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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京派”的三幅漫画像
作者:止 庵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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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多年以后,沈从文说:“实际上并没有京派。”(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与金介甫的谈话)此语出诸通常被看作该派中坚,亦为这一名目的“间接创造者”之口,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另外一位向被列入此派的作家师陀,也说:“我不记得朱光潜、刘西渭曾讲过我属于‘京派’,当时在北平的作家,如冯至、吴组缃等,全不属于‘京派’。”(一九八八年一月二十六日致杨义)——长期以来,“京派”既不是个好名目,也不是个准确的名目。
       现在用法自然不同。在各种文学史、论著、文章,乃至选本之中,均以“京派”指当年一批作家:沈从文、朱光潜、周作人、林徽因、俞平伯、冯文炳(废名)、刘西渭(李健吾)、杨振声、凌叔华、朱自清、李长之、冯至、芦焚(师陀)、萧乾、曹禺、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林庚、常风等。虽然当事人所说,容有出入。前张师陀的话是一例;朱光潜则云:“‘京派’在‘新月’时期最盛,自从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之后,就日渐衰落。”如此,“新月派”亦当归为“京派”。另一方面,他又说:“《文学杂志》尽管是‘京派’刊物,发表的稿件并不限于‘京派’,有不同程度“左派”倾向的作家如朱自清、闻一多、冯至、李广田、何其芳、卞之琳等人也经常出现在《文学杂志》上。”(《自传》)如此,前列名单又要缩减了。
       《辞海》释“文学流派”云:“在一定历史时期里,对现实与文学的关系的看法或主张大致相近,艺术倾向和创作风格也相近的作家自觉或不自觉的组成。”论家竭力找出上述作家“对现实与文学的关系的看法或主张大致相近”、“艺术倾向和创作风格也相近”之处;尽管承认“作为一个文学流派,其成员的群体意识不强,他们既没有统一的、十分明确的文学口号,也没有有意识结社成派的行为与打算”。对照《辞海》的说法,这大概算是一种“不自觉的组成”罢。只是“一定历史时期”之具体起止,迄未敲定,而这就牵扯到人员构成,是以名单时见增删,较早的徐祖正、梁遇春,较晚的穆旦、汪曾祺,均在其列。
       然而被列为“京派”者,既有小说家、剧作家,又有诗人、散文家,还有文学理论家和文学批评家,要指出他们“对现实与文学的关系的看法或主张大致相近”已属不易,认定他们“艺术倾向和创作风格也相近”更其困难。是以论家往往限于某一文学样式,挑出一二代表人物,总结出所谓“京派特色”。譬如前期举了废名,后期举了沈从文,以为以作者论,大约可以沈氏自称的“乡下人”概括;以作品论,大约可以“乡土文学”概括,而这正与“海派”作家之为“现代人”,多写“都市文学”形成对比。但却难以推而广之,涵盖所有“京派”作家。何况沈从文本身就对废名最具风格的《桥》和《莫须有先生传》深致不满,认为前者“实在已就显出了不健康的病的纤细的美”,后者“有作者衰老厌世意识”,“不过是一种糟蹋了作者的精力的工作罢了”。(《论冯文炳》)甚至将其与“海派”穆时英相提并论:“废名后期作品,穆时英大部分作品,近于邪僻文字。虽一则属隐士风。极端吝啬文字,邻于玄虚,一则属都市趣味,无节制的浪费文字,两相比较,大有差别,若言邪僻,则二而一。”(《论穆时英》)
       讲到这里,差不多要退回“实际上并没有京派”了。反正有“京派”这个名目,有一批成就或大或小的作家,其间关系却难以厘清。在我看来,最好是不管什么“京派”不“京派”,径直去读他们的作品。好在近年文献整理工作成绩卓著,其中大部分人的全集或文集均已面世。通读之后,再去考虑他们各自“对现实与文学的关系的看法”如何,“艺术倾向和创作风格”如何,进而超越具体文学样式,看看彼此是否可能存在相通之处。不过这里不是详细报告读后感的地方。且将后来论家所言“京派”搁置一旁,回头看看当初怎会生出此一名目,其间纠葛又是怎么回事。
       二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八日,沈从文在《大公报·文艺》发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批评一些文人对于文学创作态度欠缺“认真严肃”:“平常人以生活节制产生生活的艺术,他们则以放荡不羁为洒脱;平常人以游手好闲为罪过,他们则以终日闲谈为高雅;平常作家在作品成绩上努力,他们则在作品宣传上努力。这类人在上海寄生于书店、报馆、官办的杂志,在北京则寄生于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中。这类人虽附庸风雅,实际j-却与平庸为缘。”所论本来不分“京”、“海”;“大学、中学以及种种教育机关”云云,更对应得上“京派”的特色之一:他们多半是北平大学里的教师和学生。
       上海的苏汶(杜衡)起而反击,所作《文人在上海》一文(载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现代》月刊第四卷第二期)指责沈从文“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这名词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笔抹杀”。沈从文遂作《论“海派”》(一九三四年一月十日《大公报·文艺》)和《关于海派》(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大公报·文艺》),进一步阐发己见。多少承袭周作人从前在《上海气》中所说:“上海滩本来就是一片洋人的殖民地;那里的(姑且说)文化是买办流氓与妓女的文化,压根儿没有一点理性与风致。这个上海精神便成为一种上海气,流布到各处去,造出许多可厌的上海气的东西.文章也是其一。”然而沈氏并未自许“京派”,只讲:“海派如果与我所诠释的意义相近,北方文学者用轻视忽视的态度,听任海派习气存在发展,就实在是北方文学者一宗罪过。”(《论“海派”》)
       这里插说一句:正因为如此,师陀后来像沈从文一样不承认曾有“京派”存在,进而连“海派”也一并否认。有云:“沈从文当初提出反对‘海派’,也许是讲‘海派’写作不严肃,不包括思想问题。既然如此,也就不应把‘京’‘海’两派写进文学史,更不应编什么‘京派’小说选,‘海派’丛书。因为对任何作家,他本人总认为写作是严肃的。京海两派均非流派,西方文学史我知之甚少,中国文学以地方分的,似乎也仅有所谓‘江西诗派’,那是它的作家所追求风格不同。”(一九八八年六月十四日致沙汀)
       回到前面的话头,当年参与“京”、“海”之争者尚有他人,特别是鲁迅。一九三四年二月三日,他在《申报·自由谈》发表《“京派”与“海派”》一文说:“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本籍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亦非皆上海人。梅兰芳博士,戏中之真正京派也,而其本贯,则为吴下。但是,籍贯之都鄙,固不能定本人之功罪,居处的文陋,却也影响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此之谓也。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京派”之说,未必由鲁迅首创;“京派”以“一群人所聚的地域”划分,具有“官的帮闲”性质,却因此一语定谳。
       以后鲁迅又作《“京派”和“海派”》一文(一九
       三五年五月五日《太白》第二卷第四期),以“京派大师”代沈从文,以“真正老京派”代周作人,此外还有谁属于“京派”,则未列举。不过鲁迅对自己先前的说法略作修正:“当初的京海之争,看作‘龙虎斗’固然是错误,就是认为有一条官商之界也不免欠明白。……要而言之:今儿和前儿已不一样。京海两派中的一路,做成一碗了。”大概在他眼中.沈、周二位与“海派小丑”苏汶、“真正小海派”施蛰存及“半京半海派”林语堂,已经无甚区别。
       很长一段时间,谈及“京”、“海”两派,均以鲁迅上述论断为据。前引沈从文、师陀的话,却不无抗议之意。沈从文更说:“鲁迅批判的人正是我指摘的那些人,但鲁迅批评他们,那完全合理,我指摘他们那便完全不合理。”(一九八○年六月二十一日与金介甫的谈话)主要指对“海派”的看法而言;至于“京派”,则要复杂多了。
       鲁迅在《“京派”与“海派”》中讲“‘京派’是官的帮闲”,与现在所说“京派”作家全不搭界,就连与《“京派”和“海派”》中指定的“京派大师”和“真正老京派”也对不上号。倒是先前一篇用他的笔名发表,实际上为瞿秋白所作的《王道诗话》(一九三三年三月六日《申报·自由谈》),似乎可以用作这一考语的说明:“‘人权论’是从鹦鹉开头的。据说古时候有一只高飞远走的鹦哥儿,偶然又经过自己的山林,看见那里大火,它就用翅膀蘸着些水洒在这山上;人家说它那一点水怎么救得熄这样的大火,它说:‘我总算在这里住过的,现在不得不尽点儿心。’(事出《栎园书影》,见胡适《人权论集》序所引)鹦鹉会救火,人权可以粉饰一下反动的统治。这是不会没有报酬的。……中国的帮忙文人,总有这一套秘诀,说什么王道,仁政。你看孟夫子多么幽默,他教你离得杀猪的地方远远的,嘴里吃得着肉,心里还保持着不忍之心,又有了仁义道德的名目。不但骗人,还骗了自己,真所谓心安理得,实惠无穷。”只是鲁迅把“帮忙”改派给“海派”,“京派”则换成“帮闲”了。——显而易见,鲁迅所谓“京派”包括胡适和其他《独立评论》作者在内,否则有关论断就要落空。至于论断确当与否,则是另一问题,姑置勿论。无论如何,这与沈从文讲的“文学者”,与“海派”文人所反击的“京派”,没有多大关系。
       鲁迅还有一篇《言论自由的界限》(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申报·自由谈》),“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一语即出此中,所说:“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类似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党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党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该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国报同声致讨,连《新月》杂志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入学士的团体,这时就也来了一大堆引据三民主义,辨明心迹的‘离骚经’。现在好了,吐出马粪,换塞甜头,有的顾问,有的教授,有的秘书,有的大学院长,言论自由,《新月》也满是所谓‘为文艺的文艺’了。”似乎也与“官的帮闲”相符。而这又恰与后来朱光潜的说法对上号了。
       三
       鲁迅在《“京派”与“海派”》中,另有一番话说:“而北京学界,前此固亦有其光荣,这就是‘五四’运动的策动。现在虽然还有历史上的光辉,但当时的战士,却‘功成,名遂,身退’者有之,‘身稳’者有之,‘身升’者更有之,好好的一场恶斗,几乎令人有‘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之感。”这使人联想到此前他在《(自选集)自序》中所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以及此后在《忆刘半农君》中所说:“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显然“京派”也指过去“北京学界”他的一帮“伙伴”,如刘半农、钱玄同等,还有胡适,——“官的帮闲”与“京派”,就此搭上边儿了。
       前引《“京派”与“海派”》的话中,隐约可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即周作人,虽然他只能算是界乎“身稳”与“身退”之间。鲁迅对于“京派”的批判,其实是对于周作人及“小品文”的系列批判的一个环节。只是始终未提周作人的名字;讲得最明白的,只有《“京派”和“海派”》中“真正老京派”那一回。
       周氏兄弟一九二三年失和;其后一段时间,却仍然并肩作战,在女师大事件以及与陈源的论战中均如此,直到一九二八年一并受到创造社、太阳社“革命文学家”的批判。此后鲁迅通过翻译出版片上伸《现代新兴文学的诸问题》,卢那察尔斯基《艺术论》、《文艺与批评》,普列汉诺夫《艺术论》,以及《文艺政策》等,转向左翼文学或革命文学,并成为其领袖;周作人则坚持一贯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立场。“京”、“海”之争,不无二人暗自较量之意。
       有关“革命文学”的论争之后,周作人概括自己的看法:“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燕知草〉跋》)此种“反抗”是个人的,而不是集体的;是独立的,而不是附庸的。周作人认定现代散文——也就是他过去倡导的“美文”——可以承担这一使命,而且自有渊源,即“与明代的新文学家的意思相差不远”(《〈杂拌儿〉跋》)。下一阶段他的思想,至此已见端倪。继而他借用“诗言志”与“文以载道”概括文学上的两种潮流(《金鱼》),以“言志”承袭“反抗”,并上溯到明末的公安派和竟陵派;“载道”则指与之对立的一切,包括“革命”与“反革命”在内。“言志”所涵盖的并不止是周作人自己的写作。此时在他周围,已经聚集了志趣相当的一群人,包括同辈的钱玄同、刘半农、张凤举、徐祖正,日后被称为“苦雨斋四大弟子”的俞平伯、江绍原、废名和沈启无,以及梁遇春等。一九三○年五月十二日,废名和冯至合编的《骆驼草》周刊问世。发刊词所言“不谈国事”、“不为无益之事”,以及“文艺方面,思想方面。或而至于讲闲话,玩古董,都是料不到的,笑骂由你笑骂,好文章我自为之,不好亦知其丑,如斯而已,如斯而已”,深受周作人的影响。周作人、徐祖正、俞平伯、废名、沈启无、梁遇春、冯至等。是该刊的主要作者。论家后来将其中不少位划归“京派”。
       自一九二八年末以来,周作人的创作陷入低潮,唯《骆驼草》出刊的半年期间写作较多。他提出:“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冰雪小品选〉序》)过去所说“美文”,至此已为“小品文”所替代;后者涵盖了前者的文体特色,而更强调其渊源性和反抗性。周作人为自己以及志同道合者找到一块立足之地,武器是“小品文”,旗帜是“言志”,以与一切“载道派”相抗衡。一九三二年春,周作人应邀在辅仁大学做系列讲演,上述思想得到更系统的阐释。后整理成《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出版。此书影响很大,乃至引发“晚明小品热”,一时选编、翻印成风,尽管只是揭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的余绪,
       却有反客为主之势。
       周作人一九三三年九月十日日记云:“四时往达子营三九,应沈君茶话之约,谈《大公报·文艺副刊》作文事,七时回家。”“沈君”即沈从文,已经接替吴宓成为主编。新的副刊第一期于九月二十三日面世。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改由萧乾主编。一九三七年五月一日,朱光潜主编的《文学杂志》月刊创刊;八月一日,第四期出版后休刊。以后朱光潜说:“他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我编商务印书馆的《文学杂志》,把北京的一些文人纠集在一起,占据了这两个文艺阵地,因此博得了所谓‘京派文人’的称呼。”(《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
       周作人是《大公报·文艺》的主要作者之一,他也借为这副刊撰稿,重新进入创作高潮,《夜读抄》、《苦茶随笔》、《苦竹杂记》、《风雨谈》、《瓜豆集》、《秉烛谈》、《秉烛后谈》等集子,均写于此后四年间。沈从文与其他作者,如朱光潜、林徽因、杨振声、李健吾、朱自清等,都和周作人一样自外于左翼文学或革命文学;周作人的上述思想,或许在他们那儿得到共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批人的所作所为,合乎“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或“言志而不载道”。周作人因此也就被看作“京派”的精神领袖,有“北方文坛盟主”之称。——话说至此,可以总结一句:鲁迅所谓“‘京派’是官的帮闲”,乃是针对中国思想界和文学界所有自由主义者而言。确当与否,同样姑置勿论。虽然除了周作人,别的作家并不标榜“言志”,所写也不以“小品文”为主。而沈从文在批评废名《莫须有先生传》“趣味的恶化”时,直接溯源于周作人——“在文章方面,冯文炳君作品所显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其大为反对的文人态度欠缺“认真严肃”,同样针对“文学的趣味自由主义”,所举代表,“在散文中有周作人俞平伯等的写作。”(《论冯文炳》)沈从文讲“鲁迅批评的人正是我指摘的那些人”,应该也包含这层意思。
       四
       一九三三年,“轰的一声,天下无不幽默和小品。”(鲁迅:《一思而行》)这与周作人的言论有些关系,但并不完全相关。如前所述,周氏标举“小品文”,与其说提倡一种文学样式,不如说强调个人的反抗精神,尽管他自己被誉为“小品散文之王”;至于林语堂等津津乐道的“幽默”,周作人不以为然。在所编《苦茶庵笑话选》的序中说:“中国现时似乎盛行‘幽默’,这不是什么吉兆。帝俄时代一个文人说,讽刺是奴隶的言语,这话很有意思。乡民相遇,说某人‘伽蓝菩’了,虽与当铺的伙计酒醉饭饱将头比屁股仿佛相似,实际上却有一个暗黑的背景。让人民去谈论,发泄他们的鸟气,无论是真的苦痛或是假的牢骚,这倒是一种太平气象罢。”但是文坛似乎无意对此细加甄别。
       一九三三年十月,鲁迅在《现代》第三卷第六期发表《小品文的危机》一文。有云:“‘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似乎与《“京派”与“海派”》讲的是一回事,不过一以文论,一以人论而已。虽未提及周作人的名字,却可理解是对其十余年来思想与作品发展变化的总结。
       鲁迅后来所作《隐士》一文(载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太白》第一卷第十一期),是对“‘京派’是官的帮闲”一说的进一步发挥:“登仕,是啖饭之道,归隐,也是啖饭之道。假使无法啖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飞去飞来’,正是因为要‘隐’,也就是因为要啖饭;肩出‘隐士’的招牌来。挂在‘城市山林’里,这就正是所谓‘隐’,也就是啖饭之道。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啖饭之道。”特别针对“隐士”,似乎已与前此多所攻讦的胡适等无关,而把矛头对准“京兆布衣”周作人了。下面这番话,论家多引用来评价周作人:“虽‘隐’,也仍然要啖饭,所以招牌还是要油漆,要保护的。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而鲁迅称周氏为“真正老京派”,便在此后不久。
       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问世。创刊号卷首登出“知堂先生近影”和周作人的《五秩自寿诗》,被鲁迅说成“京派开路的期刊”。此期及随后两期,还有沈尹默、刘半农、林语堂、蔡元培、沈兼士和钱玄同的唱和之作。左翼文人奋起批判。先是鳌容(廖沫沙)作《人间何世?》(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指责周氏“自甘凉血”、“误尽苍生”;继而胡风又作《过去的幽灵》(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十七日《申报·自由谈》),有云:“周先生现在自己所谈的鬼,听人家谈的鬼,是不是当年他翻译的时候叫我们防备的幽灵呢?昔日热烈地叫人防备,现在却促膝而谈之,不晓得是鬼们昔日虽然可恶而现在可爱起来了呢,还是因为昔日虽然像现在的批评家似的‘浮躁’,而现在的八道湾居士却功成圆满,就是对于小鬼也一视同仁了?”其后许杰写《周作人论》(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三卷第一期),看法如出一辙。这与“京”、“海”之争属于同一范畴。各位所论,其实都本诸鲁迅《小品文的危机》与《“京派”与“海派”》。虽然鲁迅私下对此稍有异议:“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辞,已为今之青年所不僚,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一九三四年四月三十日致曹聚仁)此言公布于世,已在其逝世以后。周作人在《重刊袁中郎集序》中讲的,却与鲁迅之意暗合:“国家之治乱兴亡自当责有攸归,兹不具论,如音之为乱世或亡国,则固有乱世或亡国的背景造成之,其或怨怒或哀思的被动的发音者应无庸议。”(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大公报·文艺》)
       巴金以短篇小说《沉落》(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文学》第三卷第五期)参与了“京”、“海”之争。所塑造的那个“他”,“整天躲在房间里,谈着几百年前的事情怎样怎样,相信着一切存在的东西,愿意听凭命运摆布,不肯去改变生活”,即以周作人为“原型”。小说这样描写“他”的形象:“一个圆圆的光头,一副宽边的大眼镜,一嘴的小
       胡子,除了得意和满足外就没有表情的鸭蛋形的脸。”并说:“他读过那么多的书,而我所读过的连他的藏书的十分之一也不到,其实恐怕还只有百分之一!……我很奇怪他这个瘦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的书。”据作者讲:“《沉落》所攻击的是一种倾向,一种风气:这风气,这倾向正是把我们民族推到深渊里去的努力之一。”这涉及对周作人三十年代创作与思想的总体评价;如前所述,对此持否定意见者,不仅有鲁迅等左翼文人,还有沈从文。将近十年后,胡兰成也提出“希望周作人的时代过去”:“我是更喜欢他在五四运动到北伐前夕那种谈龙谈虎,令人色变的文字的,后期的文字呢。仿佛秋天,虽有妍思,不掩萧瑟。”(《周作人与路易士》)
       巴金与周作人确曾有所接触,见周氏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日记:“章靳以、巴金二君来访。”十一月二十六日:“午往丰泽园,应《大公·文副》招,来者金甫、从文、平伯、佩弦、西谛、健吾、巴金、梁思成君夫妇等。”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一日:“往丰泽园《文艺副刊》之会,来者适之、一多、思成、今甫、平伯、佩弦、公超、上沅、芾甘、饶子篱君、从文夫人等多人。”然而巴金对周作人的了解相当有限。譬如让“他”说:“勿抗恶,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满洲国’也是这样。所谓恶有时也是不可避免的,过了那个时候它就会自己消灭了。你要抗恶,只是浪费你的时间。你应该做点实在的事情,老是空口嚷着反抗,全没有用,而且这不是你的本分。你们年轻人太轻浮了。真是没有办法。”其实周作人从前在北京大学讲《近代欧洲文学史》时,已经说过:“盖Tolstoy诏人以不抵抗,亦并谕人以不服从。人唯当服从其良知,外此更无权威,得相命令。世间最恶,实唯强暴。人以强暴相加,于己虽不利,而若以强暴相抗,则以暴敌暴,恶将更滋,故当无抵抗。逮人或迫我以强暴加诸人,则宁忍受其咎,而勿更助长其恶,故复取不服从也。”而当沈从文责以“写文章难道是为着泄气”时,巴金回答:“老实说我写文章,没有一次不是为着泄气。”不妨将其看作是关于周作人乃至整个“京派”的一幅漫画像罢。
       五
       假如真有“京派”的话,沈从文和朱光潜堪称核心人物,所编《大公报·文艺》和《文学杂志》即为主要阵地,他们还是一系列聚会的召集者。“京派”“没有有意识结社成派的行为与打算”,论家往往视聚会为其联系或存在的方式之一。沈从文差不多每月邀请作者聚餐一次;至于朱光潜,则如卞之琳所说:“他家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逐渐成了北平文艺小圈子中的一个无形的‘沙龙’。”(《追忆邵洵美和一场文艺小论争》)
       这里还要提到林徽因。她的“本功”是建筑学家,卓有成就;从事文学活动属于“玩票”,所写诗、小说、散文、剧本,数量不多,却尽是精品。林徽因也是“京派”的核心人物。一九三六年底,《大公报》举办“文艺奖金”评选,她与杨振声、朱自清、朱光潜、李健吾、凌叔华、沈从文等担任评委,选中的是何其芳的散文集《画梦录》、曹禺的剧本《日出》和芦焚的小说集《谷》。《画梦录》获奖,据说正是林徽因推荐与游说的结果。与此同时,她还受邀编选了一本《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入选者之一是崭露头角的季康(杨绛)。林徽因所撰题记有云:“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沈从文从前强调“认真严肃”,她似乎意在将其落到实处。《文学杂志》创刊,林徽因又与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朱光潜等一起列名编委。
       林徽因更著名的是她的“沙龙”。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七日至十月二十五日,冰心在《大公报·文艺》连载短篇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据说所写即是就中情景。有云:“我们的太太自己以为,她的客人们也以为她是当时当地的一个‘沙龙’的主人。当时当地的艺术家、诗人,以及一切人等,每逢清闲的下午,想喝一杯浓茶,或咖啡,想抽几根好烟,想坐坐温软的沙发,想见见朋友,想有一个明眸皓齿能说会道的人儿,陪着他们谈笑,便不须思索的拿起帽子和手杖,走路或坐车,把自己送到我们太太的客厅里来。”来客有一位科学家陶先生,一位画家兼诗人袁小姐,一位诗人,一位文学教授,一位哲学家,一位政治学者,一位美国的艺术家兼风流寡妇柯露西,一位周大夫,主人则还有“我们的先生”。或许各有影射对象,其中爱慕“我们的太太”的诗人,“白袷临风,天然瘦削”。“他的头发光溜溜的两边平分着,白净的脸,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态度潇洒,顾盼含情,是天生的一个‘女人的男子”’,很像是徐志摩。至于后文,李健吾在《林徽因》一文中说:“我记起她亲口讲起的一个得意的趣事。冰心写了一篇小说《太太的客厅》讽刺她,因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为中心谈论时代应有的种种现象和问题。她恰好由山西调查庙宇回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
       十多年后,钱钟书又写了短篇小说《猫》(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文艺复兴》第一卷第一期),几乎是把冰心曾经挖苦过的事情照样挖苦一遍。《我们太太的客厅》和《猫》,算得上是另两幅关于“京派”的漫画像;与其说从中看林徽因等,不如说得以获知两位作者的某种态度。钱氏笔下,“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假使我们在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战前的北平,你马上获得结论:她是全世界文明顶古的国家里第一位高雅华贵的太太。”这位“我们的太太”的丈夫叫李建侯。至于“沙龙”,则云:“她并不是卖弄才情的女人。只爱操纵这许多朋友,好像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碟子。颐谷私下奇怪,何以来的人都是近四十岁、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这些有身家名望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来,是他们现在唯一经济保险的浪漫关系,不会出乱子,不会闹笑话,不要花钱,而获得精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乐部。建侯并不对他们猜忌,可是他们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点上通力合作:李太太对某一个新相识感兴趣,他们异口同声讲些巧妙中听的坏话。他们对外卖弄和李家的交情,同时不许任何外人轻易进李家的交情圈子。这样,李太太愈可望而不可即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习惯,相与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唤得动,掌握得住,她也懒得费心机更培养新习惯。”小说写了十来位客人,影射更其露骨,譬如“曹世昌”是沈从文,“傅聚卿”是朱光潜,“陆伯麟”是周作人,诸如此类。——这回未见林徽因有所反应,或许觉得此等显露聪明之作,不必理会。
       六
       这里讲的,都是有关“京派”的话;这些话,连同“京派”这个名目,归根到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作家的作品。假如以沈从文接办《大公报·文艺》为上限,以抗战爆发,《文学杂志》休刊为下限,短短四年间,周作人的《夜读抄》(一九三四)、沈从文的《边城》(一九三四)、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一九三六)、李健吾的《咀华集》(一九三六)、曹禺的《日出》(一九三六)和何其芳的《画梦录》(一九三六)等,洵为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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