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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七成熟
作者:映 川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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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坡月乡的绝大多数夜晚是平静的,就像贯穿全乡的坡月河那样温顺地缓缓流逝。在这些空气清甜,鸟虫鸣叫的夜里我做了许多不安分的梦,那些梦扑棱扑棱翅膀飞向青幽幽的夜空,然后,优美地、毫不犹豫地飞出坡月乡。
       坡月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嫌贫爱富,可坡月乡实在是太小了。每天在同一条街上行走,迎面而来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我的脚步越来越松沓,表情越来越麻木。对每一张迎面而来的脸孔,我总想探清后面隐藏的东西,想知道他们是否和我一样对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感到厌倦,伺机逃离。
       我知道,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地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四月六日的夜晚,我带着翅膀的梦刚飞出窗口,就像一只鸟儿从枝头被打落在地,蹬腿挣扎。我猛地醒来,睁大眼屎迷糊的眼睛,心口扑通通跳。最先恢复知觉的耳朵听到了,我的门板被一只拳头砸得咣咣响。
       我光脚跳下床,拉开房门,甚至来不及拉亮电灯。16岁的少年杨保红站在门外,他的手没有收回,握着拳头,他的背后是一片笼着沉沉水汽的黑幕,这是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什么都被夜的嘴吞没了。
       杨保红脸上有一层惨淡的白光,我刚模糊辨出他那张俊脸的轮廓,他哆嗦嘴唇嗫嚅出一句话:张业民遭人闷棍了。
       我套上裤子,从床脚扯过外衣。等我把房门带上,杨保红的身影早跑丢在黑夜里。我冲着他撞破的雾气喊,在什么地方?
       2.出事地点在张业民的私人诊所附近。当我赶到的时候,张业民已经被他家里人扶到诊所去了。
       张业民闭眼侧躺在床上,磕破的额头鼓起一坨青包,上面隐隐溢出血丝。张业民有气无力地哼哼着指挥他的二女儿彩霞从冰箱取出冰块,做成两只小冰袋。他老婆接过冰袋,将一只捂在他的后脑勺上,一只捂在他的前额上。后脑勺的伤自然是比前额的重,不过藏在头发里看不见。
       我走近床边,俯身凑向张业民的脑袋说,张叔,感觉怎么样?
       张业民说,头晕,头痛,明天早上得去县里拍x光。
       我说,要不你先休息,明天我再来了解情况?
       张业民说,没关系,没关系,我还没到不能说话的地步。张业民摆摆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跟前。彩霞赶紧将一只凳子移到我腿边,我面对着张业民坐下。
       张业民说,很多人都知道我晚上喜欢在诊所开麻将桌。昨晚上我和刘坚、杨志刚、李国栋和平时一样聚到诊所打麻将,到凌晨两点,大家困了就各自散了。我熄灯关门,落后几步,当我拐进水街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刚要回头看看,一棒子打在我后脑上,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说,一点没看到那人?
       张业民说,什么都没有看到,不过,有点奇怪的是,那棒子砸过来的时候,带着一阵棒风,我好像闻到一股草药味,淡淡的。
       张业民的老婆插嘴说,草药味,那会不会是对河的刘百草?
       张业民嗓门大起来,老太婆,你耳朵听就行了,嘴巴关严点,破案是小袁他们的事。
       张业民的老婆有点不服气,撇撇嘴,拿冰袋的手往下一沉,张业民哎呀喊起来,你想要我的命呀?
       张业民老婆说的刘百草也是个医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草医,在家中摆张桌子替人诊病,用他的方子就得用他晒制的草药。刘百草家屋前屋后屋顶晒满了他从山上或别处收购来的草药,远远路过就能闻到一股药味,要说刘百草身上带有草药味不足为奇。
       张业民老婆当然不是光凭气味就说出刘百草的名字的。张业民走的是西医路线,刘百草行的是中医疗法,病人们在两人之间窜来窜去。比较的,传小话的,日子久了,两人间的嫌隙渐大。听说刘百草曾经站在河对岸看着张业民诊所前攒动的人群说,急功近利。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病人还是张业民。
       我问张业民,你们几个赌了吗?
       张业民不怕我抓他的赌,说这年头还有谁打卫生麻将,体育比赛也要有个奖牌不是?不过我们从来不赌大,一晚上输最惨的也不过十来块。再说了,几个人里面一贯数我的手气最差,几乎没赢过,昨晚上也是我输了,不会有人因为这事恨我。
       我让张业民检查一下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说,钱包和钥匙都在,没丢什么。
       我说,看来不是想打劫。
       张业民老婆说,袁涛,你也问问杨保红,看能问出点线索不?这次多亏保红仔了,要不是他,老张恐怕要躺到明天早上,有什么事情就难说了。张业民老婆一边说一边冲着门外展开慈祥的笑容,我回头看到刚才消失了一阵的杨保红正站在门槛上,与我对视时他马上低下头。
       杨保红,是你发现张医生的?我问。
       杨保红点点头。
       当时你在附近还看到有什么人吗?
       杨保红摇摇头。
       你不要光是点头摇头,说说当时你是怎么发现张叔的。
       杨保红舔舔嘴唇说,当时我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远远的我看见张叔拐进水街,他刚拐过去我就听到有人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我当时很害怕,以为张叔遭抢了。待了一会儿不见再有什么动静,我悄悄走过去看,发现张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才知道张叔被人打了。我背不动他,就去拍他家的门叫人。后来,张婶又让我去叫你。
       我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会在外面晃悠?
       杨保红终于抬起头说,是我妈不让我回家。
       不让你回家?
       我考试又不及格了,我妈骂我长了个猪脑壳。我说我不想读了,要退学,我妈就让我滚,说不让我再进家门。 我说,你妈说的是气话,你真不回去她还不急死了?
       杨保红又低下头盯自己的脚。他脚上穿一双拖鞋,脚指头黑得跟抹了炭似的,脚指头不安分地拼命蠕动。牛仔裤膝头破了个洞,衬衣皱巴巴的。这跟杨保红以往的形象大有不同。
       我对杨保红还是比较熟悉的,首先,他是我女朋友孙敏的亲表弟。第二个原因,杨保红人长得俊气,16岁的他要比我高出一头,浓眉大眼,肤色白净。他又是本乡同龄人当中穿着最讲究的,他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名牌,不比城里人差。杨保红在坡月乡的街上走动,好比羊儿赶到狼群中,好比万绿丛中一点红,总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不过,孙敏不止一次跟我说,她这个表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学校的功课一塌糊涂,人情世故更是一窍不通。这一点我也有体会,杨保红在街上碰到我从来没主动和我打过招呼。
       杨保红的家境好,他有个能赚钱的父亲,还有个能赚钱的母亲。他父亲很早就买了一辆车,专跑乡里到县里这条线路,生意一直不错。他母亲做香卖,四乡五邻都喜欢买她的香,也是个赚钱的营生。去年,杨保红的父亲酒后出车撞死一个人,赔了钱,人也进牢里蹲着了。他母亲的脾气因此也变坏了,经常能看到她在集市上跟人吵架,落到杨保红身上的待遇自然比以前差了。
       我向张业民老婆借了只手电筒,把立在门槛上的杨保红揪下来说,带路。
       杨保红挣脱我的手,小跑两步走在前头。我们沿着张业民走过的路线到达案发现场,离诊所就三四分钟的路程。我对杨保红说,四周看看,有没有棍棒。
       杨保红弯腰低头在地上搜索,抽空还爬上两边的墙头往别人家的院子里看。我也很认真地找了,还扩大了搜索范围,现场和附近都没有遗留下来的可疑物件。我晃晃手电说,这人怪了,打了人还舍不得一条棒子。
       杨保红说,可能是其他人捡去了。
       我说,你看看周围,哪家不是睡得死死的,谁没事干会跑出来专为捡一条棍子?我背着手回诊所。杨保红噼噼啪啪拖着鞋子跟在我屁股后头。我停下来,用手电照着他的脸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明天不想上学了?赶快回家睡觉。
       杨保红一点不躲避光射,直勾勾看着我说,涛哥,你能破案吗? 我说,那有什么难的。
       杨保红说,往后你调查的时候可以捎上我吗?
       我说,我为什么要带上你?
       杨保红说,我想,我想看你抓坏人。
       我摆摆手说,回家,回家,好好读书,不要再惹你老妈生气了,你以为把你养这么大她容易吗?
       3.我是坡月乡派出所一名有三年工龄的警察。我们派出所一共五个人,四男一女,两官三兵。所长王大志和副所长刘高全算是官了,另外三个兵一个是过两年就要退休的老吴,一个是有神经衰弱的中年妇女余姐,一个是年轻力壮的我。这种组合使得镇上对付鸡鸣狗盗的事基本上落到我一个人头上。三年的时间,我抓得最多的是小偷,然后是打架的醉汉、吃醋撒泼的婆娘。
       这工作一点儿不威风,一点儿没成就感。每当想到我要像老吴一样一辈子在坡月乡晃晃荡荡,抽烟把牙齿熏得黑黄,喝酒把手喝得发抖,我就有无限的哀愁。
       孙敏去年借着一次考试选拔的机会,从乡卫生院调到县医院去做护士了。孙敏是一个对城市生活十分向往的女孩,虽然我们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可这年头谁说得准呢,结婚的还会离婚呢。坡月乡的生活越发让我感到难耐了。今年开春我给自己找了一条路子,考公务员,早日调到县里去,离开小屁蛋的坡月乡。孙敏十分支持我的计划,这也是我每天晚上复习到半夜的动力,是我梦里长出的翅膀。
       早上上班,我把张业民遭人闷棍的事汇报给所长王大志。王大志做了指示,还是要从张业民身上挖材料,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什么人有过节。
       汇报完工作,我把报考公务员的报名表递给王大志签字。王大志瞟了一眼,没接,问这是什么?
       昨天我跟你说过的,我报考公务员的报名表,需要单位在上面签个同意报考的意见。我说。
       王大志哦了一声,把报名表接过去直接放进抽屉,再把抽屉关上,那架势像是收缴什么非法武器。我的心咯噔也被关了,但脸上仍然挤出讨好的笑容,希望事情的发展不要像看上去的那样糟糕。
       王大志对着我的笑脸说,先把眼下张业民这桩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吧,考试是私事,破案是公事,个人服从大局。你说这种从后面收拾人的手段卑不卑鄙?可不可怕?我最恨这种从背后打冷枪的行为了,不杀这股歪风邪气不足以平民愤……
       王大志的话题逐渐从所谓的公事转到了私事。他一向和副所长刘高全不和,各自经常找相好的上级领导说对方的不是,说多了,仇也结下了。他经常把刘高全比作背后放冷枪的。
       我怕听王大志进一步发表感慨,朝放报名表的抽屉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说,我现在就去了解情况。
       4.张业民到县医院去做了脑电图,拍了X光,没有什么大问题,被诊断为轻度脑震荡,休息几天就可以到处走动了。
       张业民被打事件给平静的坡月乡注入了一股异常的活力,似乎坡月河的水都流得比平时要急促了。每天走在路上,只要我碰上的人,熟与不熟的都会揪住我的衣袖问:小袁,案子破了没有?我当然不能说没破,只是抿起嘴来一笑,问的人就会说,哦,要保密?那我就不多问了。
       在我的身后,三五成群的人很自觉地凑到一起议论。听大家的议论有时也会得些线索,我尽量伸长耳朵听。我听到最多的说法是:张业民的诊所收钱太黑,早该有这么一棍了。比如,张业民给人挂一瓶盐水收6元,乡卫生所只收5元;打支青霉素张业民要收5元,乡卫生所只收3元;妇科检查一下4元,看了不该看的还收费……
       张业民刚毕业时是分配到县医院做医生的,因为超生被开除公职后回到乡里,自己开了一家诊所,然后以顽固的态度继续生了第三胎,仍然得了女娃。张业民是一个破坏计划生育的典型。不过,他的医术还不错,外科、内科、儿科、妇科全能一把抓,诊所四面墙挂的全是锦旗,赶圩天,附近农村来的病人排队要排到大街上。以前谁也没想过开私人诊所能赚什么钱,等张业民家的楼房起了五层,镇上人才反应过来,啧啧感叹,张业民一个儿子也没来,起这么高的楼房来干什么?
       几天下来,关于张业民被打一案,我的笔记本已经记录了二十三页。王大志拿这个案子来和我报考公务员的事挂钩,我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
       说实话,我对破这个案不抱太大希望,没有人证物证。按张业民一家的说法,肯定是平时不小心开罪谁才遭的这一劫。但让他们提供嫌疑人的名字,他们又说不上来,刚吐出一个名字又赶紧否定掉,说和谁都没有大仇怨,不能随便冤枉人。我已经去调查过张业民老婆说的刘百草,刘百草在张业民遭袭的前一天晚上,回农村去过他老岳父的生日,在村里住到现在也没回来,所以,刘百草是没有作案时间的。
       听到谣言的张业民让他的女儿用摩托车驮着找到我们所来。张业民的头上缠了一圈白绷带,眼睛发红,眼圈发青。他拿着一只红封包,郑重地放到王大志的手上说,红包里是一千块钱,是我悬赏破案的,你们一定要把那个从后面砸我的人找出来。
       王大志把红包有力地拍回张业民的手中说,破案是我们的工作,不用给红包。
       张业民说,这是两码事,我只是让那人知道我把他揪出来的决心。
       王大志说,那我们就对外宣布,谁提供有用线索有奖金怎么样?
       张业民说,行,就这样办。这人找不出来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医者父母心,现在被人打了,外面的人还说我黑,有的甚至说我手上还有几条人命,这算什么事儿,我的诊所关门算了。
       张业民说着动了感情,眼角滚出一滴浑浊的泪水。这些话我听了也不好受,心酸酸的。张叔,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我们可离不开你呀。我脚板上的鸡眼不是你给治好的吗?也没收一分钱。你哪里像一个贪财的人?
       是啊,老张,把心放宽,我们会给你正名的,我这个老腰也离不开你呀。王大志捶着腰板说。
       张业民拱拱手说,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样懂得记别人的恩情就好了。
       张业民走后,王大志问,小袁,你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我说,还没有。张业民提到的几个人,我都做了调查,排除了。
       王大志说,这种案子是难破,除非那人自己跳出来承认是他砸的。
       听王大志这么一说我的心凉了,我的报名表就锁在抽屉里,他也认为这案难破,我的事得拖到哪一天呀?可看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提
       这事。
       那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问。
       王大志说,先放出风去,派出所悬赏提供线索。
       5.在破案的僵持阶段,张业民有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
       在张业民被打的第四天,邮电所的所长韦守德也在回家的路上遭袭了,歹徒的作案手法跟对付张业民的一样,都是用棍棒从身后袭击。只不过,韦守德已是接近退休的年龄,老胳膊老腿,又是骑着自行车的时候被人袭击的,摔下来把一条腿压断了,身上和脸上都有比较严重的擦伤。
       韦守德和张业民两人都算得上是坡月乡的“名人”。坡月乡不知道张医生的不多,一家人总有一两个人上过张业民的诊所。韦守德生在坡月乡,长在坡月乡,从一个小邮递员每家每户送信做到今天,谁不熟悉一身绿衣服的韦守德呀?即使现在当了所长,一有急件,他不等别人,自己会骑了自行车给人送家里去。
       韦守德几乎每年都是乡里评出的先进工作者。这样一个好人被打,让很多老百姓感到愤怒了。大家说,是哪个缺了德的人干的,找出来沉到坡月河里去。
       乡长也亲自过问这事了,给王大志打了一个电话,指示我们一定要尽快破案。
       韦守德被袭当晚,他在县城工作的儿子知道后,连夜叫车把父亲接到城里医院去了。
       王大志布置我上县城找韦守德调查情况。我搭上往县城的班车。这种能公私兼顾的差我是很愿意出的。坡月河沿着公路走,河两岸的秧苗已长了半尺高,田里水洼洼的。我打开车窗,迎着风吹起口哨。马上就能见到孙敏了,我的心情很好,两桩打人事件暂时不影响我的心情。
       到县医院我没有先去找孙敏,我还是能做到以公事为先的,直接到了韦守德的病房。
       韦守德躺在病床上紧闭双眼,脸色灰白,擦伤的脸青肿一大块,大腿打了石膏半吊着,感觉去了半条命似的。他的老婆儿子守在病床边,见我进来立马横眉瞪着我,好像我是打人的人。
       韦守德的儿子说,坡月的人真是黑了心肝,我爸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临退休了还遭这么一劫。
       我小心翼翼地站到韦守德的病床前说,韦伯,我来看你了。
       韦守德花白的脑袋动了,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是袁涛呀,坐吧。
       韦伯你遭罪了,是我们无能。
       这不怪你们。
       我长叹一口气,张业民那里我们查不到一点线索,希望韦伯你能帮帮我们。
       恐怕我也帮不上你们什么。
       你有没有看见打你的人,哪怕看清楚他的一根指头也好。
       当时那人是猫着身子躲在暗处的,我经过的时候不注意,他起身时,我的余光感觉到了,可来不及回头看,就被打倒了。人老了,反应慢。
       身上的东西没丢吧?
       没丢,我那会儿身上还带了六七百块钱呢,都还在。
       还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例如你倒下前是否还听到什么动静,或闻到什么味道?
       说闻到什么味道,这点启示是从张业民那里来的,因为张业民说,被砸的时候他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药味。
       韦守德充血的眼睛鼓鼓地盯着我说,味道?没有什么味道呀?
       我说,有没有中药味?
       韦守德说,中药味,怎么会想到有中药味呢?
       我说,我只是打个比方。
       从张业民那里得到的一点信息,在韦守德这里没有得到加强。我说,韦伯,你好好休息。我一定会把凶手抓出来的。
       我带着豪言壮语之后的余热找到孙敏。孙敏在儿科病房给小孩子打针。她冲窗外努努嘴,示意我到病房前面的草地上等她。我坐在草地边上的一条长椅子上。十来分钟后,孙敏急匆匆地跑过来,嘴上还戴着口罩。我站起来迎她,拉住她的小手。孙敏赶紧甩脱了说,要让别人看见就不好了,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还在考察期呢。
       我说,那我先到外面街上逛逛,等你一起吃中饭好不好?
       孙敏说,我现在中午都是在医院饭堂和大家一块儿吃的,院里的医生护士几乎都在饭堂吃。
       孙敏的意思是不要和我吃了,这让我很受伤。我说,少一个中午不和院里人一块儿吃,不会就影响到关系吧?
       孙敏现出一副委曲求全的表情说,那好吧,中午和你一块儿吃,你在电影院旁边那家风味炒菜等我吧。
       孙敏语气也很勉强。我更不高兴,说算了算了,我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我现在就回坡月。
       我转身要走,孙敏拉了我一把说,你报考的事怎样了?
       我说,王所长还没给我的报名表签字。
       孙敏说,这么小个事还拖呀,你得加紧了,赶快回去把这事办了,该给人家送礼就送点礼。 孙敏好像想催我早点离开似的,我不再说什么,快步离开医院。
       从县城到坡月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我没吃午饭,直接坐上返程班车。车子颠上颠下,把我的空肠胃抖得酸痛,来的时候雄赳赳没觉着一点不舒服,现在像刚被阉过的公鸡软塌塌的。刚才孙敏那态度不消说,是一个城里人对一个乡里人生分的姿态了。才离开半年孙敏就这样,我不敢再往后想。
       6.韦守德被打后,我发现镇上人有点瞧不起我们派出所的人了,我又是专门办这事的,焦点全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每天早上都到黄妈米粉店吃米粉。汤粉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加肉菜,掌握这道工序的是黄妈的女儿艳丽。我怀疑她一直暗恋我。过去她见我总是笑眯眯的,碎肉一大勺就给我浇在汤盼上。可今天早上,她的眼睛好像认不出我来了,有人插我的队她也不管。我只好自己解决,我扯着加到我前面的人说,不要插队,我比你先来。那人还没说什么,艳丽先说了,艳丽眼睛朝上看,说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了,省时间出来干什么,赶着去破案?
       米粉拿到后,我几乎吃不下,连艳丽都对我不友好了,可见民愤有多大!
       我坐在米粉店里羞愧地吃着米粉。
       杨保红以奔跑而来的姿态突然出现在店门口,他一身雪白的运动衫,人很精神。他在人群中搜索到我,眼里抑制不住惊喜。我看到他心里却是一惊,我有点怕见到他了,不知他又会给我带来什么坏消息。
       杨保红跑到我桌子跟前气喘吁吁地大声说,东风街贴了韦守德的大字报。
       这一声惊雷让所有吃饭的人都停下了嘴巴,眼睛齐刷刷地转向我这桌。
       艳丽招手让杨保红过去,像是要打听情况,我用眼睛威严地阻止了杨保红移动的脚步。走,快带我去看,我说。杨保红毫不犹豫转身跑出店门。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威严地跨出店门,取了放在门外的自行车,追上杨保红说,上车。
       杨保红跳上车后座。我把车子蹬得溜快,拐了几个弯,就到东风街上了。
       在我和杨保红离去还不到一分钟,米粉店里的人急涌出来,奔向东风街。连买了票等取粉的人也把票根抓在手里说,等会儿再回来。
       大字报有两尺长,一尺宽,一行整齐的楷书:韦守德不守德,偷包裹吞汇款。
       东风街是电影院、菜市场和乡里唯一一家卡拉OK厅的所在地,人流量大。大字报贴在东风街上就好比广告在黄金时间里发布。
       我亲手把大字报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剥下
       来,送回到所里。王大志皱着眉头认真地看这张纸片,说能写出这字的肯定有些文化。
       我说,会不会是打人的那个凶手写的,意在告诉别人他为什么打韦守德?
       王大志说,不排除这种可能,如果能辨认出是谁的笔迹就好办了。
       我说,可以把这大字报拍下来,洗成照片,发到各个单位,让大家认认。
       王大志说,这怎么能行呢,我们这不是变相地帮凶手宣传,败坏韦守德的名声吗?
       我说,还是领导想得深远,那我该怎么办呢?
       王大志说,把这东西拿给韦守德看,如果真是平日有点什么不和的人,他可能认得出来。
       我说,那我就再上县城一趟,让韦守德认认字?
       王大志说,我们已经跑了一趟了,现在办案经费紧张,不能这么用。让他家亲戚给他带到县城去。
       我很失望地哦了一声。我本以为又可以趁机上县城见见孙敏,虽然和她怄气,这心里还是惦记着的。
       坡月乡的人们具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品质。大字报上的话等不到晚饭,中饭的时候就在各家各户传开了。这张突然出现在东风街的大字报,让坡月乡人对我的仇恨稍稍转移了。人们对韦守德的品德来了一次排山倒海似的重估和评价。
       群众对韦守德的议论是:不叫的狗会咬人;若让人莫知,除非己莫为;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甚至在舆论上已经认为韦守德这一棍是应该挨的了。
       等我再次踏进黄妈米粉店的时候,艳丽的态度又变好了,她往我的汤粉上浇了一大勺肉说,袁涛,这段时间睡得好吧?
       我说,睡不着。
       艳丽神秘地凑嘴到我耳边,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的耳朵一阵麻痒,鸡皮疙瘩爬了一身。我不知道艳丽是要对韦守德被打一事做评论,还是想表明她对我是有意思的。
       7.我给大字报拍了一张照片,托人顺路带给韦守德。照片在韦守德手里过了一天,他那边回话了,主要意思是:不认得大字报上的字,同时,无论是谁写的都不打算追究了。
       不知道韦守德是不是想息事宁人,自认倒霉。他不追究并不代表我们不追究,特别是我,我的报名表还锁在王大志的抽屉里呢。
       可紧接下来发生的第三起打人事件,狠狠打击了我的自信心。
       老杠是坡月乡第三个被人从后面敲闷棍的人,除了地点不一样,作案的手法和前两位受害者一般无二。
       老杠的大名叫什么,估计很多人和我一样不清楚。他负责坡月乡主要街道的卫生,就是个扫大街的。老杠一般早睡早起,平时不经常见他在大街上出现。老杠给坡月人的经典印象是出现在每个圩日散场后。老杠打着赤膊,拿一把竹帚,将菜市场上的烂菜瓜皮纸屑扫成一座小山包,一些有用的东西另收拾在一边,包括酒瓶子、纸箱。然后,他会将小山包点上火闷烧,他自己蹲在一边抽烟看那垃圾渐渐变成一堆灰烬。风吹过,坡月乡飘扬着一股烟熏味,这时候大家自然会想起老杠。
       从背后观察扫街的老杠,一点不像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腰板结实,肱二头肌发达,加上油亮亮的汗水,有点健美的味道。可老杠穿上衣服后完全没有这种味道了。老杠虽然是负责卫生的,个人却很不讲卫生,我几乎没看见他穿过一件颜色清爽明亮的衣服,他的手脸也好像从来没有洗干净过。
       老杠是坡月乡里很难博得同情的一个人,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打老婆喝酒赌博,凡是男人有的坏毛病他一样不落地占了。老婆某一天突然在坡月乡上消失了,老杠说是下广东打工了,外人私下里议论是跟人跑了。没有老婆后的老杠一天比一天衰弱,甚至有几天躺在街头的水泥路上奄奄一息。他在环卫站当站长的一个堂侄实在看不过眼,就给了他这份扫地的工作。老杠平时挣的钱管自己吃喝,挤出一点交给地下六合彩。
       坡月乡对老杠的被砸表现了一种蔑视和漠然,奇怪了,这个老光棍也被打了,这打人的人是什么人都打呀,不分好歹。
       大家好像认为老杠还没有达到被人从后面敲闷棍的档次,也怪这打手把自己的品位降低了。嘴里这么说着,各家各户心里多少开始有想法了,天一擦黑,在街头闲逛的人少了,早早回屋的多了,各家仔细检查门窗有没有关严实,喊孩子回家的声音随着夜幕的降临在坡月街头此起彼伏地响起。我的心情在这种急切的呼唤声中越来越低落。
       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派出所对老杠被打一事已经是处变不惊了。老树已遭千刀砍,哪里又怕这一刀?其实,大家心里都不好受,这事情一桩接一桩地来,凶手分明是嘲笑我们无能,将我们视若无物。
       我自己老老实实到粮店买了几扎面条,打算在家里开火,尽量减少在公共场所的曝光率。黄妈米粉店是暂不敢去了。
       连续三个人被打,我们派出所仍然没有理出什么头绪。乡长打电话来问王大志,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吃了晚饭我们都不敢让孩子出门了,坡月乡的治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的?
       王大志挂上电话面红耳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开会。会上拟了一个笨方案,就是我们四个男同志分两组轮流值夜班,到街上巡逻。我暗暗叫苦,报名表还没交,考试还有三个月时间,现在又要值夜班,我还怎么准备考试呀?我急得一夜之间嘴角两边都起了大泡,抹上刘百草配制的黑糊糊的药粉,我的嘴看上去跟吃了屎没擦干净一样。巡逻了一个多星期,没有新的案件发生,我们稍稍松了口气。
       在这期间,张业民的诊所重新开门,门外挂了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新的收费标准,挂号费从原来的1元提到3元,还有注射费、接生费等项目都有了新的调整。整个来说,价钱是提了一倍不止。
       尽管有些人说张业民的脑子被砸坏了,还有人预言张业民迟早还要再挨一棍子的,他的病人并没有减少,圩日里病人还是会排到大街上。
       听说韦守德还不能下地走路。他老婆往返县城和乡里,不断地将韦守德的东西收拾运往县城。我们家老韦不回乡里住了,等我把家里的事料理完,我也要上县里跟儿子去了,坡月这地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他老婆将这话透露给了一些熟悉的人。
       8.我做了一件比较得意的事情,事先我没有向王大志汇报。我分别找了张业民、韦守德、老杠,到县上找韦守德的路费是我自己掏的。我找到他们进行了一番谈话,对他们每个人说的话差不离:列出三十个你认为有可能的嫌疑人。你们三个人同时被打,你们是这个人的仇人,他其实也是你们的共同敌人。
       张业民说,高见。
       韦守德苦着一张脸说,有道理。
       老杠说,我也正在琢磨这事呢。
       张业民和老杠的名单很快开列出来,为等韦守德的名单我在县城待了半天,这半天时间我见了孙敏,将我得意的侦破推理法告诉了她,她夸我聪明,请了半天假,陪我在县城转了一圈。我们手拉手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街道虽然乱糟糟的,可透露出一种坡月乡没有的热闹和繁华。我给孙敏买了一盒冰淇淋,我们坐在广场的石凳上,孙敏倚在我的臂弯里妩媚地享用冰淇淋。我舒心地闭上眼睛,感觉我已经在这
       地方生活下来,我们已经变成城里人了。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我离开。
       孙敏送我搭上乱哄哄的小班车。几个可能是刚卖完土产的农民将几只箩筐从孙敏的头顶越过,传递到车顶。箩筐缝里稀稀疏疏的灰尘落到孙敏的秀发上,孙敏的眉头皱起来。袁涛,如果你今年不考上来我就和你吹了。孙敏说。
       我隔着窗玻璃向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我的包里有韦守德他们一起提供的名单,我想离破案的日子不远了。
       韦守德最后把名单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说,小袁,你让我列三十个人的名字是为难我了,我想来想去根本没什么仇人,上面列的名字都是些有点芝麻粒小矛盾的,也就十来个人,凑凑数吧。
       到这个时候韦守德还这么厚道,我再也没有理由怀疑他的人品,可别人没挨打,你人缘再好也挨了棒子,这又怎么说呢?
       三个名单拿到一块儿,我很快对出有一个人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三份名单里,而且是唯一的一个:李青。我将这个名字用红笔重重地圈起来。
       李青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又找到张业民。李青是什么人?
       张业民说,你不认识她吗?她就是在二桥头卖水豆腐的呀。
       张业民这么一说,我就明白李青是谁了。我也到那摊上买过豆腐。那女人长得白白净净,有几分姿色,在二桥头摆豆腐摊有些年月了。
       我说,这女人和你有什么仇?
       张业民说,唉,这事我根本不想提,也是你问我才说了。李青以前经常来找我看病,是妇科病,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认为我占她的便宜,让我赔偿几千块钱精神损失费。我当然不干了,她还威胁要告诉我老婆。
       事情后来怎么解决的?
       碰上这么一个泼妇,我当然不能让她得逞,我把这事跟我老婆说了,根本当她是条疯狗咬人。虽然这事没有闹开,但没有遂她的心意,她能不记恨吗?
       我问老杠,你和李青有什么仇?
       老杠说,李青的老公长年在外面打工,她前几年跟乡府的刘主任有一腿,现在又和张业民勾搭上了,这些事都是我夜里出来扫地的时候撞破的。虽然我从来不跟别人提这些破事,可人家不领我的情,砸我这么一棍子说轻了是给我个警告,说严重了就是杀人灭口。
       李青是个女的,这女人能抡起棍子打你们?
       那可能是她家里的男人干的,她男人叫刘向学。她男人虽然长年在外面打工,可这段时间好像回家了。
       韦守德的解释是,李青的老公长年在外,经常有汇款和包裹寄回来,李青老说有些汇款单和包裹单没收到,认为是我吞了。你说,我一个做了几十年邮递员的人能做这种事吗?本来大字报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到是她,后来想一个妇道人家,懒得和她计较,就没跟你们反映。
       我已经看到黎明前的曙光了。回到所里我直接跟王大志汇报。王大志表扬了我几句,不错,按这个思路办案说明你是动了脑筋的。我原来还以为你一点也不用心破案,只管复习你的考试呢。
       王大志的心理可真够黑暗的,难怪他的脸色越来越差,眼角两边更是浮出两片灰黑色的斑。
       我打蛇随棍上,赶紧赔着笑脸说,要不,你先给我签字,我早点报名,离报名截止日期没几天了。
       王大志说,不差这几天,我一定会给你签的。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脸上肌肉抽动,怒气隐现。王大志看出我脸色不善,说不高兴了?你们年轻人就是不会考虑事情。你想想看,参加考试的人那么多,你凭什么胜过别人?如果你把这个案子了结了,你的评语不是可以写得更好吗?那不是会对你的考试录取有用吗?我是为你考虑。
       我点头感谢王大志的栽培。虽然这两天我起过给王大志家里提两瓶五粮液的念头,但这会儿我决定不干了,我把那钱就是买肉喂狗也不给他送礼。
       我从王大志办公室出来,憋着一肚子气直奔二桥。二桥头还有几个卖菜的,守着筐里几把发蔫的青菜,独不见李青的豆腐摊。我问旁边的人,豆腐摊呢?
       一个老太婆说,有几天没摆了。
       我问清楚李青的住处,踩着自行车往李青的家去。
       刚下桥头,有人在后面喊我,涛哥,涛哥。
       我回头看是杨保红。我用脚撑地,没声好气地问,干吗?
       杨保红说,你是去找李青吗?我跟你去。
       这小子是哪儿有热闹都要来凑一把,我不知道他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我翻了他一眼。脚一蹬地,车子飞地踩出去。杨保红傻站了几秒钟,撒开腿往前追。
       我骑到李青家门口,刚支好车,杨保红也面红耳赤地跑到了。我说,杨保红,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到底上不上学?
       杨保红说,放学了。
       我摇摇头,伸手拍李青家的门板。这家门户是三层楼的一个小院,生活看上去还是满富裕的。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咣地把门打开,横眉瞅我一眼说,找谁?
       我说,李青在家吗?
       男人的脸更为阴郁,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派出所的,找她了解一些事情。
       派出所的?她回娘家了。说完他就要把门关上。
       我用手撑开门说,你是她爱人吗?
       这男人不耐烦地嘬着嘴点了点头。
       你是叫刘向学吧?
       刘向学满腹疑问地又点了点头。
       我说,我们可以进你家里去谈吗?
       刘向学不情不愿地把门打开半边,让我侧着身子进门,杨保红像一条泥鳅一样也跟着钻了进来。我不好当着刘向学的面训他,装作没事地问刘向学,你听说乡里这段时间有几个人被打的事情了吗?
       刘向学抱着手说,知道,谁不知道,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四月十二日凌晨两点,四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半,四月二十三日凌晨三点你都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证人……
       刘向学眼睛突然瞪大了,说了半天你是把我们当嫌疑犯呀?老子一年难得回来几天。一回来你们就把我当嫌疑犯。你要怀疑我干脆把我抓走得了。刘向学说得生气,飞起一脚,把院子里的一张小板凳踢个四仰八叉。
       这个人的性子跟头野牛一样,单凭这点把他定为背后砸人的嫌疑犯一点不过分。我担心再往下问,他没准会给我一拳头。我看了一眼杨保红,杨保红嘴巴张得大大地盯着刘向学。这小子在场也好,我如果吃什么亏还有个报信的。
       我舒缓语气说,我们没有打算抓你,现在是找你了解情况,请你配合。
       刘向学哼了一声,老子一个星期前才回来。你不信可以去车站找黄三问一声。回家当晚我就和李青打起来,她跑回娘家了。你说的三个时间,头两个我还在外地待着,第三个时间我是回到家了,我记不住我干什么了,不过除了睡觉我还能干什么?凭什么你们认为是我干的?我和他们连照面都没打几个,恨得上吗?如果你们怀疑是李青干的,就去问她,她的事我不管,没把她揍死算便宜她了,这个烂货!
       说到李青,刘向学一手变成拳头,啪的一声砸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以一种激烈的方式结束了与我们的谈话。我拉着杨保红离开李青家,马上直奔车站。这次我没让杨保红跟着我
       的车子跑,再怎么说他也是孙敏的表弟,以后是要叫我姐夫的。我让他坐到我的车后座上。
       跑车的黄三师傅证明,刘向学确实是一个星期前才回来的。这很让我失望,像刘向学这样粗鲁的人,我真恨不得他是凶手。但话说回来,这也不能证明刘向学是清白的,也许张业民和韦守德的事情是李青做的,老杠的事是刘向学做的。可按照刘向学那个臭脾气,看他对李青咬牙切齿的模样,他会帮李青出头吗?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经不起推敲。
       去找李青吗?杨保红冷不丁冒出一句。
       关你屁事!你成天跟着我转,干脆替我调查算了。
       杨保红说,肯定不是李青干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
       杨保红说,你见了李青就知道了,她娘家不远,离坡月就二十里路,骑车一会儿就到了。杨保红有点像我助手的味道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在杨保红的怂恿下,骑上车子往风垭村走。杨保红找人借了一辆自行车,跟着我。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达风垭村。在村口的第一家问李青家的位置,那家人指着最高处的一幢木楼说,就那儿了。
       李青的父亲把我们请进堂屋。他趴到窗户对着后院喊,幺妹,坡月有人找你。我看出窗外,看到菜园子里有一个人在摘菜,估计就是李青了。
       听到坡月来人了,李青匆匆忙忙赶回来,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肥大的连衣裙,看上去比以前肥胖了一圈,脸色发黄,额头上还青着一块,想是刘向学揍的。以前豆腐西施的风采不留半分了。
       李青看到是我们先是失望,然后是奇怪,她放下手中的菜筐说,你们找我?
       难道她还希望那个凶神恶煞的刘向学来看她吗?我想。
       杨保红说,青姨,涛哥是找你调查情况的。
       我瞥了杨保红一眼,这小子倒真是摆出一副助手的姿态了。
       调查什么情况?李青问。
       我把问刘向学的话又问了一遍李青:四月十二日凌晨两点,四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半,四月二十三日凌晨三点你都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证人……
       李青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你们怀疑我一个妇道人家,半夜三更拿棍子出去敲人?
       我说,我们只注重事实,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李青说,是谁怀疑我,韦守德?李青说,我是骂过他,说他吞了我的汇款,可我骂了就骂了,我犯不着还去打他这个入土半截的人。
       前一阵子东风街上出的大字报是不是你贴的?
       李青说,不是我,我没有这么高的水平,哎呀,那句话还写得真贴切,看来恨他的不止我一个人。李青呵呵地像小姑娘一样天真地笑了。
       我说,李青,你最好还是将前面我说的那三个时间你做的事情交代清楚,我们要不是掌握了一些材料我是不会来找你的。 李青说,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怀疑我?李青脸微微变了,突然呼地撩起她的裙子,露出肚皮。她雪白的小腹鼓起一个大包。我赶紧别转头。
       李青拍了拍肚皮说,我结婚十年怀不上孩子,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我要感谢老天爷,我要为孩子积德烧香,我可能半夜三更出去拿棍子敲人吗?我和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低着头说,李青,你严肃一点,好好说话。你跟我说,你和他们三个是不是都有过节?
       李青放下裙子说,有,当然有。韦守德不用说了,私吞了我家刘向学寄回来的钱。老杠那个老色鬼成天晚上在我家门外晃悠,我骂过他好几回。
       我发现她没有提到张业民。我说,张业民呢?
       李青咬着牙说,我最想打的就是张业民,可是我下不了手。想不到我讨厌的人全都有人帮着下手了,真解恨呀。李青夸张地笑了两声。
       我说,说清楚你和张业民有什么过节。
       李青看了一眼杨保红说,保红仔你出去。
       我转头向杨保红说,去坡上等我。
       杨保红依依不舍地离开李青家。
       李青说,如果老杠指我是嫌疑人,他肯定告诉你们,我和张业民好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张业民的。张业民说过要和我结婚的,可现在他不愿意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反悔了吗?因为肚子里面这个又是女的。我老公打我我认了。我只要有这个孩子就够了,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想要个孩子。张业民再怎么负我,我也不会报复他的,他再怎么说也是我孩子她爸呀。他被打躺在床上那几天,我还偷偷去看过他两回呢……
       李青一边倾诉,一边大肚子朝我的方向挺进。我敬畏地节节败退,最后几乎是跑着出了李青的家门。
       杨保红坐在坡上等我,眼睛眺望前方。对面是连绵不断的石山,太阳落下去了,起了一层雾气,山的轮廓模糊了,几朵红色的云挂在山顶上。杨保红说,哥,好看,跟我爸以前给我买的明信片一样好看。
       我在他后脑上敲了一把说,好看你个头!保红,你是不是早知道李青大肚子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杨保红说,我跟你说过不会是她做的,你不信。 我又给了杨保红脑袋上一巴掌。
       9.案子再度陷入僵局。
       在一个细雨纷飞的夜晚,老天爷似乎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我们派出所的巡逻值班依然在进行中。今天晚上轮到我和刘高全两个人巡逻。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我俩穿着雨衣在水街上走。在一个交叉路口,我无意识地往右手边的小巷看过去,巷子中间有一个人影走得轻飘飘的,好像是踮着脚尖在走路。我用手肘顶了顶刘高全,刘高全顺着我下巴往右边看,心神领会地点点头。我们两人悄悄地迂进巷子里。
       跟了一会儿,我们发现,其实前面有两个人。后面这人走得轻手轻脚的是在跟踪前面那人。后面这人只顾提防不让前面那人发现,完全没意识到我们黄雀在后。
       在快到巷尾的时候,后面那人突然加快步子冲上前,他的手上举起一根棍子,我和刘高全手中的手电筒齐齐拧亮,大喊一声,住手!
       后面那人吓了一跳,回头看我们一眼,扔下棍子撒开腿往前跑。前面那人也回了头,懵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刘高全平日很自负的短跑功夫显示出来了,他迈开两腿,噌噌噌往前跑,最后几步用的是百米跨栏的动作,一下子将行凶人扑倒在地。刘高全二话不说几拳头下去,那人哇哇惨叫。刘高全舌绽惊雷,总算抓到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他妈的半个月没睡个囫囵觉了,我不信揍不死你。
       我们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要行凶的人,把他认出来的是前面险些被打的人。
       差点被打的人是乡里专管计划生育的黄寿副主任。他凑过来惊讶地喊,李福旺,是你! 李福旺被押回派出所。我们全所齐上阵审问。
       李福旺,你为什么要在坡月乡用棍子伤人?王大志是主审。
       李福旺说,黄寿他用了我家的耕牛。
       胡说,黄寿是政府干部,他要你家的耕牛来做什么?
       今天开春黄寿到我们村来抓计划生育,我老婆因为不愿意上环,黄寿就将我家的耕牛牵走了。因为春耕要用牛,我几次来乡里讨要,黄副主任都没给我,我怕误了春耕,没办法,让老婆去结扎了换牛。后来牛是换回来了,但却瘦得几乎下不了地。我听人说黄副主任把我家的
       牛给他亲戚耕地去了。那时候我就把黄副主任恨上了,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前一阵子乡里有几个人被人从后面砸闷棍,我就想来个浑水摸鱼,砸了黄副主任,把这账记到别人头上。
       刘高全上前给了李福旺一个嘴巴,说,你还挺能说的,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把前面你干的那几桩坏事全抹掉了,你把我们全当傻鸟呀?
       王大志说,老实交代我算你有自首情节,再这样说一半藏一半的,别怪法律无情。
       李福旺哇的一声哭了,从凳子上一下跪到地上说,那三个人真的不是我打的,我真的没有打那三个人,如果真是我做的,老天打雷劈死我,冤枉呀,救命呀……
       刘高全后来连腿脚功夫也用上了,给了李福旺好几脚,但李福旺仍在喊着“冤枉”。
       我们从黄寿那里了解情况,黄寿承认是牵了李福旺的耕牛,但没有将耕牛借给别人用,李福旺想打他根本就是报复他让他老婆去结扎。
       老吴和我上李福旺的村里去调查。李福旺的村子是离坡月乡最近的,跨过坡月河,往山边走一两里路就到了。村里人早听说李福旺在乡里出事了,我们一进村,就有一大堆人跟着我们。等我们问情况的时候,又全都跑开了。
       我们召集了村干来开会,村干里有李福旺的哥哥李福兴。李福兴坐在角落里,嘴上叼着烟说,李福旺是我弟弟,我回避,请大家谈吧。其他村干都站在李福旺这边说话,说黄副主任不应该牵走李福旺家的耕牛,春耕牛就是我们的命呀。牛牵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瘦得不成样子。不说是李福旺,摊上谁家能不光火?
       老吴和这些个村干很熟,笑起来说,照你们的意思,李福旺打人是应该的,那个黄寿该打?
       李福兴插话说,李福旺打人肯定不对,可听说你们派出所想把前面被打的三个人全栽到他头上,这叫他如何受得起。
       我说,我们是重证据的,只要能证明,那三个人被打的时间,李福旺都不在现场,他就没罪。
       我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我证明。我们看出去,门外早挤满了人,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站在最前面。
       李福兴说,杨翠,你是李福旺的老婆,是不能做证人的。
       杨翠立马捂住嘴哭起来。突然,一个黑胖的男人挤到人群的最前面说,我可以作个证。张业民被打那天晚上,李福旺到我家来帮我家杀狗,我们喝到半夜,李福旺喝多了,还是我扶回去的,要说他回到家后还有力气到坡月乡去打人,我不信,他那两条腿软得跟面条一样,走不到半路可能就掉到坡月河里了。
       村民们发出一阵哄笑。
       我说,事情过去有一段时间了,你能确定是哪天和李福旺喝的酒?
       黑胖说,我记得这事是因为第二天我把剩下的狗肉拿到乡里卖,正好听说乡里的张医生被打。
       我和老吴在村子里继续调查了一天,又从村民嘴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基本可以断定李福旺不是凶手。李福旺像是一个凭空跳出来戏弄了我们一番的人,让我们空欢喜一场。他被我们所拘留了半个月后放了。李福旺离开的时候腿一跛一跛的,是刘高全踢的。
       10.在张业民的一千块钱重赏之下,也没有什么勇夫前来向我们提供线索,陆陆续续倒是收到一些匿名信,很多信件不用去调查就知道是没有根据的。其中有一封信就说是王大志干的,信中还特别指出王大志砸人的工具是警棍,希望我们内部不包庇,要严惩坏人。
       信是刘高全拆的,拿到后没让王大志看就把我们几个召集起来开会。等大家坐好后,又当着众人面把信交给王大志。
       王大志看完信,脸色发青,冲回办公室把警棍取出来,扔到桌子上说,大家看看,这就是凶器。我拿这个去砸人了。
       余姐说,这肯定是无中生有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王大志挥动手上的信纸说,这信是用报纸剪下来贴成的,很专业,训练有素,我有理由怀疑写这匿名信的人是我们自己人,这人擅长背后放冷箭,和在背后打人闷棍的人没准就是一个人,想用这种栽赃陷害的伎俩把我弄倒,没那么容易……
       王大志越说指向越清楚,刘高全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说,王所长,请你就事论事,不要指桑骂槐。
       王大志冷笑一声说,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会跳出来说话,想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整我,太小看我了。
       刘高全说,王所长,事情既然出来了,我们也不能因为你是领导就马虎行事,我觉得你有必要向我们大家说清楚,那三个时间你在干什么?
       王大志额上青筋跳动,手发抖,脸上的黑气透出血红来。王大志手突然不抖了,他拾起桌子上的警棍冲向刘高全,刘高全没想到王大志说干就干,来不及躲闪,一棍子砸到头上。刘高全捂着额头慢慢滑落到地上。余姐和我扑向刘高全,老吴拉住王大志。
       王大志手上的警棍仍高高举着,狗日的,我让你审我,老子怕你就不叫王大志,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血从刘高全的手指缝里涌出来。刘高全喊着,王大志,你完了,你这棍下来你他妈这辈子完了。
       我陪同刘高全到乡卫生所,医生看了说要缝针,又问出了什么事。我说赶快缝针吧。
       刘高全额头上缝了五针,缝好后用绷带将整个额头裹了起来,看上去像一个伤兵。伤口刚处理完,刘高全就说,小袁,你和我一起到乡里跟乡长汇报情况。
       我感到为难了,说刘副,你先休息好再说吧。
       刘高全横了我一眼,我都快没命了,还休息,你不去,我自己去。
       刘高全大踏步走出卫生所,我只能跟上去。刚才刘高全流了不少血,衬衣上血迹斑斑,头上又缠了白绷带,一走到街上,得到严重关注。不少人围上来问,刘所长,出什么事了?
       刘高全一言不发,以一种英雄凯旋的姿态,甩手甩脚地走进乡政府。于是,有人开始猜测是不是出了什么大案子,刘高全光荣负伤了。
       我本来是在乡长的办公室门口等刘高全汇报的,可刘高全汇报中间把我拉了进去,跟乡长说,你问问袁涛。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我的报名表在王大志的手上,我想这也好,如果王大志下台了,刘高全顶上,我报名的事很快就会批的。于是在乡长面前,我一五一十地将王大志冲动的表现说了,还做了一句总结,他这种性格是不太适合做派出所的领导的,迟早要出事。
       乡长一拍台,立即下了指示,王大志停职调查。
       后来听老吴说,在我送刘高全上卫生院不久,王大志好像清醒过来了,知道自己刚才那样做一定要被处理的,所以也主动去找领导做检讨了。
       三天后乡里发文宣布王大志停职调查,我们都以为会由刘高全代理其职,没想到宣布是老吴暂代。刘高全知道结果后就告假休养了。
       老吴组织我和余姐开了一个三人会议。老吴决定,以后匿名信一律不受理。
       王大志把手头上的文件资料等东西移交给老吴,里面也包括我的报名表。
       我找了一晚上到老吴家串门,我手上提的包里装了两瓶五粮液。
       我把瓶子放到老吴的茶几上说,老吴,我很快就要叫你所长了。
       老吴说,我都快退休了,还当什么所长,现
       在是暂时代理,无名无分的。老吴嘴上这样说,还是听得出有点不甘心的。 我说,唉,还是你豁达,从来不去争什么。 老吴说,是啊,争有什么用呢,你看王和刘,斗了那么多年,现在谁都没捞着什么好处。
       我说,所以,我一直想换过环境,在小地方待久了,人也变得小气了。
       老吴说,你好像是想报考公务员吧,我看到你的报名表了,等砸人案一破我马上给你签字。
       我说,老吴,你就放我一马,让我报名吧,报名都快截止了,这案子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老吴说,袁涛呀,我刚代理两天就让你走,你说别人会怎么看我呢,再等等吧,赶不了这次,明年考也行,你还年轻得很嘛,我还不是干了一辈子吗?
       11.坡月街近来在圩日过后总萦绕着一股臭气。这是老杠休养的结果。老杠被打之后。一直躺在家里休息,说要申请工伤待遇,因为没批准他就赖着不干活。临时请的几个人干活没老杠勤快,也没老杠专业。乡里赶圩收了摊没人主动来收拾打扫,垃圾一发酵散出阵阵恶臭,引得苍蝇四下飞逐。
       我相信过不了几天老杠的斗争就要胜利了,没有人再敢轻视老杠的劳动。
       我捂着鼻子穿过菜市场,抄近道到张业民的诊所。刚才接了一个电话,说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受了伤被送到张业民的诊所。
       远远看到诊所门前围了一堆人,杨保红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抢占最佳位置。这孩子就是不讨人喜欢。
       我挤进人堆,中间躺着一个头破血流昏迷不醒的人。我说,是谁把他送这里来的?
       两个男人举起手说,是我们。
       我说,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其中一个男人说,当时我们在路边的坡上挖土,先是看见这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一辆货车经过后,我们发现自行车不见了,仔细看,这人挂在路边的树丛里,车子倒在坡沟里头。我和老黄想他肯定是被车撞了。我们赶快下到公路上把这人从树丛里扶起来,他人已经说不了话了,我们只好把他送到这里来看还有救没救。
       我说,为什么还不抬进去?
       那人凑到我耳边说,张医生的女儿说了,要等家属来认人签字交钱了才能抢救。
       我想张业民是私人诊所,确实也有为难之处。我说,来,大家帮忙,我们把人送乡卫生所。
       又有人说,乡卫生所的人早下班了,找不到人。
       张业民的二女儿红霞穿着白大褂站在门边嗑瓜子,眼睛久不久往人群这边睃一下。我说,红霞,你跟你爸说一声,给人家输点液,检查一下吧。
       红霞说,还想让我爸当雷锋呀,你们当他傻了?这人如果救过来了是功德一件,如果救不过来反被人家诈了不冤枉死了?以前我爸做了那么多好事,也没见谁说他一句好。
       我不理红霞,掀开门帘进了诊所,里面只有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孩在打吊针。
       我问红霞,你爸呢?
       红霞说,早就走了。
       我说,红霞,人都送到门口了,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呀。
       红霞说,唉,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我们家开诊所是为了赚钱的,不是为了做慈善。乡里不是有很多人说我爸是赚了黑心钱才挨的棍子吗?你们派出所到现在不也是没把坏蛋抓出来吗?
       我还想跟红霞磨嘴皮子,听到门外有人叫道,张医生来了。
       我抢出门去,张业民骑着摩托车来了。他一下车就俯下身检查伤者的伤势,招呼大家把人抬到诊所的床上。
       红霞围着张业民转,爸,你干吗?
       张业民说,红霞,赶陕准备几瓶盐水和葡萄糖,先给病人吊住。我打电话让县医院派一辆救护车来,我看他内脏肯定是大出血了,我这里做不了这么大的手术。
       那天晚上,我和张业民一直在诊所等到救护车来把伤者运走,张业民还给医院先贴交了两千块钱押金。
       事情忙完,我递给张业民一支烟说,张叔,真是辛苦你了。这种事情,你是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的。
       张业民说,早先我在家里听说这事的时候也不想管,可到底乡里乡亲的,良心过不去,屁股坐不住我还是来了。
       我说,张叔,我真是对不住你,到现在也没查出是谁在背后给你那一棍。
       张业民,别想那么多,我现在已经不去想这事了,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
       说着话,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我说,张叔,我们吃点东西去。我们走出诊所,发现一个人影在窗外晃悠。
       张业民说,是保红仔,你吃了饭吗?
       杨保红摇摇头。
       张业民说,那一块儿去吧。
       杨保红点点头,跟在我们屁股后头。
       东风街夜宵摊子以炒米粉和煮田螺最为有名。我和张业民点了东西,上了啤酒,杨保红坐在一边吃他的,我和张业民聊我们的。
       第四瓶啤酒打开后,我脸红心跳,酒力发作,开始骂人。我先是骂打人的人,然后骂王大志,骂老吴,我拽着张业民的手说,我破不了这案就不让我参加考试,你说我冤不冤?窝不窝囊?他们这是要毁我呀!
       张业民的眼睛也红了,拍着大腿说,我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老天爷为什么罚我没有一个儿子?俗话说事不过三,过了三你还是给我一个女儿!
       我们各骂各的,谁也不听谁的,抢着把对方的声音盖住。
       夜宵摊收摊了,在老板的不断催促下,我和张业民不得不埋单结账。我们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走过东风街我们道了再见,分道扬镳各自回家。
       凉风迎面吹过来,我的胃一抽搐,我蹲到路边哇哇吐了。一只手把我扶了起来,我扭头看,是杨保红。
       我说,杨保红呀,杨保红,你还不回家呀,走,我得把你押回去!不把你押回去我就对不起你表姐。
       杨保红说,涛哥你吐了,把你送回宿舍我就回家。
       我说,吐要什么紧,不用你管,你快点回家,滚!我飞起一脚,打算踢到杨保红的屁股上。我的腿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屁股首先落地了。我的屁股几乎摔成了两半,我借机躺在地上,把地当床。杨保红上前要扶我,我说,不要你扶,你快滚回家。
       杨保红说,涛哥,我问你一个问题,问完我就回家。
       我说,有屁快放。
       你认为张业民是好人吗?
       蠢货呀,你今天没看到吗?人家有一副救死扶伤的好心肠,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12.看母亲泡糯米,上山摘山竹叶,我才知道五月五近了。
       一只只三角形的碧绿小糯粽下锅的时候,母亲说,你上杨家买点香吧。
       杨保红的家在镇子的尾巴上。香浓郁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得见,远远看见他家门前摆了一个香摊子,上面堆着各种各样的香,细杆的、粗杆的,直的、圆盘状的。
       我在门外喊,月兰姨。
       杨保红的母亲崔月兰在门里应说,谁呀?
       我说,我是袁涛。
       崔月兰说,哦,进来,进来,我手上做着活呢。
       院里铺着几大张蒲席,上面晾着裹好的香。屋脚一圈也密密麻麻地支着香杆子。崔月兰坐在一只大簸箕跟前,手上红一道黑一道的,将蘸好水的香脚放到粉箩里裹粉。她的手灵活地一转动,香料就圆滚滚地沾上了香脚。裹上第一
       道香料的香放到旁边一只架子上搁着。杨家出的香一般要上三次粉,质量好,味道正,四乡八邻的都喜欢买他们家的香。
       崔月兰说,来买香的吧?
       我说,是,我妈让我按往年的规矩买香回去。
       崔月兰说,你等几分钟,我把手头上这点活做完了就给你拿。
       我说,保红呢?
       崔月兰脸上露出喜气说,他在屋后帮我春香料呢。他这几天特别听话,也不往外跑了,让干什么干什么。
       果然能听到咚咚的捶打声。我绕到屋后,看到杨保红手持一根长棍在石臼里捣。他边捣边往里边添香叶,刚进去的干脆香叶发出吱吱的破碎声。
       杨保红听到脚步声,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他的眼睛一下眯小了。他没有跟我打招呼,继续捣他的。
       你还挺勤快的,不出去看热闹了?我说。
       杨保红仍然不看我,像和我怄气,他突然把棍子从臼里抽出来,棍子上沾的香料飞洒到地上。他把棍子扔到我的脚边。棍子掉到地上,哐当一声,有金属之声。这是一根经过千锤百炼的棍子,板栗色,油光光。
       我说,你干什么?
       杨保红梗着脖子傲然说,张业民是我打的,就是用这条棍子打的。你不来找我,我迟些时候也会去找你的。你说了他是好人,我也觉得他没有那么坏。
       我俯下身子把棍子捡起来,棍子很沉实,我在手里掂了掂,递给杨保红,他不接。我看他身子发抖,又气又好笑,你开什么玩笑?说自己打了人很神气?
       杨保红说,张业民不是说过被打的时候闻到一股中药味吗,你闻闻手上的棍子。
       我把木棍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股清香的草药味。我看着杨保红,他的那张俊脸在阳光下似乎是透明的。
       我试着将棍子放进石臼,慢慢地舂捣,香叶渐渐变成黑色的香泥。
       杨保红说,这条棍子有年头了,我还没生下来它已经在我们家了。
       崔月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袁涛,香给你装好了,我给你选了上好的。
       13.十六岁的少年杨保红给我讲了一个十年前的故事——
       我六岁以后就没照过镜子。家里的大立柜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每经过它我都侧脸跑过,我不敢看。知道为什么吗?我怕看见弟弟。我有过一个弟弟,我们是双胞胎,一个看另一个就像照镜子。
       那天天气很好,黄昏时分天边有红色的云彩,暖风带来阵阵河水的潮气。吃过晚饭,爸妈到后院担水浇菜去了。我拉着弟弟的手溜上大街,我们每人手里抓着一只粉红的塑料袋,朝着河边的方向飞奔,塑料袋被风灌满,呼呼响,我们扬高手臂当作是放风筝。
       坡月河里有我们都很喜欢吃的绿藻螺,那螺肉煮出来的稀饭是碧绿色的,清甜可口。平时是爸爸陪我们一起去捞螺,那天是我带着弟弟去捞螺。
       我们踏入黄昏水汽蒸腾的坡月河,冰凉的河水把我们的短裤浸透了。弟弟发出快乐的笑声,他对我说,哥,我在河里尿了。我后悔刚出门的时候尿过了,我使劲挤出几滴,对着弟弟笑,哥也尿了。
       浅水里的螺已经被人捡得不剩多少,我们渐渐往河中间游去。我们把脸浸到清凉的水里去捡,比谁能憋更长的一口气。在水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绿藻螺贴在石头上,轻轻一拔就掉下来。小拇指大的鱼仔以为我是要抓它们,没头没脑地四处游窜。
       捡着捡着,我从水里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弟弟不见了。我喊他的名字,岸边的山也帮我喊,没有人应我。
       我想弟弟一定是被水没了。河边有三个大人。我扔下手中装螺的小袋子,哭喊着朝他们跑去,河底的鹅卵石硌得我眼泪飞溅。我跟他们说,我弟弟不见了。
       张业民泡在河里洗澡,一身的肥皂泡。他说,不见就不见了,你老娘有本事一口气生两个男仔,就有本事再多生一个,你喊什么?
       我转向韦守德。
       韦守德说,他是不是回家了?
       我说,没有,他回家一定会告诉我的。
       韦守德不再答理我,背着手沿着河边散步去了。
       老杠是来河边挑水的,我扯住他的桶绳说,杠叔,我弟弟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吧。
       老杠说,我还没吃晚饭,等水洗米呢,你赶快回家叫大人,这天都黑了。
       是啊,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一个愿意帮忙的人。我只会哭,一路哭回家去。
       弟弟两天后在下游被发现了,他的身体比原来肿大了一倍。爸爸用一张大毛巾把他包回家,放在他平时睡的床上。妈妈坐在床边哭晕了好几次,她有一次醒来,看到我站在身边突然抱住我笑着说,你是弟弟?你不是弟弟。你是还是不是?
       我只会哭,我和妈妈一起哭。
       尽管那个时候只有六岁,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三个人,张业民、韦守德、老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包括父母说起他们与弟弟死之间的联系。我的守口如瓶使这三个人坦然了,使他们轻而易举地遗忘了。他们轻视了一个六岁孩子的记忆。
       我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我长得足够高,手里拿着棍子可以给他们狠狠一击。
       那天晚上,张业民打完麻将,出了诊所,我在他拐进水街的时候在后面给了他一棍子。我敲得不是特别用力,可张业民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他死了,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很害怕,我吓得腿都快站不稳了。我恨他们,但我没想过要他们死,所以把棍子藏好后,我赶紧去叫张业民的家人来救他。
       不久,韦守德和老杠先后遭人闷棍,我好奇怪,是有人在帮我,还是他们另有仇人?按原计划我是要给他们都来这么一棍子的,可我给张业民的样子吓坏了,不敢对其他两个人下手。为此,我还到河边跟弟弟道歉,希望他能原谅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哥哥。
       14.我看着杨保红的脸,多么英俊的一张脸,上面几乎没有表情,还显出些呆板。我突然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十六岁了,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藏得了这么深的一段往事。我除了感到震惊还感到残忍。
       真是奇怪,是谁收拾了韦守德和老杠?杨保红的脸上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这种疑惑远远超过了他对将要加在他身上的处罚的忧虑,我甚至没有感到他有丝毫忧虑。
       我相信杨保红的话,我相信他只袭击过张业民一人。但这样一来,这只能算破了一半案,我还得继续寻找袭击韦守德和老杠的人,那又是哪一天的事了?我等不了了,我的公务员报名等不了了。
       杨保红的故事只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与杨保红做了一次深入浅出的交流。表弟,哥明白你的心情,你懂事,你重感情。你放心,既然这事出了,哥不可能不管你,你肯定能算自首,未成年人也不会判得太重。眼下只有一件事情比较难办,就是你说你只打了张业民一个人。照你先前说的你恨他们三个人,没有人会相信你只打了张业民一个人就停手了。这么一来,你的自首行为就站不住脚了。再说了,你想想,你想做而没有做到的事有人帮你做了,算是帮你报了仇,你是不是应该要感谢这个人呢?你全认了,派出所不会往下查,那人就安全了……
       杨保红安静地看着我,听我说话,终于,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芒。袁涛哥,他们三个人都是我打的。杨保红说。
       我松了一口气,把手放在杨保红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的眼神告诉他,我赞许他所做的一切,他是个男子汉。
       我将材料做好交给老吴。想不到一个孩子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我说。
       老吴说,这杨保红好像是孙敏的表弟?
       我说,是啊,孙敏为了这事已经上门来骂过我好几回了。
       老吴说,这就叫大义灭亲,难得啊。老吴拉开抽屉,拿出我的报名表,哗哗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盖上一只鲜红的公章递给我,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很难相信报名表到了我手上,我受宠若惊。尽管拿在手中的报名表轻若无物,我的心情是饱满高涨的。
       六个月后我被县司法局录取为一名公务员。这时候杨保红已经被送到县里的劳教所,劳教时间是两年。
       我和孙敏去看过杨保红。他个头蹿高了,肩膀宽宽实实,嘴上青楂楂的胡子,是个男子汉了。
       杨保红见到我们只说了一句话,给我带面镜子来。
       我后来问了管理人员,我们能不能给杨保红带一面镜子,他们说没有必要,他们还说房间里都安装有镜子。于是,这桩小事我很快抛到脑后了。
       到司法局上班我的日常工作是整理汇编资料,这个工作琐碎但不太忙。每天我可以看完报纸喝完茶才开始工作。我的腰渐渐圆滚,晚上很少做梦,睡得很死。
       有一天,我在办公室里喝完一杯浓茶,看完一叠报纸,实在找不出别的事干。我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我不经意地想到杨保红,我想,我应该坐下来好好想一想究竟那剩下的两棍是谁打的。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