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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大鱼、火焰和探油仪
作者:刘玉栋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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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篇
       少年九果喜欢养鸟,由此成为村里响当当的人物。人们都传着九果能听懂鸟语。在人多的地方,他把手举过头顶,伸出手指,朝着枣树上“啵啵”一叫,就会有一两只麻雀飞下来,落在他的掌心里。在人们惊奇的目光中,九果感到自豪。九果觉得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有一年,他还养了一只灰尾巴喜鹊,整天扛在肩上。他一手叉腰,一手像领袖那样用力一挥。喜鹊便“呼”一下飞起来,在人们的头顶上转来转去。他的手再一挥,喜鹊就会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上。
       孩子们羡慕得不行,整天疯疯癫癫地跟在九果的屁股后面。除了元泰之外,九果一概不理。元泰是支书的儿子,但最听九果的话。他们俩一般大,从小在一块儿上学,在一块儿玩耍,关系好得不得了。元泰问九果是不是真的能听懂鸟语。九果扑哧笑了,他没有回答元泰的问题。
       不过,到了十七岁这一年,少年九果就再也不玩这些玩意儿了。十七岁的九果觉得自己长大了,养鸟会被别人笑话的。闲下来,九果和元泰去套野兔子。野兔子夜里活动,有自己专门跑的路。九果能看出来。傍晚时,他们把套子下在野兔子的必经之路。所谓套子,就是用细铁丝圈一个碗口大小的圈儿,套个活扣,拴到一个长长的铁橛上,定在地上,铁圈离地面要有八指高。野兔子只要钻进去,就别想逃脱,越挣拽套得越紧,最后窒息而死。每次下套,他们总能套上一只两只的。要是套到一只,九果总把它让给元泰,说:你爹是支书嘛。
       除了套野兔子,九果和元泰最喜欢干的就是网鱼。
       这一年秋天。玉米和大豆刚刚收割完毕,大地一片辽阔,天高云淡,不冷不热。每到这时候,男女劳力分工很细。男劳力抽水浇地,准备耕种冬小麦;而女劳力或在村边的枣树林里打枣,或在饲养处的场院里剥玉米。这一年,九果和元泰都是十七岁。九果的生日比元泰大。因此元泰喊九果哥。九果长得高,皮肤黑亮亮的,看上去,浑身上下结结实实,眼睛虽不大,眉毛却很浓;而元泰正好相反,个头不高,稍胖,皮肤白白嫩嫩,嘴唇上面的胡须就特别显眼。这一天,九果和元泰被小队长分配到女人一组,跟一些女人去村北的枣树林子里打小枣,原因是他们这些半大小伙儿能爬树,可以坐在树权上抡竹竿。这样的活儿也是他们愿意干的,既可以吃吃小枣,又可以跟那些娘们儿逗逗乐子。九果蹲在树上像一只猴子,而元泰就像一只熊猫。他们往嘴里塞着小枣,不时地抡上几竿子,“劈里啪啦”,小枣下雹子似的落在地上,引来女人们一阵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休息时,他们就跟下面的女人逗上一番。他们不敢惹那些老娘们儿。老娘们儿动真格的,一伙老娘们儿把一个老爷们儿掀翻在地,掏裆看“瓜”儿,是常有的事。他们找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把红彤彤的小枣弹出去,砸在她们高高的胸脯上。那些害羞的,会红着脸,扭过头来嘟哝几句;胆子大点儿的,也不过拾块坷垃,边骂着边有气无力地往树上抛上两下子。但那一天,九果和元泰蹲在树上,连跟大姑娘小媳妇逗笑的心思都没有。他们的心早就飞了,飞过重重叠叠的枣树林,随着远处抽水机的马达声,落在西大湾里。由于抽水浇地,西大湾里的水越来越少,九果跟元泰商量好,中午去西大湾网鱼。每年的这个时候,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都瞪着西大湾放光呢。这一天,九果还存有私心,他想捉到一条大鱼,带回家去让他的哥哥尝尝鲜,因为明天,哥哥就要到五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跟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过日子去了。
       坐在树权上,元泰不时地抬头看天。
       “离晌午还远着呢。”九果看到元泰的样子,想笑。
       “闻到鱼腥味儿了。”元泰抽抽鼻子。
       “属猫的呀你。”
       元泰一个小枣砸过来,九果歪歪头,两人乱笑一通。
       时间就像糖稀一样黏稠。元泰终于忍不住,他朝九果挥一下手,说一声“走”,便滑下树去。
       九果说:“离收工还早呢。”
       元泰说:“不管他。”
       九果有些犹豫,但转念一想,元泰他爹是支书,谁敢惹他。果然,小组长远远地瞅他们一眼,就低下头去。九果边走边回头,看到春旺他们正站在树上使劲儿抡竹竿。九果心里稍稍迟疑一下,就坚定地跟元泰朝村里走去。九果突然感到,有一个当支书的爹是多么好啊。
       元泰扛着渔网提着铁筲从家中出来,身后多了他的妹妹元红。
       元泰说:“多了个帮忙的。”
       元红朝九果龇牙笑笑。九果的脸有点发热,他忙从元泰肩上接过渔网,扛在自己肩上。
       真是女大十八变。这才多长时间没见元红,竟然变成大姑娘了,玉水白色的衬衣,让一对乳房撑得鼓胀胀的,那大大的黑眼珠,一忽闪,跟会说话儿似的,一笑,那嘴角上方的酒窝儿,似乎要把九果的眼神儿吸进去。还有那脸蛋儿胳膊肘儿,一个字,白。九果敢保证,元红绝对是村里最白的女孩子,也绝对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不愧是人家支书的女儿。九果不敢把目光过多停留在元红身上,但九果心里却羡慕元泰有这样的一个妹妹。
       这一年,元红不足十六岁,刚从联中下了学。
       九果问:“元红,秋后去念高中呀?”
       元红说:“不想念了。念上半天,还不是回家来务农。”  九果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和元泰联中一毕业,就回到村里干农活了。在这点上,支书的儿女也没有好的办法。不过这年夏天,元泰向九果透露了一个秘密,说他爹想让他去参军。九果羡慕得不行。可九果家成分不好。九果明白,自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穿上那身自己从小便向往的军装。有时候夜里盯着天上的星星,九果心里突然难受得要命。但九果知道,爹娘,还有哥哥的心里,都比他还要难受。他们整天皱着眉头,不是沉默不语就是长吁短叹。哥哥立果比自己大九岁,却一直找不上媳妇。这不,春天里,总算订了门亲,却是哥哥要嫁到人家去,这叫“倒插门”。在农村,这是一个家庭的耻辱啊。
       想到这些,九果再也不敢多瞅元红一眼。九果两手攥着渔网,自始至终,都在绷着嘴唇,有元红在不远处盯着,九果总有些怪怪的感觉。
       那确实是怪怪的一天。地质队的汽车出现在马颊河堤上的那一刻,九果和元泰正在西大湾里网鱼。后来九果想,自己的坏运气正是从那天开始的。
       中午时分,地里下了工,西大湾里的人多起来。九果和元泰斜着身子弓着腰,双手叉开。各自攥着渔网两边的木棍。快到岸边时,元泰的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巴叉,一屁股砸进烂泥里,溅了满身满脸的泥巴。元泰的妹妹元红在岸边笑弯了腰,她像个小母鸡似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元泰呀,元泰,你真是个大笨蛋。”“是大鱼撞的。”元泰不笑,绷着脸,边说着,边从泥水里爬起来,装模作样地东瞧西看。九果知道元泰装傻,又看到元红笑弯了腰,便也想跟他们闹一闹,于是扔掉手中的木棍,猛的一下子蹲进刚没过膝盖的浑水中。“鱼在这儿呢。”说着,双手使劲儿摁入水中,九果跳了两下,又把一只手伸进大裤衩子里,在水里来回搅动着,口里喊道:“哎哟不好,大鱼钻进裤裆里了。”元泰哈哈大笑着
       蹿过来,扑在九果身上。他们在黑水里滚来滚去。岸边的元红笑得满脸通红,她突然喊道:“你们俩别闹了,你看人家春旺,抓了条红尾大鲤鱼呢。”
       九果和元泰扭头看去,果然看到春旺双手掐一条足有三斤重的红尾大鲤鱼。春旺摇晃着身子,一步一步地朝岸边走来,水在他的脚下被蹬出两条沟来,哗哗响。春旺的样子很夸张。九果和元泰有点儿傻眼,他们比春旺来得早,在水里折腾半天,也没捞上一条像样的鱼。你看这狗日的春旺。元泰狠狠地骂一句。他们默默地抓起渔网,又弓起身子,在湾里兜起圈来。
       西大湾紧靠高高的河坝,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湾。水深面积大,中间有几座土丘,长满茂盛的蒲苇,连成一大片翠绿。那是一片神秘的地带。有关西大湾和这片蒲苇地,老年间就有无数的传说。最广泛的传说是,西大湾里活着一个千年王八精,它一年只出来那么一次半次的,有时候却接连几年也不出来。最近一次有人看到它,是在唐山大地震之前,目击者是村里的赤脚医生王大胖子,他一大早去公社里参加学习培训,骑着自行车路过西大湾,猛地看到湾中间多了一座圆圆的土丘,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有旁边芦苇的绿衬着,那座褐色的土丘显得特别扎眼。王大胖子心里嘀咕,啥时候冒出个光秃秃的土丘来?禁不住停下车子,就在低头支车子的瞬间,王大胖子再抬起头,那座圆圆的土丘已消失得无踪无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大风和阵阵的鱼腥气。王大胖子开始还纳闷,后来一拍大腿,娘哎,会不会是那个千年王八精啊?越想越是,冷汗“哗”一下淌了下来。
       人们无法不信。这王大胖子可是雾村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骨干分子,村小学的莫校长说他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雾村的人不知道啥叫唯物主义者,但人们都知道王大胖子曾经打过算命的孙家巫婆两记耳光。再说,好孬他还是个赤脚医生,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他没摸过的屁股。所以,人们对他不得不高看一眼。此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能不是真的?再说,有关千年王八精的故事人们不知传了多少年多少代,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一个个故事无非是证明王八精的存在,尽管真正见到的人风毛麟角,但人们宁愿相信。
       这样的故事在九果和元泰的耳朵里磨出了趼子。他们都是在西大湾泡大的。在他们心里,西大湾就是乐园,就是天堂。当然,他们也相信西大湾里是有一个千年王八精的。
       又是一网到岸,墨绿色的杂草中,只有几条手指长的小鲫鱼、小鲢子在蹦来跳去。九果和元泰抡着胳膊抖两下网,水草和小鱼便全落在地上,元红躬着腰,把小鱼一条条拾起来,扔进脚下的铁筲里,筲里顿时传来一阵砰砰的响声。元泰伸着鼻子,又吸了两下,“鱼腥味儿这么大,为啥网不到大鱼?”九果朝湾里看去,人们大都集中在离岸较近的地方,尽管水下降了很多,但靠近蒲苇荡的地方还是没有人。“元泰。”九果喊一声,然后把脖子和眼珠子扭向那片稍稍变黄的蒲苇荡。“你说去那片苇湾?”元泰一下子明白过来。九果使劲儿点了点头,元泰的脑袋晃悠了两下。
       “昨样?不敢?”
       “操,王八蛋不敢!”
       元泰不想让九果和元红说他是胆小鬼。但在靠近那片幽深的蒲苇丛时,他们心里总是多多少少有些异样的感觉。这里可是有千年王八精啊。这样的想法根本无法驱除。
       越靠近那片蒲苇,水越凉。大湾四周的七八台机器,已经抽了三天三夜,水一个劲儿地下降,很多地方已露出黑亮的泥巴,可蒲苇周遭的这片水,还深及胸脯,有的地方甚至能没到脖子,只有靠近土丘,接近芦苇丛时,水才浅了一些。
       “等等。”九果突然停下来,耳朵贴着水面,伸手在脚下拽着什么。元泰瞪着眼,也许水凉的缘故,上下牙齿不停地碰在一起。九果“呔”的一声,猛地举起一根长长的白骨,吓得元泰“呀”地叫起来。
       “狗日的九果。”
       “让你骂人!”
       九果把白骨扔向元泰,元泰的身子在水中笨拙地一闪,嗓子里发出猫一样的叫声。九果哈哈大笑。 “肯定是人骨头。”元泰自言自语。 九果点点头,说:“我有时候就想,这长满苇子的一座座土丘……”
       “咋了?”
       “会不会是……坟?”
       元泰浑身上下一哆嗦,脸都变黄了。他把手中的网使劲儿往水里一摔。
       “九果,他娘的再胡说八道,老子不跟你玩了。” 九果哈哈大笑,“说着玩儿,说着玩儿,看把你吓的。”
       论节气,已到寒露,天真的有些凉了。那渐已变黄的芦苇足有房子那么高,生得粗壮稠密,土丘与土丘间,有一条两米多宽的沟,芦苇相对少一些,而这里,却有些阴冷,九果和元泰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下是稀软的泥巴和腐烂的芦苇叶子,踩下去,便泛起一股股黑水和一串串气泡,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气。九果心里也很紧张,除了冬天结冰时收割芦苇,他也从没有走进过这片苇湾,更不用说进到里面捉鱼。不过,九果不能先泄气,别忘了,这主意可是他出的。
       他们都不再说话,他们绷着嘴唇,头发湿漉漉的,脸色蜡黄,脚下发出轻轻划动的水声,苇湾外面的远处,传来人们的嘈杂声。苇地越进越深,网在他们手下显得愈加沉重。
       突然,网中间两条变黄的蒲叶间,“哗”一声,泛起一团巨大的水花。九果被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后仰。元泰更是一个趔趄坐在蒲草上。还没等他们反过劲儿来,一条大鱼青褐色的脊背便浮出水面,它斜了下身子,洁白的鳞片被透进苇丛的阳光折射得银光闪闪。
       “快!”
       九果大喊一声,便把网兜过去。然而,这条鱼太大了,它斜着身子朝网冲过来。九果只觉得手中的木棍猛地一拧,身子便栽进水里。也许元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半举着双手,就像日本鬼子投降的样子,不知所措。九果迅速地从水中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儿,只觉得身下的水猛地旋转起来,水流像大风那么有力,大鱼宽阔的尾巴露出水面,闪着青幽幽的光泽,像锋利的斧头一样砍在他腿上。九果朝水中扑去,一只手竟然正抠住鱼鳃,九果顺势一滚,两腿正好跨在鱼背上。老天爷,九果觉得这条鱼跟自己一样长。它的脊背像牛犊子的背那样坚实有力,它黏滑的身子散发着浓厚的鱼腥气。它驮着九果,向芦苇深处冲去,巨大的尾巴左右摆动,啪啪地拍打着九果的屁股,耳边的芦苇发出咔咔的断裂声。九果想用另一只手抠住大鱼的另一边鳃,也许大鱼身子太滑了,也许大鱼的力气太大了,九果稍一分神,竟被大鱼甩下来,抠在鱼鳃上的那只手也滑脱了。
       元泰蹒跚着身子走过来时,九果正在大口地喘着气。
       “太大了,太大了……”
       九果颤抖着嘴唇不停地说。
       元泰把九果搀起来,九果已是遍体鳞伤,胳膊全被芦苇叶子戈Ⅱ破了,大腿上被鱼尾巴扫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不停地淌着血。满身的鳞片和黏液。浓浓的鱼腥味儿。再看那网,竟然被这条鱼撞出锅盖大小的一个洞来。
       “太大了,太大了……”九果嘟囔着。
       元泰瞪着大眼,脸色苍黄,不吱声儿。
       
       来到岸边,元红看到九果这副模样,守着这么多人,嘴角上方的小酒窝急剧抽动几下,像是要哭的样子。九果的心里热热的,九果的胃里像吃多了地瓜那样烧起来。“老天爷,太大了,太大了,说出来你们都不信,跟我身子这么长,这么长……哪有这么大的鱼呀,听都没听说过……”
       九果着魔似的,不停地比画着。这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看,汽车。”人们抬头望去,高高的河堤上,真的出现了一长排绿色的汽车,前面是两辆北京吉普,后面紧跟着两辆带绿篷子的大解放,再后面的汽车就更加奇怪,都驮着一架像塔那样的四四方方的铁梯子,铁梯子斜趴在汽车后面,那架势,高射炮似的。车队浩浩荡荡,腾起的尘土遮住了堤上的树木。
       连拖拉机都是稀罕物的年月里,谁见过这么多汽车,并且全都是古古怪怪的模样。包括九果、元泰和元红在内,所有的人都张着大口,盯着汽车像王八那样缓慢地朝村子方向爬来。除了远处抽水机的马达声,西大湾一时变得鸦雀无声。随着这些古古怪怪的汽车朝自己开过来,人们的心里也开始变得古古怪怪起来。
       人们忘掉了大鱼。
       九果忘掉了疼痛。
       这天下午,九果蹲在树上抡竹竿,浑身一点劲儿也没有。竹竿攥在手中,重如锄头铁锨。他的力气似乎让那条大鱼给耗尽了带走了。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尤其是被大鱼尾巴划破的那块,足有半柞长。多亏元泰家有紫药水,元泰给他抹紫药水时,他咬着牙,一声没吭,但似乎有泪花闪出来。元红盯着他看,他的脸涨得通红。九果害臊了,咋能在女孩子面前流眼泪呢。
       此时,九果的皮肤火烫火烫,眼球儿像火球,满树红彤彤的。小枣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眼球生疼。他攒足力气抡一竿子,眼前的小枣却并不见少。元泰的精神头也不如上午足了,他多是蹲在树上盯着下面的小媳妇发呆。九果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九果却连看小媳妇的力气都没有。不仅仅是力气,他的魂儿似乎也随那条大鱼去了,虽说是蹲在枣树上,可眼前晃动的总是那片芦苇丛。那阴凉的芦苇丛,腐臭的水,大鱼的腥气,黏滑的身子,牛犊子般的力量,随之而来的是那一辆辆的汽车。它们通体闪着光,唐突地闯进九果的脑袋里,九果的脑瓜子就开始嗡隆嗡隆响。那怪怪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九果变得烦躁,不踏实,有点儿害怕,并且双手不停地哆嗦起来。这是不曾有过的,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知道大鱼和汽车到底意味着什么。九果禁不住喊了一声:
       “元泰。”
       元泰回过头来:“呀,九果,九果的脸像着了火呢。”
       “我冷。”九果的声音有些抖,上下牙叩得“咔咔”响。
       “你是不是发烧?”
       “上午还好好的,发啥烧?”
       元泰还是挪过身子来。在树上,他的样子很笨拙,一手提着竹竿,一手攥着树枝。当他把手放在九果的额头上时,大叫一声:“哎哟,烫死人了。不行,去喊组长请假,你烧呢。”
       看着元泰火烧屁股的样子,九果心头一热。元泰真够哥们儿啊!九果跳下树,太阳穴怦怦地跳,脑瓜子生疼。
       “我送你回去。”
       “不用,又不是三岁孩子。”
       “滚鸡巴蛋的,看你这熊样吧。”
       元泰搀扶着九果,一步步朝树林子外面走去。
       九果猛地想起他和元泰在枣树趟子里捉麻雀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上树爬墙,无所不能。他们专盯那些刚出窝不久的小麻雀。盯上一只追起来没完没了,脚下的玉米苗和豆棵子不知让他们踩断多少。最后,他们眼瞅着麻雀一头栽在地上,累死了。一天能追死好几只麻雀呢。他们从小就这样在一块儿疯。
       “元泰,啥时候咱还追死几只麻雀玩玩?”
       “多大了,还追麻雀?就是追,也该追大闺女了吧。”元泰说完,嘿嘿地笑起来。
       一提大闺女,九果猛地想到哥哥。对呀,明天一大早,哥哥就该走了。九果的心里沉重许多。
       回到家,九果一头栽在炕上,元泰是怎么走的,他也不知道。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响了好几遍,都是元泰他爹的阴阳怪调,他听到娘在院子里追鸡的声音,后来,他又听到爹的咳嗽声。然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似乎沉入浑浑的水中,鼻子里满是那腥腥的气息,那条大鱼又出来了,它足有一扁担那么长。它驮着他,向水深处游去。它要把我驮到哪里去?可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他贴在鱼背上,根本无法动弹……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是娘的叫声。
       九果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九果,九果,起来吃饭了。”
       娘的声音近了。
       “哎哟,烫死人了。”
       娘的手刚一碰到九果,就喊。
       “立果,快拿大白药片来,九果发烧呢。”
       哥哥来到身边,一摸九果的头,也叫了一声:“去喊王大胖子吧,得打针呢。”
       “不用打针,没事。”
       九果的身子似乎从水里浮上来,他睁开眼,看到娘乱蓬蓬的头发和哥哥黝黑的脸,一斜眼,又看到外间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坐着爹和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媒人。
       “先吃上药。”娘说。
       九果斜着身子,喝一口水,把药吞进去,嗓子火辣辣地疼。
       九果又钻进水中,这一次,他看到身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鱼,它们围着自己,摆动着漂亮的尾巴。九果憋得慌,把头伸出水来,看到元红坐在岸边。元红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褂,正朝他笑。
       “元红。”他喊了一声。
       “元红。”他又喊了一声。
       他发现,自己离岸边越来越远。元红的身子也越来越小。
       “元红。”
       九果歇斯底里地喊,竟然把自己喊醒了。他猛地听到外间屋传来哭声。
       是爹的。爹怎么哭呢?爹一边哭一边说:
       “爹忍气吞声,这辈子活得窝囊,你爷爷开木匠铺,省吃俭用一辈子,攒下一百亩地,没想到却绊了个人的脚,这跟头摔得结实啊!地主,你爹我一辈子背着这恶名,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解放前娶了你娘,爹也打一辈子光棍了。爹对不住你们啊,我不配当爹呀……”
       爹说着,竟然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啪,啪,啪……”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
       那个留山羊胡子的男人忙站起来拉爹的手。
       “老马老马,你这是干啥呢?不管咋说,今天是立果的喜日子吧?你是老脑筋,立果走到哪里,生的孩子不都是咱老马家的后人?”
       “人家不让姓马呀。”爹哭道。
       “不姓马也是咱的后呢。”
       娘坐在一旁抹眼泪,哥哥的脑袋像霜打的茄子,垂着,一声不吭。
       九果躺在炕上,心里堵得难受,抹一把脸,全是眼泪。哥长得这么好,凭什么就娶不上媳妇?九果心里愤愤不平,他又想到元泰能去参军,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去参军?凭什么?凭什么?他心里难受,就像被一团团黑棉絮塞得严严实实,撕都撕不透。
       “爹,娘,我不怪你们。”
       这时候,哥抬起头,他的声音有点儿颤。
       “我心里啥都明白,人的命,天注定,谁让咱成分不好呢。我就是觉得,你们把我养这么大。
       等你们老了,我不能侍候你们。一想到这,我……我就堵心……”
       哥先是哽咽,后来忍不住,终于号啕大哭,搞得留山羊胡子的媒人不知所措。
       九果把被角塞进嘴里,他怕他的哭声惊动外面的人。他竟然憋出一身汗。一出汗,浑身竞轻松不少,而这一夜,九果却再也没有睡着。
       天还黑着的时候,哥哥和媒人就动身了。哥哥怕惊动村里人,他怕让任何人看到自己。他就在黑暗中,离开了自己生活过多年的村庄。悄悄地,静静地,无声无息。
       临出门前,哥哥和娘来到九果身边。哥哥轻轻地摸了摸九果的额头,跟娘低声说:“烧退了。”
       九果想一把攥住哥哥的手,但他忍住了。
       地质队的到来,让九果大开眼界。住在他家偏屋的,是一老一少两个地质队员,人们都喊他们王司机和牛技术员。王司机长得敦实,络腮胡子,平时不言不语。牛技术员年轻,精瘦白净,戴副眼镜,平时爱说爱笑爱唱。他们管九果叫小老弟。九果在他们面前很腼腆,他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挺有知识,一方面又很看不惯他们,比如他们早晚刷两次牙,半天刷不完,弄得满院子都是牙膏的水果香味儿;比如他们上茅房,用雪白雪白的纸擦屁股,丢的满茅房都是;比如他们总是把鼻涕擤在一块干干净净的手绢里,然后叠得四四方方,揣进口袋里……
       每天早晨,王司机和牛技术员总是站在枣树下,撸胳膊挽袖子,扭腰松胯,从口里向外吐着长长的气,那样子就像上来撞疴的人似的。九果瞪着大眼,呆愣愣的,有些看傻了。倒不是因为他们的动作多么滑稽,九果看的是人家脚上穿着的翻毛大皮鞋,这要是穿在自己脚上,该有多威风,踩得地皮呱呱响呢;还有他们腕上的手表,在初升的阳光中,那亮啊,一忽闪一忽闪,刺在九果的眼里,突突突,身上跟过电似的,啥时候咱也有一块手表呢。九果咂摸咂摸嘴巴,心里挺上火。九果有时觉得,他们就像一帮从天上下来的人似的,九果看人家吃的是啥,不是肉包子,就是白馍馍,天天有鱼有肉,那饭菜的香味儿,像云彩似的罩在村子上空。他们的食堂设在大队部,这些天,大队部天天围着一大群村里人,老人孩子最多,嘴里说是来看热闹的,实际上是来闻香味的。“娘哎,一辈子也没闻过这么香的味呢,闻闻这味儿就饱了。”孩子们靠着墙倚着树,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盯着那被一团团热气包围着的食堂,盯着地质队员们手里的搪瓷盆儿,哈喇子早已淌在衣服上……
       有一天晚上,元泰和九果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周围黢黑一片,唯有天上的星星格外亮。元泰递给九果一支烟。九果把烟放在鼻子下面,香香的。元泰的口袋里总是有好烟。
       “九果,你猜这些人吃啥?”
       “吃啥?”
       “蛤蜊牛子呢!就是苇湾地里长的那玩意儿,一看就脏,他们吃得起劲儿呢,一人一个大头针,挑出一堆鸡屎样的东西,放在嘴里,嘬得吱吱叫呢。”
       九果听着有些恶心,他想不出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村里人从来没人吃那东西。
       元泰说:“他们还喝生鸡蛋呢,我亲眼看见那脸蛋粉嘟嘟的,在食堂里做饭的家伙,都叫他什么来,吴师傅,对,吴师傅,那家伙,把一个生鸡蛋在盆沿上一磕,两手一掰,昂着脖子一口把生鸡蛋吞下去了。”
       九果说:“我日他娘呢。这帮鸟人,就差吃死老鼠了。”
       元泰说:“真是的,他们本事大着呢!有时候半夜里,他们馋了,去河里照螃蟹,西大湾钓王八,他们可真能折腾。”
       九果说:“他们还馋,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他们还馋呀。”
       元泰说:“那吴师傅一听我说你会套野兔子,大耳朵一下子就竖起来了,说哪天让你去套呢。”
       九果说:“我伺候不着他。”
       不出元泰所言。果然,没过两天,那个吴师傅真的找到九果,他脸白而红润,像刚从锅里蒸过似的,他撇腔拉调地说:
       “你就是九果啊,这么年轻就会套兔子,我们收啊,有多少收多少,价钱好商量。”
       九果说:“套兔子我倒是会,可我不愿意伺候你们。”
       吴师傅一听,说道:“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说话呀。我们又不是不给钱。”
       九果说:“我就这样说话,咋了?不伺候就是不伺候,给钱,给银子也不伺候,咋了?”
       吴师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我没惹你啊,我没惹你啊小同志,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九果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跟那个做饭的厨子发脾气。不过,对住在自己家的王司机和牛技术员,他还是很客气的。王司机这人平时不爱说话,可喝点酒后,嘴巴特别甜。管老马叫房东大叔,管九果娘叫房东大姨。九果娘还不好意思,说你看这位公家同志,不知这辈分是咋论的,叫俺大姨。老马说,叫你啥你就应着,又少不了一块肉,人家公家人自有公家人的道理。有一天王司机喝了酒,搂着九果的肩头,贴着九果的耳根说:“小老弟,我教你一个捉鱼的方法,想不想听?”九果说:“想,当然想了?”九果觉得王司机嘴巴软软的,吐出来的气息热烘烘的。王司机说:“小米三斤,安眠药十片,碾碎搅匀,再用猪大油搓,傍黑天,绕着大湾撒一圈,第二天一大早,你站在水边,弄个小网兜,一条条地捞吧,绝对连鞋都湿不了。”
       九果一听,高兴得不行。他立马去找赤脚医生王大胖子。“安眠药十片,干啥?”王大胖子开始不卖给他。九果说:“王叔,实话跟你说,我药鱼呢。明天给你提几斤鱼来尝尝鲜不就得了。”王大胖子半信半疑,但他嘴馋,又知道九果在这方面是个能人,最后还是把药给了九果。
       九果当天晚上就试了。结果第二天早晨,真的就捞了十几斤,多半筲筒子,有斤把沉的鲤鱼,还有半斤多沉的鲫鱼。九果给王大胖子提去了几条。王大胖子乐得合不拢嘴,又免费送了九果十片药。九果想了想,又送给元泰家一半。元泰瞪着大眼问这到底是咋回事。九果眯缝着眼,笑呵呵地吭哧半天,也没说给元泰真话。
       九果很感谢王司机。那天晌午,他端一盆煮好的鱼去了偏屋。王司机和牛技术员刚打回饭来,正准备吃。一看九果端鱼过来,非常高兴。非留下九果喝一盅。王司机举起一瓶“景芝老白干”,给九果倒了半茶碗。九果说:“我不会喝酒。”牛技术员说:“酒还有会喝不会喝,喝就是,你不知道,我们这个地质分队可是大名鼎鼎,号称酒分队,哈哈。来,小老弟,干一个。”九果很感动,觉得他们没有瞧不起自己。半杯下肚,九果头涨了脸烫了,说话气也足了。
       九果说:“你们就像那天兵天将呢,整天价大皮鞋呱呱叫,吃的是山珍海味,去干活还坐汽车,俺听都没听说过呢。你们这日子过得多滋,不讲成分高低,谁也不欺负谁。”
       王司机哈哈大笑,说:“老弟,听你这么一说,我们跟一帮神仙似的。你还小啊,你不懂,到处都一个熊鸟样。”
       牛技术员的床头上挂着一架望远镜。九果早就想试一试,只是没好意思说。他不时往那儿瞥一眼。牛技术员看在眼里:“你想试试。”九果不好意思起来,他拘谨地说:“在电影上看见
       过这玩意儿,没见过真的。”
       牛技术员说:“你拿出去,站在房顶上看看去。”
       九果拿着望远镜爬到他家的房顶上,把两个黑幽幽的洞口往眼珠上一对。老天爷,那马颊河堤就跟在眼前似的,一个老爷们儿正站在光秃秃的树下撒尿呢;那麻雀从这树枝飞到那树枝上,连它们的小脑袋都看得清;九果扭过身子,竟然看到了东大洼,那地质队的汽车正停在那里,一个人正趴在那四四方方的铁梯子上,手里还挥着小红旗;再看南大场,那高高的秫秸垛下,两条狗正腚对腚地躲在那做好事呢……
       九果惊呆了,他觉得世界猛一下变小了。
       牛技术员嘿嘿笑,说这算什么,给你看个厉害的。说着,牛技术员从屋里提出一个圆圆的,半米多高,就像打农药的喷雾器似的东西来,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轻轻放下。这家伙是灰绿色的,看上去沉甸甸,又精致又干净。牛技术员指着上面高出一截来,像望远镜一样的东西说:“从这里往里面瞧瞧。”
       九果蹲下身子,双手掐着这台仪器,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扣在上面,往里看。里面黑幽幽的,片刻后,九果看到一层层的线条冒出来,晃悠晃悠的,水波纹一样。九果看了半天,除了水波纹似的线条,啥都没有。他抬起头,满脸迷惑地盯着牛技术员:
       “啥也没看见呢!”
       “啥也没看见?不对吧。”
       “像是有水呢。”
       “对吧,对了。那不是水,那是油。”
       “油!真的?”
       “我蒙你干什么。你知道,你刚才看到哪里去了?”
       “哪里?”
       “地下三千米深的地方。”
       九果张着大口,无比惊讶。
       “真的?那这地下真的有油?”
       “哈哈,我糊弄你干什么,你知道这台仪器叫什么?”
       九果摇摇头。
       “记住,这叫探油仪。”
       九果瞪着眼,一个劲儿地点头。
       “你知道这小玩意儿值多少钱?”
       九果摇摇头。
       “你知道我们那汽车吧,这么说吧,你们村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买不到一辆汽车。”
       九果点头,对此他深信不疑。
       “你知道这台小玩意儿吧,我们买十辆汽车的钱加起来,也买不到一台这玩意儿。”
       九果哇的叫一声。“真的?”接着双手被烫着似的离开这台仪器。
       九果盯着这台探油仪,他觉得这个小玩意儿真是太奇妙了。他咋想也想不透。
       王司机在屋里笑弯了腰。“小牛啊,你个王八蛋的……”
       九果并没觉得牛技术员在糊弄他。
       有一天上午,九果和元泰他们在饲养处砸粪。休息时,元泰把九果拉到一边。元泰给九果点上一支烟,低下头去半天没说话。九果感到不对劲儿,元泰可从来不这样。
       九果说:“咋了?元泰。”
       元泰抬起头,说:“一帮披着羊皮的狼。”
       “谁?”
       “那个做饭的吴师傅,他摸元红呢。”
       “啊!”九果张着大口,呆了。
       “他攥着元红的手,说是要给元红看手相,半天不松开。那天晚上放电影,演《渡江侦察记》那天,狗日的又摸元红的胸脯呢。把元红吓坏了,她又不敢跟别人说。”
       九果只觉得头“嗡”地一叫,大了一圈儿。九果一把拉住元泰的手,扭头就走:
       “你把那姓吴的叫到南大场来,就说我套了几只野兔子,等着卖给他呢。”
       元泰真的去了。
       九果来到南大场,这里秫秸垛足足有十几个,高高的,跟一座座房子一样,曲里拐弯,很隐蔽,是孩子们藏猫儿的好地方。初冬的太阳暖烘烘,落在秫秸上,干黄的秫秸叶儿不时地发出咔咔声,到处飘着浓浓的柴火味儿,甜丝丝的。九果浑身燥热,他把破棉袄一把捋下来,使劲摔到地上,又跟上一脚,把它踢到秫秸上。他觉得小肚子里塞着一团气,堵得慌。
       那姓吴的傻鸟,他真的来了,一边走一边跟元泰说着什么,还龇着牙笑呢。在阳光下,他的脸红润润的,跟两个粉团儿似的。咋这么白?九果捉摸不透。
       “哎啊,九果,快把野兔子拿出来看看,拿出来看看。”
       这个吴师傅话音刚落,肚子上就挨了九果一记重拳。“妈呀”一声,捂着肚子跪在地上。接着,九果又是一记钩拳,砸在他的下巴上。吴师傅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趴在地上。元泰又跟上两脚,踢在他的肋骨上。吴师傅的身子蜷成一团儿,双手捂着有点谢顶的脑袋,“妈呀妈呀”直叫唤。
       九果一把把他拽起来。再看吴师傅,满嘴是血沫子。
       “知道为啥揍你吗?”九果说。
       “我要告你们支书去,你们这帮野蛮人,无缘无故打人!”
       “无缘无故打人?你他娘的占人家大闺女便宜你还叫唤。你耍流氓。你作风败坏。”
       说着,“啪啪”左右又是两记耳光。这一下,吴师傅不再喊了。
       “我没有,我没有,真的没有。”他不停地说没有。
       “没有,还是揍得轻。”
       说着,九果和元泰又是一通拳脚。后来,吴师傅趴在地上不动了,也不叫了,只是大口喘气,就跟一条死狗似的。
       “起来起来,娘的,好汉做事好汉当。”
       九果上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吴师傅坐在地上,浑身软塌塌,阳光下,他的额头显得格外亮。
       “我只是,想给她看看手相,哎哟,你们咋就这么狠!”
       “还有呢?”
       “没有啦,我就是想给她看看手相。”
       “还不老实,这狗日的还不老实。”
       九果一跺脚,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吴师傅双手捂头,“妈呀”一声。
       “我说,我说,那天看电影,我看到咱们共产党扮成国民党军官,深入敌后,视察国民党炮兵部队,我们共产党,带一副白白的手套,伸出一根手指,在国民党那炮筒子轻轻一抹,说,大炮是怎么保养的,炮弹离炮位太远了吧。哎呀,小同志们哪,你们不懂啊,那太潇洒了,我,我也禁不住……那么一抹。我再也不敢了……”
       九果一听,更来气,都这时候,狗日的还比比画画的穷酸。一脚飞过去,踢在吴师傅的胳膊上,吴师傅又“妈呀妈呀”地叫起来。
       九果说:“元泰,带刀子没有?我把狗日的手指头剁下来,扔进西大湾喂王八去。”
       吴师傅一听,一个翻身爬起来,双腿跪在地上,不停地朝九果磕头。“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我请你们吃肉包子,对,肉包子,我包的肉包子可是全队有名……”
       九果和元泰也打累了。九果觉得吴师傅这主意不错,那肉包子确实香。九果禁不住咽一口唾沫。
       从那以后,地质队食堂里的肉包子隔三差五地丢一次,并且一丢就是一屉,说那笼刚下锅,还热气腾腾呢,回头一打开,空了……
       各种传说立刻在小村弥漫开来,有人说亲眼见到几个白胡子老头,在大队部周围进进出出呢,说你看吧,这地质队的包子香不香,把死了多年的老先人都给馋回家来了;也有人说,大队部里藏着一窝黄鼠狼,它们专爱吃地质队的肉包子……
       人们在闲下来谈论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时,九果和元泰互相扮着鬼脸,只是偷偷地笑。有一天,元泰提来一瓶酒,说:“九果哥,你替元红解气了,元红也高兴,说你真够哥们儿,你要
       不嫌弃你这个兄弟,那咱俩就这拜个把子吧。”
       九果有些犹豫,说:“我家成分不好呢。”
       元泰说:“滚球去吧,碍咱俩啥事儿?”
       那天,九果真的喝醉了,他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我爹他一辈子活得真叫窝囊,啥事都是忍了吧忍了吧。不忍这日子没法过,可忍到头,我也没看出这日子有啥起色,我哥不还是做了‘倒插门’!”
       元泰挥着手说:“九果哥,以后谁再敢欺负你,我敲断狗日的腿。”
       九果很激动,他泪花滚滚,攥着元泰的手,他觉得元泰这个兄弟没白交。
       人家他爹是支书呢。
       天气越来越冷,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柴火上挂满霜冻。一年中最清闲的时候到了,公社里的放映队来村里放了一场《闪闪的红星》。元泰见到九果,就大拇指向上挑着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村里的孩子们更是张口潘冬子,闭口胡汉三。但老人们还是喜欢听西河大鼓,有两个说书的在村里住了半个月,说的是《隋唐演义》,人气越来越旺,地质队员们也上了瘾。吃罢晚饭,鼓声一响,就三个五个地往村支部那儿聚。“咚咚”的鼓声穿过清冷的空气,传得很远。显得空灵而悠扬。
       由于是冬闲时节,大队里的副业抽一些年轻人去那里干活,有的去机磨房,有的去织布厂,元泰和九果被抽到橡胶厂。橡胶厂的产品是三角胶带。元泰和九果的工作是把那些粘在一起的大块橡胶分开。那橡胶的气味猛一闻还不错,但时间一长就让人反胃了;再说那橡胶有的黏乎乎有的梆梆硬,弹性很强,这活儿并不好干。但九果和元泰还是愿意干,因为他们可以偷出一些胶块来,学着电影上的样子造成火把。这玩意儿可以玩,也可以烧水做饭,但就是不好点,十根八根的火柴点不着,打火机点半天也点不着,可要是沾上汽油,一根火柴就解决了。
       有一天上午,九果和元泰坐在橡胶厂的墙根下晒太阳。阳光很足,把他俩晒得身上快要冒出热气来,再加上空气中弥漫着的橡胶味儿,使得他俩有些晕晕乎乎。这时候,地质队的一辆汽车轰轰隆隆地开过来。停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这辆解放牌汽车的木板车斗上扎着弧形的篷子,被绿帆布遮着,让人觉得里面挺神秘。最先从里面跳出来的是吴师傅,这让九果和元泰都瞪大眼睛。如果有啥稀罕玩意儿,他们可以跟着吴师傅沾点光。自从他们把吴师傅教训一顿后,吴师傅私下里表现很好,几乎有求必应。但这一次他们俩都很失望,吴师傅正咋咋呼呼地指挥着两个年轻人,从车上往下卸大白菜。
       一看大白菜,九果又把眼睛闭上了。不过,元泰没闭眼,并且眼珠子越瞪越大,“嘿,九果。”元泰猛拍一下九果的大腿,把九果吓了一跳。
       “一惊一炸的,干啥?”
       “你看,车斗下面。”
       九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道道。吴师傅他们撅着腚,正往食堂里搬着大白菜。
       “那个四四方方的,大箱子,绿的。”
       “对呀,那不是油箱嘛。干吗?大惊小怪的。”
       “那里面是什么?”元泰问。
       “操,汽油呀,傻瓜不知道。”
       “对。奶奶的,是汽油。”
       “干吗?”
       “弄点油用用呗。”
       “你看那油箱盖了吧,锁着呢。”
       “那小锁,能挡住啥?”
       此时,九果也竖直身子,他想元泰说得不错呀。弄点汽油用用呗。省得他和爹用打火机还要买汽油,再说,有了汽油,那胶块不就能当柴火用了吗?这得省家里多少柴火呀?想到这里,九果身上麻痒痒的,开始有汗冒出来。
       元泰扔给九果一支烟,说:“咋样?我那里正好有一段塑料管呢,晚上就弄。”
       九果“扑哧”笑了,说:“还用咱弄?有吴师傅嘛。”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吴师傅是做饭的,他又不是开车的。”
       九果想了想,觉得元泰说得有道理,便说:“行,我看行,就这么定了。”说着,伸手捋一把元泰的头发。两人哈哈地笑起来。
       此时,九果怎么能知道,他的这个决定,将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呢?
       那天下午,本来不错的天气,猛地变得阴沉沉的。风也大起来,吃晚饭时,九果娘跟老马说:“变天了,冷了,听说书你就别去了。”
       老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九果娘没好气地说:“你看这一家子,都跟迷了似的。俺就不知道有啥好听的。”
       九果跟爹对一下眼,偷偷地乐了。
       当那个说书的唱到秦叔宝的母亲要进京找儿子时,九果和元泰悄悄地从人群中钻出来,他们把棉帽子向下一抹,贴着墙根向那辆汽车靠过去。空灵的鼓声和说书人浓重的鼻声被北风吹得断断续续。拐一个弯儿,汽灯白亮的灯光没有了,夜猛地黑下去许多。
       元泰钻进家门。九果从他家的门缝里闻到一股酒菜的香味儿,并且能听到从屋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元泰家总是这么热闹。九果从心里羡慕得不行。自己家里呢,肯定只剩下娘一个人在灯下搓玉米棒子呢。也许娘的眼里正闪动着泪花,自从哥哥走后,娘经常莫名其妙地淌眼泪,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九果站在元泰家门口,猛地变得很伤感,他甚至想现在回家,不再跟元泰偷什么汽油。这时候,门缝里突然传来元红的歌声,对,是元红,她正哼哼着“洪湖水浪打浪”朝门口走来。九果一愣,还没来得及躲藏,门便被推开了。
       “哎哟,谁?”元红轻轻叫了一声。
       “我,九果。”
       “是九果哥,哎哟,把我心都吓出来了,你不进去,站在这里干什么?”
       “等,等元泰。”
       在黑影里,九果似乎看到元红正扑闪着大眼睛盯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九果张开嘴,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似乎被吓着的不是元红,而是他九果。正在这时,元泰从门里闯出来,一手提着铁皮小油筒,一手拿着锤子、钳子和塑料管。他说:“走。”
       “黑灯瞎火的,你们干啥去?”
       “没你的事。”
       九果蹲在离汽车不远的一棵槐树下,眼睛机警地左右看着,耳朵里充满风声。元泰则蹲在汽车底下,拿老虎钳子使劲地掰着铁链子。远处,不时地传来说书人声嘶力竭的唱声,疏朗的鼓声韵味十足。
       “九果。”元泰在黑影里挥着手,低沉地喊一声。
       九果蹿过去,蹲下来。
       “好了吗?”
       “来,一块儿用劲。”
       元泰攥着老虎钳子,九果攥着元泰的手,“一、二”,两人嘴里同时“呔”的一声,锁开了。
       九果拍了元泰一下。黑影中,两人都乐了。也许是用力过大,元泰的手竟然抖起来。
       “我来。”说着,九果把管子一头塞进油箱,然后把另一头放在唇间,猛力一吸,赶忙放下去,塞进桶里。“你听,哈,流出来了。”
       身边立刻飘起浓郁的汽油味儿,九果深吸一下鼻子,汽油味儿好闻极了。九果喜欢闻汽油味儿。他经常拨开打火机,放在鼻子下猛吸几下,很舒服。
       过了—会儿,汽油的流淌声听不到了。“满了没有?”九果问元泰。
       元泰趴在桶上,但光线太黑了,根本看不清。也许是两个人过于紧张,也许是两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元泰掏出打火机
       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
       “嚓。”
       也许元泰想,只要火机一亮,他就看清了。但他不知道,这轻轻的一下,带来的将会是什么。
       “嚓。”
       先是一团小小的火苗,紧接着,“砰”一声,一个巨大的火球,像花朵似的,在瞬间内,盛开在九果和元泰之间。他们的身子,本能地向后一仰,他们惊呆的面孔,永久地留在彼此的记忆中。一种本能的力量,使他们像两只惊恐的兔子,迅速地从车里跳出来。九果的棉帽子掉了,像球似的滚进黑暗里,九果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先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火借风势,发出呼呼的声音。只那么瞬间,火苗就像弯曲着身子的蛇似的蹿上帆布篷子。
       “着火啦。”
       远处有人高喊一嗓子。这一嗓子喊醒了元泰和九果,他们仓皇地钻进胡同,速度比兔子还快。
       他们钻进一个猪圈。一头肥壮的大白猪哼哼叫着,像是对他们提着抗议。
       “着火啦!,’
       “救火啦!,"
       嘈杂声,脚步声,人欢马叫,鸡飞狗跳,整个村子在黑夜中又醒来了。
       “九果哥,咱们闯大祸了。”元泰一把抓住九果的手,哭了。
       “九果哥,你说,我不会当不成兵吧。我都通过体检了,九果哥,我……”元泰一边哭,一边低声地说着。
       此刻,九果的脑袋里却一片空白。他只听到猪圈外边的风声,叫喊声,脚步声,水桶发出的吱扭声。
       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个梦?
       九果一伸手,摸到大白猪伸过来的长长的嘴巴,潮潮的,温温的;九果又一伸手,摸到元泰脸上淌下来的泪水,温温的,热热的。
       “我日他娘!”
       九果狠狠地骂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在骂谁。
       大火烧了足有两个小时,由于那天夜里风大,离汽车不远的两个柴火垛也化为灰烬,好在被人发现得早,火没蹿上房子,要是火蹿上房子,这灾可就更大了。
       地质队队长是个聪明人,他觉得这火烧得奇怪,就建议支书高春来派人守护现场。高春来觉得人家这要求有道理,并不过分。想想也是,好端端的一辆大汽车呀,烧成了一堆废铁,这可是大事。高春来让治保主任派民兵守护现场,并且派人连夜到派出所报了案。
       九果躺在炕上,几乎一夜没睡。有一次刚睡着,那大火便“呼”一下着起来。九果猛地惊醒,在黑暗中,他听到自己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挨到天色蒙蒙亮,九果一骨碌身便从被窝里爬起来,他穿好衣服,来到外间屋,听到对面屋里传出爹的呼噜声,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他又听到母亲的梦话和长长的叹息。九果无比愧疚。他悄悄地拉开门闩,来到院子里。外面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树枝和柴火堆上挂着一层白霜。风停了,清冷的空气冻得他头皮生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棉帽子不知丢在何处。此时,他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害怕了一夜,现在更是提心吊胆。不知为什么,他最害怕的是让爹娘知道了这件事。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严重。他最想知道失火现场那里是什么样子。他拨开门闩,走出家门。
       街上到处黑糊糊的,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朦朦胧胧,再远就更看不清了。九果像贼一样,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一步步往失火的那儿挪动。这时候,有一只公鸡开始打鸣,那长长的尾音惊动了狗,随着两声狗叫,路边的猪圈里传出猪的哼哼声……那清冷的霜气不时地灌进脖子里,九果揣起手,在一个麦秸垛前停下来,他抹一把鼻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是九果吗?”
       这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像根棍子似的撸在九果屁股上。九果抬起腿就想跑。
       “跑啥?我是你春来叔。”
       哎呀,是支书,元泰他爹呢。
       九果一下子立在那里,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动。
       高春来走过来,轻轻拍一下九果的肩头,说:“九果,你跟我来。”
       说完,高春来扭头朝西大湾方向走去。九果愣了片刻,便轻轻挪动步子,跟在离支书高春来身后几米远的地方。高春来像一块磁石,而九果就像一枚钉子。他踉踉跄跄地跟在高春来身后,脚下的土是湿的,这是昨天晚上人们救火,从西大湾担水时洒下来的,如今已被冻得硬邦邦。
       高春来并不回头,他腰板笔直地走在前面。尽管九果的个头不比高春来矮多少,但他感到前面这人身材高大威风凛凛。九果从心里佩服这个人。爹比起人家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差十万八千里呢。九果从来没佩服过爹,但支书高春来就不一样了,他风风火火敢说敢做,他张口可以骂人,伸手可以打人,那村里的大喇叭里天天传出他钢脆的声音,他说句话,这雾村就得颤一颤,没人敢说个不字……九果有些糊涂,他不知道自己对元泰那么好,是不是由于他爹高春来的原因。
       高春来真的把九果带到西大湾边上。九果隐约感到,支书高春来可能知道了他和元泰干的事了。
       此时,天色比刚才亮了一点儿。西大湾的水面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远处,枯黄的芦苇似乎在晨风中摇来晃去。
       九果突然想,那只千年的王八精是不会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从湾里冒出来的。
       “抽支烟。”
       九果没想到,支书竟然给他一支烟,“恒大”牌的,元泰曾经给他抽过,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抽的烟。
       元泰肯定把什么事都跟他爹说了!九果想,这样也好,支书总会有办法的。
       高春林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然后又重重地叹口气:
       “唉,说你们是孩子吧,你们都十七八了,老大不小了。个头赶上我高了,咋偷人家汽油这事也做得出来。昨天夜里元泰跟我说了这事后,我一宿都没合眼。元泰吓傻了,尿都漏裤子里了。”
       九果低着头,手一个劲儿挠头皮。
       “九果啊,我看你这个孩子很聪明很精干,就凭你跟元泰是好兄弟,将来嘛,我咋也得提拔你干个副厂长啥的。”
       九果听到这里,心里猛地忽悠一下子,有一团热气从心窝里升上来。他没想到支书跟他说这些话。
       “你看你们,这下好,把人家汽车烧了,这事儿不算大吧,也不算小啊,人家地质队有钱,是不缺这么辆汽车,但这事一旦查出来,这对你们有影响呀,你看这元泰吧,还想去当兵,体检也过了,就等下通知了。这一下,我看悬了……”
       “别,春来叔,元泰得去当兵啊,我想去还去不了呢,多好的机会。汽车这事,我……我心里有数。”
       “九果,光咱心里有数不行。人家心里也有数啊。”
       “春来叔,我和元泰是拜把子的兄弟,我知道该咋做。”
       “拜把子的兄弟,真的?这么重要的事儿,我咋不知道呢?”
       “没好意思跟你说呀。”
       “唉,”高春来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九果肩头上,“关键时候还是兄弟重要啊,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仁义’二字吗?”
       在朦胧的晨光中,九果看到高春来的眼圈都红了。九果内心突然坚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兄弟碰到什么事儿,就得拔刀相助,这责无
       旁贷。何况,这事还是自己和元泰一块儿干的,元泰去参军,自己又不参军,帮他这一次,支书高春来会记住的。再说,元红也肯定会知道的。想到这里,九果便说:“春来叔,咱回吧,这里冷。你放心,不仁不义的事,我九果做不出来。”
       高春来说:“九果,等这事儿过了,我好好地给你安排一下。”
       九果心里一热,说:“春来叔,实际上你不必这么麻烦,给我安排个民办教师我就中意了。”九果一激动,把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
       高春来说:“哦,这事我倒疏忽了,你是联中毕业的呀,你看我这脑子,咱村小学里不正缺民办教师嘛。”高春来猛拍一下脑门。
       下 篇
       九果跳下汽车,一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正是中午,春风吹过来,懒散散的,像无数的小手挠着皮肉。九果扒下蓝粗布工作服,背起行李,朝村子方向走来。
       整整五年,这片土地变得有些陌生。在九果的记忆中,晌午地里是很少有人干活的,而眼前的景象却是一派繁忙,田野里全是星星点点的人,除草、撒化肥、疏通沟渠,突突嗒嗒,到处都是抽水机的马达声。麦苗有一筷子高了,被春风吹得东摇西晃,在起伏之间,那一道道土坎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原来一望无边的感觉了。九果知道,如今的土地已是包产到户。自己种自己的地,用心,清静,这没什么不好,你看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地里却还有这么多人在忙碌。
       然而,九果心里却很不舒服,本来他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家门了事,可没想到地里还有这么多人。九果低着头,弓着腰,缩着脖子,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自己不是衣锦还乡,自己蹲了五年监狱,刚刚脱掉囚服。九果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可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先是朝这边比比画画,接着有人朝这边喊:“九果,是九果吗?”九果把肩头缩得更紧,他加快脚步,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站在家门口,九果愣了片刻。门还是那个门,只是斑驳一些,九果闻到一股饭的香味儿,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他似乎还听到娘的咳嗽声,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迅速蔓延全身,热流从丹田处涌上来,直抵眼眶。九果把举起来要开门的手又放下去。他横横心,咬咬牙,挺挺身子,抓住门闩,打开门。
       院子里的长枣树刚刚钻出嫩黄的叶芽。一排农具还是那样安静地挂在屋檐下。唯一不同的是,枣树下面卧着一头黄牛,它正瞪着圆圆的大眼盯着自己。娘听到门响,从锅台边直起身子,抻头朝外一看,立刻愣在那里。“咣当”一声,勺子摔在地上。紧接着,娘一屁股坐在灶膛里,号啕大哭。九果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低下头去,后背上的行李,突地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九果双腿酸软。
       爹从屋里走出来,似乎比原来瘸得更加厉害。
       “进屋吧,愣在这里干啥?”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九果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娘又特意烙了油饼炒了鸡蛋。爹抓起酒瓶,给九果满上一杯。
       “回来就好,”爹说,“不要光低着脑袋,从今天开始,你要抬起脑袋来,重新做人,如今地都分给个人,咱好好种地,不愁没有饭吃。”
       九果垂着头,一声不吭。
       很长一段时间,九果的头都无法抬起来,别人对他特别好奇,主动跟他打招呼,这让他很别扭。他总能在人家眼里看出别的东西,那东西闪闪烁烁,亮晶晶的,却像针似的扎进他的肉里。也难怪,他九果毕竟是村里第一个蹲过监狱的人。他听说,高元泰已经在部队里入了党提了干,并且娶了一个首长的千金。对于元泰,这个曾经跟自己拜过把子的“兄弟”,九果内心失望至极。在监狱里,看到别人收到信时高兴的样子,九果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收到一封信,哪怕就三言两语呢。当时九果想,谁会给他写信呢?只有一个人,元泰。然而没有。几年来,他没有关于元泰的一点儿消息。有时候,九果会从心里原谅元泰,他毕竟是一名军人嘛,肯定会有所顾虑的。九果经常想到那个寒冷的清晨,支书高春来跟他站在西大湾边上说的那些话,那依然是九果长这么大听到的最让他激动的几句话,多少次在梦中,那几句话都像春雨似的滋润着九果。
       但现实并非如此。
       回到村里后,九果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幼稚。开始的时候,他还梦想着高春来会突然钻进他的小屋,哪怕只向他说两句安慰的话呢,他几年来所受的委屈便会消失殆尽。然而他失望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麦梢儿变黄的时候,九果和支书高春来在路上不期而遇。高春来朝九果尴尬地笑笑说:“哦,九果,你回来了?你看我忙的,还没顾上过去看看你呢。”九果愣一下,嘴唇接连抖几抖,却低下头走过去。他没理支书。九果觉得不理他是对的。他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陌生。巨大的陌生。他不会再指望高春来能给他做些什么了。当年他鼓足勇气朝高春来说出的那个民办教师,现在想来就脸红。那是他的耻辱。现在恐怕就是高春来答应他,村民们也不会答应的。当老师,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九果越来越明白,一个人的污点,就如同额头上的黑痣,会携带一生的。一天中午,九果坐在河堤上,盯着河水发呆。四周郁郁葱葱。玉米有一人高了,在炎热的中午,宽大的叶子打起卷来。瘦高的洋槐树上,蝉声无休无止。
       正是人们歇晌的时候,地里没有一个人,只剩下茂密苍翠的植被发出生长的声音。九果从来不歇晌,他在河里下了网,没事时,他就坐在堤上盯着河里的渔网发呆。这时,一棵歪脖子树引起九果的注意,它歪得好看,弧度很柔和,像一张拉开的大弓。如果谁想不开,要解决掉自己的话,只要把绳子搭上去就行了。
       想到这里,九果的鼻孔猛地张开不少,嘴里嚼着的草根也停下来,他若有所思,盯着那棵歪脖子树愣了半天。后来,九果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他一步一步地,有些犹豫地,向那棵歪脖子树靠近。这是棵柳树,碗口粗,长在堤坡上,跟地面有一个自然的斜度,再加上那个歪脖。九果越看,越觉得它是专门为那些上吊寻死的人准备的。九果手扶树干,想着用多大的劲儿才能把绳头甩过那个歪脖;想着拴多高才确保上吊不至于失败。首先不能拴太高吧,否则脚踩草筐也够不着,当然,也不能拴低了,如果一蹬草筐,脚尖触地,那也就失败了。此时,九果渴望手中有一根绳子,他想把自己想的这些试一试,当然,他并没有决定要把脑袋钻进那个绳套里去,但要是果真伸进去的话,也并不见得是件坏事。像他这样的人,钻与不钻,并没有太大差别。
       九果甚至自己跟自己打起赌来。他想,如果傍晚时起网,能捞上十斤鱼,或者抓住一条两斤以上的大鲤鱼,那么这个钻绳套的游戏他就不做了。反之,他就该试一试。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汽车他九果烧过,监狱他九果蹲过,天塌下来还有地撑着呢。
       “九果哥,九果哥,是你吗?”
       九果正站在树底下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一个甜甜的声音喊他。是个女的,声音软软的。在这炎热的午后,这声音就像一滴冰水落在他的额头上,把他砸了一个激灵。
       九果抬头一看,堤上站着一个姑娘。她穿
       着一件粉红色的绣花小褂,一条白色长裤,戴着一顶白色圆檐的遮阳帽,全身上下显得特别干净。由于天气炎热,她的脸被汗水浸得红润润的。她正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站在那里。九果觉得她太美了,美得如同一道闪电,炸得他一阵眩晕。
       九果半张着嘴,愣在那里。也许是戴着遮阳帽的原因,九果一时没有认出这个姑娘是谁。
       “九果哥,不认识我了?我是元红呀。”元红自报家门。
       “元红?”
       浓浓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白自的皮肤。红红的嘴唇。
       “元红。”
       九果轻轻嘟哝一声,眼前猛地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忙用手扶住树干。他垂着头,口干舌燥,嗓子冒烟,胸部针扎似的疼一下,肚子里一阵难受。
       他恶心,想吐。
       “九果哥,你怎么了?”元红在堤上又喊了一声。
       中暑了,九果想。他再也没看堤上的元红,他跌跌撞撞地朝河边跑去。
       九果一头扎进河里,他在水里憋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悄悄地把头伸出水面。他大口地喘着气,水滴沿着头发哗哗地淌下来。过了半天,他才睁开眼睛,他瞥一眼河堤,河堤被树木包围着,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刚才元红站在那里的情景,却像照片似的印在他的脑袋里。还有那声音:“九果哥。”自从他蹲监狱回来后,没有谁这样喊过他,更不用说是女孩子。
       只有元红。
       只有元红。
       九果哥。九果哥。九果哥……
       恶魔缠身。九果坐在河边,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白白的皮肤。
       黑黑的眼睛。
       浓浓的眉毛。
       红润润的脸膛。
       还有长长的大辫子……
       九果闭着眼睛,它们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直到那浓白的液体洒落在荒草中。
       九果躺在河边的草丛里,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而强烈的失落感所控制。
       这段时间,九果神思恍惚,跟丢了魂儿似的,他时常半夜里爬起来,在街上逛来逛去。有时候他走出村子,来到田野里。他发现了很多原来不曾注意的东西。比如他一直认为深夜是寂静无声的,但他发现这是不对的。实际上,寂静无声的黑夜里热闹极了,蝉声、蛙鸣,成千上万的虫子咝咝地叫唤,偶尔,一只大鸟会从树上腾空而起,翅膀掠过树叶和夜色中的空气,发出一连串的空灵的声音,很快又归于平静。有时候,他会看到远处有上蹿下跳的鬼火,不用说,那里肯定是一片坟地。九果并不害怕,关于这些鬼火的故事他从小就听,像茅草似的塞满耳朵,这些故事尽管无比恐怖,但除了让人暂时害怕之外,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九果甚至喜欢看这些鬼火。它们有时快,有时慢,有时静止不动,有时相互追逐,它们就像一些顽皮的孩子,它们高兴快乐,至少比自己高兴比自己快乐,九果更愿意相信,它们是那些死去的人转变成的精灵,也许他们活着的时候受了一辈子罪,只有这时候才变得快活起来。还有夜色中的那些气味儿,玉米和野草的清香味儿,河水和泥土的潮腥味儿,牛粪和马尿的臊臭味儿……九果感到只有在这时候,只有在大街上在野地里,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九果不愿意回到那间挂着蚊帐的小屋里去。他害怕,他恐惧。他只要往床上一躺,身体就变成一团火焰。而那个地方,更是灼热难耐,那是一团蓝色的火苗,完全可以烧掉他烧毁他。多少次,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像干透的木柴,更像那辆被大火吞噬的汽车……更让他恐惧的是,在这大火的后面,总是闪动着一张清秀的面孑L,一具散发着无限活力的躯体……她的每一个地方都让他着迷,颤抖,不能自已。
       九果知道,自己着魔了。可是,谁能救他?每一次燃烧后,他都要坐在小小的蚊帐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老天爷,救救我吧;老天爷,求求您老人家了……”
       徒劳。徒劳。一切都是徒劳。
       “元红,你这个妖精,你这个骚货,你这个挨操的……”
       九果让自己恨元红。他先是恨高春来,再恨高元泰,再恨自己没出息,再恨元红。他确实恨高春来和高元泰,也恨自己,可是他就是无法恨元红。
       每当这时候,他总会想到河堤上那棵歪脖子柳树。他暗自落泪,他对自己失望、绝望,他觉得对不住爹娘。很有可能,他这一辈子活得比爹娘还要窝囊。他蹲过监狱,现在,没有人能瞧得起他。对元红的妄想,他很清楚,这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他看不到前面有任何一点光亮。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元红来。从别人那里,他知道了元红的一些情况,元红在镇上的电器厂上班,这一年二十一岁,亲也定了,据说未来公公在县供销公司工作。这些对于九果来说,都是一种打击。但这些并没有阻止他对元红的非分之想。有几次,他躺在河边,看着元红骑着自行车,迎着夕阳,浑身金光闪闪,像天使一样从河堤上拐进村子。他的双眼被夕阳烧得通红。
       一个邪恶的念头,正像毒蛇似的盘踞在他心头。
       夕阳变得越来越浓艳。但似乎在突然之间,万物就被一层青褐色的薄雾所笼罩了。
       暮色四合。
       这个时候,大地总有那么瞬间的寂静、空灵,这一刻很短暂,却意味深长,紧接着,就被回家的牛哞和归林的鸟鸣冲破。河堤下面,被枣树、葚子树、柳树和槐树层层包围的村子里,升起缕缕炊烟,它们缓慢沉重,纠缠在一起,如同棉絮一般怎么都撕不开。
       九果站在河堤上,不时地朝远处望一眼,他心神不宁,目光中闪过一丝慌张。他咬着牙,手不时地拽起衣领扇动几下,像是透不过气来的样子,确实,半天过去了,也没有一丝风吹来。后来,他的目光不再游离,沿着河堤的路面,紧紧地朝镇子的方向盯着。
       迎着夕阳的余晖,元红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河堤上。她没戴遮阳帽,两条大辫子在肩头上滚来滚去,她似乎还哼着歌儿,她并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九果。
       “元红。”九果朝路中间跨一步,他的脸涨得通红,那感觉就如同熟透的茄子即将裂开似的。显然,暮色和夕阳把这一切掩盖了。
       元红一看是九果,急忙停下自行车。
       “九果哥。”
       “你,下班了。”九果局促不安。由于紧张,双手和嘴唇也抖动起来,“我,我……”
       “九果哥,有事慢点说。”
       看着九果这个样子,元红禁不住一手捂起嘴巴,她的一双黑眼睛也放射出笑意,女孩子式的,含着些许的羞涩。
       “我,我给支书准备了几条鱼。”九果终于把话说完,他咬咬牙,像是在自我鼓励。但他的目光只是在元红脸上抹一下,便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九果哥,你捕鱼不容易,不用送给我爹,你还是卖点钱吧。”
       “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下来拿吧,对了,把车子放在树丛后面,别让人家推走了。”
       这时候,九果的心渐渐稳了,说话也利落多了,他一扭头,便朝堤下走去。而元红推着车子,站在堤上犹豫片刻,只好把自行车推到灌木丛后面支好。元红没再多想,她跟着九果走下河堤。元红怎么也不会想到,从这一刻开始,她
       的人生将滑向另外一个轨道。这是宿命,就像几年前那个地质队汽车被烧毁的夜晚。她在不经意间发现哥哥和九果的秘密一样,她无法阻止,也无法澄清,她只有把这样的秘密压在个人心底……
       在柳树和茂密的洋槐遮掩下,有一间残破的红砖小屋。这是河务局在六十年代修建的,如今早已废弃不用,成为捕鱼的人遮风避雨的地方。元红从小就知道河边隔不远就有这么一间小房子,在树影下,挺神秘的,但她从来没有靠近过。现在,小房子就在自己眼前,她忍不住走过去,伸头朝里面看了看,她发现里面挺干净的,显然是被经常打扫,有一张破草苫子铺在地上,旁边是一个大木盆,有几条草鱼和鲤鱼正在不多的水里张着大口喘气。元红回过头,有些顽皮地伸伸舌头。她瞅了瞅九果,却发现九果皱着眉头。
       这时候,九果突然说道:
       “元红,其实我挺恨你爹的。”
       元红一下子愣住了,神情也变得紧张。
       “他奸诈狡猾;我也恨你哥,他忘恩负义。反正我恨你们全家。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恨你们。”
       “九果哥,天不早了,鱼我不要了,我先走了。”说着,元红扭身想跑。
       “站住!”九果大喊一声,元红立刻站在那里,她怯怯地扭过头来,在暮色中,脸涨得通红。
       “你听我说,本来我发誓,再也不跟你家的人说话、打交道了。可是那天你站在河堤上,喊了一声九果哥,你不知道,我那心里……我出来一年多,没人这样喊过我。”
       九果说着,朝前走两步,来到元红面前。元红瞪着大眼,脚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嫌我身上有腥味儿。是吧?”
       元红使劲儿摇摇头,目光中充满恐惧。暮色中,她看到一张由于愤怒而扭曲的脸,可是,这张脸瘦削,坚毅,棱角分明,还有些英气。几年前,她对这张脸充满亲切,好感,几年来,那个秘密埋在她心里,一直折磨着她,她知道这个叫九果的人受过委屈,她知道他被人们误解了,每次远远地看到他孤独的身影,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所以见到他,她主动跟他打招呼,她想从一些小小的地方安慰他。她的心太善良了。可是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却让她害怕。他的两只眼睛里喷着火焰。
       九果猛地一把抓住元红的手。元红忍不住叫了一声,手像烫着似的极力挣脱。九果没有想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稍一愣神儿,元红的手便挣脱开。元红扭身就跑,她太紧张,刚迈出两步,便摔倒在地上。九果扑上来,像一只豹子似的,压在她身上。
       元红吓哭了,声音低低地喊道:“九果哥,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求求你,九果哥……”
       此时的九果,脑子里已是空白一片。
       “你喊呀,你喊吧,使劲儿喊,我不怕,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元红似乎没有力气喊出声来,巨大的恐惧让她身体虚脱了。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无法控制,后来,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
       渐渐地,天黑下来。河面变得亮白,两侧的荒草安静下来,朦胧中,它们显得那样虚弱无力。
       元红抹了一把脸,湿湿的,刚才,她的大脑似乎短路了,此时的她,似乎刚从梦中醒来。她突然意识到,还有一只手,还攥着她那不算大的乳房。她心里一惊,本能地向上提了两把裤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她扣上裤腰带,脚下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地,攥着荒草,扶着树木,几乎是爬上河堤的。
       九果趴在地上,半天没有爬起来,他很虚弱,很疲惫,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那团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火焰正在渐渐熄灭。
       一切都完蛋了。
       他开始是怎么想的呢?对,强暴了她,让他尝到女人的滋味,漂亮女人的滋味,然后,他就到那棵歪脖子树下去把自己吊死。
       就这些,对,就这些。
       快起来吧。他自言自语。过一会儿,高家的人会围过来,找到他,把他千刀万剐,乱棒打死。他并不想那样。
       他爬起来,来到河边。他低着头,在黑影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那段被他丢弃的破渔网。他攥在手里顺了顺。足够长,他想。他抬起头,盯着夜中的马颊河,一股小风吹过,潮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此时,一团巨大的水花在夜中盛开,“哗”的一声,有水珠溅到脸上。一条大鱼如黑牛般宽阔黝黑的脊背在黑影中扭动了两下,便消失在眼前,过了片刻,不远处的河面上。又“哗”的一声,掀起一团巨大的浪花。
       他惊呆了,他又想起几年前,那些找石油的汽车出现在河堤上的那天,在西大湾,在那片茂密阴森的苇塘里,那条他骑过的大鱼,那条让他遍体鳞伤的大鱼。似乎所有的厄运正是从那天开始的。想到这里,一身冷汗从身上冒出来。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出现的这条大鱼也许就是几年前的那条。他从小就听老人说,西大湾是跟这条河通着的,因为西大湾从没有干过,人们相信它跟这条宽阔的大河之间,有一条谁也无法看到的通道,只有大鱼、大龟,这些大得足以成精的生灵们,才能自由穿梭。
       他突然变得虚弱不堪,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想,厄运真的到了。他步履蹒跚,身子歪歪斜斜地来到小房子前,在窗台上摸到手电筒。
       他一手打着手电筒,一手攥着破渔网,去找那棵歪脖子柳树。
       此时此刻,大鱼的出现让他更加相信,他在劫难逃。
       他把那团破渔网挂在歪脖子树上,拴好套扣后,拿手电照一下,又仔细地检查一番,然后关掉手电。黑暗立刻淹没了他,他一屁股坐在堤坡上,点上一支烟,刚吸一口,远处便传来说话声,他急忙把烟头戳进土里。他很紧张,心怦怦直跳,他不想让高家人这么快就发现他。最好是等高家人找到他时,他的身子已经变硬,舌头吐出来半尺长,眼珠子瞪得跟牛眼那么大,七窍出血,面目狰狞,把狗日的高春来吓个半死。但那说话声和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原来那是几个过路的人。
       四周又归于寂静,只有小虫在不知疲倦地叫着。他抽着烟,盯着烟头上那团一明一暗的小火苗,禁不住悲从心来,眼泪像脱线的珠子,淌得满脸都是,满嘴咸涩,他想到蹲这几年监狱受过的屈辱磨难;想到爹娘都上了年纪,今后将无人照料;想到哥哥身在五十多里外的那个叫黄花马的村子里,有了两个孩子,却姓人家的姓……老马家真的要完蛋了。他想到在没发生那场大火之前,他十七岁时,心里那股劲头儿,他什么都不服气,他觉得父亲没出息,一辈子低三下四的,他瞧不起父亲。他知道自己这个家在村子里受欺负,没有人瞧得起,他曾经暗下决心,要让人家对他和对这个家另眼相看。可是,这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烧没了。
       不知道抽掉几支烟,他突然觉得,四周越来越静。夜深得多了,却没见高家人的影子。他从堤坡上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瞅一眼那段挂在歪脖树上的破网绳,黑暗中,它影影绰绰的,被小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很像是一个幽灵,似乎在招呼他,来吧,来吧。这个喜欢在深夜游荡的人,这个连鬼火都不怕的人,却第一次感到恐惧,他向后连退几步,头撞在一棵树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来到河堤上,像一个小偷似的,抻长脖子
       朝前后左右看几眼,然后又朝堤下村子的方向看去。那里跟往日一样,依然静谧安详,不多的几盏灯光,稀疏无力,它们将在夜中熄灭。
       难道元红没跟她家里人说?九果突然可怜起这个善良的姑娘,他不该伤害她。都是鬼迷心窍,不,是色迷心窍。根本不是仇恨。仇恨只是借口。可这一切都已发生。
       他心里乱糟糟的,他在河堤、柳村、小屋、河边之间,来来回回穿梭着。他在等待阎王爷的出现,哪怕是小鬼来了,他也定会乖乖地跟着走……
       可是,夜越来越深,四周越来越静,连小虫都疲倦了,呜叫声时有时无,有气无力。白天的热气也如同浮尘一样降在地面上。草叶上已有露水形成。
       后来,他把自己看得越来越清楚。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虚弱。他发现,他并不想主动地把脑袋伸进那个破网套里。最终,他累了。他钻进小屋里,把头靠在墙上,睡着了。
       “啪”的一声,睡梦中的九果疼痛钻心,从肩头疼到小肚子,身子像是被斧头斜劈成两半,他下意识地想到,完了,高家人找来了。他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身子的另一侧又挨了一下子,这一下似乎更疼,他本能地蜷起身子,捂着脸在地上滚一下,然后背朝上,撅起屁股来,他背上又挨了两下子,并且屁股上被踢了一脚。他头皮贴着地,睁开眼睛,透过手指缝,并没有看到乱七八糟的人和腿。只是在小房子的门口处,发现一根抖动着的柳树枝条和一双脚,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脚,一双白球鞋显得那么娇小、柔弱,让他的心猛地疼一下。他知道那是谁,于是不假思索,扭过身子,头皮贴着地,像一头觅食的猪似的拱过去,一把抱住那双腿。
       “打吧,打吧,使劲儿打。你使劲儿打呀。”
       然而,落在后背上的柳树枝条的劲头儿却越来越小,疼痛感也越来越轻。这时候,他听到压抑的呜咽声,这声音让他想到生了白毛的豆瓣酱和发了霉的旧棉布,让他心慌心颤。他抱着她的腿,从地上爬起来,就像爬一棵树。
       “你个流氓,你毁了我呀你。”
       “元红元红,我喜欢你,我是真喜欢你。”
       九果抱着元红的腰,他感觉到了柔软,感觉到了温暖。
       元红一把将他推开,哭着说:“有你这么喜欢的吗?”
       九果看到了元红的脸,禁不住吃了一惊。元红的双眼通红,肿得如同电灯泡,她的脸色苍白,脸庞像鬼那样狰狞可怖,她肯定一宿没睡。
       九果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就像电影里的叛徒一样,双手扶住元红的膝盖:
       “我鬼迷心窍,可是我喜欢你呀,从小就喜欢你呀,我忍不住呀,你把我劈了吧……”
       这些平时永远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此时,却像流水一样从他嘴里淌出来。他甚至觉得这些话并不只是自己说出来的,而是老天爷替他说的。
       元红双手捂面,泣不成声,后来,她无法站立,身子一软,也跪在地上。他顺势抱住她,他伸出嘴唇,吸吮她脸上的泪水。她没有阻止没有躲闪,而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很累很疲惫的样子。那苦涩微咸的泪水猛地让九果清醒过来,他似乎发现,元红也是喜欢他的。这一发现让他激动不已,他把高元红紧紧抱在怀里。他的嘴唇,也从冰冷变得火热,它沿着她的耳垂、脸腮、额头、眉毛、眼睛、鼻翼、脸膛……不停地滑动着,最后,四片嘴唇碰在一起,他的舌头像一把钥匙,只轻轻地动两下,就撬开了她的双唇。元红的泪水不时地淌进他们彼此的口中,滋味却变得不一样了。
       外面,清晨的薄雾渐渐在河面上散开。在野草和芦苇之间,蜻蜓飞来飞去,蛙声和鸟鸣此起彼伏,一股淡淡的潮腥味儿从河面上吹来。九果打一个寒战,他听到元红长长地吐一口气。在这个清晨,他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柔情蜜意。他轻轻地抚摸着元红的脸,抹掉她腮上的泪痕。他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大的幸福感。
       元红睁开眼,推开身边的九果,刚刚放松下来的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她冷冷地说:
       “好了,我该上班去了,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吧,反正闷气你也出了。”
       “不,元红,那不行。”
       “不行?你已经毁了我,你还想怎么样?”说着,元红从地上站起来,她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一边说道,“你不就是想报复我爹和我哥吗?你的目的达到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娶你,元红,我想娶你。”
       元红禁不住冷笑一声:“我已经有婆家了.再说,我爹和我哥也不会同意的,我们不合适。”
       “你是嫌我蹲过监狱?”
       元红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所以你做出这些出格的事来,我没有跟我爹他们说,要不他们早就把你劈了。”
       说完,高元红转身想走。
       “不!”九果一个箭步,堵住小房子的门。
       “马九果,你还想干什么?”
       说着,元红使劲推九果的身子,推了半天,纹丝不动。元红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疯了,用头撞他,一下,两下,撞到第三下时,九果猛地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抱起来……
       元红又流泪了,可是她没再挣扎。
       九果心里就像偷了人家瓜果的孩子,既兴奋不已又惶恐不安。他确实被元红这雪白的肌肤和丰满的乳房迷住了。有那么片刻,他产生幻觉,似乎眼前这一切,曾经早已出现过,他心想,也许上辈子,这件事儿早就发生过。
       他看到身下的元红,紧咬着嘴唇,双手捂着脸,很痛苦的样子,心里哆嗦一下,便泄了。
       元红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脚踢开脚下的脏衣服,一声不吭地提着裤子,看也不看瘫坐在地上的九果一眼。当她走到门旁,猛地回过头来说道:
       “昨天我把钱包丢在这里,我是来找钱包的,没想到你睡在这里,我想教训你个王八蛋,告诉你别再惹我,没想到又让你个狗日的占了便宜。好了,这下你满足了吧。以后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说给我爹我哥,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完,元红扭头离开小房子。阳光落在她的裤子上,九果发现,她的屁股侧面有巴掌大小的一块尘土。九果真想追上去,替她拍打掉那块灰尘。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真的已经结束了。元红不可能是他的,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他为刚才说出要娶她而感到羞愧。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迅速占据他的全身。此时,他才深深地意识到,她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啊。他迅速地得到她,又迅速地失去。
       他心痛、羞愧、难过,但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在此之前,他也从没有想过元红会是他的,是那团幽暗的火焰烤着他,让他不能自拔。他伸出手来,看着手指头肚上磨起的厚厚的老趼,心叉渐渐变硬了,这是他蹲监狱时,在砖瓦厂劳动留下来的。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吧。他想。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河水变得越来越清澈。河边的芦苇和野草变黄了。堤上茂密的树木问逐渐疏朗,再也无法遮蔽河边那间残破的孤零零的小房子。
       人们收获了玉米,种上冬小麦。站在河堤上望去,大地广阔无边,掉光叶子的枣树变成灰褐色,一排排整齐地排列着,灰黄色的土埂间,麦苗儿刚刚从地下钻出来,黄嫩清新。穿过西
       大湾那片如同镜子一样平静的水和枯黄的芦苇荡,村子尽收眼底。
       这一年的秋冬之交,大地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人们的内心也变得安宁,新鲜的粮食让大家脸上有了光泽。从这一年开始,人们不再为粮食发愁。
       种上冬小麦后,九果专心捕起鱼来。他又想起当年地质队的王司机告诉他的药鱼方子。小米、猪大油、安眠药。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每天傍晚,就在方圆几十里内的池塘间穿来穿去。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便披星戴月地赶到撒过小米的池塘,把一条条迷迷糊糊浮在水面的鱼捞起来。就这样,今天收拾这一个,明天收拾那一个,附近的大小池塘没有他不知道的。周围村子里的人也都认识他,一见他,孩子们隔好远就喊,娘,那个卖鱼的来了,快来买吧。他的鱼新鲜,价格低,他脑瓜也活,没钱买的可以用粮食或粮票换。因此他的鱼卖得特别快。不到中午,鱼就卖光了。回到家,吃完中午饭,他就美美地睡上一下午。这段时间,他的口袋鼓了起来,攒了一些钱和粮票,有时候在镇上赶集回来,就给娘和爹割刀肉或买斤肉包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爹的嘴巴吧唧吧唧响,吃得满嘴流油时,他的心里就变得特别烦,他恨不得把肉从爹的嘴里抠出来。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和冲动感到不安。然而,那团堵在他心里的火焰却已渐渐弱了下去。多年来,他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对高家父子似乎恨不起来了,只剩下讨厌他们,碰见支书他只是远远地躲着走。
       有一天,他听到一个消息,是从邻居高三爷的口里听到的,应该很准。高三爷说元红年底要出嫁了,人家婆家准备大操大办呢。高三爷的这句话让他一宿没有睡着。他翻来覆去,如鲠在喉,心里也说不上是啥滋味儿,并且不断地告诫自己,人家本来就不是你的,人家不属于你……后来,他的脑子里全是元红的影子,头发、嘴唇、耳朵、乳房、大腿,还有雪白的肌肤。他无法控制自己,嘴里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早晨,他把头发和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泡了半天,然后把头从水里拔出来,就像牲畜一样使劲儿地甩,他感到痛快许多。他拿毛巾擦干头发,推出自行车,骑上去,一会儿就把村子甩到身后。
       这一天早晨,九果没去捕鱼,而是爬上河堤。骑在车子上,远远地,他就看到那间残破的小房子,他迟疑一下,没停下来,又向前骑了好远,直到看不见那间小房子为止。在一个土堆前,他停下车子,点着一支烟。薄雾渐渐散去,风似乎变大了,尽管阳光不错,但天气清冷清冷。他只穿一件蓝秋衣,把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腋下,在两棵树间来回走动着。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路过,顺便瞟他两眼,没有他认识的。
       这里是通向河口镇的必经之路。九果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他知道她不一会儿就要从这里路过。经过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他此时已是心如止水。
       我只是看她一眼。他想。
       果然,元红的自行车闪着金光从远处过来了。由于是迎着太阳,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这肯定是她。
       他盯着她。但她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这个站在路边、头发蓬松、眼睛通红的人。她脸上的表情冷得如同这初冬清晨的天气一般。而他却像个木桩,一动不动,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河堤上。她的脸色苍白,比夏天瘦了,当她从他身边过去时,他似乎闻到一股他熟悉的香味儿。
       随后,他回到家中,躺进低矮阴暗的小屋子里。他盯着屋顶和四壁。被时光和烟尘熏得黢黑的苇箔和檀条上挂着几张蜘蛛网;被爹娘贴在土墙壁上的报纸和烟卷盒已变成黄褐色,在“丰收”和“绿叶”之间,是一行暗淡的字:“英明领袖华主席。”对面的墙上还有一块比蒲扇大不了多少的镜子,上面被放射着光芒的红太阳占去一角,旁边还有一段毛主席语录。爹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和院子里都很静,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
       他突然感觉到家里缺少一件东西。什么呢?他的脑袋瓜子转了好几圈儿,猛地一拍脑门,从床上坐起来。钟表,对,就是钟表。几年前,他曾在元泰家,盯着他家墙上的挂钟发过呆,那圆圆的银色钟摆优雅地摇摆着,滴答、滴答……发出悦耳的声音。
       他从铺盖卷下面的席子底下,抓起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卷钱,几步便跨出家门,他又一次踏上自行车。这一次他蹬得飞快,穿过村庄、小镇,如同背后有人推着他,他觉得自己就像飞起来似的。他向三十里外的县城飞去。
       这一天,九果在县百货大楼,花了42块钱,买了一台“烟台”牌挂钟。这是他有生以来花掉的最大一笔钱,是他卖了近两个月的鱼攒下来的钱,他没跟娘说,更没跟爹商量。他抱着挂钟从百货大楼走出来,兴奋得肉和骨头都在抖。
       他抬头看天。
       天瓦蓝瓦蓝。
       他回来的时候骑得很慢。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把挂钟揽在怀里。就像抱一个孩子,他突然想到孩子,他抱着孩子,自己的孩子。他心里很害臊。
       回到家时,天近傍晚,一进村子,碰见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呀,九果,买了新挂钟啊。”他点着头.嘿嘿笑。他能看出别人眼里的惊讶。他心里很舒服。这半年来,村里人似乎把他忘掉了。他独来独往,捕鱼捉虾,不参加村里的任何聚会。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整天皱着眉头、不合群的人。再说,他还蹲过几年牢狱。人们平时很难从他脸上看到笑容。但这一天傍晚。人们看见他笑得很灿烂。
       九果抱着挂钟,走进家门,着实把爹娘吓了一跳。
       “九果,哪儿来的挂钟?”爹问。
       “还是新的呢!”娘说。
       爹和娘站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两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
       “快接着。”九果说。
       爹一伸手,看到手脏,又缩回去。娘把手在衣服上抹两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着九果的样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九果长吁一口气,他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然后一挥手,“走,挂到墙上去。”
       九果来到爹娘的屋里,屋里已黑透,九果顺手拉开电灯,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来。
       “娘,挂在这两个镜子中间咋样?”
       “好啊。”娘点头。爹也点头。
       他让爹拿来锤子钉子,自己坐在木柜上,只两下,他就把钉子砸实在土墙上,他从娘手里接过挂钟,轻轻地挂在上面,手慢慢离开。挂钟一动不动,好像在这墙上已贴了好长时间。他学着商店服务员告诉他的样子,把钟摆从塑料袋里拿出来,低下头,把它轻轻地挂在钟心上,然后他又拿出那把像钥匙一样的东西,插进表盘上那两个像眼睛似的洞里,“咯吱、咯吱”,一个里头拧上十来下。他用食指拨一下钟摆,钟摆就左右摆动起来,挂钟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九果把挂钟的玻璃罩盖上,插实,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他站在爹娘中间,搓着手说:“咋样?”
       爹和娘点着头,嘴里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三个人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抬着头盯着北墙上的新挂钟,新挂钟的表盘和钟摆闪着银亮的光。三个人正沉浸在这节奏感很强的“咔嚓”声中,突然,“咣”的一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紧
       接着,又“咣、咣”地连响了五次。九果看到,挂钟里的两个针正竖成一个黑黑的长长的“1”字,就跟爹娘说:“看到了吧,这叫六点。”
       娘一拍大腿,“哎哟,都六点了,我该去做饭了。一会儿村里放电影呢。”
       九果笑着说:“娘,这个时间不准,我还没对时间呢。”
       娘好像没听懂,糊里糊涂地摇摇头说:“让我说呀九果,你该买块手表,那戴在手腕上,明晃晃的,人家都看得见呀。”说完,娘扭头出屋了。
       九果笑了。他坐在床沿上,听着挂钟里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心里美极了。
       吃罢晚饭,他披上一件棉大衣,朝村支部的方向走去,离老远,就传来打打杀杀的声音。不会又是《少林寺》吧。李连杰演的这个片子他已经看过好几遍,这一遍看不看已经无所谓。他不急,抽着烟慢慢往前溜达。今天他心里很高兴,嘴里还哼着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弯弯的,特别亮。月光下,天气显得异常清冷。吐一口气,就有白气在面前氤氲散开。他突然想到那些夏天的夜晚,自己像个孤鬼似的,在村子里、田野里、池塘边,枣树林子里,狂躁地飘来飘去。像这样的冬天夜晚,他似乎有些陌生了。这时候,他突然又想到几年前那个冬天的夜晚。马九果禁不住停下脚步。
       说书人空灵的鼓声和嘶哑的唱腔。
       那团从面前突然升起的神秘火球……
       他的躯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丝尿意油然而生。
       “马九果。”
       他正恍惚着,猛地听到一个低低的尖尖的细细的声音在喊他。
       是个女的。声音这么熟悉。
       是元红。
       他一下子转过身子,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元红正在一个墙角处朝他招手。他什么都没有想,几个箭步来到她身边。元红伸出手,拉起他的手朝一个高高的玉米秸垛走去。九果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呢?他使劲晃晃脑袋,又抬头看天上的弯月,觉得并不是在梦中。还有,元红的手凉凉的,让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息。绝对不是做梦,他对自己说。在玉米秸垛和一堵墙之间,是一条窄窄的通道。九果后背贴着墙,元红站在他对面,他们之间连一柞的空隙都没有。他能听到元红粗重的喘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现在,他的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黑影中,他刚刚能分辨清元红的五官。在朦胧的月光下,他发现她的眼角处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闪动了一下。一股暖流从他的丹田处升起来,他正准备说点或做点什么。突然,元红的拳头像雨点似的砸在他的头上、脸上和胸脯上。她就像一只发怒的母猫,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九果呆愣愣的,一动不动。他的脑子里闪动的是,这个女人要结婚了,可她被他夺去了贞操。她委屈、她难过。她肯定要向他发泄出来的。也许她的拳头捶累了,后来,她开始用头砰砰地撞他的胸脯。他伸出两臂,猛地把她揽进怀里。
       “马九果,你个王八蛋,你可把我给害苦了。”
       元红把头抵在他胸脯上,说完这句话,呜呜地恸哭起来。九果赶紧用棉衣盖住她的头,他侧耳听了听,周围并没有别的动静。你就使劲哭吧,今天不管你打也好骂也好,我一声不吭。九果心想。
       过了半天,九果感到胸前的衣服被元红的泪水湿透了,他始终没有动弹一下,他害怕他稍一动,她就会把头从他怀里抬起来,离开他。他喜欢这个样子,尽管身子都站得麻木,但他还是感到劲头儿十足。他猛地产生出一种想跟拱在他怀里的这个女人说话的欲望。他想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跟她讲向她说。这种感受是原来不曾有过的。这使他心里变得柔软而甜蜜。此时。元红压抑的哭声没有了,只剩下轻轻的抽泣。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那柔软光滑的头发里散发着一股洗发膏的清香。
       元红终于抬起头来,她说:“我告诉你个不好的事儿吧,我怀孕了。”
       九果一开始没别过劲儿来,他愣了足足有一分钟。
       “你倒是说话呀。”元红双手推他一把。
       “你,怀孕了?你咋知道?”
       “孩子在我肚子里,我能不知道吗?”
       “你说……是……我的?”
       九果话音未落。元红一头便撞在他胸口上。“王八蛋!”她咬着牙,低低地骂了一声。
       九果被这事儿给搞蒙了。他曾经听评书《杨家将》,听到杨七郎只洞房花烛了一宿,夫人就怀孕时,他把杨七郎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自己比杨七郎还厉害。这事儿太突然,当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刚才还挺得直直的身子一下子便软得不行,他心里很害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即便是几年前的那场大火,即使是公安局把他关进监狱,他也没有感到如此恐惧。反正他被击倒了。眼泪沿着他两腮,无声地滚下来。这时候,元红也蹲下来,她伸手摸到他脸上的眼泪。
       “你个大老爷们儿,你哭啥?”
       元红这么一说,他更是控制不住自己,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夹在两个膝盖间。
       “好了,别哭了,你昨碰事儿比我还软呢。马九果,你抬起头来。”
       他只好抬起头来,他盯着面前的高元红。他想跟她说声对不起,他想跟她说他不是人,他是个流氓是个混蛋是个王八蛋。可此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九果,你说实话,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点点头。
       “你想跟我过一辈子吗?”
       他使劲儿点点头。
       “那你带我跑吧。”
       他迟疑了一下,“跑?往哪儿跑?”
       “我听你的,你出过远门,你说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要是你不想让我死,那就只有跑了。不跑我们俩永远不会在一块儿的,反正我是你的人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在这个村子里待了,反正我也不愿意嫁给那个矮矮胖胖的人。”
       元红一口气说了好多。九果一时消化不了,他说:
       “那,你爹他们……”
       “管不了那么多了,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生米煮成熟饭,再回来,又能怎么样?”
       九果轻轻点头,觉得元红说得有道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这个心仪已久的姑娘,就要成为自己的媳妇了。他忍不住有些兴奋。他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搂住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早晨,元红照样去镇上上班。在路过镇中学的大门口时,她停了一下,把一封信交给在那里教书的一个叔伯哥哥,让他晚上回家后转给她的家人。她的这个做法并不聪明,可她的这位哥哥正忙着要出早操,所以没来得及细想就把信揣进口袋里。元红来到电器厂,把自行车锁进车棚,然后大模大样地走出工厂大门,她迎面而来的一个同事跟她打招呼,她说她去买早饭。这时候,九果正坐在丁字路口的公共汽车上,屁股上如同装了弹簧,脑袋不时地伸出车窗,当他一看到元红的身影,屁股立刻便稳下来。霞光中,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元红登上汽车的瞬间,他们彼此使一个眼神,元红心领神会地到后面坐着去了。在汽车的前两排,坐着雾村橡胶厂的一个业务员,九果已经跟他打了招呼,知道他只是去县城办点事儿,此时,他正眯着眼睛睡觉,并没有注意车后面的元红。
       只是在县城下车后,他才发现元红。元红是村支书的女儿,所以他对元红亲热得不得了。元红费了半天劲儿,才像躲瘟神似的躲开他。此时,九果已经买上开往北镇的汽车票。
       登上开往北镇的汽车,元红紧靠九果坐下来,他们几乎同时吐一口气,互相瞅一眼,彼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身上和微红的脸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靠得这么近。他们还不太适应,但却第一次有了恋人的感受。
       “是死是活,都交给你了。”
       元红的眼圈红了。九果伸出手去,拍了两下元红的肩膀,说:“睡一觉吧,醒了就到了。”
       元红把头一歪,靠在九果肩上。
       元红是第一次出远门,她有些好奇,她把头靠在九果肩上,两眼紧盯着窗外。窗外的景色没什么两样,黄色的土地,光秃秃的枣树枝和一垄垄的麦苗。只是阳光很好,透过玻璃,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不一会儿,元红睡着了。
       而九果却一丝困意都没有,尽管昨天夜里,他一宿都没有合眼。他兴奋、激动、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和惴惴不安。他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是幸福还是灾难?是悲剧还是皆大欢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有这样。此刻他最满意的是靠在自己怀里的这位漂亮的姑娘。他盯着她。心里无法平静。他觉得这是天意,是老天爷这样安排的。她本属于他。
       他是在投奔他的一个狱友。他的这个狱友住在利津县的一个小镇上。在监狱里,他和这个狱友的关系最好,这个狱友因为破坏公共财产罪被判了三年,刚蹲监狱时,他百般地不适应,再加上经常有人欺负他,他又不敢告诉狱警,所以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这时候,九果挺身而出,不论是在砖瓦厂劳动,还是在狱舍里,他处处照顾这个唯一比他还小的人。九果已经在监狱里蹲了两年,尽管年龄不大,但可以说已混成了“老油条”,监狱里的一些游戏规则都了然于心。他把这些说给他的这个狱友听,这个狱友很感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他们几乎是一块儿出狱的。这个狱友给九果写过两次信,表达兄弟间的感情,说你过来玩吧,我带你去看黄河人海口,这里的芦苇荡和落日要多壮观有多壮观。但不知道为什么,九果一封信都没有回,如今九果想起来,脸不免有些发热。
       九果带着元红去投奔自己这个昔日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原因,因为他的这个朋友,除了他九果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包括父母,九果也不曾讲过半句。实际上,九果很少跟别人谈到自己蹲监狱这事儿。这事儿是他所忌讳的。
       九果带着元红到达北镇时,天已过午,他们每人喝了碗馄饨,然后来到车站旁边的一家小商店里,九果要给元红买一件红毛衣。卖毛衣的大姐很会说话,元红试穿的时候,这位大姐说:“哎哟,你看这姑娘穿上,跟新媳妇似的。”不知是因为元红没看中这件衣服,还是因为这大姐的话刺耳,反正元红脱下衣服后,拉起九果的手就向外走。但九果很高兴,他很愿意听这位大姐的话。他挣脱掉元红的手,快速地交了钱,拿起那件红毛衣便跑出来。
       “我不让你买嘛。”
       “你穿上真好看。”
       “我不喜欢这种款式的。”
       “我喜欢。”
       “花钱不能再大手大脚了,出门在外,处处用钱。”
       说完这句话,元红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她的情绪似乎也低落下来。
       九果盯着她,脸憋得通红。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坐上开往利津的汽车时,已是下午的两点多钟,冬日天黑得早,此时,阳光红艳艳的,沿着汽车破旧的玻璃斜照进来,显得异常清冷。窗外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荒凉,呈现在眼前的是大片的盐碱滩,九果和元红都显得很疲惫,他们无神的目光盯着窗外,空洞而迷茫。突然,远处的荒野上出现了一排橘红色的巨型怪物,它们越来越清晰,身子像一把把巨型斧头一下一下地劈向荒芜的土地。它们让九果和元红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这是啥东西?”九果自言自语。
       旁边一个老头儿乐了,说道:“小伙子,没见过吧?我说给你,这叫磕头机。懂吧?”
       九果摇摇头。
       “哈,就是采石油的机器嘛。”
       九果猛地直起身子,他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是不是用探油仪找到油后,再用这些机器把地下的油挖出来?”
       老头儿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九果有些兴奋,他想起几年前,在他家的院子里,地质队的牛技术员给他看望远镜和探油仪的那个中午。那个中午让他知道,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让人难以琢磨。
       那么,他家院子里的地下到底有没有油呢?对于他九果来说,这仍然是一个谜。
       九果抚摸了一把元红的头发,眼泪哗一下淌下来。
       九果垂下头去。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