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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希尔顿烟蒂
作者:白天光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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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荔枝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原来是F城师范学院的留校生,做了两年助教,后来又做了学校的团委书记。荔枝是F城人,父亲是一个科研机构的干部,母亲是一位中学教师。荔枝虽然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但她从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不仅仅因为她父母是知识分子,重要的是她的家族也有贵族的传承。她的爷爷是原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后随傅作义投诚,他一直是这个城市的政协副主席。她的奶奶是京城一位大商人的小姐,也是当年北平的学生,解放以后在一家出版社做社长。荔枝还有一个弟弟,正在国外读书。
       荔枝结婚很晚,这符合贵族女人的结婚习惯。她二十八岁才结婚。她嫁给了她们学校的一位哲学博士,也是这所学校文史哲系的系主任,在美国宾夕法尼亚洲州立大学留学,后又在德国一所大学学习六年的学者。他和荔枝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九岁。他叫何泥。在出国前他叫何建国,留学归来就改叫何泥了,他对他的名字有通俗的解释,他说,哲学的外在形式就是和稀泥。何泥不仅有渊博的学识,还有很好的口才。他的演讲稿被许多大学的学刊发表,一位西方哲学家称中国的何泥为东方哲学的天才。何泥从德国回来以后,本以为他的理论会在国内引起轰动,但他的演讲稿在国内一家权威的社科刊物上发表后,遭到国内哲学家们的围攻,认为他是位哲学家。
       他和荔枝结婚以后,很快归于平静。他认为他不适合做一个哲学家,更适合做一个政治家。他想在适当的时候离开学校,步入政坛,但他没有这个机会。荔枝很欣赏何泥,当然她不欣赏这个身高只有一米六的小个子男人,她欣赏的是何泥的睿智和生活的荒唐。在她看来,何泥生活的荒唐也充满了哲学意味,比如,他不叫他的父母为爸妈,他叫他爸为何叔,叫他妈为何婶。他的父母不在这座城市,在黑龙江省的一个小镇。那里也有一些陋俗,比如一个孩子小时候总有病,就被人认为是不好养活,可能是父母克他,就让他叫父母为叔婶。何泥不存在这种情况,他和他的父母并不相克,他对他父母的解释是,我叫你们叔婶,是和你们的亲情保持了距离,有距离的亲情才有生命力。当然,他的父母听不懂他说的话,他父亲是酱菜厂的工人,很粗俗,就笑着说,你愿意叫啥就叫啥,不差辈儿就行。他的儿子是一位留学生,他认为儿子所做的一切肯定都是合理的。但他对岳父岳母的称谓却没有改变,他在叫他们爸妈的时候甚至比荔枝还要深情。他们在岳父岳母的支持下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何泥只花了几万元钱就将房子装修完了,他的装修设计非常怪异,墙上粉刷的是深红色的乳胶漆,地板是黑的。墙上用各种文字符号写满了哲学词汇。屋子里没有书柜,更没有衣柜,书和衣服都随意摆放。这种装修也确定了他们自由随意的生活方式。这样的自由和随意很符合荔枝的生活习惯,她不喜欢早起床,不喜欢做早餐,更不喜欢打扫房间。何泥的荒唐在荔枝看来是他对生存状态的更深刻的理解。
       荔枝和何泥的这种和谐的生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荔枝突然被市政府调去了,做了市政府秘书处的副处长。这和副市长李长庚到他们学校视察有关系。每年主抓文教的副市长李长庚都要到这个学校听取汇报,那天荔枝也作了汇报发言。其实那天荔枝的发言表达得不算十分流畅,汇报的工作内容也没有什么生动的地方。但李市长在总结的时候却说,你们团委陈荔枝的汇报很好,团委的工作没有抓得轰轰烈烈,但抓到了点子上,这是她工作的技巧,也是她领导的艺术,现在我们这个城市领导干部最缺乏的就是工作技巧和领导艺术。李市长在作这段总结的时候其实是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这位美少妇:她身材很纤弱,但局部又很丰满,她的前额微微突起,使她的眼窝显得很深,眼睛就显得很黑很亮。她的眼窝的轮廓清晰,使她的很长的睫毛略有些弯曲……她皮肤白得透明,尤其她的右脸有一个很深的酒窝,使她永远保持微笑的状态。她的脖子细腻白皙,她穿着紫色的衬衣,衬得她的脖子和胸的上部犹如晶莹的玉,她的身后是淡青色的墙,就愈加使荔枝的美丽充满质感。
       李市长的总结可能是一种铺垫,这就让他一个月以后将荔枝调走成为一种合理。荔枝要被调到市政府,当然要征求何泥的意见,何泥笑着说,这是一眼就能让人看出的阴谋。李市长把你调到市政府绝对不是因为你的工作能力。你做了一年半的团委书记,政绩平平。你在校时是学中文的,而这几年你又没有发表过文章。现在团委书记的人选大都是人要长得漂亮,要有亲和力,上级领导看了会眉开眼笑。如果有了某种机会,和大人物上一次床,就会一步一步地提拔上去,如此而已。我们的李院长当初把你留校当然也是不怀好意。不过,李院长在我眼里,他不算个什么,因为他也知道,我何泥的智慧会在他占有我老婆之前我先占有他的老婆……这是玩笑,你不必介意。李市长要调你去市政府,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你应该去,不过你要对他做好防范,当然,你们之间如果真正产生了谁也阻挡不了的那种情感的东西,那也没办法。德国哲学家法利福特说过:你去阻止别人的情感,就像你用身体阻挡洪水那样徒劳和愚蠢。你到了市政府会有许多自由和不自由,你的自由是你会借助权利做你喜欢做的事儿,同时,你的欲望满足,会在权利的遮掩下慢慢实现。你的不自由就是你的一切行动都有一个人在注视你。
       荔枝是一个没有主意的人,在某种时候何泥对她很有震慑力,听了何泥这番赤裸裸的话,她说道,那就算了,我就不去了。
       何泥说,你如果不去,我们今后的生活将会受到干扰。恩格斯当年在给马克思的一封信中说过:权利的渗透会蔓延到我们生存的每一个角落。李市长是一个普通人,但他又是一个享有权利的人,他的权利释放出的微小的力量就会让一个小群体、会让一个家庭惶惶不可终日。你应该去,当以后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再想办法。如果你不去,你可能在短时间内团委书记也被撤掉。一个副市长连一个团委书记都调不动,他很没面子,他如果不报复,不光他心里不平衡,连别人也会耻笑他。
       荔枝说,我去。不过,你要相信我。
       何泥说,从我娶你那天起,就已经相信你,因为我们婚姻的前提就是彼此信任。但生活的哲学又告诉我们,生活的悖论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但我告诉你,不管你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发生了什么,我都会坦然自若。我也不会跟你离婚。假如在某一天你真的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要离婚的话将会产生诸多对我们大家都不利的影响。1.我在婚姻上的失败是因为我老婆的不贞,正因为我不是一个出色的男人,所以我老婆才不贞。2.对那个市长的不利因素,他很愚蠢,他爱上一个女人,竟然让这个女人和她丈夫离婚,这不符合一个明智市长的选择。3.对你的不利因素,因为一个市长而和丈夫离婚,当这个市长不是市长的时候,你会一文不值。我要坚持我们的婚姻,我们会找到许多方法来解决我们当前或未来所面临的危机,是什么方法,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荔枝说,我是铤而走险吗?何泥笑了,不,是参与一次游戏。
       2
       李长庚终于有了一次和荔枝单独谈话的机会,他们谈话的地点没有选择他的市长办公室,而是选择了这个城市市郊的农业科技园。李市长主抓文教科技,他正在重点抓农业科技园的新生态农业科技项目。这天他领了许多相关的领导到这儿参观,他也让秘书处通知了荔枝。只半天的时间李长庚就和相关领导参观完了科技园,到中午的时候,农业科技园请市长和相关领导吃饭。吃完饭,大家渐渐地都散了,李长庚却把荔枝留下了,他们单独在农业科技园的一个办公室里谈话。
       李长庚也不是一个平庸的市长(《华盛顿邮报》1998年登载了一则消息,美国一个访问团访问中国某一个中小城市,访问团一个成员问这个城市的市长,你们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去过美国?这个市长说,就我去过,因为是公费。这个美国人瞠目结舌)。他知道怎样和荔枝进行单独谈话。李市长直言不讳地说道,我调你到市政府,可能面临别人的许多议论和猜测,因为你只是一个科级干部,一下子调到市政府就晋升到副县团,你又是在学校里工作,没有做政府机关工作的经验,我调你到市政府来,不排除我欣赏你这个因素。前几天市委高书记我们在一起开会的时候还开玩笑地说,从市委到市政府就看不到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这怎么能调动起大家的工作激情,当然,这是玩笑,其实我们市委市政府确实缺少年轻智慧又有气质的女领导。原来咱们市政府试用过几位女硕士生,她们虽然算不得太漂亮,可也不难看,但她们缺乏机关工作的干练,后来也都去了基层。我不敢说你是一个工作干练的女干部,但至少我觉得你具备这样的潜质。我相信你到市政府以后会有不俗的表现。
       荔枝笑了,说道,李市长,刚才你说的这番话很客观,也很现实,我对你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感兴趣,你调我到市政府来不排除对我欣赏这个因素,我不知道你到底欣赏我什么?
       李市长脸有些红,说道,欣赏你的智慧和漂亮。
       荔枝说,我自己也知道许多人都说我漂亮,但没有人说我智慧。社科院有一位女性问题专家在一篇论文中提到,非常漂亮的女人不智慧的几乎占百分之九十五。我应该在这百分之九十五里。
       李市长说,我之所以说你智慧是有证据的,1.你在学校做团委干部,其实工作并不出色,你的根本目的是不想在团委干下去,而是想当教师,要职称,而你又不能跟领导说,因为领导把你留校就是想让你做团干部。2.你嫁给何泥就是你最大的聪明。因为在何泥的脑袋里都是生活的悖论,这是所有哲学家们共有的愚蠢,你在何泥的怀抱里生活,你可以按照反逻辑的方式生活。3.你没有拒绝我把你调到市政府来。你应该非常清楚,你调到市政府可能不总会是秘书处的秘书。
       荔枝说,李市长,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我调到市政府来,我的工作能力可以不出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慢慢晋升。因为有你这个市长在欣赏我。李市长你别生气,我有一种预感,是不是将来我会成为你的情人。
       李市长哈哈地笑了,荔枝,我又看到了你的智慧,你是在开玩笑。
       荔枝却不笑,说,李市长,我没开玩笑,我是在说真话。
       李市长不笑了,也严肃地说道,什么是情人,情人是遇的,而不是找的。如果我有把你当作情人的预谋,把你调到市政府来就是最大的愚蠢,我不可能把我的情人放到众目睽睽的位置上。假如,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情人,我可以继续让你在学校呆着,或者把你调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去,那样,我们才有自由。现在人们和情人相处变得越来越精明,高官养妾都在暗处,谁也不会做那种把自己情人放在身边的蠢事了。
       荔枝说,恰恰精明的人都知道不要把情人放在明处,而更精明的人却偏偏要把情人放在明处,因为情人放在暗处是高官养妾惯用的伎俩,更精明的人就是要违反这种逻辑。
       李市长又笑了,但他没笑出声来。一会儿,他说道,荔枝,今天我们的谈话很放松,很自由,也许我把你调到市政府你并不太情愿.你千万别误会,你不愿意来就继续在学校做好团委的工作……他看了看表说道,下午一点半我还要到文化局去现场办公,我听你的决定,一周内你给我来个电话就行。
       荔枝说,不用,现在我就告诉你,我同意去市政府秘书处。
       ……
       几天以后,荔枝顺利地调到了市政府秘书处,和她谈话的是政府秘书处的秘书长潭文宣。潭秘书长是五十五岁的老秘书长,他伺候过了三任市长,也是市政府德高望重的管家。他不善言辞,但办事缜密,他在和荔枝谈话的时候只交代了几句,你负责外事接待和解决市政府主要领导的家庭的一些困难,能自己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问我,做得好成绩归你,出了差往我身上推。这让荔枝心里很踏实,就是说,能干多少事儿就干多少事儿,干的也都是露脸的事儿。
       荔枝调到市政府以后,李市长有十几天没见她,这让荔枝心里有些发慌,也许自己有了错觉,李市长把她调到市政府来真不是出于个人的目的。这和丈夫何泥的分析有差距。那天她向何泥详细地汇报了她和李市长谈话的内容,何泥对李市长非常赞赏,他认为中国的大多数市长都有两副面孔,一副人的面孔,一副兽的面孔。而李市长在荔枝面前所表现出的就是不加掩饰的兽的面孔。他精通官场和情场的许多秘笈,而在使用时又得心应手。李市长不会马上将荔枝拽到他的床上去,他肯定是等着荔枝主动到他的床上去。如果荔枝不主动到他的床上去,他也要等待时机……何泥甚至推算出了荔枝能到李市长床上的时间,一到两个月之间,李市长会装出绅士的样子,他不会对荔枝有任何非礼。两个月之后,秘书处会制造出一个麻烦来,让荔枝处于难堪的局面,可能会是工作失误,可能是工作极不称职,秘书长会让荔枝走投无路,这时,荔枝会主动去找李市长解围,李市长顺利地解决了荔枝面临的危难,荔枝自然要感激李市长,这时候的李市长会继续装出绅士的风度。这时候荔枝不上李市长的床,李市长仍然不会着急。半年之后,李市长会提荔枝为副秘书长,在这个时候荔枝如果再不上李市长的床,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这时正是荔枝调到市政府七个月的时候……
       何泥为荔枝推算出的上床时间差让荔枝感到非常恐怖,她每天在工作中不再像她想象得那样自由而随便,她觉得她周围的人都是李市长的奸细。十几天过去了,荔枝觉得很郁闷,在郁闷中还有一种莫名的痛楚,这天下午,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往李市长的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你最好能请我吃顿饭,让我跟你说说心里话。李市长很快就给她回了短信:没有我请你吃饭的道理,你该请我,我不喝酒,最好你能请我喝茶,就在城西的香茗府,今晚六点怎么样?
       晚上六点,荔枝在香茗府等到了李市长。李市长没有坐公车来,他坐出租车来到了香茗府。他穿了一身浅棕色的休闲服,戴着墨镜。香茗府是一个福州人在此地开的茶楼,老板和
       李市长认识,因为李市长每周都要到这里来喝茶,这里的茶品种比较多,李市长非常喜欢喝他这里的水仙茶和人参乌龙茶。李市长进了香茗府,好在没看见茶楼的老板,就找到了荔枝的包厢。
       李市长和荔枝点了茶,茶艺师给他们泡完了茶就离开了。李市长说,我很少晚上单独出来和别人喝茶,今天是破例了。
       荔枝说,能在晚上把市长请出来喝茶,也是市长给我面子。我得谢谢你。
       李市长说,我得谢谢你,因为我是市长,所以也没人请我喝茶。这是市长的悲哀。
       荔枝说,我到市政府快半个月了,也没见到你,让我心里挺不踏实,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意识的这么多天不和我见面。
       李市长说,我是常务副市长,每天的时间都排得满满的。每天早晨潭秘书长都要到我的办公室安排我的日程,我也很少到秘书处去给他们做指示,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我偶尔到秘书处也是因为有急事儿要处理。你是我秘书处的工作人员,我愿什么时候见你们就什么时候见你们。
       荔枝长叹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李市长说,你既然来到了市政府秘书处,就应该踏踏实实工作,千万可不能胡思乱想。
       荔枝说,有时候想不胡思乱想,可是不行,因为我刚到市政府,我坐的椅子是真皮的,我用的水杯是景德镇特制的,上面印着F城市政府,桌子上摆的那台电脑是最新的液晶显示器,电话是三十六功能……这和我们学校的团委反差太大,我就有点不踏实,这还不是主要的,还有……
       李市长说,还有什么?
       荔枝说,我最近在读霍金的《时间简史》,霍金在他的著作中多次提到了宇宙的膨胀、黑洞、大坍塌,常让我毛骨悚然。我认为世界上最残酷的是时间。
       李市长说,我明白了,你想让时间证明残酷。这没有必要,时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任何灾难、平静,包括幸福,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荔枝,我不明白你在期待什么。
       荔枝说,我期待平静。
       李市长说,这世界上绝对没有你所期待的平静,如果有的话,那也是相对的平静。
       3
       这天上午,荔枝感到有些头晕,这和她近几天的睡眠不好有关系,她和秘书长请了假,想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身体。秘书处的车把她拉到了市中心医院,她下了车就让司机把车开回了市政府,她在医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她的心病到医院是不能治愈的,于是,就坐了出租车回到家里。她上楼脚步很轻,她打门锁的时候怎么打也打不开,她以为用错了钥匙就又换了一个钥匙,也没有打开.她忽然意识到,出事了。何泥在屋里可能把门反锁上,他为什么把门反锁上,屋子里肯定有女人。这时她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事情。她不想敲门,就索性下了楼,在他们居住的小区的花池子旁边坐了下来,她坐的这个地方正好面对她家三楼的窗户。她拿着手机给何泥打电话,何泥还真接了电话,何泥说,我已经把门打开了,你为什么还不进来?
       荔枝说,我不想见到让我们两个人都感到尴尬的场面。
       何泥说,没有什么尴尬的。
       荔枝说,你把门反锁上就已经证明了屋子里正在发生不该让我看到的事情,这不是尴尬是什么?
       何泥说,你真愚蠢,你没有把门打开就说是我反锁了门,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把门反锁上,屋子里除了我,没有另外的人。刚才你下楼到坐在那个花池子边上,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在这三分钟的时间里,你的眼睛始终也没有离开咱们家的楼口,你看见有年轻的女人从楼口里走出去吗?你可能会猜测,咱们家在三楼,此时那个女人可能在四楼或者五楼、六楼的楼梯上,等你进到咱家屋里的时候那个女人才会走,现在你可以从一楼开始逐层地去检查……
       荔枝没有再继续和何泥说下去,就将手机关了。荔枝走向了楼梯口,就在她进楼口的时候,从楼口里果然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来,荔枝几乎认识这个楼里的每家每户的女楼主或年轻女人,出来的这个年轻女子不是这个楼里的人。荔枝盯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瞪了荔枝一眼,走了很远好像还骂了一句,是不是有病!
       荔枝进屋了,她没有嗅到屋子里气味的异常,也没有发现床的凌乱。何泥提示她,最好再找一找,是不是能找到一根长头发。
       荔枝说,那个女人是短发。二十七八岁,长得还算可以,就是鼻子有些塌。衣着很不讲究。会不会是一位你带的哲学研究生?
       何泥说,正像你跟我说的,现在找情人的精明或者叫秘诀就是不要在自己身边找情人。
       荔枝说,我知道你很不平衡,我也理解你,你我都处在非常时期,你说过,在这个非常时期里,我们的行为有的时候会失去理性,这应该算是我们必经的遭遇。老何,你也别误会。我回来可不是来抓双,而是想回来休息,这几天我睡眠不好,你也知道。
       何泥说,我不想对刚才的你认为的所谓尴尬作出任何解释,因为我的任何解释对你说来都是苍白无力的。今天我也没有课,今天也在家休息,我想和你一块儿休息。如果我刚才做出了不理性的行为,那么一会儿我和你上床的时候就会验证出刚才发没发生那种事情。
       荔枝脱下了外衣,疲惫地躺到了床上,将一个毛巾被盖在头上,说道,我不想作这种无聊的验证。
       何泥说,你不想验证,我还想验证呢。何泥也上了床,他在翻动荔枝的时候,荔枝竟然跟他急了,你怎么这么无耻!
       何泥沮丧地下了床。
       何泥坐到了沙发上,说道,荔枝,今天我才发现,你是世界上最没智慧的女人!
       荔枝也许真的疲惫了,她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潭秘书长给她打的电话,潭秘书长说,今晚六点十分,国内一位姓白的著名作家到我市,是应李市长的邀请前来的,明天上午要为我们作一场专题报告,题目是《我们的城市和我们的文化》,顺便说一下,这位白作家和李市长是大学同学。一会儿你要代表市政府到火车站接站,晚上要在F城宾馆招待白作家,根据李市长的指示,你要全程奉陪。另外,李市长又给了你一个特殊的待遇,允许你携你的先生一块儿陪同。没等荔枝说话,潭秘书长就把手机挂了。荔枝到市政府之后,根据工作的需要,又给她配备了更先进的手机,荔枝在接听电话的时候,其声音使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何泥也听到了手机里的声音。荔枝说,李市长特准让我带你一块儿去陪同外地来的一位贵宾,你去不去?
       荔枝以为何泥不会去,因为何泥不喜欢和大家一块儿聚餐,还因为他从来不喝酒。重要的是,何泥厌恶官场,官越大,他越不喜欢。谁知,何泥却说,既然李市长都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不给你们市政府个面子。我得去。
       荔枝说,我们一块儿去美发厅做一做头发。
       何泥说,没有必要,我们要用本色的礼仪去参加官宴,更有意思。其实我是不应该参加的。人家李市长出于礼貌,只是说一说而已,他却想不到我当真了。当然,我也不愿意跟你们这些人扎堆儿,刚才你们在电话里提到了那位
       白作家,我是冲他去的。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读文学作品,但我很喜欢读白作家的作品。前几年我在国外读博士的时候,就读到了他的小说《女人在树上匍匐前进》,这部小说充满了人类性别的危机,尤其这部小说在幽默的叙述中有一段充满哲学意味的嘲讽:世界上有一棵长满了眼睛的树/男人在树下愉快地呐喊/女人在树上匍匐前进。我不知道愉快地呐喊和匍匐前进存在着什么样的生活逻辑,如果我能见到白作家,我会向他请教,这是难得的机会。
       荔枝说,我也知道这个白作家,我不喜欢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有自恋倾向,他多次在作品当中描述自己是一位一米八九的汉子,后来我在一份资料中看到,他身高才一米六三。他还在作品当中描述自己长得酷而在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他长得很蠢。
       何泥说,哎呀,那我更得见见这位有自恋症的作家了。
       4
       想不到去车站接白作家不是荔枝一个人,李市长也要到车站去接白作家。何泥坐着市政府秘书处的车,没有先去车站,而是去了市政府,在见到白作家之前,何泥却先见到了李市长。李市长也想不到荔枝把丈夫何泥拉到了秘书处。李市长见到何泥时显得不冷不热,而何泥却显得极其热情,他握着李市长的手,说道,李市长的学识水平,全市人民都知道,你特准我和荔枝一块儿去接白作家,这其实是把接待白作家的规格提高了,我是留学德国的哲学博士。德国伟大的文学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的孙子就在我就读的这所大学学哲学。李市长,请您相信,我和白作家见面以后会有许多共同语言。
       李市长笑着说,听荔枝说,何老师是一位非常前卫的年轻哲学家,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有许多新的见解,今天见到何老师,感到非常荣幸,将来我向市委宣传部推荐你,请你给我们作一场报告。
       何泥说,您最好别让我做报告,我在德国接受过正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但是,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探索也出现过许多偏差,如果让我给大家作一场哲学和人类生存的报告,我倒能讲得更生动一些。
       李市长说,如果你能就哲学和人类生存这样的命题作一个演讲,那当然会更生动,但我必须要知道你的哲学观和人类生存观是不是积极健康的,对提高全市人民克服困难的精神力量有无作用。
       何泥说,人类生存面临的最大危机不是能源的枯竭,也不是各种怪异瘟疫的产生,而是人类的不自信。当年,成吉思汗骑马踏上欧洲的土地的时候,他在马背上唱道:这蓝蓝的天空和我草原的天空一样,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这句经典的话在后来的蒙古长调中多次出现过,而在我们现在的流行歌曲当中却再也见不到这样自信的经典的话。
       李市长笑道,好,都是我的。真是一句经典的话。
       荔枝也插了一句,某省的一位省长,进了监狱,我记得也说过一句这样的话。
       李市长说,从狭义上理解这句话,那是贪婪,如果从人类社会学的角度理解这句话,那就是民族自信心。
       其实何泥和李市长的这段短暂的对话,也是他们两个人智慧的对白,荔枝知道两个男人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了。
       李市长和荔枝、何泥各乘一辆汽车去了火车站。李市长和白作家是大学同学,他们虽然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但在火车站的站台上,他们肯定都能认出对方,可市政府秘书处还是制作了一个长四米的条幅,让两个汽车司机用手高举着,那上面写着:欢迎作家白××来我市访问。
       白作家下了火车就看到了这个条幅,他急忙走过去,将条幅扯过来,扔到地上,他还打了李市长一拳,长庚,你这么做是不是在恶心我,你在学校的时候是很注意使用词汇的,你的毕业论文不是写的词汇背后隐藏的N个语汇意义吗。你的条幅如果换一种写法,能让我热泪盈眶,比如:老白,你他妈才来!
       李市长说,是我们政府秘书处写的,我才不给你写这玩意儿呢,就是扒了你的皮,我也能认出你的骨头来。随后,他把荔枝和何泥介绍给了白作家。李市长在介绍他们的时候,语汇当然非常谨慎,陈荔枝,我们政府秘书处负责接待外宾的秘书,除了是一位普通的政府干部,还是一位文学爱好者。她的先生何泥老师,是师范大学的教授,也是文学爱好者。
       白作家说,这和我在×市讲学时接站的两位同志酷似,一位市委副书记,还有一对夫妻。男的是大学中文系的教授,女的是宣传部的副部长。
       没等李市长说话,何泥说道,中国体制的模式化也造成了社会礼仪模式的庸俗化,正如歌德在《浮士德》中的一句台词:上帝,你把同样的酒让我喝,我为什么昨天没醉,今天却醉了。
       白作家抓住何泥的手,何……何老师,太让我吃惊了,上一周接站的那位大学教授引用的是莎士比亚的《李尔王》的台词:女人,用同样的方法伤害了两个男人,为什么一个男人哭了,一个男人笑了。
       李市长和荔枝都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白作家和李市长进了同一辆车里。汽车开进了已经有些冷清的城市街道,白作家问李市长,晚饭在哪儿吃?肯定又是在大宾馆或者是大饭店,能不能给我一个特殊待遇,咱去一个小饭馆吃饭,尝一尝你们当地的风味小吃。你们城市的大碗馄饨、风味年糕、苞米面锅贴都是好玩意儿。
       李市长说,也行,那一会儿咱们就去郊区的生产队食堂,一个老知青开的,啥样的风味小吃都能吃到。说完,他给荔枝打电话,让她的汽车别往宾馆开,直接开到西郊区的生产队食堂。
       荔枝还没有去过郊区的生产队食堂,但给她开车的司机知道。荔枝说,这肯定是那个白作家提出的要求,这个白作家也不是一个好饼。
       坐在她后面的何泥说,白作家是一个高尚的人,但也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人。
       几分钟以后,李市长和白作家先到了生产队食堂。老板认识李市长,就让服务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将一间最宽敞的雅间收拾干净。李市长和白作家刚落座,荔枝和何泥也到了。荔枝不知如何安排饭菜,就先请示李市长,李市长说,你是负责接待的,你应该知道怎样安排。荔枝就把老板叫了来,让他介绍生产队的风味小吃,老板不愧为老知青,他一气儿说出了知青年代流行的农家小吃。荔枝就说,把你刚才说出的所有的小吃都端上来。白作家说,对,这才是够规格的接待。
       一会儿的工夫,桌子上就摆满了农家小吃。白作家说,这绝对不是我矫情,而是我喜欢折腾我的老同学。在我们同班的同学中,有三位市长,一位副省长,一位省高院的院长,一位作家,两位大学教授,还有被判了十八年徒刑的罪犯,还有一位吸毒者。今天我和我的老同学见面,心情也很复杂,我们的这些老同学都在挣扎,而挣扎靠的就是人性中仅存的那点儿智慧,当这点儿智慧没有了的时候,我们才知道质朴是多么重要。倒不是因为我们吃了农家饭人就变得质朴了,而是我们必须要用质朴的人际关系来换得质朴的感情,我这次来这个城市讲学,只是一个由头,主要还是来看看我的老同学,既然是看老同学,我还客气什
       么……
       李市长说,记得在大学的时候,你是最没有质朴情感的人,你同时和两个系的三个女同学恋爱,而最后她们都不爱你了。
       白作家说,因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成吉思汗的经典独自,却已经知道了只有执着,才能都是我的。
       荔枝给三位男士斟酒,说道,今天只有这酒才是经典,它才都是你们的。
       白作家接过酒杯,盯着荔枝说道,陈秘书,也许这生产队的灯光是暖色的,才让你变得这么漂亮。我不是在恭维你,我至少有半年多没有认真地去打量一个女人了,当然,我也没有见到漂亮女人的机遇,你真是我这半年当中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
       荔枝脸有些红了,说道,你这是典型的作家的语言。
       白作家又对何泥说,你真幸福。不过,我这句话可不是因为仅仅是你有了这么漂亮的夫人你才真幸福,而是因为我不会在这里长期呆下去,你缺少了一个强劲的情敌。因为你没有强劲的情敌,你才真幸福。
       何泥说,一个人要没有敌人,他也是不幸的。我倒希望自己能够有敌人,其中包括有情敌。说完,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李市长说,一个人能够意识到有敌人,当然,他是理性的,也是能让他的生命质量得到提升的。其实人最大的悲哀不在于他是否有敌人,而是在于他不知道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荔枝说,我对哲学一向很反感,我们还是喝酒吧。白作家风尘仆仆地到了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唯一能表现的真诚那就只能是喝酒了。我谁也不代表,就代表我自己,对白作家的到来表示感谢。说完,她就将一杯酒干了。
       白作家说,这是我刚到这里真正见到的真诚。
       何泥说,荔枝刚才没有代表我,这也说明我夫人是质朴的,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去表达自己的真诚,说我代表谁谁谁,这很不具有人性化。白作家能来到我们这座城市,我不知道您能给我们这座城市的人民带来多少幸福,但至少我认为,你是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因为我不可能有其他的机会能和你认识,更不能因为我熟悉你的作品,或者喜欢你的作品而冒昧地和你取得联系,如果我是一个年轻的追星族,可能会这样做。我之所以说你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是因为李市长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条件,才能够使我有机会得以和你对话。可能你也不会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话对相互之间会产生多大影响,但至少一个国内知名作家和一个在国外都有影响的哲学家之间的对话将是有意义的。
       李市长笑了,我这当市长的功不可没。何老师你也给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现在你在宴席上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倒希望听听你们之间的对话,对我有什么启发,让我这个愚蠢的人变得聪明。
       荔枝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老何容易兴奋,有时候也不知道深浅,请你们多加谅解。
       白作家说,你们家老何容易兴奋,我就不容易兴奋吗,今天我和老何见面,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非常像我的一位朋友,国内一位已故的著名的诗人汪汪。汪汪敢于向所有人挑战,但他最喜欢向强者挑战。著名的诗作是《假如雷锋》。后来,他又写了《喜欢血的斯大林同志》、《残疾姑娘,我们向你学什么?》……汪汪的死也很有个性,他是吃年糕噎死的,后人嘲弄说,汪汪话语恶毒,是上帝用年糕堵住了他的嘴。我总觉得何老师是哲学界的汪汪。
       何泥笑了,看着桌子上的农家小吃,他看见了一盘黏豆包,他就夹了一个,也不说话,蘸了点白糖,慢慢地嚼了起来,他在吞咽的时候显得很顺畅。大伙就笑。何泥自嘲道,上帝还没有抽出时间来堵上我的嘴。
       李市长说,我非常想听听你们真正的对话。
       白作家举着空杯对荔枝说,再拿一瓶酒来!
       5
       其实白作家和何泥的对话在他们没有醉之前只是个热身,后来他们渐渐地醉了。何泥是从来不喝酒的,今天荔枝怎么拦也拦不住他,他非要和白作家喝好。李市长感到很疲惫,他几次对白作家说,你一路辛苦该休息了,可白作家说,我不把酒喝好,怎么能休息。就继续喝,出于礼貌,李市长就没有再劝他们。最难堪的是荔枝,她甚至都从何泥手里夺过了酒杯,可何泥又端起了另一个酒杯喝起来。
       李市长小声对荔枝说,现在才八点多钟,有两个小时够他们闹的了,让他们高兴高兴也没什么不好。李市长离开了座位,坐在了雅间里的一个沙发上,但这并不影响白作家和何泥狂饮。
       李市长仰在沙发上都快睡着了,这时作家和哲学家的真正对话才刚开始——
       你以前写过的作品我读的不多,而你的《女人在树上匍匐前进》我全看了,还看了两遍,你的文笔很幽默,但我总感觉你的小说在粗糙地诠释一个简单的哲学命题,那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男人为什么在树下愉快地呐喊,是不是男人死不了就一定赖活着;为什么女人在树上匍匐前进,是不是女人不想赖活着,而寻找好死?
       当然,我的小说不可能形象地论证一句老百姓的生活俚语,其实在我的小说当中埋藏了一个诡计,那就是想好好活着的人,命运总不让你好好地活,本来活得不好的人,命运给了你许多让你好好活的机会,可你仍然活不好。这对你来说可能就是生存的哲学,而对作家来说,这是不能缺少的戏剧性冲突。有些戏剧冲突是人为的,而真正生活中的戏剧冲突是自己制造的。我喜欢把我放在自己的小说里充当一个自卑的角色,这种自卑不是自我嘲弄,而是我在嘲弄我不敢嘲弄的人。
       这是作家的无耻,哲学家绝对不做这种蠢事。我在德国留学的时候,我的导师查理·都曼领着他的四个学生,当然也包括我,上了我们学校的六楼,我们站在六楼的一个阳台上,一块儿往下撒尿,我们的尿一块儿落到了一块牌子上,那块牌子分别用英文、法文、德文、中文写着:自由和权利。自由和权利是不能相容的两个哲学词汇,或者叫社会学词汇。我们在鄙视权利的同时,也对自由充满绝望。我们的举动被誉为都曼撒尿风波,后来也成了虚伪的自由和权利的代名词。你们作家就不会这么赤裸裸地反叛生活,挑战社会。
       那你就错了,你低估了作家的价值。法国诗人欧仁·鲍狄埃创作的《国际歌》在某一个特定时期,全世界曾经有十九亿人在歌唱,整个地球都被欧仁·鲍狄埃的歌词震动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列宁也说过,作家把人类的精神照亮。
       你的小说有一个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的情节,有一个女人在吃鱼的时候不慎将鱼刺卡在了喉咙上,使她痛苦不堪。她的男友为了表达对她爱情的真挚,也是为了给她减轻痛苦,或者叫做和她一道遭遇痛苦,这个傻老爷们儿故意将一根鱼刺吞了下去,也卡在了喉咙上。和这个女人一块儿享受痛苦。当年阿Q有了精神胜利法,这个傻老爷们儿继承和发展了阿Q精神,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社会发展的不可预测性也让人性的进化出现了不可预测性,如果人类把痛苦摆平的话,再去制造更多的痛苦,那简直就会形成一股势不可当的非病理性的瘟疫,或者叫精神SARS症,从这个败笔中
       也可以看出你这个作家的颓废……
       颓废是作家的品德。就像哲学家的颓废一样,只有颓废才会让文学复兴或者让哲学复兴有一个契机。颓废也会让一些无聊的作家休眠,更让一些痴呆的哲学家们去疗养。
       老白,那你应该算是该休眠的作家了。
       不,何老师,你可以不去疗养,你可以在你的学生中展示你哲学的痴呆。
       老白,你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如果你认不出我的话,可以让你的夫人来认认我,我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两个人的伟大对话的句号是作家抛出了一个杯子砸到了哲学家的脑袋上,哲学家抄起了桌子上的一块儿玉米贴饼子,砸到了作家的额头上。两个人最后把桌子都弄翻了……
       荔枝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也离开了桌子,坐在李市长沙发的另一端,她也昏昏欲睡了。她和李市长同时被桌子翻了的声音惊醒。荔枝吓得站了起来,骂道,老何,你咋这么没出息!
       李市长却显得很冷静,他拽着荔枝说道,没关系,这是他们高兴的结果。李市长让候在雅间外的两个司机进来,把大醉的作家和哲学家搀了出去……
       十几分钟之后,他们都到了宾馆。
       白作家被安排在客房里躺下休息了。何泥坐在宾馆的走廊上起不来了。李市长说,别让何教授回去了,你们两个也开一个房,让何教授休息。今天我没有控制好宴席的局面,也怪我。
       荔枝难堪地说,市长,怪我,怪我没把老何调教好。
       李市长说,何教授天生就不是一个被人调教的对象,他只能调教别人,你这么优秀,不也是何教授调教的结果吗?
       荔枝把何泥搀到了客房里,连衣服也没脱,就把他按到了床上。荔枝觉得今晚是她最难堪的一个晚上,何泥让她很没面子。荔枝在难堪的同时也在让自己更冷静一些,她仿佛觉得今天的难堪是李市长制造的,李市长可能会预料到老何和白作家的相见注定会制造出一个闹剧来,这个闹剧的上演就让李市长把一个机会等来了,那就是荔枝工作出现了严重的失职,至少荔枝在他李市长面前有了失误,这样,就得等待着李市长的发落。荔枝笑了,她在想着霍金在《时间简史》中的论断:我们在时间这个巨人面前永远会被驯服。
       6
       荔枝没有犹豫就敲了李市长的房门。李市长将门拉开,见是荔枝,就说,还有事吗?  荔枝觉得李市长这样问她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李市长装着疑惑的样子。荔枝说,想在你房间里坐一会儿。
       李市长说,何老师怎么样?如果醉得厉害,就让司机洪师傅去药店买点醒酒灵。
       荔枝进了房间,顺手就把门关上了,她坐在沙发上说道,我们家老何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没啥事儿,现在他睡了。今天他喝得这么多,也是因为他遇到了知音,还有,他也看出了李市长平易近人,他这么喝也是没把你李市长当外人。
       李市长说,何老师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也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满脑子都是哲学思想,但是在生活中,他又是一个没有哲学的人。
       荔枝说,你说的太对了,他有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在课堂上和在生活中判若两人,一个是爷,一个是孙子。
       李市长说,无论他是爷还是孙子,都是可爱的。
       荔枝说,这么晚了,我又来打扰你,很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儿,我只是觉得今天老何有些过分,这也是我工作的失误,这件事儿要是传出去,影响会很不好,所以,我必须要给你认个错,我也愿意接受你的批评或者处罚。
       李市长说,你多心了,其实今天一点儿也不怨何老师,我这个老同学白作家,我对他非常了解,他是个人来疯。在大学的时候他就这样,如果都是男同学在一块儿扎堆,他就像个孙子似的,有时一言不发,如果有女同学在一块儿,他就话多了,如果有漂亮的女同学在一块儿,那他就是个演说家,尽显他的天才本事……今天的宴席上有你,他的德行就露了出来。
       荔枝说,看来是我惹的祸。
       李市长说,对,就是现实流行的话,都是天使惹的祸。
       荔枝脸红了,李市长这样说无非是对她做出的一种暗示,李市长对女人表达爱慕的方式很隐晦。就说,市长,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白作家认为我漂亮,他在宴席上夸我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来,都是一些文学语言,如果放在另外一个场合,他见到另外一个女人,也会这么描述。
       李市长说,男人的内心世界其实是一本打开的书,尤其是快到中年的男人,他们欲望的表现喜欢裸露,其实这也算是一种成熟。
       荔枝说,我总认为自己不是漂亮的女人。
       李市长说,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来都不会说自己漂亮。我倒十分欣赏漂亮的女人承认自己漂亮。荔枝,你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是你同时又是一个有缺憾的女人。作家杜拉斯说过,女人尊重自己的性别就要尊重自己的美貌。女人尊重自己的性别,其实就不要把自己放在性别的边缘,我不太喜欢有男性化特征的女人,不管她有多么漂亮我都不喜欢。你不要介意,我并不是说你有反性别倾向,而是我感到你有深化性别的倾向,就是说,你有的时候比女人还女人,比如,有时你太神经质,你把你周围的许多平淡的东西却看得不平淡,你在生活中的疑问太多,还有,你对什么都怀疑,你总在生活中找自己的错误,这样下去,你会很疲惫。我倒是希望你继续保持一个共青团干部的那种鲜活,那种单纯,让我们市政府秘书处充满生机,市政府秘书处现在有十六个人,平均年龄已经达到了五十一岁,这很可怕。我们这座城市是个年轻的城市,市委常委的平均年龄在四十七岁,但我们这届领导还不具备转型时期市级领导干部所具备的那种时尚。
       李市长的这番话让荔枝很感动,但荔枝对李市长说到的时尚仍心存疑惑,就说,您认为市长应该具备的时尚是什么?会开车,精通一门外语,熟练地使用电脑,会欣赏法国音乐大师保罗·莫里哀的音乐,要有情人?
       李市长乐了,说得很好,不过还要有补充。比如,喜欢宠物,早晨能在大街上和普通百姓在一块儿跑步,或者能在晚上拎着菜篮子到菜市场买一条活鱼,到基层现场办公的时候休息时可以跟大家一块儿讲一段荤笑话……
       荔枝怔了,这些你都具备?
       李市长说,我当然会开车,不过,我比别的市长更时尚,我不喜欢轿车,我喜欢跑车,喜欢吉普,去年我回家给我父亲过生日,就是我自己开着吉普回去的。我英语不行,我俄语和日语的水平较高,我去年去俄罗斯乌苏里斯克的时候,和市长普里扬诺夫在晚餐的时候用俄语交流得很好。我也读过日本大江健三郎的原文作品。我喜欢美国乡村音乐。我喜欢养宠物,但不是狗也不是猫,是两只刺猬。早晨我也起来体育锻炼,不过不是和普通百姓一块儿跑步,而是和我的一位朝鲜族朋友在他的跆拳道馆学跆拳,我也去菜市场买菜,不过我没买过鱼,我买过乌鸡。我也和基层的同志开玩笑,不过我的荤段子不多,有几段还是从市委曹书记那儿学的……
       荔枝笑了,你还有一个重要的时尚没说,你有情人吗?
       李市长说,这是个隐私,是不能对别人说
       的。不过今天你问了,我可以对你说,有过一个,不过已经分手了。
       荔枝说,你还会有吗?
       李市长笑了,应该会有。
       荔枝说,市长,今天晚上你也看到了,我在宴席上也喝了不少酒,从生产队食堂出来的时候,其实我也有了醉意,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彻底清醒,假如我现在还没有彻底清醒的话,我将冒昧地问一句,你的下一个情人会不会是我?
       李市长不笑了,说,肯定不是你。
       荔枝心里很复杂,如果不是李市长的情人,应该是她的幸运,同时也是一种不幸。从调到市政府的那一天开始,她提心吊胆的就是,李市长会不会按照他精密的安排而慢慢地使她成为他的瓮中之鳖,而现在看来,李市长把她调来,并没有个人企图。而此时荔枝心里也有一种失落感,那就是李市长并没把她看作一个优秀的女人。
       荔枝说,市长,以前我对您并不了解,但今天我跟您的谈话让我感到了您的魅力,同时,也让我更加敬重您。您作为我的上级领导,我倒希望您不断地指出我的缺点和错误,无论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都需要您指点。
       李市长说,你在工作上和在生活上存在着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把简单的东西变得复杂了,而把复杂的东西又看得简单了。
       荔枝说,说得好。我会慢慢克服。
       李市长看了看表,荔枝知道是示意她该休息了。荔枝就起身走了。她推开门的时候,让她怔了,白作家倒在了李市长房间的门口。她吓了一跳,李市长示意她不要喊,他和荔枝把白作家搀了起来,白作家醒过来,说,长庚,我走错门了,我想和哲学家老何再谈一谈。李市长不悦地说,老何已经休息了,你也快休息吧,明天还要给我们作报告。白作家看见了荔枝,眼睛一亮,说道,何夫人,有一句话请你转告哲学家老何,在他缺少敌人的时候我将成为他质量最好的敌人,这样,哲学家老何的生活更充满了挑战。
       荔枝看了看李市长,李市长给了白作家一拳,老白,看你这德行,要是在学校我他妈早揍你了。
       老白不做声了,脚步利落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7
       第二天,几个人都清醒了。他们在宾馆的餐厅吃了早餐,李市长八点钟还有一个会议,就提前走了。本来这一天何泥在学校还有一堂课,他决定不上课了,就给他的院长打电话,他的口气非常牛气,说,老姜,我正在市政府,中国的一位著名学者今天要在市政府的人民会堂作报告,市长让我陪同这位学者,这位学者对咱们F城不熟悉,但他知道我的名字,指名道姓的让我陪他。把我的课串到明天上午。没容院长回话,他就把手机挂断了。荔枝说,你不能耽误课,今天没你啥事儿了。何泥说,你说没我啥事儿了,你得问问白作家,他如果说老何你滚蛋吧,我现在就走。关键是白作家离不开我,昨天我们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下个月我就要到他的那个城市,也在他们市政府人民会堂作报告……你说是不是白作家?
       白作家说,我刚刚跟我们市长通过电话,我把何教授介绍给了我们市长。何教授和我提到一个话题,我认为十分重要,他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宏观理论早已经有人研究过了,但在实施市场经济宏观理论的时候,还有一个不能忽视的重要问题,那就是哲学在经济改革当中的作用。何教授提出了体验哲学,这是一个最新的哲学概念,我们非常需要何教授给我们作这个报告。
       何泥一下子兴奋起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是我和一个叫雷可夫的哲学家一起提出了体验哲学的概念。雷可夫(Lakoff,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语言学教授)和约翰逊(John—son,美国俄勒冈大学的哲学教授)于1980年出版了一本被称为认知科学的经典著作《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认为人类的思维主要是隐喻性的。在这本著作中,他们还将西方哲学中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主要观点归结为客观主义。主要包括形式主义、二元论、天赋论、自治观、非隐喻观等,并认为其在西方哲学中,从前苏格拉底时代一直到今天,始终占统治地位,如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物理学、化学等,法律、管理、新闻、道德、经济学等)中始终占主导地位。西方传统哲学的基石是:我们能得到关于世界的绝对的、无条件的真理,对于理性主义者来说,只有先天的推理能力能给我们关于真实世界的知识;对于经验主义者来说,我们关于世界的全部知识是来自我们的感知(直接或间接),是由感觉能力所建构的。康德曾对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进行了综合,人类可通过感官来获得经验,也可通过推理来获得普遍有效的知识。西方哲学中这种客观主义的传统,仍保留在20世纪的弗雷格、逻辑实证主义者、胡塞尔等的理论之中……
       荔枝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闭住你的嘴吧,等你在作报告时再说也不晚!
       白作家说,荔枝女士,你应该感到非常幸福,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到在我们国家缺少的就是何泥这样的哲学家。何泥将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今后的创作将会不断地受到何泥教授的暗示,使我的文学从平庸走向深刻。
       何泥说,重要的是,白作家将会成为我的情敌。
       白作家笑了,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开这样的玩笑。
       荔枝看着白作家那双狡狯的眼睛,忍不住笑了。
       白作家的报告在F城引起了轰动。他在报告中提到了城市的文化概念,让这座城市的中层干部感到耳目一新。尤其他在报告中提到的城市的文化标志:一座城市要有一座有规模的剧院,要有一尊有个性的城市雕塑,要有一张发行量超过十万份的城市晚报……他还提到了一个属于他个人观点的呼吁,一座城市的高度文明,必须要限制白酒的销售量,适当提高葡萄干红和干白酒的销量,在各类晚会的舞台上,要限制小品类、二人转节目的泛滥,要有轻音乐专场音乐会。要有广场舞会,不要让扭秧歌充斥文化广场,要把有“文革”痕迹的街道名字改掉,不允许城市有乞丐,要用竹筐及布袋替代食品塑料袋,限制街头烧烤,要对店铺的商号进行整顿,让人看了恶心的你再来、吃吃看等商号改掉,尤其是让人看了莫名其妙的诸如撒切尔美容院、伊丽莎白健身房都换个有地方特色的牌号……
       白作家的报告注定会给这座城市的经济发展带来一些新鲜的符号。白作家在报告厅里的矜持和他在喝酒时的浑蛋模样判若两人.这也让在台下的荔枝非常感动。一向傲慢的何泥也忍不住在台下记住了几个关键词:城市副文化危机/社会人群的文化堕落/城市个性符号……这些关键词应该是对体验哲学的最好的诠释。
       晚上,白作家要赶回他那座城市,李市长和何泥夫妇要为他饯行,被他拒绝了,他说,我落魄地来,我又惬意地去,我昨天嬉笑怒骂,我今天又一脸矜持,昨天的太阳没有光芒,今晚的月光又很灼人。
       李市长说,啥意思?
       荔枝说,我知道,白作家在朗诵荒唐诗人汪汪的诗。
       白作家怔了,看着荔枝不说话。
       快上车的时候,何泥急着问,老白,我去你那座城市作报告的事儿你要抓紧落实!
       白作家说,回去就落实,如果没变化的话,应该是下月的六号,不过,六号我可能不在那座城市,我去泰国讲学。但我们的市长会认真地接待你。
       何泥说,那我就放心了。
       白作家走了,李市长和何泥夫妇都觉得从喧嚣中归于平静,就显得生活生动不起来了。
       李市长和何泥寒暄了几句就上车回家了。
       何泥和荔枝没有让秘书处的车送他们回家。火车站离他们家只有两公里,他们想走回去。
       他们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机会在马路上散步,偶尔散步也是在学校家属楼小区内的小路上,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散步,而是为了消化晚餐的食物而乏味地溜达。
       何泥和荔枝走出一里多路的时候,何泥忽然问,昨天晚上你在李市长的屋子里待了四十五分钟。
       荔枝吃惊地看着他,昨天你没有喝多?
       何泥笑了,其实昨天我只喝了二两酒,我和白作家喝酒的时候,有一半都让我吐到了茶杯里,还有一部分吐到了湿毛巾上,因为白作家也耍了这种把戏。
       荔枝说,不,白作家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他,他根本就没有像你那样无耻。
       何泥说,昨天晚上你在市长的房间里肯定没有做那种事情。
       荔枝却说,不,我们做了。
       何泥也很吃惊,真的做了?这和我在预料中的时间不吻合,应该在七个月以后,怎么会提前了呢,这也看出李市长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审慎和完美,他很让我失望。
       荔枝说,是我让我们做这种事情提前了。
       何泥说,这是你的智慧吗?
       荔枝说,当然是愚蠢。
       何泥说,当真正爱情出现的时候,才会出现愚蠢。
       8
       李市长在这个月的机关工作会议上表扬了荔枝,他表扬荔枝时语言很适度,说,小陈的工作很细,白作家在我市作的报告已引起很大反响,小陈已经把白作家的报告记录成了一本资料,并已打印转发给各大局,我看了她的记录资料,她的概括能力和语言的组织能力都很好。小陈还在这个资料的附录部分做了诸多的名词解释,这也看出了小陈的仔细。秘书处的工作只有仔细才会出成绩。
       李市长在工作会议上对荔枝的表扬又让荔枝感到慌乱起来,她不知道李市长在暗示什么。其实把白作家的报告整理成资料并对白作家报告中的关键词进行解释,也是李市长对她的部署,这不是她主动的结果,而李市长却说是她主动做的工作,很明显,李市长是在秘书处帮助荔枝树立威望,李市长这样做是取悦于她吗?还是为了让她在今后的工作中树立信心,主动热情。李市长匆匆地走了,在秘书处讲的话不多,他好像专门为了表扬荔枝才来秘书处给大家开会。
       荔枝整个上午都感到很不安,这几天她的心情又坏了起来。何泥这几天突然对她更加亲热,这更让她觉得何泥也在对她实施着一种阴谋。这一年多来,何泥对夫妻间的那种事情显得很淡漠,刚结婚的那几年,何泥几乎每隔一天就做那种事情,今年一周也只做一次。而这几天何泥忽然病态起来,他每天都在做,好像世界的末日到了,他必须要把属于他的那份美好在世界的末日到来之前把它摧毁掉。荔枝并不拒绝他,她知道何泥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像是在复仇,又像是在挣扎。何泥在和她结婚前向她表白的爱情观是崇高的,他说,爱情绝不是占有,而是让一块木炭变成发白的灰烬,我们一生享受的是变灰的过程,我们不需要木炭在燃烧时有更高的燃点,而是让它每天都生动地燃烧,没有烟,也没有火苗,但能看见燃烧时的淡红的颜色。当它变成灰的时候,绝不是炭的标本,对着它吹口气,它会愉快地在空气中飞舞。
       李市长把她调到市政府让他们的生活不再平静。她曾经跟何泥说过,只要我们之间存在着信任的话,我调到哪儿去都会捍卫我们的爱情。何泥却表现出了对她所说的信任的不屑一顾。俨然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何泥的观点也非常明确,只要你调到市政府,就意味着你必须得跟李市长上床,如果你不跟李市长上床,你调到市政府也毫无意义。何泥还反复跟她提到一个法国的性学家米歇尔·福柯的观点,人体,作为一个性的标本,只是一个符号。性行为可以脱离人文精神而独立存在,性行为的产生并不是人的精神的最本质的驱动……在这个意义上说,性行为有时不会是道德的附加概念,也不是精神的附加概念。何泥就进一步对她说,假如你真的和李市长有了性关系,我也不会认为是你对我的背叛,有的时候肉体会脱离精神,我是一个哲学家,我会站在哲学的高度去看待你和李市长的关系。其实当你和李市长有了一次或者若干次性关系的时候,李市长已经完成了他作为强者的欲望满足,这个时候你阻止你和他的性关系的发展也具有很多合理性,而此时你会用你的欲望满足来实现和他的社会价值交换,注意,不是价值交换。何泥将社会价值解释为:荔枝,必须要跻身社会的贵族阶层,要有适合于她的权利。与此同时,荔枝将会取得和李市长对等的且不受社会限制的个人的交流,或者叫交换。
       荔枝总认为她是作为一个牺牲品让两个男人在做智力游戏,李市长和何泥之间难分伯仲。李市长拥有权力,而何泥拥有智慧。他们之间的这种智斗,无疑会以李市长的胜利告终,但何泥也会有意外收获。
       荔枝忍受不了这种煎熬。李市长刚刚离开秘书处,她就往李市长的手机上发了短信——
       你为什么要说假话,这是美好的假话吗?我经受不了疑惑对我的煎熬,我想看到黑暗中的曙光。
       李市长没有马上给她回复,到中午的时候李市长才给她回了让她更加迷惑的短信——
       曙光是早晨的刚刚萌生的太阳的光芒。曙光存在的时间大约在一个小时左右。白天曙光被宇宙吞噬了,但第二天早晨它还会再生。你要有信心把工作干好,用更优异的成绩回报市政府对你的信任。
       荔枝笑了,却也忍不住骂道,真是官场上的魔鬼。
       中午荔枝到政府食堂吃饭的路上,她的手机响了,是白作家打来的电话,她想不到白作家回到他那座城市这么些天才来电话。
       白作家说,感谢你和何教授对我的热情接待,这么迟才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很重视给你打的这个电话,如果我一到我这座城市就给你打电话的话,那意义就非常单纯,除了感谢将不会有任何话题,而今天我给你打电话,向你和何教授表示感谢,只是一个庸俗的也是顺其自然的客套话,而后边的内容则更有意义。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已经身陷困境,李市长和你家老何是两条狼。我在F城只待了一天一宿,我不仅仅看到了你们那座城市的沉寂,更看到了李市长和何泥的庸俗。我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是浑浊的。我对李市长非常了解,他天生就是官场上的天才,同时他又是一个不动声色,充满了贪欲的人,1987年,我们那所大学的食堂被盗,丢失了大约二百多元钱的餐券,直到我们毕业这个案子也没有破,但我知道,是李长庚干的。可笑的是,李长庚是学生会的干部,他代表学生会协助学校保卫科调查案情,我们班上有三个同学在大学期间入党,其中就有李长庚。他现在能当上市长绝不
       奇怪,我所担心的是,你千万别成为食堂的餐券。你们家何泥是一位天才的哲学家,但又是一位无耻的男人。美国作家威廉有一篇小说,写了一个叫莱特的哲学家,他有一个美貌的妻子,他制造了一个机会,让自己的妻子和国王共进晚餐,后来国王和他的妻子一块儿上床了,莱特把他的妻子献给了国王,但莱特也得到了国王的恩赐,国王把一座城市给他了。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何泥应该是莱特。在F城见到你,我被你的目光感动,你的眼睛是清澈的,我看到了你的单纯,也看到了你的无助。请你别误会,我和你的距离很远,我也没有能力帮助你,假如我在你那座城市的话,我肯定帮你,但我不会让你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帮你的话,我会……
       在和白作家说话的关键时刻,荔枝的手机没电了。她匆匆地到政府食堂吃了饭,吃完饭又回到秘书处,把手机的电池换了,她又给白作家打电话,手机传来的声音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9
       何泥这几天也处在亢奋之中,他在学校里一直很寂寞,他的论文遭到国内理论界的围攻后,他已经没有了参加国内大型理论研讨会的机会,实际是对他理论的封杀。他非常希望走出去演讲,去作报告,他还想在国内的哲学理论界获得声望。白作家给他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就在白作家给荔枝打电话之前,也给他打了电话,告诉他市政府对他到此地作报告非常重视,已通过文件的形式将通知下达到基层,时间不变。但白作家叮嘱报告的内容要切合实际,不要把世界上最尖端的哲学概念搬到报告里,现阶段,要用哲学的理念提高和谐社会的质量。当然,你可以在这些内容当中尽情地表达你所掌握的现在全世界流行的哲学观点。何泥在接听电话的时候几次想笑,险些没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到了白作家在电话里语气的苍白和对哲学的无知。
       何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这次到白作家那座城市作报告,他不想出风头,他想用合理的方式否定自己原来的那篇有争议的文章,他想把他的哲学思想变成实用主义哲学,用大家熟知的时代流行政治语汇套用哲学观念,做一次违心的哲学演讲。他认为,他的这次演讲会引起轰动,他还要将他的演讲稿邮到哲学杂志上发表,以挽回他在哲学界曾经有过的不良影响。
       时间很快就到了下个月的五号,何泥准时出发了。和白作家说的一样,白作家没有在这座城市等他,而是去泰国讲学了。何泥到了这座城市,觉得这座城市和F城比看不出有多少先进来,这座城市同样没有像样的歌剧院,这座城市的标志性雕塑也显得很乏味,是一个笨拙的铜铸的西红柿,这座城市盛产西红柿,曾举办过三届国际西红柿节,在这个雕塑下面仰视,很难辨认出它是个西红柿,倒像是一个中年妇女的臀部。这座城市的街道也很混乱,道路两旁门市店铺的商号比吃吃看、你再来更恶心,竟然还有老王骨头馆、大馅饺子、化纤饭店(应该是化纤厂饭店?),城市的街道标牌也是人民大街、解放路……白作家到F城夸夸其谈,他的文化理念在这座城市没有得到重视,由此也看出白作家在这座城市也同样没有得到重视。
       和何泥想象的不一样,这座城市的官方人士对他的接待也并不热情,市政府的官员没有到车站接他,而是由市委宣传部的一位精神文明办公室主任和市社科联的副主席到车站接他,直到第二天早晨,市里的领导也没有一位出来接见他。尤其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他作报告的地点不是在市政府人民报告厅,而是在市中心的工人俱乐部,这个俱乐部是两层,一层是会议室,二层是二人转小剧场。在何泥作报告的时候,忽然有一对男女尖厉的唱腔挤进了会议室:三伏天里雪打灯/大年三十月儿明/你家的骡子下了个驹儿/我家的母鸡打了鸣。会场里就出现了哄笑。
       何泥的报告没有讲出亢奋来,报告结束后,他有些愠怒,就想马上回去。本来他是计划在这个城市待三天的,临行前他还告诉荔枝他三天后返回。但这个城市的人对他并不热情,尤其是宣传部的副部长在他报告后对他说,我们这个城市有几个风景区,也没啥大意思,你要想去看,我就陪你去。何泥就说,没啥大意思我还去啥。
       何泥这天下午就匆匆地返回了。回到F城,一下车他就给荔枝打电话,但荔枝的电话关机,他以为荔枝在家,把手机关了,回到家却没见荔枝在家。于是他就往市政府秘书处打电话,是潭秘书长接的电话,潭秘书长说,今天早晨荔枝刚上班,说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了。潭秘书长听出了是何泥的声音,就说,你是何教授吧?你在外地讲学还没回来?何泥说,后天回来。
       何泥放下电话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预感到在他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已经给李市长和荔枝创造了机会,他们一定在一起。他觉得他现在应该行动了,如果今天他能够抓到李市长和荔枝的现形,那么,他们之间的这场智斗就将告一个段落,而这个段落的胜者就是他何泥。他估计李市长和荔枝的幽会不会选择别的地方,一定会是政府宾馆,因为他已经通过在市政府的一个朋友了解到,市政府的某些高级官员在做秘密的事情的时候都会选择政府宾馆,因为政府宾馆会给他们提供最安全的保障。政府宾馆虚设了很多办公室,比如,宾馆精神文明办公室、律师办公室,其实这些办公室常年没有工作人员,而屋子里的陈设和豪华房间一样,专门为高级官员提供秘密活动的场所。
       何泥到了政府宾馆,他没有到服务台打听荔枝是不是住在这儿,而是直接坐电梯到了五楼,一周以前,他和白作家就住在五楼,李市长住在六楼。何泥到了五楼,楼层服务员就问他,你找谁?何泥说,我是新调到市政府秘书处的,我想找我的同事陈荔枝同志。服务员打量了他一下,说道,陈秘书没住在五楼,她在六楼的6161房间。何泥就上了六楼,他没有急忙敲开6161的房间,而是在楼层的服务台往6161房间打了个电话。果然,接电话的是荔枝,荔枝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何泥说,我已经回来了,这是你的失误,如果你不关手机,跟我撒个谎,说在某个地方开会,我也就不会找你去了。我并不知道你住在这个房间里,只是我的猜测。本来我可以敲你的门,进你的房间,这样,你和那个人会很尴尬。我现在就在楼层的服务台这儿,你让那个人出来吧,他一会儿可能碰见我,别让他装作看不见我,最好跟我打个招呼,如果能握个手更好。
       荔枝说,你来吧,他想在这个房间见你。你进屋就知道了,我们都不会尴尬。
       何泥说,好,你们这样做让我非常佩服。
       何泥放下电话,走到了6161房间,没等他敲门,门就开了。他进了屋,没有看见别的人,荔枝又打开了卫生间的门,说,请你检查检查,是不是藏着人。她又打开了衣柜的门。
       何泥坐在了沙发上,说,我先往你的单位打的电话,潭秘书长说你身体不舒服,可能回家休息了。我不知道你身体不舒服怎么会到这儿来休息?
       荔枝说,很简单,从市政府到宾馆不到一公里,而从市政府到咱们家十二公里。在这里
       中午饭和晚饭我可以不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因为你不在家,你要在家,我肯定回家。
       何泥说,这很合理。何泥发现了沙发边上的烟灰缸里有两个烟蒂,他就拿起来看了看,又放进烟灰缸里,说,不算太好的烟,但也不错,是洋烟希尔顿,现在市民很少有人抽这种烟,最常见的是三五。
       荔枝说,李长庚市长不吸烟。
       何泥说,那是谁到这个房间来看你?
       荔枝说,这是一个闲置的房间,如果没有人在这儿过夜,服务员就很少到这儿来收拾,我进这房间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这烟灰缸里的烟蒂。
       何泥说,怪我多虑了,请陈秘书原谅。
       荔枝说,我们回家吧。
       何泥说,能不能给我个特殊待遇,今天我们就在这个房间休息,晚上也在这儿过夜。
       荔枝说,当然没问题,我跟宾馆经理说一声就行。
       10
       转眼间,荔枝在市政府秘书处工作快到一年了,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荔枝好像渐渐地忘掉了疲惫,她跟李市长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自然。但她还期待着能有戏剧性的变化,她甚至开始渴望能和李市长近距离的接触,但李市长没有给她太多这样的机会,虽然李市长主持的几次重大活动都让荔枝参加,可李市长并没有单独和她交流过什么。有一次荔枝请李市长喝茶,也被李市长婉言拒绝了。越这样,荔枝从心里就越喜欢他。而现在她最惧怕的不是李市长,而是何泥。何泥从白作家那座城市回来以后,愈加感到自身责任的重大,他觉得现在的官员越来越没有哲学头脑,越来越没有文化。他曾经对两座城市的市长文化结构作了一个分析调查。F城市长一名,副市长四名,均大学本科文凭,其中有两名为函授本科毕业。市长宋学廉毕业于大连水产学院,水产养殖专业。副市长李长庚,师范大学中文系。副市长郭文理,函授大学数学专业。副市长陈吉,矿业学院自动化开采专业。副市长许朝玲,函授大学数学系。这五名市长语言表达能力都很差,形象也不佳,这五名市长不注意衣,除李长庚之外,四名市长均不喜欢音乐。F城市政府的市长们均没有创造力,他们的政绩平平。何泥愈加感到,如果他是一位市长的话,这座城市将会发生惊人的变化。从学历上说,他是博士,他不光精通哲学,同样精通政治经济学。他想离开学校,步入政界。他曾经跟荔枝说过,请李市长帮忙,把他调到市政府某一个局做副局长,随后,他将会晋升为局长,然后就有希望成为副市长的候选人。重要的是,他的年龄只有三十六岁。他非常关注荔枝和李市长的关系,他由原来担心荔枝和李市长上床,到现在他希望荔枝能够尽快和李市长上床,当然,他是在生活中不断暗示荔枝。荔枝对他已经有了麻木感,她甚至想到要和何泥离婚,但她如果真的和何泥离婚的话,对她自己,甚至对李市长都会有影响。现在荔枝之所以能够放松下来,是因为李市长没有像何泥想象的那样,按照时间的推移,将她推到李市长的床上。荔枝已经能够感受到他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国家公务员。
       荔枝摆脱煎熬,渐入佳境的时候,潭秘书长这天向他们宣布了一件事儿,让她不知所措:李市长下周将调到省国土资源厅任厅长,现在正在交接工作,本周周末政府将设便宴欢送李市长。
       那天晚上,政府食堂摆了两桌,除了本市的五位市长外,还有秘书处的四位工作人员。市委书记和人大常委会主任也来参加欢送宴。那天李市长满脸喜气,也充满真诚,他在举杯发表告别演讲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连连说,我在F城没有待够,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副市长。
       那天李市长在和荔枝碰杯的时候,说道,荔枝,我能把你调到市政府秘书处,也是我对市政府的一大贡献,你一进秘书处,秘书处的平均年龄就由原来的四十九岁降到了四十七岁。往后你还有戏……
       荔枝不知道李市长说的往后你还有戏指的是什么。宴会后,潭秘书长曾经跟她透露,李市长去省里肯定要带一两个人去,工作起来也顺手,这几乎成了市里干部上调省里的附加条件。
       荔枝认为,你还有戏这句话是否也意味着李市长调到省里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把她带走,到那时,有许多事情也会顺理成章。
       荔枝没有被李市长带走,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李市长去省里,在F城带走了两个人,一个是市计委的一个科长,一个是F城土地局的副局长,那位科长是一位二十八岁的清华大学毕业生,一个一米八八的小伙子。土地局的副局长是一位女性,三十七岁,没有太高的学历,是电大本科毕业,也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单身女性,这让荔枝感到很吃惊,可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吃惊的。
       荔枝在市政府秘书处干得不错,一年之后,她被提为副秘书长,又不到半年,因为工作的需要,她又被派回了F城师范大学,任校长兼党委书记。
       自从荔枝回到了学校,何泥感到生活更加寂寞,他甚至感到有些自卑。某一天,正在他无聊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白作家的电话,他说,他要到F城,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在师范大学作一场报告。何泥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得请示我们家的陈荔枝校长。白作家说,陈荔枝成了校长,我这作家都不敢和她通话了,考虑再三,还是跟你说吧。何泥笑着说,刚才我是和你开玩笑,我可以替她做主,再说,我也是系主任。
       十几天以后,白作家又来F城,何泥夫妇到火车站接站。接到了白作家之后,他们又到西郊的生产队食堂吃饭。这次白作家显得很冷静,他竟然提出来不喝酒,何泥说,那不行。如果咱俩不喝醉,关系就不能进一步发展。
       荔枝提议,我们不喝白酒,只喝红酒。红酒是不容易醉人的,席间就免不了多说话,多吃菜。刚刚喝完一杯酒,白作家掏出了烟,他有在酒席上抽烟的习惯。何泥说,今天我也抽一支烟。
       荔枝说,你从来不抽烟,可不能让白作家把你带坏了。
       白作家还是递给了何泥一支烟,何泥接过烟,看了看,笑道,是洋烟,什么牌子?
       白作家说,是希尔顿,现在这种洋烟吸的人不多,也不好买,我这些年一直抽这个牌子。我们那座城市虽然落后,但能买到这个牌子的洋烟……
       荔枝举起酒杯说,在酒席上谈烟很没意思,我们喝。
       何泥深深地吸了一口,吐了出来,说道,真是好烟。
       这天晚上,荔枝喝醉了,何泥把她背出了生产队食堂,对白作家说,老白,对不起,荔枝喝多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高兴。
       白作家说,其实今天晚上喝醉的应该是咱俩。
       荔枝在醉中也没有忘了叮嘱白作家,老白,明天的课一定要讲好,我任校长才两个月。需要有人捧场。
       白作家说,放心,我讲的课一定会在你们学校引起轰动,题目是《小说的发生学——生活中的巧合和人类的愚蠢》。
       晚上,荔枝要求做那种事情,何泥做了,但做得不理想。荔枝说,你怎么了?
       何泥苦笑道,我在想已经被你遗忘了的那两支希尔顿烟蒂。
       荔枝也笑了,我没忘。世界上的许多巧合让我们措手不及,世界上的许多悲剧来自于误解和偶然。正因为我们坦然,所以我们就知道什么该忘掉,什么不该忘掉……
       何泥又躺下了,小声对荔枝说,我们能不能再做一次。
       荔枝说,我是你的,你明天后天都可以做,但今天不行。
       何泥自言自语,我是不是有点无耻。
       荔枝说,如果你知道自己无耻的话,你才能变得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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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