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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稿]汪曾祺早期作品拾遗
作者:解 志 熙辑校

《十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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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汪曾祺先生大器晚成,在短篇小说创作上取得了公认的成就。为了解汪曾祺晚年取得的文学成就,有必要了解他早年不为人知的作品。值此汪曾祺先生过世十周年之际,本刊推出了“汪曾祺早期作品拾遗”。《汪曾祺全集》虽于1998年出版,但尚有遗漏,这里推出的汪先生20世纪40年代写的作品便是遗漏之作。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解志熙为搜集注释汪先生早期作品做了扎实工作,并写了校读札记,限于篇幅本刊略去注释部分。
       悒 郁
       秋天生长在淡淡的稻花香里,成熟于戟指的稻芒上。秋天总不免有些悒郁,成熟的稻穗也低垂了头!
       时近黄昏,夕阳在西天烧起篝火,地面一切都薄薄的镀了一层金。在卷发似的常青树梢上勾勒起一道金边,蓬松松的,静静的。
       银子像是刚醒来,醒在重露的四更的枕上,飘飘的有点异样的安适,然而又似有点失悔,失悔蓦然丢舍了那些未圆的梦;什么梦?没有的,只不过是些不可捕捉的迷离的幻想影子罢了。一个生物成熟的征象。
       ——青青的远树后冉冉的暮霭。
       银子漫不经心的走着,沿着恬静的溪流,轻轻地叫唤着自己名字:
       “银子,银子……痴丫头!要真是宝贝,为什么你娘不叫你做金子?”
        她心里藏着一点秘密的喜悦,不愿意给人知道。并且像连自己都不给知道似的,一涡浅笑镶上她的脸。
       她走着,眼睛跟着自己的脚尖。这脚尖,小小的,可以把她带得多远!究竟能走多远?她想问问自己,但是她不愿意自己回答,默默地,她又笑了。说了她怕人知道,也怕自己知道。还不是走到——那个坪里!
       脚下是带绿的浅草,有的也已经红了心,茸茸的,被西风剪得很平齐.朝露洗得很干净。
       她很耐心的寻找,看看有没有马齿咬过的印子。仿佛觉得有一匹浑身柔润如天鹅绒的长大俊物,嚼着草,踢着前蹄,悠然拂着修齐的尾巴。马在哪儿呢?她乐意有那么一匹马。
       陌头躺着一头倦刍的牛,她心里想:笨东西,我不欢喜看见你哕,你太笨,太懒,太……让你早上自己走出来,晚上再自己走进栏里去。甚至还想拾一块青鹅卵石扎它一下,因为牛角上正栖了两只八哥儿,那么从容自在,那么得意,竟想甜甜地做一个梦。但是她没有这么做。这草里一坦平,不会有石卵儿。也许有吧,可是她不再找了,多费事。
       草坪四近都没有人影,洗净了泥腿的人早给高挑的酒旗儿招去了。咦,连马号的声音都不听见,世界这样清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已经出了庄了。银子左手在前,勒住缰辔,右手在后,抓住鞭儿,嘴里一声“哈——嘟”马来了,嘚嘚嘚……一气跑了不知多远。她停住了。唉,不像!怎么两脚总不腾空?
       马累了得息息,饮点水,于是她大步走下土坡。坐到最下一级。今儿这坡忽然像是嫌宽了些。比往常宽,也比往常静。
       河水清极。水里一处有两只黑晶晶的大眼睛,怔怔的对着她。
       嗨,这胸前为甚么起伏得这么剧,跳甚么?春天的花过去了,夏天的云过去了,秋天的一把白了头的狗尾草在风中摇,谁家葡萄园不采摘葡萄酿酒?无意又似有意的,她的手触到自己的胸脯边,忽然无端的红起脸来。心子飞到什么天上去?人都说有三十三重天!飞去了怎么回来,多远的路!
       ——嗯,银子,很害羞的往坡上草里一伏。
       “嚇,嚇”一只青椿儿飞过去了,它笑银子。有什么可笑的?银子知道。
       银子回去了,她听得妈妈叫“银子,银子——回—来—啵—”的声音,渐渐归去了,妈也晓得银子一定会听见的,她只是不答应罢了。其实她正心中想到好笑:一天银子银子的叫,应当发一百万财!可是一个金戒指还换掉了。
       隔山有人吹着芦管,把声音拉长,把人的心也好像拉长了。她痴了一会儿,很想唱唱歌,就曼曼的唱着:
       第一香橼第二莲,
       第三槟榔个个圆。
       第四芙蓉五桂子,
       送郎都要得郎怜。
       好像又有谁在接口唱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狗嘴里说人话,不像人。”
       门外场上被风儿扫得平平的,除了一两片落叶掠过留下的线条外,只有几个脚印,那是妈妈底。银铃儿将撷来一把狗尾草,不高兴似的恨恨的一撒。她高兴?她怎么不高兴?快吃饭了。
       饭已经摆到矮桌上,爸爹喝着一小杯酒。银子呆呆的注视着爸喝一口酒,吮一吮胡子。她不说一句话,像是拿不动筷子。
       “银子成人了,”爸跟妈看看,默默的笑笑。妈微攒一攒眉。若在往常,她非得往爸爸怀里一撞,问他“笑些甚么”不可。但是今天她不想问。她心里想:“你们笑我,不回来了,明儿!我会跑,跑到远远的天边,看妈再会不会叫‘银子——回—来—啵—’银子一走,你们找金子去。”
       突然,她把筷子往下一放,飞奔的跑出门外去了。外面的天宽宽的,罩着大地,地面一切都在成熟。
       嘚嘚嘚……明明听见的呣?
       银子向林子里跑去,今天好像甚么都欺负她。她要去林子里哭—会儿。她要看看那匹马。
       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