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专 稿]书《寂寞》后
作者:佚名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深宵读《寂寞》,心情紧恻,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想起瑞娟的许多事情,想起她的死,想起她住过的屋子,就离这里不远,逐渐有点不能自持起来。人在过度疲倦中,一切状态每有与白日不同者。骤然而来的一阵神经紧张过去,我拿起原稿,这才发现,刚才只看本文,没有注意题目,为甚么是《寂寞》呢?全文字句的意义也消失脱散了,只有这两个字坚实的留下来,在我的头里,异常的重。
       瑞娟的死已经证实。这一阵子常常想起来,觉得凄凉而纳闷。为甚么要死呢?我不知道她究竟因为甚么而死,而且以为根本不应当去知道。我认识瑞娟大概是三十三年顷,往来得比较多是她结婚前后。她长得瘦削而高,说话声音也高——并不是大,话说得快,走路也快。联大路上多有高过人头的树,有时看她才在这一棵树那里,一晃一下,再一看,她已经在那一头露出身子了,超过了一大截子路,我们在两条平行的路上走。她一进屋,常常是高声用一个“哎呀”作为招呼也作为她急于要说的话的开头。她喜欢说“急煞了”,“等煞了”,“寻煞了”之类短促句子,性子也许稍为有点急,但不是想象中的容易焦躁,不是那么不耐烦。大致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多半是笑,脸因为走路,也因为欢喜与兴奋而发红了,而且是对很熟的人,表示她多想早点来,早点看见你们,或赶快作好了那件事。她总是有热心,有好意。而且热心与好意都是“无所谓”的,率直的,不太忖度收束,不措意,不人为的。说这是简单自然也可以。但凡跟她熟识的都无须提防警觉,可以放心把你整个人拿出来,永远不致有一点悔意。偶尔接触的,也从来没有人能挑剔她甚么。谈起她和立丰,全都是由衷的赞叹道:“——是好人,真的两个好人!”朋友中有时有点难于理绪的骚乱纠结,她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可是她真着急。她说的话,做的事或者全无意义,她自己有点恨她为甚么不能深切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可是她尽了她的心力。她的浪漫的忧郁气质都不太重,常是清醒而健康的。也许这点清醒和健康教那个在痛楚中的于疲倦中忽然恢复一点理智,觉得人生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必太追求意义而意义自然是有的,于是从而得到生活的力量与兴趣。她就会给你打洗脸水,擦擦镜子,问你穿那一件衣服,准备好陪你去吃点东西或者上哪儿看电影去。她自己当也有绊倒了的时候,因为一点挫折伤心事情弄得灰白软弱的时候,更熟的人知道那是甚么样子,我们很少看见过。是的,她有一点伤感。说老实话,她要是活着,我们也许会笑她的。她会为《红楼梦》的情节感动,为祭妹文心酸,她对苏曼殊还没有厌倦,她不忍心说大部分的词都是浅薄的。可是并不是很令人担忧的严重。而且只是在读书的时候,阑人实际生活的似乎不多。她总是爽朗而坚强的生活下来。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坚强,没有觉得这是一种美德。我们看她一直表现着坚强而从来没有说过这两个字,若有深意的,又委屈又自负的说过这两个字。她也希望生活得好一点,然而竟然如此了,也似乎本应如此。她爱她的丈夫,愿意他能安心研究,让他的聪明才智,尤其是他的谦和安静性情能尽量用于工作。她喜欢孩子。我在昆明还有时去看看他们时才生了第一个。他们住在浙江同乡会一间房里,房子实在极糟,昏暗局促荒凉而古旧,庭柱阶石都驳落缺乱,灰垩油漆早已失去,院子里砖缝中生小草,窗上铰链绣得起了鳞,木头的气味,泥土的气味,浓烈而且永久,令人消沉怅惘,不能自己。然而她能在这里活得很起劲。她一面教书,一面为同乡会做一些琐屑猥杂到不可想象的事。一天到晚看她在外面跑来跑去,与纸烟店理发店打交道,——同乡会有房子租给人住居开店,这种事她也得管!与党部保甲军队打交道——一个“民众团体”直属或相关的机构有多少!编造名册,管理救济,跟同乡会老太太谈话,听她诉苦,安慰她,而且去给她想办法,给她去跑!她一天简直不知道跑多少路。我记得她那一阵穿了一双暗红色的鞋子,底极薄,脚步仍是一样的轻快匆忙。可是她并不疲倦,她用手掠上披下来的头发,高高兴兴的抱出孩子来给人看,看他的小床铺,小被褥,小披肩,小鞋子。提到她的生活,她做的事,语气中若有点称道,她还是用一个“哎呀”回答。这个“哎呀”不过不大同,声音低一点,呀字拖长,意思是“没有道理,别提它吧”。那种光景当然很难说是美满,但她实在是用一种力量维持了一个家庭的信心,教它不暗淡,不颓丧,在动乱中不飘摇惶恐。这也许是不足道的,有幻想的,聪明的,好看的女孩不愿或不屑做的。是的,但是这并不容易。用不着说崇高,单那点素朴实有不可及处。为了活下来,她作过许多卑微粗鄙的活计劳役,与她的身份全不相符的事,但都是正直而高贵去作,没有在她的良心上通不过的。——当然结果都是白赔力气,不见得有好处,她为她自己的时候实在太少了。许多陈迹我们知道得少而虚浮,时期也短暂,只是很概念的想起来,若在立丰和她更亲近人,一定一一都是悲痛的种子。她那么不矜持的想活,为甚么放得下来了呢?从前我们常讨论死,讨论死的方式,似乎极少听见她说过惊人的或沉重的话。到北平后的情形不大清楚,但这一个时候或者某一时刻会移变扭转她的素性么?人生有甚么东西是诚然足以致命的,就在那一点上,不可挽回了?……这一切都近于费词,剩下的还是一句老话,愿她的灵魂安息吧。
       瑞娟平生所写文章不多。我见过的很少。她的工力才分我都不大清楚。她并无以此立身名世之意,不过那样的生活竟然没有完全摧残她的兴趣,一直都还写一点,即使对别人都说不上甚么太大意义,但这是一点都不妨害人的事情,她若还活着,也许还会写下去的。对她个人说起来,生命用这一个方式使用,无论如何,总应当有其价值。这一篇篇末所书日期是十二月,当是去年,距离现在不过五月。地点在北大东斋,是离平之前所写。手迹犹新,人已不在世上,她的朋友熟人若能看到,应当都有感慨的。 
       五月二十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