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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稿]旖与旌
作者:佚名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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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不起来的小猫
       我教书,教国文,我有时极为痛苦。“国文”究竟是个甚么东西?是哪一个指定了这么个名称?天底下简直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事情?但痛苦的不是这个。我相信没有人狂妄荒谬到要来管我教了些甚么,如果这真在那儿“教”。在这个国度中生活有个最大的方便,即对于制度下的甚么可以全然不理睬,因为实在无从理睬,不,根本就没有甚么制度!我痛苦,因为我孤独。走近一架琴,坐下,试按一按几个键子;拉开窗前的长帘,扣了工作衣的扣子,撩一撩头发,提起一管画笔;我是多么羡慕那种得其所哉的幸福呵。室中无一呼吸,而远方有无数双眼睛耳朵向着他们。我,一个教员,一个教员是多么寒伧的东西!一走进教室,我得尽力稳住自己,不然我将回过身来,拔脚就逃。不过我的“性子”常常很好(我这一向睡得不错),我走进去,带上门(我把自己跟他们一齐关在里面),翻开书(一切做来安详从容),我讲了:
       ——上回我们讲到二十七页,“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南阁子——且何谓阁子耶?’……”我说这句话写得真好,这在文言文,普通文言文里,不多见。“闻姊家有南阁子”,忽然一折,来了“且何谓阁子耶”这么一句。我们想想本来要说的话可能另是一个样子,话说了半截,忽然思想中带了一带,带了一带:“南阁子是甚么?”自己问自己,说出了口,问姐姐:“且何谓阁子耶?”这写得多有神情?——所以,我觉得“且何谓阁子耶”上面加一个破折号。……
       底下,因势利导,我想从此出发,说说归有光(文章)的特色,他作文章态度与一般人有甚么不同。我思想活泼,声音也清亮;但是,看一看下面那些脸,我心里一阵凄凉,我简直想哭。
       他们全数木然。这分析得比较细,他们不大习惯?那他们至少该有点好奇,我愿意他们把我当一个印第安人看也好。可是就是木然,更无其他。一种攻不破的冷淡,绝对的不关心,我看到的是些为生活销蚀模糊的老脸,不是十来岁的孩子!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整个社会。我的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了!我无所攀泊,无所依据,我的脑子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我的声音失了调节,嗓子眼干燥,脸上发热。我立这里,像一棵拙劣的匠人画出来的树。用力捏碎一支粉笔,我愤怒!
       但是,我自己都奇怪,一边批判着一边恨恨的叫着,忽然伤狗似的大吼一声,用力抓揪自己的头发,把手里红笔用力摔去,平常决不会有的粗野态度这时都来了;这样也有不少年了;(我的青春I)我仍然有耐心把一本本“作文”改了。有时候要大喜若狂,不能自禁了,当垃圾堆中忽然发现了一点火星;即便只是一小段,三句,两句;我赶紧俯近它,我吹它,扇它,使它旺起来,烧起来。我择出这本卷子,给这个看,给那个看,“不错噢”?“很有希望,噢?”我狂热得不计较别人的眼睛怎么从卷子上收回去,怎么看我。自然,有时我是骗了自己,闪了一下的不是火,是一种甚么别的东西。这是一种嘲笑,使我的孤独愈益深厚。但一有一片小小的光,我的欢喜仍是完满的,长新的。
       我又是得意非凡,一个初中二年级学生把她的草稿交来给我先看看,她文章里说到家里几只小猫,一回家她就先去看看小猫,跟它们玩半天,她说她老想小猫要是老不大起来多好啊。我想:这孩子!我好好的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眉目之间有一种秀气,美起来了,说“很好,拿回去抄吧”。下了班,在随后的闲谈里我不知在谁的话后面插了一句。
       “许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比如艺术,大概真是一种本能,”我躺在椅子里,抽着烟.对这个世界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第二天,她把作文本子交来,关于小猫的那几句没有了,我愣了愣,我把本子还给她。我说:
       “你本来有些很好的东西,你为甚么丢掉呢?你觉得——我希望你把原来的稿子找一找。还找得到么?有些东西最好保留,如果你愿意保留,有兴趣。”
       下了班,饭后照例有闲谈,我仍旧在那张椅子里,抽着烟,可是我没有说甚么。我愿意等,等到我话到了时候,或者,哎……或者甚么,没有“或者”了!
       二、死去的字
       也许是偶然,我发现几个诗人喜欢一个比喻,喜欢用飘动的旗子说出向往,期待,或其他甚么的种种感情,用旗子形容一颗心。我想这是受外国的影响,因为中国人很少看一面旗子。第一,我们没有好看的旗子,没有一面旗子能够唤出任何感情。(俞平伯先生写过一句“国旗本来是猎旗”,那是很早的事情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过。)平常能够引升人,招邀人的,或者应推乡社做会时飘在十里方圆最高的树上的长旖吧。但那毕竟是旖,不是旗了。而且即使有旖,因旖而扬头,开胸,眼睛放光的,多半是有诗人嫌疑的人。至于喜欢船上的旗,海上的旗,在无边广漠之中的一小片颜色,那你比一般人不同,你非是诗人不可。诗人,大家要你住到旗子上去呢——喔,我这是胡扯,一个恶劣的小丑打诨,我只是看到两个字,“心旌”,在这两个字之间徘徊了一下,想了一点东西。
       “旌”我想是旗一类的东西吧。“心旌”。我觉得这两个字原来很美。可是,可是现在这两个字死了。我们通常只还有一句话,“心旌摇荡”。而“智识程度很高”的人的口中大概没有这句话;若说这一句话必伴以一个嘲讽的扁嘴,一种滑稽之感。这果然滑稽,一说这个大概容易想起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只想到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没有人想到“旌”。若干年后连那句“心旌摇荡”也会没有的。(宁愿没有了吧!)因为唱大鼓蹦蹦弹词绍兴戏的又将唱现在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口中的话;至于那时的智识程度很高的人则不晓得说些甚么东西了。字就是这样死的。
       有些字比较活得长些,但只剩个壳子,本身已确无意义。比如“清新”这两个字老出现在我认识的一个说话根本完全没有意义的人(这种人照例一天到晚说话极多)的口中,“空气很清新”,“头脑很清新”,我不相信地感觉到“清”,尤其是“新”;他整个是个既不清也从来没有新过的人;他没有尝到空气,也绝无头脑。字死在人的嘴唇上。
       那么还是诗人来吧,给我们“造”一堆比较有光泽,有生命,比较丰富的字,像旖一样旗一样的字。因为你们比较清新。虽说,诚然,“语言是个约定俗成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