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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琴瑟
作者:陈蔚文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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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回去高冬池老家,苏莓在包里多带了几包湿纸巾,仅此而已,她并没在包里揣上酒精棉什么的。她没那么各色,而且走前,她读到杂志上有句话,“爱一个人,就爱他的全部,爱他被撞得青紫的膝盖,爱他被风沙吹得粗粝的脸……爱他所有的来处和去处……”这话让她很感动。
       高冬池父母已过世,老家最亲的人就是他大姐高秋月了,她对苏莓很客气,远远笑着说来了!快屋里坐!苏莓按惯性思维以为她会把双手伸出,尔后紧紧握住,就像农村亲戚通常见到重要客人那样,满怀亲热,把对方的手用力地摇了又摇,直到客人头晕才松开,苏莓的一只手于是也起了个势,但没有,高冬池大姐把苏莓让进屋,并没和她握手的意思。苏莓想,她可能怕自己不习惯呢。
       大姐年轻时想来是个美人,如今四十了眉眼还清爽,青衫黑裤,头发用暗红骨木簪子绾在脑后,干净利索。第一顿饭很隆重,把沾得上些的亲戚都叫来了,在院里摆了两桌。桌上的碗筷颇新,白瓷圆口,像院里广玉兰树上的花朵落到了桌上,苏莓就有些感动,她想大姐真客气,本来,她并没打算扮演那种捂着鼻子降尊纡贵来乡下的城市大小姐——其实只要与丈夫高冬池有关的事物,对她就有了几分亲。
       饭菜也可口,不是乡下通常的寡淡又油腻的大鱼大肉,就说一碗盛在青花碗里的烩杂素,肉皮金黄,鹌鹑蛋洁白,配上油绿青菜简直有几分诗情。高秋月和那些男人一样倒了碗谷酒,酒是头年加了冰糖吊的,度数不高后劲却足。她的酒量看来不小,每口下去都不是抿而是扎实地喝,苏莓想,还真看不出她这么个文秀女人这样能喝!高秋月招呼苏莓吃菜,给她盛鸡汤,苏莓才发现汤没像通常酒席那样盛在大碗里装上来,供众人洗涤筷子,而是在锅边搁了把公用汤勺,苏莓喝了一口,“真鲜!”她是真心赞美,阳光照着树叶,她心情很好,尽管空气中飘荡着牲畜排泄物的气味,但她还是感到心情愉快,从高秋月的清爽劲她能感觉出这家人的自尊——来前,姐姐苏兰说,找个老家在农村的就怕烦赘,把城里兄弟当成大树靠,苏兰还说,你可别沾上这些麻烦!我们同事刘红娟的乡下妯娌就难缠,年年进城几回死磨白要,一会儿侄子上学,一会儿嫂娘腰病犯了,攫住点东西就不撒手!
       晚上睡侧厢房,床单枕套都是新的,散发着新鲜浆洗味,苏莓对高冬池说,你姐真客气。高冬池笑了一下,他说睡吧,坐了半天长途车真累了。苏莓睡不着,她翻来覆去,又激动又新奇,听见院里有细细的水声,她趴到窗前撩开一小角儿,是高秋月在洗头,头发打散快及腰了,四十的人了从背影看一点都不像,腰身还是有收有放的。
       她洗得很仔细,漂了好几道,苏莓想肯定是今天炒菜的油烟都粘她头发上了。洗完了,她立在院中梳头,月光打在她头发上像匹发光的绸缎,苏莓忽然想到高冬池的母亲,高冬池很少谈到他母亲,她只知道,他母亲是个很有心性的女人,当年从城里下放到这儿,结了婚,逝得很早。苏莓想,高冬池母亲的背影一定也是这样的。
       高冬池是苏莓在图书馆认识的,姐姐苏兰就在图书馆上班,苏莓常去找她借书,有回苏兰带她去借本书,管理员说刚被人借走,并朝一个男人努了下嘴,就是他!常来,小伙子老清爽的!苏莓就打量了下那人,留了几分心——她觉得苏兰那位上海籍同事“清爽”这个词用得有些特别,这年代,当得起这个词的男人似不多,不是腰围血脂不清爽就是趣味品格不清爽,说来苏莓也二十五六了,别人也介绍过几个,但都不合意,撩一眼就知道没可能合伙过的。
       在图书馆转了一圈,出门时她又碰见了这个白衣黑裤的男人,苏莓忽然就有了点异样感觉,在要擦肩而过时,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你好,这书看完能告诉一下我吗……我刚才也想借……我怕下回又被人借了。”七八天后,她接到他电话,他们在图书馆门口又见了面,作为感谢,苏莓请他喝茶。
       高冬池斟茶的姿势使人觉得那具茶盏仿佛与他生来长在一起,是他身体的一个延伸。苏莓就有了几分动心。一个粗壮男人打桌边走过,西装笔挺,头发油亮,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种不洁感,让人联想他内衣袜子若干时日未换,他像是为了衬托高冬池的清爽特意出现的。
       高冬池给她添水,她注意到他袖口很白,手指细长干净,只需焚香便可奏琴似的,苏莓的心就又涟漪了一圈,由高冬池的清爽她想到自己,赶忙审视了一下,连衣裙是苏兰从上海出差带回来的,头回穿,裙子的领和袖绣了小花,颇雅洁,坡跟白凉鞋,傍晚才洗过的长发用蓝手帕系着。苏莓才松口气,就看到了自己的手指,前两天剥核桃时指甲折断了,秃秃的,余下的几只又尖又长,还有些垢。她窘了一下,把手拳了起来,后来就一直那么拳着。
       回家,苏莓才忽然想起她甚至没怎么注意高冬池的相貌,仿佛是清淡的眉目,清淡到她不怎么记得了,比他相貌更强烈的是他的气息,有些草木味,还有股淡薄荷的气味——这个夜晚,苏莓脑子里闪过两句诗,“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需梅”,是啊,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需媒!她相信某种缘分来临了,这夜,她翻来覆去地失眠了。
       苏莓母亲对女儿的恋爱持不赞成态度。她是小学老师,但在选女婿这事上与市井街巷那些当妈的愿望是完全一致的。把女儿养大嫁人,这是家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要么一荣俱荣:比如她同事周老师的女儿找了个美籍华人,做父母的把女儿养大的一切辛苦就都有了回报,并且是超值回报,像把一株花苗育成后高价卖出了;要么一损俱损:像数学组于老师的女儿嫁了个“文化传媒公司总经理”,听起来蛮体面,其实是承包了两家办不下去的刊物,编些下半身的内容抄袭名刊包装骗些广告,一年都被查处几回了,传出来于老师是有苦说不出。
       有了周围一些熟人的经验和教训,苏莓母亲对自己两个女儿的婚嫁就格外上心兼警惕——可这是她能警惕得了的事吗?大女儿苏兰前年就结婚了,老公是高中校友,和苏兰在学校就好了,水利厅的普通科员,升迁迹象像股市回升那样令人毫不乐观。那么,家里就指着小女儿苏莓了。在苏莓母亲眼里,她长得比周老师那单眼皮小塌鼻子的女儿强多了!苏莓不漂亮,可白净,五官都各就其位,一米六一的身高,找不着美籍华人也有望找个港澳同胞吧!苏兰却给母亲泼了冷水,她说妈不是那么推理法,亏你还教数学!照你这么说那些女明星不得找个火星籍的才不亏?人家美籍华人就认准了周老师女儿是华籍美人,气死你?
       在学校,周老师同苏莓母亲的关系是较好的,正因为好,就使她更有股子不甘之气堵在心里。两个女儿,总得有个争口气吧?不想苏莓偏喜欢上了高冬池!无权无钱不说,也不像人家女婿里里外外那叫一个殷勤!再有那身板,苏莓妈瞧着就不放心,高冬池头回上门吃饭,不怎么动筷,一碗饭就搁了筷子,本来苏莓妈对自个儿的烹饪手艺就不自信,她烧菜无甚章法,在美观性上显见不足,而高冬池的态度愈显着桌上的肉粗鱼蠢似的,并且,这次直至结婚,他上门来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来了也没两句话,更别说和丈母娘套套近乎!两个女儿都落了空,
       苏莓妈就有些气恼,她跟苏莓说,这样饭都吃不爽气的男人能指望他将来帮干点体力活?指着他今后撑起一个家?!苏莓说,妈,那照你的意思我最好找个搬运工!
       苏莓还是继续了她的恋爱。她学的是财会,但对恋爱这件事上仍保持了中文系的浪漫态度。她想找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而不是男人的身家钱袋什么的,但什么是她真正喜欢的男人,她也说不清,直到碰到高冬池,这喜欢一下水落石出,云开日散,她跟他在一起,心就静下来,其他男人就好像没什么稀罕了。他不是个魁实男人,从身板到钱包,但他的气息把她视线心里都占满了,这感觉让苏莓很感动,一个女人能找着爱情是多么幸福啊,况且这爱情对她也表示了继续发展下去的意思,这就成“两情相悦”了,多好!
       两人通常去茶馆,S大附近那家叫“雅竹居”的,门楣镌一联“聚此同好,诗书礼乐看经典;散时莫忘,古曲香茗品春秋”,座旁有扇竹制屏风,绘着兰花的灯罩垂挂下来,光影投在茶杯中,这种时刻让苏莓心醉神迷,尽管开场白后便常常冷场,但比炽热谈吐更让苏莓感到一种氛围,沉默中,隐匿着许多东西,对面这个男人的情意都在茶中,在意中了,不是吗?一个不懂和女人套近乎的男人又是多可贵!他说得越少,苏莓越觉得他的内敛。
       她知道他有过一次刻骨而失败的爱情,对方是江南人,他的大学同学,家境优越,据说对方母亲有心脏病,以死相逼两人才分的手。苏莓想,时间是最好的涂改液,有什么不能淡忘的呢?
       坐着,苏莓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似乎都有饶舌之嫌。古琴响着——“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还需说什么呢?高冬池衣服总是白,茶褐,褚蓝,都是些地老天荒的颜色。茶喝多了有点尿急,苏莓想上洗手间,可她宁肯憋着:在高冬池面前,仿佛身体排泄这个功能的存在有些羞耻。
       茶馆离苏莓家不算远,两人走着,仍不说什么,苏莓却是愉快的,她的脸颊很烫,手有点冷:因为内急。走到院门口,空气中有办喜事的气味,地上撒了闪亮的纸屑,散着鞭炮的硫黄味,忽然,苏莓想,跟身边这个男人结婚会怎样?这念头吓了她一跳,也让她心旌摇荡,她的心猛烈地跳了那么几下,女人都要结婚的,嫁给人海中的某个男人。她的肩膀无意地挨着了高冬池,一种暖流传遍了全身,直至指尖。
       27岁的苏莓结婚了。婚礼上她哭了,又笑了,因为幸福,有人起哄要她介绍恋爱经过,苏莓想了好一会儿,说,也没什么,我们喝茶……众人笑,喝茶也算吗?苏莓自己也笑了,但他们好像真没什么更浪漫的举动,而且,老实讲,她觉得她比高冬池更主动,有阵子她成天打听哪有清雅些的好茶馆;第一次接吻,也是她把脸靠拢的,高冬池迟疑了一下,他的吻就显得有些像友情赞助,但苏莓想这才是正派男人,他对她是负责的。如今想占女人便宜,吃吃豆腐的男人真是太多了,她的女友小马和一个男人见第三回,那男人就把手伸进她胸部去了,不光手伸过去,脑袋也凑上去了——小马很气愤,“你说,现今男人怎么都跟得了母爱缺乏症似的!”
       有了这些对照,她就更觉得自己找对了男人。她喜欢他,像她很喜欢的那首王菲的歌《矜持》,“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婚后,苏莓沉迷在新婚喜悦中的同时,对高冬池的“清爽”有了更深刻的体会。家里水声总在响,高冬池不管摸了什么都要洗一遍手,买回的菜蔬要用水泡上半天。有一次用冲壶装水时,苏莓食指不小心浸进了水中,高冬池没说什么,可等苏莓再进厨房时,发现高冬池把水倒了正在装另一壶。无论怎样,讲卫生都不是一个坏习惯,苏莓一点不反感男人的干净,倒是对男人的邋遢很反感。她上大学时最怕上男生寝室,那股臭袜子以及更复杂的混合气味常使她透不过气。如果这就是男人的气味,她想宁肯她不结婚。也因此,在后来几次恋爱中,她一直对男人的气味很敏感。
       有一次行业开会时她认识了个颇倜傥的男人,就在她对他的好感逐步升温时,他们一起去一位朋友家玩,从进门起她就被他脚上散发的味道弄得险些背过气,那气味是如此摧枯拉朽,她立即打消了和他发生些什么的念头。后来有人给她介绍了位在农行当副科长的男人,各方面条件都适合作为婚姻对象,就在苏莓考虑要不要发展时,有一次下雨他打车送她回家,坐得近,车窗又闭着,苏莓闻见了一种很难描述的气味,大蒜、隔夜发酵过的饱嗝混杂着点腥气,他一开口,这气味扑面而来,在这味背后,好像可以想见庸碌的一团乱麻似的日子。苏莓呼吸变得紧迫,尽管是冬天,尽管在下雨,苏莓还是把车窗摇了下来。
       从某种程度,苏莓觉得气味可象征一个男人,当然,她以前并未意识到这点,但高冬池使这点明朗了起来。他的气味有些凉,苏莓能够由此联想一种清洁有序的生活,她愿意与一个男人过这样的生活。对这样的生活她一直经验匮乏。苏莓父母作为两名称职的中学教师,对家务事的热心远远比不上对升学率的热情。苏莓从有记忆起,家里就乱糟糟的,教案摞着票据,沙发堆满衣物,袜子总是两地失散,极少有团圆之日,床铺叠得七歪八扭,有时索性不叠,碗柜里的盘子摸一把总油腻可疑。如果换季时要找一件衣服,那一定要从衣橱的最深处往外扒拉。苏莓本以为任何家都是这样,但有一次她到同学家玩,同学父亲是胸外科医生,苏莓看见了一个一尘不染的家,东西井井有条,床单雪白平整,而且,餐桌上竟然插着一瓶花——不是塑料的,是采来的小雏菊,生机勃勃地开放着,苏莓很惊讶,家原来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相比,她的家只能叫作“窝”。午饭时,同学父亲给她舀了碗菠菜蛋汤,温和地招呼她吃菜,14岁的苏莓忽然就脸红了,从那次起,她对清洁的家和清洁的男人就有了满怀敬意的好感。
       苏莓在工行储蓄所上班,一个月除了四天轮休,成天手头都有忙不完的事,下班了人就想往哪一歪一倒,让那软的、松垮的地方承托住。在家务事上她和高冬池虽未明确,但有个大致分工,高冬池烧饭洗碗,她买菜洒扫,衣服谁有空谁洗,高冬池对自己分内事履行得很好,可苏莓渐渐就有些失职,一天班上下来她头昏脑涨,而且从她两百度的近视看去,家,完全是看得过去的。她分内的清洁工作就逐步有了破绽,比如睡衣记不清是洗过还是没洗过,床下有了饼干屑,浴室下水道塞了头发,不过整个家看来还是整洁的。苏莓有时甚至觉得这些破绽反倒使家更像个家了,因为有了日子的密度和生气——不过,她想也有一半是为自己懒而找的借口吧,她当了主妇后才知道要保持一个像胸外科医生那样洁净的家有多不易!
       高冬池先是从沙发靠垫后攫出了只苏莓的丝袜,再是翻一本书时摸了一手灰,他蹙着眉,苏莓有些心虚,因为诸如这样的小事正越积越多,洗碗布与抹桌巾的混用,卫生间拖把与卧室拖把的弄乱……苏莓沮丧地发现从娘家带来的一些习惯正顽固显现。
       婚后三个多月,苏莓和高冬池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太阳好,高冬池买早点去了,苏莓把枕巾床单搓了头道统统拿洗衣粉泡了一大盆,高冬池洗脸找不着毛巾,看见泡在盆里叫了一声,他把毛巾拎起来,你怎么能把毛巾跟这些泡一块儿?
       不都要洗要晒吗?苏莓有点委屈!
       高冬池看了一眼苏莓,那你还可以把袜子抹布也一块儿泡进去!
       苏莓意识到自己在洗涤分类上的不够严谨,她想说下次我注意,但高冬池看她的那一眼使她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轻蔑,她说出的话就成了:至于吗?!
       高冬池去橱柜里取了块新毛巾,放水洗脸,苏莓被晾着,想着自己起了个早,弄得腰酸背痛还没落到好,心里火就大了。
       这次过后,苏莓因为赌气就更有些玩忽职守,她心里有委屈,不想就此妥协。她觉得高冬池盯她的那一眼不仅是针对她把一条毛巾泡在了盆里,而是针对她整个人。
       因为这些别扭,苏莓的幸福就有些打折,她想高冬池不会是“洁癖”吧?她咨询了一位在医院工作的熟人,熟人说高冬池可能患有轻度洁癖症,这是种强迫性神经官能症,重者整天关注的就是病菌,无暇顾及其他,也没什么业余爱好。从这点来说,高冬池应算正常范围里,因为他还是有业余爱好的:看书,看碟,还有把晾着的湿衣服一件件仔细抚平,包括每个褶皱——如果这也算爱好的话,以保证它们干时平展。而且他的强迫症表现并不明显,比如他洗手并非无缘无故,他也没将其当作必要仪式。熟人说,没事!只是爱干净过了点头。人嘛,生活背景和习惯不同,没什么奇怪的。
       让苏莓梗在心里又难以言说的还有和高冬池的夫妻生活。
       他们是婚后才有的实质关系,其实在此之前,如果高冬池有什么作为,她也不会反对,但高冬池一直表现得像个谦谦君子,他们的亲密只到搂抱亲吻为止。新婚之夜,苏莓拥住高冬池散发着薄荷气息的身体与他融汇在一起的时刻哭了。黑夜里,她环抱的这个身体清瘦而有韧性,像春天的竹子,他们就要在彼此的汁液里开始新生了,就要开始灵与肉交融的婚姻生活了!
       她看惯了父母同志般的相处,她有时真怀疑父母是怎么把她和姐姐苏兰弟弟苏竹生出来的,他们像革命同志般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苏莓从没见他们有过亲热些哪怕是握下手、搂下肩这样的举动。他们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从四十岁左右相互就以“老苏”和“老刘”称呼,他们谈论工作,煤贴,加班费,领导的调任,邻居子女的出息……苏莓初中时,父母就分房睡了,说便于对孩子的管理。父亲和弟弟苏竹住,母亲和苏莓苏兰一间。
       尽管父母志同道合,人生观一致,但苏莓觉得他们的婚姻仍是欠缺的,像是铁线笔勾出来的,线条生硬。她不想自己的婚姻这样。她想要婚姻有更柔软的填充物,像《我侬词》里那样的,捏两个泥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把泥人打破再塑两个,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样的好法才是真的好,是有热气的贴心贴肉的好。
       婚后不久,苏莓就发现高冬池并不像通常新婚男人那样热情澎湃。他要求不多,遵循规律,他几乎从没那种即兴的、狂放的、不管不顾的冲动。苏莓听闺中好友说起和老公在厨房在浴室在露台的欢爱,对他们来说简直压根儿不可能!还有那些女性时尚杂志乐此不疲地教导的种种床笫伎俩,对他们来说不啻于高难杂技!当然,如果高冬池表现出极富兴趣,愿意尝试探索,苏莓也会配合,老实说,她甚至有些好奇——她对自己的身体其实也陌生,那些表层的山川流向她熟悉,但深层的地质对她是未知,那里潜伏的是海洋还是火山?她渴望有人和她一道探索发掘,这人当然只能是丈夫高冬池,但她怎么开得了口呢?难道她能声泛春波,玉体横陈,像A片中女人那样直哼唧:“我要!我还要嘛!”她可不想自己在他眼里成个荡妇。有时她也会从女友那借有些情色画面的碟(当然绝不下流,比如《包法利夫人》、未剪辑过的《钢琴课》之类),或把时尚杂志配了火热图片的性爱页装作无意地翻开着,但似乎高冬池从不为所动,一点没被撩拨之意。
       还有就是完事后,高冬池总立马冲洗或洗澡,无论寒暑,这当然是个优良的卫生习惯,但苏莓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冲洗的水声令她感到自己身体的不洁,他似乎不愿她身体的任何蛛丝马迹残余在他身上,他要迅速处理干净现场,恢复事发前——他就不能拥着她说些亲昵的话再去吗?
       和苏兰逛街,她吭吭哧哧把两人夫妻生活的事讲了,她问苏兰,“你说他是不是讨厌我?”苏兰笑,说,怎么会,他比起明初那个叫倪云林的画家算是好的!那个姓倪的爱洁成癖,连院里梧桐树也要命人早晚挑水揩洗干净。还有一次他看中了一歌姬,又怕她不干净,叫她好好洗个澡,洗毕上床,用手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闻,还不放心,要她再洗,洗来洗去,天都亮了,啥都没做成!苏兰咯咯地笑着,“高冬池他总和你做了是吧,说明他对你还是有冲动的。爱干净有什么不好,像你姐夫成天一股子汗味臭袜子味,闻闻什么都不想和他做了!”
       苏莓却并没轻松起来,“我觉得高冬池……好像……根本不爱我。”
       “瞎想什么,他不爱你跟你结婚干吗?哦,他脏了吧唧的和你做那事就是爱你了?”苏兰用过来人的眼神看着苏莓,“你这就是新婚症状!等有了孩子你就不会这么较劲了!那时你脑子里就只有孩子,哪腾得出闲工夫琢磨什么爱不爱!”
       学园林专业的高冬池在省环保局不爱扎堆,不勤走动,对谁都淡淡的,当然,这也使他成为一个中立派,没惹什么是非恩怨,具有一定“群众基础”。谁都知道他就那性格,不讨好群众,不取悦领导,独来独往,但又不“孤傲清高”,他性子温和,见了同事笑一笑,点个头——物以稀为贵,他点到即止的笑比起那些泛滥成灾的笑容,反让人如坐春风,觉着真诚,可靠,他的性格也就成了一种优点——这至少表明他无所欲的一种政治姿态,不然他干吗不扎堆,不走动,不四下逢迎呢?无论哪派对高冬池就有了好感,他代表了他们所达不到的一种境界:要知道,热衷是非基本算得上人性里的一种癖好,在一个群体里呆着的人,少有人能超之度外,不去制造或掺和些事非,高冬池做到了。对他,工作就是工作,不带有其他他拨弄、中伤、较劲等附加功能。他越这样,越使人觉得送他些什么也没多少不甘,因为对高冬池来说那不是他非要不可的,他甚至没表现出兴趣,相反,那些暗中使劲的人如果要些什么,就立马会引来不平与气愤,他不是那么想要吗?假使要到了那便是成全了他,凭什么?!凭什么要成全他?
       提拔副处的人选于是变得相对简单,高冬池在所在的“环境管理处”里最具民意,因为处里其他几人相互都不服劲,暗地拧着,拧着就拧出了诸多矛盾纠葛。高冬池淡成了菊,反从那些争斗中跳了出来。人事处老马就受领导之托找高冬池谈心了,想先听听他对此事的意思,没想到高冬池坚辞了,他的辞不像别个,是欲擒故纵半推半就,是最后拿捏一下姿态。高冬池的辞是实在的,他说我不适合,真的不适合,担任
       不好反耽误工作。老马试图说服他,高冬池笑笑,一副拿定主意的样子。
       老马住苏莓隔壁楼,下班碰到苏莓,他感慨道,你们家高冬池可真高风亮节啊!有官不当让给别人,换了别人,这块馅饼抢都抢不赢!高冬池的淡泊名利激起了老马真心实意的敬佩,搞人事工作这些年,他看多了奋力往上爬的身手,碰上高冬池这样的还真稀有。他对苏莓说,我再找黄处长给他做做工作。
       黄处长是环境管理处的正处长,是共青团省委调过来的,以前在县教委呆过,是个很有出场的女人,铿锵却又不乏风情,充分体现了曾经作为新时期女干部的风采,能做报告能讲段子,善饮会唱,尤其拿手“树上的鸟儿成双对”,还有“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什么的,都是非常适合和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们对唱的经典歌曲。这也使黄处长的仕途还不止目前这个位置,提拔就是近年的事。她一提拔,副处自然就得升正处,这是件多么前景光明的事!换了别人早奔着那光明舍生忘死地跑下去了。
       苏莓回家问了高冬池半天,听到一个让她不知该说什么的答案。高冬池说他不想当是真的,处里那些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处理起来够头痛的,还有一个理由,如果他提了副处就得搬到处长办公室,而他不想和黄处长一个办公室。
       为什么?
       高冬池没吭声,停了一会,我受不了她身上那股味。
       什么味,香水?苏莓知道他讨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除非淡到若有若无。
       不全是,是种说不出的味,再加上那股子刺鼻香水味,我一闻就想吐。
       为了这个味你有官不当?苏莓说,你不应该呆在机关,应当出家去庙里当和尚。
       苏莓想这事说给谁谁信?多少人为了向上爬命都豁得出去,别说只是股味儿,就是让在动物园里待上几十宿也乐意呀。
       你就不能克服一下?要不把你那些香点到办公室去?
       高冬池喜欢香,枷南香,沉水香,隔上一两个月就去南大街那个印尼华侨开的“沉香屑”店里买一些。香一点上,满屋就都弥漫着股清幽之气。高冬池不抽烟不喝酒,钱都费在香上了。苏莓有次同他去买才知道这香一点不比好烟酒便宜,香里添了种精油,和一般檀香不可同日而语。
       我又不和她诵经颂佛,点办公室去干吗?再说她那味,再好的香都得串味了。
       一口气堵在苏莓胸口,她都不知该说什么了!说实话,她不是特别虚荣的女人,但哪个女人不巴望丈夫混出些名堂,在别的女人面前也好胸脯挺得高些?昨天在单位,她对桌的同事朱莉还说她老公吃顿饭都不能安生,才举筷子硬被客户请出去了!朱莉嘴上说烦死了当点小破官成天不着家!脸上却一点不烦,明摆着得意。
       但苏莓也知道高冬池的性子,他拿定主意轻易不会改,他最烦人家勉强他做不愿的事。年初,高冬池单位元旦聚餐,局长为表明与民同乐,很亲切地选中了高冬池坐他身边。冷菜后,接着上了道红烧甲鱼,马上有人殷勤地把肥美的裙边夹到局长碗中,很注重养生的局长因为胆固醇高,一直对饮食很注意,于是把这番好意转让到高冬池碗中。高冬池急得面红耳赤,说不不不,局长还是您来……局长亲切地说,小高就不要争了!这桌数你身材最苗条,平时工作也辛苦,正好补补。你不吃可就是不给我面子。高冬池还想说什么,但大家都说,这体现了局长对咱们职工的关爱啊!你就代表我们吃了吧!高冬池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对这道经过了两双筷子的荣幸他直犯恶心。他想先搁着,但偏这道局长亲自夹给他的菜大伙都很关注,都想看着他代表大伙把这荣幸无比幸福地咽下去。局长也望着他,目光慈祥。裙边覆在高冬池碗上,他夹了几次都没夹起来,同事说,激动的,冬池准是激动的!在众人殷殷注视下,高冬池好容易夹住了裙边,但他的表情就像吞一块烧红的煤球,在他把裙边快举至嘴边时,手不知怎么一抖,裙边掉在了地上。
       苏莓想起这事就对黄处长身上的气味对高冬池的压迫多了些理解。吃进去的东西可以吐掉,气味总不能每时每刻屏住呼吸吧?可是,这么好的一个机会难道就要随黄处长那股味儿飘走了吗?高冬池啊高冬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苏莓又急又无奈,在心里叹了一百回气,在几次劝说无效后,她说,高冬池,你不该待在气味龌龊噪音超标的城市里,你应该像北宋隐士林和靖那样,在西湖边过梅妻鹤子的日子!
       高冬池提副处的事还悬在那儿,他大姐就到城里来了,同个女亲戚来陪小姑子看病。小姑子得了“甲状腺刺激素细胞瘤”,瘤子不算小,县里医生让到省城来看。小姑子住了院,女亲戚陪床,高秋月就住苏莓家。
       进门,苏莓正要去接她的行李,她摆手,别,别!路上脏,灰大。她使劲拍打了好一阵才进屋。苏莓把被套都换了新的,菜弄得少而精,剩菜从不摆上桌。高秋月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对苏莓的用心是满意的。高冬池这段日子单位忙,常加班,晚上就剩苏莓和高秋月,一聊就聊到很晚。
       高冬池母亲原是杭州人,外公是留过洋的西医,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因为认罪态度不好罪加一等,他外公不堪凌辱以西医的精确手法割了脉。高冬池母亲被下放到这个偏僻村庄一个月后才得知父亲死的消息。精神打击与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很快受不住了,每次出工前她都面色苍白,好几次在劳动现场晕倒。一年后,她接受了一个壮实男人的爱情,他是当地小学老师,他包揽了许多她分内的活,他们结婚了。她根本看不到一点回城的指望。婚后,她生活得并不快乐,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只有在洗澡时偶尔能听见她小声哼唱几句,作为结婚条件之一,高冬池父亲让做泥瓦匠的叔公为她搭了间简陋的淋浴房,还有个小厕所。婚后她依旧忧郁寡言,但并没影响高冬池父亲对她仰视的爱情。
       从小,高秋月姐弟就被母亲严格教导着,包括卫生习惯,这是她唯一能守住的东西了,除此以外,她和村里女人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食,一样养孩子过日子。有一次姐弟俩和村里的孩子去后山烧红薯吃,弄了一嘴一身的泥,被她母亲痛打了一顿,她边打边流泪说,总有一天你们要回去的!别像个没教养的到时让人看不起!!
       高冬池6岁时,他母亲被叫去村委会,说省里来了考察团,来了解当地锡土资源情况,高冬池母亲形象是村里最整洁的,还有她的普通话,村委会要她陪着介绍下情况。那天,她听到了许久未听到的江浙口音——考察团里有个男人是杭州矿务研究所调来的,当他看到她时愣了一下。当她开口说话时,他更惊讶了,他用非常惋惜的口气问,你是江浙人吧?一直……留在这儿?高冬池母亲沉默了一下,点点头。男人没再说什么,但目光分明痛惜,像眼看一块玉被埋在了脏灰堆。临走,他送了她块杭州产的丝质蓝格手绢,说留个纪念吧,他碰到她的手,凉得让他吃了一惊,分明正是炎夏。
       那天回去,高冬池母亲一直没说话,流了一夜泪——高秋月后来听父亲说,那个男人长得很像母亲当年在杭州的恋人,她下放后不久,他也被下放到江苏一个偏远农村,扒货车来看过
       母亲一次,分手时母亲哭得快背过气去。半年后她听说他找了一个镇革委会头头的女儿,他们断了联系。
       考察团走后,她和往常一样烧饭喂鸡拾掇家务,一周后,她和高冬池父亲说,想让丈夫去县城为她买件白衬衣,她说天眼看就热了,她想穿件新衬衣,最好是小圆领的那种。高冬池父亲很高兴能为妻子做些什么,清晨他搭了辆农用车去县城,傍晚回来,新衬衫便成了妻子的殓农。
       中午,她去了村后河边。顺着河走,在靠山的转弯处有大片浓茂的草,草的学名叫水丁香,村里人都喊它作水灯香,这花从春开到秋,父亲带冬池姐弟俩认过,根茎嫩叶都能当野菜吃,茎叶晒干了可煮茶,喝了清火。高冬池母亲穿了条从杭州带来一直压在箱底的白裙子,腕上缚着那条蓝手帕,从那片开满黄花的草一直走向了水深处,像盏水上的灯,漂远了。
       那种叫水灯香的草,高家再没碰过,无论是炒是晒干煮水,草上仿佛还残余着高冬池母亲身体的气息。
       苏莓听愣了,她没想到会有这样一段悲凉故事。高秋月叹口气,我妈死后,我爸得了场病,病后身体一直虚,家里境况就不行了,但他坚持供冬池念了大学,冬池是我们那儿最会念书的。可能是我妈去得早,这事对他……他话少。也不晓得怎么对人好,你多担待。
       苏莓说,没事,我知道。她还在高秋月讲的故事里转不出来,这些事情高冬池从未和她说起过,她有些失望:一个男人肯向女人袒露过去才是一种实心的交付吧——和一个女人有多亲近,也许不在于两人共享了什么荣光,而在能分享多少伤痛。可高冬池未说起过一点,当然,也许他不愿提及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但苏莓心里还是觉得了失落——结婚能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得多近?她有些怀疑,高冬池是否还有秘密不愿与她提及呢?
       苏莓的婚姻生活到第二个年头,不比人过得更好,也不比人更坏,是寻常三餐,饿不着,但也没更多可反刍的。高冬池的温度始终升不上来,她想和他好成一个人,但总隔着层什么。高冬池就像不易引火的材质,扇也没用。苏莓就有点灰心,她想怎么就焐不热他呢?老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算怎么回事呢?当然,高冬池对她也没什么不好,但不是她想要的好,她想要能钻到他心里去占着,翻筋斗撒娇拿大顶,他拿她当妈敬当妹妹疼当女儿宠,苏莓想这样的爱情才够劲!但高冬池,他的心像个陡坡,她上不去。
       周末,苏莓的妈来了,想让高冬池为儿子苏竹在市园林处谋份事,她说苏竹再不找份正经事就快成流氓了!两个月他换了仨女朋友,还有个是什么网友,描眉画眼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东西!听说市园林处最近要招人,省环保局想必和市园林处熟,能说上话,她想让高冬池找找人,打个招呼,给苏竹安排一下。苏莓知道母亲这事自然找错了人,高冬池哪会为这小舅子开口求人?况且苏竹那副做啥事都长不了的德性!再说如今的招聘都走市场,都要正经考,光托关系哪行?但还好,高冬池没当面拒绝,他说您先歇会儿吧,他用纸杯泡了杯茉莉花茶,茶烫,苏莓妈在屋里四处走动看看,在卧室,她对床上铺的亚麻提花床单发生了兴趣。她说邻居老米的老婆也买了这么一床呢!多少钱?苏莓说,六十几吧,苏莓妈啧啧说贵了,贵了!老米老婆买才花了四十五块!她在床上坐下来,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床单的面料手感又对屋内电视的摆放提了些建议。
       苏莓留她吃午饭,拿了瓶腌酱瓜出来给母亲尝,这是山东女同窗给她捎的,据说是用泰山南麓大白峪村产的一种还没成熟的甜瓜酱制的,加了莴苣、花生桃仁等,吃来鲜脆清香,高冬池很喜欢。酱瓜还剩半瓶,母亲一尝之下也觉好,夹了五六回。吃过饭,苏莓妈要走,高冬池将一个袋递给她,什么?苏莓母亲问。
       哦,酱瓜,刚才那瓶酱瓜。我看您挺爱吃。
       苏莓妈忙推辞,说尝尝就行,懒得带了,高冬池却执意要她带上,在塞与推让间,苏莓忽然想到,方才她妈夹酱瓜时没用公筷,直接用自个儿的筷子伸进了酱汁浓稠的罐里——反正剩的不多,吃不了三四回,所以她可能也懒得用公筷了。苏莓就觉得了难堪,她想高冬池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执意把酱瓜送掉的!她还想到母亲在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时高冬池的脸色,明显地阴了那么一下——一条到处行走的裤子使所有不洁的地方联结了起来,这一屁股在他肯定认为,睡在床单和睡在公共汽车站没什么分别!
       高冬池少有的热情让苏莓生怕母亲看出什么破绽,但好在苏莓妈对女婿的客气有了另种理解:她认为高冬池不想帮小舅子这个忙,所以就拿剩的这点酱瓜打发她。她有些生气,人家女婿鞍前马后的只愁没机会献殷勤,高冬池倒好,求到他头上还这副样子,生气了的苏莓妈执意不要,推让中,酱瓜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苏莓妈转身下楼走了。
       高冬池你……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妈又不是外人,你不就嫌她没用公筷吗?你让她看出来多难堪!关上门,苏莓再也忍不住。
       你说话啊!她难得来次,你让她自在点儿不行吗?她去苏兰那吃饭比来我们这儿多多了,为什么?不就和你生分吗?!不就觉得你别扭吗?她是我妈!
       我知道她是你妈!
       你知道?我当你不知道!你上我们家吃过几回饭?上回妈过生日你不是找了个理由没去?哪回要你去都跟拿刀架你脖子上一样!
       这是个人习惯,我不愿去你家吃饭,有必要强迫我吗?
       我怎么强迫你了?是你太不像话了!
       ……
       架就吵起来了,说实话,他们吵架次数不多,正因量不多,质上头苏莓每次都想夯实些,有分量些,况且每回她也都蓄了一腔子委屈。比方这次,她知道母亲潦草,不注意小节,但毕竟是她妈!从恋爱起,高冬池和苏莓家就一直不热络,谈婚事时,苏莓妈就彩礼酒席什么的和高冬池有过几次谈话,此后高冬池和她愈加话少——在苏莓看来,他对她家的态度某种程度表明着对她的漠视,她就愈有种本能想捍卫她的家,或者说,捍卫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高冬池,我知道你头回上我们家你就看不惯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同我结婚?”
       苏莓的这腔委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图他高冬池什么呢?没权没钱,老家还不在城里。不就因为她爱他吗?希望两人亲亲热热地过日子!可婚结了,并没怎样的亲热,但老让她觉得局促,像她是高冬池家的客,不留神就触了什么禁忌。有时她家务做潦草了,高冬池也不说什么只重做一遍,这种无言的示范令苏莓越发如芒在背。
       从那次她把他毛巾和裤子床单泡在一个盆起,她就觉得他对她有了种轻视。为挽回这种轻视,苏莓暗中做了不少努力,但收效甚微——在两年的婚姻生活里,她发现清洁真是非一日之寒的内功,它是种血液里的东西,不是仅有向往或意愿就能达成的!她曾经瞧不上父母粗糙的生活方式,但婚后她才发现,这些东西不觉中,固执地对她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力量大得超出她的想象,比如有时加班累了,她真想不洗脸不脱衣,痛快地倒头先睡它一觉!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病菌会一夜蔓延?她也不想成
       天像只小蜜蜂,手脚不停地把家收拾得那般精确——家不就是个放松的地方吗?饿了端碗累了倒着!想赤脚就赤脚,想流汗放屁就流汗放屁,这才是家啊!她现在体会父母说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了!对他们来说,舒坦省心啊!
       可她不行,她爱的人是高冬池,他讨厌家里乱七八糟,就像讨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关系,他喜欢的家是清洁雅致的,他希望的妻子是该担当起这份义务的,单位和社会够让他烦倦了,家是唯一能让他回避之地,他不愿家里乱哄哄的,他要目光所及之处都洁净一片。但苏莓觉得了吃力!日子无时无刻不在繁衍垃圾,滋生灰尘,要达到高冬池的要求就得每天与日子派生的尘土作斗争。苏莓想,偶尔邋遢——也未必不是种幸福吧?那说明他们水乳交融了,和日子浑然一体了,磨成尘世里的夫妻了!
       还有对自己的收拾——第一次约在茶馆,她想高冬池对她印象是好的,她有时想,甚至高冬池和她的婚姻就是建立在那晚的!高冬池实际是和那晚的她结的婚,那个长头发用蓝手绢系着,穿白裙的女人,因为害羞而少言,偏瘦的有青草气的女人。高冬池喜欢白,苏莓因此买了不少白色衣物,虽然,这并非她喜欢的颜色,她的肤色也并不顶适合白。她不敢放纵胃口,要知道,胖也是一种不洁,黏腻的不洁。许多女人就是婚后掉以轻心胖起来的,先是曲线的失守,之后便是爱情的失守沦陷。苏莓想自己不能胖!她要和遗传斗争——她妈腰身不详,小腹却早一波三折,姐姐苏兰生孩子后也渐有把持不住之势。苏莓想绝不能胖!因为她还迷恋着高冬池身上的薄荷气息,迷恋他月光般的温度。她不想用一时的口腹之欲败坏高冬池胃口。比她漂亮清新的女人有的是,或许哪天高冬池就爱上别人了呢?当然,她知道他可能在别人眼里也无甚稀奇,但爱从不是讲理的事儿。从图书馆见他起,她心里便放不下,他的人里有她不熟悉的东西,这东西让她心软下去,像她听过的一句歌,“我爱你,心就特别软”——这歌词说得真好啊,像此刻,她心里其实因为刚才那瓶酱瓜充满愤怒,但几个回合后高冬池就不吱声了,他沉默地坐着,穿着他那地老天荒颜色的棉衬衣,苏莓的火气就像被淋了水。她心里升起些哀凉,做女人的哀凉,她想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哪!她本想借着这瓶酱瓜痛快发一次火的,把心里抑着的委屈别扭不满都发泄出来!但高冬池的沉默使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自己先觉得了争吵的无趣,甚至理亏,她碰上的就是高冬池这么个男人,他又不是婚后才变成这样的,难道她不知道吗?
       他是凉的瓷,她是温的泥,还需说什么呢?
       苏莓的乳腺增生又犯了,连带整个肩胛都酸痛。她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色苍白,透着黄,苏兰劝她喝点中药,说西药治标不治本,有些中药倒效果不错。苏莓想起家旁有家“莫伽布中医诊所”,似乎开了段时日,蓝玻璃门上贴了两行字,“药圃无凡草,瑶山有妙方”,诊所的灯常亮到很晚,这么晚还有人瞧病吗?还是那个叫莫伽布的大夫在煎熬草药,研读医书?她有些好奇,莫伽布,这名字有些特别,她或许真有从瑶山带出的几味祖传草药,苏莓想,有空去诊所看看吧。
       高冬池的副处还是任命了——为避免激化更复杂的人事矛盾,领导们还是认为高冬池最合适,而且,他这种淡泊名利的精神值得全局上下学习!
       消息让苏莓颇高兴,当然,她知道这对高冬池来说算不上好消息:他就要一个为他并不看重的头衔忍受一个女人的体味了!还有那些多出的无聊事!因为自己的高兴建立在他的难受上,苏莓就有些愧疚,晚上早早洗了澡,她换了件新买的白色真丝睡衣,高冬池在看书,她温柔地依过去,贴在他耳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颤了一下,月光从窗外照进,那个未知的孩子令苏莓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奔涌,她的身子贴过去,高冬池搁下书,“今天累了,明天还要搬办公室,睡吧。”
       苏莓的身子僵在那儿。一会儿,她起身倒水,绊了下茶几,紫色玻璃水果盘摔下来,清脆的碎裂声,苏莓端着水走过去了。果盘是结婚时她逛了一个下午买到的,造型像枚十字科花朵。
       一个下雨的黄昏,高冬池加班,苏莓站在了莫伽布诊所门口。一个穿淡蓝衬衫的男人坐在桌后,“请问莫伽布医生在吗?”男人说你好,我就是。屋里漾着股暖热的草药气息,苏莓吃了一惊,你就是?
       是,坐。他像早就知道苏莓要来,苏莓愣了下,莫伽布是男人?她从没想过莫伽布是个男人!苏莓坐下来,既然来了就看看吧,这个莫伽布看来不像个江湖游医,诊所有些乱,病历医书摞在桌上,还有一小瓶浸着丹参之类的药酒,一纸包咸水花生、一袋豆腐干和一盘金黄春卷,他指了指花生,来,剥点,今天花生味道不错,咸湿正好!苏莓诧异了一下,她觉得他不像医生,倒像个熟人,说来,她肚子真有些饿了,她剥了几颗,“是不错”,他笑了,拍拍手,把春卷推了推,“这是杂货店吕胖才炸的,尝尝”,苏莓知道杂货店的吕胖,这个北方女人成天在街边生只小炉子弄吃的,什么馅饼萝卜烙,把路过的人弄得啥心思也没有,停下看她弄,吕胖就抱怨,别看自己胖,身体不好!生孩子弄虚了!虚了的吕胖也是莫医生常客,苏莓常看她坐在诊所门口跟人聊天。苏莓咬了口春卷,问莫医生,她吃药效果怎样?莫医生指指桌上吃食,“这些东西比草药对她疗效好”,苏莓笑了,莫医生很诚实啊。
       苏莓咬着春卷陈述病情——这真是种奇怪的看病气氛,她从没这样看过病,倒像在聊家常。莫医生听得仔细,在病历上写“脉细,舌赤,拟调冲任,扶正通络,再拟安和……”他解释说,“肝肾两经与胸乳关系最密切,还有冲任两脉。情志抑郁,气滞不舒都会引起乳络经脉不通。不通则痛。”
       他接下来在处方笺上笔走龙蛇,“云苓12g,炒白术10g,柴胡5g,淮小麦30g,降香片3g,苁蓉10g……”他建议她吃一段时间,辅以草药热敷,对改善整个内分泌都有效果。他抬头望苏莓,你反正住得近,不妨试一个疗程。若效果不好,你就别来了。苏莓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得近?莫医生笑了,我常看你从这条路上过,你好像很喜欢穿白。
       苏莓的日子里就多了股草药味,每周去复诊次,调整下方子。诊所病人多是女人,得的多是些磨人的慢性病,她们在这儿按摩,药敷,扎针,相互询问病情,和莫伽布医生聊天说笑——像这也是种有效诊疗。
       苏莓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莫医生的态度和气,善解,他似乎很愿与她聊些病以外的东西,老实说,婚后苏莓朋友越来越少,女朋友多半有了孩子,要抽个空得约上半年,真坐在一块儿似乎也没更多可聊。除了上班,苏莓几乎没有社交。没有社交的苏莓在“莫伽布诊所”找到了另一种社交:草药和声音的热气,女人们扯些琐事以及道听途说的偏方,病痛在这仿佛得到集体缓解。莫医生有事出去时,女人们聊起他的事,说他祖父在瑶山地区行医二十年,莫本人曾是南方一个小城的医生,在所中医学院进修时认识了他妻子,婚后三年她跟一个做医疗器
       械的浙江男人走了。莫医生被一位同学叫来这个城市合开诊所,一年多前那个朋友出车祸丢了腿,回了老家,诊所就由莫医生一人开了。
       苏莓不知道瑶山草药在她体内产生了怎样反应,但似乎她的气色好了些,黄气褪去了点,乳房也没那么生痛。
       高冬池开始履行副处职责了,谁也没想到,他通过一位同窗很快为局里“产业办”引进了与杭州一家上市公司的合作开发生态农业项目,如果操作成功,局里的效益将增长不少,这令局里人刮目相看,领导笑呵呵地说,年轻人还是要挑担子,有压力嘛!周末对方公司就要来人(包括那位同窗)洽谈考察,高冬池全程陪同。
       周五,借由一个从德国定居的同学回来,苏莓有个同学聚会——生活里很久没什么值得激动高兴的事了,苏莓有点兴奋。席间,大伙推杯问盏言笑尽欢,有个在学校就很能搞笑的单身男同学分在招商局办公室,长得不咋样,但有搞笑特长,他说,想当年咱在学校那个惨劲……唉,我用一首小诗概括一下我当年的心情吧,他借着酒劲站在凳上高声朗诵:“啊!啊!我爱的人名花有主,爱我的人惨不忍睹!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茫茫大海啊,它全是水,单相思的傻瓜啊,他正咧着嘴!”苏莓和几个女同学全笑得蹲到地上去了,她真是很久没这样疯过闹过开心过了!他们敲着杯子唱起了歌儿,“乌溜溜的黑眼睛和你的笑脸……”后来就不知怎么喝多了,苏莓惊异地发现——自己存心想喝多!天哪,真可怕,她居然存心想喝多!是的,没错,在酒注入她面前的杯子时她居然有种快感,她当然清楚酒精和她身体中和后的反应,除了醉,不会是别的,可她还是喝多了,并且允许一位男生敬酒时趁机捏了她的手,那个男生在学校时对她就颇有情意,但因为他当时满脸的粉刺,她拒绝了,他说,今天喝高了!真是喝高了!然后就捏住了她的手,她笑着,她知道那个男生的酒量,就再多一倍也喝不高,但她还是同意了他的说法,她说,是,我们都喝高了!
       他们去唱歌,在红酒煽动下,包厢一时鬼哭狼嚎。午夜歌毕,那个对她曾有意的男生开了车来,车上塞了四个女同学,按路线,她可能会最后一个下,她犹豫了一秒,说了个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她最末放下的地名。余下的路她走回来的,比她想象的远,脚发着飘,夜色里,她突然格外想高冬池,夹着忧伤,近乎对一个陌生人的想。他这段日子陪杭州来的客人,回得都很晚,她想在他回家前,她得把一身酒气给洗了,想着她就加快了步子,进了家门,高冬池却回来了,房里有股枷南香,他望了她一眼,进了房间。苏莓忽然觉得香味真刺鼻,像一缕阴魂,她冲到洗手池边吐了起来,呕吐声很大,听起来挠心。
       次日,高冬池说晚饭不回来吃,饭后还要陪杭州客人谈些事。苏莓应了声,半小时后她打电话给他,说忘带钥匙,去他那取一下。高冬池说了个酒店的名字,要她到了打电话。
       苏莓问过前台后直接站在了包房“听竹轩”门口。推门进去,她看见高冬池正背对着给一个女人斟茶,女人白衣,细腰乌鬓,像株长在江南的梅或一柄丝竹乐器,其他三四个客人正闹哄哄讲着话一他们都只是虚化背景,只他们两个是真的吧?苏莓想起“琴瑟相谐”。她的到来让高冬池吃了一惊,他起身为她介绍桌上客人,包括那个从杭州来的女人,他说,“这位是我同学小吕,哦,这次替我们联系合作项目的就是她。”苏莓说,你好!女人微微起身,冲她笑了一下,掠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苏莓忽然想到,这一定是高冬池的同窗恋人,那个给他留下爱的深印,从未从高冬池心里离去的女人!只有家世优越的女人才有这样的气质与微笑,还有,隔着人群,她仿佛也闻见了股幽香一这段日子,她总觉得从高冬池身上闻见了这股陌生幽香,香气盘桓不去,她想,为她的到来他一定等待多时了吧,当然苏莓听说她结了婚,但那有什么呢?她和高冬池间一定保持着联系——至少是心灵的,并有一些不为她所知的秘密,而这次项目将使他们更多在一起的机会。
       多雨的初秋,这个城市的女人们大多裹着样式普通的秋衣,面色晦暗,目光空洞,而这个女人。她穿着那么精致的白,意态优雅,一件米灰开衫搭在椅背上。
       苏莓出酒店时,空气中寒意又浓了,雨也密集起来。路过家“麻辣水煮”店时,苏莓有些冷,她停下来,高冬池从不来这种地方,他说太脏了!看一眼可疑的各色丸子菜蔬飘在汤汁里就够了!苏莓走进去,在大锅边坐下。几分钟后,店主把一个套着袋的大碗搁在她面前,红艳的汤水,苏莓又舀了匙辣酱,她喝了一口,呛得咳起来,真辣啊!也真过瘾!那些丸子粉丝青菜裹着辣油,在她舌头上撒着野!她舌头都快烧着了!可她停不下来,她又叫了几串丸子,现在,她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吃得这么起劲了,因为汤汁里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它们一引就着,在胃里轰烈地烧着!
       很晚,高冬池还没回来,她想打个电话,但她忍住,他该回就回了,或者,即便他回,却只回了一部分,又有什么意义呢?
       雨水噼啪打在窗上,苏莓胃里发着烧,她忽然想起草药吃完了,她往诊所看了一眼,灯还亮着,她穿上外套,屋子太静了,似新坟。刚要开门,高冬池进来了——倒像她候在门边守他回来。雨水的气味,还有,她闻见他身上那股淡的幽香。他没问她去哪儿,进去了,是要找个地方来静静回味的神情:他睁着眼,眼里却什么也没有。
       苏莓下了楼。
       “你来了”,莫伽布的口气就像一直在等她,并知道她今夜必将到来。桌上有本摊开的医书,一碟酱牛肉,花生,一柄小陶壶,“喝口暖暖胃?”他说着倒了杯,苏莓不会喝酒,但她端起一口喝了。
       “你脸色不大好,方子要调整了。”他给她搭脉,看着她的脸,灯光下,他的脸忽然显得陌生,像包成分复杂的中药,他的眼神让她有喘不过气的慌乱,他松开手,“今天不看病,随便聊聊?”
       莫伽布开亮了墙角的取暖器,把门带紧了,顺手拉上布帘,屋里立时有了暖的氛围。和莫伽布聊天不是第一次了,苏莓又往杯里斟了酒,她说,聊什么呢?
       ——她想起许多次,她想和高冬池聊聊,聊什么都行,两人躺在床上,她的头枕着他的胳膊,他的腿搭在她身上,就这么环抱着,瞎聊,聊到把以前他们不认识的时光都恶补回来!但好像从没有过这个时刻。恋爱时在茶馆,有一句没一句,那时她以为他的话都在茶中,在意中了,后来发现茶在,意没在——今天,他给那个女人斟茶时,眼里是有意的,潮湿的意,而女人亦是,微妙而激荡的意,苏莓想,她怎会看不出来呢?
       你的衣服湿了。莫伽布说,苏莓低头,看见果真自己的衣服湿了,刚才雨水打湿的。他递了条毛巾,暖而干燥,有草药气,她有些飘忽起来。她听见雨水响亮地打在玻璃门上,像要闯进,这愈衬出屋子的暖,幽暗的,晕眩的暖。
       他的手搁在她发上,她闻见他身上淡的酒味,还有热的体味,这是一个男人的气味,蓬勃的。他拿过毛巾,为她揩拭头发,手掌的温度扩散开。血流得快了,它们在苏莓体内奔跑着,尖叫着,苏莓战栗着。“你冷吗?”他问。“不,不冷。”可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哆嗦,她想抑制这哆嗦,但不行,她好像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抱住了她。
       你寂寞,是吗?你第一次穿白裙子从门口走过去,我就看出来了。他说,我也一样。最后这句他声音低下去,消沉,悲伤,苏莓的心抖了下,他的喘息响起来了,身体深处发出的热,像发动机运行了百公里的灼烫!她从不知道自己体内藏着这样一台危险的马达,它排放出浓重炽热的尾烟,激起她破坏些什么的欲望。她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女人苏莓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正做什么!她想推开他,但是徒劳,因为她推拒得不坚决使他愈加抱紧了她!巨大,高涨的惯性,狭窄的治疗床使他们交叠紧密,他抵达着一个她不曾更深入的地方,这里因逼仄而险要,因险要而诡艳……潮汛席卷而来,她艰难地喘息,不,不!啊!不!雨水稀释了她的声音,这声音或许被男人莫伽布误以为是一个女人对他绝望而亲密的召唤:布,布!
       苏莓冲到家门口,才发现伞一直拎在手上,衣服湿透了。湿(失)身,这个双关词蹦进她脑子!它意味着陷落与不沽,戳进她心里,和雨水一起劈头盖脸浇灌下来。
       她拎着伞进了卫生间,白炽灯映出她淌着雨水的苍白的脸。她打开水龙头洗澡,她要彻底地洗个澡。她脱下,不!几乎是扯下了湿透的衣服,镜子映出她的身体,有些浅红牙印开在她身体上,她的乳房像两枚四月的果实。她站在镜前,像失足踩进一个梦境。刚才,在那个幽暗的过程里,她的身体竟并不痛苦,甚至欢愉,雨一般潮湿的欢愉。
       水浇下来,她战栗着,抖得像屋外雨中的樟树叶子,她从头发开始搓洗自己,然后是脸、脖子、下腹……水凉得出乎她的意料。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