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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透不过气
作者:王 棵

《十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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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安是颗定时炸弹,他引爆自己的方式是找小姐。小姐的身体都是湖,湖里面镇定剂的含量超过百分之九十九,胡安不定期地往里面跳一跳涮一涮,再上来后他就能够虚头巴脑地向人们颔首微笑了。这一次充当镇定剂的小姐叫小齐,她一进来就犹犹豫豫地去抓胡安的引信。胡安把屁股一扭,让开了小齐的手。猪肉涨价了。他阴阳怪气地说,你知道猪肉涨价了吗?这几天新闻联播老讲这个事。
       叫小齐的新镇定剂吊着眼睛看胡安。这种眼神大有内容,通常情况下,男人看到的是撩拨,如果这个男人心机很重,会立刻想到阴谋,在个别小心眼的男人看来,它所昭示的,是职业的风骚背后隐匿着的鄙夷和不屑。胡安才懒得在一个小姐身上浪费脑细胞,她们只不过是他的降压秘方。他跟小齐聊起最近的猪肉行情,无非是享用她的一种方式。他喜欢跟小姐们说话。无所顾忌地说话,对胡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享受。你不吭声表明你比较有文化吗?胡安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小齐坐上来。别给老子装蒜了。你是第一次?
       你才第一次。小齐小声而严厉地嘟囔了一句,低着头快速向洗漱间跑去。不一会儿她热泪盈眶地走了出来。胡安吃惊地站起来说,你怎么了?小齐猛地往前一冲,把自己塞进胡安怀里,哽咽着说,我想到我的初恋了。胡安一把将她推开。你是说我长得特别像你的初恋?小齐凝重得很像那么回事地点点头,又往胡安怀里拱。胡安一口气没憋好,轰隆隆大笑起来,差点把自己笑断了气。你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小姐,连表演都会。我喜欢在设置的情境中找感觉,来!不如我现在就装成你的初恋好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大笑了好几声。小齐说,讨厌!你嘲笑我。我刚才说的是真的。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你的耳朵好帅哦,像个茶杯盖。说完这段话,她身上先前那股突如其来的正经劲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假得很明确的油滑。她戏剧性的形象大逆转一下子令胡安觉得她是个特别专业的小姐。他越来越觉得解放,索性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气的人。你现在就把我当成你的初恋嘛!快给我汇报一下你的初恋是怎么回事。小齐忽又恢复先前的凝重。凭什么要我跟你汇报,你先说。胡安盯着她脸上不时流露出的凝重,觉得这样的表情特色跟她的身份很不符合。他因自己观察到的这种错位咯咯笑起来。我还没初恋过呢,又怎么跟你说?小齐促狭起来。那不说初恋,说你第一次找小姐。这个“第一次”总不会没有吧?
       那个下午胡安感觉特别释放,在庆利宾馆607房间里,他每隔两分钟笑一次。在小齐的强烈要求下,他很简单地回顾了第一次找小姐的情景。时间是三年前的春天,地点是长沙某大学不远处的一间发廊,当时他正在那大学读三年级。他说到长沙的时候,小齐惊叫起来。我以前也在长沙工作过的哦。胡安忍不住又想笑,这回是因为小齐的“工作”二字,这两个字与小姐的身份贯连到一起,无法不令他感到滑稽。胡安笑了一次又一次,到最后笑得都快让他觉得今天不做那事也值了。
       可怎么能不做呢?就算他已经觉得做不做无所谓,人家小姐也不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小齐说,要是不那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算钱的啵。看来这还真是个注重职业操守的小姐,胡安很爽快地说,那就来。
       这句话刚出口,门铃响了,紧接着的是不礼貌的猛烈的叩门声。
       查房的警察是个矮个子,这使他看起来不那么有威慑力,但胡安的恐惧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身高打去一点折扣。与电视新闻里被抓了现行的嫖客相比,胡安没有表现出一点创意:上衣一粒纽扣钻错了扣眼,眼镜架跌到鼻尖上,更羞人的是,裤链没来得及拉上,猩红色内裤的一部分逃了出来,无辜地腆在那里。胡安收了收小腹,瑟瑟发抖地寻找警察的眼睛。那双眼睛不怒自威,正牢牢咬住胡安的脸。胡安不费吹灰之力,脑子里出现一大片嫖娼被曝光的后果,他抖得更厉害了。一股尿意冲上丹田,好在他及时运力压了回去。警察说话了,声音相当粗暴。都给我把衣服穿利索了,跟我走。
       你说跟你走就跟你走啊?警察就可以随便带人走的吗?胡安的胆子都快被吓破了,却看到小齐轰地横到警察面前。要走的人是你,你这是干涉公民正当权利懂不懂?我们两个犯了什么法了,要跟你走?
       真是个意外。胡安根本没料到,这个小姐应急机动作战能力这么强。这就叫变守为攻,反咬一口,倒打一耙。胡安的眼睛触到了小齐脸上的理直气壮,他一下子有了底气,向警察用力把脖子一挺,嚷道,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是犯法的你懂不懂?请你给我出去。
       警察可不是纸糊的,像这种捉奸在床却还敢怒发冲冠的主儿,估计他不知道遇到多少回了。他的眼睛说瞪就瞪了起来。嘴硬不是?你们俩,一个卖淫,一个嫖娼,还用我告诉你们犯的是什么法?再不老实,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走!
       胡安马上被警察的气势慑住,腿肚子又开始抽搐。他一紧张就说不出话,只好站在原地筛糠。小齐却又给他制造了一个惊喜,只见她脸上露出受到侮辱后的羞愤表情,抬手就给警察来了一记耳光。你说什么?你大爷才卖淫,你妈才嫖娼。把话给我说清楚,谁卖淫谁嫖娼了?
       警察捂住自己的脸,望着小齐,眼睛里是无数个难以置信。事后第二天胡安绞尽脑汁地琢磨这个不可思议的下午,才发觉就是小齐的这一巴掌使事情最终无法收场。但小齐现在把自己当成了绷在弦上的箭,她只能尽力扮演一个受侮辱后失去理智的纯情少女。你赶紧给我出去,别妨碍我们两个人谈恋爱。
       迎接小齐喊叫的是房间里的一阵沉默。警察把头低下来,眼睛望着地面,慢吞吞往里走。他绕过宽大的席梦思床,在床的另一侧坐了下来。仿佛要向这两个自作聪明的狗男女演示什么叫老谋深算,他盯着二人,诡异地笑了。谈恋爱!喔!原来你们在谈恋爱。他目光蜇向胡安,用手指了指小齐,慢条斯理地问,这女的叫什么名字?又快速一指胡安,问小齐,告诉我,他叫什么?
       小齐翻了个白眼。你可真逗!我老公的名字我能不知道吗?他叫胡安。老公!你告诉他我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免得他还赖在这里碍手碍脚。
       胡安佩服着小齐的镇定,结结巴巴地把她要求他说的话对着警察大声说了一遍。这几乎是个常识了,警察查房的时候会提哪些最基本的问题,有经验的嫖客和有经验的妓女都会早早做好防范,互相向对方透露一点儿真实信息。这么老套的提问难不倒一个老到的小姐。
       警察的脸上没有因他们流利的回答流露出一丝表情,他点点头,这次不再看胡安和小齐。胡安!嗯!这个名字不错。不过叫胡扯可能跟本人更般配些。来!胡扯!唔!胡安!你告诉我,这是第几次出来嫖娼了。
       胡安的战斗力是那么容易消失,警察新一轮的逼问又镇住了他。他仓皇瞥了小齐一眼。小齐正待开口,警察一挥手,语气咄咄逼人。还有你,齐丽虹!你的卖淫史有几年了?
       小齐尖叫起来。再血口喷人我就去告你。我都说了我们俩是在谈恋爱。
       谁能证明你们是谈恋爱?你能用什么东西向我证明你们在谈恋爱?你要是证明不了就是
       卖淫嫖娼。不容小齐辩解,他站起来,直接踩过席梦思床回到先前站着的这里,用手背在小齐的脸上拍了两下。你还袭警,要数罪并罚懂不懂。
       小齐仍没泄气,但看得出来有点胆怯了。她仓促看了胡安一眼,声音出现一点点的不自信。但总的说来,她的回答还是及时的。我们——我们今天下午就去领结婚证。告诉你警察同志,我和我老公今天是出来领结婚证的,人家办证的要两点钟上班,我们就先开个房在这里休息一下——她抬高音量——这不行吗?
       警察笑了,看得出来先前小齐那一巴掌已将他激怒到不把这事收拾利索绝不罢休的地步。他狠狠地瞪了瞪小齐。结婚?你能编不是?恭喜你们啊!好!下午我就不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去领证。他抬腕看了看。现在已经是两点十分了,你们还不走?
       胡安的脸色陡然苍白,脑细胞再也找不到去处。他求救似的察看小齐。她显然也已经疲于应付,习惯性地凝重在那里,忽又下意识地举起手,咬了咬手指。再将手放下来,这个怪招迭出的小姐有词了。你闲得慌愿意跟我们去就去呗!走!老公!我们现在就去领。
       笑话越闹越大了,胡安立刻意识到小齐在说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他惊慌失措地跑上前,试图拉住飞快走出房间的小齐。警察却已在他身后挡住他的退路。他糊里糊涂地和小齐并肩走在前面,被警察“押”着离开了宾馆。无论如何都不能胡闹下去了,他想。但不这样还能怎样?坦白嫖娼行径先罚款再让警察通知单位或他家里来领人?这是万万不能的,打死他都不能,那样的话他死定了,一辈子都玩儿完。他昏头昏脑地和小齐走向出租车。中间有一阵子,警察与他们拉远了距离,使他们有机会进行短暂的窃窃私语,小齐捏了捏胡安的手,严厉地安慰他:
       怕什么?胆小鬼!结了不可以离吗?一单是一单,先把眼前这一单搞定。
       胡安被彻底吓蒙了。他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敌视这个时代。放在以前,领个结婚证那得多少道手续啊,可现在好了,把他和小齐的身份证合在一起往办事员手里一塞,填好表,交十来块钱手续费,他们就奇迹般地变成了合法夫妻。第二天,胡安坐在办公室里,对昨天发生的事惊异万分。将场景一一回放后,他悲哀地发现,就算昨天他跟小齐一样处乱不惊,也斗不过那个老练的警察。都怪小齐不够慎重的那一巴掌,弄得警察跟他们较上了劲,非亲眼目睹他们拿到结婚证不可。胡安回想警察成竹在胸地站在他身侧的样子,觉得太惊险了。要不是最后真把那证领给他看,这事不知道要闹到何等危险的地步。胡安想到单位里曾经有个家伙被拘留后身败名裂的事情,越想越感到庆幸。
       可这事终究太戏剧性了,让胡安一时回不过劲儿来。二十七年来,他一直审慎地对待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以至于现在还没找对合适的婚娶对象,现在倒好,一个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帮他把这事落实了,想想多少有点恶心。办公室里人多,胡安怕同事觉察到他的反常,连着两次跑进厕所,把厕门闩紧了,就着被樟脑味掩盖的臭味感受身体里的惊恐。第二次躲在厕所期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给小齐打了个电话。昨天他和她说好了,抓紧时间把结婚证变成离婚证。没想到小齐根本体会不到他的急躁。她一点都不以为然,竟有心思卖弄小姐的那一套。小齐效仿电视剧里的滥俗台词,用港台腔说,老公,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出来我可以改的。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为你做牛做马都愿意。胡安一声断喝,对着电话大骂。呸!跟你说正经事你还那么骚。没等他催促她办离婚手续,小齐已经转换成正常的语气。喂!帅哥!你把位置摆摆正,再跟我说话好不好?她嬉笑两下,重又轻佻起来。现在是你求我哦。你不把我哄好,我可不会跟你去办的。赶紧过来哄哄我吧。我想死你了。胡安吼道,不办拉倒!生气地挂断。没隔三秒钟手机响了。小齐故意发呻吟声。是你自己不办的哦,后悔了就来找我。
       胡安恼羞成怒地离开厕所,在推开办公室门的最后一秒才调整好自己的脸色。坐在前面的曹旭林又开始对他出言不逊。这个和胡安同岁、同一年来到水利局的小子用很不尊重的语气责问胡安。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怎么跟个飞毛腿导弹似的,说没影就没影?胡安一听到曹旭林的声音就烦,他记不清楚曹旭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他张口就是一大堆责问的,他也弄不懂这个姓曹的鸟人有什么资格责问他。非得找到一个解释,大概胡安在人前太小心翼翼。办公室总是个扑朔迷离的地方,精明的人善于利用那些软柿子来抬高自己的地位。通常情况下胡安不是个勇于翻脸的人,他的顾虑太多。但今天胡安无法容忍曹旭林的挑衅了,他没好气地说,我刚才去上厕所,怎么了?曹旭林说,上个厕所跟生孩子似的,那么长时间。办公室另外两个人笑了起来。曹旭林受到笑声的鼓励,更加放肆。你该不会生痔疮了吧?还是掉进坑洞里去了?另两人失声大笑。胡安气急败坏,喉咙发干,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咬住嘴唇,考虑着要不要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夹砸烂曹旭林的尖嘴猴腮。这鸟人那张破嘴许多人都领教过,一般情况下给他一声棒喝他就老实。隔壁办公室的小李就曾经啐他一脸,此后姓曹的再不敢当着小李的面信口开河,但他却更爱对小李说三道四,只不过把阵地转移到了地下。胡安考虑着这些,理所当然地错过了回击的机会。曹旭林已心满意足地笑着出去。办公室里蓦然一片肃静。胡安想起了那张神奇的结婚证。
       下了班他赶紧打电话约见小齐。这次没要他啰唆,小齐爽快地答应赴约。在红树林西餐厅,她又变成了一个凝重的女孩。她两肘撑在桌上,张大眼睛凝视胡安,慢慢眼圈竟红了。你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去办离婚证啊?是觉得找一个小姐做老婆很丢人吧?胡安耐住性子说,不是你说的这回事。小齐埋怨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们做小姐的,否则不会急着要跟我离婚。胡安用拳头猛敲桌子。你搞清楚,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不叫离婚。不叫离婚你叫我去办离婚证明是什么意思?小齐义正词严。胡安实在没心情和这个无聊的小姐纠缠下去,他不耐烦地说,明天上午你有空吧?明天上午就去办,别拖了,这有什么好拖的?小齐忽然向他眨了眨眼睛,表情和语气都暧昧起来。万一我爱上了你,不想跟你离怎么办?胡安说,别逗了!我没空跟你闹着玩儿。小齐耸了耸眉毛。嘿!反正现在是我说了算。你不好好侍候我,我就不跟你离,就不!
       胡安猛地火冒三丈。真奇怪一惯隐忍的他面对这个小姐却总是那么释放。他恶狠狠地盯住小齐,小声而冷酷地说,臭婊子!你再胡闹,我揍你个半死。小齐大笑起来,西餐厅的宁静被她的笑声打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老公!你再对我凶,我就站起来跟大家说,你找了个小姐做老婆。我还会去你们单位、去你们家,告诉你们领导、你爸妈。胡安胆战心惊地坐在那里,噤若寒蝉。
       2
       胡安的父亲经常说类似这样的话:人就活一辈子,想那么多不累吗?爱干吗就干吗去。因为过分纵容天性,这个搞艺术的男人没来得
       及在美术界混出一点小名,就在一次写生的过程中失足掉到悬崖下死掉了,留下胡安与病恹恹的母亲相依为命。胡安的父亲死得很早,他早在胡安记事前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匿迹了。是否是父亲之死给胡安留下后患,这不得而知,反正他从小就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人。他偷偷给自己制定了很多人生目标:一定要做个孝子,一定要事业有成,如此等等。为了做一个孝子,上大学的时候,他把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带到长沙,租了个小房子,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勤工俭学。这件事还被当做新闻在当地的报纸上报道过。一时间胡安成为学校向学生弘扬传统美德时必然会列举的典范。被作为典范宣传的日子里,很多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集体捐款,个人资助,不一而足,但都被他拒绝了。
       那阵子胡安也被自己吓住了,但凡有人向他抱以某种形式的同情,他便下意识地抵拒,然后是周围的一片叫好声,他抵拒的劲头就更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不停喊不。曾经有半年里,每个月底他都会收到一张面值一千元的汇款单,这似乎表明,只要他还面临着生存上的困境,这份汇款单每月都会飘然而至。胡安想也没想就把这笔钱放弃了:在学校一次关于希望工程的动员会上,他向大家宣布:把这份匿名汇款转赠给希望工程。结果当然是一片欢呼,又一篇有关他的报道火热出笼。那个藏在暗处的捐款者肯定看到了报道,觉得胡安此举刻意篡改了他的捐助意愿,接下来这汇款就再没来过。事情的这种小延伸,当然只是个插曲。
       在胡安作为学校典范的那些时候,类似的事情有好多。毕业后胡安作为德智体美劳样样拔头筹的应届毕业生在家乡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起先他还是以一个过气典范的形象出现在单位里,但人心太莫测,大概是因了对模范人物的逆反,加之胡安自己看起来又太好说话,渐渐他竟成了曹旭林之流捉弄的对象,他的个人形象便时刻面临挑衅,而个人形象似乎与一个人的仕途、境遇之类人生大事隐约联系着,这便让胡安心里时常压着一团邪火。大概父亲的基因开始在他身体里蠢蠢欲动了,他开始隔三差五地偷偷去找小姐。让胡安难以预料的是,今天他终于被自己难以启齿的隐秘行为绊住了手脚。
       第三天胡安正踌躇着要不要给小齐一点颜色看看,迫使她正视他的急切心情,小齐却主动找上门来了。她站在胡安单位大门外不远处的远洋人俱乐部下面的公交车站牌下,一边肩背着一只超级大的蛇皮纹大包,另一边肩上是两只小包,手里还拎着个网兜,里面是丁零当啷的一只搪瓷脸盆和一些瓶瓶罐罐。胡安正待对她表示疑惑,她抢着说话了。老公!结了婚自然要搬到一起去住,否则说不过去。你怎么没点绅士风度呀?快来帮我提一下嘛。胡安一把将她拖到公交车站牌后,又仓皇探过头去望了望站牌后的人流,以及远处的单位大门。你搞什么名堂?谁跟你结婚了?你要跟谁搬到一起住?你有病是不是?小齐一挺胸,凑到胡安身上蹭了一下。胡安厌恶地把她推开。小齐笑不露齿,瞟了胡安一眼。老公!快走吧!你不怕待会儿来熟人?胡安敏捷地扯下小齐那只大包,嗵地扔到地上。走哪儿?你真有毛病?小齐说,去你那儿啊老公,我都说了我们要搬到一起住。胡安说,呸!想得倒美!把话说明白了再走。小齐已经重新背好那些包,率先走了起来,又回过头。哎呀!你这个人真烦!你再啰唆我就要尖叫了。胡安狂走过去,警惕地四下看了几下。给我站住!小齐却走得更快,还欢叫着回过头来逗引他,俨然一副热衷于嬉闹的恋爱中女生的调皮样儿。胡安追着她,突然意识到小齐走去的方向与他家方向吻合,这让他很不理解。怎么回事?他大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在哪里的?
       小齐停下来,表演出一种标准的神秘莫测的表情。她瞥着胡安,说,我什么都知道,我是神仙,是狐狸精!你再不走我真的要尖叫了。嘿!胆小鬼!我让你同事、朋友全听见。胡安已无法遏制他的愤怒。这个时候他只想踹小齐一脚,但显然场合不对。他暴躁地原地转了一圈,突然像一只意识到被猫耍弄的老鼠一样,对小齐充满了怀疑。他稍稍定了定神,问她,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想跟我离婚?小齐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变来变去。嘻!老公!我做梦都想跟你结婚,结了哪有离的道理?胡安的肺都快气炸了,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事情远不是先前想的那样简单,他开始有点镇定。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坐,我请你。你别给我卖关子了。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小齐倒直白,快人快语地说,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老公?很简单的呀,我爱你,就想办法让你变成了我的老公。胡安瞠目结舌。小齐身上那种时不常地流露一下的凝重又出现了。
       她凑过来,悄悄对胡安说,那个警察是假的。
       一进门小齐就把那只大蛇皮纹包抖开,飞速从里面捞出一个磁疗仪。她嚷嚷着叫胡安退到一边去,自己熟练地推起手摇车里的赵美芹去了她的卧室。胡安对小齐的主动出击大为惊恐,但又想不出任何对策,只好阴着脸站在客厅里假装看电视。他瞥见小齐蹲在他妈身边,演示着磁疗仪的用法,并不停说着什么,声音小得要用扩音器才能听见。过了一会儿,小齐站起来,索性把门掩上,还给胡安做了个鬼脸。胡安像一只任人宰割的败兽,心神不宁地坐在那里不停喝可乐。近半个小时后,小齐推着赵美芹出来了。赵美芹,这个因下肢瘫痪一张口就叹气的女人,这一次嗓门明显被什么东西调动起来了。真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我以为这么好的姑娘就只有电视上才有,没想到今天给我们家碰上了。
       胡安不敢抬头,但耳朵竖得一丈高。他倒想听听小齐怎么在他妈面前编造她的来历。赵美芹握住小齐的手,抚摩着,对胡安说,安啊!真难为人家小齐了。多不容易啊!唉!太不容易了。胡安说,什么容不容易啊?她都跟你说什么了?还不就是你们那点儿事吗?赵美芹说,你这孩子也真够木的,人家女同学暗恋了你四年,你都看不出来。非得小齐主动跟你挑明,你才开窍。小齐站在赵美芹身后得意地朝胡安挤眉弄眼,跟那个被灌了迷魂汤的女人一唱一和说,可不是吗?这个臭安!——妈!我叫他臭安你不介意吧?——要不是我有把握他会喜欢我,我还不敢跟他开那个口呢?女孩子嘛。我其实脸皮很薄的。赵美芹笑了。换了我年轻的时候就不敢。唉!你这个孩子蛮勇敢的。真不错!你也别怪安,我替他说句话,他肯定也一早就喜欢上你了,要不你前几天一追到这里来,他就马上跟你去领结婚证了?
       她还冲胡安使起了眼色,希望儿子在眼下的场面里给小齐足够的面子,便于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胡安不得已干笑了一嗓。赵美芹吊住小齐的手,开心地笑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我成天巴望着他带回个媳妇。唉!这下可除去我一块心病了。胡安猛一阵烦躁,他望了望小齐那张只要她愿意就能人见人爱的脸,对小齐高超的装蒜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已经大体弄明白小齐是怎么编造他们的“爱情史”的了,他不能反驳,只能顺水推舟,这让他恼火。他心慌意乱地跑进自己的房间,头枕着手臂躺下去思考着对策。小齐很快掩门靠到床边。胡
       安弹起身,压低嗓门怒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妈瘫痪?怎么你什么都知道?小齐说,我不是说了嘛,我是狐狸精。
       已经很明确了,从一开始胡安就掉进了小齐的预谋。是阴谋总有根由,小齐设套骗取结婚证的目的是什么?胡安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是必须尽快弄清楚的,否则这个阴谋背后不知道还有多少陷阱。
       临睡觉前小齐忙乎开了,好像她成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女主人,她催促着要赶紧把赵美芹的裤子脱掉,好给她擦身。赵美芹显然不是不想擦,只是过意不去。这件对健康人来说不算事情的事,自九年前她不幸瘫痪后,便一直是家里的一大尴尬。胡安虽然是她儿子,但毕竟男女有别,每次这件事开始时,家里便涌起一股异样的气氛。因为这种微妙的感觉,赵美芹养成了谦虚的习惯,只要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不特别难受,她都会推辞胡安帮她净身的好意。久而久之,有时她甚至会连着十几天不擦身。这种微妙的感觉当初曾被记者试图详细地表现在报道上,但由于太过琐碎,最终只是被一笔带过。现在是冬天,赵美芹已有一个星期没擦过身了。她最终欣然接受了小齐的好意。
       小齐接了一大桶热水,关起赵美芹的门,履行起一个孝顺儿媳妇的使命来。胡安坐在自己的卧室里,被隔壁哗啦啦的水声和她们的小声交谈弄得浑身不自在。许久后赵美芹的门开了,小齐拎着桶去了洗漱间,又空着双手跑出来,从她那只蛇纹包里找出一套内衣,向胡安做了个小可爱的表情,快速回到洗漱间洗澡去了。趁着这个家恢复到平日的正常格局,胡安一个箭步跑进母亲卧室。没等他问点什么,他先惊在了那里。赵美芹正细声细气地抽泣。她说,真是个好姑娘!安!你眼光真好。胡安只好强作欢颜地点头称是。赵美芹开始责怪胡安,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他竟然对她只字未提,又说现在结婚证都领了,得赶紧商量个好日子把婚宴办了。胡安无法听得下去,他的头都快要炸了。
       接下来的夜晚是疯狂的。胡安把门牢牢闩死,关了灯扼住小齐的脖子要她老实交代她的动机。小齐并没有像历史题材影片里的女英雄那样守口如瓶视死如归。胡安的手刚在她脖子上紧了一小下,她就告饶了。我坦白我坦白。胡安说,你快说。小齐把身子一歪,抱住他的腰,躺了下来。其实就是晚上我跟你妈说的那些。我暗恋你好久了,想嫁给你,但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正常的办法,你都不会要我这种人的,只好想了那么一个主意。这个解释听起来太像天方夜谭,无法让人信服。小齐说,真的,我向你发誓我没瞎说。唔!我们女孩子,有些事是不好意思跟你说出来的。你只要知道,我真的是暗恋你好久,然后想办法让自己变成你的老婆,这就行了。你问我动机,就是这个样子的啦。
       胡安顺着她的思路略走了一会儿神,他回想当时被小齐怂恿去了庆利宾馆的前前后后,便想起小齐之前多次在他单位门口的发廊打老远地勾引他,开始他是拿定主意不理睬她的,那天中午他心里有点烦躁,就这样被勾到了宾馆。但这一情况能表明她暗恋他很久吗?眼前这个女孩言行诡谲多变,令他无法弄清楚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他都快给她逼疯了。
       小齐忽然凝重起来,幽怨地说,你呀!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提醒一下你吧。其实,好几年前你就找过我的。你肯定不记得了。她换作一种女孩子们都熟络的醋意浓重的语气。谁知道你找过多少小姐。怎么可能记得住我?男人嘛都是这个样子。仿佛被某种回忆逗乐了,她突如其来地轻笑两声。不过也就是那一次,我喜欢上你了。你床上功夫很棒哦。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像我这样苦命的小姐暗恋过你。胡安都快要进入她的思路了,显然那是不明智的。他小声喝止她。别尽放那些不着边际的臭狗屁,快给我说实话。小齐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我刚才都跟你发过誓了,你不相信,那是你自己的事。你是不是太自卑了呀?不相信会有女孩子对你那么用心良苦吗?你这个人想问题太复杂,不像我,很简单的。其实,哪怕那样去想呀——你职业稳定,公务员,长得帅,又是独子,当然会有像我这样的女孩想方设法把你搞到手啊。嘻!别想那么多了老公。
       小齐开始施展她的职业技能,她像兰州拉面馆师傅手上翻腾起舞的一串拉面,以胡安身体为基准,摩来擦去。我真的好爱你的,老公!别想了行吗?就那么简单。胡安烦透了。三天前在庆利宾馆他想与她上床,那只能说明她的外表有着一定的女性魅力,如今她对他来说,只是一口意在吞没他的陷阱,她身上的女性魅力无法抵消他对她的疑惑和畏惧,以及因此产生的敌视和厌恶。她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一团禽流感病菌,他哪有与她干那事的心思。
       胡安最终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一门心思为眼前的疑惑寻找答案。有一会儿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得罪了单位什么人,遭了别人的暗算。可那似乎不太容易说得通。他眼下又不要跟谁竞争某个要职,像他这种遇事躲还来不及的、从来没在背后捣鼓过别人,也没理由成为别人的箭靶。那又是怎么回事?
       半夜里胡安打开灯,看到小齐瞪大眼珠子看着他,他突然一个激灵,心想是不是遇到了一个神经病?除了这个解释,似乎没有别的解释能令他释然了。
       现在小齐必须是一个病毒了,对胡安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对症的药方把她连根拔除。要拔的根,首先是那张凶险莫测的结婚证,另外就是她这个人,他得尽快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姐从他眼前消失掉。
       胡安红着一双一夜失眠后的眼睛趴在办公桌上搜肠刮肚寻找对策,中午临下班了,都还一筹莫展。接近元旦,单位要搞年终总结,杂事本来就多,他只好把愁绪放一放,抓紧时间干手头的工作。曹旭林今天上街去采购年货,他负责科里的内勤。没了这个嘴奸心恶的家伙,办公室里暂时清静了。上午十点来钟,胡安想起抽屉里还有几张发票没报,趁那个多嘴的家伙不在,他该赶紧去请陆科长签个字。往常他总对报发票特别憷。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为公家办事,钱当然得单位报销。但人所共知的是,找领导报销是很费口舌的。每次他拿着发票去找陆科长签字,陆科长总要盘问个半天,生怕误签了私人消费似的。只要曹旭林在场,胡安尽量不找陆科长,他受不了那些起哄和落井下石。其实倒是曹旭林之类的人经常拿着私人消费找领导报销,但胡安学不了他的巧舌如簧,这种便宜他注定没有命去占。胡安可不想占便宜,他只是做应该做的事而已。
       胡安放在抽屉里的手正把发票捏住,陆科长转过身来,问他年终总结写完了没有。胡安审时度势地把手从抽屉里退出来,忙着解释,说暂时还没找到感觉,还没动笔。陆科长说,怎么这么磨蹭啊?给你交代一点事,你总拖拖拉拉的。胡安心里突然就火了。好像这事跟别人没什么关系似的,办公室里四个人,凭什么每次有东西都叫他写?写了还落不着什么好。不写的人,倒什么事都没有。一想到这点胡安就来气。他从没觉得周围的人比他聪明多少。这些人一抬腿想放什么屁他都清清楚楚,可他总是受制于他们。什么原因呢?无非是他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太隐忍了,而周围的人都热衷于
       做一个社会活动家,把斗智斗勇当成乐趣和生活首要之道,于是他们爱说,爱抢占主动权,爱制造是非。胡安想着这些,脸上却不见风雨,最终还是决定息事宁人。他悄悄埋下头去,这一天的上班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
       傍晚离下班还有二十多分钟,胡安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声音沿着楼道一路飘来,在他办公室门外响起的同时,他听到小齐的一声呐喊。终于找到了。没等办公室里的人开口问她是谁,小齐一个三级跳,奔到胡安身边,小鸟依人般搂住胡安的脖子。老公!累死我了。你们办公室怎么那么难找啊?多亏我有个聪明的脑袋。一抬头,见胡安的同事们目光都齐刷刷对准她,她连忙吐了吐舌头,用肘顶了顶胡安。如同昨晚那样,胡安再次被她的突袭搞蒙了。他惶然打量着小齐。她手里拎着两只方便兜,显然刚从超市回来,不知道袋里装着什么东西。
       还是小齐自己打破了沉默。可她一开口又把胡安弄了个措手不及。干吗这样看着我啊?也不赶紧把我介绍一下。她推了胡安一把,一挺胸。算了!我自我介绍吧。大家好啊!我是过来发喜糖的。胡安这个人就喜欢搞神秘,估计他还没跟大家说他大前天就领了结婚证。现在我作为胡安的爱人,郑重向大家宣布,我和胡安结婚啦。呵!也算是给大家一个惊喜呢。说着她飞步走起来,天女散花般往陆科长和其他两个在位的人手里塞糖。理所当然地,办公室里是一大阵的骚动,紧接着就炸开了锅。附近办公室的人听到这边动静大,很多人跑过来。一时间挤了一屋子的人。小齐只管给人发糖,和大家打成一片。不消一会儿工夫,整个楼层都知道胡安刚领了结婚证的事。不出意外的话,在几分钟后的班车上,胡安将成为话题,用不了一个晚上,发生在胡安身上的事会轰动整个单位。
       胡安在闹哄哄的屋子里惊惶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应付着别人握过来的手,强颜欢笑着,眼睛死死地盯住表演得正起劲的小齐。现在小齐的音容笑貌令他怒从胆边生,她这一招简直太阴毒了。如果她真有精神问题的话,那接下来够他受的了。据说精神病患者智商都没有问题,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在某一方面拥有超人的天分。胡安想,这个可能的精神病患者大概属于表演天才。他怎么就那么倒霉,让她给赖上了。他该怎么办?任由着她胡来吗?
       小齐现在扮演的角色,是一个活泼可爱的新娘。她表演得卖力又投入,使办公室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氛围。胡安伤心地发觉,经她一顿忽悠后,他的同事们全喜欢上了她。胡安在公开场合总是木讷的,小齐的活跃更衬托出他的不可爱。这真是太可怕了。可怕在于,喜爱是个容易导致是非颠倒的东西。这表明纵使以后胡安再努力申辩,可能也无法让别人相信他的“婚姻”是小齐精心设置的圈套,而小齐是个有问题的女孩。胡安差点被这样一段推理惊吓得声带失效。他大气不敢喘,小心斟酌着用词。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他在这个傍晚的表现,比平时还要弱一百倍。每个人都说胡安娶了个能干的老婆,像胡安这样的人,身边就得有这样的女人。胡安听着这些众口一词,意识到自己在大家心目中原来是那么无能,也难怪平日里谁都敢对他指手画脚。他哭笑不得,但毫无反抗之力。
       下班铃响了。众目睽睽下胡安不得不和小齐佯作亲密状一起回家。这次他再不能对小齐客气了。憋了一晚上的气,不撒出去恐怕他的身体要炸掉。上床后他用枕巾捂住小齐的嘴,咣咣给她来了两个大巴掌。小齐的两臂被他在背后扭成麻花状,头被他摁在床单上。他凶神恶煞地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小齐的反应不出他所料,还是先前的那一套。他大概永远无法从她口里找到与真理准确对应的解释了,他想,她也许真的是个神经病。他决定不再对从她口里获取真相抱有幻想,从此以后再不跟她废话了。他的政策现在就一条:逮住机会就向她用强,直到将她打跑为止。
       胡安终究无法使战斗完全处于无声状态,卧室门响了,他听到赵美芹疑惑和担忧的声音。你们没事儿吧?怎么声音怪怪的。胡安赶忙放开小齐。小齐敏捷地冲下床。面对一个男人的武力,再狡黠的女孩也会选择退避三舍。这会儿的小齐显然是惊慌失措的。她拼命打开门,一把将赵美芹及她的推车拉到身前掩护住自己。赵美芹竭力将手臂够到墙上,摸找电灯开关。灯一亮,她惊呼起来。安!你怎么打人了?她惊号着,去扶小齐。小齐号啕大哭。赵美芹把小齐紧往身上拉,一只手把墙壁拍得嘭嘭响。你怎么能打她呢?太不像话了。走!虹虹!有我在别怕!到我屋里去睡。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胡安发出一声大叫,关上房门。
       3
       胡安在走廊里碰到迎面走来的尹处长。尹处长说,小胡!行啊你,说结婚就结了,也不跟组织汇报一下。理所当然,尹处长嘴里的组织说的就是他自己。胡安已经走过去了,但迅速领会到尹处长在指责他。结婚是个人私事,就算胡安结了一次特别闪电的婚,多少让人觉得有点不靠谱,但归根结底这跟工作不搭界。领导对工作以外的事进行指责,一般情况下完全可以被当成玩笑。胡安却不能把这个玩笑看成玩笑。鉴于他知道尹处长对他特别不感冒,他得揣摩尹处长在影射什么。不用说,这个老东西在借机批评胡安自由主义严重。单位总是这样,你是不是自由主义领导说了算。尹处长要认定胡安自由散漫,胡安不能抗议和反驳,他能做的,只能是不停地向尹处长解释再解释。
       通常情况下,胡安这么分析尹处长对他的不感冒:作为一个新上任的处长,他当然会对上一任处长留下的亲信慎重对待。胡安其实也不算上一任赵处长的亲信,只不过三年前这城市刚好在宣传一种自强精神,毕业生胡安的事迹与这种年度宣传合拍,赵处长就很器重地把胡安要到了水利局。实际上赵处长在位的时候,并没有在私下里对胡安表现出更多的亲密,可别人看别人是盛行用简化法的,在很多时候,胡安被简化成了赵处长的亲信。
       但就因为胡安与赵处长“有染”,尹处长就对他百般挑刺了吗?胡安扪心自问,有时也会觉得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胡安无疑是个爱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常常要求自己客观地看到自身性格的缺陷。有时他会想,或许尹处长的不感冒,更多是源自他的性格不讨尹处长喜欢。
       胡安凄然回过身,跟着尹处长的背影急走了几步。尹处长的办公室就在旁边,他一不留神就跟到尹处长的办公室门口。尹处长往里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他,“咦”了一声,硬声问,你有事吗?胡安支支吾吾,这才意识到站到这里完全是个意外。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快速搜索可以自圆其说的解释。尹处长已经走进去了,头也不回地说,把门给我带上。看来他误解了,还真以为胡安专程过来找他有事。胡安只好带上门,亦步亦趋往里走,心里觉得自己很笨蛋。尹处长坐下来,屁股一用力,底下的椅子左右转了几下定住了。说吧!什么事。他冷冷看了看胡安。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想问问处长您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尹处长把跷在左腿上的右腿迅速放下,一正身,拿起桌上一沓纸。去把这个给我打出来。
       
       胡安举着这个额外到来的任务走回办公室,因刚才的表现而沮丧。把那沓纸在前面摆好,手还没搁到键盘上,他就烦躁了。他将那沓纸推到一边,趴到桌上反省自己。
       这段时间胡安总结出,以前自己身上的最大的优点现在变成了最大的缺点。多年来他一直是个甘于示弱的人,并且尝到了示弱的甜头。那时候他总沾沾自喜地以为找到了做人的诀窍。不是吗?生活中有多少人不是在逞强?换句话说,几乎所有人的行为目的就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别人强,证明自己更有水平,证明自己更善良,于是活得累不堪言,胡安从小就轻言细语、唯唯诺诺,表现出旁人眼里的弱的样子。因了他的这副表现,别人对他的期望值都变低,都愿助他一臂之力。不能不说,他走到今天这步,与他的弱相有很大关系。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势移人。把这话稍微变动一下,那就是,时势不同,对人的要求也要变。现在胡安应当具有的形象,似乎应该是另一副样子。说到底,作为一个男人,站到最后的,还是强者。示弱永远无法使人站到最后。举几个简单的例子:领导觉得你太弱,就不会把重要的任务、岗位交给你,宁愿交给曹旭林之类毛病多多但看起来特别有雄性感的人。再比如在办公室,你一遇到打嘴仗的情形,嘴巴跟不上去,天长日久就容易让人小看你,让人对你指手画脚。
       胡安犹豫着是不是给自己的形象来一个大倒戈。但他总觉得,自己无法驾驭想象中的强者形象。人不是说想变成怎样就能怎样的。装一天可能没什么问题,长久地装下去,那得靠本钱。胡安本性里没有那么多的强悍,心里头想扮酷,但行动上却表现不出来。胡安,这个前模范人物,只好成天陷于内心的重重纠葛,郁闷不已。
       晚上胡安打开家门看到赵美芹和小齐在他的卧室里忙乎。一进去,看到他卧室里原先的窗帘换掉了,现在是大红色,把房间映照得火光冲天。胡安问赵美芹,为什么要换窗帘。赵美芹抬起头看了看小齐。小齐站在她身边作羞涩状。赵美芹说,小齐去买的,颜色是我定的。唉!趁过年前你俩把酒席办了吧。从今天起我们就得布置新房了。又叹口气,佯作微笑,说,现在什么都涨价,昨天看市电视台在说,猪肉价格刚涨,别的都跟着呼呼涨了。唉!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可能花大钱给你操办婚事,要把你的新房重新修一遍也不大现实,就自己动手简单打拾几下。反正又不用动你的手,有我和小齐呢。你先上你的班行了。赵美芹越说越来劲,胡安趁她停顿的当儿,把她推了出去。他关住门,一个人待在里面,感觉很累,仰躺在床上,抚摸着因打字而僵直的指关节生自己的气。
       昨晚的武力是有效的,整晚小齐一直躲在赵美芹的房间,用那只磁疗仪给赵美芹按摩。吃晚饭前胡安走出卧室途经赵美芹房门口时,瞥见小齐在和赵美芹交头接耳。这让胡安分外恼火。他怀疑这一整天小齐都在和赵美芹说他。以小齐作为一个阴谋家的天分,那么长的时间,难保赵美芹不被她洗脑。胡安和赵美芹的感情一向很不错。但他这样的人,就算面对的人与他很亲,他也不善于流露自己。因此赵美芹对自己儿子的生活状况并不十分了解。这就使小齐有很多空子去钻。胡安一想到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光辉形象现在可能被打上了几个问号或光辉性打折了几成,就对小齐来火。吃饭的时候,他一味低着头。小齐脸色极其凝重地给他夹了一块菜。但她将菜夹到他碗里之前,让菜谨慎地在胡安的碗与他低着的头之间停了一会儿,那用意在胡安看来很明显:她想让赵美芹看到她怕不小心把菜放到胡安的脸上去,她在用这个停顿表达她对丈夫的周到和细致。她所表演着的,是一个受了丈夫欺凌,却又无法扼制内心对丈夫的爱意,而不得不去关爱丈夫的完美妻子形象。胡安早就厌恶了她这一套表演。但至于她为何冥顽不化地表演着她一手导演的角色,他是越来越搞不懂。搞不懂那就是她真有神经病了,不是吗?现在胡安只有寄希望于她的精神疾病不会严重到将诸事弄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这一晚他们没有同床。睡前小齐趿着拖鞋站在床前望了他好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地倚坐在床上,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在思考对付小齐的方式。敌人太猖狂,他再不揭竿而起,事态会扩大,会深入,会严重,会将他逼到悬崖尽头。胡安必须主动出击。可方法是什么呢?他感觉自己像被妖怪施了定身法,找不到解救自己的任何出路。
       小齐站着站着发现是自讨没趣,扯了一个枕头,嘟起嘴,故意用拖鞋走出很大的声音,三步一回头地去赵美芹房间睡去了。这整个一晚上,他们都没说过一句话。胡安没有想到任何制服她的绝招,但隐隐觉得不和她说话至少可以使他以静制动。他决定从今天起,直到她顺利消失之前,他尽可能不去和她说一句话。
       夜里胡安在思索中越陷越深。凌晨时他突然醒过来了。打开窗子他看到外面特别鬼魅。一阵惊恐后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主意:万不得已,他会考虑把小齐杀掉。这个主意简直酷毙了,但它不过稍微一闪,就把他吓了个半死。
       陆科长在办公室里嚷嚷着晚上请大家吃饭。要他这只铁公鸡请谁吃饭那准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是,公历新年要来了,科里要例行去外面聚一次餐。陆科长宣布完“请客令”后补充说明了一条:晚上有老婆的必须把老婆带上,没老婆的把女朋友带上,女朋友没有的,就不要去。“不要去”当然是他的玩笑,但胡安是知道他为什么要强调大家必须拖家带口。还不是他想利用一次聚餐,把所有该付出的感情一网打尽。胡安支吾着说,能不能不带人?单独自己去不行吗?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异口同声道,谁都可以不带,唯独胡安你不能不带。新婚夫妇怎么能不出双入对,今天是你们的小家庭在组织生活中的首次亮相哦。胡安注定是说不过别人的。他一想,反正小齐也和大家见过,把她带上也不见得会出什么纰漏。他明智地放弃了争辩。陆科长简单和大家商讨了一下聚餐的地点,下了班各人先回各家,一个小时后又在约定的饭店济济一堂。
       小齐穿了件杏黄色的皮褛,下面是黑色紧身羊绒连脚裤和长筒靴子。这婊子身材真好,那么俗气的一副打扮竟还使她显得鹤立鸡群。曹旭林戏弄胡安惯了,坐下来没几分钟,就兽性大发,很不尊重地揶揄起胡安来。正好胡安在他临坐。他把手伸过来,大力在胡安背上拍打了两下子,还握住胡安远侧的肩胛猛把胡安往他这边拉。有句古话怎么说的?鲜花插在牛粪上。小胡同志你这堆牛粪运气不错嘛。胡安没来得及气愤,小齐接茬儿了。那你这堆牛粪运气可真差。她及时拿眼瞥了瞥曹旭林身旁那个女孩。曹旭林一愣。他当然对小齐一无所知,只不过刚上来他还没把小齐放在眼里。小齐这句针锋相对的揶揄很让他措手不及。但他一贯对胡安轻视惯了,所以小齐的犀利没有使他有一点受挫。相反他按照自己对待胡安的惯常套路一脸怒相地瞪了胡安的“内人”一眼。男人说话,没女人插嘴的份儿。小齐回瞪了他,大呼小叫起来,目光跳跃在座中占一半比例的女士们脸上。各位嫂子弟媳们!看这个男人多恶心!
       竟敢这么说我们女人。都什么时代了,这个臭男人还这么大男子主义。她这一招太有效了,座中女人全都开始语指曹旭林,一时间七嘴八舌让这个姓曹的贱嘴大王无招架之力。
       胡安坐在旁边一直没吭气。有一会儿他对小齐心存感激,暗中觉得小齐这种敢说敢干的本事恰好是他所缺乏的,但他不想配合她。他习惯了在一堆堆荆棘中生活,不觉得有争执的必要。小齐愿意应战,那是她的事。
       吵吵嚷嚷地,竟使这顿饭吃得相当热闹。曹旭林显然不想输给胡安,那对于他一贯的胜利者、进攻者的身份太打击了。他一直不罢休。鉴于已领教到小齐的厉害,他不直面小齐,而总把矛头对准胡安。聚餐的两个小时里,他用各种方式逼胡安喝酒。胡安有点酒量,如果以同样的量和曹旭林拼,不见得在喝酒上输给他。可曹旭林有他那张贱嘴辅佐,便使得胡安必须比他喝更多的酒。到后来胡安感觉酒量已到极限,就开始拒酒。曹旭林大概觉得终于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大张旗鼓地站了起来,举着他自己的酒杯往胡安嘴里灌,还手舞足蹈地让他这一刻的灌酒秀特别引人注目。胡安觉得曹旭林今天比从前的任何一天都要嚣张,他推搡着对方,心里受挫感大到无与伦比。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那只酒杯抢了过去。小齐站起来,推开椅子,从胡安身后绕过去,勇猛地在胡安和曹旭林之间立定。我来替他喝!她推开曹旭林搭在胡安肩上的手。曹旭林眼看胜利在望,岂能败下阵来。他借酒装疯,去搂小齐的腰。小齐敏捷地用肘部顶开了他的手。曹旭林发飙了。你敢喝!好!你要想喝掉这杯酒,就得把这一瓶全喝掉。他快速拿过一瓶酒,启了瓶盖。小齐正欲跟嘴合拢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你说什么?她喝问。胡安抬起头来,看到小齐的一边嘴角在用劲往里收,满脸的肌肉以鼻梁为中线慢慢纠结,此际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凝重。他心里喊了声,不好。以他对她的了解,他知道她在酝酿着某种严重情绪。他正欲去阻挡小齐,却来不及了。只见小齐握紧杯子,将杯中酒用力向曹旭林脸上泼去。我叫你犯贱!叫你欺负人!没等曹旭林反应过来,她的两只手都已伸到了曹旭林的脖子上。那两手合力,掐住那脖子,猛地往后一拉。椅子倒了,曹旭林脚下打了两个滑,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小齐一个猛扑,骑到他身上,一手掐在曹旭林的脖子上,一只手挥起来,“啪啪”给他连着来了四五个大耳光。
       这样的阵势,座中人谁也没领教过。大家常年活动在机关,总是以优雅为主的,这也正是曹旭林偶尔的小野蛮、小乖戾拥有市场的前提。论及真正的野兽作风,就算曹旭林身上也并不真正具备。等众人意识到真正的野兽派今天终于隆重登场,演出已经结束。小齐站了起来,地上是曹旭林因终于遇到高人而不得不收敛的迟钝表情。小齐随手从桌上取了胡安的茶杯,啜了一口茶,脸像朵塑料花似的,最大限度地绽开了。她冲大家挥手。好久没揍人啦!手有点生!揍得不好,请大家批评指正。没一个人说话,连胡安都愕在那里。
       胡安和小齐走进卧室,一个站着,另一个坐在床上。赵美芹听到他们回来的声音就摇着车子走到门口。见他们两个那么安静,就放心地把自己摇回去了。胡安心情很复杂。这个晚上他对小齐仍心怀敌意,但又因她的拔刀相助感激着她。他没有像以往他们单独相处时那样暴戾。后来他打算什么也不再去想,赶紧爬到床上去睡。酒喝得不少,他很快睡过去了。许久过后他感到被什么东西压得透不过气。他醒了过来,猛然看到小齐热泪盈眶的脸。已经是深夜了,她坐在床边,手抚在他的胸口上。他惊坐了起来。
       干什么?你没事吧?他醉眼迷离地推开她。小齐撩开他的手,一头拱进了他的胸膛。我想起了好多事。她说,你知道吗?一想到那些事,我就想把你杀了。她的头在他怀里撞了两下。可我就是喜欢你,杀了你还不如杀了我自己。胡安想,她的精神病大概又要发作了,联想当晚她在聚餐中表现出的腾腾杀气,他不寒而栗。小齐忽然捏捏他的耳垂,嘟起嘴。喂!别睡了好不好?她把左手送到他眼前。你看!我的手受伤了。胡安盯住她跷起的食指,果然看到一条醒目的伤痕。无疑那是先前的搏斗留下的了。胡安心中略感凄然,捏住她的手指。小齐轻叫一声,俯冲下来,准确、有力地将她的嘴扣在他的嘴唇上。
       接下来的一切远远背离了胡安的理智。大概有好些时候没碰过女人的缘故,他一下子被小齐点着了,身体里的火苗呼呼往上蹿,与红彤彤的卧室相得益彰。酒劲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毫不犹豫地将理智踹到了九霄云外。现在那张阴险的结婚证再也吓不倒他了,小齐再也不是个威胁,她只是个女人,一个热辣、动情的身体。她嬉笑着,说,慢慢来!慢慢来!乖!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竟然哭得越来越凶。
       在开始之前,她推开急不可耐的胡安,目光炯炯,却诡异万分,开始运用她高超的职业技巧。她用一种引人入胜的语气说,老公!夜那么长,时间那么多,我们何不尽兴点呢。这个时候胡安只能任人摆布。他急急点头称是。小齐用手在他的胳肢窝上搔了一把,快速从他身上游开,一步一回头地踮着脚尖走向壁柜。很快她拉开壁柜,从她的包里拿出一团东西。她又游回原处,期间抖动着双臂展开手里那坨东西。那东西便变成了一条黑色绒布。你不是要听我讲初恋吗?她细致入微地用布蒙住胡安的眼睛。老公!提个要求,现在你就把你当成我的初恋,行不?胡安内心焦灼却更觉察到自己正满心期待进入某种有意思的情境。他说,好好好。小齐开始了。她说着一些奇怪的话,又引导胡安按她的设计回答。
       她变成了一个导演。他们口中小声念叨着的,是一场精心撰写的对白。
       漫长、有序而又狂乱。胡安发现自己被带入了某些回忆。最后的一刻,他脑袋里蹿过一道闪电,接着酒醒了。
       他砰地坐起来,拉下眼罩。小齐的脸被无限放大,定格在他眼前。他回味刚才另一个身体给他带来的强大快感,这种强大的体验他有过,但少之甚少。突然地,一种迟来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令他几欲窒息。
       还记得我吗?小齐幽幽地问他。胡安打量了她许久,终于颤声说,想起来了,长沙,那年我大三,在我们学校二里地外的发廊里。情景和今晚一模一样,连对话也一样。
       小齐的眼泪猛地连成了一条线。你终于想起来了,你就是我的初恋。胡安惊奇、不安又有些激动地说,是吗?那是我第一次,特别紧张,没敢仔细看你的样子。小齐破涕为笑,你想看我长什么样也没门儿。那时候我刚开始干,化的妆好厚的。她两手往前一伸,比量出一个超过十厘米的厚度。胡安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了。对了!你还戴墨镜,打扮得像电影里的女间谍。小齐说,我怕嘛!刚开始干这个工作的时候,总会考虑到以后洗手不干的那天。我怕以后有人认出我来。我戴墨镜,化很浓很厚的妆,尽可能用头发把脸遮住,一进屋就请客人把灯关掉。后来我不那么神经了,人海茫茫,谁记得住谁呀?她有所指地看了看胡安。胡安望着她凝重起来的神色,觉得她的形象在他心里慢
       慢真实了起来,但很多关于她的疑惑还是没解开。他抓住这个适合交流的好机会,慎重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是说,暗恋。当然是真的了。小齐说,你一直没相信我说的那些吗?她凝重的脸色现在有些凌厉。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疯狂。相信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可能那时候我刚开始干,比较单纯,正好你撞到了我心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你,也许那时候你也很单纯吧,加上你很帅。她突如其来地,让面部表情舒展,嘻嘻一笑。反正感情这个东西,用道理是说不清的。就是感觉吧。对你特别有感觉。当时刚干那个工作嘛,在长沙又不太有朋友,无聊的时候也多,认识你的那次后,我就跟踪你,经常去你学校。慢慢了解到你的情况,你特殊的家庭。对你特别敬佩。原先是朦胧的喜欢,了解多了后,就真的是爱了,同情你,惦记你,还有点崇拜。
       胡安脑子里的脉络终于清晰起来,现在他开始吃惊。他惊的是:那么电视剧式的情节竟然在他身上发生了。小齐的话当然还没完。她说,我那时产生了一个想法:供你顺利念完大学。我算了算,一个月支持你一千块钱,差不多你也够了。多了我也支持不起呀。胡安说,原来那些一千块是你寄的?!小齐说,是呀!可是你傻,不要。我可没那么高尚的情操。你乱扔我的钱,我只好不给你寄。胡安说,原来这样。小齐从他怀里往外挪了挪,过去打开灯,回到床上。我跟你说实话吧,要说我千里迢迢到这地方来找你,你也没那么大的魅力。其实是这样的,我上个月搬到这地方来工作。也巧了,我有个工作的地方正好在你单位旁边。这样就碰到了你。嘻!说实话,虽然你是我的初恋,但我也不见得就只爱过你一个人的啦。是你运气好。要是我在别的地方碰到的是别的我喜欢过的人,和我结婚的就不是你喽。
       胡安有点放松了,就逗她。真的吗?那你刚才说的都是假的?小齐轻笑。你都知道不是假的,还乱说。唉!我是想离开这个工作了。这种工作,吃青春饭的,能防老吗?于了几年,我攒了一些钱。现在我最大的目标是找个男人过平凡的日子。上个月我一再告诉自己,要赶紧找个男人嫁出去。所以,嘻!嘻!——唔!我也不想回老家。人很奇怪的。当初干这个工作之前,我的设想是趁年轻赚几年然后风风光光地回老家开店养父母。可渐渐我再也没有回老家的想法了。后来我对自己说,走到哪里碰到合适的人,就在那里买个房子永远住下来。那么巧地,就碰到了你。胡安听她说到这里,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丝惶恐。他闷声闷气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为什么早不跟我说?我是说,为什么你不早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小齐一撇嘴,我有机会说清楚吗?你那么凶。不过我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呀。现在说,不也挺好吗?胡安突然被惊恐淹没,他烦躁地说,好个屁!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当导演。
       现在他对小齐的所有若有若无的疑惑都迎刃而解,所有猜测都自动粉碎。但他迅速回顾小齐刚才所言,便想到,就算小齐对他多年的钟情是真的,他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这个人。她无疑是善用心计的,她不计后果地贸然设套与他结婚之举,说明她就算没有精神病,多少也有点异常,他敢和她在一起吗?再说了,他真会找一个小姐做老婆?那样的话,他多年来小心经营、谨慎呵护的一切,将全部破碎,等待他的结果只有一个:身败名裂。要他接受她,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小齐因他的突然无语心事重重地木在那里。不知道是对他刚才的不恭的还击,还是她的真心话,她突然说,我刚才说的只是过去的想法。现在,我要好好考虑一下以前是不是太冒失了。我俩好像不太合适。胡安脱口而出,那赶紧把婚离了。明天就去办,行不行?小齐盯着他,左边嘴角使劲地往里收。你这么急?哟!要离也是我说离啊。你还真来劲了。胡安举起手,心里在权衡着如果把这一拳对着小齐的某个部位打过去,会不会引起她的暴动。晚上她可是把曹旭林都揍蒙了。小齐却瞥了他一眼,显得对他了如指掌。她倏然冷笑了。打老婆你倒是很在行,怎么到同事面前就变成胆小鬼了?我从来没有想到,你那么胆小怕事,是这么窝囊的一个男人。太没想到了。她箭步如飞,跑去关了灯,回来摸索着背对着胡安躺了下去。
       4
       曹旭林脑门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包,抹在里面的红汞有一些从纱包边沿泄露出来。胡安记得昨天看得很清楚,小齐打的是他的脸颊,真弄不明白为什么最后伤着的是额头。这一天办公室里静悄悄的,没谁说话,气氛特别沉闷。胡安的办公桌在最后一排,他不时凝望别人的背影,感到很不安。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才恢复了一点生机。当然还是得益于曹旭林。他作为一个贱嘴大王,嘴闭得住一时,但无法永远闭下去。
       出乎胡安的预料,曹旭林没有一点对胡安打击报复的意思,他的主题是咒骂小齐。曹旭林一口一个烂货。他说,这个烂货!以为我打不过她,无法无天了,我还不是好男不跟女斗吗?真他妈的不要脸,烂货!他一张口说话,就跑到胡安这里,一屁股坐在胡安的办公桌上,把胡安当成倾诉对象的样子。下次让我碰到她,就把她揍扁,看她还敢不敢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说到这一段,他的兴奋点被点着,又恢复了惯常纵情嬉笑怒骂的放肆样子。他环顾左右,激励身边人来呼应他。实在不行,把她扒光,扔到大街上去。敢惹老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办公室里刚开始还有人应和他两声,但后面他太没口德,其他人便打着哈哈埋头做自己的事了。胡安本来还在庆幸曹旭林今天放过了他,最终听出曹旭林是换了一种更恶毒的形式在侮辱他。不是吗?小齐是人所皆知的胡安的老婆,曹旭林毫不避讳,甚至刻意为之地在胡安面前极尽尖刻地辱骂小齐,那不是依然在挑衅胡安?胡安隐约想到了这一层,但却习惯性地装起了傻。他干笑几声,没搭曹旭林的言,只是表现出一副不想参与讨论的模样。
       曹旭林突然转移了话题。他的话题终于还是绕到了胡安身上。胡安!我老曹昨天吃点小亏没关系,我又不跟这种烂货过日子。你可惨啦。他说到这里,胡安立刻意识到,曹旭林刚才是在用迂回的方式测试他的忍耐力。而测试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现在他抛出今天的主线了。胡安!你以后是不是得买几件防弹背心,穿条铁皮裤在身上啊,要不然怎么斗得过那样的烂货。怪不得我们胡安这么呆头呆脑,现在知道了,原来家里有头母老虎。很同情你。胡安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惹不起躲得起,他提前下班回去了。
       在公交车上,胡安有些伤心。他想到了很多,种种郁积在他心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以画面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里。他看到自己如履薄冰地在单位里走来走去,所有人都敢对他指手画脚,而他总是一脸笑容,因为他的唯唯诺诺,指向他的手指越来越多,用的力气越来越大。他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啊,比如上大学的时候。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副孬样的呢?他憎恨现在的性格,极想变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他深知,他做不到,至少暂时做不到。在很久很久以后他能做到吗?能屹立于如林的
       刀枪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他感到力不从心。
       钥匙还没打开家门,就听到里面赵美芹的声音。赵美芹好像等了他好久了。一进门她就对胡安说,小齐从早上出去就没回来。他狐疑地问胡安,你们俩没闹矛盾吗?怎么昨天晚上我听你们屋里的声音老是怪怪的,我又不好意思敲门进去问。你该不会又打她了吧?唉!你什么时候学会打人了?这样不好。胡安没吭声。赵美芹急了,说,你出去找找她吧。胡安就开门出去了。刚想下楼,又打开门走了进去。他说,我不去了。赵美芹没再支使他,摇着车子进了自己的房间。过不多久胡安听到她的啜泣。他赶忙过去看她。赵美芹一只手撑住两边太阳穴,用她干巴巴的手掌遮住眼睛,眼泪却还是沿着鼻翼在往下流。这个多年前因丈夫意外身亡而积郁成疾,最终莫名其妙瘫痪的女人,此际那么的可怜兮兮,胡安说了声我去找她,转身出去了。冬天黑得早,走出院子胡安站在黑糊糊的甬道里打小齐的手机。小齐的声音没一点儿反常,她说在逛商场。胡安说,你回来吃饭吧,妈在等你。这句话过于体己,他都没料到会那么说,说完后立刻后悔,马上住口。小齐敏锐地接收到了他的微妙转变,她有些兴奋。我还想逛一会儿,你出来陪我一起逛好吗?胡安说,好吧,我就来。
       打车往小齐所在的商场去的路上,胡安心里忽然有股暖意。昨夜小齐给他揭露的那些事情,现在他拿出来回味了。他看到了自己多年来被一个女孩牵肠挂肚的情景,这种想象令他动容。他忽然意识到,父亲死得早,这么多年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妈,没有第二个人由衷地把他当回事。一想至此,他第一次产生了要立刻见到小齐的冲动。
       小齐站在那家商场的大门口,看起来很是引人注目。胡安下了出租车,先站在红绿灯这里遥遥望了她两分钟。确信没被她看到,他拐了个弯从她侧面走了过去,最终绕到她背后拍了拍她的肩。小齐一回头,看到他,很夸张地咬着手指头弯下腰笑了。这种恋爱中男女才用的小游戏让她很受用。她挽住胡安,说肚子饿了,要他请她去吃烧烤。
       在烤屋小齐比胡安还多喝了一瓶啤酒。后来她趴在桌上哭了。还是女人了解女人,赵美芹猜得没错,她今天的确有心事。她开始向胡安坦白从昨晚到现在的心理活动。胡安!你昨天晚上真让我失望。我以前并不了解你真实的性格。或许我以前一直都把你美化了,就不能接受你在大家面前的那个样子。我今天一天好心痛的。喜欢了好几年的人却是那样,我好受打击。我感觉自己特别特别傻。我苦心爱着你,你却是这样一个人。我感觉很不值得。
       胡安用手捂住脸,这个时候他再次想到了小齐的身份。如今,就算一个小姐也无可挽回地鄙视他了,他真够失败的。小齐却已破涕为笑。算了!还说你干吗?都已经结婚了,后悔也没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还是认命吧。她用纸巾拭净了泪,变出一副含情脉脉的眼神。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魂就是被你收去了。这一整天我都在考虑,是不是和你离掉算了。但刚才在商场门口,我突然一回头,看到你的脸,我就知道,我是没办法离开你的。
       她真是阴晴不定,胡安心里一凛,小声问,你的意思是?小齐说,好好过日子呗。有我在,不怕你变不成一个猛男。我会改造你的。我相信我自己。嘻!你老婆很能干的哦。胡安一口气没喘出来,被一块烤肉噎住了。他张大嘴,咳着,满脑子惊惶。你不打算跟我离婚了?他趁嗓子通畅的间隙紧张地问她。不啊!干吗要离?像我这么个为爱情不顾一切的女人,扔下心爱的男人不管,我想做也做不到。
       小齐跟赵美芹建议,去家具中心买两张新床,她和胡安一张,赵美芹一张。现在家里的床都太旧了。这当然有悖于赵美芹的意愿。小齐显然早知道赵美芹是精打细算的,便说出她的考虑。妈!钱你不用担心,我来出。赵美芹坚决拒绝,但眼里还是流出了赞许的光芒。媳妇在婆婆面前表现得那么大方,哪个婆婆都会自豪。小齐不再和赵美芹作口舌之争,她不容置疑地说,就那么说定了。赵美芹就不再推拒。
       她们是在他和小齐从烤屋回到家不久后讨论这件事情的。胡安在屋里走来走去,听着两个女人热烈讨论的声音,他胸中有种压迫感,脑袋里不停地叫叫。
       第二天他请了一天假出门去了。他得找个清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人们还是更习惯于用结婚仪式来认定一对男女的婚事。举行了结婚仪式,他们在别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夫妻了。这比领结婚证更严重。他会跟小齐结婚吗?那怎么可能呢?小齐做过小姐,这瞒得了熟人一时,瞒不了一世,他怎么可能接受一种必然会使他身败名裂的婚姻?
       他一个人去动物园坐了一上午,蹲在围栏边左思右想。最后有一点被确定了:他是不可能和小齐结婚的。现在主要不是他不想,是他做不到。作为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他还不清楚自己能做到哪一步的话,那也太不像话了。
       既然不能跟小齐结婚,现在这个事又箭在弦上,他该做的,就是设法阻止。如何阻止?从那张诡异的结婚证出现的第一天起,他就束缚于这个问题中。他显然不是没有去想,而是一直没想到对策。但现在小齐已经在用她的执著在给他下最后通牒了。他再想不到对策,这辈子就只能滑进一条阴森可怖的死胡同。
       中午时分胡安脑子里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其实这个主意他早该想到,显然是他没敢往那里去想,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怯懦封杀了他的部分智力。这个大胆的主意就是,让赵美芹成为他的同盟:
       他告诉赵美芹真相。理所当然,赵美芹会立刻站到儿子的一边。赵美芹知道真相后,就是把她杀了,她也不能同意找这么个媳妇,到时候不仅是胡安要阻止这场婚姻,赵美芹会成为最大的阻止力量。他们家就两个人,两个人共同阻止,小齐想结婚?那比登天还难。
       但告诉赵美芹真相胡安必然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答案是肯定的:赵美芹得知儿子经常找小姐,从此儿子的完美形象在她心里一落千丈,纵使以后百般补救,恐怕也无法抹去这个巨大阴影。胡安敢于付出这个代价吗?他要真敢的话,别人知道他老婆做过小姐又有什么好怕的?他结这个婚又有什么关系?
       告诉赵美芹真相的后果同样不敢设想。
       进退两难。太阳高悬头顶,像一个虎视眈眈的法警。胡安焦虑得脑袋要炸掉。正午快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决定先豁出去再说。终于得到一种不计后果的力量,他抓紧时间站了起来,打车回到了家里。
       赵美芹在睡午觉。胡安刚看到她,就望而却步了。他看着睡梦中赵美芹的脸,觉得要是把真相说出去的话,对她造成的伤害无法考量。这个苦命的女人,当初闻听丈夫突遭横祸时,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之后数年里常常突如其来地昏倒在地,直至有一天下半身突然不听使唤。她无疑是个极其脆弱的女人。看她的样子,怎么也活不过六十岁。儿子的形象如果突然被颠覆,她受到的打击可以想见。胡安被自己的想象惊得浑身僵冷。他握紧拳头,退进自己房间,躺到床上。一阵睡意袭来,他连忙逃进了梦中。
       
       手机响了。上午就出门去看家具的小齐叫他立刻到家具中心去一趟。电话里吵吵嚷嚷的,小齐的声音很不平静。胡安听出来她在跟谁吵架。老公你快来!快点来!有人找我的事。胡安放下手机,简单犹豫了一下,穿上外套就出去了。
       小齐在和家具店里的人吵架。胡安过去不到五分钟,就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小齐讨价还价的时间有点长,不耐烦的服务员说话不太恭敬,双方吵了起来。店里的人,包括膀大腰圆的店老板兄弟三人,闻声都跑了出来。他们一致认为小齐太刁蛮,太过无理取闹,扬言要动手揍她。武斗还没开始,他们现在进行的是武斗前的斗嘴,权当以此热身。
       胡安理所当然地觉得小齐是没事找事,同时也敏锐地意识到,她喊他出来另有深意:她想顺便考验他一次。她意在给胡安制造一次改变自我的好机会。对于她的小诡计,胡安很反感。他没给家具店里的人一个表情,没说一句话,抓住小齐的手就往外拖。小齐挣扎着要退回家具店,但哪有胡安力气大。家具店里的人做生意要紧,就随他们去了。被拽出去十几米远,小齐突然破口大骂。喂!你还算不算男人?人家欺负你老婆,你一个屁不放就走。放个屁再走也行啊。胡安已经很生气了。诸多烦躁感这时统统化为对小齐的仇视。他手一撒,又顺势故意往前一送,小齐跌倒在地。这下子她彻底发作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像个舞狮高手,手脚并出,向胡安扑去。你这个胆小鬼!窝囊废!孬种!你害死我了!我恨你!我现在就跟你拼了!她嘴角下陷,以嘴当枪,弹弹射中胡安的死穴,令胡安怒火焚身。他看到满街的家具店里伸出一张张陌生的脸,一时悲愤难当,立足难稳。他一声断喝,齐丽虹!闭上你的臭嘴。小齐已经失控,表现出一个前小姐应有的恶习,骂声更加响亮。我被你害惨了!你他妈的这么衰!就会打老婆,一看到别人蛋就软。我今天跟你拼了。胡安劈手打掉她挥舞向前的两只手,在她的大腿上踹了一脚,奔跑起来。跑出将近两站路,他回过身,两手支在膝盖上,仰头望望当空烈日,又放平了视线,长时间地眺望身后空阔的马路。
       赵美芹说,她打电话问了一个看日子的老先生,那老先生根据胡安的生辰八字推算,腊月二十一是胡安的吉日,他最好在这天举行婚礼。当然胡安还有其他的吉日,不过再往后就算最近的吉日也在两个月后。赵美芹那么多年来都在苦盼儿子成家,哪能苦等两个月?她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安!就腊月二十一了,成吗?听话。
       胡安掰着指头数了数,离赵美芹期待的日子仅隔九天了。仿佛看到自己迫在眉睫的绝命期,一阵漫无边际的恐惧令他逃无方向。现在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他甘愿和小齐结婚。那天从家具中心回来后,他意识到,就算小齐没做过小姐,不必考虑声名会毁于一旦,他也不会和小齐结婚。他怎么能和一个轻视自己的女人去过一辈子呢?换句话说,他的确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人有各种活法,他基本上已经适应了现在这样一种生存态度,并不觉得这样过下去算什么错误。谁说人一定要强悍地活着?谁不是早晚一死?大家根据自身特点,怎么活着不费劲就怎么活行了。一想至此甩掉小齐的心情越发急迫。
       小齐很不可思议,在家具中心和胡安那次前所未有的争执后,她郁郁寡欢了整整一天一夜,那二十四小时里,她几乎没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还没跟胡安说一句话,对赵美芹也态度变得淡漠。但二十四小时后她又活跃了起来。那天夜里她突然翻身紧抱住胡安,哽咽失声。老公!我就是没办法不去爱你。我想清楚了,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要爱你一辈子。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她这个表白的余音还响在胡安耳际,接下来的一个夜里,她又换成了另一种意思。我要好好想一想,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她说,我奋斗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就为了跟一个窝囊废在一起吗?不行!我不能接受。她就这样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自己,也折腾着胡安。而在她折腾着的这几天里,胡安望着她那张每每纠结成一个小坑的一侧嘴角,遥想着那个迫近的所谓吉日,对她只有一句答复:去办离婚手续。对于这一点,小齐从来不会松口。按胡安对她渐渐增多的了解,他觉得很可能她永远不打算离开他,而她那些鄙薄他的话,无非是一个遇到精神困境的女人的正常呓语而已。
       没有别的出路了。胡安咬牙切齿地想,要想回到太平日子,只有杀了小齐。有几天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直浮现在他脑际。他一边下意识地抗拒着,一边用更多的设想丰满这个念头。他设想了许多能掩人耳目的杀人方案。把赵美芹骗去住院,他先哄小齐睡过去,然后打开煤气阀把她毒死;像一部世界名著里所描述的那样,先引诱她躺进注满水的浴缸里,假装说给她按摩,用毛巾盖住她的头脸,让她闭眼享受。他伺机将准备好的榔头拿出来,猛击她的后脑勺,再把她拉出浴缸,制造她不慎滑倒撞死的假象;像他小时候在故事会上看到的那样,假装要和她玩浪漫,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在身后一辆卡车疾驶过来时,运用车技将后架上的她扭向卡车,而他自己向路边飞去,使她死于拥有众多对他有利的目击证人的一场车祸……他想了很多方案,最后发觉这些设计都是想起来天衣无缝,但做起来难度极大,临场发挥不好的话,很可能弄巧成拙。他决定不再将想象中的这场谋杀复杂化。其实他完全可以把小齐带到森林公园里去,三下五除二用绳子把她勒死。那地方又大又空,到处都是荒芜的山野,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卸得一小块一小块的,再找最隐蔽的地方埋掉。那些侦破神话,在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容易发生吧。就算他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处理掉小齐,也不见得会败露。对!就用这种没有创意的办法干掉她。要紧的不是方法,是抓紧时间。
       胡安想得好好的,但临到真要去做,却总打退堂鼓。他做不到,确实做不到。他一次又一次地发觉,自己没那个勇气去杀掉小齐。就算他明知留下小齐等待他的是万丈深渊,也下不了那个手。这个更深层次的发现,给他带来强烈的挫折感。到底该怎么办呢?在那个吉日快要到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自杀。解决不了小齐,又无法面对接下来必然一败涂地的生活,不自杀还能怎么办?那更不可能。他更做不到。离家出走?不行!他走了赵美芹怎么办?天哪!他要疯掉了。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如果缺乏解决纷扰的实力,为什么不借助于外力。他可以灌得酩酊大醉,借酒壮胆,将自己推往愤怒高潮,一鼓作气干掉小齐。这个主意可行吗?行不行他都得试试不是?杀死小齐,的确是上策。重要的是,他要得到执行这个上策的勇气。酒给他这个勇气,他为何不去一试?
       好吧,那就这样吧。他去超市买了两瓶金六福酒。但买完后,又理所当然地产生了顾虑。他只好揣着酒回到家,将酒塞进厨房不易觉察的锅台下。也许他真会执行这个上策,也许他最终还是没胆去做。就看天意了。
       天意无处不在啊。鉴于小齐现在那么热爱抨击他、他那么容易被她点燃怒火,天意们就在房间里跳得正欢呢。离那个吉日还有两天,入睡前小齐本意是挑逗他来一次鱼水之欢,但这
       晚他因为满心的焦虑完全没有兴趣,便表现出很大的排斥。小齐心愿未偿,烦意无边。最后她使用激将法。嘻!我看你今天是不行了吧?这个时候胡安仍无动于衷。小齐就烦躁地嘀咕了句。你就是不行。就是个软货。胡安突然一转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小齐说,我说你怎么了?就说就说。你不行你不行。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软蛋!我找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有种的你硬起来给我看看啊,嘻!来啊!老公!你快来啊!你这个胆小鬼!你真那么有种吗?
       胡安感到一股热血涌向头顶。他浑身一激灵,清醒地意识到,他人生最重大的关头出现了。怎么办?干不干?小齐还在嘀咕。他趁热打铁地跳下床,摸黑奋力跑向厨房。两瓶金六福雀跃着跳到了他的手心。他迎着窗外的夜色猛提了一口气,咕咚一通乱灌。
       一瓶喝干了,另一瓶刚启开,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蒙了。这瓶便只呷了一小口,他就迎着天旋地转的世界,举着菜刀摸进了卧室。
       小齐闻到酒气惊跳起来,躲过失去理智的胡安,打开灯向外逃去。隔壁的赵美芹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人没起床先失声惊呼。你们在于什么?又打什么?小齐原本是想往外面逃去的,一来是胡安挡住了她的去路,二来赵美芹的喊叫使失去方寸的她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条件反射地向赵美芹的房间奔去。胡安早已不是他自己,现在他只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被酒精控制的疯子。他吼叫着,尾随着小齐进了赵美芹的房间。赵美芹仰起半个身子喝令他放下菜刀。小齐尖叫着和赵美芹拥作一团。借着他卧室传过来的灯光,胡安看到两个混淆在一起的人影。他估摸着左边那个头肯定是小齐的,对着它就剁了下去。赵美芹发出一声惨叫。
       胡安略略醒了一下,随即觉察到砍错了人。他胆战心惊地扑过去,打开这屋的灯。那一刀正中要害,赵美芹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委,就已一命呜呼。胡安提着菜刀哆嗦在亮如白昼的房间里。满眼是飘荡在空中的光晕,像从另一个世界吹过来的一张张蛛网。小齐在连声惊叫。胡安痛哭起来,对着那持续不断的惊叫就是一顿乱砍。
       房间里一片死寂。胡安在地上呆坐着,直到晨曦一缕缕地从窗外照进来。楼下早起的某个邻居说了句什么,接着外面的人声渐至增多起来,在胡安的臆想中震耳欲聋。他迟钝地站起来,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回头凝视满屋狼藉,感到再没有任何出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进厨房,将昨夜丢下的金六福举起来。喝着喝着他觉得没有意思,就抓紧时间杀死了自己。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