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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散文征文]绝不回头
作者:张有齐

《十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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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人在异乡,而母亲也已离开人世多年,但是每当想起母亲,我便有了继续向前的勇气,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会继续向前,义无反顾,绝不回头。
       “好男儿是不恋生土的,要像出窝的老鹰不恋窠。”
       这是母亲时常对我们兄弟说的话。那时我还很小,不能完全明白这话的意思,总以为要像老鹰一样即使到了晚间也不想回窠穴便是好男儿。所以我常常在外和小伙伴故意玩到天黑也不回家,每次都是被哥哥们找到拧着耳朵揪回家,结果不是遭一顿痛骂就是遭几次股杖。然而我终究没有弄清“生土”的内涵,痛骂和股杖算是白挨了。渐渐长大后的我便渐渐淡忘了这些,因为平静和还算安逸的日子使我渐渐丧失了拼搏的斗志。也不需要进行深刻的思考。直至后来我离开江南,远离故乡,生活的窘迫和处境的艰难,才使我怀念故乡和亲人,这时我才慢慢嚼出母亲的意思,她含辛茹苦地养育着我们众兄弟,是希望我们长大后能像猎鹰一样展翅高飞。不要眷恋故土。各自寻找属于各自的领地。
       如果我一直在老家生活和工作,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明白母亲的意思。
       如果我在异乡生活得一帆风顺,可能我也不会那么强烈地想念父母,怀念亲情。事情得从我离开江南远走他乡说起。
       20世纪80年代,特区的开发带来空前的躁动。我的不少朋友都先后辞职下海,到特区去一展身手。厌倦了安静而沉闷生活的我终于也憋不住了,在朋友的鼓动和影响下,决定放弃一切,开始新的生活。在铜鼓敲打棕叶飘香的五月,我哼着走了调的黄梅戏,在蒙蒙细雨中离开故土,背着简单的行囊,踌躇满志地下海了。起初,我满怀信心地叩开了一家又一家用人单位求职,结果居然没有一家录用我。我曾任过教员,在作协工作过,也能写点小文字。可在经济至上的特区,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没有什么特长的人了,更遑论人才。很快我便明白。没人聘用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因为我既不懂管理,又不熟贸易,我忽然觉得自己连路边的擦鞋匠都比不上。擦好鞋是一门手艺,而写好一篇小文章却不能立马换来一碗果腹的牛腩饭。而对于我这样一个不安现状、试图拒绝平庸、挣脱平静和安逸的年轻人,毫无心理准备地闯入特区,就如一个不习水性的人跳进深水、卷进旋涡里。从未体验过的吃罢午饭不知晚餐在哪的生存危机,不期而至。为稻粱谋,我迫在眉睫的问题是养活我自己。当初的憧憬和豪言壮语早就抛到九霄云外。那段日子,我只能挤在廉价的招待所,每晚躺在阴暗嘈杂充满汗臭的木板床上,心里却禁不住想家,想得热泪盈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在黑暗的被窝里,我却常常泪湿枕巾。时间一久,我便在心里默默地计划着五一或春节回家,可临到五一或春节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挤不出时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推迟回家的计划。就这样好几年我都难得回一趟老家。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漂泊在外的日子。虽然思乡的情结如初,但我学会了在心里默默地回家,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回乡。“好男儿是不恋生土的,要像出窝的老鹰不恋窠。”这时我渐渐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于是我便抖擞精神,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关挺住。记得有一次游览天涯海角观看了“鹿回头”雕塑之后我写道:“纵使前途茫茫/鹿/可以回头/而我/却不可以回头……”就这样,在母亲的激励下,我从一个毫无技能的文学青年,学会了特区的生存之道。多年来,家之于我,是深埋心底的符号,越来越远,但却越来越亲。
       记忆中的家是几帧发黄的焦点不实的老照片:门口那几棵老椿树光滑的树干上摇曳着翠绿的嫩芽儿。老宅始终浸在梅花初放的淫雨里,被炊烟熏黑的檐口总是挂着不断的雨丝,燕子和麻雀在檐下呢喃着对峙。我的那间不大的披厦斗室里,一张床一张桌一只椅。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手稿,从来也没理放整齐过。而床单被褥虽破旧,却被母亲一针一线缝得平整而不失体面,虽是溧洗得发白,却总是泛着淡淡肥皂和太阳温热的馨香,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往鼻孔里钻,叫人鼻子发酸却又无处不在。
       由于想家,我开始写信。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几乎填满了我思乡的时间。写信成了我业余时间排遣思绪的唯一方式。
       在信中我可以向家人倾诉,尽情地表达思念。当然处境的艰难和生活的不快在信里我从不提及,只是有意淡淡地一笔带过,必要时还得做点修饰,编点善意的谎言。我不能让家人尤其是年迈的父母亲为我这个漂泊在千里之外的游子担心,这是我作为人子唯一能尽的孝心了。而每次母亲让哥哥写来的家信中,都是说家中一切均好,要我别惦着。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不想我因为恋家而影响了工作和前程。母亲就是这样,处处为儿女着想。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印象中他总是忙这忙那,很少说话,累了就蹲在地上抽一支烟,喝一杯茶。他那因劳累长期难以挺直的背就像他那条从不离身的扁担。每天天不亮父亲就向附近的菜农收购蔬菜,一大早就在集镇上开始一天的营生。父亲主要做蔬菜生意,虽然利薄,却养活着一家老小。父亲常说:“生意虽小,但手边总是有活泛钱。”父亲在家话不多,在市场免不了要和别人讨价还价,有时难免要和别人发生点争执什么的,可父亲口讷不善争辩,宁可吃点小亏也要讨得一团和气。父亲常常劝慰自己,吃小亏占大便宜。话虽如此说,可有时就有那号得理不饶人,无理狡三分的人。父亲在外窝了一肚子火,回到家后偶尔因为什么不顺意,也会抑制不住突然朝母亲发出几声暴烈的咆哮,毕竟父亲是个劳动者,没有那么好的涵养。可我却没见过母亲当着我们兄弟的面和父亲吵架,能忍她都忍了。有一次父亲从外面一回到家便急着要泡茶,没想到几个热水瓶都是空的。父亲大怒,拎起一只水瓶就扔到大门口的石板地上,瓶胆摔得粉碎。那时我只有六七岁,当时正在门口的地上画老鸡背小鸡。瓶胆巨大的爆裂声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发那么大火。于是赶忙躲到闻声赶来的母亲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母亲用围裙护着我的头,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小声说:“别怕,他是纸老虎,吃不了你。”好久,我听见母亲说:“干吗发那么大火?别把小伢子吓坏了。”父亲没有说话,喘着粗气蹲在门槛上抽着闷烟。又过了好久,母亲一边打扫碎瓶胆一边说:“我这一天也没喝一口热水,开水票用完了。兜里没有一分钱,煤也快烧尽了,总不能不吃饭只烧水吧?就等你这挣钱的财神回来哩,一回来就发脾气,我们惹谁啦……”母亲眼睛红红的,嗓音涩涩的,“在外受了气不能回家撒在我们娘儿俩身上吧?”父亲没吭声,闷闷地抽着烟,劣质的香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突然父亲扔掉烟头,站起来用脚一踏,还使劲拧了一下脚尖,然后头也不抬,转身进屋提着水瓶到巷口开水炉自己打水去了。父亲勉强算是个老实的小生意人,可他没有生意人的斤斤计较,却有着十足的农民性格。在家中不必管柴米油盐,在外也不怎么与人交往。每天忙完活计累了,他总是习惯性地沏一杯茶,蹲在大门口的椿树下,一边抽着烟一边喝着茶,看着街面来来去去的人,偶尔笑笑就算是和熟人打招呼了。
       父亲一生嗜烟好茶。父亲说过,饭可以半
       饱,茶不可短泡一壶。那时打一瓶开水才一分钱.可母亲就连一分钱的开水都要节约着喝。为了父亲在外劳累后回家能泡一壶热茶,平常母亲总是刻意留一瓶开水,而自己渴了则喝水缸里的凉水。“治家补衣着小洞”这是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小洞不补,大洞难堵”。从小处着手,从点滴做起,这是母亲留给我的弥足珍贵的遗产。为了解决紧缺的燃煤问题,我学会了捡焦炭。早晚到离家不远的油坊煤渣堆里,掏捡没有烧尽的焦炭。遇着运气好时,半天能拾一篮子焦炭。每次见我连提带拖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焦炭篮子回来,母亲是既高兴又心疼,总是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帮我,然后倒一盆热热的水让我泡洗黑黑的手。尽管煤不紧张了,可母亲还是舍不得烧,总是像以往一样节省着烧,舍不得浪费半块焦炭。后来母亲还摸索出一套节俭的高招,把无法点燃的煤矸砸碎了和一定的焦炭、黏土加点盐做成煤球,烧起来火力却十分旺盛。这些焦炭当时对于我们那样的家境,可谓十分金贵。母亲把常年节省下的煤票送给老家的亲戚,自己则依然和过去一样节省着用。所以直到现在我也不会忘记烧煤的技巧。
       生活的窘迫促使父亲像头牛一样没日没夜地劳作,因为一家大小光吃饭就已经负担不轻了。而母亲更是精打细算,这样才能使一家人勉强过日子。母亲对于生活的艰辛从不抱怨,对于父亲偶尔因过度劳累后的暴躁也能宽宥,但却不能容忍我们众兄弟在外闯祸,尤其是读书上的丝毫马虎。记得有一次,三哥在学校和同学干了仗。不料晚饭时同学的家长却找上门来告三哥的状。不许三哥有半句辩解,母亲再三向别人赔礼道歉才使得事态平息。那天晚饭,母亲一直板着面孔。没说半句话。大哥、二哥吃完饭便躲开了,留下我和三哥在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空气都凝住了。父亲像平常一样,吃完饭就惬意地喝着茶,还一支接一支抽着他的烟。父亲那“吱溜溜”的啜茶声像老鼠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末梢,叫我内心充满了恐惧、烦躁和不安。我真想夺过杯子将茶泼了,可我不敢。洗完脸和脚,我和三哥便早早睡下了,在床上三哥没和我说话,我俩都有些忐忑不安,好久才睡着。没承想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三哥还没起床,母亲手里就拿着早巳准备好的青竹条,满脸煞气地闯进门来。她反插住房门栓,不管三七二十一,撩开被子就开抽。母亲一言不发,手中挥舞的青竹条在空气里发出“唔唔”声响,可怜的三哥无处可躲,双手抱着头像狼一样嗥叫,腿上立马隆起好多条血痕。我则用床单紧紧裹着身子。爬进床底一动也不敢动。虽然我没挨一下打,可那青竹条的“唔唔”声和三哥狼一般的嗥叫,早已吓得我灵魂出窍。大哥、二哥虽比我们大许多,但这时却不敢出面劝解,像兔子似的撒丫子远远地开溜了。当时我恨他们不够仗义,见死不救,赌气好长时间也不愿答理他俩。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他俩早就领教过这种“晨课”的厉害,别说他俩,就是父亲也不敢劝解。弄不好母亲会抽打得更凶。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三哥在外面和谁打过架了。不过我猜想,即使打过,也一定在外把祸事了了,绝不敢让母亲再知道的。其实我就是这么做的。在外和同学打了架,必然警告对方不许到家告状,否则绝不轻饶!所以即使有同学和我打架吃了亏,也不敢上门告状。因为那将是我的灭顶之灾呀!母亲手中挥舞着的发出“唔唔”声响的青竹条,像一道抹不去的记忆,深深地烙在大脑里,以致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母亲教育子女是严厉的,所以子女没有不怕她的。但奇怪的是哥哥姐姐都十分敬重她。俗话说娘疼近肠儿。也许是这个原因,我很少挨打。在兄弟姐妹中我排行最末,所以哥哥姐姐总是处处呵护着我,有好吃的都让着我,有热闹的去处总是不忘带着我。父亲虽不善表达感情,可他那常常一边啜茶一边看着我,脸上憨厚快慰惬意的表情足以证明我和茶都是他的至爱。偶尔父亲也会背着母亲悄悄塞给我一块硬糖或半块芝麻饼什么的。而我天性顽皮,不好学习,常常逃学,在校外钓鱼打鸟,聚众玩耍。小学三年级的下学期,学校成天学工学农,也没怎么上课。那阵子我经常背着书包带着工具看似出门上学,其实在半道就招上几个同学悄悄钻进谷场上的草堆里,我们聚成一团讲故事。那个年代没什么少儿书籍可读,我虽然学习不认真,但却对故事书特别感兴趣。于是我是书便看,虽然很多旧书上的繁体字我并不认识,就望文生义,连估连摸,囫囵吞枣。就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把《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岳飞传》《七侠五义》《鸳鸯蝴蝶梦》等都草草地看了一遍。当然那些书都是哥哥从“革委会”的烧书堆里偷偷掖回家的,有些是从同学家弄来的。大多很破旧,没有封面。看完书之后我常常将书中的故事用自己的语言讲给同学们听。虽然我没能读懂那些书。但我可以根据书中的大意加上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讲出来。我的繁体字就是那时为读线装版破书逼着学会认了不少的。还学会了查《辞海》。我和好几个同学一连多天失踪,终于被班主任李鸿庆发觉,偏偏他又是一个负责任的,放学后他居然进行了家访。逃学穿帮,我知道这次肯定是大祸临头了,所以一夜没敢脱衣睡觉,等着“晨课”。被“唔唔”作响的青竹条声几乎折磨了一宿。天还没亮我便钻到床下躲了起来。结果却在地上呼呼大睡了。当母亲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时,我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尿了裤子。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虽然气恼,却居然没打我一下。当着母亲的面,我态度诚恳地写了满满一张纸的检讨,保证今后不再逃学。我一字一旬地念给母亲听了,母亲没有多说话,放下手中的竹条,也放下一上午的家务活,第一次领着我,一前一后到了学校。打我上学第一天起,母亲从没去过学校。都是哥哥领着我,这回是第一次。在与老师商量一番之后,母亲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念检讨书。巨大的羞耻和惭愧叫我无地自容,我满脸羞愧,浑身燥热,额角挂着豆大的汗珠。当时我在心里想,我宁可接受母亲的“晨课”,也不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丢人!不过庆幸的是总算逃过一劫,但我确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当回到座位后,我从窗口瞥见母亲在教室外,向李老师虔诚地深深鞠了一躬。那一刻,我的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从此之后,我再也不逃学了。
       丰子恺的《护生画集》有《推食》图并诗。在老母鸡面前有一群小鸡像葵花般围着吃食。老母鸡虽然饥饿,却得意地站立一旁观看。画面简捷,生动传神而有趣,而配诗更是感人:
       母鸡得美食,
       啄啄呼小鸡。
       小鸡忽然集,
       团团如黄葵。
       母鸡忍饥立,
       得意自欢嬉。
       就像丰子恺先生笔下的那只老母鸡,为了养育我们众兄妹,母亲起早贪黑地劳碌着。忍饥挨饿,忍辱负重,和父亲一起,顽强地支撑起我们这个有四个兄弟两姐妹的家。我从来就没有听到过母亲对苦难的半句怨言,但我却时常听见母亲对老天的诅咒,因为下雨,我们一家人几乎无处安睡。记忆中儿时的老屋是三间草房,芦席隔问,外墙用砖垒至半人高,上面用竹子和麦秸草
       糊上泥挡挡风雨。堂屋的地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浅浅土窝,尽管常填,但新土与老土不沾,扫把一扫即起。那个土窝就是雨天屋面漏雨长时间给淋出来的。母亲最担心下雨,只要天一阴,她就将家中所有的盆盆罐罐还有水桶等都准备好,因为老屋几乎无一处不漏雨。特别是冬天,天只要一下雨,一家人只能挤在一块儿取暖。不过我倒挺开心,因为一家人挤在仅有的一块干地上时,必然以我为中心。这种境况一直到我十三岁才有所改善,因为父母亲节衣缩食,从牙缝里一点一滴攒下钱来翻盖了新房。尽管家徒四壁,可雨天再也不用担心漏雨了。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到母亲对老天的抱怨了。在我快上高中时,家境比以前大有好转。而在此之前,我们家还是老镇为数不多的贫寒之家。那个年代没有贫富之分,而且“越穷越光荣”。可是由于大舅父是“黄埔”出身,我们家的穷困被视为理所当然。在社会上,父母偶尔还受到一些歧视,他们无法像别人那样,虽然穷,却能高昂起贫穷的头颅。父亲因为人和善忠厚,并不介意别人习惯性的歧视。而母亲却不同,她处事谨慎,从不张扬,与左邻右舍和睦相处,秋毫无犯。所以在母亲去世后。送葬的人除了亲戚朋友外,老镇凡认识的都来与她告别,送葬的队伍长达半里地。
       后来我又从海南漂泊到珠海,可以说实实在在尝了一把人生的苦涩和艰辛。好多次我都想打道回府,谋一个安稳的职位,过一种自在的日子。可一想起母亲的话,“好男儿是不恋生土的,要像出窝的老鹰不恋窠”,尤其是当脑海里闪出母亲因为我逃学而虔诚地向老师深深鞠躬的身影,我的内心就骤然升起战胜一切的豪情和勇气。在母亲眼里,我是个翅膀硬朗的男子汉,我应该有搏击长空的勇气和力量,绝不会因为一点困难而胆怯。就这样,我顽强地在远离故土的他乡拼搏并生存下来。虽然甚少回家,可鸿雁传书,家信依然不断。有次年前收到大哥的来信,信中说:“快过年了,无论如何你得抽时间回来看一看两鬓如霜的母亲……自你走后,母亲整天忙里忙外,比先前更是起早贪黑。近半年来母亲愈见苍老和衰弱.我们怎么劝她都不肯歇息,我们担心这样下去……”读到这儿,我不禁心头一酸,两眼湿润了。我揣度,母亲是用这种起早贪黑的方式来排遣隐藏心底的那份深切的思念。
       还记得我从县城赶回老镇回家向父母亲辞行的那天晚餐。我告诉父母亲,我已辞工,计划到海南闯一闯。母亲听后愣了一下,笑容突地僵在脸上,夹菜的筷子掉了下来。“真的要去那么远吗?”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安安生生的工作放着不干跑那么远干吗?哪儿不一样吃饭?”父亲很是不快,试图强硬干预,他用眼角征询地瞥了一下母亲,可没有得到响应。父亲一生气,一丢碗筷就到前院去抽闷烟了。我父亲中年得子,所以对我有些格外疼爱。当听说我要去遥远的海南,可能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一面。无论如何他也是不能接受的。然而父亲知道,对于已长大成人的我,他已无法阻止我。他试图想通过母亲来说服我,打消我远行的计划。因为在家中,母亲的话有时一句顶父亲的十句。可他没有料到,母亲并没有响应,也没强烈阻止我,而是以商量的口吻探询我的远行理由。当母亲听完我远行的真实想法后,虽然有些失落但依然赞许地点了点头。母亲也没多说什么,格外关切地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那顿晚饭母亲一点也没吃。那天晚上母亲一宿没睡,一个人在厨房里一声不响地为我准备旅途上所吃的。父亲睡得好像也很晚,由于抽烟过量,我几次在睡梦中听到父亲咳嗽。第二天母亲很晚才叫醒我.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双眼,我怎么也吃不下面前那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炖鸡汤。
       一夜间,母亲好似老了许多许多。
       临出门时,母亲老是往我的行李箱里不断地放进这放进那。全是吃的用的,还一再叮嘱我出门在外,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冻着饿着,生病了要及时看医生等。母亲向来做事说话都干净利索,可在我即将远离故土远走他乡的那一刻,她却完全变了,变得慈祥,变得和蔼可亲,变得唠唠叨叨,变得婆婆妈妈。最后母亲硬是帮我提着行李,沿着她走了一辈子我走了二十多年的麻石铺就的老街,一直把我送到大通古渡口。“娘知道你心气高留你不住,出了这地面一定要好好干。既然要飞,就飞得高高的,飞得远远的,别惦着家。好男儿是不恋生土的,要像出窝的老鹰不恋窠。实在在外不习惯了,也别勉强自己,哪儿的阳光不一样照?回来吃口安生饭也行……”
       渡船启动了,我轻松地笑着向母亲挥挥手。还故意扮了个鬼脸,调皮地说:“妈妈,吃完这些茶叶蛋呀我就要开始想您了……”母亲朝我摆摆手,双唇动了动,可我却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鹊江不宽,渡船很快就到了江对岸。可母亲依然失落地站在渡口的河滩上,晨光镀着她那银丝霜鬓灿灿地拂动。我两眼一热,再也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明天醒来在何处,但此刻我将弃船登车远足异乡了。我连自己也不知道此次远行其实是一个单程,从此将身在异乡为异客,天涯飘零。我更不知道,只此一别,将成为我和母亲的永诀!
       每当看见日出,我就想起那晨光镀得银丝霜鬓灿灿拂动的瞬间。每当痛楚的怀念无法排遣,我只有拼命地去工作。母亲给了我健壮,给了我睿智,我是她放飞的小鹰。绝不回头,纵然前面大海茫茫波涛汹涌,我也不会退缩。只有不断向前,才能宽慰那九泉之下的母亲呀!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