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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农村题材作品专栏]淋湿的翅膀
作者:胡学文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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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艾叶躲在粪包后和杜智约会。那是一处废弃的场院,人们把烧不完的羊粪砖垒成大包,上面抹一层防雨的泥巴,远远看去像一顶顶帐篷。帐篷没法钻,却是极好的掩体。艾叶一露面,杜智便把她抱住。杜智不是第一次抱她,艾叶依然脸烧心慌。她往后拽着身子,问他到底有什么事。杜智不说,却将嘴往前凑。艾叶偏不让他逮着,歪着头道,你说嘛,你说嘛。杜智像抓了个刚出炉的红薯,眼睛急猴猴的却使不上劲,只将脖子抻细许多。艾叶。就一口,啊,我就吃一口。或许是杜智红急的眼睛,或许是他可怜巴巴的声音,艾叶心软了。把头靠在泥皮上,不再躲避。杜智一下将艾叶噙住。
       一声刺耳的号叫突然响起,天塌地陷般。
       杜智沉浸在兴奋中,好像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但没在意。他没有停下来,反而把手往艾叶怀里伸。可是艾叶听到了,就算在睡梦中,艾叶也能听到。没有谁比艾叶对这声音更熟悉、更惊惧的了。艾叶急得直呜噜。杜智兴奋得要飞了。艾叶从来都是被动的,他以为艾叶要和他一起疯了。艾叶狠狠咬他舌头,杜智哎哟一声,艾叶乘机把他推开。杜智捏着下巴,满嘴嘶嘶声。艾叶,你不会生气吧?艾叶瞅着杜智狼狈的样子,小声说,没有。可她的脸色却无法掩饰。杜智说,你可把我害了,要是舌头废了,我就把你的割下来,怎么了?艾叶不说话。杜智也听到了叫声,虽然已弱下去。他随口问,这是谁呀,狼一样。艾叶咯噔一声,想干脆告诉他吧,那就是她母亲赵美红。终究没敢这么做,只说我得回去了。
       杜智喊,艾叶,我还有事啊。
       艾叶站住,看着杜智。杜智头发有些乱。
       杜智说,我明天要进药,你能不能和我奶奶做个伴儿?她眼睛不好。
       艾叶迟疑。杜智央求:帮我个忙。
       艾叶说,我想想。其实艾叶想说不行,她和他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是,怎么会和他奶奶做伴儿?做伴儿就要在他家过夜。可艾叶不忍当面说不行,这就使她的话含糊其辞。
       杜智说,我等你啊。
       艾叶低头匆匆离开。杜智在身后喊扣子。艾叶这才发觉一粒扣子开了,胸前敞个大口子。虚虚往左右瞅几眼,几次才系住。
       转过街角,看见村长莫四被狼撵了似的,边走边回头。莫四又瘦又矮,一副月份不足就从娘胎掉出来的样子。艾叶叫声莫叔,莫四胡乱嗯啊一声,可扭过的头突然又转回来,目光亮亮地钉住艾叶,艾叶,我正找你呢。艾叶站住。莫四说,你娘又撒野了。艾叶垂下睫毛,无言。莫四说,不是我不帮你,我使了老鼻子劲儿了,事情不是我拍板的,我也没辙。你得想个法子啊,你是大姑娘了,你娘疯闹下去可要把你毁了。艾叶说,我管不住她。莫四的表情顿时严肃了,管不住是方法问题,管不管却是态度问题,叔把话撂这儿,你看着办吧。艾叶怅怅地叹气。莫四知道触动艾叶了,说去吧,别让人看笑话。
       艾叶到莫四家门口,赵美红的哭声低弱下去,没了气似的,很快便倒在地上,头顶着莫四家的铁门。莫四家原先是木栅门,为防止赵美红换了铁皮门。村里一半以上人家换了铁皮门,都是赵美红疯闹的结果。
       赵美红疯闹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叫骂,并不是单纯骂脏话,也是公开纠葛的过程。什么时候占过她便宜,怎么把她拽进柴垛里,现在没一点儿良心等等等等……赵美红不害臊,所有细节都豆子样一粒粒蹦出来。第二阶段是号哭,基本是没眼泪的干嗥。那声音很奇特,仿佛夹杂了锣鼓的声响,射向村庄每一个角落。第三阶段是装死,躺着一动不动,直到身边没一个人、没一条狗才收场。一次,赵美红正装死,一个闲汉在她身上乱摸,她一动不动。闲汉惋惜地说,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没了,然后抽她裤腰带。赵美红猛然坐起,大骂,放你娘屁。闲汉嘻嘻一笑,扔下裤腰带跑了。赵美红不厌其烦,一个环节都不省略。
       赵美红身边还围着几个人,只要有观众,她会一直死下去。其实,艾叶清楚这个时候劝不动赵美红,可围观的人已经看见她,自动闪开,赵美红整个人便撞进艾叶眼里。赵美红的鞋蹬掉了,一只在脚边。另一只丢到墙角。头发散乱着,遮住大半个脸。竟然还敞着怀,大红背心耀眼地露着。
       艾叶的怒气就在触见大红背心的一刹那突然涌上来,仿佛她是一头公牛,眼睛被那片红点燃,火苗嗖嗖往上蹿。她大步走过去,抓住赵美红的衣服,就势把那片红掩住。
       赵美红死得很彻底,不动弹,也不睁眼,直到被艾叶拖起,眼皮方拉开一条缝,而后突然睁圆:我知道就是你。放开!
       艾叶低声道,回家。
       赵美红大嚷,你不帮我就罢了,添什么乱?我不信莫四不回家,躲了初一还能躲了十五?我死堵他!
       艾叶恨恨地说,别丢人现眼了。
       赵美红唾沫星子飞艾叶一脸,我替你讨公道,你竟然说这种没良心话,我丢谁的人现谁的眼了?
       艾叶意识到赵美红越发来了兴致,后悔自己不该来。可她又不想就此放弃,于是再次用足力气拽赵美红。
       赵美红大叫,放开!吃里爬外的东西,你还是不是我养的?
       艾叶停下,用无助而恳求的眼神望着她说,跟我回吧!
       赵美红的目光轻轻跳了跳,大约是艾叶的表情触动了她,可她的视线很快飞离艾叶,落在一张张熟悉的脸上。赵美红还没有抛弃过她的观众,从来没有。险些上了艾叶的当,赵美红打开艾叶,直挺挺躺下去。
       艾叶的脑袋仿佛进了水,一浪一浪翻滚着。
       赵美红语气坚定,我死也要死在这儿。
       艾叶丢下赵美红,快步离开。
       赵美红喊,我不回去吃了,你吃完给我端来。
       艾叶听到身后爆出一阵笑,没再回头,恨不得如一缕烟雾马上消散。她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把冲出嗓子眼的东西咽回去,但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住,一片模糊。
       艾叶出了村庄,想找个地方静一会儿。她不想回家,家里到处是赵美红的影子,到处是赵美红的气息。可眼睛还没揉干,那个巨大的白色建筑便如一柄利剑刺在艾叶心上。那是去年才建成的造纸厂,离村也就二里左右。黄村周围是平坦的原野,站在村外任何地方都能看见醒目的造纸厂。艾叶想把它挤出眼眶,可不管她站着坐着,始终在那儿晃。后来,她索性找个地方躺下去。黄村土地碱性大,高大的树木种不活,只长一丛一丛的枸杞。枸杞掩映着,艾叶眼前只剩下一片湛蓝的天空。偶有风吹过,耳边奏出沙沙的声响。艾叶脑子依然乱着,一边是杜智,一边是赵美红。
       赵美红此次闹事与造纸厂有关。造纸厂建在黄村地盘上,条件之一是从村里招二十个工人。艾叶也参加了培训,最后公布的名单却没她。赵美红认定莫四搞了鬼,天天找莫四。并说如果艾叶进不了厂,她就把赵字抠掉,从此姓莫。艾叶确实想进厂,却害怕赵美红疯闹。现在艾叶已没了那份念想,但无法阻止赵美红。对于赵美红,过程和结果一样重要。
       二
       先前赵美红不是这样,只是嗓门高些。艾叶喊妈的声音还特别甜,后来,艾叶喊不出那个字了。赵美红的变化是从有了大头开始的。
       艾叶八岁那年,赵美红生下大头。大头会哭也会笑,异常是渐渐被发觉的。他的眼睛呆滞无神,转动一次极其艰难,好像生了锈。身子不长,脑袋却迅速
       变大,气吹了似的。医生说大头脑袋里长了东西,取出来就没事了。可取那东西要花很大一笔钱。为攒那笔钱,赵美红和父亲没日没夜劳作。冬天活计少。赵美红就去搂地菜,父亲则去山上帮人开石头。父亲就是开石头时被炸死的。艾叶第一次见到赵美红撒野。雇父亲那户人家说自己没有过错,只愿拿出一千块钱。赵美红不干,坚决要求赔五千。后来降到三千,依然没有结果。赵美红使出杀手锏,躺到那家炕上又哭又骂又闹,最终以赵美红胜利告终。
       这笔钱与巨额手术费相差甚远,赵美红继续挣钱。彼时,关于赵美红的风言风语不断传到艾叶耳里。艾叶不敢相信,直到有一天被她撞见。艾叶脑袋嗡嗡响着,又气又羞,那男人也讪讪的。赵美红却没有丝毫慌乱,沉下脸训斥艾叶,怎么走路也没个声音?鬼一样!抱大头玩去!艾叶抱着大头狼狈逃窜。
       赵美红第二次疯闹就是在那男人家,说男人没给钱。赵美红和那家女人抓挠在一起,女人抓不过赵美红,喊来自家兄弟姐妹当救兵。赵美红吃了大亏。脸上身上都挂了彩,走路还不稳当。第二天她依然上门,堵在门口叫骂,哭诉她和男人有过多少次,一共欠她多少钱。赵美红又一次获胜。
       赵美红成了村里的大篷车,什么人都可以,只要给钱。赵美红不怕笑话,可艾叶怕。没人敢当面取笑赵美红,仿佛那件事对于赵美红天经地义。他们敢羞辱艾叶。一天傍晚,一个光棍在路上拦住艾叶,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并动手动脚。艾叶咬他一口,那家伙捂着手背,嘴也不闲着,说人生人鬼生鬼,不信赵美红闺女能正经了。艾叶哭了一夜,赵美红问怎么了,她没敢说。那样只会给赵美红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大头的命没保住,赵美红挣的钱打了水漂。赵美红再不像过去逮谁和谁睡,可名声已然臭了。赵美红疯闹的本性依旧,稍不如意,就撒泼撒野。每年冬天下来救济粮救济款,赵美红第一个领;村里免除义务工,赵美红第一个免;就连哪户人家娶媳妇往地上撒糖块,她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抢。可谓便宜占足。
       去年冬天,上面发了五袋白面,赵美红和其他四个困难户各领一袋。年根儿,一名副县长来村里慰问,去了王麻子家。现在不叫救济,改词了,叫慰问。副县长带来一袋面,一桶色拉油,还有一百块钱。赵美红得信儿,找莫四理论,为啥不带到她家。莫四说你那儿已经慰问过,慰问过的就不再去了。赵美红说后面慰问东西多,为啥不给她留着。莫四说我哪知道?知道说啥也留给你。赵美红大骂,你小子哄谁?你和王麻子女人有一腿,故意给她留着。说这话时,莫四女人也在,看莫四的目光就紧了。莫四一急。就把责任推到乡长头上,说选王麻子家是陈乡长定的。莫四以为拎出乡长,就把自己择干净了。赵美红恨得跺脚。结果赵美红去乡里没找见陈乡长,又去了县里,那可是大年二十九啊。赵美红硬是找到陈乡长家,要回一桶油,一百块钱。赵美红回村,先去莫四家示威,莫四的脸当时就绿了。
       赵美红战无不胜。可在艾叶进厂这件事上彻底受挫,已经闹了三个月,没有任何进展。赵美红不气馁,不屈不挠,艾叶却受不了。赵美红闹一次,艾叶几乎蜕一层皮。艾叶劝她,赵美红振振有词,我就你这么个闺女,不能让你受委屈。
       赵美红绝不是随便说说。要说对艾叶,也确实够好的,特别是大头死了以后。用乡村话说,是个护犊子的。穿由着艾叶,吃顺着艾叶,若看见哪个女孩穿件新鲜衣服,一定打听清楚哪儿买的、多少钱。一次,她相中一个女孩的毛围脖,便骑自行车去内蒙古太仆寺旗买。正是数九寒天,脸上冻出了青疙瘩,至今脸颊还有两片印痕,像拔了火罐。家里有好吃的,赵美红都给艾叶留着。可到了有人的场合,赵美红从来不懂顾忌艾叶脸面,一定要出够风头。
       艾叶曾想躲开赵美红,越远越好。也这样做过,她和小如跑到县城,在饭店当服务员。三天后,赵美红就追了去。赵美红神色疲惫,眼睛血红,嘴唇惨白。艾叶以为赵美红会和她闹,没料赵美红大哭,艾叶呀,可把妈找苦了。
       艾叶被赵美红押回去。唯一的一次逃离就这样流产。
       三
       暮色降临,艾叶起身回村。听得身后有摩托声,便往路边躲躲。摩托没有越过她,就在身后突突。艾叶走得快,它突突得快,艾叶慢下来,它也慢下来。一定又是杜智,艾叶猛然回头,不是。稍稍一呆,艾叶的脸顿时卷过一片慌乱,竟然是马新。他还那样儿,重眉,小眼,没个正经表情。只是原先留长发。现在剪短了。
       马新嘿嘿一笑,见我也不问好,紧张啥?我还吃了你?
       艾叶蚊鸣似地说,你……回来了?
       马新说,回来了。
       艾叶说,你怎么回来了?
       马新哎哟一声,艾叶,你怕我回来是不?我家在这儿,我咋不能回来?你是想问我啥时候出来的吧?你肯定知道我进去了。干脆点儿嘛,吞吞吐吐的。我出来一年多了。
       艾叶问,你还好吧?
       马新说,好不了多少,也坏不到哪儿去,马马虎虎。
       艾叶说,你要待些日子吧?
       马新说,对,这次回来主要是算账。
       艾叶心里重重一响。
       马新说,你脸怎么红了?心虚?对了……我问你句实话。
       艾叶低头离开。
       马新骑着摩托来回在艾叶身边转圈,我送你回吧。不就坐个摩托吗?连这点儿胆子也没有?
       马新一直追到门口,好在没进来。掩上门,艾叶吁了口气,发觉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没错,艾叶是有点儿紧张,不,应该说十分紧张。她以为他再不会回来了。她怕他回来,内心深处又希望他回来。他回来了,有些突然。他说要算账,和她?还是和赵美红?艾叶想到杜智,她和杜智的事刚刚有点儿眉目。
       赵美红已经把饭做好,正等着。她说我还等你做饭呢,也不知去哪儿疯。可笑,她竟然说艾叶疯。艾叶不说话。艾叶闭嘴,赵美红就慌。有一次,艾叶为反抗赵美红,三天没说一句话,并在第三天喝下一包鼠药。艾叶不是吓唬她,她确有轻生的念头。从此,赵美红对艾叶就有些怕,当然,是在家里。赵美红把饭端过来,吃吧,不吃饭哪行?还生我气?是我不对,啊?我说过嘛,你别搅和我的工作。撒野是赵美红的工作。艾叶依然不吭气。赵美红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莫四实在欺人太甚,吃吧,啊?赵美红的神态语气,和“工作”时完全判若两人。如果艾叶再坚持,赵美红就会哭着检讨。艾叶烦她那套,也害怕那套,便端起碗。
       赵美红不住地给艾叶夹菜,仿佛艾叶是客人。
       艾叶皱着眉说,行了。
       赵美红说,多吃点儿,人嘛,一定要有个好身体。
       艾叶嚼不出任何滋味。
       赵美红忽然想起什么说,噢,忘了告诉你,马新那小子回来了。
       艾叶飞快扫她一眼。
       赵美红说,坐过牢的没一个好东西,你躲着点儿。不过,也别害怕,他还能尿几丈?那件事完全是他自找。
       艾叶生气地说,你有完没完?
       赵美红忙说,好,不提他了。
       艾叶却无法把马新从脑里抹去。晚上,艾叶从家里出来。赵美红问她去哪儿,艾叶说随便走走。艾叶没散步的闲情,她想打听一下马新的事儿。
       
       马新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艾叶表明心迹的后生。赵美红名声不好,自然艾叶的名声也不可能好。谁喜欢赵美红的闺女,脑袋一定进水了,可马新偏就喜欢。马新脑子没进水,偶尔偷个鸡摸个狗啥的。可这已经不错了,艾叶很意外,也很感动。马新没什么大的劣迹,只是艾叶瞻前顾后,两人的关系一直没有明朗。艾叶清楚,马新很难过赵美红那关。赵美红自己不怎么样,却十分挑剔。不止一次对艾叶说,一定要找个干部背景的。赵美红所谓的干部并不是吃皇粮的,是村主任村会计之类。艾叶觉得好笑,赵美红拿她当金枝玉叶了。
       艾叶犹豫着怎么和赵美红说,却出了意外。
       一天傍晚,马新摸进艾叶家。他先跳进院子,然后捅开屋门插销,被从外面回来的赵美红堵住。晚饭后,艾叶在炕上躺了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被赵美红吵醒,起身跑出去。赵美红正揪着马新的衣领,脏话利箭一样射到马新脸上。马新平时满嘴闲话寡话,那一刻竟然像个哑巴。他也没有辩白机会,每次张嘴都被赵美红顶回去。马新求救地望着艾叶。可艾叶能说什么?马新曾说可以进人艾叶家,并说要给她一个惊喜。艾叶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料当真这样做了。赵美红的叫骂很快招来一群人。赵美红越发得意,说马新瞎了眼,竟然偷到她赵美红头上。马新终于逮住机会,声称不是偷东西。赵美红冷笑,你不做贼,跑进来做啥?马新说我来看艾叶,艾叶约我来的。艾叶脸红了,一束束目光戳住艾叶。赵美红的,马新的,还有那些围观者。赵美红厉声问,艾叶,你约他来的?解脱马新,艾叶只有说是,可她吐不出这个字。她已觉出众多眼神中的嘲弄和讥笑,如果她承认,无疑是宣布,她艾叶和赵美红是一样的。什么样的娘,什么样的闺女。艾叶怎么可以和赵美红一样?绝不!艾叶要划清和赵美红的界限,要堵住别人的嘴。艾叶说没有,很快低下头。马新大叫,艾叶,干吗不敢承认?赵美红骂,闭上你妈的臭嘴。赵美红不依不饶,硬把马新扭送到派出所。不久,马新离开村庄,去向不明。但关于马新的消息不断传回村里,马新先跟人跑运输,后来坐了牢,再后来消息就断了。艾叶以为马新再不会回来了。
       外界的消息,艾叶都是从小如那儿得来的。在村里,艾叶只有小如一个朋友。小如没有父母,和哥嫂一块儿生活。小如没少受嫂子的气,哥不在家,她连门也进不了。小如胳膊、后背常有一块块青紫伤痕,即使三伏天,也不穿半袖衣服。小如要强,除了艾叶,不对任何人说。艾叶曾问她为啥不告诉哥哥,小如说白搭,哥惹不了嫂子,她告状只会让哥难受。那年,赵美红把艾叶押回,小如也跟着回来了。
       可这个唯一的朋友突然对艾叶疏远了。数日前。艾叶找小如,小如竟然没见她。她嫂子说小如不在,艾叶明明看见小如进了院。小如的变化是从进了造纸厂开始的。两人身份不同了,小如进了厂,艾叶没有。艾叶不明白为什么小如能进,而自己不能。她想弄清楚,但小如不愿见她。如果不是打听马新的事,艾叶才不会找她呢。
       小如打开门,稍稍有些意外。
       艾叶同样吃惊,小如过去总是梳着两条辫子,束头发的永远是橡皮筋,最多上面缠一圈毛线绳。面前的小如梳着一个流行发型,额前几绺头发卷着波浪卷。
       艾叶笑笑。
       小如说,进来吧。
       小如的干脆又让艾叶一惊。小如惧怕嫂子,很少让艾叶进屋,一般是让艾叶在门口等着,她洗了锅刷了碗,跟艾叶出来。就算嫂子不在,小如也不敢,说她嫂子鼻子灵,能闻着生人味。艾叶总觉得小如嫂子是妖精,只有妖精才长这样的鼻子。
       小如让艾叶坐,艾叶说不了。小如看着艾叶,问艾叶是不是有事。艾叶迟疑着说,没有。小如说,那就坐嘛。艾叶斜跨在炕沿上。小如给艾叶倒了杯水,冲艾叶笑笑。两人中间横亘着一种东西,不管小如笑得多么灿烂,艾叶也感觉得到。艾叶和小如初到县城,两人挤一张床上睡,艾叶睡里面,小如睡外面。艾叶怕把小如挤下床,死劲贴着墙;小如则怕挤着艾叶,尽量靠着床沿,结果有一天小如掉了地。艾叶要跟小如换地方,小如不肯,说别看床小,比家里舒服多了。后来,艾叶就抓着小如胳膊。互让,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并不是客套。自然、随意。现在呢?
       艾叶不想问及厂里的事,问出的话依然与厂子有关,几点回来的?
       小如说,回来没一会儿,刚吃过饭,那地方,累死了。
       艾叶说,你先忙吧。
       小如平静地说,下了班就没事了。
       艾叶意识到自己唐突。记忆中,饭后小如最为忙碌,不但洗洗刷刷,还准备第二天的饭菜,如果嫂子替换下衣服,还得洗净。当日衣服当日必须洗,不然嫂子不给好脸色。小如和过去已然完全不同。
       艾叶目光滑向被垛,上面扔着一只黑色胸罩。小如第一个胸罩是艾叶送的。小如曾壮着胆子让嫂子买胸罩,嫂子撇着嘴说,不就两垛肉吗?又不是元宝,还要罩?你不撩衣服,谁还能看见?小如哭着跟艾叶说,艾叶便送她一个。艾叶的零花钱一向很充足。
       小如说,嫂子给我买的,我嫌难看。
       艾叶含义丰富地哦了一声。
       这时,小如嫂子进来,问小如明天吃烙饼还是蒸馒头。小如说随便,嫂子说那就烙饼吧。艾叶站起来,想和小如嫂子打招呼。但小如嫂子根本没往艾叶身上看。小如无奈地冲艾叶一笑,烦死,吃啥饭也要问。她的眼神却是艾叶从未见过的,自信、优越。不错,小如的地位已经彻底改变。艾叶自卑懦弱但不可怜,而小如则是可怜兮兮的,此时再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成了厂里的人?
       小如打断失神的艾叶,我今天看见马新了。
       艾叶表情惊愕,是吗?他不是坐牢了吗?
       小如轻瞥艾叶一眼,艾叶明白小如看出她装的。小如看别人脸色长大,自然善于察言观色。小如说,好像早出来了,我以为他会找你呢。
       艾叶说,他找我干吗?
       小如说,他跟我打听你了。
       艾叶无法掩饰自己的不安,他……打听我?
       小如说,这还有假?他还记着你呢。
       艾叶问,他都问什么?
       小如说,什么都问,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没说,比如那个医生。
       艾叶不自然地抽搐一下。在那张小床上,艾叶说过她和马新的事,但从没说过杜智。小如怎么知道?难道是独眼婆?除艾叶和杜智,只有独眼婆知道。她给杜智和艾叶传话。
       小如平静的脸上隐含着笑,艾叶却感到一丝寒气,那是曾经心心相印的朋友带给她的。艾叶怕自己支持不住,于是逃开。
       四
       艾叶悄悄离开,去了杜智那儿。她和杜智的关系处在地下状态,当然不肯随便去他家。决定是夜里做出的,小如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瞒的?另一个原因,艾叶想躲开马新。马新让她恐慌。艾叶实在没地方躲。躲到什么时候?她没去想,躲几天算几天吧。
       在黄村,男女对象一半自由恋爱,一半仍然靠媒人提。马新事件之后,数年时间,没有一个男的闯进艾叶的生活。提媒的倒不少,但都中途夭折。赵美红名声在外,谁敢娶赵美红的闺女?没人这么说,可艾叶清楚。那次,艾叶和某村一位青年订婚了,那青年
       个儿不高,长相还周正。没过半个月,男方突然提出退婚,没理由,就是要退。退就退吧,艾叶不是烂泥巴,非要糊在人家身上。艾叶是有自尊的。赵美红却不干,她说人也看了,饭也吃了,想反悔?没门儿。去那家大闹一通,直到男方用两千块钱作为补偿才收场。订婚那天,男方给了两千块钱。其实,艾叶明白赵美红的用意也在此。赵美红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自豪,想欺负我赵美红,也不去打听打听。见艾叶情绪低落,赵美红安慰,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什么烂货,还挑!妈的!!赵美红提高了未来女婿的门槛:必须有干部背景。赵美红说艾叶性善,嫁了人怕要受欺负,又提出招上门女婿。赵美红没有丧失信心,从来没有。可艾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谁愿意和这个是非之家发生联系?
       和杜智的相识很意外,也很简单。杜智是杜村的医生。乡村医生少,会看病的乡村医生更少。杜智原先是兽医,现在养牲畜的少了,兽医基本失业。杜智转型快,在县卫校进修半年,回来在自家开了个医疗点,火得很。方圆附近的人打针输液都找杜智,一个电话,杜智骑着摩托就去了。在卫生院输次液一百多块钱,杜智只收三四十块。农民对这两个数字计算得很清楚。独眼婆三天两头喊杜智输液,她开了个小卖部,常喊艾叶帮她算账。独眼婆说她就信艾叶,艾叶不哄她,别看一只眼,看人比两只眼管用。艾叶和杜智就这么认识了。杜智牙齿很白,她很喜欢他的牙齿。
       艾叶没敢告诉杜智,她是赵美红的女儿。独眼婆也替艾叶守着这个秘密。如果杜智知道她的身份,还会约她吗?尽管杜智已有过一次结婚经历,可杜智是医生,是有优越感的。艾叶也瞒着赵美红,如果赵美红知道艾叶和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处对象,不闹得全世界乱套,至少会把黄村和杜村搅得乱七八糟。秘密是一份喜悦,也是巨大的压力。迟早双方都会知道,迟早杜智和赵美红要见面,那时候会怎样呢?一想这个问题,艾叶脑袋就涨得气球一样。
       杜智正收拾包。见艾叶进来,杜智说,艾叶,我知道你会来,你是豆腐嘴豆腐心,你不帮我谁帮我?把药价单交给艾叶,又把艾叶介绍给他奶奶。艾叶有些伤感,他不问她累不累,吃没吃饭,说走就走。杜智奶奶说,闺女,你过来。艾叶走过去。老太太患有白内障,雪白的头发,蛛网似的脸。枯瘦的手在艾叶手上、脸上摸过,艾叶竞有些怕。杜智奶奶问了艾叶姓名年龄哪个村庄,让艾叶煮点儿粥。眼睛虽然看不见。对家里的东西却清清楚楚,去哪儿找米,去哪儿舀水。艾叶做好端给她,她说吃过了,是让艾叶喝的,走那么远的路,饿了吧。艾叶鼻子一酸,坐下,默默喝粥。
       杜智奶奶并不需要照顾,上厕所也能摸着。艾叶没事干,坐着发呆,心里却乱得一锅粥。赵美红找不见她,肯定又急了。让她急吧,省得在莫四家门口装死。马新会知道艾叶躲他吗?如果知道艾叶怕他,他会不会更张狂?他是冲艾叶回来的吗?艾叶也想小如,想小如的发型,小如的表情和黑胸罩。小如和她拉开了距离,因为小如进了白色建筑物,而她没有。艾叶厌恶赵美红疯闹,此时又盼着赵美红闹出点儿结果来。艾叶不想输给小如,凭什么呢?小如并不比她聪明。艾叶不敢和别人比,敢和小如比。成了挣工资的人,艾叶就不用垂着目光走路,而像小如那样,从此把头抬起来。
       下午,一个少妇来买药,重重看艾叶一眼,艾叶觉得面熟,很快想起她是谁。艾叶进村,就是向她问到杜智的住处。艾叶友善地一笑,少妇的表情却冷冷的。问,杜智进药去了?给我拿盒金嗓子喉宝。艾叶在药价单上找价格,少妇说记上吧。艾叶忙问她姓名,少妇霸气地说,你跟杜智一说他就知道。艾叶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智奶奶说,我看不见,可闻得出,这女人身上有股狐味。
       艾叶问,她是谁呀?
       奶奶说,一个邻居。
       艾叶说,那就骗不了。
       奶奶问,杜智结过婚,比你大好几岁,他没瞒你吧?
       艾叶不知道老人为啥突然说起这个问题,答,我知道。
       奶奶问,你真愿意嫁给他?
       艾叶看不见老人的眼球,却觉出一束炯炯的目光直视着自己,犹豫一下,说,愿意。
       奶奶说,那就早点过来吧,过来就好了。
       艾叶觉得老人话里藏着什么,没深想。能想出什么?
       第二天,杜智回来,艾叶就想回去。这一天可够漫长的。杜智拦着,一定让艾叶再住一夜,艾叶拗不过,就留下了。杜智兴奋得眼睛都绿了,这就对了嘛,你早点熟悉熟悉。艾叶假装不懂,不接他的话。
       两人每次约会都极其仓促,杜智先去独眼婆那儿,独眼婆告知艾叶,艾叶再赶到废弃场院。现在。不必再担心背后有窥视的眼睛,艾叶却更紧张了。杜智大约也看出来,动两下手脚便放弃了。艾叶松口气。夜里,艾叶睡在诊室木板床上,依然是白日那些胡乱念头,好长时间才睡去。不过是浅睡,一点儿声音马上惊醒。好像是门响动,不错,是门转动的声音。一个黑影已溜进来。艾叶大惊,竟然忘了喊叫。黑影低声说,别怕,我。艾叶听出是杜智,下意识地往里缩着,杜智已爬到床上。艾叶推他掐他,不让他得手。杜智呼呼喘着说,艾叶,想死我了,给我吧。艾叶,可怜可怜我,哎哟!恳求,是杜智屡试不爽的武器。艾叶几乎坚持不住,力气已经耗尽,整个人陷进杜智可怜巴巴的声音中。放弃抵抗的一刹那,赵美红的脸冒出来,她不愿意变成第二个赵美红,绝不。艾叶的身子突然绷得钢绳一样。杜智叫了一声,停止动作。久久没有声音,然后杜智溜出去。
       艾叶彻底瘫软。
       艾叶打算清早就离开,第二天看见杜智沮丧的样子,又有些不忍。杜智脸上有两道伤,明显是手指抓出来的。艾叶想不起什么时候抓过他,肯定是她。怎么能抓他脸呢?艾叶想如果杜智撵她,她马上走。如果他不撵她,她就留下。说穿了,她不想放弃。毕竟是杜智点燃了她的信心。
       杜智什么也没说。
       半上午,那个少妇来了,她斜靠在门框上,狠狠打量艾叶。艾叶觉出她目光中的挑剔,示意杜智,就是她赊了药。杜智问她需要什么,少妇却问杜智,这是谁呀?杜智看看艾叶,说,一个朋友。少妇说,杜智你行啊……什么时候……哎哟,你脸怎么了?杜智说,树上划的。少妇撇嘴笑了,说,你一个医生往树地里跑个啥?杜智脸红了,问她要啥。少妇说,我想打针,你来给我打一针,这几天我老低烧。杜智似乎抖了一下,艾叶觉出来了。
       杜智背着药箱给少妇打针去了。足足一个小时方回来,对艾叶解释,现在的人牛得很,吃个去痛片也得送到嘴边。
       一个人在门口喊,艾叶,艾叶在吗?
       艾叶和杜智相视一眼,跑出去。没想到是马新,他竟然追到这儿了。他还骑在摩托上,说你果然在这儿,目光滑向艾叶身后。
       杜智出来,两个男人彼此对视。
       马新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姿势,问,你就是杜智?
       杜智皱着眉问艾叶,这是谁?
       马新自报家门:我叫马新,和艾叶一个村的。
       杜智话里充满敌意:有事?
       马新说,我不找你,我牙好胃好吃嘛嘛香。我找艾叶。
       
       艾叶问,找……我?
       马新说,你怎么躲这儿,你妈快疯了,她报了案,警察正调查呢。
       艾叶脑袋响起嗡嗡声,相信马新没说谎,赵美红什么事都干得出。她对杜智说,我得回去。
       杜智说,我送你吧。
       马新拍着摩托说,不嫌弃,也可以坐。那似乎是辆报废车,锈迹斑斑,一个反光镜秃着,另一个只有半个镜片。又对杜智说,医生挣钱也不容易,现在油贵,该省省几个吧。
       杜智说,你操心也太多了。
       艾叶怕两人斗起来,说谁的也不坐,自己走。杜智的喊声被她抛在身后。
       马新越过艾叶走了。艾叶走到半路,马新又折回来,说我要丢下你,显得我马新肚量太小了,两条腿怎么也走不过两个轮,你还是上来吧。艾叶不坐,马新跟在身后,这大天白晌的,我还能把你吃了?你也太胆小了吧。你得快点儿,小心你妈想不开。艾叶讨厌马新的乌鸦嘴,却又被他说得心突突跳。艾叶怨恨赵美红,但并不希望她出事。马新不停嘴,我找你是为了摆脱嫌疑,你妈说我拐了你,我成了嫌疑犯。我刚出来,可不想再进去,那不是好地方。艾叶纳闷,马新怎么找到她的?是小如?马新说,你怕人说闲话?这样吧,我把你驮到村边。嘎的一声,横在艾叶面前。艾叶犹豫一下,跨上去。马新的坏劲儿来了,忽快忽慢,艾叶不得不抓紧他的衣服。
       终于到了村口,艾叶跳下车,愣住。
       杜智靠在摩托上,直视着艾叶。杜智是新车,阳光下极其耀眼。艾叶不知他从哪儿绕过来的。杜智神情里含着一丝恼怒。
       艾叶说,你怎么来了?
       杜智说,我怕你累坏,没想到有人驮了。
       马新说,坐骑不错呀,早知这样,你早说嘛,看来,卖假药也挺挣钱。
       艾叶狠狠瞪马新一眼。
       马新说,我的任务完成了,艾叶,告诉你妈,拐你的不是我。
       杜智说,这家伙谁呀,脑子有病。
       艾叶说,你和他这种人计较啥?
       杜智责备,你知道他不好,还坐他的摩托?!
       艾叶小声说,我得先回了。
       五
       赵美红披头散发,满面尘垢。艾叶一露面。她失神的眼睛骤然射出两道亮光,灼灼逼人。艾叶呀,赵美红跳起来,一把将艾叶抢在怀里。赵美红力气大,两条胳膊勒着艾叶后腰,艾叶几乎喘不上来气。 赵美红似乎要将艾叶吃掉,足足有半刻钟,她突然松开。惊喜散去,密布在脸上的是垛垛乌云。艾叶明白,赵美红脾气来了。
       乌云厚得不能再厚,赵美红终于开口,你往哪疯跑来?
       艾叶说,我出去转转。
       赵美红几近咆哮,转转?转转还用两天?你知道我这两天怎么过的?我没吃过饭,没喝过水,跑断了腿,磨烂了嘴。你离家连气儿也不吭?我哪儿不好?你就这么恨我?我一遍遍往派出所跑,公安都嫌我烦了。
       艾叶埋怨,谁让你找公安的,大惊小怪。
       赵美红叫,你倒比我有理了?你失踪,不找公安找谁?
       艾叶不再言语,她吵不过赵美红。赵美红的嗓门是练出来的,对付赵美红,沉默是最好的办法。
       赵美红叫了一阵,又悲悲切切哭起来,艾叶呀,妈是担心呢,妈就你一个闺女,你要有个好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离家咋就不说一声,你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呀。
       艾叶心情很复杂。多少年了,她一直被赵美红无边的温暖包围着,只是她感受不到暖,反而觉得寒冷、窒息。躲避不开,又抗拒不了。
       滂沱的眼泪把赵美红的脸冲刷得横七竖八。眼泪冲掉了尘垢,也冲掉了怒气。赵美红说,你可把我害苦了。在已经发干的脸上抹一把,做饭去了。
       艾叶暗想,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饭桌上,赵美红跟艾叶骂张公安。我去报案,他说水库刚捞上一具尸体,是个女的,还让我看看。真是臭嘴,我让他说得害怕,去了,呸!是个老女人。我二次返回去,他又说等两天看看。有啥看的?要是他闺女,他还等两天?我不走,他说我妨碍公务,还吓唬要铐我。我赵美红能让他吓住?什么世面没见过?!我说有胆儿你给我一颗枪子儿,铐算什么本事?他没辙了,说给调查调查,又推着不办。我就在他屁股后面跟着,走哪儿跟哪儿,他到底没办法了。赵美红笑起来,即使向艾叶炫耀也很快活。
       艾叶始终不接茬。
       赵美红倒不在乎艾叶的态度,艾叶能耐心听就够了。她又说,马新不回来,我也没这么担心,我怕他报复,坐过牢的都狠着呢。
       两人谁也没注意马新什么时候进来的。你太小看我了,我是没肚量的人?
       艾叶咬了舌头,火辣辣疼。赵美红怔怔的,马上呵斥,谁让你进来的?
       马新也不恼,赵姨,倒是你肚量小了点儿。
       赵美红沉下脸。谁是你赵姨?出去!
       马新说,呀,搞错了,我天生大舌头,咬字不清。
       赵美红话里全是火药味儿,你来干啥?
       马新说,我看看艾叶回来没有。你跟张公安说我有嫌疑,这帽子可不轻,把我脖子都压歪了。艾叶不是我拐走的,是别人拐的,对不对?
       艾叶的心忽悠一颤,紧张地盯住马新。这种时候,不能在赵美红面前提任何名字。
       赵美红审视艾叶一眼,说,我没说过。
       马新说,要不,找张公安对质一下?
       赵美红不示弱,对就对,我吃了这么多咸盐,能让你个愣头青吓住?
       马新哈哈一笑,算了,我没那工夫,艾叶回来我就放心了。
       赵美红不屑地哼一声,成吃萝卜淡操心。
       马新离开,赵美红开始盘问艾叶,这两天到底去哪儿了。艾叶想,糟了,赵美红起疑心了。说去一个同学家。赵美红追问是谁,艾叶去干啥。艾叶说还能干啥,玩呗。赵美红说,玩还要两天?我不信。艾叶赌气,你爱信不信。赵美红说,你别哄我,我可不是好哄的。末了又道,我知道你也烦,那么多人都能进厂,偏把你落下。你放心,咱就是挤烂脑袋也要挤进去。赵美红终于想起自己两天没工作了,恨恨道,便宜了莫四那老杂种。
       艾叶没拦她,拦不住。说不定赵美红真能搅出一个结果。
       直到晚上,赵美红也没回来。艾叶想,莫非赵美红要住莫四家?赵美红不是没做过。那次,莫四传达乡里的指示,每户出个人去林场栽树,栽一棵五毛钱。赵美红也去了,她绝不放过这样的机会。干了三天,栽了一百二十棵,那就是六十块钱呢。赵美红三天两头找莫四要,今儿没醋钱了,明儿要买盐了。那是义务植树,莫四怕没人去,随口扯个谎。莫四一天天地推,实在推不过,就说乡里现在困难,什么时候有钱再说。赵美红不干了,莫四许诺的她就跟莫四要。那时,莫四家还没安铁门,赵美红进出自如。赵美红在炕上睡,莫四老婆和莫四在地上打架。莫四老婆病恹恹的,却长着坚硬而修长的指甲。莫四老婆出够了气,拎着东西住闺女家了。莫四捂着脸跟赵美红谈条件,答应年底慰问多照顾赵美红,才把赵美红打发掉。
       艾叶想去看看,便掩门出来。今天有点儿反常,没听到赵美红的哭声。莫四家铁门紧闭,听听,没声音。平时,大铁门都关着,赵美红很难进去。赵美红能去哪儿?艾叶在街上转了一圈,来到村部。村部在一个狭长的院子,只有两间土房。艾叶看见有灯光,
       悄悄溜进去。挂着窗帘,但过于狭小,旁边露出很宽的缝儿,整个屋子完全暴露。赵美红和莫四果然在这儿。艾叶的心狂跳起来。
       莫四坐桌子后面,赵美红横坐在旁边。莫四被堵在墙角,看样子已筋疲力尽。
       莫四说,赵美红,你不饿?
       赵美红幸灾乐祸,我吃过了,吃得都撑了,你饿了吧?
       莫四说,饿过劲儿了。
       赵美红说,那就耗着,看谁能耗过谁。
       莫四说,你缠我也没办法,厂子要是我开的,招一个工人也得要艾叶呀。
       赵美红说,你哄谁?我早打听清楚了,谁行谁不行,村里说了算。你收了谁的好处就让谁进。
       莫四说,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赵美红质问,凭什么不要艾叶?
       莫四说,我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赵美红说,你就装吧。
       莫四说,你认为我有过错,可以去法院告我。
       赵美红口气软了,莫四,你就想想办法。
       莫四说,我想了,没办法。
       赵美红说,这儿没人,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莫四说,你可别害我。
       赵美红说,别装了,你以为你和王麻子老婆的事能瞒过我?我没那女人妖,你将就点儿吧。赵美红站起来,灯忽地灭了。
       莫四叫,别,别,我要喊了。
       艾叶的脸几乎烫焦了,想把玻璃砸碎,手却抖得不能控制。
       也就三分钟,灯亮了。
       莫四从一个墙角逃到另一个墙角,赵美红依然挡在前面,上衣扣子解开两粒,那片红露在外面。
       两人都喘着粗气。
       赵美红说,你还嫌我?
       莫四极其狼狈,你别干傻事。
       赵美红说,你摸也摸了,看也看了,你不答应我的事,我就告你强奸。
       莫四说,赵美红,你要讲良心。
       赵美红骂,你还讲他娘良心?
       莫四说,那你告吧,公安要的是证据,不然就是诬告。实话说吧,我已经不能干那事了,我老婆可以作证。你告我强奸,谁给你作证?
       赵美红说,你等着瞧吧,我会找见的。往窗户这儿扫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艾叶突然害怕,转身就走。可能腿软的缘故,闪了一跤,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撒腿狂奔。
       没一会儿,赵美红回来了,艾叶闭眼装睡。赵美红小声叫,艾叶,艾叶。艾叶不应。赵美红便睡了。她鼾声大,鼻孔里装了小风箱似的。
       艾叶心里堵着,都快喘不上气了。她是那么厌恶赵美红,又那么可怜她。艾叶不想进厂了,说什么也不去了。她不知赵美红还能干出啥事。她突然想结婚,现在就想。是该和赵美红摊牌了,这一关终究要过。当然,先得跟杜智摊牌。他还不知道她是赵美红的女儿。赵美红臭名远扬,他敢不敢往这个坑里跳?
       六
       独眼婆有喘病,嗓子不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无论冬夏,脸上始终罩着一层紫色,输液能缓解点儿。不过牙齿还好,她说全是嚼大豆练的。艾叶去找独眼婆,装了几把大豆。独眼婆给杜智艾叶传信是有条件的,杜智每次输液要少收十块钱。独眼婆没跟艾叶讲什么条件,艾叶想让她守着秘密,总要带点儿吃的。独眼婆开小卖部却舍不得吃,节俭得近乎吝啬。连卖完花生豆剩下的红色薄皮,也要掺进稀粥里。
       艾叶在独眼婆那儿遇见马新。马新笑嘻嘻的,找我的?艾叶不能生气,又装不出平静样子,便扭过头。马新哦了一声,原来买东西的,要什么?随便拿,我请客。艾叶道,我不买。马新说,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犯不着吧,没准哪天还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的坐骑差点儿,跑起来可不慢。艾叶不理他,马新突然哎呀一声,你怎么了?艾叶不解,马新说,你眼窝子发黑,一夜没睡吧,遇什么惆怅事了?艾叶说,不用你管。马新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好心当了驴肝肺,今天运气不好啊。装出十分沮丧的样子。
       马新边踹摩托边说,你干吗躲我,心里装鬼了吧?艾叶恨不得他马上消失,可马新踹了半天才踹着,临走还甩下话,喝喜酒别忘了喊我啊。
       艾叶真想踹他一脚。
       独眼婆说,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杜医生去那儿等你了。
       艾叶睁大眼,他来了?干吗不早说?
       独眼婆抱怨,我能插进话?嫌我传得慢,我还不想管了呢。你妈知道,还不把我撕了?我得担多大风险?杜医生嘴上给我少十块,其实一点儿没少,算的时候就多要十块。以后我给马新干,他一天给我五十呢。
       艾叶正要离开,听她这么说又站住,一天给你五十块钱?干什么?别让他骗了。
       独眼婆把一张五十的票子拍在桌上,看见没?这是他给的定金。
       艾叶直瞪瞪地看着。脑子突然凝固了。
       独眼婆说,你帮我算算,一天五十,一个月能挣多少?
       艾叶问,他让你干什么?
       独眼婆说,大事,马新是成大事的。
       艾叶没再问她,杜智还等着呢。艾叶匆忙、慌乱,却满怀狐疑。
       杜智等得不耐烦了,你怎么才来?艾叶说,独眼婆刚告诉我。杜智骂,这个刁婆子。艾叶说,她肯定是走不开。杜智说,你看你,心眼儿总这么好,值得替她说话?艾叶说,她是个好人。杜智说,在你眼里,谁都是好人。那天你没告诉我骑烂摩托那小子怎么回事,你跟他没关系吧?艾叶不舒服,还是耐着性子说,没有。杜智说,他的口气不一样啊,艾叶,有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不会计较,可你别瞒我。艾叶说,真的什么也没有。杜智说,那烂摩托,你可少坐。艾叶不悦,你就是告诉我这个的?杜智说,我是替你担心,烂摩托容易出事故。好了,不说了。杜智一把揽住艾叶,几天没见,我想你快想疯了,嫁给我吧。杜智不是第一次说,可今天艾叶有种异样的感觉。她问,你想见我妈不?杜智说,当然想了,女婿总要见丈母娘嘛。艾叶的心悬起来,迟疑着问,你知道她是谁?杜智答,当然知道,你妈不就是赵美红吗?艾叶惊问,你……知道?杜智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艾叶说,她——不知怎么说下去。杜智都知道了,她还能怎么说?杜智接着她的话,她是她你是你。艾叶说,她要招上门女婿。杜智顿时僵住,好半天才说,我是医生,过来不方便。
       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那就把艾叶妈带过去。
       两人吃惊地回头,看见叼着烟的马新。
       杜智气咻咻地说,又是你,没教养。
       马新说,艾叶妈可离不开艾叶,想抛下她,没那么容易吧。
       艾叶羞恼万分,你跟踪我?
       马新说,我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杜智冷冷地问,说完没有。
       马新说,没呢,杜医生,我脚上长了鸡眼儿,帮我瞧瞧。
       杜智说,艾叶,咱们走吧。
       马新说,得了,这个臭烘烘的地方还是你们用吧。你们真会找地方,只听说花往牛粪里插,没听说羊粪里也能插,长见识了。
       两人的情绪被马新搅得乱糟糟的。杜智骂,他妈的有病。艾叶安慰,别理他。杜智问,他怎么知道咱俩在这儿?是不是他一直跟着你?艾叶说,绝对没有。杜智问,你敢肯定?艾叶心虚地点头。杜智说,这小子没安好心,你还是早点嫁过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杜智提议赵美红的工作由他做,他每月可以支付赵美红生活费,赵美红随时可以去住。艾叶巴不得躲开赵美红呢。可……艾叶说出自己的担心,她要不同意呢?杜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我带你
       远走高飞,凭我的医术,在城里也混得开。
       晚上,艾叶小心翼翼地向赵美红提起她和杜智的事。赵美红眉毛都要崩开了,你说那个医生?怎么跟他混一块儿了?什么时候?艾叶说时间不长。赵美红极为痛心,你可是黄花闺女,找也要找个后生,那医生岁数不小了吧?我见过他,脑门上都长出排水沟了。艾叶说,他是医生,每月有收入,他有钱,你就有钱。赵美红问,你乐意?艾叶强调,他有收入。她咬定这一点,这是唯一能说动赵美红的。赵美红恍悟,你那两天就躲在他家是不是?艾叶点头。赵美红怒道,你都在他家住过了,还问我干啥?我不管了。艾叶巴不得她这样,可这是不可能的。也就片刻工夫,赵美红就憋不住了,叹口气说,你不小了,是该找个人了。你相中医生,我也不反对。第一,他必须上咱的门。艾叶说,他是医生。赵美红说,医生咋啦,来黄村就不能看病了?我为啥不让你嫁过去?嫁过去就不是黄村人了,知道不?那就不可能再进厂了。艾叶说,我不想进厂了,干吗非在一条路上憋死?赵美红说,这么好的事,凭什么放弃?实话告你,我捉住了莫四的把柄,不把你弄进厂,我就告他。艾叶想起那晚的事,臊得脖子都红了。赵美红让艾叶改天把杜智带上门,她说,我得仔细瞧瞧,这家伙有什么好,咋就让你死心塌地了。
       临睡,赵美红突然说起马新,你猜这小子回来干吗?他要发造纸厂的财!原来马新组织了二十多人跟造纸厂谈判,以造纸厂占了黄村的土地、排出的废水给黄村造成污染为由,要求造纸厂给村民补偿。愿意参加谈判的,每人每天五十块钱工资,马新先交一天的定金,其余的从补偿款出,参加谈判的人都有份儿。艾叶想起独眼婆,问,厂里能答应?赵美红说,割自个儿的肉,谁乐意?可这不是乐意不乐意的事,看你占理不占理。马新在外面混了几年,比咱们懂法,他又不是傻瓜,能干没影儿的事?艾叶听出赵美红的态度,说,厂子急了吧?赵美红哼了一声,急才好呢,这是块大肥肉,只要咬住,咋也能出些油水,一天五十,一月一千五。艾叶,这可比到厂里上班强多了。艾叶已明白赵美红的心思,不敢再接她的话。赵美红道,马新找了好些人,咋单单把我落下?这小子,不是想把我撇下吧?哎?你说,他是不是还记仇?艾叶忙说,乱七八糟的,你可别去。赵美红声音猛然提高,凭啥?我也是黄村公民,选举还要投一票呢,这钱不挣,到时候后悔死了。这就是赵美红,昨日还闹着进厂,现在又想加人马新的队伍。赵美红看懂艾叶的眼神。说,厂咱还是要进,补偿也不能少,哪头儿也不能丢。
       第二天,马新还是没找赵美红。赵美红沉不住气,找到马新,问马新是不是把她忘了。马新拒绝赵美红加入,赵美红急了,和马新吵了一架,但马新坚决不同意。
       赵美红揣着一肚子火剁菜,菜板几乎被剁烂,谁参加都行,就是不要我,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艾叶倒松了口气,劝她,都是没影儿的事,他不要才好呢,白白受累。
       赵美红说,谁说白受累了,去的人都领了五十块钱。
       艾叶说,他不过虚张声势,厂子是上面批准建的,能让老百姓吓住?
       赵美红啪地把菜刀拍在菜板上,有法啊。赵美红并不懂法究竟是啥,大约以为法就像菜刀,可以切菜,可以杀鸡,可以剁出声音。
       艾叶尽力劝她,别听马新胡扯,鸡蛋碰石头,永远碰不过。
       赵美红坚定地说,不能这么说,咱得相信马新。没有领头的成不了事。大约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笑,沉下脸说,不行,我得找马新去。
       艾叶找见赵美红,赵美红已经躺到马新家炕上。马新跷着腿坐在门口,很悠闲的样子。门口围了不少人,听赵美红和马新吵架。主要是赵美红吵,马新倒像和人聊天。
       赵美红怒气冲冲的,凭什么不要我?
       马新说,没理由,不要就是不要。
       赵美红骂,你狗眼看人。
       马新笑笑,你可以告我,没路费我借给你。乡里不行上县里,县里不行上省里中央,你不是会闹吗?闹遍全国,不,闹遍半个你就出名了,你就是明星。那时候还怕你没钱?光出场费就几十万,什么刘欢,什么那英,统统把他们拿下。
       赵美红说,我知道你记仇,你还算男人吗?
       马新说,我还没娶过媳妇,我身体好着呢,要不咱打个赌,去医院查查?
       赵美红骂,不要脸。
       马新说,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你说我记仇,大伙不明白咋回事,要不,你说说?
       赵美红口气软了,马新,赵姨也不容易,你就算赵姨一个,到时候你看我的表现,准比谁都强。
       马新噢了一声,你是我赵姨?我听错了吧?
       赵美红说,你不是想喊我赵姨吗?从现在起,我认了。
       马新笑得眼睛都没了,我得感谢你了?你以为你是香港富婆?要不新加坡总统?这个光我可不沾。
       赵美红问,你就是不答应?
       马新问,承认你是我赵姨?
       赵美红忙说,我认。
       马新说,那我问你,五年前你是不是成心害我?你知道我不是去偷东西,故意给我扣贼帽子。
       艾叶的心要飞出胸膛了,想大叫,想大喊,可嗓子堵着,火辣辣地疼着,就是发不出声音。
       赵美红有气无力地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啥?以为光彩呀。
       马新说,不行,你必须说清楚。
       赵美红说,你往死逼我呀。
       马新说,是你逼我。
       赵美红声音又硬了,马新,别以为我怕你?给你点儿颜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就是不要我,补偿款一分也不能少我的。
       马新佯装无奈,还有这么不讲理的?
       赵美红威胁,你不答应,我今天就不走了。
       马新一脸坏笑,欢迎欢迎,反正我这儿也没人,你随便住。哦,你住这儿,艾叶怎么办?算了,我委屈一下,和她做伴儿去。
       马新站起来,和艾叶的目光撞在一起,怔住。艾叶满脸通红,眼睛闪着荧光。艾叶不想让马新看到她这样子,可是实在忍不住。
       马新拨开人群,大步过来,艾叶扭头就跑。
       没一会儿,狼狈不堪的赵美红回来了。一屁股坐下,猛灌一缸子冷水,骂,兔崽子,软硬不吃。
       七
       艾叶和杜智在乡上买东西。第一次见未来的丈母娘,杜智很大方。割了肉,买了水果、糖块儿、糕点、红枣,还买了两瓶西凤酒。艾叶不同意买酒,说赵美红不喝酒,别浪费那个钱。杜智说不喝也得买,礼数不能错。其实,赵美红不是不喝,而是相当能喝,尤其喝别人的酒。遇到哪家办红白喜事,她一准喝得烂醉。拿十块礼钱,至少要喝人家一瓶。不管什么便宜赵美红都要占,占到嘴里,占到肚里。赵美红喝了酒更疯,所以艾叶不愿意让杜智买。
       出了商店,杜智忽然想起什么,哎呀,光买吃的了,衣服呢?艾叶说,第一次见面,买什么衣服?杜智说,听我的吧。不由分说折回去。杜智有自己的盘算,第一次见面必须留下好印象,不能让赵美红挑了眼,赵美红可不是一般人物。艾叶揣到杜智心思,说赵美红衣服很多,要不就买双鞋吧。赵美红确实有不少衣服,多数是过去的,现在人胖,根本穿不上去。衣服对赵美红并不重要,一两件足够。穿上新鲜衣服。
       赵美红岂不更引人注目?鞋不一样,赵美红费鞋,差不多俩月就磨烂一双,脚趾常常从鞋里跑出来。衣服破了没啥,鞋破容易让人联想。赵美红穿上烂鞋在街上晃,艾叶尤其感觉羞耻。杜智依了艾叶,买了双结实的运动鞋。
       杜智很兴奋,好像第一次当女婿,艾叶却心事重重。赵美红虽然允许艾叶把杜智带上门,可结果如何,她没一点把握。赵美红就像墙上的草,今儿东歪,明儿西倒。马新那儿也没挡住她,她说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马新什么活动她都参加,到时候就要讨回自己应得的那部分钱。这算什么?像个癞皮狗了。还有马新,简直是竖在艾叶和杜智中间的绊脚石,在这当口,她和杜智的事总是有点儿悬。艾叶可以不进厂,可以不当工人,但不能没有爱情。失去杜智,她还剩下什么?
       不安像毛毛雨,虽然不至于湿透衣服,但整个人从里到外潮乎乎的。
       快进村,看到一辆辆车从造纸厂门口一直排到公路上。马车骡车三轮车四轮车,车上拉的全是麦秸,远望像坦克队。杜智问,发生了什么事?艾叶说不清楚,心里却发沉,她已预感到什么。麦秸是造纸的最好原料,厂子没投产那会儿,每天就有不少车出进。过去除了当柴烧,麦秸没啥用处。厂子收购,村户们再不舍得烧了。据说,还有外县的来卖。可是,像今天堵这么长,还没有过。
       赵美红不在家。艾叶让杜智等着,匆匆忙忙出来。先到独眼婆那儿,门也锁着,已猜个八九不离十。艾叶不愿意到厂子,自培训结束,一次也没去过,她害怕看见那些怜悯的眼神。现在必须去。早晨和赵美红说好杜智要来,赵美红答应在家等,临了还是秃尾巴鹰——逮不住。赵美红绝不会躲,除非有要事,至少在赵美红看来是重要的。
       艾叶快步穿过车队,两个车主的话吹进耳里。
       我操,堵到什么时候?还饿着肚子呢。
       谁知道呢,我跑了四十里路,再拉回去就赔大了。
       快到厂里,艾叶的脚步慢下来。她看见二十几个人散坐在地上。最前面是马新和赵美红,莫四和一个系着领带的青年正和马新说着什么。青年挥舞着手,莫四则满头大汗。马新身后那些人都是村里的老弱病残,像豁唇王瓜、九老汉、黑孩、小六、胖婶、独眼婆等。独眼婆手里举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保护农民的合法权益。九老汉正央求独眼婆,你让我举一会儿,就举一会儿。独眼婆说,不行,这可是马新交给的任务。九老汉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举过旗子。独眼婆抢白,你还没生过孩子呢,也生一个?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艾叶会把肚子笑疼。九老汉似乎要夺,独眼婆斥责,你再老不正经,我喊了。回头看见艾叶,独眼婆马上说,艾叶,你来得正好,二百万能有多少?九老汉说,怎么也得装一拖车。独眼婆让艾叶算算她能分多少,有钱她就不愁没钱输液了。艾叶没理她,独眼婆小声咕哝,没良心的。
       艾叶踌躇着,不知怎么才能把赵美红拽走。这样的场合,赵美红绝不会放弃。
       莫四的意思是让马新把人先带回去。马新不说话。赵美红声音却很高,不答应我们的条件,坚决不走。
       莫四开始劝说马新身后的人。他不敢训斥马新和赵美红,却敢责骂豁唇王瓜,你跟着捣乱,以后慰问没你的份儿。豁唇王瓜憨憨地笑,有钱就不用慰问了。莫四气得直瞪眼,然后,他将目光落在艾叶身上。
       莫四把艾叶扯到一边,你不是跟他们瞎闹的,是吧?你不是这种人。你把你妈弄回去,我正为你的事周旋,她跟着闹,那事就黄了。莫四显然在绕她,周旋?骗鬼吧。艾叶当然是找赵美红,但和莫四无关。莫四看出艾叶听进去了,小声说,这么闹没好下场,厂里已经报警,警察一会儿就来。
       莫四倒不是吓唬人,还没等艾叶上前,警笛声已经响起。人群骚乱一阵,很快归于平静。
       张公安和另一名警察跳出来,目标明确,直奔马新。
       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赵美红咆哮一声,突然扑向张公安,险些将张公安扑倒。然后护在马新面前大嚷大叫,谁敢动马新一指头,我就拼命,就死。马新始终坐着,没有动弹。双方僵持住,张公安显然很恼火,挥着警棍说,你妨碍我执行公务,我就不客气了。警棍似乎碰着了赵美红,也可能没碰着,赵美红嚷着滚到地上。这边,胖婶也叫起来,一手捂着胸口,脸自得纸一样。赵美红是装的,胖婶却是真犯了病,现场乱作一团。
       警车没带走马新,却拉走了胖婶。也亏得有警车,及时把胖婶拉到医院,不然她就没命了。
       艾叶和赵美红回到家,已过晌午。艾叶都快急死了,把杜智晾那么久,她甚至担心杜智不辞而别。赵美红却意犹未尽,惋惜地说胖婶偏偏那时候发病,不然让张公安看看她的厉害,让马新瞧瞧她的能耐,她可不是吃素的。不过又得意地说,总算立了一功。赵美红大约认为,没有她,马新就被逮走了。
       艾叶说,杜智早就等上了。
       赵美红听出艾叶的不悦,说,没这个耐性,还想当我赵美红的女婿?
       艾叶闭嘴。
       杜智刚刚睡了一觉,一侧的头发被压扁,毡片似的贴在那儿。他饿坏了,吃了两块糕点,嘴角还沾了点儿碎屑。赵美红挑剔的目光让他略显慌张,笑得有些别扭,嘴咧着,表情却十分呆板。艾叶指指他的嘴,杜智领会错了,叫了声妈。
       艾叶直想跺他一脚,赵美红果然生气了,斥责,谁是你妈?你揭锅也太早了吧?!
       杜智的笑没来得及收回去,就那么凝固在那儿。
       赵美红说,我和艾叶还饿着肚子,你倒好,一个人吃上了。
       艾叶忙拿糕点给她,又拿鞋让她试。说是杜智挑的,问她中意不。
       赵美红说,心倒细,可你长得实在是老了点儿,多大啦?
       杜智忙作答。
       赵美红很不甘心,艾叶可是黄花闺女呢。
       艾叶问,妈,咱吃什么饭?
       赵美红说,随便。
       杜智适应了赵美红说话的方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阿姨,我是大了点儿,不过我懂得疼人,我会让着艾叶,什么都由艾叶说了算。
       赵美红说,再让也是你占便宜,你是二婚头嘛。
       艾叶怕杜智吃不消,又帮不上忙,忧心忡忡地看着杜智。杜智的脸似乎青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我会照顾艾叶,也会照顾阿姨。
       赵美红没好气地说,那你还想撇下我?
       杜智说,当然不会,有你在,没人敢欺负。
       这句话把赵美红拍舒服了,她说,那是自然。
       那一刻,艾叶眼睛湿了。赵美红如此说,意味着初审过关。赵美红忙乎着切菜炒菜,忽然间又停住,让艾叶把马新找来。艾叶僵住,赵美红脑袋彻底出了毛病。赵美红没理会发呆的艾叶,强调,得有个陪酒的。赵美红让马新陪酒是假,不过借机讨好马新。艾叶恨不得把所有的盘子摔在地上,可是,她做不出来。
       杜智忙说,阿姨,我不喝酒。
       赵美红说,那也得找个男人陪着,不然你要怪我们失礼了。你倒是去不去呀?
       艾叶商量的口吻,我喊独眼婆吧。
       赵美红的话十分难听,遍地两个眼的,你非喊一个眼的?
       艾叶不动。
       赵美红说,你不去我去。
       屋里静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艾叶悄悄看杜智
       一眼,正触上杜智坚硬的目光。艾叶说,对不起。杜智大声道,你妈安的什么心呀?艾叶说,她就这么个人。杜智说,我实在讨厌那个家伙,讨厌死了。艾叶说,甭接他的茬,他还能把你吃了?杜智问,你和他真没什么?艾叶说,我说过一千遍了。
       艾叶暗暗乞求,但愿赵美红找不见马新,但愿马新有点儿骨气。当然,那是她一厢情愿。赵美红很快把马新叫来,马新笑嘻嘻地和杜智打招呼,你好,杜医生。杜智生硬地应了一声。艾叶飞快扫马新一眼,那一眼,她的不安暴露无遗。赵美红让马新坐桌中间,马新没有半点儿客气。杜智说自己不喝酒,没往上坐。马新说,第一次上门,是该拿捏点儿。赵美红附和,骑摩托,不喝也好。
       马新和赵美红成了主角。两人对面坐着,大口喝酒大声说话,每次碰杯,都要撞出刺耳的声响。马新直夸酒好,赵姨,你这未来的女婿挺大气。赵美红说,那你多喝点儿。马新说,医生能挣钱,以后你天天有酒喝了。赵美红说,那不成醉鬼了?然后赵美红问马新有几成把握。马新说九成,他在外地见过这样的例子,实在不行,可以向法院起诉,找记者曝光。赵美红问二百万能有多少,马新说,假如你一张一张烧,能烧三个月。赵美红惊叫,烧钱,那不疯了?
       杜智和艾叶默默坐在炕边凳子上。杜智恼怒极了,又不敢发作,脸上像抹了煤灰。艾叶不停给他夹菜,不时用膝盖碰他一下。她没冷落他,这是她想说的。艾叶怕马新和赵美红扯到杜智,谁知马新那张烂嘴能漏出什么破话?可他们扯着别的事,艾叶又暗暗着急。赵美红难道忘了今天的主题?为什么不给杜智说话机会?艾叶一眼一眼瞟着赵美红,想提醒她。赵美红根本不看她,目光一绺不剩地缠在马新身上。数年前,正是赵美红把马新扭送到派出所的。
       马新觉察到艾叶异样的眼神,不时瞟艾叶一眼。艾叶知道他在看她,她不理他,坚决不理。艾叶的恼怒不只对赵美红,也是对马新的。
       马新说,我没妨碍你们吧?
       赵美红说,没有没有,你别多心。
       赵美红这才意识到杜智的存在,总算回到主题上了。赵美红说了艾叶的种种好,漂亮啦,懂事啦,好像艾叶是公主,艾叶羞得都要钻地下了;列举了杜智的种种不好,结过婚、长相老等等。话锋一转,说艾叶愿意,她不拦着。但有两个条件,先前都跟艾叶说过的。杜智为难的样子,说到黄村行医会有很多麻烦。赵美红说,你要是个好医生,就是钻地裂缝,人们也会扒出你。杜智说,两个村不远,赵美红什么时候想去,他什么时候接。赵美红问,我要是天天想艾叶呢?气氛僵硬了。马新插话,赵姨,你怎么能天天和艾叶在一起呢?那多不方便。我觉得杜医生说得也对,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杜医生没空,我可以送你,不过油钱得杜医生出。再让杜医生给你买个手机,你想艾叶,就和艾叶通个话。杜智承诺,没问题。 艾叶没想到马新关键时候替杜智说话。投去感激的一瞥。马新接住艾叶的目光,艾叶的脸突然一热。
       赵美红终于同意,但第二个条件没有商量余地。艾叶先进厂,后嫁人。
       杜智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也……好。
       马新一直待到杜智离去。他说不早了,我也该回了。赵美红问下次什么时候集合,马新笑嘻嘻地说,赵姨啊,感谢你的酒和菜,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你要去是你的事。
       赵美红跺脚骂,你个兔崽子,涮谁呢?
       八
       一连数日,杜智没露面。杜智可能生气了,肯定认为赵美红在刁难他。这不怪杜智,艾叶也觉得赵美红荒唐。进厂遥遥无期,如果这辈子迈不进那个白色大门,她和杜智要拖一辈子?可是,那是赵美红的一个死结。
       让马新劝赵美红?这倒是个选择。现在,马新的话很有分量。马新依然没答应赵美红参加他的队伍,但赵美红不气馁,总是闻风而动,鞍前马后跟着,俨然马新的保镖和死党。还有一点,艾叶觉得出马新目光里的温度。甭管他怎么调侃,怎么嬉皮笑脸,他的眼神藏不住。那天他替杜智和艾叶说话,就是极好的证明。可正因为这样,艾叶说不出口。
       另一个原因,她心底埋着一份对马新的歉疚。五年前,如果她说的是另一句话,马新绝不会离开村庄。艾叶害怕马新,害怕他报复,更多是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马新没有报复的意思,她的压力反而更大。尽快嫁掉是最好的办法,那时她什么也不用想了,爱怎么着怎么着。赵美红不吐口,这个愿望是空的。
       没有杜智的信儿,马新的消息却不断。马新被张公安带走过一次,但没半天时间就放出来。赵美红说。没有适用于马新的罪名,还说造纸厂老板和陈乡长拍了桌子,如果乡里平息不了,造纸厂就要停产,所有损失由乡里赔。赵美红说乡长指着莫四鼻子骂草包,如果莫四摆不平,村长就不要当了。赵美红每天都要带回马新的消息,艾叶的脑袋几乎胀裂。
       艾叶终是沉不住气。一天黄昏,装了两把大豆,去独眼婆那儿探听杜智的消息。在独眼婆那儿看到那面旗子,摆在后墙中央一个醒目位置。旗子左下角是一个相框,相片是独眼婆儿子儿媳。独眼婆不生育,儿子是抱养的。两口子在城里烤红薯,至少十年没回来了,只在每年岁末给独眼婆寄一百块钱。那时,独眼婆就把照片摆在显眼位置,对买东西的人说,喏,我儿子寄钱来了。
       艾叶问独眼婆儿子是不是又寄钱了。独眼婆说,哪个用他寄?我很快就有钱了。灰褐色的皱褶里竟有隐隐的亮光,像月夜下的水波。不过儿子要回来看她了。他打回电话了,她说。
       艾叶掏出大豆,独眼婆则给艾叶抓一把花生豆。以前是没有过的。抑或,儿子回家的喜讯让她兴奋。
       艾叶嚼着独眼婆的花生豆,听她唠叨。独眼婆说儿子要把孙子带回来,至今她还没见过孙子的模样。
       艾叶想,独眼婆其实挺可怜的。艾叶实在没心思听她废话,还是耐着性子听了她半个小时。
       要不要再来一把?独眼婆看着艾叶的空手问。
       艾叶说,不吃了,肚胀。问她最近输液没?
       独眼婆说,没有,这一阵身体好得不得了。你这丫头,打听杜医生吧?
       艾叶没承认,也没否认。
       独眼婆说,看来,我还得输一次。
       门咣地开了,艾叶和独眼婆都吓了一跳。一个人捂着头冲进来,叫,婆子,撕条布来。
       艾叶看清是马新,惊叫一声。马新手是红的,脸是红的,嘴岔是红的。
       马新看着艾叶,流血了是吧,我感觉不对,黏糊糊的。
       独眼婆不知所措地,打架了?
       马新说,少说废话,撕块布。
       独眼婆半天才找出一条裤子,脏兮兮的。艾叶说,不行,这会发炎的。马新说我没那么不结实,让独眼婆剪开缠在头上。他让艾叶帮忙系一下,艾叶手抖着,系得不成章法。
       马新说他被砸了一棒子,亏得身体还行,不然就栽倒了。
       独眼婆呀了一声,黄村这么乱?艾叶,晚上出来可得小心点儿。
       马新冲艾叶笑笑,是针对我的,别害怕。
       艾叶问,你看清谁了没?
       马新的目光很奇怪地跳了几跳,我知道是谁。
       艾叶抽搐一下,谁?似乎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
       说你赶紧报警吧!
       马新一边用湿毛巾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说,派出所巴不得我躺下呢,我不去添那个堵。
       艾叶一夜无眠,眼前晃着马新捂着头的样子和他奇怪的表情。那个黑暗中下手的人是谁?艾叶首先想到杜智。杜智没这胆量,但他可以雇人。这年头,只要肯出钱,雇人干什么都可以。不然,马新干吗那种表情?除了杜智,造纸厂嫌疑最大。马新让他们出血,他们当然恼羞成怒。
       一早,艾叶就去了马新那儿。她还是应该告诉他,要裹纱布,那条裤子太脏,容易发炎。脑袋发炎可不得了。
       马新眼睛突然一亮,我以为太阳掉下来呢,原来是你。看你脸色,是不是有啥事?
       艾叶急促地说,你好好包一下,那条裤子太脏,小心……
       马新嘴角牵了牵,你就为告诉我这个?
       艾叶恼了,你不相信我?
       马新连声说,信信信,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好。不过没啥事,泻泻火。
       艾叶说,你看清是谁,干吗不报案,万一下次……
       马新说,我知道是谁,并不等于我看清楚了。
       艾叶猜不透他的意思。
       马新笑笑,凶手在黄村,再缩小范围,就在厂子上班的那二十个人里,或者他们的亲属。
       艾叶惊讶得张大嘴巴。马新说,他们对我有意见,我早觉出来了,我这么做等于断他们财路。他们担心厂子停产,这一棒,倒砸出了我的信心。这说明啥?他们听到了什么,厂子沉不住气了。我流点小血,到时候可要放厂子大血。没啥,没有流血,没有牺牲,哪来胜利果实?没这一棒,艾叶,你也不会这么早看我,这一棒砸得真是太值了。
       ’
       艾叶脸微微一红。不是杜智就好。她再次提议马新换纱布,并且说,我陪你去。她被自己的话吓愣了。
       马新说,真陪我去?不是借机看那个医生吧?
       艾叶十分慌乱。她陪着去肯定不合适,可这也确实是看杜智的借口。她听见马新说,我成全你。
       半路上,车熄火了。马新耸耸肩,没油了,这破东西,喝油跟喝酒一样。艾叶问,这可咋办?马新说。推着走呗,散散步也不错。艾叶说,可是……马新说,就当我是个伤员吧,陪伤员散散步有啥不好?眼看你就是别人媳妇了,我没别的指望,就这点要求。艾叶板起脸,你胡说什么?少在别人面前胡说八道!马新说,还别人,明说嘛,不就那个医生吗?我说几句他就受不了啦?要是换个个儿,让他说,怎么说都行。
       艾叶甩下马新,大步走开。她正想找个借口和马新拉开距离。
       马新喊,别生气,我说着玩的。
       走到村边,艾叶回头瞅马新一眼,他被甩下好几百米。这个工夫,她足以和杜智解释清楚。杜智挎着药箱出来,险些和艾叶撞在一起。 杜智的表情是艾叶没见过的,惊喜,又有几分慌乱。艾叶?你怎么来了?
       艾叶喘着气说,马新让人砸了一棒子,找你包扎。
       杜智愣住,马新?在哪儿?
       艾叶往身后指指,头上缠着黑布的马新弓着腰。推着那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
       杜智冷冷地,我还以为你找我的,原来……你陪他来的?他又不是没来过。
       艾叶说,他流了好多血。
       杜智说,看他不顺眼的人真是不少。
       艾叶听出杜智的幸灾乐祸,露出不悦。
       杜智说,放心,怎么说我也是医生,不会不管。
       马新终于过来,一头汗水。人骑摩托没觉得,摩托骑人可受不了。杜医生,你不用在门口迎接,就算我把艾叶送来,你也用不着。
       艾叶瞪马新一眼。杜智说,看样子你伤得不重。
       马新没理会艾叶的警示,你没失望吧,杜医生?
       杜智哼了哼,动手解黑布条。马新忽然哎哟一声。杜智说,叫什么叫,有口子我还要替你缝住。马新说,艾叶,你安的什么心,想让杜医生谋杀我?杜智瞄瞄艾叶,动作轻了许多。马新说,你果然是兽医出身。杜智把那条黑布丢在地上,说,家里没有,找人要一条,那也不用捡垃圾。马新一本正经地,别扔,我回去还要改副套袖,谁让咱没本事呢。
       杜智在两人的嘴架中忙活完了,说,亏得来了。不然真要发炎。
       马新照照镜子,我不感谢你都不行了,是付你药费呢,还是跟你抵油钱?我不能白把艾叶捎来。
       杜智还未回答,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我说等你半天没影儿,原来在这儿闲聊,还等你打针呢。
       是那个少妇。她看艾叶总是充满敌意。
       杜智略显尴尬,指着马新解释,头破了,包一下。
       马新死死盯着少妇。少妇几乎要恼了,把头扭到一边。她的耳环是菱形的,下面坠个小锤。
       艾叶没想到马新这么不知羞。马新看够了,方说,杜医生,你忙吧,我先把艾叶捎回去。
       九
       老板嘴唇那个厚哟,赶上三号菜缸了;肚子那个大哟,至少能刮下一大桶油,胖婶一比,像个布娃娃。真要交手,马新根本不是个儿,还不算老板的腿子。赵美红得意洋洋地讲着再次讨款的过程,一个腿子嫌她嗓门高,被她一口痰射在眼皮上,顿时不吱声了。赵美红发泄着对马新的不满。老板终于露面,要见马新,赵美红想一同去,被马新拦住。赵美红非常生气,她是立了头功的,马新没给她应有的待遇。
       艾叶没有完全听进去,她刚刚和杜智约会过,心乱如麻。那天,马新要带艾叶回来,杜智竟然没有表态,似乎马新的话正中下怀。他没表态,她怎么能赖着脸皮留下?她和马新包扎不假,但也是为了看杜智,马新都瞧出来了,杜智脑子里却灌了糨糊。艾叶等了足有一分钟,赌气坐上马新的摩托。马新从杜智油箱接了两瓶油,艾叶只坐到半路。因为马新说,你犯不着啊,有预备队伍在。艾叶迁怒于马新,让他马上停车。尚未停稳,她就跳下来,踉踉跄跄奔向路边的荒野。
       两人约会时,艾叶还在生闷气。杜智不停地道歉,那天看见她和马新一道去,他十分恼火,他看出马新对艾叶不怀好意,他爱艾叶,所以他嫉妒,他生气,就没理艾叶。可他很快就后悔了,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艾叶想想,杜智说的也在理。杜智把艾叶哄高兴了,便开始动手动脚,比以往放肆。艾叶很紧张,还是由了他,似乎这样能弥补什么。杜智让艾叶晚上再出来,他在这儿等她。艾叶说赵美红管得很严,杜智说你不是小女孩了,怎么那么怕她?她能拴住你的腿?又咬她耳朵说,我和你说点儿悄悄话。杜智软磨硬泡,艾叶犹犹豫豫答应了,心里却慌。她清楚杜智的目的,一切可能在这个晚上改变。过了这一晚,赵美红兴许就奈何不了她了。村里比艾叶小的女孩一个个都极疯,人们早已见惯不惊。艾叶身后站着赵美红,身份就不一样了,她不敢。一个声音问,怎么办?另一个声音答,还能怎么办?你都答应了杜智。
       无数个兔子在艾叶胸里奔跑。
       赵美红突然盯住艾叶,你到底听没听?
       艾叶回过神,听着呢。
       赵美红疑问,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艾叶说,没有啊。
       赵美红在艾叶额头试试,不难受?
       艾叶摇头。
       赵美红又回到刚才的话题,我想跟着去,顺便说说你的事,马新硬拦我,他为啥不让我跟?我猜怕我知道他们说啥。我担心马新把钱独吞,这小子鬼
       着呢。
       艾叶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赵美红没好气,我大白天说瞎话啊。过了一会儿,赵美红声音又变了,我寻思着你去找找马新,让他说说你的事,还有,让他对我好点儿,我怎么也比黑孩、九老汉他们强吧?干吗连正式成员也不算?
       艾叶瞪大眼,我去找他?
       赵美红说,他肯定听你的。我看出来,这小子对你还有想法。
       艾叶被赵美红的话锯了一下,赵美红说马新“还”有想法。艾叶的猜测得到证实,数年前,赵美红就清楚马新摸进家门的用意,还硬给马新扣了顶重重的帽子,也给艾叶压了块重重的石头。现在居然让艾叶求马新。艾叶的眼泪溢出来,我不去,我凭什么找他?
       赵美红火了,你能干什么?
       艾叶沉默。赵美红抽抽搭搭哭了,没一会儿,腔调变了,但还是那个意思,艾叶,妈是求你呢,就当是帮妈。
       艾叶无奈点头。
       赵美红有午睡习惯,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她睡着,艾叶就出来了。心情烦乱,不想待在家里。可出来又能去哪里呢?
       艾叶站在当街发怔,莫四过来。莫四的样子有些鬼祟,问,你妈在家?艾叶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莫四松口气,你跟叔来一趟,叔跟你谈点儿事。艾叶越发摸不着头脑,莫四跟她谈事?
       艾叶心怀忐忑,跟莫四来到村部。艾叶看清屋里的布置,挨窗户两张办公桌,东北角一张床,床对面是黑色人造革沙发。艾叶想起那晚的情景,脸不由热了。
       莫四让艾叶坐下,他坐艾叶对面,一副谈判架势。艾叶略显拘谨,毕竟莫四是村长。莫四脸黑,黑色的脸上却趴着片片白色的癣,像故意绣上去的,这使他的表情变幻莫测。
       莫四说,艾叶,叔不给你倒水了,这儿没水。
       艾叶从桌上拿下胳膊,揣测莫四的意图。
       莫四说,艾叶,叔今儿求你了。
       艾叶如坠云雾,目光在莫四脸上起起落落。
       莫四说,你没能进厂,我很难过,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努力了。我要成心刁难,我不是人,我横着走。再说,就凭你妈那横样,我也不敢。名单是我公布的,做主的可不是我,上面有乡,乡上面有县。一个电话、一个招呼比你妈大闹一百次管用得多。没办法,谁处我这个位置都得这么办。我不能把这话跟你妈说,和她讲不清楚,我怕她到乡里搅和。我给你交个实底,因为你是念过书的,能和你说清楚。再细,我不能说,你慢慢想去吧。甭管你对我有多大怨气,现在先搁搁。你个人的事重要,村里的事更重要。村里的事你都知道了,马新煽动部分村民闹事,要求造纸厂补偿什么钱,竟然要二百万。甭说二百万,二百块也没给他预备的。他这么闹,影响不好,对厂子不好,对乡里不好,最主要是对村里不好。我找你,是想让你劝劝马新,制止他这种无赖行为。
       艾叶愕然,我去劝?
       莫四说,他肯定听你的。
       艾叶的脑袋不转了。刚才是赵美红,现在是莫四。艾叶是什么角色?什么也不是啊。
       莫四说,我看得出来,马新喜欢你,你说话顶事。
       艾叶红着脸,两手在桌下使劲攥着。
       莫四叹口气,可能让你为难了,叔实在是没办法。厂里乡里都很生气,陈乡长把我拎去,恨不得把我眼珠子捅出来。乡长可以指我眼窝,我指谁?我是两头不落好。你一定要帮帮我,帮我就是帮黄村。咱村情况你不是不清楚,树都不长,枸杞叫什么树?是树里的罗锅。好容易迎来个财神,又割人家的肉,喝人家的血,这不是和厂子做对,这是糟蹋咱黄村,糟蹋自个儿。村四周到处是光秃秃的滩,啥也不能干,啥用也没有,这个厂总算让它有了点儿价值。造纸厂不是傻蛋,总得图你一份。图什么?就是图你没有地皮钱。就这,陈乡长跑了半年才跑成。靠咱黄村,八抬大轿也抬不来。这个厂对乡对村都有好处,但受益最大的是村里。没这个厂,那二十个人能到厂里上班?当然,人家不可能每户招一个,肯定有进不去的,但以后规模大了,还能招。就冲这,你说厂子对黄村没好处?
       到最后,莫四几乎声嘶力竭。莫四说得没错,建厂前,那是一片荒滩,一无用处。如果没这个厂,那二十个人绝对和她一样。
       莫四的头往前探探,头顶那片肉色更加明显。艾叶想,当个村长也不容易,敢情除了对付赵美红,烦心事多着呢。莫四说,我当了二十多年村长,一直有个愿望,想给村里打两眼深井。每次快弄成了,由于种种原因又黄了。现在,厂子答应给咱村打两眼深井.那会儿就能喝上甜水了,不光那二十个人,全村人都跟着沾光。
       艾叶的心又是一动。这一点,艾叶体会尤深。黄村水碱性大,又涩又咸,如果不放茶叶,难以下咽。用这种水刷牙,不管怎么刷,牙齿都泛着一层黄锈。外面流传着一句话,黄村的闺女不张嘴个个漂亮,一张嘴个个吓人。就因为那一嘴黄牙。艾叶也不例外,但比其他女孩好点儿。每次刷牙,她几乎花去一刻钟。可不管怎么刷,也刷不成杜智那样的瓷白。
       莫四盯住艾叶,你说,这个厂对黄村好还是不好?
       艾叶老实答,好。
       莫四说,国家讲爱国,村子讲爱村,叔希望你为村里考虑考虑,劝阻马新。厂里已经放话,如果马新闹事再影响厂子生产,他们不但不给打井,连那二十个人也要辞掉,从别村招。
       莫四说得人情人理,可是让艾叶劝马新,她还是为难。马新怎么会听她的?
       莫四的声音透着恳切,叔求你了。
       艾叶说,我怕不行。
       莫四说,你还没去,怎么知道不行?
       艾叶问,如果……他不听呢?
       莫四道,他不听就是瞎眼了。随后补充,你肯定行。 艾叶低头寻思一会儿,说,我试试。艾叶绝非“为村里考虑”,她没有莫四想得那么远,尽管承认莫四说得对。她眼前闪着一洼清澈的井水和一嘴洁白的牙齿。
       十
       艾叶惦记着晚上的约会。就算害怕也要去,她不能把杜智晾那儿。
       晚饭后,艾叶从家里出来。到场院,要穿过两条街一道巷子。艾叶装出悠闲样子,仿佛在散步,其实没人注意她,路上根本没人。艾叶频频回头,总觉得在某个角落、某根电线杆后面藏着一双眼睛。再次回头,她果然看到一双眼,不,是一个人。喊着艾叶名字,向艾叶走来。
       艾叶不知小如从哪儿钻出来的,此刻,她不愿见任何人。那种熟悉的气息随着影子拥过来,不管小如做了什么样的发型,换了什么样的衣服,气息依旧。
       小如说,艾叶,你要去哪儿?
       艾叶说,随便走走。
       小如问,你没事?
       艾叶说,没……事。那两字很涩,艾叶有点儿嘴苦。
       小如说,那就好,我正找你。
       艾叶纳闷,找我?空气突然厚重,艾叶呼吸不畅。
       小如抱住艾叶一只胳膊,一如以往。艾叶稍稍用了些力,似乎想抽出来,结果,小如抱得更紧了。两人在大街上走着,小如说,咱俩好久没在一块儿了是吧?艾叶说是。那是因为小如躲着不见她。小如说,想想过去也挺好的……艾叶,这几天我老是想咱俩挤在小床上睡觉。艾叶说,我也是。艾叶想不出别的合适词语。
       两人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然后拐上另一条街。艾
       叶想着黑暗中那个焦急的人和那排洁白的牙齿。艾叶比他更急。她应该果断地说,我有事,那么小如就会离开。那句话久久在嘴边徘徊,都泡软泡烂了,始终没滑出来。
       艾叶背上附了厚厚一层汗。
       小如说,要不去我家?
       艾叶一怔,小如从来说我哥家,而不说我家。意识到小如在邀请她,忙说,不去了。
       小如问,你有事?
       艾叶说,我有点儿难受。
       小如说,我送你回去。
       艾叶说,不用了。那比去小如家还糟。
       小如在艾叶头上摸摸,不烫嘛,来吧,就一会儿。
       艾叶不情愿地跟着小如,想反正就一会儿。进了小如房间,小如从里面插上,回身莞尔一笑,就咱俩,不让人进来。艾叶觉得小如反常,她究竟要干什么?小如让艾叶闭上眼,她要让艾叶看样东西。艾叶顺从了。一个盒子样的东西塞进艾叶怀里。小如说,可以睁开了。
       艾叶的目光颤了颤。是一个胸罩,翠绿色的。
       小如说,我一直想,等有了钱,一定送你一个胸罩。我知道你不稀罕,你有的是。可这是我的心意,我花自己的钱,亲自挑选的。
       艾叶低声道,谢谢。
       小如的神色暗下去,艾叶,咱俩那么好,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记得咱俩在小床上挤的时候吗?你问我睡觉怎么不脱衣服,我说在家养成的习惯,干活方便。其实不是这样,我怕你看见。小如缓缓撩起背心。小如乳房下面有一块儿铲状的伤痕,凹凸不平,像不会针线活儿的人硬缝上去的一块破布。
       艾叶惊呆了,嘴巴半天合不到一块儿。
       小如说,不止这一处,腿上也有。她烫的。我不敢告人,怕传到她耳朵里。
       艾叶哆嗦着说,她咋……下得去手?
       小如幽幽吐口气,我不知熬到什么时候,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自我进了厂,她就开始巴结我,什么活儿都不用我做,平时看我的脸色。我讨厌她,讨厌死了,想躲开她,可想到我哥……我怕他受气。
       艾叶像看了一场酷刑,现在终于可以把视线移开。她说,别再想那些了,都过去了。小如的眼神依然忧伤,我挺担心的,听说造纸厂要停产了,厂子一关我就得回来,不知道那时候……
       艾叶明白了小如的用意。
       小如直视艾叶,你能不能跟马新说说,他会听你的。我知道这么说不好,艾叶,你不会计较吧?
       艾叶想大喊,想大叫,那块铲形的褐色伤疤堵在嘴里,她喊不出。于是,艰难地摇摇头。小如挺有心计,可她确实可怜。
       小如说,如果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说这些。
       艾叶说,我试试。
       小如说,有个事,我对不住你,那天马新问你的情况。我说出了那个杜医生。我见过你们……我觉得马新没什么恶意,你不怪我吧?
       艾叶腿肚子抽了一下,说,不会,我得走了。
       艾叶逃跑一样,生怕小如追来再说点儿“知心话”。腿软,奔跑得十分吃力。
       场院上静悄悄的,只有那些黑糊糊的帐篷蹲守在那儿。
       艾叶靠着泥巴,颓然坐下。
       第二天,艾叶起晚了。赵美红唠叨,饭都热三遍了,再热就酸了。你吃不吃呀?艾叶扒拉几口,搁下了。赵美红问她去哪儿,艾叶想说找杜智,说出口的却是找马新。赵美红说,你不打扮打扮?艾叶回头,盯住赵美红。赵美红马上说,你爱咋咋的吧。艾叶就往马新这边来,答应了别人,硬着头皮也要说。
       马新正修摩托,两手油腻腻的。似乎忘了艾叶在生他的气,窄扁的眼睛亮亮的,哈,我刚才打了三个喷嚏,猜就要来贵客,你再晚会儿就好了,给我个买茶叶工夫。
       艾叶说,我又不是找你的。
       马新嘿嘿一乐,撒谎,你的眼睛藏不住。是不是想雇我?刚修好,单等你骑呢。
       艾叶进屋找个凳子坐下,随意扫了扫,屋里只有几件简单家什。
       马新说,你先待着,我去买瓶矿泉水。艾叶一再说不渴,马新还是跑出去。过了一会儿,马新一头大汗地回来,竞搬了一箱。递给艾叶一瓶,看见你,我连北都找不着了,差点撞墙上。
       艾叶拧开盖儿,你还打算走吗?
       马新说,当然走,钱一到手就走。我倒是留恋黄村,可黄村没人留恋我,我待着还有什么意思?直勾勾地看着艾叶。
       艾叶低下头,马上又抬起,你真的要从造纸厂要钱?
       马新纠正,这不叫要,那太难听,是要求补偿。
       艾叶说,一个意思,都挺丢人的。
       马新乐道,我脸皮厚,不信你戳戳,绝对戳不动。马新似乎警觉了,艾叶,不对劲儿呀,想说什么,别绕弯子,我已经够晕了。
       艾叶说,你一回来,把整个村都搞乱了。
       马新说,不对,是我给黄村带来了光明。到时候,你也有份。
       艾叶摇头,我不要。
       马新说,那你太傻了,这可是一笔好嫁妆。
       艾叶咬咬嘴唇,说,你能不能不和厂子捣乱?她的脸有些热。她没资格跟马新这样说话。
       马新说,又来了,你的脑袋跟木头一样,怎么是捣乱?那是谈判!
       艾叶突然激动了,马新的话刺激了她,你就是捣乱,就是!就是祸害整个村庄。一口气说了三个“就是”,艾叶有些喘,顿顿又说,造纸厂没要我,我不怨,它是咱黄村的财神。她努力重复莫四的话,努力想说服马新。
       马新先是吃惊地看着她,尔后眯起眼,一副看透什么的样子。他击了三下掌,艾叶,没想到你口才这么好,考虑得这么周全。这是你吗?不是!你是个说客,肯定莫四让你来的。莫四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看来他是没辙了。
       艾叶问,这不对吗?
       马新说,先别说这个问题,我领你看个地方。
       马新驮艾叶出了村,朝西北方向驶去。艾叶不知马新卖什么关子,马新的严肃激起了她的好奇。
       滩上没路,到处是长着枸杞的土疙瘩。马新三拐两拐,艾叶的胳膊还是被剐了一下。十几分钟后,马新停在一个坡上。再往前,就是铁锅淖了。它状似一口锅,故而得名。铁锅淖是黄村边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水域。盐度高,没有鱼,但有不少野鸭,淖面上常有水鸟飞翔。淖水清澈无比,像一面嵌在荒滩上的大镜子。
       马新没少和艾叶到过这儿。这里赏心悦目,又能躲开赵美红。自马新离开村庄,艾叶再没来过。曾经熟悉的水鸟不见了,清澈的水面不见了,铁锅里聚着黑乎乎的污泥一样的东西,并散发着恶臭,令人恶心、窒息。
       艾叶傻愣愣地看一眼马新,再看一眼铁锅淖。
       马新说,看见了吧,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都流这儿了,现在臭的只是一个淖,过几年臭气就会飘到黄村。
       艾叶依然愣着。
       马新说,你说得没错,不,是莫四说得没错,造纸厂确实给黄村带来了好处。从村里招了二十个工人,还打算让大伙喝上甜水。这点儿好处实在是唾沫星子。再说,得到好处的只是那部分人,这不公平。凭什么那些人进厂,另外一些,像你,只能干瞪眼?所以,让厂里补偿一下,有酒大家喝,有肉大家吃嘛。等厂里挣足钱,甩手走人,想找也没地方找去。 艾叶哑然。莫四说得挺对,马新说得似乎也没错。
       马新挥挥手,太臭了,换个地方说话。两人往回走了一段,找片空地坐下。四周是枸杞,没人看得见
       他俩。
       艾叶问,你能要二百万?你有这个把握?
       马新笑笑,这跟做买卖一样,得留下砍价的余头。二百万不行,一百万总成吧,一百万不成,五十万总成吧。没有十成把握也有八成。坐牢那两年,我学了不少法律,现在用上了。我把铁锅淖拍了照片,这就是证据。我有记者电话,随时能把记者叫来。造纸厂可以不怕我,不怕乡里县里,他们怕记者。记者就是他们的爷爷。
       艾叶问,万一他们生气搬走呢?脑里又显出那片铲形的伤疤。
       马新说,投资上千万,说扔就扔下,除非他们疯了。艾叶,不要听奠四哄你,你不是工人,急啥?
       艾叶叹气,我总觉得没影儿,没想到那么多人跟你屁股后头,我妈还让我找你呢。
       马新断然道,别人行,她不行!
       艾叶不解,为啥?
       马新诡秘一笑,到时候再告诉你。忽然一转,干吗老说破厂子?说说咱俩的事。在艾叶肩上按一下,别紧张,我不是恐怖分子,不会绑架你。不过,我真冒过绑架你的念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真的挺恨你。这次回来,我发现不光不恨你,还……
       艾叶突然站起来,你不要再说了。
       马新大声道,有关杜智的事,你也不听?
       艾叶的耳朵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
       马新说,我并不想搞破坏,尽管我挺嫉妒他,可这个事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掌握了一桩秘密。还记得那个女人吗?让杜智打针的那个女人?
       艾叶顿感不祥,躲避着马新的眼睛,不要……
       那句话飞快地从马新嘴里射出,她是杜智的腿子。
       艾叶哭喊,不——
       十一
       其实,艾叶早就觉出哪些地方不对头。少妇的口气,少妇的眼神,杜智对少妇的顺从和他画蛇添足的解释,只是艾叶不敢、不愿往那方面想。马新把底儿拎出来,她的梦顿时破碎。她有点儿恨马新,他为啥告诉她?她宁可糊涂,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艾叶痛苦地闭上眼,但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她要找杜智问问。只要杜智用他洁白的牙齿咬定没那回事,她就不计较。
       没等艾叶找,杜智出事了。
       一桩乡村血案迅速传遍三里五村。少妇男人在城里打工,大约听到风声,夜里潜回村庄捉奸。少妇和杜智运气不好,杜智挨了两刀,逃了。少妇却被男人捅死。男人逃到邻县,已被抓获。
       艾叶在医院见到杜智。她去看他。是的,看他。除了那排牙齿,想不起他什么样儿了。她想看看他的脸是红的还是白的,脸上的表情是稀的还是稠的,眼球是软的还是硬的。如果允许,还要摸摸。她实在太想了。只是赵美红看得太紧,两天后她才见到杜智。
       杜智在病床上躺着。看见艾叶,他似乎想坐起来,嘴巴咧了一下,又躺倒。
       艾叶一步步走过去。她想看清楚,可眼睛突然模糊。
       杜智低声喊,艾叶。
       艾叶说,你好。
       杜智说,艾叶,这里面有误会。
       艾叶叫,闭嘴!
       杜智说,我以后向你解释。
       艾叶大叫,闭嘴!
       杜智惊恐地瞪着艾叶,并瞄着艾叶身后。艾叶身后是一扇门。
       艾叶把手伸进兜里,想找个东西,把他的牙撬起来。那么白的牙齿怎么能长在那么一张包袱皮样的嘴里?艾叶摸到一把大豆。那是贿赂独眼婆的,现在用不上了。艾叶笑笑,奇怪,她竟然能笑,然后把大豆抛到他脸上。
       杜智叫了一声,护士冲进来,抱住艾叶。艾叶又抓出一把,这次扬到玻璃上。大豆弹回来,在水磨石地面叮叮当当跳着。
       艾叶冲出医院,眼泪迅速涌出来。她穿过肉铺药铺商店,穿过乡镇肮脏的街道,折向回村的路。她不愿意回去,可是没地方去。不知马新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的舌头似乎烂掉,一句话也不说。这家伙就像尾巴,怎么也甩不掉,艾叶恼怒地想。于是故意往田野里走,田野里有林带,有壕沟,看他能把摩托背过来?身后的声音没了,艾叶松口气,依然没有停下。
       穿过大片田野,艾叶站在路上喘着粗气。她轻轻掉转头,马新在面前站着。那辆破摩托骑在他肩上,他浑身汗漉漉的,脸上趴着几片黑色油泥。艾叶,你要把我累死呀?
       艾叶骂活该,泪水再次涌出来。
       艾叶病了一场。赵美红除了参加马新的谈判,便在家里陪艾叶,赵美红把杜智祖宗三代骂了个够,站着骂,坐着骂,切菜骂得更狠,仿佛杜智就在刀下伸着脖子。艾叶头都大了,但止不住赵美红的嘴。
       艾叶只好从炕上爬起来。不然,耳朵就残了。
       那天,马新来看她,并带来一个消息。造纸厂答应半月内给答复。总算有个结果,不管那是什么,马新说。
       艾叶懒洋洋地看着他,马新说的与她无关。
       马新说,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拽出一双牵着手的人,是马兰叶子编的。黄村周围除了枸杞,还生长着一丛丛马兰。两人曾经玩的一个游戏,用马兰叶编对方。马新在这方面很鬼,编织利落,和艾叶竟有几分相像。艾叶却编不成个儿,怎么弄也不成。一次,马新编了两个牵手的,说一个是艾叶,一个是他。还说,手臂为什么这么长,这是要把你抱在怀里。
       艾叶眼睛亮了亮,很快暗了。什么意思?羞她吗?
       马新说,这要去拍卖,怎么也得半个造纸厂吧。
       艾叶抓起两个小绿人,轻轻一扯,断开了。在马新惊愕的注视中,把他们的胳膊撕断,把腿拽开,最终变成一堆皱巴巴的叶子。
       马新道,完了,看来今晚我要做噩梦了。
       艾叶躺下去,没什么事,你走吧。
       马新说,这可不像你呀,我还没坐够,怎么就撵我走?亏得我脸厚。过几天,我真要走了,这次和你道个别。
       艾叶猛然坐直,你要走?
       马新嘻嘻着,你挺在乎我吗,你的眼睛永远撒不了谎。
       艾叶横他一眼。马新说,我本来打算离开,现在又不想走了。拿到补偿款,去乡上开个摩托修理部,这可是我的拿手活啊。
       艾叶不耐烦道,这关我什么事。
       马新热切地说,你可以入股啊,我管修理,你管收钱。
       艾叶红了脸,瞎扯。
       马新做痛苦状,我自杀的心都有了。
       艾叶说,那你去啊。
       马新摇头,艾叶,你好狠心,这是往绝路逼我啊。声音一变,不,好死不如赖活,我马新是有骨气的,为了黄村几十户人家,我绝不自杀。谁让我死,我跟他急!
       艾叶终于没憋住,笑了。
       马新却严肃起来,有个问题,我总是想不明白,艾叶,这是为什么?
       艾叶不知马新设了什么陷阱,不接他茬。
       马新说,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再等下去我就疯了,我不等了。我告诉你,我是怎么进去的。
       艾叶心跳加快了。
       马新说,你肯定以为我是因为偷窃,不光是你,黄村人肯定都这么认为,我有这毛病吗。马新的脸竟然破天荒地红了一下。我离开村庄,就是不想戴一顶这样的帽子。我爹怎么死的?让我气死的,根本就不是因为肺气肿。我发誓有一天挣足钱回来,把你们,包括你艾叶眼红死。我先后换了三个地方,最后在一个矸石厂当保管。知道什么是矸石吗?是往煤里掺混的石头。煤栈的煤为什么那么多石头?不是矿里采出来的,是煤栈掺进去的。一吨煤好几百。一吨矸石
       不过几十块钱。老板挣了钱,不时赏我点儿酒。冬天夜里冷啊,不喝点儿酒不行。那天喝多了点儿,睡得过死,结果丢了五十吨矸石。老板诬蔑我偷的,骂我是贼。他抽我嘴巴子我不怕,不能骂我是贼。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憋好几年了,一直忍着,那一刻没忍住。我把他的牙打碎了,还想拽出他的舌头,他的手下把我摁住了。就这么回事,我不是因为偷进去的。你信我的话吗?
       艾叶脑里再次闪过五年前那一幕。当时,马新就这样盯着她。艾叶说,我信。泪水流下来。
       马新说,别人信不信我无所谓,你相信就行。
       艾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马新站起来,你不撵我,我也要走了。
       艾叶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她不知要说什么,该说什么,就那样看着马新的身影消逝。目光久久停在那个地方,然后,她看到一张脸,皱皱巴巴的。独眼婆的脸。
       独眼婆已经看过艾叶一次,告诉艾叶,她儿子就要回来了。独眼婆脸上没有喜色,艾叶问她儿子回来没,独眼婆说回来了。艾叶问,见到孙子了?独眼婆摇头。艾叶安慰她,总算回来看你了,你该高兴啊。独眼婆笑笑,样子却是苦的。艾叶说,你怎么不在家陪他,他呆几天?独眼婆说,没定,兴许要住一阵儿。独眼婆吞吞吐吐,艾叶觉得奇怪。独眼婆原来在艾叶面前不这样。独眼婆终于说出找艾叶的目的,让艾叶帮她算算,她能分多少钱。艾叶说,这还没影儿,怎么算?独眼婆很固执,一定要让艾叶算。艾叶无奈,敷衍,也就万儿八千。独眼婆失望地说,就这么点儿?艾叶说,这也不错了,你开一年小卖部能挣几个钱?独眼婆道,是……不少了。
       独眼婆今天有点儿怪,艾叶并没往心里去,她脑里还乱着呢,乱透了。
       第二天,独眼婆又来了,让艾叶再算一遍,并说艾叶一定算错了。艾叶哭笑不得,那你让别人算吧,我算不了。独眼婆说,别人哄我,我就信你。艾叶问她到底怎么了,独眼婆说出实情。儿子回来了,他要在城里买房,需要五万块钱。艾叶终于明白,儿子并不是看她的,一定是听到什么信儿,回来和独眼婆分钱了。艾叶说,你不会告诉他?独眼婆愁苦地说,他打听好了。艾叶没好气,没影儿的事,他跟谁打听的?独眼婆说,他怕我瞒他,现在就让我筹五万块钱,你说,我去哪儿借?艾叶当即道,我跟他说。独眼婆说,他上县办事了,要两三天才回来。艾叶说,那就等他回来,还有这样的儿子!独眼婆再次摇头,说不通的,他说不给他钱,这辈子我就甭想见到孙子,我该去哪儿弄五万块钱呢?艾叶说,你拿不出,他还逼死你?独眼婆唯一的眼睛失去光泽,像沾了灰尘。过了一会儿,怅怅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独眼婆摇晃着出去。 艾叶觉得独眼婆实在可怜,想等独眼婆儿子回来,一定找他谈谈。
       艾叶脑里老是晃着独眼婆皱皱巴巴的脸和她无奈的话:也只有这样了。晚饭时,艾叶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丢下碗,往独眼婆家狂跑。
       独眼婆安安静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
       十二
       艾叶接到造纸厂上班通知那天,天空中飘着蒙蒙细雨。她坐在窗前,拆改一条旧裤子。赵美红则坐在那儿唠叨,马新这小子,把一帮人涮了,我怀疑他把钱独吞了,咋说算就算了呢?
       艾叶不理她,听着就足够。马新放弃了追索。独眼婆的死使他改变了主意。马新说,我已经犯罪了,再闹下去大家要恨死我。没错,独眼婆的死与马新是有关系的,但马新绝不是凶手。马新说最初确实想为自己弄些钱,鼓动那些人不过是他手里的道具,后来他确实是替大伙说话,确实想为大伙弄钱。但咋就这样了呢?马新没了赖皮神色,一脸迷茫。马新说他没把黄村搞乱套,如果那些钱到手,黄村可真乱套了。
       马新搞了这么多天,只有一个结果,造纸厂同意让艾叶上班。
       艾叶已没了当初培训时的兴奋与喜悦。也许是有喜悦的,只是太淡了,毕竟这是她渴望的。
       傍晚,雨停了,艾叶穿了双雨鞋去小如家。街上泥泞不堪,一步一滑。她想和小如约好,明天一起上班。上班。这个词对任何一个黄村人来说都是温暖的。现在,它像蝴蝶一样落在艾叶头上。铁锅淖可能继续臭下去,艾叶没想那么远,她想的是什么时候喝上甘甜的井水。到时候,她要把牙齿刷得和象牙一样白。这个比喻,哈……她悄悄笑了。
       艾叶刚到小如家门口,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出来,你没长嘴?怎么不说话?是小如嫂子。她嗓子粗,却常常冒出尖细的声音。艾叶愣住,难道小如不在家?可小如那屋的灯分明亮着。艾叶犹豫一下,推门进去。
       小如和嫂子都在。小如红肿着眼睛,嫂子的脸像涂了变质药膏,有点儿走形。她斜艾叶一眼,问,你来干啥?
       艾叶说,我找小如。
       嫂子哼了一声,这下你称心了?
       艾叶不解,什么意思?
       嫂子说,你装什么糊涂,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进去,小如就出来了。
       艾叶猛地一颤。目光一缕不剩地扑到小如脸上。小如看艾叶一眼,低下头,咬住嘴唇。
       艾叶扭头就走。
       刚才汤汤水水的路突然结痂,一块块的,像小如胸前铲形的伤痕。艾叶在伤痕上急速行走,踩出喳喳的声音。
       马新躺在那儿,跷着二郎腿听收音机。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和他那辆摩托一样,满身锈垢。突然间,他的眼睛瞪圆了,艾叶呀?瞅瞅艾叶的手,我还以为给我送酒来了。
       艾叶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我不去厂里了。
       马新说,又发烧了?我摸摸?却未动手。
       艾叶说,我真不去了。
       马新这才急了,艾叶,我开玩笑呢,我哪等你送酒啊?
       艾叶说,他们把小如辞了。
       马新呆了呆,骂,他妈的,怎么会这样?我找他们去。我马新不是好惹的,我放弃不是怕他们。
       艾叶清晰地说,你找他们,让小如进,我不去了。这是艾叶第一次做主,她没有任何顾虑,反倒有一种坦然和放松。
       马新说,别冲动。
       艾叶说,我求求你,你一定要让小如留在厂里。
       马新说,你们俩,没问题,相信我。
       艾叶坚定地说,不,我不去了。
       马新看着艾叶的眼睛,半晌,方道,好……吧。
       艾叶说,我再求你一件事。
       马新说,又客气了不是?
       艾叶说,你能带我离开吗?然后紧紧盯住马新的嘴唇,生怕那个答案掉在地上,摔碎了。
       诗刊社2007年春季“全国诗歌笔会"启事
       今年是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创办22周年,应全国广大学员的要求,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拟于2007年5月25日至5月29日,举办2007年春季“全国诗歌笔会”,即日起开始受理报名。笔会本着发现新人、培养新人的原则,将邀请全国著名诗人、诗刊编辑、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辅导教师等参加,会上将举办诗歌艺术朗诵专场,并安排有名家诗歌讲座、资深编辑及著名诗人与作者的见面交流会,诗歌改稿讨论会,文化参观考察等。参会诗人及作者的作品择优推荐到《诗刊》发表。欢迎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的历届学员、诗人及诗歌爱好者报名。
       会议地点、时间:北京或河北省风景区一处。2007年5月25日—5月29日。报名方法:用电话、电子信箱申请报名。经资格确认后,于会议前15天发出正式书面邀请函。报名电话:010—65003356 65389319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孟老师孙老师穆老师电子信箱:so321@126·com
       报名时间:3月10日—5月10日
       参会携带:本人诗歌作品10—20首(总行新诗200行,旧体10—15首),附简历、通联方式。(欢迎携带本人新著现场交流)
       学员往返交通费自理。会务统一安排食宿按成本收费。
       诗刊社诗歌艺术培训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