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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杯”征文作品专栏]红色温柔
作者:郭雷波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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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不小的啤酒肚,挺着,一张麻子脸,仰着。胳肢窝里还夹着个黑皮包。
       那伍老板走进哈尔沙村时神气十足,由县招商办主任王国林相陪,哈尔沙村村长白沙在村头恭候。头上也有一轮秋日亮亮地照着。
       一个光屁股男孩骑着柳条马,从他们旁边“哧溜”地跑过时,溅起路上泥点,他皱了皱眉头。白沙村长就慌了,赶紧俯下身子,抻着衣袖擦净落在他锃亮皮鞋上的泥点,赔着笑脸说,乡下孩子不懂事,不懂事。伍老板伸手理了理油光的中分头,双眼色迷迷地打量着周围,没说话。
       那个光屁股男孩回过头,定定地瞅一眼伍老板那张白麻子脸,旋即向前跑去时大喊,伍老板来了!伍老板来了!声音很响亮,透出一股惊喜,可听着更像是喊狼来了、狼来了。
       你听听,伍老板,连小孩都盼着你来呢!你算是俺们村最受欢迎的贵客了!白沙村长憨笑,很巴结。
       是吗?不敢当,不敢当。伍老板矜持地笑一笑。
       随着那男孩的喊叫,村街两旁伸出了很多脑袋。躲在那些一幢幢参差不齐的土房门后墙角,有的手上沾着面团,有的刚洗完头滴着水,有的人则直接从茅房里跑出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伸头张望。老的少的,男男女女,脸上都堆出笑容,嘁嘁喳喳地议论。这穷酸村街上还有一景,那就是每家每户窗前、墙头、房顶都一色儿摊晒着同样一种东西:红红的尖辣椒。这红尖椒,又名翘天椒,百姓叫“红色一号”。有的装在土筐内,有的摊在塑料布上,有的干脆把屋里的炕席拿出来晾晒在上边,在干爽的秋日阳光下,煞是鲜艳夺目。整个村庄都显得红彤彤一片,房屋、街道、树木几乎都淹没在这红色海洋里。
       你瞅瞅,伍老板,家家户户晒的都是咱们的红尖椒,今年可是大丰收呢!白沙村长热情介绍,将军般地挥了挥手。
       嗯。伍老板鼻子里哼了一下,目光漠然扫过那堆“红色一号”,然后就停留在附近矮墙后头的一个红衣少妇身上。一双圆眼睛顿时有了色彩。矜持的脸也松弛了。
       那小媳妇,谁家的?挺靓的嘛。他脸上的每一麻坑,都显出笑意。
       别瞎惦记。一直没说话的招商办主任王国林。这时说了一句。
       谁惦记了?王主任你真逗!伍老板嘿嘿乐起来,悄声反问他,是不是你的相好?要不县里哪个头儿的一面小彩旗?不是有句话嘛,家里红旗不倒,外边彩旗飘飘!哈哈哈……听说你们县干部都愿意下乡哩,为的就是插彩旗啊!把红旗插遍山山乡乡!哈哈哈哈!
       那王主任便红了脸,申辩,你胡咧咧啥呃?你个伍老板,人一有钱就变坏变色,一点不假!
       啥叫插彩旗啊?你们说啥呢?那白村长摸不着头脑,看着二人,给俺也插一个呗?
       两人听后更乐了,王国林挥挥手说,你就别插了,干好你的红色一号就行啦!
       是哩,是哩,王主任说得对,干红色一号,干红色一号。那白村长就呵呵憨笑,又说,那咱们还是谈正事吧,这红辣椒——伍老板,现在俺们是全村动员,男女老少齐上阵了呢,自打上回你交代,不收刚摘下的鲜湿椒,要收晒干的红干椒后,这两个多月俺们可没干别的,你瞧瞧!白村长又将军般地向前挥了挥手。
       没错,老白说的是实情,他们可是天天眼巴巴地盼着你来哟。这时王国林停住笑,也不失时机地垫话。
       那伍老板鼻子里又只“嗯”了一声,没别的。
       白沙村长看看王国林,又看看伍老板,谦恭地问,领导们是先吃饭还是先视察红干椒?
       王国林抢话说,当然是先视察后吃饭!
       饭就不必了,回县城吃吧,伍老板拿一种诡秘的眼神看着王国林,老王,你不是说这里有好玩的地方吗?在哪儿呢?
       别急,别急,看完辣椒,喝完小酒,谈完正事,好玩的事自然就有。王国林打哈哈。
       一旁的白沙听得莫名其妙,摸摸头说,咱们这穷沙村有啥好玩的,变压器都叫人偷着卖了,没有电,连电视都看不成哩!
       王国林赶紧使眼色,你这个村长咋当的,村里有啥好玩的都不知道,真是个木头人!他拍着白沙肩头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就别藏着掖着了,人家伍老板来一趟容易吗,县里开招商会。我千请万请才把他从大老远的辽阳请来的,今天我又抓住会议空当,说动伍老板来视察验收你们村红干椒,容易吗这!
       是,是,俺明白,俺明白。白沙赶紧点头附和。
       那伍老板的圆眼睛从白村长身上,扫到王国林那张有些恍惚而顾左右的脸,盯住他问,王主任,你不会是用瞎话把我给忽悠来的吧?
       哪能呢,咱们俩谁跟谁啊!保证不会让你自来一回!不就是插小旗儿嘛!
       伍老板的目光还是有几丝狐疑。
       请领导们赶紧验收了红干椒,再谈插旗吧!一旁的白村长笑着催促二人,俺老婆杀了老母鸡都炖好啦,就等领导们过去喝两盅了。
       王国林说,好,先验收红干椒,再陪伍老板喝一壶。
       红干椒我已经看过了,饭就不吃啦,王主任,咱们回县城吧,我看这里也没啥好玩的。伍老板突然这样对王国林说,口气挺坚决。
       那红色一号,你连摸都没摸过呢!白村长有些急了。
       还用得着上手摸吗?扫一眼就知道了。王主任,我说了,咱们回县城吧!伍老板的麻脸这回板起来了。
       真的要回?
       真的要回。
       回不去了。
       为啥?
       我把送咱们来的小车打发回去了,交代明天再来接咱们。
       调回来。
       车又干别的事去啦,调不回来了。
       那咱们搭长途班车回去。
       一天就一趟,早过去啦。
       走着回去!伍老板发狠了。
       王国林笑了,五十公里沙坨子路,咱们俩天亮前都走不到县城,半路还要经过一群野狼窝哩!那王国林看看西下的日头,有些坏坏地看着伍老板,老白家倒是有一头黑毛驴,要不你骑它走?
       好一个王国林,你真是把老子给骗来了!伍老板跺一下脚,大叫。
       伍老板在哈尔沙村,一待就是五天。
       每天倒是好吃好喝招待。
       今天的主菜又端上来了,是小鸡炖土豆。
       伍老板嘴里哦了一声,眉头皱起说,又是炖小鸡?
       对着哩,俺交代过了,伍老板是俺们村的贵客,每天轮流一家杀一只小鸡,全村一百多户,伍老板在俺村待一百天,就杀一百只小鸡,也是个百鸡宴呢!黑瘦黑瘦的白沙村长依旧笑呵呵,态度谦卑。
       你杀了我吧,我现在自己都快成小鸡了,都能听到肚子里鸡打鸣了!
       伍老板说笑啦,俺们这穷沙村也没别的啥荤腥好嚼咕的,除了小鸡还有田鼠,可田鼠那东西不能给你当下酒菜不是。白村长不慌不忙,看得出他其实是心里很有数的一个人。
       接着,白村长朝门口招了招手。他的胖媳妇就端上来三道配菜。黄瓜蘸酱,大葱蘸酱,小白菜蘸酱。那伍老板呻吟般地哼哼着,不再说话了,五天来顿顿吃的都是这些东西,他看了都想吐。
       别说,俺县上下来的干部都爱找这些东西吃哩,说是绿色。白沙村长的花样还没结束,他又朝门口挥了挥手。于是他的胖媳妇笑颠颠地端上来最后一盘东西:红干椒。鲜红干透,每一
       颗约一寸多长的红色一号,装在一个粗瓷白盘里,十分美丽诱人。
       齐了,这回齐了。白沙村长把菜码齐了之后,自己蹲在土炕下边的一条板凳上,像一只趴墙头的老山羊,冲伍老板挤挤眼,吃吧,伍老板。 这红干椒,也不能当菜吃,你顿顿都摆上它干吗呀?伍老板苦笑。
       好看,好看不是,瞅着心里喜庆不是!俺们村在伍老板关照扶持下,今年所有的地都种了这红色一号,三百多亩好土地啊,每亩丰产三百多斤,一共收了九万斤红辣椒,伍老板!那白沙村长蹲在板凳上,慢条斯理地掐着手指头,一笔一笔算账。接着又说,按照伍老板跟咱们签的合同,刨除水分每斤按三块钱收,加一块共计二十七万元,全村一百一十户人家,每户收入都可达到两三千块呢,这可比咱们原先的种苞米多收入四五倍,合算多了!全村百姓都想给你磕头哩,俺的伍老板!
       伍老板的麻脸,立马耷拉了下来。
       那白村长依旧笑呵呵说,吃饭吧,咱们先不说这些了。
       伍老板问他,你还是不过来—起吃?
       不了,这饭不是给俺准备的,俺没资格吃。今天的小鸡是第一组的巴郎家杀的。巴郎!进来一下!随着喊声,从外边颠儿颠儿跑进来一个五大三粗的30多岁汉子,愣愣地问道,啥事,村长?
       没事,叫你向伍老板伍领导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
       好吧。俺家五口人,有八亩地,河滩好地三亩,沙坨子孬地五亩,今年全种了伍老板的红色一号,全指望它了,俺连口粮都没种啊!憨厚的农民巴郎苦着脸诉说起来。
       说鸡的事。白村长提醒。
       是是,俺家只有三只下蛋母鸡,俺媳妇指着它们下蛋换油盐。今天俺那女人死活不让杀鸡,俺就扇了她一巴掌,现在还躲在家里抹眼泪呢!
       你听听,伍老板,俺能上桌吃那个鸡吗?白沙说。
       这么一说,我也不敢吃了,敢情这只鸡值四五千块呢!伍老板摇了摇头。
       那也比赵本山、宋丹丹的那只两万元的鸡便宜多了。再说了,伍老板是什么人,做着大买卖,只要收走了红干椒,一只母鸡算个球!别听巴郎这小子哭穷,伍老板你该吃吃,该喝喝,别饿着肚子!白沙村长开始真诚地劝伍老板进餐。
       伍老板的确有些饿了,入秋日子短,农村都吃两顿饭,他的肚子很不习惯。于是他也顾不了许多,拿起筷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等一下,还忘了办一件事!那白村长拍一下腿,叫道。
       伍老板愣了一下,又咋的啦?
       打电话,伍老板忘了打电话!只见白村长从那条板凳上跳下来,从腰带上解下钥匙打开了后柜,从里边拿出一部手机,递给了伍老板。这是你的手机,麻烦伍老板,再给你们的公司去个电话,催他们一下!问问款啥时候到,车啥时候来?
       昨天饭前,按你的意思不是打过电话了吗?今天还要打呀?
       当然要打。告诉家里人,今天你很好,有吃有喝有玩,就等他们带款来运走红色一号,履行合同了。这样大家都放心。白村长还是那样谦恭地笑眯眯奉承着伍老板。
       你们这些人真麻烦,怎么就不相信人呢?要不还是我自己回去把款带过来,好不好?伍老板来时还趾高气扬的神态,此时已然不见,显得很诚恳,甚至像是在乞求。
       那白村长就呵呵地笑了,露出满是烟锈茶垢的黄牙,摇摇头。
       伍老板小看人了,侯宝林相声里的那个醉鬼,为啥不敢爬那根光柱子?就怕摁电门把他给摔下来呀!哈哈哈哈,俺也是那个醉鬼呢。人家王国林主任费了那么大的劲,用尽心思,把你从大老远给请来的,你这么一走,还跟两个月前一{羊,找不到人影,你让俺们种的这红色一号都烂在家里,那俺这村长抹脖子上吊也对不住全村百姓啊!再说了,你当初光卖给俺们的这辣椒子钱就好几万块,是村上借的贷款。所以,对不住了,伍老板。白沙村长依旧蹲在那条板凳上。如一只看守场院的牧犬,稳稳盯着伍老板。
       伍老板无话。默默低下头去,又仰起头,长叹一声。一副虎落平阳任犬欺的样子。
       那个王国林呢?把我忽悠到这儿来,几天都看不到他的人影,躲哪儿去了?快把他叫来,我有话跟他讲!伍老板片刻后说。
       不瞒你说,俺也找他呢,他是中间担保人,又是招商引资人,俺们也冲他说话哩!
       那他人呢?跑了不成?
       这倒不是,听说县领导正在找他问话。他招商引资招来了不少骗子,给县里造成经济损失,他还不得擦屁股呀!人家现在肯定忙得很。顾不上你这头儿了。不过,王主任走时交代了,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不可亏着伍老板,称你们是一起扛过枪的亲密战友,如果你掉下一两肉,就拿俺是问呢!
       伍老板又一时怔在那里。
       打完电话,已经饥肠辘辘的伍老板这才端起饭碗。
       他刚要伸筷子夹一块鸡肉,却有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了那鸡汤碗里。
       伍老板的筷子,举在空中,呆呆地望着那只正在鸡汤里挣扎的苍蝇。
       这时,白沙村长的又粗又黑的食指和拇指,稳准狠地捏出那只已烫熟的苍蝇。
       没事的,吃吧,俺们这里苍蝇都是绿色的,没受污染。他向举筷不定的伍老板说。
       你的手指头也是绿色的?伍老板问他。
       嘿嘿嘿,伍老板说笑哩。白村长的手往裤子上蹭了蹭。
       伍老板干咽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这顿饭算是草草完事。那一大碗鸡块鸡汤全剩下,白村长怎么劝也不吃了。或许他觉得自己也像那只贪腥的苍蝇,扑到这里被眼前这位黑瘦老农捏在了手指间,甚感自己可怜吧。
       白沙冲门口喊,巴郎!快端走你家这碗值四五千的鸡块汤,慰劳你抹眼泪的老婆孩子吧!
       巴郎犹犹豫豫地走进来,看一眼伍老板说,要不留给伍老板明天吃吧……
       得得得,端走吧,明天二组的高洛家急着要杀鸡呢,人家可不像你们杀个鸡还哭天抹泪的!这杀鸡指标,人家还是交换来的呢!村里规定谁家先杀鸡先收谁家的红干椒,大家都争着抢着先杀鸡,俺是看你家在村里算是贫困户,才把你排在前头的。
       是是,俺明白,白村长很多地方都照顾俺……那个老实巴交的巴郎低着头。端着鸡碗,走到外屋想从碗里拨出些鸡块留给村长家,又被村长媳妇挡下了。白村长送他到院门口,悄悄说,晚上你过来陪伍老板玩牌,玩完牌在俺家陪睡,向你老婆请个假吧!
       巴郎脸呈难色,低声说,俺手头没钱,这你是知道的。
       俺先给你垫着就是,不玩大的,哄人家伍老板打发时间嘛,能有多大输赢?俺是看中你睡觉机警,给村里看场时从没出过事,这才相信你不会让伍老板起夜时走丢了,吓着了啥的。
       明白啦。那巴郎应了一声,就先回家了。
       白沙回屋时,正碰见伍老板从屋里出来,准备饭后走一走,遛遛弯。白沙就笑眯眯地陪在旁边,弓着他微驼的背,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
       你还没吃饭,回屋先吃饭吧,我自个儿遛遛。伍老板对他说。
       那怎么成呢,伍老板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村狗都很野,万一咬着你,俺可就不好交代了,是吧?
       我不在村街上遛,昨天走了一趟,都赶上遛
       猴子了,全村人都躲在门后看我。
       你是大人物,王主任请来的贵客,大家好奇嘛,伍老板就别见怪。今天想往哪边走一走?
       那你陪我去前边河滩吧,那儿肯定没人。伍老板知道摆脱不了白村长。
       好吧,那儿是没人,可有蚊子,没关系,俺给你拿一把拂尘就行了。白沙从外屋墙上摘下一把用马尾巴编扎的老拂尘,递给伍老板。那伍老板拿在手上,摇了摇挥了挥,就笑了,自嘲说我成了电视剧里的老道了,拂尘—挥,法力无边!
       两个人说着话,穿过前边小菜园子。那里番茄红,长茄紫,豆角挂满藤,两只母鸡正争着追逐一只蚂蚱,张着翅膀一扑一扑的,十分卖力。为了混一口饭吃,它们也在拼命。
       河滩被黄昏晚霞涂染得火红火红。一条小沙河犹如一根细长的丝带子,从西边遥远的天际流过来,再向东南曲曲弯弯地奔淌而去。他们两人悠闲地走在河滩草地上,远远望去,好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挚友在那里叙旧,绝不像是一对争夺蚂蚱的母鸡。晚霞披在他们身上,朦朦胧胧如幻如梦,简直是一对西方油画中的人物和景色。
       这条河,水深吗?
       浅着呢,没不过小腿。
       噢。是条小河。
       不过水下边全是淤泥,前些日子有一个要饭的哑巴,不知深浅地想蹚过河来,结果陷进泥潭里淹埋了。白沙淡淡地说。
       噢?伍老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挥挥拂尘,驱走缠上来的蚊子,又问,河南岸离公路远吗?
       也就20多里吧,得穿过10多里的老黑崖,解放前那里是土匪窝,现在成了野狼窝。伍老板真想离开俺们村庄,还是走正道,往村东方向走大路,不会出意外事。
       伍老板笑了,你让我走吗?
       当然让你走了!你是俺村的贵客,办完合同里的事,全村人都会拿八抬轿抬着你,把你送到县城的!
       伍老板又无言了。望着迷茫的河南岸远处,不由得轻轻叹气。
       天黑下来了。美丽的黄昏时光,十分短暂。从河南岸传来狼嚎声。
       哇,真有狼啊?伍老板惊愕。白沙村长微笑,没说话。
       这时,那个巴郎跑过来了,告诉白沙村长玩牌的人到齐了。
       白沙叫巴郎陪伍老板先走着,自己留在后边,一旁撒尿。
       见人走远,白沙就朝河南岸轻轻打了个口哨。不久有一人哗哗蹬过小河而来,并没见他陷进淤泥不拔。来人悄悄笑问白沙,爷学的狼叫不走样吧?
       少废话,回家先睡一觉,后半夜过来守在外边,不许露出身影。白沙此时显得很威严。
       那人轻应一声,便真像狼般悄没声息地消失在河岸夜幕中。
       白沙独自在那里伫立片刻,冲黑暗的河野低语一句,妈的,俺老农挣点钱太难了。
       当他回到家时,巴郎和另三个老爷们正等着他。媳妇带孩子已回娘家。
       那个伍老板似乎也想开了,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笑呵呵地上了牌桌。手气还不错,几轮下来赢下几百块。那巴郎抓了抓乱草似的头发,苦着脸对白沙说,俺说过俺打牌不行的,你看看,把你垫给俺的二百块都输干净了,又欠了一屁股债!
       没关系,从你卖辣椒款里扣就行了。白沙说。
       那不成,这牌也不是俺自个儿要玩的。巴郎有些急。对面的伍老板笑眯眯地看着他。
       爷也输了不少,咱四个里,就伍老板一人赢!另一农民,那个明天抢着要杀鸡的高洛说。
       伍老板是啥脑瓜,凭咱仨老农要是赢了人家,那他就不是伍老板了!白沙对输赢倒并不在意,接着又说,俺们输的这点钱算啥,有一次王主任喝醉了酒说,陪贾县长打牌他输掉六七万块,这才当上招商办主任,还是副科级。
       敢情你们是跟王国林一样,有意输给我的?伍老板问。
       那倒不是,这点钱对伍老板来说不够塞牙缝的,俺只是想让你高兴,图个乐和!白沙说。
       哈哈哈,你们这些人啊!哈哈哈哈……伍老板突然爆发出大笑,指白沙的手颤抖个不停。
       打到半夜时,伍老板到外边解手,人高马大的巴郎陪他出去。院角的黑暗中,伍老板突然从衣兜里抓出一大把钱,塞到巴郎手里低声说,这是今晚我赢的五百多块,全给你,求求你放我走……
       这、这……巴郎愣住了。伍老板见对方犹豫,从兜里又掏出一把钱说,这是前两天赢的五六百,也给你,我知道你很需要钱,求求你放我走吧,就说我趁夜黑跑了,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巴郎的眼里放出异样的光,朝屋内灯光处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只见他的那只宽大如铁铲子的手,一把攥住钱,揣进了自己兜里去。然后,他的厚嘴唇往角门那儿一努,从那边走,别走大门。
       伍老板的那颗心扑腾扑腾乱跳,顿时乐疯了。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真是金钱面前没英雄,何况一个快穷疯的农民!他连谢字都顾不上说,拔腿就朝那个小角门蹿去,逃命的兔子也就像他这样吧。只听见身后传出那巴郎的嘿嘿低笑声,如猫头鹰叫。
       伍老板的腿是从小角门迈出去了。同时,他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只见那软物噌的一下翻身立起,他的脚就被一只伸上来的手揪住,一下子把他给掀翻了。接着,扑上来那彪形大汉扭住了他的双臂,膝盖顶压在他后脖子上,使他动弹不得,呼吸也变得困难。与此同时从旁边也蹿上来一只大猎狗,对这只被扑倒的猎物狂吠个不停,十分嚣张。
       这边,从屋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白村长。他缓缓吸了一口嘴巴上的烟,然后把烟蒂扔在地上踩了踩。只听他幽幽地问,伍老板,你怎么得罪了俺村最狠的猎手黑豹子?他要是盯上一个东西,他和他的猎狗会追到天涯海角也抓回来的!
       老白,求求你,快叫他松手啊,疼死我了!
       黑豹子,快放了俺贵客!
       那黑豹这才起身,拍拍手,呸地吐了一口说,下次爷睡觉时别踩着爷!而后扬长而去,头也不回。那只猎狗紧跟着他。
       伍老板揉着被扭痛的手臂,瞅了瞅在一旁哧哧偷乐的巴郎。
       白沙村长弹了一下手上的一把钱,依然幽幽地说,多谢伍老板把赢的钱又还回来!不过,伍老板还是想法快落实咱们的合同,催家人带款过来吧,何必这么急慌慌走夜路呢,这黑灯瞎火的。
       我没跟你说嘛,家那边正在凑款子呢,二十七万,是小数目吗?那伍老板的嗓音都带出哭腔来。
       第七天。
       伍老板已经很适应了哈尔沙村白沙村长家的寄居生活。
       他也不着急离开了。每天照吃照喝,也不再挑肥拣瘦,有时还帮助白村长干干这干干那。还跟每日轮换来陪他的村里男人开开玩笑,保镖,你家杀没杀鸡呀?鸡肥不肥?人家问到他红干椒什么时候拉走时,他仍然满口应承,快啦,那么大一笔款子,家里流动资金一时倒不开呀。
       白沙村长和他的村民们,只好耐心地侍候着他,看护着他。
       这一晚,等白沙媳妇回了娘家,屋里只剩下两三个老爷们时,只见那伍老板笑嘻嘻地对白沙说,老白,咱来你村一个星期了,也给咱开开荤呗。
       白沙没听明白,说,不是天天给你杀鸡吃呢吗? 我指的不是这个鸡……嘿嘿嘿嘿。那伍老板的麻脸露出色色的笑。
       
       白沙这回听明白了,真想上去就给他一巴掌。心里骂,这个有钱人怎么这么无耻!
       告诉你吧,我们出来谈生意,接待方都给安排这一项哟。洗脚啦,按摩啦,嘿嘿嘿。
       白沙忍着没理他。一旁来陪的巴郎,一句话没说就出去了。不一会儿,他身后牵着一条母狗回来了,冲伍老板说,你就将就着跟它开荤吧,它也正发着情呢!
       伍老板的麻脸,顿时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巴郎,干啥呢你这是!快把狗牵出去!白沙绷着脸忍住笑,呵斥巴郎放了那条嘴巴直流口水的母狗。又转过脸安抚伍老板说,他跟你开玩笑呢,别往心里去。伍老板想女人也是人之常情,既然是你们谈生意有这规矩,也提出来了……只见他把嘴巴贴在伍老板耳边,压低了声音,明天吧,俺给你想个法子。
       真的?伍老板脸上的不快顿时扫光,圆眼睛又色迷迷地闪动起来。
       第二天傍晚天还没太黑,伍老板就催促起白村长。老白,有谱儿没有啊?
       白沙说,看你这猴儿急的,等天完全黑了的。要不俺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你,传出去是逛窑子,成何体统?俺这村长当不当了?
       是,是,我明白,我听老白的。伍老板低声笑,搓着手,你们这儿还真有窑儿姐啊?难怪王主任说有好玩的地方,嘿嘿嘿嘿。
       谁说俺这儿有窑儿姐了?王主任是逗你玩儿瞎说的。人家可是正经女人,俺只是带你去跟她聊聊天,开开心罢了。
       嘿,光聊天那我去那儿瞎耽误工夫干什么!伍老板顿时泄了气。
       除了聊天,你能不能办成其他事情,那就看你自个儿的本事了。反正俺村里的老光棍们,都爱去她那里聊天,出来时个个都容光焕发的,像是吃了药似的。
       真的?
       是啊,小青年按时髦话编排说,那个女人开的是心理诊所,给他们喝的是心灵鸡汤!
       哈哈哈哈,老白你真行,还整出这新鲜词儿!心灵鸡汤,对,对,就是心灵鸡汤!哈哈哈……好喝着呢!
       白沙撸了一把脑袋,憨笑说,俺也不懂,听小青年们讲的。
       他们出发了。趁着夜幕降临,悄悄行走,如一对寻腥的公狗。
       也不远,村北一堵矮墙后的那一家。伍老板立刻认出来了,失声悄语,咦,这不是那个红衣少妇家吗?
       白沙哧哧笑,不语。
       到了院门口,白沙停住脚,朝里喊一声,看狗啦。随声跑出来一个男孩,七八岁模样。伍老板也认出来了,是那个骑柳条马的男孩,依旧光着屁股。他忍不住问,她还有个男孩啊?
       是有个男孩,但没有男人,去吧。
       见白沙转过身子,要回走,伍老板说,你不陪我进去呀?
       那叫啥事!俺当电灯泡呀,那你咋喝心灵鸡汤啊?呵呵呵。放心吧,明早俺来接你。
       伍老板尽管有一丝迟疑,但还是在忐忑又兴奋中,如被勾了魂一般,就随那男孩走进了那座黑糊糊的院子。
       白沙村长望着他的背影,嘴里骂一句,狗日的,日,日死你吧!
       屋里点着一根蜡烛,拉上窗帘后外边看不见里边有灯光。光线很暗,三间房中间是灶房,东西各一问娘儿俩分住。那男孩把他领进西屋后没再出现。
       红衣少妇笑吟吟地迎接他,30多岁,健壮而丰满,有几分姿色。屋里还算干净,地上有一张旧沙发。从那面铺塑料炕席的土炕上,散发出一股六六粉或敌敌畏之类的药水气味,这味儿白沙家也有,他知道那是杀跳蚤或臭虫的。他们开始说话,有些尴尬。少妇介绍自己叫“山乌乐儿”,就是山上的一种带刺儿的红果果,村里人给起的外号。
       山乌乐儿,很好听。伍老板说。
       现在不这么叫啦,改啦。
       改叫啥?
       红色一号!
       啊?红色一号?哈哈哈哈!伍老板爆发出大笑。
       那女人自己也笑了笑说,他们都说俺是全村头一号美女,俺平时又爱穿红的,可俺现在成了红尖椒了,啥事啊,格格格格……片刻后,她停住笑接着又说,俺真名叫山丹,丈夫在两个月前跟俺吵一架后跑了,听说在沈阳打工,又姘了—个女人。
       所以,所以,你才这样?
       俺咋样了?格格格格。
       开、开心灵诊所,给别人喝心灵鸡汤啊。伍老板也开起玩笑。
       你说的啥呀?那个过去叫“山乌乐儿”,现在叫“红色一号”的女人,大胆地看着他,眼睛很亮很大。
       就是给别人当彩旗……
       彩旗?那女人抿嘴乐,村里人总爱拿俺开心,尤其那些光棍,当然还有些不光棍男人,也都爱上俺家来串门聊天,俺有啥办法,也不能把人家赶出去吧。听村长讲,你也闲得慌,想来聊天是吧?
       是,是,闲得慌,闲得慌。伍老板赶紧说,脸上的每个麻子坑都在发亮。
       那女人从后柜上端来一小盘瓜子,又沏了一杯红茶,挨着伍老板坐在那个旧沙发上说,咱们开聊吧。
       伍老板愣了,复又大笑。好,好,咱们开聊,开聊,我还是叫你山乌乐儿吧,这名字更好听。那女人称无所谓,随你高兴好啦。
       伍老板细细地打量起这女人。根据他的眼光和经验,这少妇胸大丰臀,双眼勾勾,肯定是个很浪的骚货,自己不一定能整得过她。他知道自己玩意的尺寸,可别是胡同里耍麻秆吧。他突然自卑起来。正当他想入非非,“山乌乐儿”说,村长交代过了,你是俺村的贵客,叫俺好好招待你,俺村是穷村,俺家在村里更穷,伍老板可不能蒙俺亏待俺啊。
       你这样的人也受穷缺钱啊?
       这世道谁不缺钱啊!尤其待在俺这穷村。唉。
       伍老板怕话题又回到红干椒上,赶紧转移话说,大妹子打算怎么招待我呀?
       那“山乌乐儿”就哧哧笑,不语。低头含羞的样子,一下子勾得伍老板魂都快没了。他开始动手动脚。她半推半就。不小心撞倒了那根蜡烛,屋里顿时漆黑一团。伍老板再要抱她时,那里已空,黑暗中从炕那边传来那女人的哧哧笑声。伍老板打开打火机,借幽幽的一缕光线,发现那女人正在那里解她红褂子的衣扣,勾勾地看着他,犹如一张温柔的红色美人图。这更激发了他的想象力和勇气。正当他要饿狼般扑上去时,传出了那女人的说话声,跟火机光一样幽幽的。
       伍老板真想办那事啊?
       嗯。他用力地点点头。
       那咱们把事、事……先讲清楚……
       当然,就照县城的价儿,我知道县城啥价儿。
       俺指的不光是这个……
       还有啥?
       那红干椒你啥时候拉走,啥时候给钱?俺家倒一棵也没种,可全村的人都盯着你呢,多麻烦呀!
       你们家真的一棵也没种?伍老板眼睛顿时闪出亮光,觉得终于发现了一个不是敌对的村民,有希望争取成为解救自己的基本群众。见那女人肯定地点头之后,他说,这事是有点麻烦,你知道大哥也有难处啊,这么多的钱,一时上哪儿凑齐?
       那么说,你来时压根就没计划拉走红干椒喽?
       也不能这么讲……
       那你还来俺村干啥?
       是王国林这小子把我给骗来的,说这里有好玩的地方……不过,现在看来这儿还真有好玩的地方。伍老板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那女
       人露出的白颈及胸口,又说,“山乌乐儿”大妹子,咱们办事吧,大哥不会亏待你的。
       格格格格……“山乌乐儿”突然爆发出大笑。那伍老板听着,心里疹得慌。
       你笑啥呢,大妹子?
       俺笑村长这帮傻瓜蛋,还做着美梦呢!
       火机烫手,伍老板关灭了它,屋里又伸手不见五指地黑。伍老板说,你就别管这事了,反正你也没种辣椒,咱们还是先快乐快乐吧。他又要扑上去。
       你还没脱衣服呢……黑暗中又传出“山乌乐儿”那幽幽的勾魂般的声音。
       对对,我脱衣服脱衣服,嘿嘿嘿。他三下两下就脱掉衣裤,赤条条站在黑暗中,伸手摸索那个女人的身子。你在哪里啊?快点灯吧,我啥也看不见呢!
       点啥灯啊,俺可不想看见你不穿衣服的丑样!“山乌乐儿”哧哧笑,沙发前茶桌上有那个东西,你自个儿戴上吧。
       伍老板明白这是指给他小弟弟预备的安全衣。他笑了,别看是村妞,挺讲究卫生,自己在这方面也一贯很小心。觉得这事关乎家庭事业,不可马虎。于是他摸索着,找到一个,就给自己小弟套上了笼头。
       突然,他“啊”的一声大叫。他感到小弟那儿有种针扎般的疼痛,火烧火燎的。他赶紧扒拉下来那套子,打亮火机看,只见那精美的塑胶薄衣内,沾满细细的红红的辣椒粉末!
       套子里怎么沾有辣椒粉?他大叫。
       哈哈哈……肯定是俺那淘气包儿子干的!哈哈哈……你咋就偏偏拿了他装辣椒粉玩的那一只呢,真是!
       所有的那玩意我都沾了辣椒粉!门口伸进来那光腚男孩头,愤愤说一句。
       你这小兔崽子,找打!“山乌乐儿”笑骂。解释说,这孩子恨来这里的所有男人,唉。
       快,帮帮我,我这儿辣疼得不行了!伍老板呻吟着叫,快找水来,我得洗一洗!
       “山乌乐儿”从门旁水缸里舀了一盆水,伍老板就蹲在那里洗他小弟弟。“山乌乐儿”在一旁捂着嘴乐。可没洗多久,那伍老板又杀猪般地叫嚷起来。不好啦,不好啦,越洗越沙疼了,你这是什么水?怎么有一股子敌敌畏六六粉的味道!
       “山乌乐儿”失声大笑,哎哟,俺忘了,那个盆里刚才拌药来着!为欢迎你,俺大搞卫生,屋里撒药消毒来着。对不住,对不住,俺给你换个盆!
       那伍老板无比痛苦地呻吟着,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打亮火机,察看下身,这一下他吓得变了脸大叫,不好啦,我小弟都红肿,起了水泡泡啦!
       哈哈哈,伍老板,啥叫泡妞?得有泡泡!这才叫泡妞!格格格……没事的,洗干净后明天就会好啦,放心吧。那“山乌乐儿”安慰他。显然她很有经验。
       换盆,清水洗,沙疼的感觉渐渐减弱。他小心翼翼地拿卫生纸包裹好小弟,左三层右三层的。然后,他小心着裆部坐进那沙发,喘口气,定定神。他一边穿衣裤一边悲哀地想,这一下,今夜的好事全泡汤了。伍老板心里很是有些不甘。而且,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笑面虎白村长的控制。他突然想,为何不利用这次好机会,想法逃出这鬼地方?于是,他心中重新燃起另一种希望。他慢慢打量着那个只解开红褂子一个扣子的女人,心想,虽然没办成她,倒可以利用她。
       当他打起她主意的时候,那“山乌乐儿”也看着他,在重新点燃的烛光下,她那双大眼睛似含有怨艾之光。或许为没挣着他的那份钱而恼恨自己儿子呢吧。这倒更有助于利用她。于是他试探着问,“山乌乐儿”大妹子,你想不想挣钱啊?
       钱不咬手,谁不想啊,可你的小弟不成了呀,格格格……
       我还有个让你挣钱的办法,比小弟给的还多还大!
       噢?“山乌乐儿”的眼睛亮起来。
       你帮我逃出这村子,我付给你这么多!伍老板冲她伸出五个手指,像鸡爪。
       50?
       伍老板用可怜的目光笑着摇头说,那是你们县城小姐价!
       500?
       胆子再大点!伍老板鼓励她。可那个缺乏想象力的女人,摇着头再也不往下猜了。
       5000!我先给你5000,逃成了我再加这个数,5000!
       啊?!天啊,这么多!这可是天文数字,俺的娘哎!那女人惊叫。
       干不干?
       村长会杀了俺的……“山乌乐儿”脸上有矛盾之色。伍老板就做起策反工作,像一个特工或地下工作者。他鼓励她不必怕姓白的,逃出去后拿他给的钱外边找个出路,要不他给她找个活儿干,不回这个鬼村子了。说着他从那个从不离身的小黑包里,立刻掏出一大把钱,放进她的手里。这里就是5000!
       那“山乌乐儿”捧住那把钱时,双手不由得哆嗦。
       你说的,钱不咬手。
       好,我干了!咱们这就走!“山乌乐儿”一跺脚,一咬牙,下了最后的决心。她死死攥住了那把钱。
       他们行动起来。
       他们向村北方向突围。
       “山乌乐儿”告诉他,村东村南村西都有人把守,唯有村北方向连着大漠没有路,所以没派人。她知道有一条穿过沙漠的小路,叫伍老板放心跟着她。那伍老板心中可是暗暗窃喜着,乐颠乐颠地跟随在那个女人肥臀后边,把自己的一切希望放在了这贪钱的女人身上。同时感叹,有钱真好。无钱下地狱。
       沙漠。荒坨。小路崎岖。
       太阳出来了。酷晒。大漠里如蒸锅。他们俩像一对蒸锅里的青蛙。
       走了整整一天,他们还没走出那片沙漠。那女人带着他一直在茫茫荒坨里转悠。
       后来起风了。沙漠中的小路被风吹没了。风很烈,击打得他们睁不开眼,脸颊都皲裂了。到了晚上,他们猫在一个背风的沙窝里过了一夜,天亮后接着走路。伍老板开始叫苦不迭,那女人起初还哄着安慰他,后来见他喋喋不休,索性由他去不管他了,自顾前边一人走。伍老板有些后悔红色温柔·“廷安杯”征文作晶专栏跟她跑出来。可现在想退回去也找不到路了。
       第三天。伍老板实在走不动了,他的那双曾经是锃亮的皮鞋壳里,灌满沙粒,磨得他双脚都起了血泡泡。这下倒好,他身上可是泡泡满身,干裂的嘴角和舌尖上的水泡尤其令他钻心地疼痛。中午时,喝光了带出来的最后一瓶水之后,那女人“山乌乐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她们村有一个跟她岁数差不多的女人,她今年在自家的所有地里都种了红尖椒,连房前房后的瓜菜地也没落下,她男人却反对她这么干,觉得不应该全赌在这辣椒上,万一出了岔子这一年吃啥喝啥。她骂她的男人窝囊,没脑子,没发财的命,来了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敢去逮住它。两口子因此大吵了—架。两个多月前,你伍老板来俺村说不收刚摘下的湿椒,甩手就走了,可忙坏了种辣椒的这些人。那个女人就起早贪黑地忙着晒辣椒,可刚开始晒就下起阴雨,红辣椒堆在屋里和仓房开始发霉发黑,红湿椒变成黑烂椒,损失了一半。她过去没弄过,不知道咋搞。她男人跟她又大吵了一架,跑走了,再没回来。那个女人也赌气,开始喝酒放纵自己,招全村光棍和好色男人去她家耍牌赌博,干起别的勾当,就你说的插彩旗吧,开心理诊所喝心灵鸡汤。
       讲完故事,“山乌乐儿”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就往前走了,也没看一眼那伍老板。
       伍老板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嘴里只吐出一句:原来……“红色一号”!
       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才感到一丝恐惧。显然她这是恨他,丢下他不管了,要他自己死在这沙漠里!
       等等我!别丢下我!他从后边追赶起来,可没几步就跌倒了,又饥又渴,筋疲力尽,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他就在那里爬,一步一步艰难地爬,沙地上拉出一条很长的沟沟。生的欲望,促使他拼着命往前挣扎着,嘴上、脸、额都沾满沙子,像一只受伤的兽类。由于严重缺水,干裂的嘴唇渗着血丝,双眼也变得模糊。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他绝望地向前伸出手,喊声微弱。那铁石心肠的女人仍然不回头,他就拼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喊,回来!我这里有存折……
       那女人站住了,回过头鄙夷地看着他。心里说,村长连你身上的虱子都数过了,除了黑包里的几千块零用钱外,啥也没有,哪儿来的什么存折?
       伍老板慢慢脱下他脚上的皮鞋,不知怎么地扭开了鞋后跟,从里边凹槽里真的掏出了一张存折,裹着薄塑套,递给了走回来的“山乌乐儿”。是活期存折,上头赫然写有十五万元!“山乌乐儿”登时目瞪口呆。伍老板向她解释说,他的公司是个皮包公司,红干椒原计划是倒卖给下家,可下家又不要了,他个^.又没有能力搞走这么多红干椒。这点钱是他给自己预备的一笔救急钱,关键时刻才可动用。只要她救了他的命,把他从这大漠里救出去,钱全给她,心甘情愿。
       “山乌乐儿”不说话,一哈腰扒下来他的另一只皮鞋,三弄两弄也拧开了鞋后跟。只见从里边也掉出来一张存折,一看,上边存有十万块!
       格格格格……哈哈哈哈……
       “山乌乐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大喊,村长你赢啦!
       她头上,太阳煌煌。她笑得花枝乱颤,身上掉下几多沙尘。
       她的红褂子在阳光下闪耀,显得那么的美丽诱人而又温柔。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