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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印象·犹如陈蔚文
作者:赵 彦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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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真像纳博科夫说的那样,我们躺着写散文,站着作诗,坐着作学术,那么,小说一定是跑着写的。一个又写散文又写小说、躺着又跑着小步写作的陈蔚文该如何定义呢?突然想到“阴性”这个词。也许联想到2005年她发表在《天涯》上的一个长篇散文《阴性之痛》。事实上,大概再也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于描绘陈蔚文的文字与她的人了:粘黏的、阴湿的、液体的、雌性的、带隐痛的、不明亮的、本能的,文字与人都与现实隔着一层不透明的、难以穿透的雾霭。
       陈蔚文身体似欠佳,至少有好几年的时间是这样,也许疾病带给人疼痛的同时,还会给人以过度的灵性和敏感,因为这样,陈蔚文有了化学光线般的直觉力以及她贴骨贴肉的文字。
       认识陈蔚文那年,她刚结束一场病。经一位朋友牵线,我们在浙江兰溪(对了,我们是同乡)一个餐馆里见了面。不知为什么,读过她的小说,我竟会对她有一种胖的印象。她很讶异:除了婴儿期,我可从没有过胖的日子啊!后来我想,准是我把当时《青年文学》杂志刊登的另一位女作家与她弄混了。几个月后读到她的一篇散文《小城之春》,其中引用《疯狂的披头士》中所说,“要想成为一个富有吸引力的人,就必须要瘦,要非常苍白,要有厌烦感”,而在我看来,她长成的正是那类人:白且瘦,当然,并不神经质,尽管她的淡漠表情很容易让初识她的人对她的热情度产生相当的怀疑。
       她瘦,但好美食(她还在一家名刊主持“小厨”栏目,并亲自做过几期菜,从菜的成品效果图来看,手艺甚佳),买过许多饮馔方面的书,每回看都有初看的专注与迷恋,其对美食的爱好程度与她弱不禁风的模样简直形成令人咋舌的反差,但她又最怕肥胖,肥胖对她来说是自我的一种罪孽,我想,是否她觉得那些白花花的油脂会荼毒人身体里强健的智慧神经呢?不过她并不约束自己的胃口,想吃就吃,想唱就唱——对了,她还爱好K歌,有回在乌镇,正逢她过生日,我们用歌声度过了一个夜晚。
       那天,在兰溪的初次见面聊什么已全忘了,大概说到疾病,还有美食。几天后,我与陈蔚文开始互通邮件并很快成了好友。我在信中向她提到了气息这个词。这也是她倚重的词。气息,她一直强调这些如幽火般藏在人的身体沟壑间的密码,大约像某种互相指认的磁或者波,人们得以在茫茫人海中互相鉴别、吸引或排斥。
       她的气息就是那种带着雾状、低郁而温暖的粉色的东西。
       我记得她喜欢的另一个词,叫温度。她常说这个人有温度,这个词有温度。她用的词很及物,像她的散文与小说。但是她本人却常给人没有温度的错觉,大约因为她在陌生人面前很少笑的缘故,她不会像某些我所认识的七十年代后的女作家那样,与人初识就会眨巴着电磁炉样的眼神,想让人在瞬间熔化,她说话声音低、语速不快,可有着孩子样的童真和善良,她喜欢卡通,喜欢“米奇”的T恤和牛仔裤,喜欢旅行(出发前的高兴甚于旅行本身),爱看搞笑片及港台爱情片,不看恐怖片,她甚至受不了大卫·林奇的《蓝丝绒》,她对残酷事物的承受力非常之低,低到连正视的勇气都缺乏,她情绪化,依赖性很强,据她说,在家里去趟洗手间都想找个伴儿。
       她属于那种基本上幸福的女人,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幸福的话,那或许就是给她的幸福太多了,所以她不幸福一对于一个写作的女人来说,一种有缺陷的生活也许会更吸引她,适度的窘迫,有疼痛感的童年,短暂的贫困,不景气的外貌……只有当生命被置于这些缺陷之中时,生活才变得真实而有质感。陈蔚文大概属于那种缺陷不多的人,优裕的家世、顺利的学业、稳定的感情、相对自由的工作。当然,这只是外人所看到的,事实上,一个外表再光滑的人,也会有着他人所不知的种种内心困顿吧,我想陈蔚文亦如此,她把它们部分地变成了文字,给了林林总总的主人公,他们多半是不幸福的,或者看起来有理由幸福,但内心藏着尴尬以及比尴尬更严重的问题。
       在生活中观察、定格以及放大人生的不完美,并贴近地表现出来的能力也许就是种写作天赋。或许,是在文字里透支了这种直觉力以及敏感力,以至于陈蔚文在生活中有时候单纯和恍惚得可爱。比如她永远记不得走过N次的路,永远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风格(一逛商店她就没了主张,和她极有主意的博士美女姐姐正相反)。在上海,她在万体馆一带,离我住处很近,下班后我们约在一起,短短的半公里路,每回都要我去接她(为此她非常抱歉而无奈),要不她准迷路。她完全没有方向感,每条路对她都似曾相识,我觉得仅凭一个农民的智慧就可以在任何一条陌生大街上拐走她。不过也许正是日常生活中的这种不清晰性、无目的性成就了她的文字表达。
       对于她,也是对于所有的作家来说,那种迷糊、松弛。也就是用艾柯的话来说是“放任自己的状态”对文学创作太重要了,而通常人们以为的那些有目的的行为,对事物准确的洞见性及参与感,对写作却不是什么好事(对很好地安身立命或许是好事)。知识掌握越深,世界越清晰,人也变得越盲目,也越无法看清自身。而好的文学恰恰不是去表达一种科学般的、可视的、逼真的、清晰的生活,因为生活本身并不可视,它暧昧、中性、常令人无所适从。小说要捕捉的就是暧昧、中性、令人无所适从的生活里的那些气泡,那些虽然构不成物质,但却是绝对少不了的空隙。
       艾柯还说过一句话,他说,“如果我们消除了宇宙粒子间的空隙,那么宇宙就可能是个小不点儿的圆球。”生活里的这些徘徊、矛盾的瞬间,就是我们的空隙与气泡。陈蔚文小说里的那些情感生活中的窘迫、失望、彷徨与无所适从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气泡。她用她那双隔着雾一样的眼睛来透视她笔下主人公的人生,让我们看到他们在人生里的挣扎,而这些挣扎通常都掩盖在貌似令人放心的生活之下。在主人公大段的心理活动与细节后,我们看到了他们的空虚、琐碎和真实。
       陈蔚文那种迂缓的、有黏度的、潮湿的小说无疑是来自于她长时间的散文训练得来的惯力。她的小说与散文有时候你甚至都很难区分,那种她时时忍不住要冒出来的、值得细嚼慢咽、略带俏皮与华丽的句子就像浴缸里的泡沫,既足以除污,又漂亮得像工艺品。每次读她的东西,都会让我妒忌得抓狂。
       我们在一起时并不常聊文学,我们花大量的时间用来逛街、购物、做手工贺卡……我们甚至约着去陕北窑洞里过个春节,“总有一天得成行!”这对于没有一年春节不在家过的她几乎像个恶狠狠的,但实现可能性仍不大的誓。总之,写作以外的东西似乎比文字本身给她的乐趣更多。
       她产量不低,但写得不累,她那些“跑着写”的小说多半也是“半躺着”写的,因为她写作态度的“不端正”——她不是关起门,在与世隔绝,静谧有如墓穴的环境里写作的,而是一边听着网上的流行歌曲一边写(她对时尚资讯的掌握几乎像个战斗在一线的娱记),甚至有时在网上还同时与人聊着天,并且其间还要屡次起身找零食,接电话,准备午餐或晚餐的材料。她对写作真有些漫不经心,可能像爱一个人,爱习惯了,所以有些不在意,爱得随意,有些马虎,反正还会在一起,有的是时间,所以不拿它当作事业——当一个人理所当然地爱一个人,而这个人也理所当然地爱她,这事一般是不会成为事业的,更多的是惯性。
       她那种放松的写作状态令人羡慕,当然,前提是得具备她那样丰满多汁的感觉。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