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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老夫妻
作者:陈蔚文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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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就黑了。他抱着宝在房间走动,“宝哎,天又黑了,一天又过掉了。”宝在怀里睁着黑亮亮的眼睛,胖嘟嘟的脸,小嘴因为刚喂过橘子还咂吧着,她才五个半月。
       她在厨房煮宝的奶糕,奶糕搅着搅着就稠了,本来书上说四五个月大才能兑加辅食,他们三个月不到就给宝兑了,两块钱一包的奶糕,当地食品厂产的,吃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宝长得很喜人。奶糕煮好就往奶瓶里灌了,兑上奶粉,有时加个蛋黄,搅匀——可别小看调奶,太婆有时来看宝,帮着调,老是调稀,宝一会儿尿布就湿了;她调呢,总是调稠了,因为怕宝晚上尿多,但宝吸得费力,只吃半瓶就不吃了。
       他调得最好,不稠不稀,刚好,宝咕噜咕噜喝着,边用小手胡乱拍着奶瓶,像给自己打节拍,有时一气可以喝掉一瓶,边喝就边睡了。不过,宝现在没那么乖了,喂奶常要折腾,哼唧几声,眼睛滴溜转,不专心,有时喝小半瓶就要挣扭着小身子,她埋怨他,给宝吃杂了!东喂次橙子,西喂次葡萄——这是宝最爱吃的水果,剥了皮的葡萄送到嘴边,宝可着劲吮,有几次没捏牢,葡萄呼噜一下就被吸进去了,连同葡萄籽儿,把他们吓得!好在宝又噗地把葡萄整个吐出来了。下回他们就牢牢捏住,葡萄又滑又溜,每回喂都费不少劲,但宝爱吃,费这点劲算什么呢?有一回,他很高兴地告诉她,宝会吐葡萄籽了!因为有次喂完葡萄他在宝的小胖脖子下发现了几粒葡萄籽,据此他觉得五个半月的宝自己会吐葡萄籽了,这让他们高兴不已。
       等奶凉的空儿,她去阳台收尿片。一天下来,他们洗都洗不及,天又阴。阳台两天下来挂满了尿片。冬天水冷,她有风湿,戴了橡胶手套洗,手还是隐隐作痛,他看见就要拿过来几把搓了,但她也心疼他,好歹62岁的人了,从早忙到晚,洗菜洗碗,手皲得厉害,关节处还裂了小口子,她也裂了,用胶布缠着,到晚上就掉了,他骂她,不晓得多缠一点儿!他重剪了一条,替她在关节上缠了两圈,他不缠,“我这手,没事!”
       他做晚饭,把宝搁在车里,切胡萝卜时他举起来给宝看,宝哎,这是胡萝卜,小白兔爱吃的胡萝卜,宝也爱吃是不是?宝在车里挥小手,想去抓挂在车上的小猪——一只很小的,还没成人巴掌大的粉绒猪,宝没什么玩具,这只小猪不知是哪个亲戚孩子落在家里的,宝很小就和它玩了。尽管后来添了几样玩具,小毛熊什么的,但一见这只猪,宝总格外激动,像那是她打小要好的表姊妹。
       晚饭简单,很快做好了,胡萝卜炒油渣,青菜,一碗中午剩的海带肉汤,还有碟腌橘子皮。白炽灯有些昏暗,女儿在家时说了好多次要换,说在这种光下吃饭一点食欲也没有,但总没换。他倒了杯酒,让宝坐在腿上,用肉汤拌了点饭,用小匙喂她。宝真厉害,面条,饭,她都会吃了,确切地说,是有时他用筷子蘸点菜汤喂她,有次喂了粉条,里面搁了胡椒,第二顿热过后他忘了,宝一吃眼泪就出来了,小脸涨得通红,不过宝没哭出声,她骂他,什么记性!看把宝呛的!他说,小孩子吃点辣有什么!其实他心里歉疚得不得了,她不在时,他还给宝道了歉,“都是外公不好,外公老糊涂了,不记得粉条里搁了胡椒,宝你莫怪啊!”宝咧着没牙的嘴冲他笑,他知道宝一点没生他的气呢。
       晚饭,他们说起过几天该抱宝去打这月的疫苗了——那真是可怕的经历!防疫站很远,上回去,天落着雨,风又大,他们打了车,一路上她的心都提着,码表跳一下她的心跳两下,好在城市不大,码表在13块钱时停住了,她暗暗地松了口气。
       防疫站里鬼哭狼嚎,那些抱来打针的孩子尖叫着,哭着,护士满脸的不耐烦。宝不哭,她好奇地睁着眼睛,大约很少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宝还挺高兴,冲生人笑。轮到宝打了,别的孩子杀猪一样挣扎,宝只在针头扎进小屁股后几秒才“嘤”地哭了一声,很快止住,这让他们很欣慰,同时她又发愁,“你说她不会傻吧?咋打针都不晓得哭呢?是不是反应慢?”
       “你才傻呢!你这人,啥事都爱往坏处想,咱宝的反应才不慢呢!我看她顶聪明!这里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她!”他生气了,他最烦她唠叨,操心宝这里不对那里不好。
       她还想说什么,可宝趴他肩膀冲她一咧嘴,她就笑了,真的,宝真是个好宝宝!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嘴往上扬,她觉得一天云都散了,哪怕再累,心里再搁着愁事。宝越长越好看了,笑起来胖嘟嘟的脸上有两个酒窝,眼睛虽不是双眼皮,但黑,亮,有神,配上小鼻子小嘴,真是爱死人呢。
       他想再问护士领药和下回打针的事,护士眼皮都不抬一下,像跟前没他这个人。他又问了一遍,她眼皮还是没抬,他血一下涌上来,她忙把他拉到一边,他血压高,气不得,她上前赔着笑又问了一遍,护士这回爱答不理地吐了几个字,像吐的是金子,吐多了要给人占大便宜。她勉强听明白,拉他走了,劝他,“在这儿工作也不易,成天耳边这么鬼哭狼嚎的,哪有什么好心情?”他不吭声,依着他从前的脾气早脸红脖子粗地发作了!可现在怀里抱着宝,她的小脑袋依着他,绒绒的,口水有时蹭到他脸上,他的心就软了,就什么都似乎可以原谅了。
       晚饭后他洗碗,她喂宝奶,得抱到房里喂,客厅电视播着天气预报,宝一看电视就不好好吃,脑袋扭来扭去地盯着电视,抱到房间,宝快吃完时,电话响了,是女儿打来的,问宝乖不乖,她说,乖。吃奶呢。她问电话那头的女儿,吃了饭没?  刚吃,下了碗面。  她心中就不好过,在外头累了一天,这么晚才吃一碗面!女儿大概听出她不好过,有些后悔顺嘴说吃了面,忙说,面里下了蛋和青菜呢。
       怎么这么晚回呢?
       快年关,公司忙得很,还有同事在加班呢。
       她的心就又痛了一下,女儿以前工作的地方她去过一次,上回去接女儿回家时。一个大写字间被隔成一块块的,都是些和女儿年龄相仿的同事,家多在外地,桌上胡乱堆着快餐盒和方便面,那些东西能有多少营养?那些年轻人要么趴在电脑前,要么打电话,说什么信用证、提单,全是她听不懂的词儿,他们脸色都不好,青黄着,像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这要让做爹妈的见了该有多心疼呢!而女儿也和他们一样过着吧,成天忙到七八点回出租房,原本挺圆的脸颊都陷下去了。
       从开始,他们就不赞成女儿去南方打工,但女儿执意要去,她上班的印刷厂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她在的激光照排室有好几个都跳槽了,女儿也想走,说待着没劲,有什么前途呢?她那些去了北京和南方的同学都发展得不错!当爹的是不同意的,他说你以为外头有金子捡?人家回来你看到的是风光,那些看不到的东西你怎知道?印刷厂不好可以再换个地方,好歹家在这儿,不会饿着冻着你!女儿很生气,“爸,你对我就这么点要求,不饿着冻着就行?那我上街摆个擦鞋摊油饼摊也饿不着呢!我偏去,我就不信我混不出个名堂!”女儿想走还有个原因是为感情,毕业好几年,谈了两个都没成,年初谈了一个开头好好的,不知怎么又磕磕绊绊,那男人是电视台下面一个广告杂志的,认识时还挺体面,久了就露本性了,爱喝爱胡吹,尤其在女
       的面前,说和电视台的谁谁谁是哥们儿,哪个主持又是他干姐姐,实际他有多少能力她还不知道吗?没正经办成过一件事!她想和他断,男人不同意,说一定改,但从没见行动,连她生日那天还陪着一个扮得像火鸡的俗艳女孩去试镜——就那样要能当得了主持,电视台还有收视率?!女儿就烦了,和他三天两头吵,想索性一走了之,也懒得给他机会死缠硬磨。而且,她听说当年下铺的一个女同学在北京找了个家里颇有背景的对象,女儿愈觉得这个地方待着也就这么大出息,工作也好,爱情也好,都见不着什么亮光。
       女儿铁了心要走,他们也没法子,女儿看着随和但性子犟,像他,一旦犟上了那就用牛车也拉不回。女儿就去了南方,走的头晚他们一宿没睡,做妈的流了一晚泪,他们知道,女儿肯定要吃苦头的,他们养了她那么些年不了解她吗?犟不说,说话也老得罪人,遇上事又不爱和人说,自个儿心里憋屈着,还有,也不像别家女孩那般活泛,招人喜欢,叫她过年拎点东西去领导那走动一下,跟杀她一样!这样的性格出去不要吃亏吗?而且女儿高考那年住校把胃给弄坏了,吃硬点、冷点的东西就痛,他们哪放得下心呢?
       女儿还是走了。秋天走的,老沉的箱子,当妈的往里面硬塞了几个瓶罐,是女儿爱吃的酱腐乳、豆豉鱼之类,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女儿只搭下筷子,别吃多了!胃不舒服。女儿说,知道,我都快奔三了!
       他们这才想起女儿27了,实际上她看起来还小上两三岁,直头发,牛仔裤——女儿走时穿的那条裤子让她想起心里就酸,裤子是个什么品牌,因为后臀口袋破了打了4折,就这还要146元!女儿很高兴,也很满意,这牌子的牛仔裤是她一直想买却没能买的,她说,这下好了!她把口袋细细补好了,这是她最贵的一条牛仔裤,以前女儿的衣服都在一些小店买,一般不超过六七十块,印刷厂就那些工资,够干什么呢?当然六七十块的衣服穿在女儿身上也挺好看。她从不问他们要钱,还常给他们买些东西,当爹的鞋子,当妈的衣服围巾,他们省俭了一辈子,衣柜里稍许体面些的东西多是女儿给买的,比方他的鞋,他脚宽,不易买鞋,也从来舍不得买好些的,她碰上品牌打折的就格外留心,有回碰上一个牌子断码搞特价,女儿给选了双软皮的,得意得不行。回来她说,你爸还不定穿得进呢!他那双脚跟锄头似的!女儿说,没问题,我比过了,我塞个拳头还松点爸就一准合脚!他试了一下,果真,鞋子衬脚,走起来惬意。女儿还真知道他的脚有多宽了!这双鞋他穿得很爱惜,爱惜得几乎很少穿,平日还穿那双磨秃了跟的灰茬茬旧鞋。
       女儿走后他们一颗心揪着、悬着,每天看天气预报的重心也转移了,好像是他们也搬去了那个城市,那里在建什么桥什么路,白菜多少钱一斤全和他们相关。刮风了,下雨了,要变天了,他们比女儿还先知道。女儿每周会打次电话回来,说这里啥都贵,钱不经用,他们尽量打过去,特意买了IP卡,每回要拨一长串号才能再拨长途,他们戴着老花镜认真拨,有时要拨几回才通。
       女儿说她在一家公司上班了,公司做外销业务,就是在国内组织些库存类产品,然后联系些出口商与外方公司,女儿和那些年轻人要做的就是搜集大量信息,包括国内外的贸易网站,比较价格,发布信息,联系工厂供应商和外方公司……公司老板是对湖南夫妻,是从老家外贸公司辞职出来的,来深圳八九年了,知道这里急着找工作的人多得是,底薪给得很抠,付了房租饭费剩的就不多,其他靠工作量和业务提成。虽然女儿不说,他们也可以想见她的辛苦,但他们也没办法,他们能帮她什么呢?什么也帮不上,除了在电话里让她注意身体一就连这话,他们也知道是白说的,在外头闯荡的年轻人几个会顾惜自己的身子?但每回还是说。
       就只有担着心,担心她受苦,担心她把身子弄坏了,担心她遇上不好的事——他们怕她也像邻居老蓝的女儿那样,找了坏男人。老蓝的女儿在职校学导游,一毕业就跟同学去了海南,半年后被一个大她十几岁的男人弄大了肚子,大了肚子才知道男人有老婆孩子,自杀没成,她就从旅行社辞职了。也不知干什么,钱寄回来不少,跟家里说提了公司业务经理,还准备买房!老蓝两口子蒙在鼓里,开头还高兴来着,跟邻居四处说女儿出息了,有年女儿回来过年,他们就发现不对了,女儿染了发文了眉,说话走路都跟从前不一样了,老蓝老婆心眼多些,说家冷,同女儿去浴室洗澡,一瞧就发现女儿不是姑娘家的身体了,怎么个不是法,她跟老蓝说,我肚里生的我不知道?趁女儿洗澡查了她手机短信,看得心惊肉跳,脑血栓差点犯了,但也晚了,老蓝女儿和家里大吵了一架,当晚就搬到宾馆去住了,次日就回了海口。老蓝气肿了肺,人一下老了五六岁。
       有了老蓝女儿这个教训,他们就揪着心了,女儿虽说没老蓝女儿长得招人,但也不差得太远,细鼻子细眼,有把黑亮亮的好头发。通电话时,他们就老旁敲侧击地问她没找对象吧,问多了,女儿烦了,没!哪有空!他们就放心了,他们总觉得,女儿大一天,就会多长一份心,少上一份当,但夜里睡不着想想,他们又担心女儿也不小了,听说大城市好多女人拖到三四十还单身,前阵子晚报上还登,上海有个公园定期举行大龄单身派对,呼啦啦要来几千人,而且多是女性——僧多粥少,能轮着什么稠点的端到手里?女儿要像那样可怎么办?女人不比男人,越往后就越难找,到时没个人知冷知热说说话,他们能跟她一辈子吗?
       他几乎睡不实觉,睡眠越来越短,上半夜两三点醒了就再睡不着,在黑暗里躺着,想些从前的事。想刚进厂那会儿,一顿他能就着咸菜吃一大搪瓷缸糙米饭,想别人把她介绍给他时,她还是个一笑就爱捂嘴的姑娘,不漂亮但端庄,处半年就结婚了,婚后一年多就有了女儿,小丫头好像还躺在摇床里冲他笑,那张床是他和徒弟邱毛一起用厂里旧杉板打的,刷了蓝漆,邱毛手巧,还在床头雕了两只兔子,女儿属兔。几年后邱毛嫌厂里待着没劲出去了,听说和人合开出租赚了些钱,又开了小五金店,再后来听说生意不好做亏了本,又迷上赌,背着老婆把房押了,她以前也是厂里的,他见过,尖下巴,窄腰身,长着不甘心的面孔——进厂不久,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都长这么副面孔,有的长着长着就甘心了,可邱毛老婆不甘,邱毛离厂不久后她也出去了,去美容学校学了一阵,在亲戚的影楼搞化妆。邱毛赌上后,两人就离了婚,有晚喝醉了,邱毛骑辆只有他一人发动得了的烂摩托一头扎进了江里,人家都说他命送在酒上,他想不是。邱毛的酒量他知道,认真喝起来厂里没几个是他对手!邱毛是活腻味了!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老早,邱毛就跟他说活着没意思了,他还记得邱毛当时手上用墨鱼骨雕着一条船,船上有护栏和桅杆,活灵活现,那时的邱毛还年轻,头发打着自然卷,他就问邱毛,没意思你雕这玩意干啥?邱毛就笑了,没意思才雕啊!
       邱毛死时他很平静,可心里比谁都难过,空落得厉害,厂里那么些人活着,邱毛却死了!他
       死了,还有谁能用墨鱼骨雕有桅杆的船呢?还有谁会在女儿摇床的床头刻两只兔子?邱毛说过几次要请他喝酒,但总没喝成,现在再没机会了!那张摇床他一直搁在阁楼,看见一次心里就痛一下。
       夜里,睡不着,他就这么翻来覆去想些过去的事——他想,自己是真老了!
       前几年,厂工会老马生肺癌死了,因为字写得不错,他从车间被调到厂工会,这算是他在厂里干了半辈子能有的最好归宿吧?厂里这几年日子紧巴,陆续下岗了不少,就在他提心吊胆时,没想到补了老马的缺,他觉得自己运气真不坏,还指望什么呢?能在厂里养老还有什么可说呢?余下的,就指着女儿成个家,生个孩子,一家人没病没灾,他就啥也不求了!
       没想女儿去了南方,日子又晃荡起来,他们的心提着,一家人像都漂在了南方那条船上,风急浪平不是他们能把持的,只能由天!也知道女儿大了,做爹娘的必须撒手,但哪真撒得开?那个原本不相干的城市一夜间沉沉地压在他们心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那里的天气菜价治安交通,全成了他们最操心的事,说来女儿在那儿还能待多久不知道,但邻居老蓝说,你瞧好了,笃定不会回来的!出去的年轻人几个肯回来?住茅棚也拖不回!你们瞧好了!
       他半信半疑,女儿真不回来啦?外头房价高得快顶破天了,稍好些地段的动辄八千一万,便宜的也要五六千,天爷爷!他们就是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个两房!那些像女儿一样在外头打工的又有多少买得起?没房就等于没脚,在那儿怎样立足?成日蚂蚁似的从这搬腾到那儿?他觉得女儿有一天还是要回的。
       心揪着揪着,还是有些不对了。女儿电话越来越少,每回打去她都有些心不在焉,问什么都说挺好,没啥事!她越说没啥事,他们就越提着心,做各种猜想,还净是坏的猜想——报上登,女儿在的那个城市有个广西百色来的打工妹在出租房被人强暴了,半夜里,人从窗户翻进,打工妹吓得连叫都不敢叫一声,强暴完了一点钱还被弄走了!那歹徒后来居然还来了几次,直到同厂老乡发现打工妹精神恍惚这事才抖搂出来。报上还说,此前这一带出租房还发生过一个广东阳春来的打工妹被强暴后勒死的事,报上呼吁有关部门要加强出租房的安全管理……这则消息看得他们心惊肉跳,他们说,真乱哪!那打工妹咋就那么傻呢?咋就不晓得报案呢?他们为此在电话里再三交代女儿要注意安全,睡前锁好门窗,房里不要放钱,可除了翻来覆去叮嘱她这些也没别的可说了——再着急,他们也使不上力。那个城市,除了有对远亲侄儿在那儿开汽修店,也没别的相熟的亲朋了.他们能使上什么力呢?
       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段日子女儿恋爱了!
       公司同事周末去一个小酒吧玩,女儿认识了一个男人,男人家在湖南娄底,比女儿还小一岁,在家电脑公司上班,业余在酒吧兼职——酒吧是他一个朋友的亲戚开的,他既做歌手,忙时又兼服务生,女儿让他过来拿餐巾纸时,发现他竟是刚才在台上唱歌的男人!她吓了一跳,对这个男人的感觉就复杂了,她没想到一个歌手会给客人添茶倒水,兼做服务生!况且他看起来那么像歌手,从穿着(缀了少许亮片的黑衬衫,带铜扣的牛仔裤)到嗓子,她想起他刚才在台上的歌声,脸就发烫了。当歌手也曾是女儿的梦,为此她买过老厚一摞歌本和明星贴纸,但她渐渐认清了自己不是这块料——几次卡拉OK经历中,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高不上去,低不下来,该有颤音的地方颤不起来,不该有的地方却抖,遂死了心。对能站到舞台上的人她就有了种仰望,他们的世界对她是陌生好奇与向往的,这晚让她猝不及防,一个歌手从舞台上走下来,微笑地问,“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她慌乱地说,哦,给我拿瓶水,她忘了她本来是要餐巾纸的。
       这个夜晚让女儿神思恍惚,鬼迷心窍。之后她又去了一次,他正要上台,看见她笑了一下,他唱了首张学友的《爱和承诺》——女儿相信这歌是唱给她听的!她宁肯这么相信!像所有被爱情搞晕了头的女人。他的眼神看着台下,那应当是给所有客人的,因为对台上的人来说根本看不清幽暗中坐着的具体的某一个,但她相信他只看着她,相信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她的心跳得乱七八糟,呼吸困难,像裹进一场台风里。
       和他同居时,她甚至不知道他更多情况,她觉得那不重要,她不是户籍警,她爱他,爱他的人和歌声,这就够了!
       怀孕近一个半月她才发现,她例假周期一直不准,她以为这次也是。忙乱过后,他陪她去医院时已快两个月了,在人流室门口她发着抖,空气中的药水味让她一阵阵发冷,小腹往下坠,像有个孩子在那里拼命挣扎,他(她)踢蹬着细弱的小腿,紧抱住她,不肯走。她痉挛地痛,不知该怎么办,快轮到她时,有个打工妹模样的女人走出来,面色苍白如纸——她见过她,头天她惊恐地拿着化验单排在她前面,医生问:“痛的还是不痛的?”打工妹愣了一下,有人小声告诉她不痛的就是“无痛人流”,价钱贵些,打工妹脸上就有点茫然,医生不耐烦地把病历拍了一下,“快说啊!没看这么些人等着!”女医生的胖脸充满漠然与不耐,打工妹忙说,痛的,我做痛的!她在她身后,心就痛了一下!打工妹那么瘦弱,她门外的男友也是,蓬乱着头发,旧夹克。打工妹拿了单子出去,和男友说着什么,男人低着头没吭声,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肯定是不反对女友的决定的,即便他歉疚。
       打工妹扶墙站着,她问她:
       你男朋友呢?
       他轮班,没请到假。
       是不是……很……痛?
       是,我差点痛死了。里面的医生说话和动作好凶。打工妹弯着腰。
       她起身走了,他在后头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她说,我不做了。“那怎么行!”他急。
       “怎么不行?”
       他说了一堆,大意是现在不可能要孩子,结婚条件根本不成熟——她问,你是指钱还是指你对我的感情?他不吭声,她一个人走了,他也许是喜欢她的,但没有喜欢到要同她结婚,有个孩子的地步。
       她从他那儿搬了出来,和一个四川女孩合租了小两室。那女孩在酒吧推销啤酒,白天睡觉,晚上上班,和她的生活正好反着“时差”。
       反应很严重,她闻见什么气味都想吐,以前那些闻不见的味儿全从各个角落跑了出来,租房的潮霉,食物的油腻,鱼的生腥……世界一夜间好像就是由许多污浊气味组成的,似乎只有烤红薯的甜丝丝的气味能接受,她把红薯当饭吃,煮点青菜面汤,她借了门口发廊老板娘的一本关于孕产的旧书来看,书上画着在子宫里弓着身子的小人,她看着,眼泪不知为什么下来了,哭着,又笑了,小人真有趣,像小蝌蚪。从未有过的感觉抓牢了她。她不让自己想更多,一天班上下来,她困得要命,一楼租房光线昏暗,像醒不了的梦,她就在这个梦里过着,她根本没细想,也想不清,她还有些赌气,她想他会来找她,她怀着他的孩子,他怎么能不管呢?而且,就是生下来又怎样?!她爱他!也许她真这么执意,真生下孩子,他就会回心转意了——她肯
       为他生孩子,这片真心他会无动于衷吗?他不是那种绝情男人,她相信!他只是不成熟,害怕这个意外责任吧?
       她以前有个女同学也是这样,长得平淡无奇,却靠一股子百折不挠的劲和肚里的孩子终于和爱的男人结了婚,现在过得还不错。女儿拿同学的事鼓舞自个儿,他来找过她两次,劝她做掉,她不说话,他如果不说这话,她也不是没动摇过,但他既说了,她就没旁的选择了。而且,当他坐在她跟前时,她分明地觉得自己对他的爱——还有同爱一样多的怨恨,这两样都没退路。他燃着一支烟,想想又摁熄,他的手指细长又陌生,他的脸孔在这间租房的光线里看来也陌生的。她知道自己昏了头!在一无所有的南方,她竟然怀孕了!竟然还想生下这个男人的孩子!她跑来这个城市是干什么的?难道是为怀个孩子回去吗?
       但她仿佛和自己赌定了这口气——她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对他的爱与恨,这两样都让她没旁的选择了。因为爱,她要这个孩子;因为恨,她要惩罚他!走一步算一步。黑夜里,她屏息躺着,和肚子里的小东西说话,她轻轻唤了声,“宝宝”——这第一声,把她自己吓了一大跳!这称呼多么奇怪啊,她接着说,“我是妈妈,宝宝听见了吗?”黑暗中,她的每个字都吐得生涩,小心翼翼,她的眼泪一直流下来,止不住,打湿了枕巾,她抽噎着,“宝宝,你在妈妈肚子里好吗?”她的手搁在肚子上,从老板娘的旧书上她知道宝宝这时才一丁点,但她确信宝宝听见了。
       她迷糊地睡过去,直到听见隔壁那个女孩下班,大约四点多,天稍有点发白,她睁着眼,天怎么就要亮了呢。
       女儿是预产期前两个多月被母亲接回家的,她头发剪短了,脸愈显得小而尖,但肚子是隆起了,虽不像别的孕妇那般有气势,但也看得出了。她穿了条灰运动裤,上衣是件深红毛线外套,松垮垮的不合身,看起来女儿真像个孕妇了,面色有些苍白。
       这中间,他犯了几次高血压,他咆哮着不准她去南方接女儿,说:“就当她死了!!我就当没生养她!”她嗫嚅着,“那男的……听说……也不是不结,说攒够了钱买个房结呢。”她说得有些虚弱,连自己都没法信服。
       他手一挥,“你别提那个畜生!老子碰见他一刀宰了他!这个流氓!”但他希望她不是为了安慰他才这么说的,他多希望是真的!多希望!因为太希望,他甚至不敢再问第二遍以证实消息的真实性。
       她最后去接女儿时,他还是替她收拾了行李,工友老婆渍的一包梅子他也塞进了她包里,女儿爱吃梅子。
       他们跟邻居说,女婿在汕头呢,有重要工作,很忙,所以女儿一个人先回来生产,他给老蓝他们散了圈烟和一些糖果,说是女婿买的,其实,是老伴在南方买的。
       女儿回家后吃得少,话更少,生的那天她去附近走了一大圈才回来,他不放心,让老伴跟着她,家附近有条不浅的水渠,他们怕她做傻事,但女儿走了一圈就回了,路上买了双婴儿袜,当晚就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二十几天。
       一切就像个梦,家里忽然添了个小人。宝真小啊,躺在草席上像只小猫,不,家里那只叫咪咪的黄猫看来还比宝宝壮硕些。从见宝的第一眼,好像就有些什么改变了,不只是家里气味变作了尿布与奶瓶的味道,还有他们的心忽然就被什么胀满了。
       女儿没奶水,黄花菜炖猪脚都催不下来,有个女亲戚懂点医,背地和他们说可能是女儿的情绪影响了内分泌,导致奶水不通。只好买了奶粉冲调,一天喂宝宝好多次,还要照顾女儿坐月子,他们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吃饭胡乱扒拉两口,那边宝就哭了,炉子上炖的鲫鱼汤又开了,鱼是他赶早去北河市场买的,新鲜,也比其他菜场便宜些,顺道还买了两斤零碎骨头,家里有包她老姑送的海蛎子,他们一直没舍得吃,这回正好派上用场。月子是女人一生里最重要的时段,月子休好了往后身体就要皮实许多,她自己吃过这苦,当年就是月子没坐好落下见风就头痛的毛病,还有腰酸,天一变腰就酸痛得不行,得让他下大力使着劲捶才松快些,想到这些她手上就加把劲,不管怎样,要让女儿把月子坐好!
       除了女儿和宝宝,他还要管黄猫,自宝宝来家,猫就被隔在了小阳台,从街上捡回它时才几个月大,现在是只神气的大猫了,成天他脚前脚后地转,但为了宝宝他只能把它关在阳台,因为怕它伤了宝宝,怕它身上不干净,受了冷落的咪咪总挠门,挠急了他大声呵斥它,威胁它再吵就把它丢出去!“你再吵!你看我丢不丢!”他边气汹汹地说,边往煮的猫食里加了条小鱼,咪咪委屈地在门外呜咽着,隔壁戏迷老徐家今天是戏友聚会日,二胡这会儿正拉得雨骤风急,是《二进宫》中的唱段,“怀抱着幼主爷山河执掌,为什么恨天怨地假带愁肠所为哪桩?并非是哀家假带愁肠,都只为我朝中不得安康……”老徐的唱腔更让他们心里像有面鼓咚咚敲着。
       他们埋头做事——好在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一刻闲不下,他的手成天在水里浸着,而她的腰也成天直不起。宝呢,她睡在她妈妈睡过的那张蓝色摇床里,皱巴巴的小脸一天比一天滋润了,丰满了——有个秘密他谁也没说,几年前他做过一个梦,梦见一个孩子来家。那孩子起初他觉得像自己1955年冻死的双胞胎妹妹,那年夏天连降暴雨40天,先洪后涝,一家人靠吃腌烂菜帮子和番薯叶挨了过去,冬天,母亲隔着一层薄布帘生下了一双妹妹,他和哥哥姐姐挤在一张小床上,探头看一眼小妹妹,喜欢得不得了!那种喜欢他至今记得,他想有人叫自己哥哥啦!但第三天和第四天夜里两个妹妹就冻死了,那年冬天真冷啊!空气像剜人的刀子,妹妹死时身下垫着稻草,身上盖着露了絮的薄破被子,小脸乌紫,父亲在屋后冻硬的土里费老大劲刨了个坑把妹妹埋了,他伤心地大哭了一场,把自己最爱惜的一支柳哨放进了坑里,那年他8岁。
       他再想一下,又觉得梦里那孩子比妹妹的脸要圆,脑袋要大,眼神不是妹妹那种可怜巴巴的,而是带着笑,直到看见宝,他想原来是这个小东西啊!真的,他越想越觉得和宝长得一样呢!
       宝三个月时女儿回南方了,以前公司一位关系还行的同事打电话来,说有家相同性质的公司招人,问她还回去不,回的话先替她把名报上,让她赶紧应聘,那家公司想招干过这行的人,薪水比以前公司高些。另外一些话女儿是和妈说的,她说想去那儿多赚些钱,说那男人打过电话给她,问孩子情况,她想回去了才有机会再在一块儿,将来才有机会给宝宝一个家。她问:“这样的男人你还想同他在一起?”女儿不说话,埋着头,她就知道了,她还想。
       女儿走的前一晚眼睛都哭肿了,抱着宝一下都不松手,宝好像也知道妈妈难过,特别听话,他们吃夜饭时她一个人靠着卧室被子上,用小手捏那只小粉绒猪玩,玩着玩着就睡了,小睫毛上还挂着颗泪。女儿一看又哭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剧烈抽动着,老伴边铺宝的小床边掉泪,只有他恶狠狠地在外屋说:“活该!有本事就把她也一块儿带走,别留在这里拖累我们这把老骨头!!”他话说得狠,脸上样子也狠,心却
       滴着血,人家的女儿坐个月子都有老公婆婆陪着,养得白白胖胖,女儿呢?每天鱼汤肉汤喂着,脸色仍憔悴,他难道不知道她心里苦?宝才三个月,正是最离不得娘的时候,但女儿要和宝分开了,就像硬把肉从筋上剔剥开,能不痛,能不淌血?!
       天渐渐就凉了,宝可能受了点风寒,咳嗽,夜里一直哭,一刻都不肯离人手。好容易哄着了,他也才睡会儿,宝又哭了,哭了几声他才听见,太困了!艰难地从睡意里挣扎起来,他抱着宝,从小客厅这头荡到那头,站在窗子跟前和宝说话,“宝,你看月亮,好圆的月亮是不是?你妈妈就在那边望宝呢,喏,就是月亮那头,宝看见妈妈没有?妈妈说,宝哎,你要听公公的话,莫哭莫闹,做乖宝宝哎。”宝还是呜咽着,头往他怀里钻,像怀了满腔委屈,他用自己的大工作衣裹紧她,手抱麻了,酸胀得很,他在椅子上才坐下来,宝的哭声就大了,他就又站起,端着宝来回荡,看一眼钟,快下半夜了。
       宝越睡越不落实了,晚上老哼哼唧唧,据说是母体带来的免疫力过半岁就要渐渐消失,孩子就易生病了,若是吃了母奶的孩子呢,就要好些,总之宝是越来越难带了。有时是饿了,有时是尿湿,宝晚上总哭哼几回。他们迷糊着开灯,拿热水泡奶或换尿布,要么把宝抱起哄,总要折腾好一会儿宝才又睡去,一夜下来,他们几乎睡不成个囫囵觉。尤其他,摇床搁在他这头,他一晚总要起身看几回,怕被子把宝的脸给捂严了。
       宝的风寒几天后还没好,傍晚发起烧,他起初只当宝在好起来,脸红红的像苹果,她觉着不对,用额头一贴就叫起来了,找了温度计量,39度4!慌了,抱起宝出了门。下雨,等了二十分钟都没等到的士,好容易来了一辆,一对也等了多时的小年轻却抢先冲了过去,她急了,抖着嗓子说,求求你们了,同志!孩子发烧!话没说完她就哭起来了,雨水把她身上脸上全淋湿了——她自己其实也在感着冒,一天都吃不进什么。她只想,宝烧坏了脑子怎么办?宝要撇下他们去了怎么办?!小年轻没带伞,还有些不情愿,嘟囔说他们也是急事儿赶到那那去,司机就指了指抱着孩子的他,示意他们上车。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们上车后他说了句,“没当过爹妈不知道那份急!”司机把车开得飞快,他抱着宝,感动得不知说啥。那晚是宝头回打针,头皮针,护士看来像新手,进针时她躲到门外去了,听见宝哭一声心就揪一下,都是他们老了没用!连宝都带不好,害宝遭这罪。他在里头摁住宝的手脚不让她扭动,怕护士烦,他心里生痛着——宝不舒服的那几天他总说多喂点水,吃点“小儿康”就能好起来,邻居老徐的孙女发个烧去医院花掉四百多,老姑的外孙出个风疹花掉一千多,他总觉得医院是宰人的地儿。能不去就不去,没想到让宝吃了苦。
       宝打了六七天针总算慢慢好了,还是花去了五百多。他和她的脸颊都凹了下去,白头发又多了,身上成天散着尿臊——天凉后,他就把以前两身旧工作衣找出来,穿着不离身,工作衣袖口都磨毛了,下摆有的也破成了丝缕,他无所谓,胸前东一片西一片奶渍,裤子上是宝的尿,还有几回宝拉肚子溅脏的地方,他用湿抹布擦一把接着穿,有什么关系呢?带孩子能干净到哪儿去?老工友碰见他,说,你可瘦了!其实不用别人说,瞅一眼镜子就知道自己瘦了,老了!谁能不老呢?宝一天天大了,晓得抓东西了,知道望着人笑了,会听声了,能吃更多东西了,坐得稳些了……宝的小脸胖嘟嘟的,一笑两个小酒窝,他搂着宝,心里像注入了一股热烘烘的浆汁,他不去想女儿的对错了,他只觉得宝真好!亲得像他心尖上的一块肉。
       晚上睡觉她和他说话,担心女儿若是找了别的男人不要宝了怎么办,他说,你就会瞎想!这么好的宝她舍得下?!想想又说,她若舍得下我就养!我就不信我养不大她!他的眼泡明显松弛了,懈惫,可眼神异常坚决,甚至看来凶冷,像要同谁拼刀子。他们披衣坐着,看摇床里的宝,看着看着,她的泪又下来了,宝睡得很甜,戴着太婆不知打哪弄来的一顶水红线帽,嘴巴张着,像梦见好东西——她心里酸得不行,宝有什么好东西呢?摇床上堆着旧毛线织的毯子,简陋小玩具,卷了边的画书,还有几件旧衣服——都是亲戚和熟人给的。就这么张旧床,宝还睡得香甜,但宝还能睡多久呢?
       谁知道女儿能否和那个男人结婚,老实说,她是不抱希望的,而女儿若是找了别的男人会对宝好吗?再好那也隔着层吧,像那句老话,“亲不得一点,疏不得一分!”不是自己的,再好能好到哪去呢?他们又能带宝多久?他62,她60,如今是憋着股劲不敢松,一躺下有时自己都能听见身子骨的嘎巴声——那是骨头松脆后的响声,像脚踩在秋叶上。宝就是长到18岁他们也80岁了吧!土都埋到脖子了!能带宝多久呢?想到宝可能要被同学骂“没爷的崽”,想到宝日后可能受的一切委屈,他们的心如同被生生扎了针,痛得发颤。
       带一天算一天!他这样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宝发烧后那次,他去书店转过——近三十年不带孩子,他们几乎都生疏了。而且如今带个孩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又是缺锌缺铁还有缺钙啥的,以前孩子怎么没听有这些个名堂?!女儿那辈人好像也不全长着罗圈腿鸡胸!书店里《赢在第一步》《培养优质宝宝》之类的书多得他眼都看花了,厚厚一大本,纸张好得让他舍不得翻,看看价,三四十元一本,便宜点的也要十几二十元,当得了多少奶糕了!他回家,从简陋书架子里翻出本《儿童保健》,还是生女儿前买的,前言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历来十分关怀广大儿童的健康,早在1941年就指示我们要保护好儿童。建国以来,在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指引下,儿童保健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我们要从反修防修、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高度,充分认识‘好生保育儿童的重要性’”。他戴着老花镜一页页看——以前的孩子和现今的孩子构造还不一样吗?都是血和肉做的,难不成如今孩子就是高科技材料或玻璃做的?
       宝好了没多久,又有点拉肚子,晚上还呕了奶,水龙似的喷了一地,他一晚没敢睡,屏着气听宝的动静;宝的咳嗽也还没好清,痰在嗓子眼呼哧哧的,他教宝宝弯腰吐出来,“呸!宝宝吐出来。”宝哪会呢,痰在嗓子里打个转又咽下去了,太婆教他用生姜皮和橘皮煮水喂宝——现在,84岁的太婆已成家里的育儿顾问了,他比信书还信太婆,带大了八个孩子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那些写三四十元一本书的专家拉扯大过八个孩子吗?
       女儿走后,他从不打电话给她,都是老伴打。女儿和那男人的事他没再问,他听见她有时打电话给女儿小声问,晚上她和他说起,说那男人家里知道了,态度有些含糊,只说找空看看宝宝。她问他:
       你说他们啥意思呢?若看得中就抱走?看不中就不管了?
       你甭提这事!我不想听!随他们去!生得出这种男人的家会有什么好家!!他家要敢上门我一铲子拍他们出去!  人家要真不管我们能有啥办法?又没扯证。上哪说去?是咱自己愿生的,你说……我们
       这把年纪了,能带多久?万一有个病痛……
       “身体怎么了?我身体好得很!不到宝大的那天我死不了!”说着他就火起来了。“你今天药吃了没?你以为你同宝一样大的人?吃个药每回都要人提醒!你要有个病痛不是添乱吗,我哪还腾得出手管你?!”她通常是忘了吃的,理亏,嘟囔去着吃了。
       她再打电话给女儿,他就故意走开,抱宝去别的地方。他不愿听,怕听,有时他真想就这么把宝养大算了,就当养个老闺女,养到他养不动的那天为止!再苦再累他都认了,他甘心!他不求回报,宝此刻在他臂弯里就是最好的回报,他还要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他的脑袋抵着宝的头,宝头发长了些,黄黄的,软软的,像小鸭子的绒毛。宝伸出小手来摸他的脸,揪他的胡子,宝的手真小啊,又白又软,手背上一排小窝窝。他想起宝两个多月时,他有次给宝剪指甲,不小心剪深了,把宝的手弄出了血,他心痛自责得要命,后来听人说有专给宝宝剪指甲的专用小剪子,他第二天就到百货大楼婴儿用品柜给宝买了把,26块,天爷爷!一把小指甲剪子要26块!但他想都没想就买下来了。他还在那儿转了转,那些品牌的奶嘴、奶瓶、磨牙器、学步带……如今给宝宝用的东西真多啊!又漂亮又齐备,但价格也真不含糊,有个胖女人推着童车在那儿买了一堆,像买青菜,看中了就让营业员替拿着,他看了眼车里的孩子,眼睛分得老开,撇着嘴,压根儿没宝长得好,但身上穿的用的一看就比宝强得多。他还是只买了小剪子,路上,他称了斤葡萄,4.8元一斤,他和她是从舍不得买这么贵的水果的,他们基本不吃什么水果,腾不出空吃,没这个习惯,有时碰上块把钱的香蕉,8角钱的梨称一些,还常吃到烂。
       喂完奶,她就着给宝洗脸的热水洗宝的一堆衣裤,他也还有一堆事要干,要给老家回信,侄子农闲时在镇上和人打架,手指废掉两根,家里想让他出来,想托他物色份工——听说他女儿在南方找了大款老公呢!
       另外还要准备送礼的东西——宝上不了户口,他想找个空去趟老姑家,老姑女婿好像在哪个派出所,他想让他替打听一下,有没有可能给宝上个户口,要花多少钱。
       宝倚在沙发角看电视。老年节目,腰好背好腿脚好的老年人爬山跳舞,参加社团,比拼厨艺,喝“黄金搭档”闹恋爱,精气神十足,他们和他年纪差不多吧?不过日子远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换动画片给宝看,有个小天使在飞,飞到花丛中又飞到森林里,那个小天使除了多双翅膀长得就像宝一样,胖胖的脸,奶嘟嘟的小嘴,真的,他越看宝越像电视上那个小天使!这让他很高兴,他喊她来看,“快来!快看咱宝像不像那个会飞的小人?”他指着电视,上面的小天使忽扇着翅膀飞到云端里去了,他忽然难过起来,心里酸得不行——他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那个来到家的孩子忽然又不见了,把家里翻遍了也没找着,那么丁点的孩子能跑哪去呢?她又是打哪来的呢?在梦里,他当时还这么纳闷着。
       动画片的片尾曲就响起来,宝抬头看他,扭动着,不肯再安生地坐。他抱起她,有些吃力,这几日他的腰一直作痛。宝的小手去摸他的脸,抓他的头发,宝兴许快长牙了吧,小嘴巴最近老像要啃东西,她就这么把小嘴去作势咬他的脸,往他脸上胡乱贴,他把宝的小手握进自己如锉刀般粗粝的大手里,宝的手是温软的,像朵花瓣。还能这样抱宝多久呢?窗外天黑着,雨淅沥地下,天气预报说明天变天,雨夹雪转中雪,偏北风3到4级,他把宝往怀里又紧了紧。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