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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赝品
作者:王金昌

《十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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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大千人物
       我和许耀宗是在潘家园地摊认识的。
       许耀宗,天津人,出身名门,他祖父曾任北洋政府高官,落职后,喜收藏字画。因此家中有大量书画留世。
       许耀宗因为家族渊源,从小喜欢字画,因此与不少老一辈画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帮老画家卖出了不少字画。改革开放之初,他迁居日本,来往于东京与北京之间,进行中日文化交流。许耀宗很会利用老祖宗的牌子,不管哪里来的字画、古董,他都说成是家传家藏的。
       当时,他拿来一册张大干人物册页,说是战乱年代,大千先生迁居成都时留下的。他问我是否有意收下。前些日子,许耀宗曾卖给我一尺见方的两幅傅抱石山水人物画,上有傅小石跋,日本装裱。我对这两幅小画比较满意。
       我比较仔细地察看了张大千册页画,我先看题款,上款题:润良先生雅正。这个润良,可能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胞兄。册页是十开人物,人物有观海、坐禅、拜石、闲歇等,神态各异,气度非凡。但人物头型,尤其是鼻子的细微处差异不大。还有一些疑点,除上款几个字外,每张画都没有文字。画家的画与字相比,画比字容易仿。我看这画,很像是教学时画的人物画。就算是真的,也是行货,不是精品。
       许耀宗见我犹豫不决,便说,这样吧,你先留下,我找找钟老,让他鉴定一下。钟老正在协和住院。我约好了,过两天,咱俩一块儿去。
       钟老那里还没去,许耀宗就去日本了。这样,张大干的画,就暂时留在了我这里。
       过了不久,经博物馆杜馆长介绍,我认识了山西文物商季明先生。季明对青铜器、玉石和字画比较在行,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对篆刻也比较精通(我至今还留着他送给我的冻石印章)。
       在古董生意上,季明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一天,季明打电话给我,说他正在深圳,在帮助筹备成立“大半球艺术品拍卖公司”,他自任艺术总监。他问我,能不能提供几件货,作为他“大半球艺术品拍卖公司”首场拍卖品。
       那几年,香港的拍卖风也传到内地,什么全球啊,亚太啊,艺海啊,名字越起越大,好像名字越大,无形资产含金量就越大。还有以地方命名的,如北京市拍卖行、天津市拍卖行、广州市拍卖行等,也都在酝酿成立。
       我不想凑拍卖的热闹。因为我不了解内地的做法。我在香港工作时,参加过鉴真邮品公司邮品拍卖会。香港拍卖非常正规,不但签有严格的合同,还要把拍卖邮品复印下来,作为合同附件,以确保真正好的东西不被偷换。
       杜馆长说,季明除了懂字画鉴赏,还认识不少字画鉴赏专家。我拿了张大千册页给季明看,季明眼睛一亮,“啊”了一声,屏住气好久没再说话。我把我对这个册页的怀疑告诉了季明,并告诉他,这个册页的真伪,我也说不准。我问他,能不能找人看看?季明说,他昨天刚找霍老先生要画,霍老先生对张大千等近现代名人的画很有研究。
       我连忙说,那太好了。
       霍老先生是张大千的学生。我们如果能找到霍老,当然最好。
       第二天,季明就约好了霍老先生。
       那天天气炎热,我们来到霍老家。霍老拿着个芭蕉扇,敞着怀躺在床上。他见我们来,也不起床,似乎有些不屑。我想,这可能是他看到过太多张大千假画的缘故。他可能以为我们是假画贩子。当他翻了几页张大千画册之后,突然起身,并穿好衣服,到里屋拿出一册张大千印谱,拿着放大镜仔细地对照起来。他自言自语,还有些激动,很像……像……过了片刻,他低声说,印章有的小了些。
       季明见状,赶忙说,霍老给写几句话吧(就是题跋的意思)!霍老摆摆手说,我今天不太舒服,改天吧,改天吧。他说着,合上册子。然后,笑了笑,对我们俩说,你们再找人看看。
       他还没有说完,又舒怀躺在了床上。
       看来,霍老对这个画册有些狐疑,他很可能看出了破绽。不过,季明看起来非常满意。
       我们走出霍老的家门,季明激动地说,你看,连霍老都说像!看来,这画行!
       第二天,季明通过杜馆长告诉我,如果再能找个名人题个跋,他愿意出6万元买下。这就是说,每开6000元。在当时,这应该是个不错的价钱。
       我把季明说的话、霍老先生的鉴定,真实地告诉了许耀宗。许耀宗听到6万块钱这个价格后,非常高兴。他答应再找钟老题个跋。
       过了两天,许耀宗将钟老题过的张大千册页还给我,钟老整整题了两开:客人持张大千画来鉴别,此画为心画,乃大千居成都昭觉寺时所作,衣纹相貌无不精处,见此画如见此人……
       我把钟老题跋的事告诉了季明,季明第二天带着6万元来取画。我怕因为真伪问题留后遗症,就再三对季明说,这画不是我的,我只是帮忙,请你慎重考虑。季明拍着胸脯说,这行当有这行当规矩,哪有找后账的道理?我还怕人笑我眼痴呢!他还豪气地说,卖得多了,我一定从利润中给你提成。
       他甚至要给我写个永不反悔的保证。我认为这样有点伤人,就说算了。我认真地告诉他,你卖多少是你的,与我无关。
       我嘱咐他,最好底下卖。这段时间别拍卖,否则,对题跋的钟老不尊重。季明都一一答应。
       不料,在当年五月份,这个钟老题跋的张大干10开人物册页,出现在了北京京都拍卖公司印制的拍卖册子上,占了《中国书画名人精品》拍卖册子整整两页。还好,并没把钟老的题跋印上。册页估价28万一30万元。
       这个时候,许耀宗好像得到消息,他给我打来电话。他说,有人向钟老核实,是不是钟老题的跋,对我颇有责怪和埋怨。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声名显赫的钟老和我的朋友许耀宗。这么快就在北京上拍,实在有点快。我安慰他说,既然卖给了人家,通过什么方式卖,是人家的自由啊。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对季明这样做的确很生气。
       季明从我这里拿到钟老题跋的张大干册页后,就迫不及待赶往天津。然后,他带着天津他的小情人、美女演员金小姐又一同进京,住在一家星级酒店里。金小姐不但陪睡,还挎着季明一同趾高气扬地进入拍卖行。
       山西季明先生特地租了辆豪华奔驰轿车直奔拍卖大厅。季明一身浅灰西服,领口打着蝴蝶结,绅士劲儿十足。天津金小姐一身桃红色旗袍,穿在她胸部挺拔的高挑身材上,简直是绝色佳人。二人挎着胳膊,像奔入结婚殿堂般地走向张大千册页宣传栏旁,身边几个彪形大汉保镖伫立两旁,记者顿时响起“啪……啪……”照相机快门声。
       当拍卖师讲到第88号张大干人物十开册页时,几个人几乎同时举牌,金小姐志在必得,一直举到150万,拍卖师才落锤,册画落到金小姐手里。在拍卖行,漂亮的金小姐频频举牌,成为一处动人的风景。
       实际上,这个场面,是季明事先与拍卖行协商安排好的,除了美女演员金小姐外,季明还安排了其他的托儿。
       事后,季明告诉我,尽管这样,也只有事先安排好的托儿在举牌。虽然拍卖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但是,按协议必须付给拍卖行2万元运作费用。这样,张大干册页的成本就增
       加了2万元,成了8万元。
       大约过了半年的时间,张大千册页出现在深圳大半球艺术品拍卖会上。在展出的张大千册页旁,还有精致的盖有京都拍卖行和保险公司印章的“中国书画名人精品拍卖品保险资格证书”。证书写有购买人:季明;拍品:张大干十开人物册页。拍卖行栏内写着:兹证明,本作品确系本拍卖行拍出之品,价值150万元;保险公司栏内写着:鉴于拍卖行之证明,本公司认证拍卖行的鉴定水平和执行拍卖规则的能力,本公司特给该拍卖品保险资格。
       这个拍卖会,事先还开了个推介会,出了单行册,而且,找了知名鉴赏专家出面,名日“隆重推出张大千十开人物册页精品”,最后把价钱托到250万元。
       事后不久,季明匆匆跑到北京找我,神情非常沮丧。他告诉我,演员金小姐已离他而去。从北京拍卖到深圳拍卖,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托儿在举,一直无法真正成交。他哀求说,老兄一定要帮我想想办法。他说,在拍卖运作中,花了不少费用。既然这样,我当然也不好再原价购回。再说,6万元卖给他的,是天津的许耀宗。我作为中间人,没拿到任何好处。
       当然,季明自己也没说要退货。他这个人心气很高,他还是想卖高价,要比6万元更高的价。
       我有一位邻居叫黎江,在文化部某文化公司工作。一天,他找到我,说一海外华人女画家梁女士要买画。他说,多年前,梁女士嫁给了比她大三十岁的美国人,现在很有钱。实际上,梁女士是黎江的前妻。黎先生与梁女士,从小青梅竹马,下乡时,同在北大荒兵团,后来结婚、离婚,再后来,双方各自结婚。黎先生找了一位部长的女儿,现在事业生活都不错。虽然梁女士出国留学时,嫁给老外,但是,梁女士不忘旧情,经常帮比她清贫的黎先生,有时还不免缠绵缠绵。
       我问黎江,这位女士是否懂画?我是怕再遇到不懂画的人,事后再找麻烦。黎江说,人家的画在美术馆办过画展,博物馆还收藏她的画呢。
       我把有人要买画的事,通知了季明先生。季明很兴奋,他很快来到我家。他一再叮嘱我,见了梁女士应该怎么说,千万不要再说“弱”和可疑什么的。
       季明还带了幅宋代王冼的山水长卷,也准备伺机卖给梁画家。
       王冼(1036—1104),字晋卿,山西太原人,北宋开国功臣王全彬之后,世代公卿。王冼学问渊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的画寄情山水,用水墨寄情心中向往的空蒙寂静。神宗淳熙二年,33岁的王冼与皇帝御妹成亲,官拜驸马都尉,宋徽宗赵佶登基后,又拜开国公。他的绘画作品人了《宣和画谱》。
       说起王冼的画,季明还讲了一段颇为令人慨叹的历史传说。不知元明,还是清,一年发大水,王冼后人乘船逃灾,不料拿画的人掉入水中,此人被水淹没了头,一只手还举着画。他的儿子先拿画才去拉人,画保住了,人死了。
       我和季明兴冲冲走出家门。在虎背口东口的东花市大街上,季明不小心踩上粪便池,井盖溢出的粪便溅在季明鞋上和裤腿上。我下意识说,糟了!看来,今天不是好兆头。季明不但没生气,却连声说好!我觉得奇怪。季明说,我们老家认为屎是财,有“尸”才有(棺)材嘛。
       他就在路边找了个洗车的地方,用水管子冲洗一下了事。
       我们到了梁女士住的酒店,黎江已在那里。梁女士见画,两眼放光,兴趣浓厚,她可能觉得张大千册页有名人题跋。她积极与季明讨价还价,时间并不很长,最后梁女士很满意地以10万元买下。对于王冼的画,梁画家也表现出了高度兴趣。她告诉季明,王冼的画卷,她也感觉不错,要务必给她留着。她近日会拿钱取货。
       画是上午成交的,但当天晚上,黎江就匆匆跑到我家,气喘吁吁地说,糟了!梁女士要退画!她说,她找专家鉴定了,画是假的,是天津某某人仿的,就连钟老的题跋也是假的。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梁女士威胁说,山西的季明,她找不到,可找得到王先生,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王先生可是国家干部呀!
       我如五雷轰顶。本人工作兢兢业业,正在酝酿进一步提拔。现在她来捣乱,这不是叫歪事扳倒了正事吗!况且,自己也只是帮忙啊!
       我赶紧呼季明,还好,季明还住在宾馆没走。为了稳住他,我没说什么事,就赶紧跑到宾馆堵季明。原来季明拿到10万块钱后,当天下午,他又把王冼的画卷以15万元卖掉了。买王冼画卷的人说,他的张大千册页10万元,卖便宜了。回到宾馆,就电话邀回了天津美女演员金小姐。他要跟金小姐在北京幸福几天再走,要庆贺庆贺自己的这次伟大胜利。
       季明一听说要退画,一口答应,而且,很高兴,简直比卖这幅画时还高兴。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季明很痛快拿出10万块钱,拉着我的手说,走,让她退!我把季明同意退画的事告诉了黎江。黎江也很意外,当然更是高兴。
       我和季明如约来到梁女士下榻的酒店。梁女士一见我和季明的面,马上撒起泼来,像“坐地炮”滚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还装出心梗的样子。我下乡时自学过中医,我把把她的脉,脉搏很正常。我示意季明把钱给她。季明提高嗓门,我们拿画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梁女士腾地站了起来,伸手要钱。季明也不是吃素的主,你先拿画,我得看你偷梁换柱了没有?梁女士又紧张起来,打着哆嗦连声说,好……好。她拿出画,季明装着一页一页检查,并慢悠悠地从包里拿出钱来,然后,看也不看地扔给梁女士。
       梁女士顿时恢复了正常。
       还他妈的海外华侨呢?怎么这么失态。
       实在太丢人了。
       事隔一天,季明又匆匆跑到我家,哭丧着脸说,出事了!他告诉我,王冼的画遭退货,张大千册页也窝在手里,陪他睡觉的金小姐逼他给钱。金小姐说,她本来就是唱戏的,唱戏一为钱,二为名。她陪他出入拍卖行,陪睡觉,陪吃饭,都是在做戏。商品经济时代,做戏是要有回报的。季明嗨了一声,真他妈的狠,简直像头母狮子,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了我。她前前后后吃进去我十万呀!现在,我连酒店的账都结不了了。
       季明的处境,让我也如坐针毡。我给他凑了两万元。想来想去,我把我的存画,一张董寿平六尺整纸的墨竹、一张四尺两裁的崔子范蟹图、马晋套马图,给他换下张大千册页。这三张画,在当时卖四万元是没问题的。季明很满意。
       就这样,张大干的画册几经周折,又回到了我手里。
       按说,这个事情该了结了。
       没有想到,半年之后,季明给我来了
       封信:
        王先生:近安。
       祝贺你官运亨通,财运兴旺,出任国企老总。
       我因在你处搞了假大千后,连遭不测,家破人亡,至今日子相当难过。现在,也可以说,是处在人生的边缘。解铃还需系铃人,你给我的寿平、子范、马晋的画,至今还未售出。近日,我去京要退还给你。去年,你给我2万元,你再给我4万元,咱们两清,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这个人做事是讲良心的。去年春节
       前,我是替你着想,把张大千册页钱拿回去。半球中心领导让我走,我怕你出事,守在电话旁,半夜又把钱送给梁女士。我要是那种坏良心的人,一走了之,你肯定要出事的。你熬到现在的地位不容易,任何时候,我是不会伤害朋友的。我相信天地冥冥之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咱们摆平大千事件,两下都会心安。我们都汲取大千册页事件的教训吧。
       现在,你完全有能力解决此事。若是眼看着我生死垂危而不救,那我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还有老娘老婆孩子,还要活下去。所以,贤兄一定得帮这个忙。算来算去,连锁反应,恶性循环,大千事件使我陷进去二十万之多,外加我57岁父亲的一条命。
       我,恩之怨之,痛心之疾首,痛不欲生。
       愿大千事件,早一日平息,我们也早一日安宁啊!
       秋安!
       季明 泣上
       8月27日
       季明以几乎同样的内容,给我爱人也发了一封。不同的是,在信后说某某大领导很关注这件事,等等。
       在我收到信的当天下午,季明给我爱人打了电话,约定晚饭后在杜馆长家等我。我东拼西借凑了4万元,驾车到东三环的杜馆长家。没有再多的话,我检验了寿平墨竹和崔子范蟹图,确信准确无误。
       这次我接受了教训,要求他写个永不反悔的字据。季明连声应诺,应该,应该。
       季明马上写了永远不反悔的字据:
       1995年8月31日,王先生帮助季明解决以前遗留的有关书画的一切事宜。王先生将董寿平、马晋、崔子范各一幅,帮助季明出售(这句话是经过在场的几个人经过反复商量写的,不用“还”,用帮助出售),共计人民币6万元全部交给季明。至此,全部了结了有关书画遗留问题。
       本人保证,以后永不反悔。
       季明签了名,作为证人,杜馆长也签了自己的名字。我如数付给季明4万元(加上我给过他的2万元,共计6万元),便迅速离开杜馆长家。
       临走时,季明动情地撂给我一句话,等我有钱了,再来感谢您!
       我走出杜馆长的家门,漆黑的夜空,已雷雨交加。我收伞开车门的瞬间,大雨已将衣服全部淋湿。我用手紧紧攥住季明给我写的永不反悔的字条,心想别弄湿纸条就行!我觉得这一张小纸条,要比董寿平墨竹、崔子范蟹图、马晋马图还要珍贵。
       张大千册页与山西季明的瓜葛终于了结了。
       季明所说的“大干事件使我搭上57岁老父亲的命”,我一直闷闷不解。我想季明再无赖,也不会拿他的父亲开玩笑。过了一段时间,张大千册页风波差不多烟消云散之后,我问了杜馆长。杜馆长说,季明的父母,在一国道旁经营了一小饭馆,用铁锅烧干柴贴饼子熬稀粥,很受跑货的人青睐。一天、他父亲上山砍柴,饿了吃了几个落在树下的柿子,发生了肠梗阻,到医院需做手术凑不够钱(大概是钱被季明买大千册页了),儿子出去拍卖画不在家,活活给逼死了。他父亲死时,还唠叨说,我的命不如张大千的那张画,我和张猿猴命克啊!
       我听之后,也感内疚。唉,人生如梦。
       张大干的画,又再次归我所有。
       2000年的春节,许耀宗又出现了。他找到我,问大干册页是否出手?我说,我不愿再提此事,你要,你赶紧拿走。许耀宗给了我六万元,把画拿走了。据说,许耀宗从我这里走后,到荣宝斋进行了精心包装,换上了金丝楠木硬夹,20多万卖给了外地一位来北京买官的地方官员。
       我知道,张大干人物册页画作为礼品送出之后,就不会再有真伪纠纷了。但是,哪一天,官场斗争一激烈,反腐败运动一来,某些人一双规,张大千的画恐怕又会现身“江湖”,恐怕还要在官场内外生出许多波澜。
       北魏彩陶俑
       大概是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一个周末,我和同事在后海地摊,买了两件陶器,两件共花了1200元钱。
       一件是战国红陶瓮,腹径45厘米,小口,口径约20厘米;一件是战国黑灰陶壶,高65厘米,壶上刻有青龙白虎图。刻有龙纹的壶1000元。
       我们拿着陶器,兴致勃勃地去文物博物馆,找著名的考古专家贾专家,让他给鉴定一下。贾专家写过不少颇有影响的考古文章,现在是名声赫赫的陶瓷鉴定专家。
       我们是第一次接触科班出身的贾专家。
       贾专家很自负,谈起考古,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他说,他读书时,上课、睡觉常常在墓穴里。我们提到别的专家,他都不屑一顾。在他眼里,他们都是混饭吃的,他们都没文化,是靠打小伙计工,给掌柜的端茶,站柜台混出来的。
       他的滔滔高论,把我们侃得晕头转向,我们也似乎觉得遇到了高人。
       贾专家说,红陶瓮没啥问题,陶壶上边的图是后刻上去的(后经过研究,是典型的刻纹陶壶,有著录)。
       这时,他从里屋给我们拿出一个口径10多厘米,高约六七厘米的三条腿的战国红陶鬲,其中一条腿是断了又粘上的。贾专家说,目前只有日本存有两条腿的,眼前这件是孤品。开价1400元。
       我记得,我在后海地摊,见河北人卖过,说是河北易县燕下都出土的。我知道,那是他从地摊上花几十元钱买的,实在不值那么多钱。但我的同事很有兴趣,他认为是好东西。我说不要,他有些不高兴。他小声对我说,我买了,我回去还你钱!
       没有办法,我只好掏钱替他买下。
       这时,贾专家又拿出一仿钧窑碗说,你看这件虽是仿品,但很到位,是在我的监制下制作的。这时,我的同事和我都不高兴了。那时,我们文物知识虽然不是很丰富,但起码具备了仿品再好也是工业制品的知识。我们强烈感觉,他有些低看我们了。
       又一个周末,我在后海地摊花150元买了两件完整的和贾专家1400元卖给我们的一模一样的战国红陶鬲,送给我同事。我的同事知道上了贾专家的当,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但是,后悔也晚了。
       贾专家携夫人和他的研究生在华威桥古玩市场逛地摊,看上了一件完整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上有“大清乾隆年制”款。他和卖主在谈价,我走上前,把贾专家拉到一旁,小声说,这是景德镇仿制的,是赝品。贾专家冷冷一笑。肯定是怪我班门弄斧,在这里竟敢指教他这个大专家。
       很快,他们一万二成交了。
       贾专家临走时还冷冷地撂给我一句话,要是还有,有多少,我要多少!
       贾专家提着货往外走,看来他很满意今天的收获,要回家了。可是,走了不到十步远,他老伴指着一个摊上的文物让他快看,一件同样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出现在他们面前,贾专家有些惊慌;继续走,没走几步,他的学生又发现两件同样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贾专家停下来看了一下,没有说话。不过,神色黯然,内心的恐慌已经不言而喻。
       他们继续向前走,一行人还没走到门口,就遇上不下十件一模一样的上有“大清乾隆年制”款的青花釉里红天球瓶。
       这时贾专家完全慌了神,马上返了回来,到处张望,好像要找什么。他也没有直接去找卖给他文物的那家摊贩。
       
       他要干什么,原来是找我。他要我帮他退货。他原来的不可一世的傲气早已烟消云散,他的头上冷汗不断地冒出。
       我本不想理他,看他苦苦哀求的样子,我又于心不忍。我说,我只能试一试,看能不能帮你退货。我与这个摊贩比较熟,几乎每周都见面,有交易,也算有些交情。
       我找到摊主,与他费了不少口舌,摊主最后给了我这个面子,退了贾专家一万元。贾专家虽然折了两千元,还是很满意,没有再计较那两千元,还感谢了摊主。他对我更是感激不尽。如果是他自己,他恐怕一分钱也退不回来。
       我们退完钱之后,摊主又把老贾嘲弄一番,凭你丫的,一分不退!老贾只能尴尬万分地说,是,是。然后快速离去。
       上个世纪初,大概是个春天,一天,贾专家风风火火给我打电话,要我快去地摊,买河南人刚刚出土的北魏彩陶俑。他说,我已给有关部门建议,国家要抢救收购,这是国宝。
       这批贾专家所谓的国宝陶俑,在华威桥(东侧)古玩市场(在一围墙内,现在古玩书画市场)。这批东西量很大,来势凶猛。其实,在贾专家打电话前,我就注意到了,但我认为是赝品。我的根据很简单——多。但经贾专家这么一说,我又犹豫起来。物以稀为贵不假,那是指传世。但是,这是成批出土的啊!
       我又匆匆返回地摊,花500元买了一件陶马、一件陶骆驼、几个陶人。有件陶骆驼分量较轻,我感觉可疑,走出门外就摔碎了。
       啊!原来是石膏做的。只是外面涂了化装土,上了彩。这意味着,这批所谓的国宝绝对是假的。
       我赶紧给贾专家打电话,报告此事。贾专家也很惊讶,他半天没说出话。是吗?啊呀!几个文博单位都买下了啊——这……这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看到某报刊登了一篇报道:《著名文物专家建议,文物单位抢救收购国宝级文物——北魏彩陶俑》。这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等上当和没上当的文物收藏者,纷纷向文物局和新闻媒体反映此事,国家文物局很重视,还派工作组到河南考察。最后得出权威结论,这批所谓的国宝级文物,是河南人故意制造的假货,所谓的国宝,是彻底的赝品。据说,河南文物管理部门还查处了几处造这批假货的作坊。
       贾专家等把河南骗子制造的假货当做国宝,建议国家抢救的事件震惊了收藏界,文物专家大丢其人。贾专家买假货看走眼的事迹到处流传,摊贩们对此也都津津乐道,而且,还演绎了不少版本,把贾专家等人演绎得一塌糊涂。
       一位收藏家感慨地说,赝品假货也能当真品卖钱,看打眼的还是高水平的专家。既然专家都看不出真假,都真真假假,都能乱糊弄,大家何必不糊弄,何必再踏破铁鞋寻老货。
       中国文物市场大批假货赝品的出现,似乎是从贾专家所谓的抢救国宝的事件开始,简直就是一个里程碑。
       文博单位买假北魏彩陶俑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很久才平息。
       过了很长时间,我碰到贾专家,问他,你们单位那些东西怎么处理了?贾专家若无其事地说,还放在仓库里,不就几百万元吗!如果这批货给我处理,我会卖得更多!
       贾专家的回答,我一点也不吃惊,因为他是专家。
       像贾专家这样的专家,我们几乎每周都会看到他们道貌岸然的表演。他们个个口若悬河,旁征博引,玩的常常是真真假假的游戏,把观众搞得翻箱倒柜找古董,让外行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宋代磁州窑龙凤纹大罐
       搞收藏的人都知道,1995年到1998年,是潘家园旧货市场的黄金时期。潘家园市场里搭起了大棚,固定了摊位,文物交易已完全公开。全国各地的古玩商,几乎都涌向潘家园旧货市场摆摊设点。
       在潘家园逛摊的人很多,人最多时,可达数万。外国人也不少,有外国使节、外国驻华机构和商业界人士。还有一些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外国人,周五特地赶来北京,就为了逛周六的潘家园早市。
       那个时候,东西很多,我和朋友几乎每次都满载而归。
       我记得,有一次,仅明代婴戏图青花罐就买了三个,最贵的也没超过千元。
       和我一起去潘家园逛摊的朋友,形形色色,干什么的都有。他们有官员,有商人,有画家,有电视主持人,还有跳舞和唱歌的艺术家。由于我涉足古玩收藏较早,他们把我视为老师。那几年,每逢周六,无论是炎热的夏季,还是寒冷的冬日,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是在北京,我们都会到潘家园。几个有车的朋友都抢着到家里接我。有几次,我发烧在医院输液,只要一拔针头,旁边等着的人,搀起我就走。我们就去我家附近的东花市小区早点摊集合吃早点,每人两根油条一碗豆腐脑。后来,我们越起越早,最早时,三点半就有人到了,早点摊也越来越早,好像是专为我们服务的。逛摊朋友中的一位企业老板出国时,特地从国外给我们每人买了五节电池装的大手电筒。
       几年下来,我的眼力大大提高,我成为我们中的第一专家,在潘家园也有了名气。我比较拿得出手的是古瓷器的鉴定。
       我屁股后面,跟着的一帮人,从衣着打扮看,既不像农民,也不像做生意的,但购买力非常强。众多摊主非常欢迎我们,希望我们这个采购团关注。他们往往有了好货也最先联系我们。
       我们被一些有钱但眼力不够的人跟踪,企图从我们这里获得重要信息。
       慢慢地,当我带着这个团队进入市场时,远远跟着的人越来越多。
       我发现只要我拿起来看过,还过价的东西,转一圈回来肯定卖掉。因此,摊主们也争着让我去他们摊位待一会儿,拿起东西看看。当然,我也不轻易拿起货,一是市场上有一伙“碰瓷儿”,碰坏了卖主出多少价也得成交;二是怕误导别人。
       古玩市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有人正在还价,别人不能上去凑热闹。别人拿到手里的东西,你不能问价,只能等还价人把东西放下,走开了,其他有兴趣的人,才能搭讪,才能再讨价还价。
       一次,我给朋友看了件宋代磁州窑墨彩大罐,足有70公分高,腹体四面开光,山水、人物采用抽象画法,山水气势磅礴,人物寂静飘逸,栩栩如生,真是印证了毕加索所说的,抽象画法的祖先在中国。摊主开价一万,我朋友还价八千,我看八千准能拿下,就上去说,你要是不卖,我们就走了。我装着看看手表,做出离去的架势。我们经常用这个办法表明这是最后的价格,往往一走就被卖主叫住,成功买下。我们刚要走,来了一个洋人和一位中国向导,走到摊主面前说,一万元我们买了。
       我一看“汉奸”就来气。当时潘家园市场,有两个“汉奸”。一位是60多岁的老者,1米70左右,小平分头,长脸黑瘦,浅麻子乱飞;一位是1米80左右,40岁出头,又白又胖的中年人。
       这次,向导是那中年人。我义正词严地告诉摊主,你如果卖给这位洋人,以后我们再没生意做。这位摊主是河北雄县人,经常有真货出售,跟我们经常做生意。旁边摊位的
       摊主也指责卖主,不能见利忘义,不能卖给外国人!并有人低声骂向导“汉奸”,还有人啐唾沫。摊主无奈地跟向导说,你看,要是中国人买就可以,他老外不行。然后,他对我说,你再加二百块钱吧。就这样,我们成交了。
       又是一个周末,我们刚来到潘家园,我上次买宋代磁州窑墨彩大罐的朋友远远发现。那位老外和他的向导,还是远远跟着我们。我朋友提起个磁州窑龙凤纹大罐给我看,这是件新仿制的所谓宋“磁州窑龙凤纹大罐”。凭他的水平,准能看出手里的货是赝品,我拿起草草看看就放下了。我朋友拉住我,不让走,还给我递烟、点烟。我有个习惯,看到好东西,为稳定急躁情绪,就会抽根烟。他不慌不忙地跟卖主讨价还价,并用手势高高举起,示意出价一万元,然后,我们就走开了。
       我莫名其妙,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骂他,你疯了,还是没睡醒?我们离开后,老外和他的向导买了磁州窑大罐,付了一万元,然后像偷的一样匆匆走开。原来,我朋友让我当了一次“托儿”。
       后来,老外知道可能上当了,把他的向导炒了鱿鱼,换上了那位老者。从此,这位老者也盯上了我。老者向导每次遇到我时,面目和善,说话点头哈腰,似乎要和我建立良好关系,但是,我一次也没有理他。我实在不愿意理会这样的人。
       一次,我去一家书摊,看到一位天津人,拿了一麻袋照片,其中一沓照片是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照片,这组摄于1900年的照片,是八国联军从天津大沽口进入中国后,烧杀抢掠的系列照片。其中有八国联军攻破天津南城墙时,在破砖瓦砾中躺着横七竖八死去的中国人的照片,以及被害死的中国人尸体漂在海河上的照片等等。所有这些照片均署名“Undewood”出版社制作。而这些照片背后,附有摘自1904年出版的旅游须知的相关内容。其中有“陌生人到这里旅游,最好在当地,找一位可靠的中国向导”的字样。
       我万万没想到,这些中国人悲惨死亡的图片竟会与所谓的“旅游”和“向导”有关。 远远盯着我的老外,可能感到奇怪,买瓷器的人,怎么也拿起了照片?这不是他要买的,他也不忌讳,走到我跟前。当他看清这些照片时,他眼睛就直了。我没等他说话,就付一千元。全部买下。老外装出好奇的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英国使馆文化处的,他央求我说,能不能让他看看。我说,随便看吧。这是你们祖先旅游的照片。
       老外没全看完,就匆匆把他的向导拉到一旁,嘀咕了好一阵子。那位向导来到我跟前,像日本人一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这位朋友,我们已不是初次见面,你鉴定瓷器的眼力很好……
       我一看到这种人就恶心。我想起在香港远东金融中心39层大厦上班的日子。
       那时,大厦里有不少日本人,经常碰到日本人上电梯,屁股冲着电梯,边退边给外面的人鞠躬敬礼,而置电梯里的人于不顾。我们在电梯里的人都很生气,就关电梯夹他翘起来的屁股。
       我真把这位老者当成了日本人,所以,一看这德行就来气!我没好气地说,有话快说,我不像你有时间陪外国人闲逛,我可没这闲时间听你奉承。老者说,外国朋友想出高价买你这些照片,你随便开价!这时,我对付这种人心里早已有谱。我说,你应该认识英文吧,你先看看这些照片的出处,我指着照片后边“向导”的字样给他看,说你认识这个单词吧,然后,冷笑着说,今天的向导不就是你吗?
       老者脸红了,快快而去。
       从此,在潘家园市场里,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元青花龙纹高足杯
       上个世纪末,一年的冬天,内蒙古四子王旗城巴子村,有元青花出土。虽然出土的元青花绝大多数是破碎的瓷片,但是,非常珍贵。
       元青花,胎质细腻,白底透出鸭蛋青底釉,绘画料是进口的苏泥勃青料,造型中规中矩,稳重大方。可以说,元青花开辟了中国青花瓷器的新纪元。
       听说后,我与我的同事刘先生坐火车到了呼和浩特。下车后,我们乘车到了四子王旗城巴子村。然后,我给朋友小陈打了个电话。
       四子王旗的小陈,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是在北京潘家园认识的。那时,他在潘家园摆地摊。有一次,经常在地摊偷东西混饭吃的小偷帮伙盗他的货,被他当场抓住。但是,小偷的同伙们马上围上来,反而倒打一耙,诬陷他,说他诬赖好人。小偷们把他团团围住,殴打他。摆明了,小偷欺负外地人。目睹此境,我很愤怒,叫来了警察朋友,给他解了围。小陈很感激我,要送我被小偷偷走又追回的元青花高足杯。
       这只元青花高足杯相当不错,内刻龙,外绘青花龙纹,有几道冲,但不缺肉,相当不错。当时,他卖价两万元。我说,我给你一万元吧!他说,也好,半卖半送交个朋友!
       当然,我也想买个渠道。
       那时,我知道四子王旗在挖元青花瓷,小陈是当地人,这件瓷器应该不假。我虽有十多年的收藏经历,但对元青花瓷接触较少。我把从小陈那里买的高足杯,找了两位故宫专家鉴定。他们说,是苏料,官器,很开门儿。在那之后,小陈每次来北京,住在宾馆里,货都是先让我看,而且大多是真货。
       我和小陈混熟了,双方就有了较高的信任感。
       小陈邀请我们到四子王旗,说那里有件元青花大器,不好带,价值也高,需与货主当面商量。
       我和同事每人找了件军大衣穿,乘火车到了呼市。为了方便和安全,我们在当地找了个公安牌子的车,从呼市翻过大青山,来到了四子王旗。
       从四子王旗到城巴子村还有一段路,路全是土路,积满了雪。小陈说,干脆车别去了,公安牌子也比较扎眼,会把人吓跑,坐我的三轮摩托吧。小陈的摩托车有两个斗,正好可带我们俩。我们想,土路有积雪,车确实不好走,就决定坐小陈的摩托前往。
       在四子王旗到城巴子村的路上,我们看到,四边荒无人烟,我们又冷又饿,心中有些恐惧。小陈在路边找了家饭馆,饭馆不大,但人头拥挤,气氛热烈,猜拳的、男女拥抱嬉戏的,伴着服务生的吆喝声混成一团。我们要了个小包间,包间吊着个棉褥子一样的门帘。门帘上沾满带油的手印。
       小陈很慷慨,要了羊背、羊腿和蒙古王烧酒,服务生送我们每人一把刀,让自己割着吃。小陈却自己从腰间拔出个匕首,匕首足有半尺长。将匕首往自己胸前蹭了几下。动作像理发师磨剃头刀一样。他先从羊腿上割下一块,也不管我们,就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我们没有像小陈那样马上大吃大喝起来,甚至有些踌躇。从屋子的小窗户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原野里,已经飘起鹅毛大雪。屋里弥漫着羊肉的热气和香味,如果仅仅是喝酒,肯定会很惬意。但我和我的朋友因看货心切,无心恋食。我不时地看小陈狼吞虎咽的样子,恨不得让他再快点吃,吃饱好赶紧上路。可小陈一阵“急风暴雨”之后,又细嚼慢咽起来,好像是在嚼着口香糖想心事。
       我实在心急得忍不住,不带好气地说了句,小陈,我们不是来这里专为细嚼慢咽吃羊肉的吧?小陈有些不快,在北京地摊被小偷
       殴打时求助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全无,他拿起匕首,高高抛在空中,转了360度,刀把稳稳落在手中,顺手插入腰间,吆喝服务生,把剩下的羊肉打包。
       我的同事埋了单。我们终于又上路了。
       吃顿饭的工夫,在原来还未消尽的雪地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新雪。不一会儿,在饭馆里,积攒的那点热量,几乎全部消失在冰天雪地里。坐着小陈的三轮摩托,我感觉身上阵阵发冷,有小时候光着屁股,在雪地里行走的感觉。
       前方就是城巴子村了,这时,有几个男女站在路中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小陈说。这是等我们的人。看得出,他们也是刚刚到。
       我们下了车,小陈问一个叫鲁忠的人:“货呢?”鲁忠支支吾吾,他说,原主被抓起来了,他们只拿了两个小件的。他说着,从一个破提包里掏出来。一件是有冲线的元青花龙纹匜,一件是完整无缺颜色特佳的元青花龙纹高足杯。匜要八万元,高足杯要十万元。
       瓷器不像字画,字画破裂处可以修补。瓷器作为收藏,为了美观可以修补(修复有两种:一种是复原修复,用青花料回窑;一种是文物修复,主要是用石膏),但如果出售,懂行的人宁可要破裂的、打钜子的,也绝不要恢复型修复,因为经过修复不知破损程度,弄不好还“缺肉”。而破裂瓷器的价值,只是完整器件价钱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
       面对匝和高足杯,当然首选高足杯。高足杯完整,再说我们从小陈手里买过有破损的高足杯,知道它的价值,也由于和小陈熟,坚信它不会是赝品(这正是骗子掌握了我们的心理)。经过讨价还价,八万元拿下。而叵八万元一分不降,只有放弃。
       后来知道,匜是真的,但骗子没想卖。这又是掌握了我们心理,他们不说不卖,而让我们自己放弃。
       我们付完高足杯款后,鲁忠还做了自我介绍:他是做教师的,挣钱少,业余时间做点古董生意。他表示愿意交个朋友,还留了地址和电话。
       小陈打断鲁忠的话,把我拉到一旁,低声说,没事了就赶紧走。前段时间,北京来的两个人,就在这里失踪了!
       我下意识地抬头,面前的几位除小陈和鲁忠外,有两个彪形大汉,一位戴着金耳环,另一位脖子套着条像拴狗链子一样的金项链,个个凶神恶煞,还有三位描眉画眼敞胸露腹的女人。环顾四周,荒无人烟,在茫茫雪地里,只有几个被雪掩盖的坟堆,我俩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俩没再多想,坐上小陈的摩托车,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离开了四子王旗后,我就知道,买的青花龙纹高足杯是赝品。确切地说,付钱后就知道了是赝品!
       再次翻过大青山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他统领草原战国立下了赫赫战功。他的后代,为统辖并世袭王位而命名了各个“旗”。四子王旗,则是因元太祖成吉思汗的胞弟哈卜图·哈斯尔的第十五代子孙,脑音岱的四个儿子统辖北部,并世袭王位而得名。数百年来,成吉思汗子子孙孙在这个古老疆土上繁衍生息,崇敬世祖。
       在今天,利欲熏心的人,为得到世祖的遗物而刨坟掘墓。为得到一件破碎的元青花瓷而相互残杀、陷害、尔虞我诈。这些人,不再为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的后代,为生活在这片疆土上而自豪了。
       我的同事看我的情绪,也猜出了七八,知道我们上当了。
       我们直奔呼市火车站,毫不犹豫,买了两张站台票挤上了火车。我们实在一刻也不想在内蒙古停留。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去时的那种兴奋早已消失殆尽。我完全像霜打的茄子,打了败仗的士兵,万分沮丧。我的同事不断安慰我。我们看打眼了,就当被掏包了。咱俩没事儿,没被埋在雪窝里就算万幸了!
       不说还好,越说我越觉得心里难受。难道我们俩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就是来被别人骗的吗?就是以不被别人埋在雪窝里为满足吗?再上下打量同事和我穿的旧军大衣,阵阵心酸涌上心头。
       那个夜晚,火车的轰隆声和汽笛的呜叫声,一直让我无法入睡,它们好像是悲戚的哀乐,在专为我们的大败而归弹奏。
       明宣德梅瓶
       老翟,是位行政高官,非常喜欢古玩。说实在的,他的水平实在不高,收藏了多年,也没有多少长进,托他办事的人送给他的古玩几乎没有一件是真的,他却还当珍品藏着。 一年,他去河南考察工作,要当地干部给他搞件青铜器。上好的青铜器并不好搞,而且价格昂贵。但是,当地干部不敢得罪老翟,只得费尽心机,到处寻找。河南干部几经努力之后,从一位贩子手里搞到一件唐葡萄纹青铜镜,直径40厘米,是特大的上等铜镜。
       河南干部怕他不真懂,回去之后乱怀疑,到时候不好交代。但是,再找专家鉴定,又怕惹出新的是非,就故意给他安排了在一处正在发掘的墓址旁交货,好让他认为是出土的真货。河南干部把他们选好的铜镜交给老翟之后,老翟莫名其妙地拿出刀子,用力刮起来。没有刮几下,他竟然抱起青铜镜跑到一块墓碑旁,把铜镜往墓碑上磕,没几下铜镜被磕成了两半。
       老翟这一怪诞行为,让所有在场的人看呆了。
       接着,老翟将两半的铜镜往地上一扔,还生气地说,这又不是黄金的,能值几个钱!
       然后,就招呼陪同干部扬长而去!
       原来老翟的理论是,既然青铜镜那么值钱,那它一定是黄金制作,而黄金是软的。所以,为了试真假,他才用刀刮的。在他看来,不是黄金,自然是假的。他为了发泄对河南干部的不满,干脆摔烂示威!也表明他自己懂行,我可不是让你们这些河南人耍着玩的。
       一次,老翟去山东考察,在参观一家博物馆时,在一个展柜里,他看到一块汉代琉璃小摆件,非常精致。他想让工作人员拿出来看看。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因为这件汉代琉璃小摆件是一级珍贵文物,因为年代久远,而且易碎,不肯拿出。但是,老翟一定要工作人员拿出来看。当地官员只得求助馆长,要馆长开后门。老翟看后,竟把摆件给掰断了。馆长和当地干部大惊失色,特别是馆长,几乎要发大火。当地陪同官员频频使眼色,馆长才愤愤作罢。但是,老翟却没事一般,而且,还拉着官腔说,你看,当时的工业很落后嘛,这哪儿如现在的玻璃!
       看着这件一级文物如此被毁,博物馆人员哭笑不得。当地博物馆,也只能自认倒霉。
       老翟对古玩行业越来越感兴趣,他一心想涉足古玩行业,甚至想大捞一笔。
       一个周末,老翟买了件古董,托人给我打电话。我当时正在潘家园逛地摊。不一会儿,老翟来到了潘家园。我说,让他们到地摊来找我。他说,东西特别贵重,不好当众人拿出来。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请你出来。因老翟官大,有命令人的习惯。我与他虽不太熟。但也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从命。好家伙,警车开道,奔驰车紧随,警车上还坐着穿警服的人。
       我上车后,老翟仍然没拿出东西,他把车开出老远才停下来,穿警服的人马上跳下车。站在老翟坐的车旁。老翟拿出一个用金黄绸布包着的精致的锦盒,盒子里又有三层包装。我想,这东西会不会是宋代官汝之类的贵重
       瓷器?当他打开后,我大失所望,原来是一件隋(代)青釉马车油瓶(又叫油吊漏,它是用麻绳拴住颈吊在马车杆上。油瓶里装有给马车轴上涂的润滑油)。油瓶十几公分高,是早期的粗瓷。老翟拉我到旁边,小声说,卖主开价100万,我给了10万定金。我何止惊讶!我大声说,这东西只值10块钱。如果是我,自给我都不要。
       老翟瞪着大眼,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可是隋代的呀,距现在可一千多年了呀。我平静下来后,耐心地跟老翟说,瓷器贵重不完全在于久远,而是在于精致。比如,明代宣德瓷,这么大的鸟食罐可值百万。老翟好像有些明白了。
       老翟懂得了“瓷器贵重不在于久远,而在于精致”,“宣德年制小鸟食罐可值百万”更让他吃惊。他决定大干一番。他在景德镇定做了一批精致的龙纹青花瓷器,打上“大明宣德年制”款,存放在他们单位闲置的一个四合院里。
       他本想趁机发一笔财,可瓷器放了一年。找了不少人推销,却一件也卖不出去。
       老翟终于明白,古董和工艺品有天壤之别。他下决心搞件明代宣德窑珍品。
       为了搞到明代珍品,老翟特地到景德镇御窑址托人寻觅。经过一番努力,他还真的搞到一件“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龙纹梅瓶。这只梅瓶高53公分,龙是赤龙,梅瓶丰腴秀气,丰满的肩上有“大明宣德年制”款,鸭蛋青的底面上是苏泥勃青的青花料,料里透出自然呈现的铁锈斑点。
       老翟把卖货的人带到北京,付款前他托人来找我,请我给他鉴定一下。那人跟我说,他在御窑址买了块高粱地,谎说高粱秆可提取高梁维生素。他们在茂密的高粱地里挖坑淘宝,才挖到这个宝贝。我一听,就觉得是骗子大同小异的故事,实在不高明。
       我最讨厌卖主编故事。我支开了他。我拿着高倍放大镜,仔细端详。
       这件瓷器的确景德镇出土,是残器,几大块用强力胶粘集在一起,但不缺肉。当时,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过后才知,当时正值景德镇御窑出土的时间。后来,我见过很多景德镇出土的明早期的瓷器,完整者甚少,好的也多是数十个瓷片对接。
       迄今为止,老翟的那件明宣德赤龙纹青花梅瓶,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时过七八年之后,让故宫专家鉴定,也证明是出土同类中的上品。
       老翟听从了我的鉴定,买了“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龙纹图大梅瓶。
       事隔不久,老翟找到我,让我无论如何要给他卖掉。当时,我尽管满肚子不高兴,他连多少钱买到的都没告诉我。但是,经我鉴定,他才买的。他可能又找高手鉴定过,才提出了疑问。
       当然,我有责任帮他卖掉。
       我带买主去看货。那件明青花梅瓶,居然和他在景德镇做的那批瓷器放在了一个仓库里。
       我问老翟,是不是找人来库里鉴定过这个明青花梅瓶。他说,他找拍卖行的人来这里看货,拍卖行认定是赝品!我说,你没让他们看这件东西跟别的不一样吗?老翟明白我说的不一样是指这件有破裂。说了啊!拍卖行的专家指着这满屋子的瓷器说,把它们弄破再粘上,还不容易!
       老翟觉得自己上了当,恐怕对我也十分不满。我感慨,真是近墨者黑,一件宣德年梅瓶放在了新货库里,竟然就变成了赝品。
       买主与老翟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老翟五十万元把这件宣德梅瓶卖掉了。老翟没有赔钱。赝品终于脱手。老翟很高兴。他要请我喝酒,我没有兴致,拒绝了他。
       后来,这件“大明宣德年制”款青花龙纹梅瓶,又多次转手。
       前几年,这件明宣德梅瓶,在一家知名拍卖行出现,标价五百万。
       明嘉靖婴戏图大缸
       老郝自称瓷器收藏家,但古玩城没有人把他当做收藏家。
       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狡猾的古董贩子,根本不懂收藏。
       老郝是河北人,已经年过六十,是修瓷的高手。他修瓷器久了,耳闻目睹,对鉴定也略知一二。他看着别人做古玩生意,轻而易举发大财无比羡慕。他也暗自下决心准备改行,他见到好瓷器,就跟让他修瓷器的人讨价还价。不是说不好修,就是说人家的东西不值钱,甚至说是假货,然后,怂恿别人卖掉,或者说要帮客户买,自己低价收下来。
       久而久之,他就在古玩城开了个小店。
       老郝其貌不扬,满脸黑油麻子,满嘴没颗真牙,腰围和腿长相当,还戴着个假发套。由于他做生意奸诈,一分买十分卖,人们说老郝,麻脸不叫麻脸,叫坑人,因此,给他起了个绰号“坑人”。
       老郝开店,找了个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的女大学生看店。不知怎么,三下两下,女大学生被老郝给睡了。以后,女大学生既看店又和老郝同居。
       老郝觉得自己可以娶个大学生了,回到老家,就把农村结发妻子一脚蹬掉。
       老郝自己晚年开了店,又搞了个大学生,商场和情场,很是得意。他经常不时地向同行和顾客炫耀一番,让同行羡慕嫉妒万分。
       老郝的镇店之宝,是明嘉靖婴戏图大缸。缸直径78公分。嘉靖瓷品中缸,尤其是大缸为佳器。70公分以上的大缸是嘉靖皇帝特别钟爱的。缸大口容易不圆,有的成了椭圆形。皇帝为此大怒,惩罚过不少窑工,也罢过无数监陶官员的官。
       老郝这件明嘉靖婴戏图大缸,口圆、胎薄、底白、釉纯正,孩婴栩栩如生,有下棋,有读书,有捉迷藏,有踢毽子,有耍宫灯,形态各异。在口沿处,书有“大明嘉靖年制”六字楷书款。缸底有冲,腰间接口处有裂开。这是在宫里常年盛水,冬天上冻结冰所致,这就更说明是真品,不是赝品,不失为一件珍品!
       一位来开人大会议的香港朋友到古玩城玩,看上了老郝的这件大缸,要我去帮着鉴定。我认为是件珍品,还考证出是八国联军占领北京时,从故宫里流出的。可能是体大,外国人不好带走,又流落民间。经与老郝讨价还价,120万元成交。
       为慎重起见,毕竟是件上百万的东西,我的朋友又找了个人鉴定。这个人提出了疑问,主要对大明嘉靖年制的“明”字。错把耿宝昌先生著的《明清瓷器鉴定》中概括的正德款识特征“大字尖圆头非高,明字日月平微腰,正字底丰三横平,年字横画上最短,制字衣横少战刀”,误认为明代所有的款识。说这个“明”字的日太往下,但他说,他也拿不准,可以拿去故宫,帮助找故宫专家再鉴定。
       这么一说,老郝也毛了,他不识字,看不懂瓷器鉴定方面的书。这可是老郝花三十万才买来的呀!
       老郝越想越不对劲,如果是真的,卖给他的人,怎么那么容易那么便宜就卖给他了呢?又打听到卖给他的人懂瓷器。说是他抽白面的朋友的,烟瘾上来急需花钱。这肯定是编故事。老郝认定这是赝品!怎么能转出去呢?想咬钩的大鱼,不能让它跑了啊,好!老郝有了主意:先让买主付不少于80万的定金。
       老郝做好了局。这个局只老郝一人知道,连看店的女大学生也没告诉,大学生只知道付定金取走货鉴定。
       我的朋友取货时正好老郝不在店里。朋友经过与女大学生协商,先付20万定金。女
       大学生想20万也不少了,假的退货退钱,真的再补100万。她也知买主是个名人,不会赖账,再说人家买主车都来了。就自作主张让我朋友先拉货去鉴定,说好当天退货退钱或补钱。
       我的朋友雇了两个工人抬着缸刚出门,在三楼走向楼梯时,正好遇上楼梯下站着的老郝。说时迟那时快,跟在老郝身后穿警服的两个人站在要滚下的电梯口,发疯似的要逆着撞上下滚的电梯,迎面撞上抬缸的工人。两个工人一慌,失手了。
       缸碎了,老郝的明嘉靖婴戏图大缸变成了碎片。
       我的朋友是个有身份的人,这老郝也知道。朋友说,算了,算我二十万扔了!老郝坚决不干,说要再付100万!
       他们争执不下,只好打官司。大家都没有想到,经法院审问,那俩穿警服的人,竟然是假警察,是老郝雇人做的局。他想以碰瓷儿的计谋,把这个他认为是赝品的缸卖出去。
       后来,我的朋友又拿着瓷片,找故宫专家鉴定,故宫专家说“大明嘉靖年制”缸是件罕见的珍品,至少价值300万。
       老郝的“碰瓷儿”术被识破。他只有朝女大学生发火。女大学生看到老郝这种低劣德性,愤然离他而去。
       老郝赔了夫人又折兵,极其悲伤绝望。一气之下,他竟然血压骤升,得了个半身不遂。
       古玩城里,再也看不到绰号“坑人”的老郝那张黑油麻子脸了。
       乾隆御制大抓笔
       我的大学同学岳彬热衷仕途,在某省直机关任副局长已经十年,一直未获提拔,郁郁不得志。近来市长换届,对于岳彬这种级别的人来说是一次机会。岳彬顿时又兴奋起来。岳彬想,如果抓住了这次机会,提拔当了市长,以后市长变书记,书记变副省长,自己的仕途就进入了快车道。如果抓不住这次机会,只能未酬壮志退居二线,再过几年,带着终生遗憾退休。
       岳彬今年已届知天命之年,老牛自知夕阳短,绝对不能再拖了。
       岳彬开始冲刺——跑官。
       岳彬跑官,不,应该说,岳彬要求提职,在省直机关已不是什么秘密。他确实有条件提职。名牌大学毕业,上大学时入党,当过校学生会主席,一手好文章,口才也没得说。在学历吃香后,他又在母校“高干班”混了个经济学硕士,在副局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年,论德智才,他早该提拔了。因此,他找领导给他提职几乎是公开的,也是理直气壮的。上级领导呢,几乎每次都是这样说的,你学历高,能力强,在这个职位上任职过两个部门以上,群众基础也不错,按说这次该着你了,但是……岳彬说,每次我一听到“但是”,浑身就刷的一下凉了半截,知道我又被“但是”过去了。
       岳彬不唱歌,不跳舞,不搓麻,更不会打当今在领导干部中流行的高尔夫。工作之余,岳彬喜欢逛古玩市场,跑拍卖行。对古玩、字画鉴定略知一二,对古玩、字画的市场价值也有认识和研究。
       岳彬有一些珍品珍藏。
       电视“鉴宝”节目整天讲古玩、字画如何如何值钱,引起了同事对岳彬的注意,揣摩岳彬的藏品,有的说值百万,有的说值千万,越传越邪乎,有人干脆说岳彬身价过亿。
       同事们说岳彬藏品值钱,并不是羡慕他的身价和他的本事,言下之意是说他抠门儿。有人说,他拿出一两件藏品,送给领导,说不准省长都当上了。也有人说,正因为岳彬有这些藏品,领导也知道,而他又舍不得送才耽误了前程。
       岳彬也知道当今送古玩、字画,领导喜欢,又不掉价,是官场送礼新宠。但他确实舍不得送古玩、字画。送价值连城的珍品比割他的肉还心疼。再说了,领导不懂古玩、字画的真伪,再找个不真懂古玩鉴定的人(因为现在自称古玩鉴定的专家满大街)来鉴定,把珍品说成是赝品,领导反过头来会说你骗他、低看他、戏弄他,甚至会送到纪检部门,说他拒腐蚀永不沾,说你想送假货来陷害他等等。弄得不好送了古玩、字画珍品,反而耽误了提拔大事。这些,的确也是岳彬的顾虑。
       岳彬这次想好了,他不再直接找领导要官了,那是没文化的人干的蠢事。这次要玩点高雅的、智慧的,以文化要官。他想找名人写幅字,给领导送幅名人字画,他冥思苦想了几天,想了个高招,在送给领导的名人字画上,把要提官的意思写出来。这样既送了礼,又说了要提拔的意思,效果会更好。
       岳彬知道这次机关调房子,省委组织部长调了个光客厅就有60平米的大房子。他买了八尺整张宣纸,找到我,要我写他想好的两句话:进步需携手,事业要同心。
       我按岳彬说的写好后,他看着笔重墨浓、个头一尺见方的大字赞叹不已,连声说,字好,内容更好。你看,这内容告诉了部长,他要进步需要人携手,他的事业需要同心的人。同时,又写明了我向他表的决心,要与他同心干一番事业!组织部长也有意再上升一步,当省委副书记是他的目标,这样退休了可弄个政协主席。为此,一直在努力。
       我写好字后,觉得尾端空白太多,落款字迹不能太大,太大了有不尊重上款的人之嫌。不是岳彬赞扬字好吗,好!我在后边写上:用乾隆御制之笔所书,如有神助。
       岳彬拿着字登门组织部长家,敲开了门,部长一见岳彬,就明白他的来意,耷拉个脸,没正眼看岳彬一下,明显表示出不欢迎。但岳彬全不在意,进门后,他小心地从手包里掏出一卷纸,部长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岳彬来送礼了。部长知道岳彬爱收藏字画,还与当代书画大师们熟悉,岳彬送的名人字画应该价值不菲。说不定可值数万、数十万呢!部长心中暗自欢喜,脸也由阴转晴。
       从古至今,古玩、字画都是文人雅士互赠互赏的文雅之物,但在市场经济的今天,这些高雅之物却起了有时金钱起不到的作用,且越来越成为官场最受欢迎的礼品。
       送字画、古玩不像直接送钱那样俗。字画、古玩珍品虽然昂贵,但它属于艺术品。艺术品毕竟不是现钞,送者可堂而皇之地送,收者可毫无顾忌地收,而且送礼者和收礼者还都显得有文化,不掉价。再者,你说值十万,我可说值十元,你说是珍品,我可说成仿品。在不同的场合可有不同的说辞,甚至可以对付纪检委。
       部长也多次暗示过岳彬。岳彬这个书呆子始终不开窍,现在终于豁然开朗了。
       岳彬打开画卷后,部长看到字的落款是个还没进入拍卖市场的人所书,大失所望,眉头一下拧成了个疙瘩。但他看到后边有“乾隆御制之笔”,部长的脸又松弛了下来,浮出和谐的笑容。他拿出一支烟点着,吐出一个圆圈,看着圆圈慢慢扩大,然后递给岳彬一支,说,字算了,乾隆御制笔,我倒想见识见识。说着卷起字塞给岳彬,岳彬不知所措,刚要接画又感觉不合适,又塞给部长,字你先收下,笔我找我同学借……借……借……他突然感觉到说“借”好像不合适,马上改口,我会想办法!部长说,好,这次市长换届,你是我考虑的重点人选,我已经向领导打了报告。你还要好好努力。
       岳彬从部长家出来就直接到我家,他说,领导没看上你的字,却看上了你写字的笔,老同学一定要帮帮忙。我有些气愤,看上我的
       笔的人多着呢,前几年京都拍卖行拍卖了一只乾隆御制青花笔筒,拍出一百多万。据专家考证,这支乾隆御制笔与拍出的笔筒还有硕台、笔洗、笔阁等,同为乾隆案头一套御用之宝。是清朝末期太监从宫中偷出,流落民间。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古玩市场购得,还与故宫一位研究人员合作在海外杂志上发表过文章,是一件难得的珍品。为这支笔京都拍卖行找过我多次,他们以与拍出去的御制笔筒同样价格征集我这支乾隆御制笔,我都没给。再说,自从我得到了这支乾隆御制大抓笔后,我书写大字有了神助般的提高。他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对岳彬很生气。
       岳彬再三哀求,只是借,让部长看看。我的官提不提不说,用我生命担保,我不会给他,一百万,我的命也不值这么多钱。我猜想,岳彬肯定是要用我这支御制笔“钓鱼”,以实现他当市长的目的。
       我最后还是将乾隆御制笔给了岳彬。
       这支清乾隆御制抓笔系瓷质,笔斗直径10厘米,笔毫为狼毫,笔管长18厘米,抓手处恰可一握,笔斗处有一青花勾勒的长方形开光,开光内有横款楷书“乾隆御制”。笔管为白底青花,绘青花如意头纹,两条釉里红龙在其间腾云驾雾。笔管的底釉青亮洁白,没有一丝杂质。通体的青花纹饰仿宣德“苏泥勃青”料的艺术效果,翠蓝中闪现着黑亮的结晶斑点,深沉浓丽,釉里红龙图,色如胭脂,在白地青花间显得亮艳无比。、笔毫柔润而挺拔,虽有断痕和脱落,但更显历史沧桑,可以想象书家力透纸背之功底。
       岳彬接过笔连声恭维说,这样的笔过过眼,上上手,也算前世造化了。
       岳彬拿到笔,就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告诉京都拍卖行,他买到了拍卖行征集的乾隆御制笔,准备上拍。第二件事,告诉组织部长,乾隆御制笔“拍卖行从我老同学那里征集去要上拍卖”,他答应部长不管花多少钱,都会拍回,送给他,让他放心。第三件事,他跑到景德镇找到一位仿旧瓷高手。这位制假高手,一年仿有限件数的精制仿品,直接上拍,屡获成功。岳彬要求仿制乾隆御制抓笔,并要限期取货。将我的乾隆御制笔取了模,绘了图,照了相。
       这三件事做妥后,岳彬如期将从我这里拿走的乾隆御制笔还了回来。
       岳彬毫无保留地把他做的一切告诉我,并解释给我听。
       他说,我不能就这样送给他(指组织部长),一则,他会认为是赝品;二则,你说值百万、千万,谁信?价格是拍卖行拍出的,是市场价值,人家信!如果是赝品,怎么能上拍卖,怎么会有人争买?赝品通过拍卖也变成了真的,变成了珍品,还有拍卖证书。收藏就等于在银行存钱,等于我变相给了他一大笔钱,他会有压力的。我问,你怎么有把握拍卖行会看不出是赝品的呢?怎么能有把握拍卖行会给你上拍,会给你定高价呢?岳彬诡秘地笑笑,他把手在我面前晃晃,搓着两个指头,说,钱呀!用钱呀!我说拍卖要付佣金,你这一卖一买,里里外外要付20%佣金啊!岳彬又笑了,亏你还是高级知识分子,连小学毕业生都懂得,事先给拍卖行定好协议,保证不流拍,提高了拍卖行的成交率,再少给点钱不就行了。
       我没有想到,岳彬突然间进步很快,变得聪明绝顶,玩古玩走官场的技巧如此炉火纯青,实在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
       拍卖会那天,岳彬把我也拉进拍卖场,我坐在他旁边。岳彬戴着个墨镜,找了个举牌人坐在他前排。
       拍卖会开始了。
       当拍到大抓笔时,80万起价,委托席上一名工作人员,一手把电话按在耳上,一手举牌,拍卖师说,场外委托出价90万,岳彬指示坐在他前排的人举起了牌,拍卖师又说,100万了,还是席上委托和岳彬身旁的人在争,几轮下来争到了150万,热烈的场面突然静了下来。我看得出这个价格是岳彬和拍卖行协商好的价格,拍卖师该敲锤了。
       拍卖场里频频举牌的场面,吸引了追随者,在拍卖师悬在空中的锤正要下落之势,场内杀出了个“程咬金”,“加10万。”岳彬张着大嘴,汗珠子浸出额头。拍卖师高喊,160万,岳彬不得不举牌,170万,还是那位“程咬金”志在必得,180万。目瞪口呆的拍卖师不敢再迟疑,果断落锤,“180万成交!”
       “程咬金”马上刷卡付款取货。
       岳彬经与拍卖行反复协商:150万元归岳彬,其余30万元计划外收入加上买方10%的佣金和事先与岳彬协商好的岳彬应出的费用,归拍卖行。拍卖行答应岳彬多做一份“乾隆御制”大抓笔拍卖证书给岳彬。 这个突如其来的天上落下的大元宝,乐坏了拍卖行和岳彬。
       岳彬马上通知景德镇给他定做大抓笔的仿制高手:“再复制一件大抓笔,速速送京。”
       岳彬回到省城,将笔带拍卖证书一同送给了组织部长。
       两个月后,在市长换届中岳彬如愿升至市长。
       半年后,组织部长被纪委“双规”了。组织部长收受贿赂多,许愿多,但僧多粥少。就是说,送礼的人多而官位少,一时没摆平,被人检举,东窗事发。
       不久,纪委将组织部长移交司法机关立案调查,抄了家,“乾隆御”制大抓笔也被抄走。
       检察院找省城文物专家鉴定,结果是,“乾隆御制”大抓笔是稀世珍品,是孤品,属国宝级文物。看来,作价绝不会少于拍卖的180万。检察院将这支“乾隆御制”笔列为组织部长受贿的巨额物品。
       岳彬被停职检查。
       岳彬跑到我家,却变得异常冷静,一板一眼地说:老同学,你记住了,关键的时刻你要拿出你真的乾隆御制笔,来证明我送给组织部长的笔是赝品。
       岳彬出事,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没有想到“乾隆御制”笔生出如此惊人是非。
       我不敢再用乾隆御制大抓笔写字了。
       我要把它收藏好,备不住,我还要拿着大抓笔在法庭上作证,来证明岳彬送组织部长的所谓“乾隆御制”大抓笔不是真的,是实实在在、无可争议的赝品!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