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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有朋远方来
作者:陈蔚文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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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东城市冬天的冷类似风湿性质,陈年攒下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让人连把脑袋探出被子的勇气都没有。看电视看得迷糊的俞琴刚关灯蜷进被子一会儿,电话就清脆地不由分说地响起来了,俞琴踢了脚江涛,江涛一动不动躺着,脑袋埋进枕头,像只冬眠的獾。俞琴只好起身,刚抓起话筒,吕晓苗的声音就从那头匆忙动听地跑了过来,她说,天哪!俞琴你怎么就睡了!你坐月子哪!我晓苗,这周六到Z城!
       “晓苗,你来Z城?真的?没开玩笑吧!”俞琴的睡意一下全给惊跑了。
       谁跟你开玩笑,我中午十二点左右到。就这样,我约了人,到时聊!
       吕晓苗风风火火扣了电话,俞琴在空中举了有几秒钟的话筒,使劲蹬了脚江涛,哎!哎!她要来了!这周六就到!
       谁?江涛迷糊着问。
       吕晓苗啊!吕晓苗要来了!
       江涛翻了个身,来就来,我当总统来要接驾呢!
       俞琴第二天早早起了床。今天周四,后天,后天这时候七八年没见的同窗好友吕晓苗就要来了!俞琴有种难耐的兴奋。吕晓苗和她一个宿舍,都喜欢齐秦潘越云,喜欢牛仔裤灯芯绒还有二食堂的辣椒炒肉,青青红红,辣得呛人,宿舍女生里就她俩敢把辣椒全吃进去,虽然每回都辣得七魂出窍脑门子冒汗,但两人都不停筷,直呼过瘾。冬天晚上冷,两人挤一张床睡,饿了,吕晓苗就用电炉煮年糕下榨菜鸡蛋方便面,香味惊天动地绕梁三更,把别的女生馋的!两人一到冬天就得胖上一圈,有照片为证,大二,她俩并肩在校园假山前,脸上带着婴儿肥的笑容,纯洁又痴憨。
       还不止是这些生活里缔结的情意,有一阵子寝室老失窃,包括饭菜票,有个嘴巴长的女生就怀疑到俞琴,证据是有次她碰见俞琴在食堂打了份烧大排,那是月底,女生们大多口袋瘪着!还说晚上听见她在蚊帐里用勺子舀麦乳精——干吃啊!这有多奢侈!相当于用牛奶洗澡,用玫瑰铺床!不是有了意外之财能这样吃吗?这些议论让俞琴冤得要死,在食堂打大排那次是正好一个喜欢的男生排在她后头,她要面子,撑着打了份大排。在蚊帐里吃的是橘子粉,她姑厂里产的,发了一箱,吃不完送了几听给俞琴家,保质期眼看快到了,俞琴妈让她抓紧吃——这些她能说吗?在寝室俞琴家境不算好,这些方面就更敏感,再说也没人当她面说,她能主动申辩什么,那岂不此地无银?那段日子,同宿舍女生一见她进来就不吭声,眼神也都不对劲,俞琴背地哭了几次。不久后,她正在图书馆,吕晓苗冲来找她——原来她一直找机会替她申冤呢!都在蚊帐里猫好几天了,吕晓苗睡上铺,蚊帐里拉了层花布帘,有一回系里搞活动她找个借口没去,总算让她逮着一个女生中途回来在寝室翻抽屉,俞琴的耻算洗了,和吕晓苗间的情意就不只是日常情意,而上升到了革命隋意。
       毕业后吕晓苗去了广州,进了家广告公司,不久被公司派驻香港了几年,再回到广州。这七八年中俞琴共去过三趟广州,第一次去,吕晓苗还在香港,第二次去吕晓苗同当时的老公回了老家汕头,第三次去俞琴公差只呆一天,而吕晓苗陪客户去了邻市一个景区,本来算好时间能赶回广州见个面,不料高速公路一路堵车,等好容易赶到,俞琴已经走了。就这样阴差阳错,十年里俞琴愣没见着吕晓苗一面。
       太久没见并未使她们疏淡,是那种“相忘江湖”的感觉,偶尔电话或短信联系,相互都嚷着说忙死了,想死了!一定找空聚一下!都是真心的,当时说着恨不能飞过去见上一面,热烈拥抱上几回,不过搁下电话,杂事顿时又把人湮没了。吕晓苗从香港回来后不久,跳槽到一家外资广告公司,几年下来升至副总,年薪带分红,成天忙得跟飞转的车轱辘似的。俞琴呢。也没闲着,毕业两年结婚,有了儿子聪聪,而后奶瓶为帜,尿布开道,添了数不清的磨人事儿,好在退了休的父母能帮把手,但日子还是拥堵得腾不出一星空隙。
       江涛是独子,外头挺勤快,一回家两只手就跟缝进了兜里一样,扫把倒了他绕着走,衣服在阳台晾一个星期也不晓得收。俞琴发现抱怨无效也就不说了,谁要他在家是独子?谁要他当初表示些好感,自己立马就投怀送抱了,一点没拿捏些矜持?他追来容易,自然不会拿她供着!还有,谁要他比自己小2岁?2岁说多也不多,不至于要他“尊老”,气垫上反倒短一截,要指挥他干点什么自己都有些理亏似的,哦,人家在年纪这么重要的事上都吃了亏,你多做点家务算啥?再说现在江涛压力也大,他在市经贸局下面一家土产公司当副科长,被每月销售额压得喘不过气,回了家电话也进进出出。没电话时,江涛常在客厅踱步,身披睡衣,像一代伟人那样锁着眉头,将革命蓝图反复在胸中考量的深沉表情,俞琴这时哪好意思让人家刷个锅拖个地呢,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儿跟人家现在思忖的几万十几万的业务比起算什么呢?她俞琴哪会这么不明事理,于是只有自己动手做了。
       也不知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简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些琐事儿每天都衍生着膨胀着,把日子缝隙全给填没了。两人在电话里的约定始终没实现,她们隔的好像不是一个夜晚的卧铺或几小时的飞机,而是整个太平洋或海拔雄伟的厄尔布鲁士山峰——有时,俞琴甚至觉得和吕晓苗的约定要到老年才有望实现了,但没想到她说来就要来了!
       俞琴既激动又紧张——这使她觉得可笑,她紧张什么呢,吕晓苗又不是她初恋对象,她紧张什么呢?但她就是紧张!她好像要见到的并不止女同窗那么简单,还有N年前的她自己!这感觉有些吊诡,有点灵魂附身的意思,七八年前的自己就附在吕晓苗身上呢!她的眼睛就要比照片更真实地映射出她这些年的印迹!这些年中,她也若干次猜想过晓苗的变化,吕晓苗在电话里说自己胖了,胖得都不成人样儿了!俞琴压根不信,吕晓苗是那种小而圆的身架,肉都藏在骨头里见缝插针地长,一圈圈裹紧了长,像是为响应“建设节约型社会”的号召,能占多少地儿,能胖到哪去?在学校吕晓苗就这样,才胖个一两斤就嚷着自己肥死了,下几顿就参照兔子食谱。俞琴觉得自己才真是胖了,货真价实地胖了,明码标价地胖了——从生聪聪起,家里的地秤就被她塞进了床底,她想到它就如同一颗地雷埋在那儿,所以当吕晓苗说自己胖时,俞琴说,你气我是吧?我才真的胖得没人样呢,我连镜子都不敢照了!真的,俞琴对镜子如今是爱恨交织,像对负了心的情人。俩人在电话里嘻嘻哈哈,把自己都描述得惨不忍睹,而现在,吕晓苗就要来了,她们可以实地印证彼此这些年来的变化了!
       从接电话后,俞琴脑子里立马刷刷地列出一堆事儿。首先,房间要打扫,虽然平素家里也还干净,但这种干净是经不得推敲的,是给自己人看的干净,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放到“接待”层面上细节就显得粗糙,譬如床单和枕套色彩凌乱,冰箱庞杂,还塞着过期的辣椒酱和腐乳,还有厕所浴缸里那一堆报纸杂志以及聪聪的玩具都要整理。这些活计请个粗手笨脚的钟点工干不了,都是必须由她亲自动手的活儿,接下来还有居室美化,譬如买束鲜花布置一下什么的,吕晓苗的电话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顿
       时激发了俞琴沉寂多时的斗志,她一下有了冲锋陷阵的紧迫,她得赶紧着干!偏这段日子单位琐事多,无论如何,她得在吕晓苗踏进家门前,收拾出个像样的,体面又有格调的家!
       江涛晚上下班回家时,见俞琴头戴浴帽,腰扎围裙,一副敢叫日月换新篇的架势。聪聪被父母接走了,家里比他出门前更乱了——不过这种乱相当于黎明前的黑暗,马上就要一唱雄鸡天下白了!江涛才一迈脚,俞琴就嚷,哎!别碰着那花瓶!他屁股正准备往沙发挪,俞琴又嚷,哎!别动!当心垫子弄皱了!江涛问,你说吧,哪儿是我可以下屁股的?俞琴声气就不大好听,“这家是我一个人的?你就知道下屁股,就不知道搭把手?”
       桌上是头顿的几个剩菜,本来昨天俞琴还兴致勃勃说要炖鹌鹑汤,炒洋葱牛肉呢,自然吕晓苗的到来得以使几只鹌鹑幸免于难。江涛热了饭菜,“你不吃?”“你先吃!”俞琴头也不抬,她正撅着屁股捆扎一堆从浴缸里清出来的报纸,门口堆着从冰箱里整出的瓶瓶罐罐。江涛嘟哝说,差不多就行了,老同学来至于吗?又不是老情人来!
       俞琴没接茬,仍然目光如炬遍扫家里,这一扫她就又发现若干问题,枕套还没换,电视机罩松了线要缝,衣架上那堆衣服要叠要洗。她胡乱扒了口饭,一鼓作气发愤图强干到11点多才累得一头栽在床上,她几乎挣扎着胡乱抹了晚霜——如果不是为吕晓苗来,她根本没这份力了。
       至此,俞琴的任务还没完成呢,还有更难的等着:她要收拾自己!这绝不比收拾一个家要轻松!相反,越小的地盘所需的难度越大,技术指数越高。俞琴把卧房的灯都开了,先在镜中宏观地审视了一下自己,她沮丧地发现,若干年前的自己瘦得像句诗,恋爱时还算得上轻盈的微型小说,结婚后一年慢慢就向短篇靠拢了,等生了孩子已接近中篇的规模,照这势头演进下去。长篇也是指日可待的。这么一审视俞琴心绪就坏了,她像母亲,从眉眼到体形,人家个个说她是她妈年轻时的翻版,那么,她妈也就是她老年的翻版了?她妈如今已是十足地发了福,因为这样,俞琴平素对瘦身之类也并不十分来真格,多半只在嘴巴上嚷嚷——谁干得过遗传呢?她料自己的意志力强大不过基因,索性不苛刻自己。当然,客观说,俞琴并不胖,除了骨架宽点腰略粗了些,至少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么胖,她个头一米六三,并没有哪里过分地旁逸斜出。但此刻的俞琴,是动用了十年前的眼光审视自己,这么一审视,她就不能不沮丧了。
       她凑近镜子,看见灯光下的细纹,还有毛孔,眼袋……“腰间红线系未稳,镜里朱颜忽已改”,她算是体会了古人的这诗!今天她特地去商场买了支不便宜的面膜,在另一支便宜些的面膜之间她犹豫了一下,售货小姐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您放心!钱不会走错路的!俞琴就买了那支贵的。此刻她往脸上严实地敷了一层,虽说临时抱佛脚奏效不大,但总比什么都不抱,坐以待毙好吧?
       敷着面膜整理衣橱,她发现没一件衣服是合适的——当有什么场合需要她穿得光鲜些,振奋些时,衣橱里一定找不到合适的那件,这已经成了铁定规律,这回亦然。俞琴简直不知道那些衣服当初是怎么买回来的,它们囤了一柜子却没一件能在关键时助她一下,就像养了帮只吃饭不干活的废物门客。黑色显老,白的显胖,粉的有扮嫩之嫌,最后她总算扒拉出一件豆绿开衫,然而又发现没鞋子配,俞琴想又多了件事,明天中午赶紧着买双鞋!
       惊呼,顿足,摇晃,拥抱……当两位女同窗终于隔着数年相见,正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该出现的画面都出现了,全都不偷工减料地演绎了遍。友情的暖流溢满她们胸口,那是种女人间才能感受的兴奋劲儿,橙色的,光线一般的暖流。
       出现在吕晓苗视线中的是个清新整洁的家,客厅玻璃瓶中插着一束百合,杏色沙发上倚着几个印着小篆的靠垫,木地板,麻质落地窗帘。吕晓苗笑道,瞧瞧,不愧参加过校文学社的,家里这般诤隋画意!
       哪里啊!俞琴笑着说,心里却为这两天的忙活觉得了欣慰。咖啡香气弥漫一室,她挑碟往音箱里放,吕晓苗从旅行包掏出盒往她手中一递,喏,放这个!我上机前买的。音乐流淌出来,惬意温文,吕晓苗说这叫chill out,“沙发音乐”,非常适于聊天,现在很流行的。
       音乐起,俞琴真是觉得有满肚子知心话儿说呀说不完——不然怎么对得住这么难得的好时光啊!江涛带聪聪去少年宫上语言兴趣班了,阳光正好,咖啡正浓,两个十年未见的女人在这个下午相聚了!而这相聚的时间弥足珍贵,吕晓苗周一早上八点多的飞机,她们相聚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一天半,要把七八年的光阴都在一天半里交代了多不易啊!这些年来,她们相互知道的都是梗概,是骨架,她们现在就要往里填血肉了,那被光阴带走的岁月眼看就要清晰丰满起来了!
       一切都定格在最适宜的气氛,时间,地点,气候,人物,她们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倾听者,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女人间特有的妩媚而体己的香气,不只是瓶中百合的,还有她们各自身上的香水,俞琴平时不太用香水,今天特意洒了点,还是两年前朋友送的,她自己闻着有些生,不像从自己身上散发的,是种临时性的,路过的气味。而吕晓苗不一样,雅诗兰黛的Pleasure,悠长,自然,香味像是她的一部分。不只是香味,吕晓苗身上的一切都有种精雅的女人气,七八年前,她们还是穷学生时,吕晓苗就露出此方面天赋了,普通绿裙子她让裁缝在腰部用手工做朵玫瑰花,过时的牛仔裤她改成牛仔背心外加一只手袋。有年学校舞会,女生们唯恐身上没看头,只见姹紫嫣红一片,吕晓苗却一身黑背带裤白毛衣地进来了,挎着那只牛仔手袋,在红红绿绿的女生中一下脱跳出来。经过这些年。吕晓苗更深谙打扮之道,虽丰润了些,但一点不过分,反倒更凸显了女人气,温润得像垂在她脖子上的那枚碧玉观音。俞琴去机场接她时,一眼就从那么多人里认出了她,黑薄绒衫,一条看似随意缠绕实则很艺术地搭着的石绿围巾,浅灰长裤——只有自信的女人才敢用最简单的衣物衬托不简单的气质啊。吕晓苗和若干年前那个爱穿牛仔裤灯芯绒的女生不同了,不过有点一样,她总能让自己从人群里显得出挑。
       机场回来的一路,俞琴心里暗想,吕晓苗这些年看来是东风夜放花千树,而自己这些年,那是有月无灯不算春啊!
       吕晓苗此次来是为弟媳办调动的事,几年前,她弟弟和弟媳也去了广州,弟弟在家船厂搞技术,弟媳被家中学聘用,因为课上得不错学校打算正式调动,但这边原单位学校领导卡着,不说不放,也不说放,模棱两可地拖着。弟媳和弟弟一样,都不谙交际,除了埋头教书,人情世故全都夹生,于是只有吕晓苗出面,她有个朋友在教育口子当科长,准备让他出面请那个管人事的副校长吃顿饭,打点些,就把这事给办了。
       她们没舍得立马从自己聊起,先聊了些同学境况。这些年里,同学中有出国的,升官的,下岗的,因车祸或生癌英年早逝的,有不知所终据说皈依了佛门的,还有三五个离异的——包
       括吕晓苗自己,两年前她离了婚,目前单身。她们交换着各自信息,喟叹,惊讶,感伤,兴奋……不觉天黑。
       江涛在“和味坊”餐馆订了包房,直接领聪聪去那儿等着了。进包房时俞琴有些紧张,她不知江涛会给吕晓苗留下什么印象,同时她为自己平素对江涛胃口的放纵感到了深切后悔。江涛的腰围从恋爱时的二尺一蹿到如今的二尺五与她对手艺的虚荣心是分不开的。每当江涛一夸酒店鱼翅也比不上她做的炒三丝时,她就特有成就感,谦虚又殷勤地往他碗里猛夹,像韩剧《大长今》中的长今姑娘说的,“看到吃的人脸上露出微笑,是我最大的心愿”,没错,江涛和聪聪吃的满意与否的确成了婚后的俞琴最关注的事儿,才吃完午餐,她就热切地跟江涛讨论下顿吃什么——有时日子好像就为“下一顿”活着。在一顿又一顿间,江涛的腰就在婚后套上了游泳圈。临时后悔也没用了,俞琴就有些心虚,想以吕晓苗的眼光看江涛,一准平庸男人一个!其实江涛结婚时的清瘦形象还是不错的,说不上俊朗,也还眉清目秀,可现在她能拿那时的照片给晓苗看,说其实那会子和我结婚的男人是这个人吗?
       晚餐气氛很愉快,聊天向来是吕晓苗长项,屋内暖气很足,空气中流动着红酒与友情的醇香,俞琴的脸滚烫,吕晓苗的脸也红了,屋里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俞琴的情绪挺久没这么高涨过了,平素日子轴心除了江涛和聪聪就是工作,她这晚好像才独立出来,重新成为女人俞琴,而不是妻子俞琴母亲俞琴,见证者就是吕晓苗,她能见证七八年前苗条如诗的俞琴,爱读席慕蓉的诗爱在本上抄下“寂寞是我的白昼惊短,悠悠是苦你的夜长”的俞琴,在暖房拎两瓶开水都喘气(而今她抱着四十几斤重的聪聪上六楼健步如飞)的俞琴,日子真快啊,转瞬忽除服,流光殊可惊!俞琴感慨良多,那时候她们用最好的胃口吃着最潦草的食堂饭菜,穿着最廉价的衣服谈着最纯洁的恋爱,在最青春的年龄谈论着最残酷的死生,闪电一般的青春啊!太阳下山明朝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开,然而她的青春却小鸟一去不回来!不回就不回吧!俞琴这刻并不感伤,左手老公右手儿子,日子尘埃落定满满当当,还要什么呢?
       买单时俞琴以一当十地扫了一眼,258元,她略微吃了一惊,好像不应当这么贵。她本来估计160元左右的,俞琴再扫了一眼单子,看见“鲜榨玉米汁”2扎,48元/扎,96元,天!难怪点酒水时,小姐极力推荐呢!俞琴还以为和黄瓜汁橙汁什么的价钱差不多呢。
       这晚,吕晓苗跟江涛说,我可要霸占你老婆两晚!江涛说,占吧占吧,多霸占几晚才好!
       俞琴通过这晚再次见识到吕晓苗如今日子的精细。她带了个在俞琴看来相当凡尔纳环游全球的旅行箱,睡衣,化妆品,维C胶囊,甚至飞机上用的小香熏枕……那口为两天旅行所备的箱子像个琳琅的魔法箱。吕晓苗在浴室呆了快一个钟头才出来,俞琴差点以为她在里面昏倒了。接下来吕晓苗开始繁细的护肤工序,俞琴觉得自己平日的护理跟吕晓苗比起来,简直像个昧良心,偷工减料的包工头!吕晓苗的呵护从头到脚,由内及外,科学严谨。等吕晓苗终于躺下来,俞琴松口气,没想到吕晓苗又摸出支精油做起胸部按摩,俞琴叹声,吕晓苗!你对自个儿太腐败了吧!吕晓苗笑,她说这是保加利亚的桉树果精油,对丰胸很有益,女人一到年纪最先坍塌的就是胸部,而现如今的美女得“双B”标准呢!Brain(脑袋)和Breast(胸部),缺一不可。你要不试试这精油?俞琴说,抹一次管啥用,算了吧。不过俞琴也的确看到了吕晓苗对自个儿腐败的成效,她的胸部依然坚挺饱满,而她生完孩子后乳房明显下垂松弛,她也做过按摩什么的,比方像《爱君如梦》中梅艳芳教吴君如做的那套左三圈右三圈的胸部广播操,但坚持不了几天就作罢了,她实在觉得麻烦,等跟聪聪讲完东院的猴子西院的松鼠,她也困得不行了。
       聊到一点多,吕晓苗说你们家江涛挺不错!一看就是个好丈夫!俞琴你可真幸福,哪像我这把年纪还孤家寡人一个!俞琴笑,幸福什么呀,不就搭伙过日子嘛!她想,这个“好丈夫”给吕晓苗,她是不要的吧?她要的,哪止是江涛这样的“好丈夫”呢?——光吕晓苗那堆进口的瓶瓶罐罐,岂是江涛这样的“好丈夫”能供给的?他自个儿一身外套可能还抵不上吕晓苗一套新款内衣!自己这十年和吕晓苗比起来,相当于内地与沿海发展差距,她的十年是固态的,是歌曲的副歌部分,来回地唱也不外乎那几句,而吕晓苗一路谱写着有跨度的新旋律。当吕晓苗聊到她在飞机上看的《男人帮》杂志做的一组EQ情商调查时,俞琴迷糊地睡过去了。她实在撑不住了,几天下来体力和精神的亢奋都超出平常有序的生活,加上吕晓苗身上散发出的温暖精油芬芳,她眼皮沉沉地关闭了。
       和弟媳校长的饭局安排在中午,上午她们去逛街,俞琴提议的,有什么比两个女人挽着手逛街更能体现彼此间的亲密呢?多年前,她们就常逛学校周边那些小店,吕晓苗淘衣她砍价,力争每块钱都使在刀刃上,两人简直是珠联璧合。今天她们逛的是家新开的大商场,不少专柜打折。一踏进弥漫音乐灯光的商场里,如同失足滑进40度的水波中,人就有些发晕,脚轻飘飘如同踩在云朵上,俞琴最受不了这种煽动气氛,尤其那些折扣牌,顿时让人有奋不顾身舍身伺虎的冲动。
       内衣专柜。吕晓苗挑了套内衣,刚上市的新款,九五折。老实说,俞琴看不出新款与老款的区分,难道设计师今年设计的花朵一定比去年的美丽?她甚至觉得九五折新款其实不如六折老款好看,就像作家们的代表作往往出自早年,有了这个依据,俞琴让小姐挑旧款时就有些理直气壮,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小姐对吕晓苗的服务热情显然更高涨——这种地方的营业员都练就了一双锐利鹰眼,她们不但一眼可测出客人罩杯,还能洞悉口袋虚实。那种只挑款式的客人多半有底气,而那些先瞅价格的客人多半钱袋捂得紧。还有的客人看似瞧内衣成分,实际飞快地瞟价格,这种客人躲得过她们的眼睛吗?躲不过!什么样的女人她们没见过?
       小姐问俞琴胸围,她愣了下,她总记不清自己是36B还是37A?吕晓苗笑,瞧你这糊涂!还没江涛清楚吧!俞琴脸就有些红,她觉得自己真是不女人啊。
       女装部衣物浩瀚,俞琴试了几件衣服,它们挂在架上明明挺动人,但一套在她身上不知怎么就有些走样,尤其站在吕晓苗身边,俞琴越发觉得自己的刺目,商场灯光明亮,镜子映出她微凸的肚腩,还有眼袋,俞琴觉得自己真是个道地的松弛的“妇女”了!尤其对照吕晓苗!怎能没差距呢,吕晓苗睡前那套精细护理难道是白做的吗?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滴水成冰集腋成裘的成效啊,就像常用香水的女人,香味会成为其体味的一部分。
       还有吕晓苗毕业后的那些经历,就说感情吧,俞琴知道她婚前在香港曾有个男友,那人比她大十几岁,有妻小,在香港某行业内是个有些头脸的男人。俞琴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知道他们同居过半年多,这段感情是让吕晓苗伤
       筋动骨了的,她很少提那个男人,但从另一位去香港的同学那儿知道,那个男人最终负了吕晓苗,分手后她大病一场,之后放弃香港工作,回广州后有了仓促婚姻。当然,从今天的吕晓苗身上完全看不出那么段伤了,她言笑如花,袖襟拂过处淡香袅袅——经历是这么种东西,如果没有好的肠胃消化,它就会损毁女人容颜,使女人沧桑。反之,如果肠胃担下来了,它就会让女人更风华,更滋润,如同一钵不露声色的高汤里暗藏了动物的尸身血影,那些残酷,伤害,龌龊,全都经过发酵转化成了另种营养。
       俞琴想自己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和一个男人腻了这些年,还有,仅她在一个单位待了整十年恐怕也是让吕晓苗想想都会发疯的事吧,况且还是那么无趣的一个单位!
       此刻,商场,有吕晓苗在边上衬着,她这些年来滋长的安适顿然消散。要知道在学校,她的回头率也不亚于吕晓苗的!她五官不及吕晓苗甜润多汁,但个子比吕晓苗高几公分,普通的白毛衣牛仔裤亦能穿出清逸之气。她和吕晓苗挽手走在校园是不分伯仲的,吕晓苗妩媚她清纯,而今,她觉得自己的身高只是大而无当,往昔清逸之气全被尘烟之气替代,什么时候,她变成了个以前她最不屑的“妇女”了?逛着,她的余光感觉到男人们目光对吕晓苗的殷勤,俞琴心情像股市,一路走低,踏进商场时那股让她发晕的漩流消失了,她的心一点点凉下来。她什么都不想再给自己买了!
       吕晓苗一眼替江涛看上件羊毛恤衫,烟灰色,麂皮贴袋,价格和款式一样有品位,折后八百多元,俞琴想起单位朱会计上周买件羽绒服才三百元,俞琴说,他那肚子哪穿得出这味儿呀!但老实讲,她也觉得这恤衫好,而好衣服和次衣服穿在男人身上效果是两样的,这么想时,俞琴就买了,带着对自己沉沉的失落,本来,她给江涛买衣服也从来比给自己买舍得。恤衫握在手中薄薄一团,俞琴想就这一团快抵得上三件羽绒服了!
       和弟媳领导的饭局安排在当天中午,吕晓苗让俞琴一块儿去,说没事!我们也好在一块儿多呆会儿,再说你家聪聪不定哪天读书还可以找找我那朋友呢。虽是玩笑,俞琴却动了心,想着聪聪马上就要上小学了,现在上个重点小学要钱不说,还要有指标,找关系,说不定哪天真得求晓苗那位教育口子的朋友呢!
       吕晓苗今天穿了件式样别致的橙灰绒线外套,微卷的栗色长波浪,俞琴想,哪个男人拒绝得了给这样的女人“办事”呢?再加上吕晓苗为那个副校长准备的一份精致礼品,一套装着皮带、皮夹和钥匙包的礼盒,进口货,一看和国内货档次不一样,别说够副校长用到当校长,就用到他当教育局长那也是够了!
       那个教育口子的朋友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姓易,架无框眼镜,颇有风度,和身份职位融为一体的风度。他对吕晓苗和俞琴都颇周到,但俞琴感觉出他对她们的周到是不同的,他对吕晓苗的周到有种男人对女人的周到,而对她的周到只是周到,礼貌意义的周到,不求回报,无性别的周到。
       校长凸腹短腿,穿暗圆点夹克,如一只大肚甲虫,他说小吕你看,你看!这点小事哪用咱们易科长亲自出面嘛!年轻人去南方发展是好事嘛!人才流动才能社会进步嘛!副校长的样子就像是他把吕晓苗弟媳给鼓动去南方的。吕晓苗斟了杯酒,“来,校长,敬您!有您这样开明的态度我们就放心了!”她的落落大方很快让饭桌气氛活泛起来,几杯酒下去,晓苗脱了外套,浅橙高领羊绒衫把她勾勒得恰到好处,像枚成熟杏子,那抹浅粉直映进易科长眼睛里,又溅进他杯子。
       俞琴本想敬易科长一杯酒,也好加深点印象,但忽然就不想了,她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她一筷筷地夹菜,对自己过分好的胃口感到愤怒,但她不吃又能干吗,干坐着?易科长就着干红和吕晓苗叙旧,用“桃李春风一杯酒”做祝辞,副校长在旁殷勤地笑着,吃得一脑门子油汗,俞琴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但努力不表现出来,唯有恶狠狠地又夹了一筷子蕨菜肉丝,味道真不错,配了红椒西芹,口感鲜美,俞琴想,回头可以做给江涛和聪聪吃,家附近的超市就有干蕨菜卖,关键要浸泡充分,煸炒的火要旺——俞琴忽然就找着自己的事了,桌上几道菜都可演练炮制啊,比如豉汁榄菜蒸小排,比如泡椒米线鳝丝,原料都普通,但做法颇有特色。俞琴的筷子顿时有了方向,咀嚼因为带了学习的目的就不只是图口舌之快了,而有了目的与责任。
       饭吃到近两点,校长先走一步,单是易科长买的,吕晓苗说,那怎么行,说好了我请的嘛!易科长一笑,低声说,报这点餐费的权还是有的,怎么能让美女买单呢?吕晓苗也笑,那我就不争了!出了酒店,易科长热情地邀请她们去喝咖啡,俞琴心想,他哪会真想同两个女人喝什么咖啡?自己也别在这碍手碍脚了!她正待说自己有事,吕晓苗笑着说,这次不行,我们约好去看个生病的老同学,下回吧,你来广州我请你喝最正宗的咖啡!
       吕晓苗当然不是和俞琴看望什么老同学,她约了人,具体对象她没说——这使俞琴觉得了一些失落,像若干年前,班上传吕晓苗和外校一位音乐老师好,她问起吕晓苗,她似是而非含糊其辞地带过了,俞琴当时就觉得巨大失落,她是那种一跟人好就想掏心掏肺地好的人,也希望对方是,但吕晓苗这件事上并未多提,只守着自己的秘密,她想,她对她竟也藏着!失落就如小虫子啃噬着,事后,她劝慰自己,吕晓苗肯定有不想说之处,谁说朋友就一定要分享各自隐私呢?这次亦然,俞琴很快对自己说,谁没点秘密呢?或者吕晓苗就是见当年那个音乐老师去了呢。
       上班后,俞琴几乎没交什么朋友,虽然女同事在一块也嘻嘻哈哈,但日子久了,俞琴发现这种嘻哈那是当不得真的,这种热乎劲儿像电热器,一拔电源立马就凉了的。而同窗好友的热乎是炭火的热度,那是用年轻日子里的一股真劲儿垫着底,尤其吕晓苗,想到她,俞琴就想起二食堂的辣椒炒肉,想起冬天香得铺天盖地的方便面,友情的暖就弥漫她心头,那是办公室这种地儿无论如何也缔交不下的情意啊。
       路上,俞琴左挑右选买了盒优质玫瑰花作为给吕晓苗的回礼,288元——这次吕晓苗送了她一支唇膏,一管时空精华素,都是不便宜的牌子货。俞琴想,自己的回礼也要正式些,拿得出手些!盒中,匀称娇艳的玫瑰蓓蕾用玻璃罐装着,像活在生前枝头,小姐介绍此乃美容良品,冲泡饮用理气养颜,益气活血,奢侈点还可以泡玫瑰花浴。俞琴自己是舍不得拿288元沏了泡浴了的。买房加装修,家里底子就薄了。一薄俞琴就觉得没安全感,像雨天立在棚里,生怕风大些屋顶会刮跑,就想使劲多攒些把房子再夯厚实些,但这次的钱是必须花的。女人间还能送什么呢?没比容颜更紧要的了!无论雪中送炭还是锦上添花,对美有裨益的东西女人总归用得着。
       俞琴拎着精致礼盒走在路上,人好像也跟着骄傲起来,奢侈起来,好东西带给女人的感觉真不一样啊!等红灯时,马路对面有个女人挺特别,衣着随意,气质却雅,俞琴多看了她几眼,发现她穿得其实挺低调,她周身没一样闪亮的,
       但全是那种有“格”的好东西,包括鞋和拎包,俞琴忽然意识到,和吕晓苗比,她在挑选礼物上其实已然露怯了!吕晓苗把那管唇膏和精华素朝她随意一递,轻巧得就像递给她一份报,但一样抵一样啊!再看自己手中的礼盒,隆重,精致,内容只占体积一半——俞琴想,自己总在挑那些包装看来体面的礼物,生怕怯场,不够份,她挑选的礼物那真叫礼物啊,不折不扣的礼物,像农民企业家们出国扎着的领带,西服袖口上舍不得摘的商标,这个联想让俞琴心里有些发虚,方才拎着礼袋的小小得意劲儿顿时没了,反有些气短。
       吕晓苗八点多就回来了,俞琴本以为她会很晚回来,会和那个她所不知道的人待得更久。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雾,明天,明天早上吕晓苗就要走了!不知多久再能重聚,人生又有多少个十年!薄雾里华灯闪烁,情侣在路灯下热烈激吻,俞琴说,走,去唱歌!她知道吕晓苗的歌唱得好,在学校还上台演出过。
       起初俞琴嗓子有些放不开,她看过一篇衡量女人青春指数的文章,说女人年轻与否的一个标准是每月要学会一到两首新歌,以这个标准,俞琴想,自己真是老了!她会唱的歌还大多是大学时代的,不过吕晓苗很善解,她一气点了十几首歌,全是学校那会儿流行的老歌,《心灵之约》《恋曲1990》《九月的高跟鞋》……唱着唱着,她们就投入了,深情了,感动了,歌声里,她们青葱一般难忘的岁月啊!五陵裘马自轻肥的时光啊!再后来她们瞎点一气,《妹妹找哥泪花流》《大哥你好吗》《快乐老家》《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只要会哼几句的她们就点,边笑边唱,唱不下去就掐了换下首。两个女人在包房里疯着闹着,俞琴把嗓子都快唱哑了,笑出了眼泪,真痛快啊!吕晓苗调大音量,选了首劲歌跟着狂扭,俞琴也一块儿摇摆,心房被震得七上八下,她知道过了这个夜晚她很难再有这样尽兴和恣肆的时刻了!
       出来时,雾还未散,在出租车上她们突然都无语了,纵情后的疲惫裹挟着她们。过去时光的歌声还在她们心里回荡,在她们心中激起不同涟漪。吕晓苗望着窗外,俞琴看向前方,出租车内嘶嘶啦啦放着张惠妹的《听海》,“听海哭的声音是谁又被伤了心……就当最后约定,说你在离开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吕晓苗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俞琴看不见她的脸。
       回去后,吕晓苗在阳台用手机打电话。俞琴让她用座机打,吕晓苗说,没事!别影响你们家江涛——江涛不披衣作伟人踱步状了,这几日改客厅看电视,一部爱恨纠葛的国产言情剧让他很快看上了瘾,江涛从不爱看外语片之类,还有那些国内第N代导演们的作品他也是一看犯迷糊,比如《小武》《头发乱了》什么的,他觉得都装腔作势,平时俞琴倒也不觉,此刻就为他的品位暗地脸红,恨不得停电才好。
       阳台挨着主卧,隐隐传来吕晓苗轻柔言笑,让俞琴想到四月聚拢的粉花苞。她迷糊地想,传到对方耳朵就绽放成花朵了吧。自己方才的客气可真多余,吕晓苗是不便在客厅打,才特意去阳台打的呢。
       俞琴对电话那头的人有了些胡乱猜想,但连个方向头绪都没有,只能是建立在国产电视剧情基础上的瞎猜。如今的吕晓苗和她隔着些什么,如她身上保加利亚精油的芬芳,保加利亚,俞琴只知道那是座玫瑰之国,位于巴尔干半岛东部的一个小国,除此外一无所知,如同她对吕晓苗这些年情感史的了解。那些吕晓苗身后的男人,他们的音容,嗓音,故事,他们和吕晓苗间的千丝万缕,她想那一定是相当丰富的!写出来收视率不会差。而自己这点经历和吕晓苗比,俞琴想,那真是浅到了脚脖子!她异性朋友婚前本就不多,婚后更陆续告退,及至有了儿子聪聪,这团体基本成了寂寥的遗址——对方还不一定会再故地重游,顶多就她无聊时进去转上一圈出来吧?
       厨房煤气灶“嗒”的一响,江涛又在煮东西,一场言情剧演下来他总是又饿了,像剧中爱得出生入死的男主人公是他,这时他一定得来碗方便面或速冻饺子,再捎上一肚子热汤热水上床。
       江涛夜宵吃完了,吕晓苗的电话还没打完。俞琴躺着,绿底细条纹的被子,她觉得自己被一片水草缠绕。吕晓苗上床时她还没睡着,但她没说话,她累了,不知道为何,有种劲像水流般从她身体里流走了,流得那么快,让她有些吃惊与迷惘。明天,明天吕晓苗就要走了。她们应当彻夜长谈的不是吗,应当再聊些体己又私密的话,夜很静,风从半开的窗户进来打个转又走了,她知道吕晓苗也没睡着。
       次日,吕晓苗不让俞琴送,她坚持在院中分手,自己打车去机场。俞琴今天本要开一天会,也不便请假,“那你一路平安!”俞琴上前拥抱了吕晓苗,离别的意味忽然就在薄雾中荡漾开来——雾是种奇怪的东西,好像会径直飘进人心里。在雾中,人的身体轻了,而愁绪就忽然重了。
       俞琴鼻子刹那有点酸,她仿佛不只送别吕晓苗,同时正式地送别自己永远流走了的青春华年。它们不会再回来了,在她的一生里,永远就此隔着海隔着山!而她和吕晓苗下一次相见又要到何时呢?人生就是这样一路小跑着逝去的!她们相互说着道别珍重的话,约明年一定抽空去哪儿旅游(其实都知道可能性几乎为零),隔着出租车后窗,俞琴把手都挥酸了。
       会议室闹哄哄的,沏茶的,和领导套近乎的,女同事衣着都较往日繁茂——开会亦算她们的节日,可集中展示下新添的衣帽鞋袜,平日只穿给同科室的人看有多少劲?况且今日领导们都在。烟雾混杂着皮革气味,是俞琴熟悉了并将继续熟悉下去的味儿。俞琴也和同事说笑,比起几天前,心里有些不同的微妙滋味,不过,很快会过去的,她知道。
       会开到一半,俞琴接到吕晓苗电话——机场大雾,飞机要延误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时间。俞琴转身看窗外,果然,雾更浓了,楼群像宣纸上洇糊的画。
       快中午时,俞琴溜出来打电话给吕晓苗,她在那头说机场刚通知,据气象消息,今天可能无法起飞,具体起飞时间再等通知。
       俞琴说,那你先回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上任不久的新领导还在以饱满热情宣讲条例精神,展望单位光明前景。俞琴急得要命,看这架势,组织大伙吃完盒饭再开也未可知,她找空溜了。回家一会儿,门铃响,吕晓苗拖着大箱子站在门口。因为事前告别过一道,此刻的相见就有一丝尴尬——好像先前那道情深意切的告别突然不作数,全取消了。
       俞琴忙着做饭,边和吕晓苗聊着天气机场,脑子里却考虑要是下午的会若开晚了怎么办?看这天气,吕晓苗今天不一定能走成,她本来还打算今晚加班的。
       按说,比起陪十年未见的同窗好友不比开个破会,加个班重要?俞琴却是有苦说不出。近期单位拟提拔几个正科,她在人选名单之列。指标有限,竞争无限,预备人选们个个暗中铆劲,跃跃欲试,就看谁能撞线。俞琴看在眼内只觉可笑,然而不禁地,她心里亦感压力——有期待才有的压力。同单位待着,谁甘人后?谁不想往上紧着走两步?那些学历能力不如她的凭什么就提了?凭什么?!这次提拔如同一个气
       场,不由分说地把俞琴卷进去了。先前她以为自己不屑这些,但真在人选名单中听到自己名字起,心里立时却有了别番滋味,她想自己其实也不能真免俗啊,真有个提拔机会,她一样着急,一样想多个名分。
       最近在考核的关键阶段,俞琴想自己即便不像别人那般铆足劲地表现,起码上班开会准点儿,工作都做利落了吧,免落下话柄。可看新领导风格,今天这会不知道开到下午几时。果然,下午会一开就呈无边趋势。先是各部门领导就近阶段工作做发言,新领导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插上一些见解——新领导可能在统战口子工作太久,思维一旦发散起来那叫一个没边,从风扯到牛,又从牛扯到牛顿的苹果,等他再扯回风,这圈风刮了有近半个钟点。俞琴想从后门溜,又怕没准就提到她那摊分内事上,到时她人不在可就麻烦,她本想让同事替她遮挡几句,说她忽然不舒服啦之类,但找谁呢?别部门同事不合适,而同科室的似也没一个合适。她对桌的冷玲是绝不会的,按说同个科室,年纪也差不多,关系坏不到哪去,但因为冷玲没嫁着一个好老公,那些“按说”就更加剧成冷玲的怨了,更何况这次冷玲也是科级预备人选之一!从小县城出来的冷玲,中专毕业通过一个远亲留城后,憋足劲要找个硬件好的男人,但心太急反被豆腐烫了。她被一个也不知怎么混出国的男人隔山隔水地骗了,匆忙结了婚,冷玲还一心指着日后也办出国呢,男人却混不下去回来了,也没正经事,成天瞎混。冷玲悔得肠子都青了!男人死赖着不离,儿子又小,冷玲的脸就一直冷着了,比入冬的水还冷,当然,这些事她从不在单位说,但Y城能有多大?而且看看冷玲的脸就知道了。
       相比,对桌同事俞琴的婚姻幸福多了,江涛无不良癖好,除了赚钱就是老婆儿子热炕头,下雨还会打个电话来问俞琴要不要接。再有,冷玲租着一套旧房,而俞琴的房子地段装修都不错一是江涛公司最后一拨福利房,费了不少劲总算拿到,自己只出了小头。她公开的幸福无疑刺痛了冷玲秘密的痛苦,冷玲对俞琴一直冷淡,反倒和科室另一个女人曹柯关系热乎。曹柯嫁的是二道婚男人,虽她自己在实质上早不止“二道婚”,但名分究竟未婚,气势上压了对方一筹,加之对方婚后谢了顶,她在家气焰愈高涨,在单位亦骄横,成日蜚短流长,包括没少嚼冷玲的舌头,但冷玲反过来和她还有说有笑,却对俞琴冷着,这就是女人,俞琴悲哀地想——她能原谅一个女人的饶舌八卦幸灾乐祸,却不能原谅一个女人比她嫁得好,过得幸福!这股恨那是绵绵无绝期,直往命里去了的!
       科里统共三个女人,她俞琴还能指着谁临时有个事替她遮挡几句?但这些能和吕晓苗说吗?不能!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琐碎,无聊,憋屈,像东西捂久了孳生出蚊蝇一样,这些都是单位的必然产物,用多少杀虫剂也杀不死。这些事和吕晓苗做的事比起来多么庸碌啊!吕晓苗干的都是些什么事,打交道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是花红柳绿春光旖旎,而她只是满城风絮灰茬茬一片望不见长安!但这就是她的生活啊!令人生疲,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旱涝保收,哪能说撂开就撂开?纵比不上吕晓苗的牛排,在这个城里这单位也算得块较丰满的鸡肋了,用力啃啃还能啃出些肉来。
       六点十分,冷玲起身添水,给周边同事们,还有新领导的大茶杯,稳稳地,殷勤地满上了。俞琴在心里冷笑一声,冷玲平时在办公室不怎么喝水,一开会她就跟吃了盐似的,左加一次,右添一回,借着那只热水瓶的劲把身段弄出一波三折,别人不知,当她俞琴看不出!今天冷玲穿了件银灰紧身衫,质地一般,勾勒得却到位,走到新领导身边添水时,她温存又谦逊地那么微微一笑,像给其他同事添水一样——俞琴却读出了不同意味,前面那些笑全是铺垫,只有这一笑那是真刀实枪花了工夫和气力的!走过俞琴身边,俞琴闻见股香水味,想必这香味刚才也在新领导身边缭绕过了,俞琴在心里哼一声,心里暗暗使了点劲,这次提拔绝不能输给冷玲!当然她也知道这较量的不易,自己除了学历比她高点,并无多的优势,况且冷玲和中上层领导关系比她好。
       她打了个电话给江涛,说会一下完不了,让父亲去接聪聪,他陪吕晓苗吃晚饭。
       会开到六点二十,新领导非但无结束之势,且呈越战越勇之态,说会要开,就要开实!开好!开出成效!开出境界!这会既是总结也是展望,是与时俱进也是继往开来!这一串气势振奋的排比句让俞琴心中叫苦不迭,小声打了个电话给江涛,问他在哪。他说和吕晓苗刚到“忆蝶轩”,点完菜,问她会开完没,俞琴说你们先吃吧,我一时开不完呢。
       搁了电话,俞琴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忆蝶轩”紧挨东湖,环境幽雅,有小提琴时段,价格当然也不含糊,他们婚后极少到这种价位的餐厅吃饭了,不仅是钱,也没闲情,去那样有音乐、灯光和美景的餐厅,人也非得配套,非拾掇齐整了,此外得有种飘飘荡荡的心情,身上气味不能太实,不能和什么米啊油啊有染,得用香水隔离体味,人的脚后跟得离地面有个半寸远,否则就辜负了这氛围。俞琴想着江涛和吕晓苗坐在餐厅的情状,心里就有几分抓挠——要知道,吕晓苗是个对男人颇有吸引力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都有股子“态”,就是清人李渔所说“女人有态,犹如灯之有焰”的态,尤其,她是特别衬好情境的女人,越好的环境越能让她的魅力最大程度挥发。这一刻,她忽然对江涛的忠诚不怎么有信心了,是谁说的?女人忠贞是因为所受的诱惑不够,男人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说这话的可真是哲学家啊!她想江涛之所以没出轨,那是因为没机会吧?没遇上又有魅力又对他友善的女人,真遇上,他也是要动心,要有非分之想的吧?而吕晓苗身上有种如坐春风的气息,对男人是颇有杀伤力的:谁知道江涛是否也属射程内?当然,她知道吕晓苗对江涛绝不会有什么格外意思,但江涛对吕晓苗呢?“忆蝶轩”的灯光里坐着,他会否拿吕晓苗和她私下比比?而这一比,自己可不是快蔫了的萝卜,而单身的吕晓苗却是水灵着的西红柿?
       开着会的俞琴心神不宁,她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蛮紧张江涛的!同时,她生出点悲哀,物稀才为贵吧?结婚这些年,自己手上可是连个备选的人都没了,不像晓苗,候补名单一长串。若江涛哪天真生出点外心,她是连退路都没得!
       会议终于在七点一刻结束,大伙全风风火火地挤进电梯往家赶,俞琴突然反倒不急了,她在办公室加了会儿班,整了会儿材料,看看表8点半,估计江涛和吕晓苗应当吃完饭。她想给江涛打个电话,听筒举起却又放下了。刚走出办公楼,手机响了。
       俞琴啊,你开完会没有?你家江涛说北宁路酒吧不错,我们去泡吧呢!你啥时过来啊?吕晓苗的声音又脆又亮,俞琴把手机离远了些。
       电话那头背景有些嘈杂,北宁路就在“忆蝶轩”附近,相当于桂林西街或上海新天地,是这个城市的酒吧聚集地,有几家颇有特色的酒吧。俞琴说,哦,你们去吧,我一会儿完不了,开完咱们联系!远处传来鞭炮声,俞琴忙说再见挂了,
       她怕吕晓苗听出她在街上而非会议室,挂了电话她又生气地想,我凭什么躲躲闪闪呢,倒像怕打扰他们似的!我心虚哪门子呢!
       她在街上晃着,去店里没心思地翻看那些压根不可能买的东西。她和江涛多久没泡过吧了?他们好像压根就没想过要去泡吧!酒吧里一瓶水二三十,一个果碟五六十,有那些钱够给聪聪买套玩具的了!当然,江涛有时也提议去看场电影什么的,总被她否决了,理由如下:要把聪聪送父母家,要两人都有心情,要这场电影真值得花四十元(Y城票价),而如今值得花四十元的电影有多少呢?那些宣传噱头激动死人的片子有几部不是胡编乱造破绽百出空洞无物,不如把制作费捐给希望工程……没等她说完,江涛说行,得了得了甭说了,俞老师咱不看了成吧!我去租张碟!
       几次后江涛就不提议了,有一回她兴致来了叫江涛去看场电影,江涛反倒懒洋洋了,说不如看晚上的环球小姐大赛!江涛说着往沙发一陷,手往棉睡衣里一笼,整一副颐养天年的架势。
       路过家甜品店,俞琴才想起没吃晚饭。她要了小碗花生仁汤,一碟奶油吐司,一块蜂蜜松饼,想想,又叫了杯果酱冰淇淋!她恶狠狠地吃着,拿松饼蘸花生汤,把冰淇淋抹进吐司面包,味道真不错啊!蓬松的甜在她口腔中爆炸成无数小分子,去它的脂肪卡路里吧!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条路上有这么家店?此刻,好像只有这样淋漓地吃才能缓解此刻的疲惫和气恼——当然,她知道自己的气恼没理儿,吕晓苗是她同窗好友,丈夫江涛替她招待她有什么错吗?但她心里还是隐隐不痛快,捂着的小火苗非要用食物,比方冰淇淋来浇熄一些。她把面前东西快消灭干净时,手机又响了,是江涛,电话那头很嘈杂,他问她会开完没有。
       刚开完。
       那你赶紧打车过来吧,酒吧表演开始不久。江涛又说,这么晚没吃,饿坏了吧?我刚路过“马蒸铺”给你买了盒虾仁饺——是她平素爱吃的,可她怎么觉着他的殷勤多少有点出于心虚似的?她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声调听来正常,她说,我不去了,今天太累,我直接回家吧。哦,你别跟晓苗说,你就说……说我会后还要临时加个班。
       没等江涛说什么,她说,“行了,就这样,你也早些回去吧。”
       走出店,俞琴才发现自己着实吃撑了,暖腻的甜品壅塞胃里,她觉得自己像只正在发酵的波尔卡啤酒桶,晕乎乎,胃一胀满,她心绪就低落,为今晚的多食自责。她又逛了会儿,买了条长丝巾,灰紫夹苔绿,左缠右绕的水妖风格,她从未试过但一直暗地喜欢的,她为什么不能试试?哪怕是块印度莎丽她怎么就不能试试!尽管丝巾围在她身上她怎么也没从镜中看出好来,丝巾是丝巾,她是她,丝巾的妩媚一点与她无涉——非但无涉,似还愈衬出她的平板。可它挂在那,明明那般拂柳杨花,春意撩人的!怎搭在她身上就没了生气?而搭在有的女人身上就画龙点睛了呢?比如吕晓苗,什么丝巾披肩往她身上一搭一绕,那种叫气质的东西就出来了?俞琴还是买下了,她想可能灯光不对,可能镜子角度有问题,再或者心情不宜。她付钱匆匆走了,在门口险些绊了下。
       到家,她在楼下仰脖子看,灯黑着,当然只能黑着,酒吧是愈夜愈精彩之地,是酒精与欢乐浓度成正比之地,难不成喝口水他俩就出来?她拧亮灯,甩掉高跟鞋,胡乱抹把脸往床上一瘫。
       电视,旅游节目,穿比基尼的金发胖女人扯着帆桅扭脸欢笑,像条乘风破浪的大白鲨,换台,男女娱乐主持打扮得像感恩节火鸡,再摁,一个男人扮成只棕熊冲观众傻笑挥手,再换,这回倒是真正的动物!介绍一具腹腔存有幼体骨骼的楔齿满洲鳄标本,在它的腹部有7个幼体头骨,讲解员说,这具标本比已知嗜食同类的晚白垩纪恐龙犸君颅龙早了约5000万年,此种动物嗜食同类的行为在低等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中尤为普遍……讲解员的声音徐缓,充满隆重而不必要的感情,她把电视关了。
       躺在床上,困乏却睡不着。他们在酒吧聊什么?天!江涛不会把家里啥事都抖搂吧?他这张嘴可止不住,一聊起来就爱掏心窝子,上回同学聚会喝多两杯,什么鸡毛蒜皮都跟人家交底!再想到吕晓苗,俞琴愈心神不定,同学四年她啥事吕晓苗不知?包括大三下学期她和机械系一男生恋爱,有次宿舍女生春游,俞琴称不舒服没去,其实是和那男生在寝室约会,没想吕晓苗临时回宿舍拿东西撞见,俞琴臊得一脸通红——和那男生虽未越轨,但亦耳鬓厮磨,衣衫多少不整。这会儿想起来,俞琴脸上还发烫。天!吕晓苗不会说露什么吧?俞琴翻来覆去,拨了江涛手机,响了两声,她忙又挂了,手抽回时被床沿剐破,火辣辣地痛。看表,11点快到,俞琴心里就窝了股火,江涛今晚过得可是精彩!美女陪着,啤酒喝着,音乐听着,天儿聊着!本来晚上她还想和他商量一下竞聘科级的事要否去走动走动呢!
       迷糊着,听见门响动,她向里翻了个身。一会儿,江涛走进卧室,又出去了,黑暗里,俞琴闻见股烟味和啤酒味,江涛身上散发出的。她瞥了眼窗,半开着,她还是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当晚,吕晓苗接到机场通知,飞机将于明早九点一刻起飞。她们再次在院中告别,这次的告别简短多了,雾已散去,离愁的氛围也就不及昨天,相似的话再重复显得多余,她们握握手,相视一笑。
       出租车驶出街口,消失在车流中。
       办公室。正填述职竞聘表格的俞琴看看墙上的钟,九点十分,吕晓苗的飞机应该快起飞了,窗外阳光灿烂,再有几分钟吕晓苗就要离开地面,离开她们同窗数年此次相聚的现场,一股惆怅雾一般忽然壅塞了俞琴胸口。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