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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故都寒士
作者:孙 郁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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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生的新旧朋友里,张中行是印象最深的。他其实和我的祖父同龄,是真正的老前辈。我们接触的十多年里,有时完全忘记了彼此的年龄。而且他是我所见的文人中学识、文笔最好的。我有时静想的时候,在接触到的当代的老人里,谁影响我最深呢?想了想,还是他吧。我的这种感受,曾讲给他听,那时他已80余岁了,我还是30多岁的青年。他不以为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自嘲地说,我哪有什么学问呢?和周氏兄弟这样的人比,连小学也没毕业呢。
       但到了90年代末,他的名气大振,已经很红火了。他似乎也隐约知道了自己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人,至少涂抹的文字是很有点销路的。而且研究他的文章也出来了许多。这样也开始注意自己的读者群。我成了他身边的常客之一。将近14年的时光,我不知和他见了多少回面。直到他去世,我才恍然觉得该做一点什么。在中国,这样的老人是稀少的,理解他们,不能没有深深的苦难感。我自己是经历过一点点类似的经验的。流放、受辱、被压,几乎无路可逃。那样的非人的生活,才酿成了《流年碎影》、《顺生论》这样的大书,是值得还是不值得呢?而且小民无法寻路的苦境,也是超于世间的想象的。他笔下那些无奈和无辜者的死,流溢在我的世界里,和先前的流血的日子及恐怖的记忆叠加在一起。浑然地夹杂着,蒸发、膨胀,一点点飘来。而且重要的是,那些对人间事的超常规的凝视,婉转多致的精神盘诘,对于曾经似人非人的尘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嘲弄和戏谑。我知道他的智慧和不安定的心的缘由了。一部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就烙印在他的世界里。平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度人与度己的挣扎在他的世界都有一些。了解他的思想,可以看见我们历史底层的原态,和精神高远的独思。他身上的一高一低,牵动着认知的两极,象牙塔里的文人和山林里的思考者,谁能够做到这些呢?
       描述张先生,以往的记人的办法似乎都难奏效。他的学问深,却是典型的平民,布衣学者的称号是无愧的。另一方面是知识杂,看的东西多,文史里有趣的存在都喜欢。就是说有旧文人气。可他的见解,却不是老朽的那一套,有时还很先锋呢。罗素的哲学和鲁迅兄弟的境界,对他都有大的影响。五四那代人有趣的存在,也多少折射在他的世界里。所以,我平生第一次从一个老人的身上,亲身感受到传统和现代的那么有趣的结合。这在现在的中国,几乎难以见到了。我在他那里,也第一次印证了五四文人遗绪的形态。做人与做文的特别,现在谁还能如此呢?读书人的本色和智慧,在先生身上是很好地结合着的。
       张中行个子挺高,瘦长的身体,大大的耳朵,都给我很深的印象。他的声音苍老,调子浑厚,有美的韵律在。谈天的时候,祥和得很,似乎从不以敌意的眼光看人,心是宁静的。他穿的衣服都很百姓化,老气的一面多些。但干干净净,没有拖泥带水的衰老感。那一次和友人一起去看他,坦承来意是约稿。地点在景山边的一间老房子里,老人显得很兴奋。他从抽屉里拿出几篇随笔给我,还讲了些男女情长类的话题。印象是健谈,和蔼,对人生有大的无奈在里面。而话语很有力量,像铁打在石头上,叮咚地响着。这是个有内容的老人,苍老之中还有青年人的热力在。过去只是在知堂回忆录里阅读的东西,现在竟在他的身上蠕活着。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诧异和惊喜。
       他并不漂亮,走在街上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像一个乡下来的老人。但你接触过一次。就忘不了他的声音、情态、思想和智慧。你会从他那里体味到历史的化石的分量,在与他对视的片刻,已意识到找到了一个可以学习、攀谈的老人了。平常里的深刻,布衣学人的灵光,延续着我曾渴求的美质。就是这次的相遇,我的精神生活开始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张中行辞世时97岁,算是高龄者。他晚年讲起过去的生活,难忘的竟是乡下的土炕和烤白薯。中国的乡村社会可留念的东西不多,对他而言,仅是某种生活方式而已。但那种生活方式给他带来的淳朴和智慧,又是书斋里的文人所没有的。土的和洋的,在他那里交织得很好。算起来,他是晚清的人,早期生活还在旧王朝的影子里。对于乡下人来说,时光和时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流年碎影》讲起他的出身背景,有这样一段话:
       我是清朝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丑时(午夜后一时至三时)生人,折合公历就移后一年,成为1909年1月7日。其时光绪皇帝和那位狠毒糊涂的那拉氏老太太都已经见了上帝(他们都是戊申十月死的),所以坠地之后,名义是光绪皇帝载湉的子民,实际是宣统皇帝溥仪(戊中十一月即位)的子民。
       由于他出生在乡下,早期记忆就多了一种乡土的气息。他一生没有摆脱这些乡土里质朴的东西。关于家乡的环境,他有很好的记录。在描绘那些岁时、人文的时候,心是很平静的。既非歌咏也非厌弃,透着哲人的冷峻。比如乡野间的人神杂居,关帝庙和土地庙的存在,都是乡土社会常恒的东西。旧时代的乡下,孩子记忆里的美丽都是那些东西,张先生涉猎这些时也没有特别的贡献在那里。只是他描述过往的生活时,那种态度是平和的。在回忆录里,像五四那代人一样,照例少不了对岁时、节气、民风的关照。他对婚丧、戏剧、节日、信仰的勾画,差不多是旧小说里常见的。比如对杨柳青绘画的感受,完全是天然的。靠着直觉判断问题。与鲁迅当年的体味很是接近:
       腊月十五小学放假之后,年前的准备只是集日到镇上买年画和鞭炮。逢五逢十是集日,年画市在镇中心路南关帝庙(通称老爷庙)的两层殿里,卖鞭炮的集中在镇东南角的牲口市。腊月三十俗称穷汉子市,只是近午之前的匆匆一会儿。所以赶集买物.主要在二十和二十五两个上午。家里给钱不多,要算计,买如意的,量不大而全面。年画都是杨柳青产的,打多是连生贵子、喜庆有余之类,我不喜欢。我喜欢看风景画和故事画,因为可以引起并容纳遐思。这类画张幅较大,还有四条一组,价钱比较高,所以每年至多买一两件。
       回忆旧时的生活,他丝毫没有夸大幼时记忆的地方。写童心时亦多奇异的幻想。在他的笔下,几乎没有八股和正宗的文化的遗痕。教化的语调是看不到的。我注意到他对神秘事物的嘹望,有许多含趣的地方。比如对鬼狐世界的遐想,对动物和花鸟世界的凝视,都带着诗意的成分。他那么喜欢《聊斋志异》,谈狐说鬼之间,才有大的快慰的。那神态呈现出自由的性灵,也是乡土社会与潦倒文人的笔墨间碰撞出的智慧的召唤。讲到农村的节令、族属、乡里,冷冷的笔法也含有脉脉的情愫。他不太耽于花鸟草虫的描写。虽然喜欢,却更愿意嘹望沉重的世界,那里才有本真吧。谈到乡下人的生活,主要强调了其中的苦难。中国的农民实在艰难,几乎没有多少平静的日子。天灾,人祸,连年的饥饿等,都在笔下闪动着。当他细致地再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我们几乎都能感受到他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流年碎影》里的生活,苦多于乐,灾盛于福,是惨烈的。那些被诗人和画家们美化了的村寨,在他的视野
       里被悲凉之雾所罩住了。
       德国作家黑塞在小说里,写过诸多苦难的袭扰,在残疾和病态里,人的挣扎和求索,带有悲凉的色彩。可在那悲凉的背后,却有亮亮的光泽在,那是人性的不安的心的摇动,给人以大的欣慰感。我看张中行的书时,也嗅出了苦而成的味道,朦胧的渴望是夹带其间的。但他没有德国人那么悠然,中国的乡间不会有温润的琴声和走向上帝的祥和。乡村社会的大苦,练就了人挣扎的毅力,谁不珍惜这样的毅力呢?所以一面沉痛着,一面求索着,就那么苦楚地前行着。他常讲起叔本华的哲学。那个悲观主义的思想者的思绪。竟在空无的土地上和中土的沉寂里凝成了一首诗。
       农民的劳作,在天底下是最不易的。但更让人伤感的是人的命运的无常。乡土社会的单纯里也有残酷的东西,他后来讲了很多。印象是《故园人影》里,勾勒了几个可怜的好人,在那样贫穷和封闭的环境里,一切美好的都不易生长。许多人就那么快地凋零了。于是感叹道:人生,长也罢,短也罢,幸也罢,不幸也罢,总的说,终归是太难了。这难的原因,是人的欲望。没有多少达成的出口。大家都在可怜的网里无奈地存活着。饥饿、灾荒、兵乱,没有谁能够阻止。村民的阿Q相多少还是有些。所以,张中行从乡下走出,其实也是寻梦,希望从外面的世界找到什么。但农民的朴素和真挚,还是浓浓地传染给了他。晚年讲到故土的时候,还不断称赞道,乡下的简朴、无伪的生存方式,是合乎天意的,大可不必铺张浪费。要说故乡给他带来了什么,这算是一点吧。
       我有时在他的文字里,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泥土和流水的气息。不论后来的学识怎样地增长着,林间小路的清香和青纱帐里的风声,还是深嵌在那流转不已的美文中的。中国的读书人,大凡从乡野里走出的,都有一点泥土的气味的。孙犁如此,赵树理如此,张中行亦如此。在讲着那么深的学问的时候,还能从他那里隐约地领略到剥啄声和野草的幽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时间是1925年,他到了通县师范学校读书。这一改变命运的选择,在他日后的回忆里一直有非同寻常的分量。通县在北京东郊,离帝京只几里之遥。新的教育之风也恰是在此时传入过去。《流年碎影》详细地介绍了那时所学的课程和校内情况,史料的价值很大。我对北京现代教育的脉络的了解,是从他的自传那里才知晓一二的。
       据刘德水考据,通县师范是一所老学校。“1905年,清顺天府在通州新城西门以里,原敦化堂和法华庵两个相邻的庙宇的基础上,创办东路厅中学,培养师资人才,设有师范班,这是通县师范的前身与摇篮。当时,校舍残破,学生不多。1909年改为东路厅师范学堂,设初师班和后师班,后师班,后师即完全师范,也称中师。1914年。改为京兆第三中学,名义为中学,实为师范编制。1920年,顺天西路厅师范由卢沟桥迁同州,与京兆三中合并,仍名京兆师范学校。”一个从乡下来的人,突然沐浴新风之中,知道了历史、科学、男女、都市等概念,思想的变化是可想而知的。除了学习文、史、地、数、理、化、生物、教育、法律、医学、图画、音乐、体育、英语外,还第一次与鲁迅、周作人、张资平、徐枕亚等人的文学作品相逢。而且也读了一些外国人的小说,眼界大开。那时说不上什么专业意识,业务的生活就是杂览。古典的,外国的,大凡好的都细细体味。人的最初的浏览的快乐,日后是常常思念的。他在几篇文章里,多次地提及了这些。
       师范学校的一些老师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接触了几个有趣的老师,比如孙楷第、于赓虞,都是有学问的人。孙氏是搞史料的大家,于氏则有文学的天赋。尤其是于赓虞,那些怪异的审美方式.对日后他的阅读经验是有一点作用的吧。老师有旧式的,也有新式的,我以为他是喜欢有趣的那一类的。师范学校的教育有新也有旧,如果他一开始读私塾,受旧式教育,情调大概有无遗老气也未可知的。他是因为新的不好,才向旧的文学求美,这对他是特别的。像于赓虞那样的新式人物,并未勾起他对新文学的神往,原因是过于枯涩,不好理解。他这样回忆道:
       他是文学革命后写长条豆腐干状的新诗的,词语离不开地狱、黄冢、死神、魔鬼等,所以有人称为魔鬼派诗人。可是名声不很小,连《中国新文学大系》也给他一席地说他有《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落花梦》等著作。他教课如何,已经都不记得,只记得人偏于瘦。头发很长,我当时想,诗人大概就是这样.所谓披发长吟是也。而其所吟对我却有反面影响,是新诗过于晦涩,或说古怪,情动于中,想读,或进一步想表达,只好躲开它,去亲近旧诗。
       于氏是他接触的第一个搞新文学的老师,却没有什么趣味留在自己的心里,这在他是一个刺激也许是对的。新文学最初给他的是这样的印象,真是奇怪的事情。我由此也理解了他到北大之后,没有被新文学的热潮所卷动的原因。在他思想深处,是有一种理性的力量的。喜欢的是常识和平静的东西。不过那时候他对文学和学术还谈不上有什么高的见地,不过朦胧的感受罢了。而难忘的感受却是男女之情。
       张中行在17岁时由家里做主,和一位乡下的女孩子结婚。彼此是谈不上什么感情的。但到了师范学校,新女性的出现对他则是个大的诱惑,渐渐生出爱慕之情。他曾这样描述了当时的情况:
       因为其时是风气半开,女性可以上学,男女却不能同校,从学生到教师和员工,也是清一色的男性。这样,我们这个校门之内,就成为标准的太平天国式的男馆,就成为理有固然。通县还有女师范,校址在鼓楼往东,我们间或走过门前,向里望望,想到闺房和粉黛,总感到有不少神秘。星期日,女师范同学三三五五,也到街头转转,于是我们就有了狭路相逢的机会。映入眼帘,怎么办?据我观察.我们是装作非故意看,她们是装做并未看。印象呢,她们的,不知道,我们的,觉得柔婉,美,尤其冬日,肩上披着红色大毛围巾,更好看。但我们有自知之明,其时上学的女性稀如星凤,我们生遐想,可以,存奢望是万万不敢的。想不到政局的变化也带来这方面的变化,新出现所谓(国民)党员和党部,有些人,性别不同,可是同名为党员,同出入党部.就有了接近的机会。得此机会的自然是少数;有机会,男本位,看准目标进攻,攻而取得的更是少数。但少不等于零,到我毕业时候,只计已经明朗化的,我们男师范有两个。如果同学在这方面也可以攀比,这二位是离开通县,有文君栽厚车,我们绝大多数则是肩扛被卷,对影成二人,其凄惨不下于名落孙山了。
       早期记忆的这种痕迹,能如此真切地写出,就看出他可爱的一面。如果说几年师范的生活遇到了新的内容的话,诗文之美和异性之美是最主要的吧。在诗文方面,读了古典和周氏兄弟的作品,养成了一种自娱自乐的习惯。在男女之情方面,他知道了自己的那种婚姻生活,是有大问题的。没有爱和美的存在。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有了向新生活挺进的渴望。知识的意义,在他那里怎么
       估量也不算大。求知和娱情,从此成了他一生离不开的话题。
       6年的师范生活,可说的很多。其中北伐的胜利,对他也是个大的影响。革命胜利,群情激昂,大家都卷入精神的狂欢里。他在环境的热度里,思想也一度是热的,相信了三民主义。并和同学一起,集体加入了国民党。不过,他只是盲从,跟着别人走。待到意识到党派的东西与自己心性甚远时,就自动地退将出来。那一次的精神的热,在他后来的描述里,是有悔意的,他甚至自嘲那是一种无知,他同代的人中,是很少有过类似的反省的。
       新的,并不一定是好的。许多年后忆及此事,他这样地叹道。
       1931年7月21日的《北京大学日刊》刊载了录取的新生名单,在那里我发现了他的名字。那是他与这所学校发生联系的开始。在阅读当年的《北京大学日刊》的时候,有趣的感受到了那时学校的氛围。北大的特点和人际状况从那些短篇的文字里都流散出一些。是极为难得的资料。对比先生后来写下的回忆录,似乎还是太简单了。
       他入学的时间是8月底和9月初。学校的布告(三)明确规定,新生于9月1目前报到,过期取消入学资格。那一年北京地区录取74人,上海25人,南昌10人。这个数量不多。原因是宿舍紧张,或是校力不足。在另一个布告里,明确规定,新生住处紧张,自己解决宿舍。待新宿舍竣工后,再考虑入学居住。张中行在《沙滩的住》里,写到租房的情形。他不久与杨沫同居,也是彼时的环境所致。所以在他入学的时候,北大的情形与五四前后还是大为有别了。
       那时候学校呈现出两种趋势。一是学生抗日的激情浓浓,救国的空气弥散在四周。教室里的人被窗外的事变所吸引。国政腐败,导致青年的骚动,这是自然的了。校园里各类抗敌协会和组织十分活跃,不知这些对他的影响如何,我们已无从知晓了。另一个是学术气味的浓厚。所学的知识几乎和当下的流行文化没有关系。他所在的国文系,必修课有:《中国文字声韵概要》,教员是沈兼士和马裕藻;《中国诗名著选》,教员是俞平伯;《中国文名著选》,教员是林损;《中国文学史概要》,教员是冯淑兰。课时如下:党义2小时。国语4小时,外国语6小时,普通心理学或逻辑2小时,科学概论或哲学概论2小时。应当说,课程不多,学生的自学空间是大的。次年之后,所学渐多,刘半农讲《语音学》和《语音学试验》;沈兼士授《中国文字及训诂》;商承祚开设《甲骨钟鼎文字研究》;钱玄同则是《说文研究》和《中国声韵沿革》;马裕藻为《清儒韵学书研究》;魏建功乃《古音系研究》等。还有中日韩音韵及蒙古、满洲语的研究也在课堂出现,都是些很专业的学问。此外,周作人的近代散文的解析,胡适的文学写作的辅导,废名的小说写作研究,都是开阔视野的课。对张中行这样才23岁的青年来说,是有引力的。周作人和胡适的课虽然新,也带有旧学的痕迹,可谓古风劲吹。请看他入学时那一期的《北大学生日刊》的目录,就能知道彼时的学术风气了。那一期的创作诗作者11人,只有一人写新诗,其余均为五古、七律、词之类。24篇文章里,涉及现实问题的只有6篇,其余则是宋词研究、音韵研究、民俗研究、哲学研究等。应当说,校园里浓烈的学究气,一下子就把年轻的他俘虏了。
       新的、摩登的有没有呢?那是自然的了。比如音乐赏析,美术写生,体育比赛,文学创作,在校园的一角也是占有位置的。《北京大学日刊》的广告里就写有各类文体活动的动态。想必对许多青年是有引力的。但对张中行的诱惑是有限的。因为那时他的年龄毕竟比中学考生要大几岁,成熟的地方多些,是能够坐稳板凳,潜心于学术的。杨沫后来的回忆录似乎能证明了他的特点。
       几年的课下来,收获自然很大,对老师的印象也是深的。众人的差异和高低也看出来了。胡适清澈,周作人驳杂,钱玄同高古,刘半农有趣,沈兼士平淡。学人的存在也是个风景,看和欣赏都有收获。他一下子就被那些有学问的人吸引住了。学人的世界也是人世间的一个投影,高明的与平凡的都有,自然也让人想起许多空幻和无奈。人在精神的殿堂里也会有失落和痛楚,他后来也是一点点明白的。在讲到马裕藻的时候,他写道:
       马先生早年东渡日本,听过章太炎江国语言文字的课。在北大,我听过他讲“文字学音篇”(?),记得还有薄薄的一本讲义,其内容想来就是由其业师那里来的。马先生口才不怎么样,讲,学生感到既不生动流利,又不条理清楚。比如也是章氏弟子的钱玄同,讲课就正好相反,生动而条理清楚。这是身为一系之主,在授业解惑方面并没有什么建树。有的人,如顾颉刚,口才也不行,可是能写。马先生应该有能力写,更有机会写,可是没见过他写过什么。我有时感到奇怪,比如说,他同绍兴周氏兄弟过从甚密,何以就没有受到一点感染?与周氏兄弟比,钱玄同也属于多述而少作的一群,可是究竟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传世,马先生是连这一点也没有。当然,办学,多集些有知有识之士来为人师,也是一种事业。
       他在文章里,高度评价了周作人和钱玄同,描绘了许多有趣的老师。对那些水平一般的人也并不贬斥。学界的门槛虽高,一旦进去,也能感到高山与平原、小溪和湖泊。人的多样与学识的高远,在那里是能够体察到的。张中行是个识人的人,对学识与为人的看法都很独到,评价也算忠厚。许多年后,当那一代人渐渐远去的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当年经历了一个神异的时代。北大的当年,精神的深和思想的大,后来竟没有得到延续,在他是一个无奈和痛苦。晚年的时候,能和他一同分享这些的人,已经不多了。
       30年代的北平,政治忽冷忽热,学术气氛依旧浓,只是和主流意识形态的距离已很远了。北大为核心的几所大学沉浸在纯粹的学问的环境里。左翼的文化,在北平没有大的势力,一些逍遥派的旁观者的学人成了校园里的核心人物。张中行进北大时,读书救国的主张在校园里也时可看到,但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潮也是暗中涌动的。那时京派学人的思想开始引起他的注意。不仅一些学术著述渐有涉猎,同时那些雍容华贵的美文也给他诸多的启示。从京派文人那里,他知道了学识与人生境界的关系。这奠定了他一生的精神基础,谈张中行的一生,是不能不讲与京派文化的渊源的。
       京派里的许多人物,和他的关系都不浅。废名、俞平伯、江绍原、魏建功都是他老师也是朋友。那时京派文人讲纯粹的学识,注重性灵的表达和趣味的书写。张中行由此懂得了言志的文学比载道的艺术更为重要。左翼文学的血气和激烈之音,在他看来是速朽的存在,不必于此多用力气。人不能离开根本的问题而求救于玄学和乌托邦的冲动。他甚至对鲁迅那样的作家的表现亦有怀疑,以为过于跟着风气走,与生命是个大的损失也是对的。倒是周作人的冲淡,废名的神异,俞平伯的平实,让他颇为快慰,自己呢,也暗自觉得那是一条光明的路。
       你看他《负暄琐话》里描写的人物,大多是京派的要员。有的后来很少被文学史所提及。但那
       些人的音容笑貌,学识和文采,被写得楚楚动人。几乎没有八股的痕迹,喧嚣的成分亦少。这些人曾是青年张中行的精神眷恋者,他在那些人与事里,得到的慰藉一定不少的。不过这个圈子也有很大的毛病,就是搞小说创作的人不多,飞扬的创造气较稀,人也殊乏幽默,青春的气息有限。张中行后来在审美上的古典化倾向,以及对现代主义和非理性艺术的排斥,都不能不从这里找到根据的。
       京派学人是都有一些独立性的,又低调地生存。不过他们也有两个特点,一是有闲,二是有钱。相对富裕,是可以不顾及生存问题,专心于学问的。而那些学问也可以超出利害的关系,身上还有诸多的情调在。在学问上大家各有所长,文字也风格不同。张中行在北大得到最多的启示,是这种京派的氛围和不温不火地人生状态。北大的好处是还有一点远离事功的天地,能够去想时代之外的事情。不必急于做社会问题的解析,去指导现实社会。他的老师多是在一方面有所专长,纯然的学者。俗世的那些东西在他们那里是看不到的。自然,在对世风的看法上,他们可能迂腐,弄出笑话也不是没有,可在自己专业领域里的精神,以及心不外骛的纯净感,是感动了青年张中行的。
       最让他佩服的是京派教员的文章。那些散淡清幽的文字和幽深的学问,对他都是一个洗礼。原来学术文章还可以成为美文,能散出艺术的力量,这在他是一个惊喜的。他的文章生涯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作文上取周作人的杂学与平淡,得废名的深奥与古朴;气象上袭胡适的博雅与开阔,顾随的儒风与清醇;还有熊十力的幽玄,钱玄同的明快,都有所熏陶,渐得要义。不过那些也是文风上的东西,在生活上就没有这些人那么悠闲和高贵气。其实京派学人是有洋派和中土派之分的。即西洋气与东方气之分。像朱光潜、林徽音、金岳霖那个圈子,他就没有机会接触,或说在审美的方式上是有距离的。在哲学的层面上,他倾向西哲的东西。而美感的表达,却是中土的。就像周作人在知识上是个世界人,而意象的呈现则是东方的一样。他所欣赏的胡适、刘半农等都有一点这样的特点。你看徐志摩、郁达夫、巴金这样的人,他所以不太喜欢,或有所隔膜,乃审美上非西方化的心理在起作用的。由此向上推论,他对激进主义文学和浪漫诗学的怠慢,以及不喜欢革命的文学作品,都是从此延伸出的意识所决定的。
       京派学人的领袖人物是周作人,对于其思想,张中行颇有兴趣。后来就是在老师的影子里亦步亦趋的。周氏反对革命的冲动,张中行也心以为然。周氏怀疑流行的文化,从边缘的视角看事睹人,中行也学会了类似的办法。还有一个思路,也彼此很像,就是不相信社会运动能解决灵魂的问题。要靠科学和理性的沉思来辨别是非。而且要从人类的发展史看今天的变化,头脑不被热的东西所刺激。张中行后来常到周氏那里请教,谈的多是这类的话题。我们在彼此的文章里,就能看见相近的题旨。所以,周作人身边的朋友,大多也成了他后来的朋友。文章呢,也是一种流派的样子,在血脉上是有继承的关系的。其一是任意而谈,无拘无束;其二是学问里带着诗意,文字温润有趣;其三是疑多于信,求知的灵动感四处闪烁,是有绵绵的情思的。几十年后,当革命席卷一切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看不到这类的文章了,新的八股代替了心性自由的表达,文化一片苍凉。在极度荒芜的环境里,张中行偶和友人谈及文学与学术的现状,连连摇头,在心里觉得,京派故人的文章好,现在的名流的文章差,那是没有问题的。
       到了20世纪90年代,当他以不老的笔写那些动人的小品时,其实是激活了旧京派的文学传统的。我曾说他的出现是新京派的诞生的标志,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在左翼文化极端化之后,看着文坛疲惫的样子,我们就会觉得,他晚年在文坛的出现,的确复活了旧时京派文学的灵魂,是一个很美的存在。像一颗亮亮的星,把沉寂的夜变得有些色泽,我们总不能不说不平凡吧。
       有一段时间,因为在写《鲁迅与周作人》一书,我经常向他询问周作人的旧事,知道了不少鲜知的资料。记得有一次他把周作人给他写的扇面的照片资料给我看,至今还记得其间的情节。周作人死后,弟子亦散,废名逝于“文革”初,江绍原和俞平伯沉寂了。一些受苦雨斋影响的文人,也不敢谈周氏的文章。其实,周作人的热,是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出现有关。无数模仿周作人体的文字的作家出现后,人们才广泛认可存在一个苦雨斋的传统的。而张中行在这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苦雨斋的弟子里,就文采和智慧而言,废名第一,张中行当属第二。废名是周氏早期的学生,张氏则属后来的弟子。废名喜欢周作人,乃学问和智慧的非同寻常,从那清谈的路里,摸索出奇、险、怪谲的新途。而张中行把苦雨斋的高雅化变成布衣学者的东西,就和百姓的情感接近了。
       张中行认识周作人是在30年代初,我相信起初周氏和他并无什么深的关系。日本人占领北平时,张中行听到老师要出任伪职的消息,还写信劝阻过,可见那时他们的交往已很多了。那时苦雨斋的身边的友人,差不多也是张氏的心仪之人。钱玄同、刘半农、俞平伯、钱稻孙都在张氏那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闲暇之时,偶尔还到八道湾看望老师,成了自己的乐事。到了50年代,弟子皆散,只有张氏还经常光顾周舍,周作人是一定感慨的吧。所以,赠送扇面与他,也是自然的了。
       在苦雨斋众多学生里,深入揣摩到老师的精神底蕴者,不是很多。有的只学到了形,毫无神采,沈启无是这样。有的只附庸风雅,连基本的要领也没有掌握。这样的例子可以找到许多。张中行得到的精神是什么呢?在我看来一是怀疑的眼光,不轻信别人的思想。二是博学的视野,杂取诸种神色,形成一个独立的精神境界。三是拒绝一切八股和程式化的东西,本于心性,缘于慧能,自由地行走在精神的天地。他在周氏那里找到了汉语的表达方式,这方式既有旧学的一套,也有西学的因素。不同于古人的老朽,也和西崽相有别。这两方面恰恰符合了张氏的美学追求,他后来的写作就是由此而出发的。了解张中行,是不能不看到这个关键点的。
       在张中行看来,周作人的精神大,能包容下什么。而且写文章举重若轻,神乎技艺,渺乎云烟,神乎学理,是大的哲人才有的气象。比如在对古希腊的认识上,就高于常人,知道非功利哲学的意义。思想上呢,也有路基安诺斯的怀疑意识,像尼采般能从世俗的言语里走出,看清人间的混沌。不过他在后来的选择上也有周氏没有的新东西,那就是不满足于知识的积累,要向哲学的高地挺进。于是就多了苦雨斋里没有的东西,和形而上的存在纠葛在一起了。这是他超出老师的地方。而这超出的部分,正是他对文化的一个大贡献。也因为这个贡献,他的世界就与同代人区别开来,远远地走在了世人的前面。
       苦雨斋主人在文体上给张中行的影响是巨大的。《负暄琐话》的风格明显是从《知堂回想录》那里流出来的。那组红楼的回忆文章分明有周氏谈天说地的影子,话语的方式有连带的地方的。
       差别是前者是亲历的漫语,无关乎历史评价。后者则多了往昔的追忆,是感伤的文本,有大的无奈在里而。在周作人一笔带过的平静里,张氏往往荡出波澜,似乎更有精神的冲击力。苦雨斋的文本是绝望后的冷观,而张氏的笔触却是冷中的热的喷发,不安的悲悯和伤感的低语更强烈吧。周作人看历史和人物,不动声色的地方多。张中行却情动于中,有诗人的忧郁的。所以,我更倾向于把他的书看成是忧郁的独语,较之于自己的老师,肉身的体味更浓些罢了。
       关于苦雨斋的主人,他写过许多文章,看法都是独到的。在我看来是真正懂得自己的老师的人。在鲁迅和周作人之间,他似乎更喜欢周氏。因为那种平和与学识是自己不及的。鲁迅难学,许多模仿鲁迅的人不幸成了流氓式的人物,而追随周氏的读书人,大多是本分的边缘化者。在那个历史年代,革命风云变幻,激进队伍成分复杂,鲁迅不幸也被复杂的烟云包围着。在张中行看来,只有苦雨斋主人在相当长的岁月里保持了读书人的本色,是大不易的。虽然老师最终落水,附逆于日本政权,可在精神的维度上,那种坚守思想的独思和寂静,确是难能可贵的。至少他在文章的写法与精神的表达上,没有趋于泛道德化的思路,在他看来是极为稀少的清醒剂。作为一种遗产的继承者,他知道理解苦雨斋的主人仍需要时间。
       如果不是张中行在90年代坚持的这条写作与思考的路向,我们对五四的理解也许将少了些什么。他的文字仿佛五四文化的活化石,展示了艺术表达的另一种可能,而且重要的是,他把这样的一种路向扩大化了。
       还有几个人影响了他终身。胡适的宽容、科学理性,马一浮的学识与趣味,都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我们读他晚年写下的文字,是可以看到这一点的。但在精神的层面,即哲学的境界上,他是罗素的学生是无疑的。是罗素的思想,在根本点上奠定了他认知世界的基础,其一切关于人生和社会的解释,都含有罗素的影子。一部《顺生论》可以说是罗素哲学的中国版。
       当张中行来到北大时,罗素已离开中国10年了。但这个英国人的思想,还久久地回荡在北大的校园里。当年罗素来京时,知识界的欢呼声震动着校园。许多中国学者的文字里表示了对这位思想者的敬意。因为他所带来的正是知识界急需的东西。许多年后北大人回忆当年的情形,还激动不已。到了30年代,校风依旧,那时北大的思想多元,古典的与外来的东西都并存着,非理性的与理性的,科学的与玄学的东西都在,对青年学子都有不小的吸引力。罗素的书籍在那时已译了许多,他是从老师的授课中了解的还是自学中接触的,我们就不知道了。北大的学术流派虽千差万别,可是罗素的基本哲学意识在那时是被接受的。胡适虽是杜威的弟子,而在不迷信任何思想的层面上对罗素并不反对。钱玄同的疑古,周作人的个人主义,都有罗素精神的因素也是对的。学生可以质疑老师,在那时是允许的现象,在爱师与爱真理面前,真理的价值自然是更大的。所以即便是罗素早已离开中国,可北大红楼内外的气息,还能嗅出这类思想者的气息的。
       现代以来,介绍罗素哲学最多的学人之一有张申府先生。他是中共的元老之一,在《新青年》上多次推出罗素的文章。那些关于人生哲学、自然科学、伦理道德的讲演和论述,在当时的反响是巨大的。周作人的关于国家的概念的突破,受到罗素的影响是无疑的。张申府后来远离政治,大概和他的罗素哲学的吸收有关。主张怀疑,不去轻信,在知识层是普遍被欢迎的理念。现代以来有几个罗素的追随者是很有意思的。一是曹聚人,自由报人,一生不盲从于什么派别,独立地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张中行,我们读他的书自然可以感受到此点。三是王小波,近几年的英雄般的人物,让人看到了自由理念的力量。大凡喜欢罗素的人,在他的世界里都找不到依附外在理念的孱弱的意识。独立思考,深入盘诘,冷静多于狂热,百年间这样的思想传统,一直没有被广泛注意,实在是件遗憾的事情。
       罗素引起他的注意,在我看来有几点:一是其学说涉及宇宙本体的存在,讲到上苍和人,有限和无限,帝力之大与人力之微,直面着有神论与无神论的问题。还有一点,就是自主的选择,即人性的问题。不是从伦理的角度看事物,而是以人本的观点对待大千世界。张申府在1919年的《每周评论》上连载译过罗素的《我们所能做的》,其中有言:
       但要拿思想征服世界,现在就须甘心不再依旁他。大多数的人,一辈子没有多少疑问。他们看着流行的信仰和实际.就随声附和,自觉着若不反对世界,世界总要是他们的伴侣。这种舒舒贴贴的默许甘从,新的世界思想实与他不能相容。新思想必需的,是一种知识的超脱,一种孤独发精力.一种能在内里主宰世界的力量。不乐于孤寂,新思想是不能得到的,但是若孤寂至于与世隔绝,全灭亡了愿与人结合的志愿。或若知识的超脱弄成骄傲轻蔑,也必不会切当如意的得到他。对于人事的有效果的思想所以不普通,大多数的理论家所以不是趋俗合习。便是无成效,都因为既得知识的超脱又不与世隔绝,这件事大不容易。
       我想张中行是看过这样的文章的。至少从他的随笔里,我们能对照出这些思想。罗素的意识是融化到他血液里的。读罗素的最大收获,是觉出先前人们唯道德的话语方式是有问题的,不能发现人的本然的存在。二是能在一个空旷的世界里注视问题,什么是实有,什么是虚无,都可以自行地判断。三呢,是懂得人的有限性,对万能的理论持怀疑的态度。怀疑主义,乃治学的必备意识之一,所谓大胆的怀疑,小心的求证,就是这个意思。在这个层面上,他和胡适的思想又交叉到了一起,有了中土的意味。罗素从学理上教导他大胆的疑,胡适则让他体味到行动选择的意义。北大教授在此领域有贡献者,实在是太多了。
       我想罗素的人生过程,是比他学术还更能吸引张中行的。比如多次的婚姻选择,对教会的态度。他的生平传奇的色彩对青年张中行而言更为有趣。张氏后来精神上的浪漫和不为俗物所累的洒脱,都和罗素的暗示有关。我多次听他在男女爱情选择上的看法,完全是西式的,老朽的东西甚少。人是自己的主人,大可不必为外在虚幻的理念所扰。生命承受的应是自己所创造的快乐,没有自选的快乐。别人是不会赐给别一类的幸福的。
       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懂得他后来对政治疏远的原因。在动荡的年代,能以较为冷静的心判断事物,实在是大难的。他沦落到社会的边缘里,冷眼地看着世界,成了流行色的拒绝者,都和早期北大的知识训练有关。罗素的思想被真正人生化,且流在中国人的血液里,他是个典型的代表吧。
       在《负暄续话·彗星》一文,张氏写道:
       我喜欢读英国哲学家罗素(1872-1970)的著作,因为就是讲哲学范围内的事物,也总是深入浅出,既有见识,又有风趣,只有板起面孔讲数理逻辑的两种(其中一种三卷本的与白头博士合著)例外。这位先生兴趣广泛,除了坐在屋里冥想“道可道”“境由心造”一
       类问题之外,还喜欢走出家门闲看看。看到他认为其中藏有什么问题,就写。这就难免惹是生非。举例说,一次大的,是因为反对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战,英政府让步,说思想自由,难得勉强,只要不吵嚷就可以各行其是,他说想法不同就要吵嚷。于是捉进监狱,住了整整半年。就我所知,还有一次小的,是租了一所房子,很合心意,就要往里搬了,房主提出补充条件,是住他的房,就不要在那里宣扬某种政治主张,于是以互不迁就而决裂。
       上述的描述,写出了罗素的纲要,一是有自由的理念,一是有科学的意识,都是中国人难做到的。张中行其实更看重的是罗素的人性化的趣味,这在他看来,更为重要,也是大不易的。所以他又说:
       且说罗素这篇怪文,开篇第一句是“如果我是个彗星。我要说现代人是退化了”。(意译,下同)现代人比古人退化,这是怎么想的?他的理由是,由天人关系方面看,古人近,现代人远了。证据有泛泛的,是:住在城市,已经看不见充满星辰的夜空;就是行于村野,也因为车灯太亮。把天空隔在视野之外了……他慨叹说:“与过去任何时代相比,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都太人功化了。这有所得也有所失。人呢,以为这就是在坐稳宝座,而其实这是平庸,是狂妄自大,是有点精神失常。”
       罗素身上反现代的一面,对张中行的影响是不可小视的。进化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新的可能是反人性的。罗素至少使他明白了智慧的意义,也明白了趣味的价值。人创造的东西,如果不能益智,让人快乐,反而使人变傻,那就要警惕的。许多年间,他在生活里遇到难题的时候,罗素的东西就会出来,成为一个向导。他的思想的许多侧面,和这位英国人的色彩是接近的。
       季羡林说,张中行乃至人、逸人、超人。在当下是最高的评语了。季羡林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张氏的思想是有哲学的因素的。即他是个哲人。说他是哲人,有以下的几点可以证明:一是通读过古典的各家的理论,经史子集的重要篇章是过目过的,对儒道释的经典是熟悉的。二是能读西方的原典,了解千百年西洋的思想史脉络,思想是多元的。三是有细节里穿透本质的反诘的力量,常常在日常里体悟出人生的玄机,又无故作高明的架子。在文字里流露出天人之际的游想。在破毁信念里建立了自己的信念,卷动了精神的狂潮。我认为他能很快被读者所接受,乃因为指痛了今人苦楚的神经,给人以自省的机会。而且那语调里传达了通明的智慧的火。
       40年代,他曾办过《世间解》的杂志。专门讨论佛学。佛学的吸引他是因为意识到了内心的苦,要想解决这些久久缠绕自己的难题。士大夫的文本似乎没有办法,那些文字离当下的困惑太远了。只好从印度的遗产中寻找着什么。那时候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有自己的市场的,但他却找到了佛学这条路。在他而言,这种选择似乎有种情节的因素的。印度的古人在思想上有高于中土文人的地方。从生命出发去探讨人生的意义,有切身的感觉。不是虚无缥缈的思绪。佛讲生命的大苦,要超度这些。在苦闷的人里,谁不想超脱这些呢?张中行到了青年时期,有各种苦楚的东西袭来,惶惑不知所以。后来才知道是欲望不得转化的缘故,不知如何是好。看到生老病死,美丽的凋落,生命的逝去,自己也落泪的。乡间人没有办法,只好求救在佛的面前,中土百姓突然找到了倾诉的出口,内心是有解脱的感受的。不过佛是讲逆着人生来解决问题的,要消灭人的欲望。这给他带来了惶惑。看到了佛说的苦的根源,自然有大的欣喜。但人的生命源于欲。竟然以消灭欲望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也是有自身的问题吧。他晚年写《顺生论》,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难题。在涉及佛家学说时讲到了这样一个观点:
       从人生哲学的角度看,有三点很值得注意。——以佛家请十四爱之情,可是不舍大悲,修菩萨行,要普度众生,这即使应该算作空想吧。如果所想多多少少可以影响所行,我们就不得不承认,想总不比不想好。二、逆常人之道一灭苦的办法,如果真能够信守风行,精进不息,禅悟而心安理得,这种可能是有的;修持而确实有所得,这条路一定不如常人么?似乎也不容易这样说。三、定名的网罗,疏而不漏,跳出去,大难,不幸有疑而问所以然,又常常感到迷蒙而冷酷。对这样冷酷的现实。道家的办法近于玩世不恭,只是不闻不问地混下去。佛家则不然,他们认真,想人定胜天。沙上筑塔,其精神是抗。胜利自然很难,不过,正如叔本华所推崇的,逆自然盲目之命而行之。可以当作人对自然的一种挑战,用佛家的话说是“大雄”,结果是螳臂挡车也好,是中间人的愿力,就是我们常人。想到人生,自然这类大问题的时候,也不能淡漠置之吧?
       上述的思想能看出他的关于信念与否的核心。从早期过于痴迷佛学到后来告别佛学,在他是经历了大的转折的。倒是中国古人的思想给了他一些启示。那就是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顺着人生而行,而不是逆人生而动。信念这东西,是要和人的基本逻辑起点相关的。由于他不久意识到了宗教的虚妄,思路就发生了巨变,不再被任何幻象所虏,坦然地面对着世间的一切。后来能不被世俗层面的成功与否所扰,独行于世,也是和他的这一人生的信念的建立有关的。
       我们的前人在面对死灭和困顿的时候,造出了种种的逃路,各类的学说也盛行于世。张中行的选择是各取点点,不从一而终。人是多么奇怪的存在,我们不知为何来到世间,被抛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大家一开始就被一种精神的网前定了。于是按照着前定的网滑动着。张中行看到了这一问题,自己是不安于此的。于是诘问、反驳、内省。我觉得他的文字在今天所以还不同凡响,就是内中不重蹈覆辙,哲理的东西很多吧?在没有信念的地方建立起自己的信念,是他高于常人的地方。五四前后我们还能看见类似的人物,而在今天,他却横空出世,让我们刮目起来的。
       不信佛的他,却偏偏在文字里喜好引用佛学的意象。那些概念和意绪,在他那里获得了精神飞动的内涵。我们读它,既没有宗教的痕迹也没有俗谛的特色。加之西洋现代哲学的片影,文字是从古老的远方流来,也带着西哲的智慧。从试图信仰佛学到怀疑它,又从己身的体会里建立自己的人生哲学,他的文字经历了苍凉的时光的过滤,又沐浴着神异的思想的光。死去的与活着的,远逝的与新生的,都生长在那文字的躯体里。我每读他的作品,都感到了深的意味。今天的文人,有几个能写出类似的文章呢?
       废名算是张中行的老师辈的人,文章漂亮得很。他们有两个地方是相近的,一都是周作人的学生,苦雨斋的味道浓浓。二是都喜欢谈禅。周作人弟子里,对老师精神要义把握得最好的是他们两个。但讲禅的味道,两人都比老师高明。不过他们有一点差别,虽都讲禅,可是一个只在学理的层面,一个却在文章的灵魂里。废名的高于别人的地方,是文字里都是五祖、六祖的东西,神乎其技,为五四以来禅风最深的人。后来的文章家对他大多是喜欢的。张中行呢,似乎对禅的兴趣
       在禅外,没有进入内部,但解其奥义,是对彻悟的彻悟,在一定的意义上,也迥别流俗,所以只能“禅外说禅”了。
       我在读现代人的文章时,常常想起这两个人来。他们对文章的贡献,一般人是不及的。张中行上学时没有听过废名的课,交臂失之。但看过他的许多文章,心里是喜欢的。废名的特点是,自己进入到佛的境界里,远离了尘世。欲的东西被智的东西占据了。而张氏的写作还能读出欲的不可解脱的痛楚,离佛的门口是有距离的。于是便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路向。一个清寂得如同山林精舍,一个似旷野的风。苦雨斋之后,有这两个路向的存在,汉语表达的多样性被实践了。《负喧琐话·废名》写道:
       四十年代后期,北京大学回到沙滩老窝,废名和熊十力先生都住在红楼后面的平房里,我因为经常到熊十力先生那里去,渐渐同废名熟了。他身材高大,确如苦雨斋所形容。“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这是外貌,其实最特别处还是心理状态。他最认真,最自信。因为认真,所以想彻悟,就是任何事物都想明其究竟。又因为自信。所以总认为自己已明其究竟,凡是与自己所思不合者必是错误。
       可是我们读废名的文章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我去过废名的老家,在湖北黄梅县,四祖、五祖的寺庙至今还保留着。连同他教书的地方,原貌依在。看过后的感觉是,废名的文字不是装出来的,乃精神深处自由的流淌。用他的话说,是不要有“庄严”相。比如他的那篇《五祖寺》,就很精妙,随意而无所用心处,却处处是禅的味道。废名不信外道,而是守住内心,以孩儿的态度讲大人的话,又没有故作高明的地方。禅的妙处是反常态的心语,他就是个天然的反常态的人。世故的思维几乎都消失了。那些文章几乎都没有情欲流露,似乎是孩子的快乐,老人的智慧。五祖和六祖当年在此默对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废名是得到天机的人,他在思维里流着禅的智慧,一般人不知这些,苦雨斋里的许多人也没有类似的体验的。
       废名的家乡禅风缕缕。苦竹镇,古角山,都是好名字。乡俗亦好,民间的节奏里没有污染的尘粒。我疑心周作人的《苦竹杂记》的名字就受了废名的暗示。张中行的老家是北方的乡镇,自然没有湖北的清秀和幽玄。所以你看他的文字就浑厚、荒凉,缺乏水的温润。不过两人一致的地方是,都会在文字里延宕。一个在哲思上转,一个在感性的流水里淌。都打破常规。且看废名的《五祖寺》的结尾,何等高妙:
       那么儿时的五祖寺其实乃于五祖寺毫不相关,然而我喜欢写五祖寺这个题目。到现在我也总是记得五祖寺的归途,其实并没有记住什么,仿佛记得天气,记得路上有许多桥,记得沙子的路。一个小孩子,坐在车上,我记得他与大人们没有说话,他那么沉默着,喜欢过着桥,这个木桥后来乃像一个影子的桥,它那么的没有缺点,永远的在一个路上。稍大读《西厢记》,喜欢“四周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两句,也便是唤起了五祖寺归途的记忆,不过小孩子的“残照”乃是朝阳的憧憬罢了。
       张中行也谈五祖和六祖的。是远远地谈,淡淡地谈。他从佛教的理念讲到禅的内蕴,体悟到了理性不能解决的神秘的存在,而且也学会了对问题的多样性打量。从一看到二,二又分四或六,婉转起伏,绝没有线性因果的呆板。废名的文章是感性的九曲十折,张中行的作品乃理性的缠绕和盘诘。禅的存在被他借用成思想的容器。空与有,信与疑,生与灭,在他那里不是一个信仰上的问题,而是学问上的问题。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寂智指体,无念为宗”在他看来不是唯一的,世间还有另外的路可走。不过禅的意向对他也有很大的感召力,那就是不处于物扰的自由状态,以逆为顺。在无路的地方摆脱无路之苦。在更大的层面上说,张中行得到了非禅之禅,非乐之乐。有他的文章在,细读是能感受到的。与废名比,两人实在是殊途同归的。
       现代中国的狂人,大多是把己身的信仰夸大到极限的。只要认准了道路,就有排他的现象,真理在握,别人的存在是无所谓的。人有欲,欲也可升为精神现象,在思想上就表现为一种信仰的出现。思想者往往始于怀疑,而终于信仰的。可是在张中行这样的人那里,欲望下的信仰,大多是可疑的,怀疑乃思想之母,而能否归于信仰,那是另一回事。从他自己的经历看,许多归于了信仰的人,未必找到己身的快乐,时间老人对人类的嘲弄,有时就是这样无情。
       由于受罗素的影响,张中行成了怀疑主义者。促使这种怀疑意识演进的,还有康德的哲学。他年轻时也苦读过康德的书籍,后来集中的印象是,康德意识到了主体的有限性,人不能穷极无限的世界,用先验的主观的形式不可能把握无限变化的世界,于是进入悖论。这对他是终生的影响。《负喧续话·难得糊涂》云:
       记得北欧哲学家斯宾诺莎有这么个想法,人的最高享受是知天(他多用上帝,这里以意会)。他写了一些很值得钦仰的书,推想他会自信,他知了,所以已经获得最高的享受。许多人,国产的,如汉人的阴阳五行,宋人的太极图,等等,进口的,如旧约的上帝创造一切,柏拉图的概念世界,等等,都是斯宾诺莎一路,幻想自己已经独得天地之奥秘。对比之下,康德就退让一些,他知道以我们的理性为武器,还有攻不下的堡垒。根据越无知越武断,越有知越谦虚的什么规律,现代人有了看远的种种镜子,以及各种学和各种论,几乎是愈不谦虚愈不能了。
       知是有限还是无限的呢?这在他看来是个相对性的问题,而在更高的层面上,我们不会知道这些,人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在这个层面上,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对大学教授和乡里之人,有同样的态度,并不分高低贵贱。因为在他眼里,从广大的宇宙的角度看,大家都在可怜的世间。人在生命的路上,都有困苦相伴。谁也不能占据了所有的真理。
       既然理性是有限的,那么就不去求知了吗?也不是的。张中行认为,在人生的路上,要克服困难,走出愚昧,就不能不仰仗知识,从理性的光泽下找到合理的路。怀疑主义者,其实是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的,那就是在肯定知识的有用的同时,不把知识无限地夸大化。伟大的科学家和作家,当越发知道知识的重要性时,也警惕对知识万能的膜拜心理。爱因斯坦面对无限变化的世界时,常常慨叹自己的有限,在茫茫的宇宙间,我们知道的也只是那么一点点,和广延无边的世界比,人的力量是不足为道的。张中行多次讲到爱因斯坦,但从不说他的学问怎样高深,而强调这位科学家自己如何地面对困惑。困惑对读书人而言,是必须正视的话题,智慧越高,困惑可能越多,在思想的路上,人都没有终点的。
       知识也来源于人欲的表达。但欲望有时附加在知识与学说上,也会产生反知识的变态性。这是个大问题,不好解决。知识一旦和情欲的问题纠缠到一起,就会出现某种麻烦,一些常规也会被打乱的。比如婚外恋,在道德的知识谱系上看是不好的。可是一旦来到,在欲望的层面上抗不了,
       那就顺其而行,知识道德就成了空头的存在,只能从另一种层面来理解了。张中行喜欢引用古人的话.说嗜欲深者而天机浅。这是个悖论的话。其实勾勒出欲望与知识间的对应关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解决好这样的关系。在论述类似的问题时,他也流露出无奈的慨叹的。
       看一个思想家的深度,是不能不注意他日常生活的选择眼光的。张中行的深就表现在日常行为的判断里。记得有一年我有了调动工作的冲动,征求他的意见。他平静地说,其实天下的事差不多,要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后来我没有听他的话。终于换岗了。在遇到种种磨难后,想起他的话,是对的。欲望是无边的,而困顿是永久的。不论怎样选择,都可能成为对象的奴隶。鲁迅这样看,张中行也这样看,我们俗人就不是能一下子认清于此的。
       认不清环境,许多的时候是缘于对选择的事物和行为的信。即相信某种选择可以抵达彼岸。现代以来的文化思潮,信的力量总是大于疑的力量。在青年那里一直是个难解的话题。信仰有社会性的,有己身的、个人的。后者永远伴随着个体的选择。前者有时受时代风气的影响,是个文化环境的问题。20世纪初叶,中国知识界被各种信仰所笼罩,围绕此还展开了持久的内战。只是到了70年代后,怀疑的意识在知识界出现,对理想主义频频出击,空想的东西受挫,罗素和康德的理论才广被注意,这个理念总算被一些人接受了。张中行在30年代就坚信于此,意识到欲望是存在着陷阱的。要避免掉进陷阱里,也只能靠科学的理性,一边怀疑着,一边进取着,靠知识的力量行事。掌握好这个辩证的关系,是大难之事。他在这个难里,没有陷下去,而是绕了出来,从苍茫的夜色里看到了精神的曙光。那一代人,有许多是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我有时见到他不动声色地在街巷闲步,从容地在书房谈天说地的样子,就被那种超然的神色所打动。他是经历了尘世的风风雨雨后,真切地意识到某些欲望的可笑的。可以行通的,便放它前行,不可的就限定起来,不让其在身边泛滥。虽然曾主张顺生,不逆行于世。可是在一些真的问题上,他是有自己的戒律的。我们了解他的思想,不能都看那些随顺自然的近于消极的意识,还要浏览到克己的超我的精神的闪光。我自己就是被他身上的这一闪光所打动的。
       算起来,张中行在北京生活了70余年。对北京的感受是特别的。北京在50年代后大变,城里的基本格局被破坏了。加之文化的置换,与当年他记忆里的世界不同了。近代以来对北京的叙述一直罩在两个语境里。一是士大夫的,一是市井的。后来新学出现,文人的笔法由士的层面渐渐演化成京派的流彩。自周作人、废名步入文坛,京派叙述方式涌动,北京的被看与被描写,就有了新的姿态。老舍与周作人的写作方式是不同的,一个是市井的,一个是书斋里的,彼此没有什么交叉。看来是水火不容。这样的格局一直保持到80年代末,几乎没有谁能超越这两种模式的。
       但是当张中行出现在文坛的时候,上述的两种叙述模式竟合流了,成了一体的存在。胡同里的烟火味与书斋里的学究气,掺杂在一起。古老文明的地气与黎民的声色,加之思想者的韵致都交织着,并无对峙的痕迹。他的特别性是,不是以老舍那种北京人自居叙述北京,把自己看成城里的过客,又没有苦雨斋群落的那种经院气息。他的经历是由乡村而古城,由学院到乡土,又由乡土至市井。常常是以布衣看客的角度浏览都市,于是就出现了上述所说的京味与京派的交织,在底层生活里发现精神的高地,从古老的遗存中审视己身。北京在他的笔下,比学院派和京味作家的景象要更为驳杂有趣的。
       大概是1994年,《北京日报》的副刊举办“京都神韵”的征文。我和友人向他约稿,文章很快就寄来了。题目为《北京的痴梦》,读者看了很喜欢,文字的背后是多维的生命的闪动。他写道: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吗?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街,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竞有这样金鱼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北京的好处在哪里呢?他的感受是内在的。表面上和别人很像。实质却是另一个样子。他的文章说,北京吸引自己,一是文化空气浓,二是历史旧迹多,三是富有人情味,四是衣食住的可心。文章的口吻是历史老人的苍凉,语气是从时光的洞穴里流淌出来的。帝京的景物,在士大夫眼里是一种样子,在平民眼里又是一种样子。张中行自然属于后者。他厌恶皇宫里的什物,对贵族的存在也无恋意。他的描述带有身体的体味,是心里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观念的暗示。北京的好处是平民能够自己找乐,在繁复的街巷里觅一块静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欢吵嚷。市民里也有暗区,那对他是一个空白,并无什么记忆。他是个在文章里惦记好事情的人,坏的记忆不太愿讲。所以北京美丽的一面在他眼里一直多于丑陋的一面,虽然不快的记忆是那么的多。
       好像是张承志说的,自己不喜欢过度地沉浸在京腔里,自己生在北京,却远离京味里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制京腔的运用,警惕成为帝京里无特操的人。北京的诱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里。这个看法和张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态而语境阔达,平民化不失诗文意味.是北京有个性的文人特有的东西。看张中行谈北京的文字,趣味介于士大夫与机敏哲人之间,旧的一面和新的一面都夹在其中。说旧的一面是有红袖添香的渴望,喜欢回味文人爱情的逸闻旧事,发思古之幽情。闭微草堂的意绪,《浮生六记》里陈芸那样秀丽的姑娘,对他都可以深深感怀。在帝王与游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个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张承志这样的独异者选择了离开北京从边塞寻求新梦的路。而张中行这样的老人却留在这里,从杂芜里静捞珍贵的遗存,在寂寞里的北京难道其间也不能寻找到美丽吗?
       活得越久,遇到的不适也越多。于是只剩下了回忆。历史里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寻的领域,关于此,所写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面,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着他。在诸多古迹与陈物里,里面的故事折射的恩怨爱恨,对他都是一个视点,似乎是梦的射音。《府院留痕》写今昔之感,非逝者如斯的怜惜,还有梦灭的凄冷吧。《一溜河沿》、《名迹掠影》是读史的漫步,可细品的往事怎能说尽呢?《香冢》、《大酱缸》、《鬼市》,流动的是北京特有的味,民风习习里,是尘世里的哀荣,你能于此觉出沉淀在历史深处的人情的晶石,俗调与名士流韵,记载着另一个历史,那是与紫禁城里的风向
       大为有别的。而这,在张中行眼里,乃人的可以温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余温里,也有我们不曾闪动的光泽,在这个光泽里,我们终于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对比,就知道了当下的生活缺少了什么。
       日本学者鹤见佑府谈北京给他的印象是大而深。这是不错的。张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里的惊险。但他却不去写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浅的生活。顺随自然,又得天地朴素之气,才是真的人生。所以对北京,他的梦还是平民色调,不过境界却是别样的。你看《北京的痴梦》的结尾,就一目了然了:
       桑榆之年最想往而不能得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处,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内。由一个墙外可以望见枣树的小院就好。说起来,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诗为证:
       露蝉声见细,容易又秋风。
       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
       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梦想的。能实现吗?显然,除了是在梦里。
       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实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和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深秋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改为“枣树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竞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一个是不断演进的古城,一个是70余年不变的故都寒士。在这个不可预知的世界里,他的存在几乎被人们漠视了。有时读着他的文章,见到还有这样一个远离世俗的思考者,便惊奇地想:社会的进化,固然需要剧烈地冲突和变革,但如果没有那些精神的静观者的存在。忽略了物我之际的追思,为灵魂的有无的纠葛,我们的生活竟变得粗糙是一定的了。历史像是开了个玩笑,当年激越的精神群落。后来的存在不幸进入了历史看者的预言里。多余的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最不多余的。那个曾经被荒漠化了的存在,因为有了未被搅乱的精神湿地的存在,我们终于可以呼吸到爽快的自由。
       责任编辑 宗永平
       题字 朱以撒
       插图 丁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