来。王玉南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说看见有烟头一亮一亮,猜可能是他,就过来看看。
       “姐知道你难受,”王玉南说,“我们都难受。一定要挺住,吉人天相,布阳很快就会好的。”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在书宝的肩头,轻轻地拍着安慰。书宝突然觉得有点委屈,脑袋就搭到王玉南的肩膀上,王玉南顺势就抱住了他。其实当时书宝根本没往歪处想,但王玉南粗重的喘息提醒和刺激了他。王玉南呼吸突然急促,紧紧地抱住了他,书宝能感到她丰满的乳房在剧烈地起伏,王玉南说,“书宝,不难过,不难过啊,乖。”她把他的脸捧起来,就在他嘴边说,“不难过啊,乖。”书宝看见她两只眼睛发出黑亮的光,她湿热的鼻息喷到他脸上。“不难过,不难过,”她说,两只手不自主地往下移,一边移一边抖,胸脯也慢慢地向书宝身上贴。当书宝再次抱住她时,她的嘴立马堵住了他的嘴,然后舌头一闪就进了他的嘴里。
       他们就在野地里,在几堆玉米秸秆之间,夜风一遍遍地吹。书宝感觉到王玉南整个过程都在抖,抖得不成个样子,身子抖,声音也抖,拼命压抑的叫声也只能一小节一小节地出来。结束了他们才感到风的冷,露水也下来了。他们没有再说话,结束了穿好衣服就分手了。王玉南先走,书宝又抽了一根烟才走。书宝每抽一口就骂自己一句,布阳那样了他还干这事,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以后的几天他们几乎不说话,碰个眼神就错开了。
       第二次还是在野地里,晚上,另外一个村庄。班子里的人都睡了。书宝明显感到了身体的欲望,对此他觉得奇怪。自从那个晚上和王玉南在野地里之后,好几天他都感到勃勃的欲念。两个葬礼之间空闲,他在家里守着布阳,受不了了就爬到布阳的床上,他像过去一样进入老婆的身体。只几下他就生出怪异的感觉,布阳一动不动,甚至眼睛都没闭上,他停下来往大脑深处挖,终于想起来他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一个词:奸尸。这个词让他备感恶心,恶心这个词也恶心自己,恶心自己此刻脱光的身体。他从布阳身上滚下来的时候溜到了床边,差点掉到地上,吓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慌忙地爬到自己床上,对着脸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第二天就离家进了班里,他完全可以推迟一天去,但还是去了。那个晚上他又感到一股力量全身乱跑,就带着烟出了门。死者家差不多在村庄中间位置,他直往村外走,路上还往身后看了几次,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了断之感。他无端觉得这可能也是一次了断,跟王玉南,上次在野地里完全是偶然,从此一张纸翻过去,跟没发生过一样。
       野地里有几棵间距二十来米的白杨树,书宝倚着其中一棵抽烟。一个人没有,村子里有几声狗叫。他夸张地松了一口气,神经质地往四处看,相隔四十米外的一棵树后闪出一个人影。书宝愣一下,扔掉烟就往对方走,对方也是,正往这边走。他们什么都没说,抱上了嘴就粘在一起。他们就靠着两棵树中间的那棵,中间除了喘息和阻止不了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果远处有人看见,那就是两个黑影子在爬树,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书宝觉得王玉南像绳子一样把自己捆得结结实实,要把他整个人勒进身体里。最后王玉南长叫了一声,惊动了村里好多条狗又开始叫。
       王玉南说:“没想到你会来。”
       书宝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来。”
       他们抱在一起,第二次就自然多了,如同理所当然。
       “别以为我对哪个男人都这样。”王玉南说,“只有你。”
       书宝没说话。
       “书宝,真好。”王玉南又说,“我都好多年没和男人在一起了。”
       书宝想起残废的齐开云,想起他的两条断腿无助地动,既可笑又荒诞。“你和齐开云没有?”书宝说。“我们不提他行吗?”王玉南说,呼吸又重起来,她的手伸到了书宝的裤子里。“书宝,我们不提他。”
       此后他们在一起好多次。有时候在野地里,有时候就在王玉南的房间里,死者家属要给鼓乐班子安排住处,王玉南是班主,单住一间。有时候甚至是大白天,其他成员在忙,他们俩没事,王玉南一个眼神书宝就懂了。一次,两次,三次就自然成了习惯,不需要理由了。当然白天他们得挑好时间,一只耳朵听着门外,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她这个班主就不好当了。多数时候都是王玉南递眼神,书宝开始以为是她太想跟自己在一起,后来发现,在那方面她甚至比他更需要,每一次都像厮杀。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这么多年了嘛。书宝也无所谓,反正年轻,不觉得累。
       王玉南总是找他,书宝觉得不妥,常在河边走,总要湿鞋的。王玉南想了想,这样,你就做副班主吧,省得每次多给你的钱都得偷偷摸摸,可以光明正大地拿。书宝坚决反对,一是有卖身求荣之感,二来他是新人,别人会有看法。王玉南说这好办,就说齐开云定的,他们都听。书宝还是反对,王玉南说再说吧,下一次班子集合时她竟然就公布了。好在大家都赞同。书宝直抽凉气,这女人胆子要是大起来,比男人还可怕。
       王玉南在那方面相当坦率,从来不让书宝有负担。“我不会缠着你的,放心。”她跟书宝说,“我得照顾齐开云一辈子,他把我带出来的,又是孩子他爸,我不能扔下他。我知道你也不会打算要我的,都老太婆了,这个自知我还有。”
       “你不老,”书宝说。
       “我就当真话听了吧,”王玉南笑了,“要是镜子这样说就好了。”
       书宝从没想过要和王玉南怎么怎么样,但他又离不开,就像现在,他在席梦思大床上感觉这女人是个陷阱,还是想往里跳。他管不住自己的身体,除了王玉南,他不知道过几天就在身体里乱窜的那些力气往哪里送。但每次把那些乱窜的力气送完了,他又会想起布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以后班子一散就过来,”王玉南说,拍了拍席梦思,“这个感觉我想了很久了,别浪费了。想什么呢?布阳?”
       “没想什么,”书宝说。
       “这半年里,哪天布阳好了,你想回去我绝不拦着。”王玉南自己也点了一根烟,“到时候你要是还不嫌我老,随时想来我都欢迎。说真的,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过非分之想。到我这个年龄,一个女人,有孩子,有那样的老公,哪还敢有别的想法。如果不是你,我可能都忘了自己也是个正常的女人了,也需要男人。就算你在心里根本瞧不上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很知足了。非常非常知足了。”王玉南一边说一边抽烟,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17
       我把新挖到的一斤多野山药根送过去。书宝他
       妈正在对布阳说话。
       我说:“婶儿,书宝好多天没回来了吧?”
       我婶子说:“八天了。”
       过两天我把刚打到的野兔送过去。书宝他妈也在对布阳说话。
       我说:“婶儿,书宝还忙哪?”
       我婶子说:“忙呢,当副班主了。”说完了,又跟布阳重复了一遍,“人家是副班主了。”
       “婶儿,整天看你叽叽咕咕,都跟布阳说什么了你?”
       “我还能说啥?老皇历呗,想到哪儿说哪儿。刚说到我二十三岁那年,运河发大水,石码头上的船大大小小都翻了个身漂在水上。”
       那可真是老皇历了。我对布阳努努嘴,意思是,布阳好点了吗?我婶子叹了口气,说:“可能好点了吧。我说话的时候,她能看着我了;拿起勺子,她也知道张嘴了。你说我一个老太婆,什么话她爱听?”
       我哪知道。我就说:“说话她不爱听,你唱歌啊。婶儿,年轻时你不是挺能唱的嘛。”
       “唱你妈个头啊,”我婶子骂道,“知道我有咽炎还让我唱!不过,我当年唱得还是可以的,是不是?”
       我说是,那太可以了。其实我没听过几句,听了也忘光了。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她说:“布阳,你要不爱听我说话,我就唱歌给你听。真的,当年我是唱花旦的,黄梅戏也会唱,那时候的流行歌,电影插曲,《红太阳》,我都会。要不是咽炎,我一准还在唱,不比你差呢。”在我听不见的时候,她继续说,“布阳,你要不嫌弃,妈真就给你唱两句。你就将就着听吧,书宝他不要咱们娘儿俩了。你要能听懂就点个头。”
       我婶子说唱还是没唱,刚要起调,嗓子里就开始絮叨了,清了半天嗓子,兴致早没了。改说话了。对她来说,两件事最重要,一是说话,医生交代的;一是给布阳擦身子,麻婆说这是老中医的偏方,时间久了自然就见效。
       她继续给布阳擦身子,每次都把药汁熬得浓浓的,用最软的毛巾一遍遍擦。过去一天两次,现在一天三次。此外就是跟布阳说话,不仅待在家里说,还在太阳好的天气里把布阳带出来说。在三条街上和运河边走,像牵着小孩一样牵着布阳。那些地方布阳走过多少年,我婶子拣所有人都知道布阳也一定知道的东西说给布阳听,这是洋槐树,那是紫穗槐枝条,另外一个是青石板路面,被很多人的很多双脚踩得发亮,蓝麻子的豆腐店,老歪的杂货铺,林婆婆的缝纫店,孟弯弯的米店,孟弯弯的爹叫老弯,儿子叫小弯。还有布阳家,她指着院门的锁说,钥匙在书宝手里,那个没良心的一个月里就回来两次,在家的时间加起来没超过五个小时。他不要我们了,布阳。我婶子还带着布阳经常到我们家串门,指着我老婆说这是嫂子,指着水井说那能解渴,指着我们家乱糟糟的屋子说,你哥他是个懒鬼,一年到头不知道收拾出来一个利利索索的生活。
       走在路上,遇到的人都要停下来,跟她们娘儿俩说话。大家都当布阳什么毛病没有,该说什么说什么。他们说,布阳你又长胖了,胖点更好看了;布阳你的衣服在哪儿买的,真好看,明天我也给我们家丫头买一件;布阳姐你看昨晚的电视没有,那个歌星声音真像你,就是唱得没有你好;布阳,我们家的秀琅也想学唱歌.有空了你给教教啊;布阳妹子,你嫂子在家打毛衣,不会织暗花,过天让她去问问你啊;布阳,天不好,别老站风里;布阳,天不早了,该回家了,要不,在我们家凑合吃点儿?
       我婶子对着每一个跟布阳说话的人都点头,都感激地对他们笑。笑完了她就去看布阳,发现布阳嘴角翘了翘,分明在笑,她几乎是喊叫着对别人说:“你们看,布阳笑了!”别人去看时,布阳的嘴角又正常了。我婶子急于想跟所有人争辩,就跟她撒了一个谎似的。当然没有人会跟她争,大家都希望布阳刚才笑了。我婶子心犹不甘地对我和我老婆说:
       “布阳真笑了,都笑好几回了。”
       “我也看见了,”我老婆说,“婶儿,回家吧,转了一下午了。”
       我婶子的确感到累了,从中午出来,可不就是一个下午。
       吃完了晚饭,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我婶子开始给布阳擦身子。擦完了她感觉到有点累,今天路走多了。两个人和往常差不多的时间躺下来。在过去,我婶子躺在床上也要侧身对布阳说话的,说到布阳闭上了眼睡着了才停下。那天晚上不行了,我婶子累,躺下来刚说几句就连打四个呵欠,说过去的事,自己都差点睡着了。布阳也走了一下午,精神倒很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昏暗的房梁。
       “闭上眼睡吧,布阳,”她说。布阳不睡她也睡不踏实。布阳就是不闭眼。没办法,我婶子拿出了哄孩子的那一套,说,“布阳乖,我给你唱个催眠曲,睡吧。”这么久她的确也是把她当小孩儿来照顾的。
       所以我婶子哼起歌来是自然而然的,在平常,她根本出不了口,一打算唱觉得嗓子里有东西。那天晚上没这些毛病,歌声就出来了。她唱得挺投入,一首催眠曲唱完了,意外地发现嗓子里依然清清爽爽,而且,她发现布阳把脸转到她这边了,在看她。我婶子没敢动,怕惊动了这种好效果,就侧着身子又唱了一首催眠曲。这一次因为刻意要唱,嗓子里又感觉不舒服了,她忍着,坚持唱。布阳竟然一直看着她,她能看见昏暗中布阳的目光有了焦点,在看她,没错。我婶子心跳开始加快,忍着嗓子里的折磨继续唱第三首,第四首,她发现布阳慢慢地把身子侧向她这边了。这说明歌声起作用了。
       我婶子激动坏了,不得不回过头重新唱第一首,催眠曲她一共就会唱四首。她就把那四首曲子一遍遍重复唱,每唱一遍她发现布阳的表情就松动一点,生动一点。她听懂了,起码是喜欢听。我婶子想,终于找到让她回来的办法了。她就一直唱,声音很小也把嗓子唱哑了,因为一直唱到了后半夜。布阳在睡着之前,我婶子看见她笑了一下。直到布阳入睡好半天,我婶子才停下来,开始一点点小声地清嗓子,足足清了半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我婶子醒来就去看布阳,布阳还睡着。她想起昨夜的催眠曲,觉得像做一场梦,她拿不准是否真实发生过,她就小声开始唱。只唱了几句,布阳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被惊醒了一样。我婶子说:“布阳,布阳,你能听见我唱歌吗?”布阳慢慢转过脸,看着她。一点都不会错,眼神里有了东西,不是空的。她就继续唱,中间忍不住清了两下嗓子,好像对布阳并没有影响。布阳的表情在歌声里柔和起来,歌声越大表情越柔和。真见了鬼了,我婶子想,赶紧又纠正,是碰到神仙了。为了让歌声放大,她由躺着变成坐着,从床上慢慢又站到了床下,当她的声音放到这些年她从没到达的高度时,她看见布阳嘴角翘起来,笑意越来越明显,最后露出了牙齿。几个月来终于真正地笑了。
       她继续尝试其他歌曲是否有效。有,只要是好听的曲子,包括京剧和黄梅戏,都没问题。我婶子那几天一直唱歌,她觉得每多唱一首,布阳的精神就好一点,人也就回来一点,所以就不停地唱,除了不得不停下。做饭时她都让布阳坐在厨房门口,以便于听歌。
       我知道唱歌有效,是因为我婶子让我帮她到城里的药店买胖大海和金银花。唱戏唱歌的人才用这些东西泡水喝。我说婶儿你又要重操旧业啊?她说多
       大了还旧业重操?唱给布阳听,管用。别问了,买回来再跟你说。
       那段时间我去了三次药店,胖大海、金银花,还有治慢性咽炎的药都买来了。我婶子专管唱歌。说实话,唱得相当不错。可惜了这么多年。她把歌和戏都让给樊苏三唱了,樊苏三死了,她也唱不起来了。现在好了,压在箱子底儿的那些歌谱、歌本都翻出来了,连戏装也找到了,一抖开都呛人,很多小虫子在上面钻了洞。看她那架势,比专业还专业。
       有一天我去送药,看见我婶子穿着戏衣像被点了穴似的一动不动,花架子、兰花指僵在半空里,只有嘴里在唱,咿咿呀呀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出。
       我说:“婶儿,你跳大神啊?”
       她对我龇牙咧嘴眉毛直挑,用下巴示意我看布阳,我当时就原地蹦了一下。布阳嘴里出了声音,不大,但实实在在是出来了。她的声音和我婶子的是同一个调,只是有点生硬和结巴。我张大嘴,喘气声都不敢大,一直等到她们把那一段唱完。唱完了我婶子跑到布阳跟前,捧着她的脸说:
       “布阳,布阳,你把一整段都唱下来了!”
       布阳缓慢地笑了笑。一笑,我就觉得过去的那个布阳要回来了。
       “你不知道,”我婶子说,“这几天她越唱越好,开始只能唱一两句,现在一整段都唱下来了!快了,快了!”
       这样的训练大概持续了三个月,春节过了,转眼春暖花开,运河的水都开始涨了,很多船开始在水上跑。书宝回来的次数依然不多,但每次回来他都会和布阳在一起待很久,眼睛揉得红肿才离开。我婶子告诉他,布阳能唱歌了,有时候也能说几句话了。晚上她们娘儿俩经常聊几句天。她让布阳说几句话给书宝听,布阳只是看看书宝,不张嘴;让她唱一段,她只笑笑,也不开口;她开始唱,让布阳跟,布阳竟也不跟了,急得我婶子直跺脚。书宝以为这不过是母亲的小伎俩,为了让他留下,就说:
       “妈,你就别瞎费心思了。我出门不是逃跑,是忙。”
       “我不管你忙不忙!布阳就是能说能唱了,我都半辈子了还跟你说瞎话?”
       “那你倒是让她说让她唱啊!”书宝突然提高了嗓门,两眼一下子通红,“我不比你还想她能说能唱、跟过去一样啊?!”
       我婶子蹲在布阳面前,说:“布阳,你怎么就不张嘴了呢?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书宝冲母亲喊:“她能知道什么!我又没打算和她离婚,没打算不要她,你知不知道,我比她好好的时候还想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书宝都快哭了,揪着头发蹲到槐树底下。
       我婶子没再说什么,照旧做了他最喜欢吃的三个菜:麻辣鸡胗,芹菜肉丝,鱼香茄子。吃完了,我婶子说,你走吧。书宝看看布阳,把她的手握了又握,骑上摩托车出了门。
       那天夜里,乍暖还寒,因为冷,花街上有种近似透明的寂静。十点钟所有人家都睡了。半夜里我醒来,迷迷糊糊听到哪里传来歌声,支起耳朵使劲儿听,是从西大街来的。
       我推醒老婆,说:“我婶子又唱歌了。”
       我老婆把脑袋伸向窗口,说:“不像,不像一个人唱的。”
       “你耳朵里肯定塞驴毛了,布阳就是唱,你也听不见,那才多大声。”
       “你耳朵才塞驴毛!”我老婆打开窗户,更多的声音进来了。“真是两个人的。”
       我把脑袋伸出窗外,那时候已经无须分辨,两个人的声音。我婶子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再陌生我也听出来是过去的那个布阳的。她们的声音响亮而忧伤,在唱运河边流传了多年的一首老歌《水上船》。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