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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欢乐英雄
作者:陈希我

《十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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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阿尔贝·加缪
       1
       李杜想,李白杜甫如果不写诗,会不会活得好一点?
       李杜近来老是想这个问题。当初他把笔名叫“李杜”,就因为向往李白和杜甫。那时候他只看到他们荣耀的一面。后来发现,那些荣耀全是他们死后才得到的。他们生前其实活得像丧家狗。
       现在,李杜就像那样的丧家狗,在街头流浪。他又想到这问题。他其实不在乎生前活得好不好,他是有文学史意识的诗人。何况他本来就爱写诗。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一点名气也没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到了现在21世纪了,已经没人要看诗了,他还没有出名。还只是一家公司职员。在公司,他脾气乖张,不合群,上班也写诗,工作老出差错。老板已经几次警告他了:再这样,我让你回家永远写诗去!
       只要不是傻子,这意思都能听得出来。可是李杜似乎听不出来。他照犯不误。大家说,他被写诗搞傻了。其实李杜是明白自己处境的,只是他改不了。他不能不写诗,每当构思的时候,他浑身会通了电似的畅爽。他会像吸毒鬼一样,迫不及待地抓起笔纸,只要是笔纸都行,找个地方,刷刷刷写了起来。这时候他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凌驾在这世界之上,什么公司啊,老板啊,同事啊,甚至工资啊,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制约着他了。他需要这样的飞翔,要不然,一天到晚,朝九晚五,一年到头,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永无休止,还不把人憋死?
       写完了,回落到地面上了,他仍然是那个全公司最窝囊的人,那个被老板威胁要炒他鱿鱼的人。诗呢,也没有地方发表。文学杂志几乎全都成了小说杂志了。他的一些诗友纷纷开始改写小说了,好歹小说字数多,能够多赚些稿费补贴家用。可是他不,他爱的是诗歌,又不是小说。李杜就是这么个固执的人。他说:如果为了谋生而改去写小说,那倒不如改去拉板车!
       你拉板车?拉倒吧!妻子王妃说,就你这身子骨,板车拉你还差不多。
       妻子王妃说这话时,她还能跟他说几句话。现在她连这话也懒得说了,彻底绝望了。只剩下一句话:我算是明白了,要让一个人没饭吃,就让他去写诗!
       李杜心里痛。想当初王妃把他看得那么重,他多么有力量,因为诗歌有力量。他给她念诗,她听得热泪盈眶。现在她根本不听他念诗了。他也早死了让她听念诗的愿望。她根本都不让他碰她,还动不动彻夜不归,说是登山协会露营。李杜知道肯定没好事。他是搞写作的,文艺圈,他虽然没进去,但是住在餐馆边,也会知道人家吃什么。开头,王妃不回家,还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后来就连电话都不打了。第二天她回来,他就责问她,她就跟他吵,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有一次他还瞧见一个男人用车把她送回来。是越野吉普,什么牌的,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她却明确告诉他,那是“三菱吉普”。并说这就是他们野营用的车,上面可以装很多生活用品,包括帐篷。妻子王妃越来越猖狂了。李杜知道是为什么,有人给她充底气。“玩得舒服吗?”李杜问,“舒服。”王妃应。“有人让你这么舒服啊!”李杜干脆说,“是,你忌妒了?”王妃答,他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他瞧妻子,妻子昂着头,还故意冲他邪恶地一笑。李杜说:我忌妒?你有人,我也可以有人!李杜甩下一句话,跑了出去。
       可是他没地方可去。混到他这份儿上,还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现在李杜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那么有底气跑出来?只因想到了她?但她只是个按摩小姐。在王妃没回来其中一个晚上,他曾去找过她。他感觉是对妻子的报复。现在他掏掏衣袋,还好,带着点钱,百元一张。他向那家按摩店走去。
       那小姐迎了出来,要抱他。这让李杜很开心。他就趁机紧紧搂住了她。他感觉到了她鼓囊囊的乳。那乳他曾看过,亵玩过,只是有点印象模糊了。于是就又吊着他的胃口。回头再想想自己的老婆,就惊讶自己的死心眼。想想,假如老婆不离开他,他其实也没多大兴趣的。他其实是只野狗。这么想着,他竟然有些被老婆释放了的感觉。这时,对方又把他一推:这么久!你死哪里去了?
       倒好像是他抛弃了她了。李杜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抛弃一个女人,他开心地嘿嘿坏笑了起来。小姐追问:这么久了,你去哪儿了?很久了,他在人们眼里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了。现在居然也有女人在乎自己,李杜很得意。他就是不招。不招不饶你!对方作出要打他的样子。李杜的身体迎了上去,渴望她真的打自己。打死也不说!他回答道。对方撒娇地呜呜发出哭声来:你欺负我!
       李杜就去安慰她,说自己工作太忙,以后再也不敢了。他说不敢时,感觉到被对方真的揍了一下。他的骨头酥了。小姐把他推进里间,安顿在按摩床上。他闻到了烟的味道。他不抽烟,这不是他的房间,他是在跟别的男人共用一个房间。他猛地爬了起来。他说,要带她出去。小姐问:去哪里?他想:去哪里呢?是不可能带到自己的家,把这个女人替代了现在的妻子,他没这个胆。也不可能,这只是个妓女,我只能是借借她。到外面……他说得很含糊。外面?小姐道,你不怕抓啊?他一怔。怕什么?但是他嘴上还是回答。小姐就叫了起来:哇,你好拽!李杜又是一阵得意。不管怎样,被人家夸奖总是件得意的事。他对被夸奖的渴望,就像一个乞丐对美食。
       小姐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说:保密。
       还保密啊?小姐说,看来你还真的有点来头。
       那当然。他说。
       要我猜?
       他点头。他忽然想:要是她猜自己是个诗人,那该是多么美妙啊!她应该知道诗人是了不起的、很拽的、很有来头的人。他甚至想跟她谈谈诗。可是小姐说:你是公安!
       他一愣。猛地觉得倒胃口。她怎么会这么猜?哪怕你猜我是小职员也好啊!李杜历来讨厌那些权力机构。可是他马上明白了,公安对她们来说,确实是最了不得的。是不是?小姐问。
       李杜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要是公安,你还敢跟我做啊?你说。他这话说得很含糊。
       小姐道:你敢动我,我为什么不敢?
       这倒是。李杜笑了。你说,你是不是公安?你承认了吧,我就跟你去。她居然自己说。
       去哪里?李杜反而恍惚了。
       随你。小姐说。
       到你家。李杜说,试探地。没想到小姐说:你要是公安,就让你到我家。
       你一个人住?
       是呀!小姐说。
       李杜立刻想象出一个单身女人的居室,里面飘着香水的味道,横七竖八挂满了女人的东西。这给他家的感觉。虽然他清楚这个女人只是妓女,他也知道对方只是因为你是公安,有权有势,才让你去的。但是他还是挡不住那诱惑。他点头了。
       去小姐家的路上,小姐不停询问公安里的事。李杜就瞎编,说一些道听途说的公安整人的故事。他尽量渲染得令人发指。他编得越可怕。小姐就越紧地依偎着他,好像她得到了保护似的。
       小姐待他很好。那身体展现了,跟他的记忆和想象合叠了,他既稀奇又感宽慰。如果对
       方不是妓女,那么他想得到的就全得到了!可惜生活没有“如果”。还是享受吧!小姐被他进攻得嗷嗷叫。有一刻,小姐咬他的肩膀叫:你可真公安!你是公安就可欺负人吗?你是公安我也不怕你!他就叫:我让你怕!我让你怕!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强有力了,端着枪,蛮不讲理。他就要向对方猛烈开火!正当这时,门被敲响了。
       李杜起初还有点不相信,以为是自己弄出的声响。但是自己明明已经愣在那里了,这声音还响着。门在震动。门外有人叫:开门,查户口的!
       小姐倏地从他身下脱出来,拉起一件衣服,钻到床下去。李杜这才一激灵,也钻床下。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了,好像千军万马向自己冲来,他挡驾不住,他就要身败名裂。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小姐看到了他,反而冷静了,说:你也进来干吗呀!
       她自己反而出去了,说开门去。他也急着蹿出来,拉住她。
       那你去,小姐说。愣着干吗?把你的公安证拿出来呀!
       他摇头。
       没带?小姐问。
       他点头。他怎能让对方发现你根本不是公安呢?
       那也没关系,大不了给你同事打个电话。小姐说。看来她不止一次有这经历了。她反而安慰起他来了。自己穿好衣服,就去开门了。李杜慌忙又钻到了床下。他瞧见门开了,进来的人穿着公安制服。他被拉出来了。
       小姐对来人说:等一下,他有话要对你们说。
       公安们看着他。他没什么可说的。小姐急了,叫:你说呀!
       他不知道怎么说。
       他是你们的同行!小姐索性替他说了。
       他慌忙摇头。
       小姐以为他是被吓傻了,她催:快给你同事打个电话呀!他仍然在摇头。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公安啊!可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诗人,手无缚鸡之力。小姐似乎明白了,冲他吐了一口口水。
       李杜是被罚了五千元,由单位领回去的。家属不来领。所以一下子外面传开了:诗人嫖娼,身败名裂。诗人大家本来就看不起了,再去嫖娼,更被看低到骨子里。你说你是诗人吧,你又是龌龊的,你说你是嫖客吧,你又是傻乎乎的诗人。他也无法面对自己,你又不屑于公安,却又要去冒充公安,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再想想那小姐幽怨的目光,他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她。那小姐,被带进去后,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回到家里,他又是诗人加嫖客。两样都不能见容于妻子。王妃说:你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如果我是你,就去上吊了!
       他发现,自己倒真想一死了之。他应:好啊,麻烦你给我找个吊绳,我谢谢你!
       不客气!对方应。她真的去找了。找不到麻绳什么的,她就拿来尼龙丝连裤袜,两条腿连一起,她就把它们缠起来,缠成麻花,还抻了抻。丢给他。他接了,就去找地方。他真的想死了。可是没有可以挂的地方。他猛然记起厅上有个建房时预埋的铁钩,挂大吊灯用的。只是现在被罩在吊灯里。他就在吊灯上找牢靠的部位。他终于找到了,一抛,把尼龙丝袜挂了上去,拉一拉,吊灯上的玻璃坠子摇摇晃晃,让他眩晕。但是很结实。他开始结套子。再搬椅子。他无意中瞥见妻子站在大厅的门边,倚着墙,袖着手,冷冷瞧着他。他无所谓了。他爬上了椅子,把自己的脖子伸进套里,闭上眼睛,想:全好了!可是突然,妻子捣乱地冲了过来,叫道:你死了,我还得给你收尸!
       他道:我不要你收尸!
       她道:我不收尸怎么办?你倒好,你死了。放着我来收尸。我让你给我收尸看看!
       她说着,就来抢绳索。他不让。她说:这是我的袜子!
       好吧,李杜就抛下她的袜子,自己去找。没有绳子,他不知道该找什么来替代。脑袋好像已经死了,不能用了。他再转回来时,发现妻子王妃已经吊在那里了。他慌忙扑过去把她托住。
       2
       李杜没料到妻子也会去死。把她救下来了,她还嚷着要去死。她说她几乎都已经过去了,可恶你却又拉了回来。她打他,然后又自己打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又要吊绳。那个尼龙丝袜已被李杜团在手里了,不给她。她就又去衣橱里拿新的。王妃把尼龙丝袜抓在手里,平静了一点儿。只是她怎么也缠不好麻花。越急越是缠不好。她就干脆不缠了,把它往吊灯上抛。抛不准。她终于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王妃历来会生活,一副活不够的样子。她跑外面,也是因为受不了枯燥。当初嫁给李杜。是把李杜看作绩优股。没想到却看走眼了。在她眼里,李杜并不是怀才不遇,而是根本没有才。她不懂诗,她只知道有才华的人一定就是成功的人。她觉得跟这么一个人待在一起无趣极了。他只会趴在那里写诗,把她丢在一边。一年到头,总是这样。其实还是因为他没有钱,没有权势,如果有,他就不是这么写诗了,他就会成为明星,被簇拥,被邀请,这时即使把她丢在一边,也是作为夫人被安排另外的活动,比如国家元首偕夫人出行,元首谈工作,夫人被安排去逛百货。她不是元首夫人。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
       她加入了登山协会。协会里有个男人对她好,那辆“三菱吉普”就是他的。因为那吉普所向披靡,他又长得孔武有力,大家都叫他“坦克”。“坦克”让她坐副座上。徒步时,经过枝丫多的地段,他会跟她开玩笑说:注意,小心,别让树枝划花了你美丽的脸!其实她脸上已经皱纹不少了,还用划花吗?但是他这么说。她很感激他,因为这话显示出,他并不觉得她脸上本来就有皱纹,即使他觉得有,只是不说吧,他也是个体贴人的人。
       他是一个公司业务总管,年薪40万。有一次过小溪时,她的手机掉进了水里。他第二天就送她一部手机,最新款,带30万像素摄像头的。在她看来,这礼物简直是炸弹,她的心扉被炸开了。她觉得他真是对自己好,就凭他送给自己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是因为这东西值多少钱,而是因为它的价值体现了他的情有多重。女人就是这么奇怪,追求精神的,却其实被经济操纵着。一次露营,他跟别人交换了帐篷,把她拉了进去。她发现自己是那么渴望他。到天亮,她还舍不得出去。她明明清楚队里的人都会看得到了,她不能自拔。好在协会里,大家彼此都不知来历。
       那以后她每天都要去找他。协会没有活动;他们就去宾馆开房。那些彻夜不归的晚上,她更多的是在宾馆中度过的。再回望自己原来的生活,她简直不可思议了。自己怎么会跟那么个窝囊废老公生活了那么多年?他身上的味道,她都闻不出来了。那些邻居的女人们,她们穿着睡衣进进出出,做家务,守着家,那家恐怕都满是霉味了。当她身体不可遏制涌起热流时,她会奇怪自己周围那些女人们,她们难道都不会有这种感觉?每当她和“坦克”分别,身体潮润,无限依恋,这时再看身边那些平静做着事的女人,她奇怪她们怎么一点都不想?她们的阴道已经死了?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她总是像返回了青春期,整个身体像装得满当当的热水。这样她感觉那些女人身上的干涩,就会恐怖地痒起来。她每时每刻渴望着和“坦克”在一起,可是渐渐地,她难以见到他了。他要么说
       工作忙,要么说时间不刚好。登山活动也不参加了。她开始怀疑他在躲避她。她开始盯梢,果然,她发现了他有了另外的女人。她的“坦克”不要她了!可是她不能没有他!男人都是背信弃义,男人是不是都这种德行?李杜听到她这么骂,明白了。
       王妃彻底被击倒,是跟踪“坦克”和那女人到客房。她把他们从床上揪了起来。那女的赤条条的,她的年轻也清晰地显示出来了,那身段简直无可挑剔。她当场就厮打那女的。她想跟那女的拼命,要是不能打死她,就让她打死我!她像母兽一样号叫着,自己听着都觉得惨。“坦克”过来拉她,这让对方反击了她一下。她气急败坏地给了“坦克”一巴掌。“坦克”捂着脸,骂了起来:臭婊子,你以为你是谁?
       她一愣。他一直都叫她心肝宝贝儿的。你以为你是谁?她也反击,一个老男人!
       对,我就是老男人!“坦克”应,老男人还有这么年轻的女人爱。他说着过去搂住那女的。那女的胜利地一笑。她攀着他,舔他的脸颊,那个被王妃扇过的地方。那女人光溜溜的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身上,那么坦然,那么刺眼。
       “坦克”又说:你再瞧瞧自己,又老,老了还没关系,又凶。胸都平了,倒是肚子鼓得蛮大的,该大的地方不大,不该大的大。那腰上,我记得还套着几个救生圈?要不要拿出来看看?
       王妃猛地护住了自己的腰。她知道自己的腰难看。所以当初在“坦克”面前,她总是不愿意脱掉裙子,只是把裙子撩起来,让他分别从上面和下面进攻。直到后来他说这让她很性感,她才放松了。现在他居然这么说,王妃感觉被骗了。而且是在那个女人面前说。而且“坦克”还真的扑过来,叫着:看看,看看!那女的也欢快地叫我来配合!王妃慌了,逃了出来。客房的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她听到里面疯狂的笑声……
       王妃感觉沉到了黑暗的海底。原来是浮在海面上的,被一只船托着,这船就是他。假如她能抓住他,打他,骂他,她还觉得他存在。可是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跑到他单位找,单位说,他已经调到公司分部。在哪里?他们不告诉她。他手机也换了。王妃只能回到家里哭闹,像垂死的人在水里扑腾。恋爱是她的空气,如果不恋爱,她就只是一具木乃伊。恋爱让她受苦,但也让她尝着活的滋味。李杜也没脸到公司上班了,也整天待在家里,这样就得整天看王妃欲死欲活地闹。王妃哭过后,用水蜜桃一样的眼睛望着李杜,柔弱地说:我想他!
       这让李杜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他想:你妈的,你想他,跟我什么关系?又不是想我!你跟外面野男人搞不清楚,还在我这里闹!他烦了。可回头一想,自己不也值得骂吗?自己也去搞野女人,她被野男人搞了,我们两个,一个嫖客,一个妓女。扯平了。就又去劝她,他为她端去一杯开水,不料她却一把打过来,开水烫在他手上。这下他火了,抡起胳膊,就是狠打。那只被烫伤的手因为打人,不觉得疼了,反生出快感来,颤抖着,他想叫停都停不住,它好像有了意志似的。李杜惊骇地看到自己身体里有种绝望的东西在滋长。她没有反抗,让他打。好像已经死了。他也打乏了,扑通坐到了地上,觉得自己也死了。
       她缓缓苏醒过来,站起来,摇摇晃晃走进卧房。她又拿出了尼龙丝袜来,沙哑着说:不要劳驾你打,你帮我挂上去就行了。她指指顶上的吊灯。他没有惊异。他觉得她这样子,真的死是最好的解决了。他点头,说:那你也拿一条借我。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早就想死了,自己早已默默地酝酿一部伟大作品一般,酝酿着死。
       她同意了,给了他一条,像要好的小伙伴似的。她给自己那一条缠成麻花,也为他那条缠了。他领情了,替她抛上吊灯,挂了上去。这时,他发现自己没有地方挂了。好容易又找到了一个点,比那个高不少,够不着。她歉意地为他搬来椅子垫脚。他把绳索套了上去,就站在椅子上打圈套。这边,她已经将圈套打好了,打得比较小,她提醒他,尼龙丝袜没有想象的那么滑,它一旦束紧了,是会涩得滑不动的,那样就收不紧了。
       他朝她嗯了一声,感谢她。可是他把握不住尺寸。她过来了,让他下来。她打量了一下他的脖子,帮他打。她的样子很温柔。她真细心!他心里说,好像又恢复到恋爱的时候,那时候什么都是虚的,没有利害冲突。现在也没有了。他忽然想最后抱她一下。但是他又感觉很慵懒,无可无不可的。反正都要结束了。他又好像在匆匆赶路,没有闲暇顾路边的风景。今年死的,明年就不必等死了。他想起海明威的话。他有点羡慕海明威,他得了诺贝尔奖,当然可以死了。这样想着,他又微微有点不甘。
       一切准备好了。他朝妻子望了一眼,发现妻子也望着他。两个目光撞在一起,好像互相支撑起来似的,他们几乎同时爬上了椅子。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被什么力量拉起来,升腾了。死亡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这时,电话铃响了。
       他们愣住了。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们互相看着,好像在互相征询意见。但是电话铃声已打破了原来的气氛,他们渐渐心烦意乱起来了。她后悔自己忘了挂断电话。她和“坦克”去开房间,总是把手机关掉的,为的是防丈夫电话来搅了气氛。这下不必防丈夫了,丈夫已是她的同谋,所以才没想到挂断电话的吧。没想到还有别人来捣乱。
       他蓦地觉得好笑:自己和那女人做爱正兴奋时,有人来打岔;现在又是来打岔。他的笑显露在脸上,她瞧见了,很受打击。她泄气地反身跳下来,到电话前,看了来电显示。你妈。她没有接,丢下一句,进卧室去了。
       确是李杜母亲的电话。从老家打来的。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母亲责备为什么这么久不接电话。李杜一时想不起是为什么了。母亲又问:你老婆呢?他支支吾吾。母亲厉声问:我问你她在不在家!李杜答:在。那就是你们又吵架了?母亲肯定地说。
       李杜又被往现实方向拽了一下。母亲前一阵来到他所在的这个城市,住在他哥哥家里。来他家几次,总撞见他们吵架。确实他们几乎天天不是争吵,就是冷战。单凭这一点,就绝望得足以让人去死。可现在死不成了。母亲的话简直是讨厌的聒噪。你们哪!母亲说,你们这么闹,最终要怎样?你叫她!母亲道。
       李杜不叫。
       你把她叫来,我有话要跟她说!母亲严厉命令。他终于屈从了。他们用的是子母机,他把子机递给了王妃。王妃不接。母亲就说:把电话按到她耳朵里!他照做了。王妃抗拒地把电话搡开。但这时,母亲的话经过喇叭扩音器似的大声响了起来:你别忘了,你是个母亲!你得为小多着想!
       他一愣。哦,他们还有儿子小多!王妃身体猛地抖了起来,好像跳神时鬼神附体似的。她抓起电话,冲话筒尖叫:我说我不要孩子,你们偏要!是你们要的!她尖声哭了起来。
       3
       王妃当初怀上小多才五个月,就已经后悔了。孩子在身上让她难受。她是个对生活质量有很高要求的人,更何况身体简直不成样子了。由于怀孕,她脸上长斑了,鼻子有了酒糟,五官也好像移了位,变得很丑。她想打退堂鼓,把孩
       子做掉。但是李杜不肯,李杜的母亲也不肯,说这么久了,做掉有很多坏处。医生也这么说。她只得作罢了。
       胎儿一天天长大,让她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又要把孩子做掉,但这时做掉,对身体的危害更大了。她无可奈何,胎儿就又长大了。放在她身体里,像孽障一样。她觉得可怕。有时候她希望自己不小心把他屙出来。可是他一直不出来,像便秘。他终于出来了,她看到了她的儿子。她现在还记得,孩子出来后,一直对着她看。她一下子觉得这是她的儿子了!虽然后来她听说,婴儿那时候其实是没有视力的。从此孩子牵挂了她的心。现在对方一提孩子,她的心被猛烈地扯了一下,扯出了血。同时她更感怨恨,怨恨上帝给她孩子!
       李杜能理解她的怨恨。当初要孩子,他更多是出于私心。男人一生,要的是儿子和情人。当年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出人头地,不曾想到如今写作一点也没起色。这儿子倒成为拖累了。
       对儿子,李杜想得最多的是一个字:孽。自己都活不好,又生出一个孩子来,不是作孽是什么?李杜在大学时代就想过要自杀的,只是想到父母,怕他们伤心,作罢了。想着到父母死了后再死吧。但是渐渐地他成熟了,没那么想自杀了,即使有时候也还会冒出死的念头,但最后也会在他成熟了的思维开导下,化掉了。看到别人结婚,他也去结了婚;看到别人生子,他也去生子。到头来猛然发现,自己更不可能自杀了。虽然父亲死了,母亲呢,也可以在他之前死。可是儿子一定是在他后面死的,要拖累他一辈子。他恨自己意志薄弱,但是已经被套上了。
       他们把孩子送到老师家里“养猪仔”,由老师带,一星期回来一次。这样连吃带住,带辅导学习,他们每月要交给老师一千元。尽管他们经济不富裕,但为了自己能自由,他们宁可节衣缩食。
       把孩子交给老师,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管不了孩子。李杜祖家有一棵大榕树。起初扶植它,它越长越大,有了自己的意志,就拱起地面,穿破围墙,掀翻屋顶,直到霸占了主人的房子。李杜觉得儿子就像这棵榕树。他极不听话,捣乱,几次要被学校开除。才二年级,就除体育外全亮了红灯。李杜告诫他:你这样的成绩,以后怎么考大学?以后怎么有饭吃?可是孩子说:没饭吃,吃面。简直跟他讲不明白。孩子太小,等他长大了再抓吧,可那时候学业早塌了,来不及了。未来太可怕!别的孩子当然也有不肯读书的,可是他们的父母有权有钱,或者他们根本对子女不抱希望,或者是不去想。唉,根本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还抱着希望。
       老师收了三个学生在家里“养猪仔”,其他两个父母是做生意的。那两个孩子很有钱,口袋里都总揣着百元大钞。李杜孩子就回来向父母要钱。李杜说,你爸没钱,等你自己读好书,长大了赚钱去。孩子说:爸爸不是读好书了吗?还是没钱!李杜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杜有时也想,读书这东西也挺虚妄的。当年重视知识,大家都争着要上大学,没上大学的就没前途了。他有个乡亲,是个高干,当年还忌妒他上了大学,因为他自己的子女没一个考得上。考不上大学,就意味着没希望被培养。那时候讲“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但是没多少年,那高干的子女一个个又浮上来了,不是利用老子的关系做了生意,就是也成了大学毕业生。怎么可能?因为省长自己的儿子也没能考上大学,就提议办了一所省属大学,把考不上的领导干部子女容纳了进去,于是也进入了干部培养机制的轨道了。倒是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葱都不是。原来所谓尊重知识只是假的。但是这些不能对孩子说,说了孩子更不念书了。不说又觉得自己在诓骗孩子。李杜有时候真恨自己想不开。倒是妻子王妃想得开。那一次,她就给了孩子钱。她说孩子身上要是没钱,会被人看不起。后来李杜知道,孩子确实被人看不起了。看不起孩子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老师。那个“养猪仔”的老师得到其他两个学生家长的好处多,李杜这边的少,李杜的孩子又最会捣蛋,就对孩子态度粗暴,有着要把小孩赶回家的意思。上一星期,老师终于提出来了。孩子回来,怎么办?王妃道:让她把小多杀了吧!
       李杜现在想来,自己所以那么绝望,也因为这事吧!而王妃就那个态度。好像自己已经打好了行李,这里的一切已跟她没什么关系了。但是现在她被拽回来了,把儿子放在她面前给她看了,毕竟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她放不下了。她哭了一场,又化妆了一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孩子回来了。她要把自己的孩子接回来。不要就不要,她说,不要人家,还会让人死吗?她说。她又恢复了原来要活的那个王妃了。
       可是王妃很快把电话打回来了:小多出事了!
       李杜赶忙赶到医院。小多是去商店偷钱了。被营业员发现,他逃跑,从二楼摔了下来。王妃到学校接孩子,没接着,被告知在医院里。现在小多还昏迷着,不知是死是活。王妃扑在孩子身上,狠命捶打:小多,小多……
       护士说:你别打了,乱拍乱打更危险,不是打就能把人打活的。
       王妃道:谁要他活过来?我是要他死!打死他!都是因为有你!你这孽债!
       李杜心里一痛。确实是孽债!盗窃都搞出来了,这孩子完了!简直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如果没有这孽债,他们两个人如今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轻松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了。
       护士根本不相信一个母亲会不想让孩子活的,就把王妃连同李杜赶出了急救室。一会儿,医生把他们找去了,说孩子伤势很重,需要动手术。要他们去预交手术费一万元。他们傻了,到哪里找这么大笔钱呢?家里存折全部拿出来,还不到六千元。卖家电也来不及。王妃冲李杜喊:你去借啊!
       李杜去哪里借呢?他没有什么朋友,一两个诗友,也是穷得响叮当。只有向哥哥借了。但是哥哥很小气,平时拿点钱给母亲生活,都嘀嘀咕咕的。李杜说:我没地方借。
       王妃冷笑道:若是我,也不会借给你!看你家穷得响叮当。
       王妃这话说得绝情,完全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我家穷,你家富!李杜恨恨应,我家就是穷!
       王妃道:为什么会穷?还不是你不会赚钱,还把钱拿去养妓女?
       李杜没料到她还会这么说,他也应:你还把钱拿去养野男人呢!
       王妃尖叫起来,这话把她最痛的伤口撕开了。她扑过来抓他,把指甲掐进他的脖子。他也不示弱,把她重重搡开,撞到墙上去。他快意地叫:人家还不要你!你还拽着人家,母要公,不放松!你去死吧!
       是要去死!她回答,撞汽车,马上就能死。死得干脆!她说着就往医院外面走。边上的人赶忙把她拉住。王妃挣扎着。大家越是拉,越让王妃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现实是如此不堪,她真的想一死了之。她叫:我不活啦!
       大家道:既然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大家考虑问题的基点跟她完全不问。她跟他们简直没法说。他们还要干扰她。她恨那些干扰她的人,那些手。她把其中一只手咬了一口。那手撒开了,其他人的手也撒开了,愤怒地骂她,说不管她了,你要死就去死吧,没人拦
       你!她倒获得了自由。她迅速往医院门外跑去。李杜看见她身轻似燕,她马上就要解脱了。她一走,这现实所有的一切都要由我来收拾了!李杜想。李杜识破了她的阴谋。他追上去,抓住她。你是妈,你要死,也得给孩子留下钱再走!李杜道。
       4
       王妃感觉自己是被扣押了。被要挟地活着。她没有钱。平时一味地享受,连私房钱也没攒,根本没去想会发生什么。现在却发生了。
       她急躁,和丈夫吵。两口子在医院对吵,扭来打去,已没人来劝了,大家只看着他们打。王妃觉得丈夫实在可恶,这样一觉得,倒把死的念头给岔掉了。她有时会跟细末较真,比如在他们扭打时,他的手划到她的脸上了。她跑去卫生间镜子瞧,还好没有伤痕。但是她也要划他一下。他揪她的头发,她感觉到被欺负了,伤了尊严,她就用脚踢他的腹下。他的力气比她大得多,有时候他会死死拴住她的脖子,她觉得要死了。她会挣脱出来喊,说了一句常人会说的豪言壮语:打死我,也没钱!
       边上人笑了:你应该说,打活我,也没钱!
       她也觉得自己说得不对了。她只是在愤怒之下,顺口说出那句话。护士又来催了,说你们要打,回家打好不好?你们大人这时候还争什么呀?再不缴款,孩子就没治了!
       他们都愣了。他们都跑到抢救室去,孩子还躺在那里,仍然昏迷着。他的头上、身上都是伤。李杜忽然问边上的医生:会留下后遗症吗?
       医生没好气答:不仅会留下后遗症,还会死!
       李杜愣了。想到后遗症,多么可怕!好端端的孩子都养得这么难,再有个后遗症,那不如死了好!
       李杜猛地打了个寒战。他为自己冒出的念头感到可怕。他瞥妻子,妻子王妃一下扑到孩子身上,叫:死鬼!你死了啊!你死了就解脱啦!
       李杜一惊。难道妻子跟他一个心思?接着发生的情形证实了李杜的判断。王妃只知道哭、闹,不思如何筹钱,也不求医院先手术,再交钱。这是个阴谋!她是在拖延,在放弃,放任孩子死亡。要是孩子死了,就解脱了!李杜想。他也有意把孩子的伤情放大,后果非常严重,简直不可收拾了,简直绝望了。他甚至让自己想到,医院根本是没有希望救活他儿子的,医院要预交款,只是在骗他的钱。孩子是非死不可了!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他也叫。
       蓦地,他们都停住了。几乎同时,他们都抬起头来,目光撞在了一起。迅速逃开。他们的脸都绿了,好像鬼撞见了鬼。
       他们不敢再看对方。他们彼此帮助对方提吊绳时,他们的心还是坦然的。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把自己摆平就行了。夫妻的情义一旦消失,只是两个不相关的个体,对方的帮助,也只是路人的帮助,帮就帮了,不帮也可以。帮了,道个谢也就行了。现在,是处置儿子的生命。他们竭力想抹掉自己身上的义务。他们甚至为自己不尽义务寻找理由:孩子活着也挺苦的,我们大人责备他,否定他,他一定也很觉挺委屈。读书,没完没了地读,叫我们大人都受不了。一读就是十二年,如果有幸考上了大学,研究生,还要再读下去。读了后怎么样?照样要竞争,无穷无尽地折腾。简直可怕!他是否想过:我为什么要这样?
       小多确实曾问过父母,为什么要上学。李杜说:为了学知识。小多问:为什么要学知识?李杜说:为了知道得多。小多说:不上学也知道得多。李杜没词了。确实,不读书,走社会,也知道很多,所谓书本上的知识真的那么有用吗?李杜只得说:至少为了升学,上大学。不上大学,将来怎么活?小多说:不活就不活,这么苦,还不如不活。
       不活,你去死吧!李杜火了。孩子不懂事,他并不懂得什么叫活,什么叫不活。但是李杜想到了。是啊,孩子为什么要活?但是他已经活着了,怎么去死啊?总不能让他去自杀吧?那对孩子来说,太残忍。由大人去杀他?也下不了手。现在好了,命运对他下手了,他已经走在死亡的路上了,他快要超脱了,就让他顺顺当当地去吧!好了,迷下去了,迷下去了,好了……李杜记得自己的父亲去世时,人们就是这么说的。他父亲是患肝癌死的,死前非常痛苦,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想到死是他唯一的解脱。现在李杜也在心里念着:好了,好了,孩子,爸爸妈妈为你送行……他禁不住瞅了妻子一眼,好像在征求她这个妈妈的意见。王妃也看了过来。这下他不惊慌了。王妃眼神淡定。她朝李杜摇了摇头,几乎是多余地说了一句:小多不行了!
       说得很悲痛。李杜也受感染了,也无可奈何地摇头:不行了!
       这时候,他们感觉彼此走得异常近。因为他们是同谋。
       王妃又叫:小多,你别这样!
       李杜也叫:你别这样!
       小多眼睑忽然跳了一下,仿佛是被他们喊醒的。他们一愣,惊喜,但是紧接着就意识到危险,不敢吱声了。他们盯着孩子,竭力让他再沉迷下去。小多显出痛苦的表情,眉头紧皱,好像在遭受折磨。他要被折磨死了!他们想。他们看着小多渐渐地力不从心了。他们又有点失落,又想去叫他。这时候,小多突然凫出一口气,像从水底挣扎着凫出来似的,那声音简直是咆哮。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他硬把自己给拉回来了。这让他们震撼。小多居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惊慌得简直要逃走,好像对方是鬼,孩子被他们害死后,变鬼来找他们算账了。
       但是小多的目光茫然,好像已经精疲力竭。李杜想起小多刚学走路时的情景。站不稳,摇摇晃晃,终于倒下来了。他又把他拉起来,再来!小多也竭力站住。又摔下来了,再爬起来,站,走,跌跌撞撞,走,又倒了,他精疲力竭地在喘气。起来!起来!李杜像拳击裁判似的对着他数:一、二、三……孩子终于又爬起来了。这让李杜时常想起出生不到几个小时的马崽,摇摇晃晃,还是站了起来。求生本能,是多么的神奇!自己当时还为此写过一首诗《马》,其中有几句:
       它是否知道.
       它这一站起来,
       就永远不能再趴下?
       它是否知道,
       等待它的是无尽的苦难?
       它为什么偏要站起?
       马它懂得生命的苦吗?它不懂。它只知道活着,吃草,干活,再吃草,再活着,再干活……如此简单。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多。它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惨。也许就因为你想得太多了,还把问题放大了。李杜想,也许是。诗人的敏感,写作的夸大。自己所有的错误,就在于去写作。假如不写作,就会过得好的,就不会到了现在这地步。自己毕竟大学毕业,有工作,有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妃瞧着孩子的眼睛。那眼睛望着她,但视而不见。她想起小多刚出生时的眼睛:直定定瞧着她,她所有受的苦,都可以略而不计了。后来她才知道,婴儿其实是没有视力的。现在他有视力吗?但不管有没有,她都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感到悔恨。小多是她的孩子。原来小多没有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她感觉有点隔离。现在,她真切感觉到了,他是活生生的自己的小多!
       可是小多又昏迷下去了。王妃拼命叫他。护士又进来赶他们。他们不肯离去。王妃道:
       这是我的儿子,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护士道:你们又不去交钱,待这里有什么用!这么久了……
       王妃道:我们没有钱!
       护士道:没钱?去想办法呀,去借呀!
       王妃道:你借我!
       护士被激怒了。我借你?凭什么呀?好,那你就这么待着!你们再拖下去,就跟死尸待一起了!
       护士的话把他们刺激起来了。李杜腾地跳了起来,拽住护士领口,叫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护士挣扎。外面的人拥了进来。其中有几个穿白大褂的过来解救护士。院长也来了,说:你们干什么嘛!
       干什么?王妃道,她要我儿子死!
       护士争辩。李杜拽过护士,问:你是不是说我儿子是尸体?好啊,你要我们死啊!李杜唱歌似的叫起来。你们要我死,我们偏不死!小妃子,我们偏不死!
       王妃愣了一下。李杜很久没有这么叫她了。他们恋爱时,他这么叫她的。我的小妃子!他这么叫,把她往胸口一揽。王妃觉得他像皇帝,很有力,很震撼。现在王妃又被震撼了。她说:就是!我们不死!偏要活着,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让他们难受!
       对!李杜又说。
       院长说:什么嘛!我们医院治病救人,你们好了,我们也高兴,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嘛!
       王妃道:治病救人?说得好听。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救?
       院长说:你们去预交手术费,我们马上手术。
       王妃说:不可能!你们是要我儿子死的!
       倒好像问题不是交不交手术费,而是医院的可信度了。我们要求转院!王妃说,对你们,我们信不过!
       于是转院。到了新医院,他们也同意预交手术款了。
       5
       李杜去借钱。他能找的只能是自己的哥哥。
       李杜是揣着大志向去的。他是在争尊严,要儿子活,让那个医院险恶用心破产。所以他能够暂时承受低头的屈辱了。哥哥是开小食杂铺的,正一边做生意,一边看电视。他在看央视的《欢乐英雄》节目,看得入神。李杜从来不看电视节目,觉得无聊,有什么好看的?李杜不知道大家怎么都过得那么没心没肺,乐陶陶。当然哥哥也有苦恼,开个店,那么多爷爷要打点。就老老实实地打点吧!社会就这样,鸡蛋哪里能撞石头?最多背后骂上几句,想:算是给打劫了!气有什么用?为他们气吐血了,照样还不是你自己吐血?李杜的哥哥是个明智的人。
       李杜说要借钱,哥哥的魂猛地从电视上被拉了出来。平时客人来买东西,他也只是把半个魂抽出来的,拿货,算钱。这下是来借钱的。他没有想到弟弟会这样,弟弟这么个又臭又硬的粪坑石会来借钱。
       李杜说了小多的事。哥哥烦躁了起来。侄儿出事了,他急,但是假如弟弟有本事,他自己有钱也没什么了。现在,他感觉一锅祸水泼在了头上。
       跟你说啊,平时说你就是不听!哥哥开始抱怨。你看,这不出事了?
       李杜静静地听着,没有辩。要以前,他听不得哥哥那庸俗哲学的。哥俩一开腔,就要吵嘴。过日子是你们这么过的吗?哥哥又说,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好像在扇着身上的火。李杜低着头。哥哥忽然停住了,狠狠戳着他的太阳穴:你们有什么资格把孩子寄在老师家里?你们有这经济实力?就为了你们自己自由、舒服、享受……你们有什么资格享受?没本事,不会挣钱,又乱花钱,还玩女人!
       李杜一惊。他本以为哥哥不知道这事,哥哥游离于他活动圈之外。他怎么知道的?他有一种糟得不可收拾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就无所谓了:再没有更糟的了!糟到底,糟到绝境,反而踏实了。他现在就是在绝境,他在跟人家战斗!好像只要这战斗胜利了,他再稀里哗啦倒掉,也没关系了。
       哥哥仍然说:你有什么本事玩女人?你有本事,你玩十个八个,随你玩去。你有钱,也可以拿钱去嫖。可你有钱吗?
       又是钱!李杜想。他又要反驳了。可是他忍住了。自己是来借钱的,问题不就是钱吗?
       都要到出事了才知道!哥哥继续说。可到了出事,已经晚——了!哥哥说“晚——了”时,声音抬高了八度,几乎是绝望的。他钩着中指,手直直从上甩下来。然后他转过身去。李杜瞅着他的背,像波澜起伏的海。渐渐平息了,好像在苟延残喘。李杜估计他的话该完了。发泄完怒气,就该说借钱的事了。可是哥哥忽然不甘心地又回头,说道:跟你做兄弟,算倒霉透了!
       李杜不能接受这个话。他觉得是根本上否定了他。但他还是忍下了。他甚至嘻地一笑。你还笑!哥哥叫,你倒轻松啊!
       我哪里轻松啊!李杜应,竭力显示出是在说明,而不是在辩。我不是也在努力吗?我也活得辛苦……
       你辛苦?有没有我辛苦?哥哥说,手在店铺的屋顶上画了一大圈,我开这么个小店,房租、电费、税收,卫生、治安,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他又大讲开了,又找到了新话题。还要养家糊口!他说,钱流进来,马上又流出去了。这不,刚付了货款,只剩下这点钱了。哥哥把装钱的抽屉拉开,胡乱拨弄着里面的钱。大多是零钱,只有两张百元钞票。你要,全给你吧!我们家,你嫂子,你侄儿从今天开始节衣缩食。
       李杜一愣。这不是在责问他的良知吗?这一招太绝了。他知道从哥哥这里拿不到钱了,于是开始后悔自己刚才忍气吞声。但是不忍气吞声又能怎么样?自己还是需要钱。也许还有希望,大不了自己不要良知了。他说:我会还你的钱的。
       怎么还?哥哥说,卖自己啊?你以为自己很值钱啊?
       李杜终于忍不住了,叫道:是,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值什么钱?他这么说着,猛地悲怆起来。自己就要死了,自己的儿子也要死了。没有人同情。他绝望了。我没钱就没钱,我穷我自己穷!你活得好,你活去吧!咱们井水河水两不犯。我还为有你这么个哥哥可耻呢!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早就把脸泡到尿缸里面去!你有什么权力教训我?我怎么样?我,我……他忽然发觉自己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乏善可陈,只空有一腔气。他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空旷的荒原上,孤独,像烈士。烈士是没有亲人的,谁也不愿意跟你为伍,只看着你去死。我不怕死!他最后说,一跺脚。一个已经死过一回的人,还怕什么呢?大不了,再去死!
       他说着冲出门去。
       王妃把李杜臭骂了一顿:到这时候还要面子啊?都死到临头了……
       李杜应:你没死到临头,你去借呀!
       去借就去借!王妃应。
       可是去哪里借呢?她打了几个电话,他们都推掉了。最后一个是登山协会的,那人说:你不会向“坦克”借?
       王妃一愣。“坦克!”你最近见到他了吗?
       前两天街上还见到,那人说。
       王妃说:他换了单位了呀。
       是啊,对方说,在天马大厦呀,你还不知道?
       她哭了。
       去找“坦克”借钱,对王妃来说是太难了。但已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为了给自己这次出行正名,王妃走前跟李杜大吵了一架。她说: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要靠老婆,把老婆卖出去!你还不快快去死!等我借到钱回
       来,你去死!
       王妃果然在天马大厦把“坦克”截到了。“坦克”很吃惊,王妃一段时间不见,像女鬼了,好像是从地狱里走一遭回来的。王妃提出找个地方谈谈,“坦克”不敢不答应。“坦克”企图去远离公司的一家咖啡屋,就让王妃上了他的“坦克”。
       坐在“坦克”上,王妃又想起了当初的好时光。“坦克”有时会撒开右手,搂住她的肩。他们有一次开到高速公路,他让她爬过变速箱,坐在他大腿上,脸朝着他。这是在美国大片里才有的情景。那一次,他们就那样做了。她至今记忆犹新。
       她说不想去咖啡屋,就在车上谈。他同意了。他把车停在了江滨大道旁,没有什么人,只有偶尔一辆车从边上刷地擦过去,彼此看不清车窗里。“坦克”把雨拨开动了,这是他一贯的伎俩,这样别人就难以从正面的玻璃里看清里面的人了。她想会心地笑,但是她知道不适合。
       她盯着雨拨,没说话。她说不出来。直到“坦克”问了句:你好吗?她才说了:不好,孩子……她又说不出了。“坦克”一听她说孩子,心就放下了一半,就鼓励她说:说吧,孩子怎么了?王妃被鼓励,忽然觉得温暖,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怎么了?“坦克”安慰她。他甚至说了句:有什么困难,说吧!这让她很感动。她以为“坦克”对她还有情。假如爱和帮助能够一起得到,那么她真是太幸福了!她幻想着。她的感动在车内小小空间里迅速升温。要不是原来吵过,她真想跨过去,投到他怀里痛哭。
       她终于说了需要钱。
       “坦克”一弹手指,说:明白啦!
       她很感激他的理解力。
       “坦克”问:差多少?
       王妃说:四千。
       我给你五千,“坦克”说,不要还了。
       王妃没想到“坦克”会说不要还。她一直知道“坦克”是有点钱的,平时出手阔绰。起初她也确实看重他有钱,花他的钱,但是他们关系密切以后,她就开始替他心疼钱了。购物,一起吃饭,她都要跟店家斤斤计较。这是我们的钱!她说。现在,“坦克”这么说,也是将他的钱当做我的钱了吧!她觉得是的。她更感动了。但她还是说:我要还的。
       “坦克”说:不要还,给你啦!
       王妃说:不要嘛!
       她甚至有点撒娇了。“坦克”不耐烦了:跟你说不要还,就不要还!
       王妃怔住了。
       当作补偿吧。“坦克”又说。
       他怎么这么说?王妃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想,也许他不是那个意思吧。即使他是要补偿,也许因为觉得自己干了对不起我的事。她更摇头了。“坦克”更不耐烦了:你说够不够吧!要不够,你要多少,你说。只要你以后不再来找我,好吗?
       梦彻底破灭了。王妃瞪着“坦克”,脑袋一片空白,好像短路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她忽然觉得可怕,梦醒之后看到的现实更加不堪。她猝然叫:我要五千万!
       “坦克”也愣了。是她的尖叫让他愣住了。但他很快恍然大悟了,他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很多,多捞多赚,不赚白不赚。但我可不是冤大头,价格也要合理!
       这话刺痛了她自己。她想起她丈夫嫖的那个妓女。你把我当妓女啊?她冷笑一下。
       也不是把你当妓女。“坦克”也不敢这么直说,他口气缓和下来,说:我只有这么多钱。这已经是不少的钱了,再说,原来我们也是你情我愿的,我舒服,你也舒服嘛!到了21世纪的今天,如果谁还把这当作单方面的,是一方吃了亏,可真得被开除出“世纪籍”了。
       他发明出“世纪籍”这词。王妃蓦地想起他很会发明新词。这是原来自己喜欢他的地方,觉得他思维快,念头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现在,恰恰这坏报应了她。她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看待他们的事?他很理性,恰恰说明他没有情。他怎么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真痴心的人呢?她想辩:我什么时候不情愿了?可是她觉得很没趣,自己很失败。她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说:我不要你的钱!她推车门就要走。
       他来拦她:好,好,我不这么说,算是支持你的。
       我不需要!她应。她把他搡开。她感觉车里的空气令人窒息。她推开了门。她听到他在后面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什么孩子要手术?就要死了?他要是真要死了,你还会不要这钱?
       王妃停住了。是啊,我为什么不要钱?孰轻孰重?我这一走,向谁再要钱?那么孩子怎么办?
       谁不知道,女人最要紧的是孩子?“坦克”又说,他已经发动了车。借口罢了!我要不知道,在这世上还不白混了?可是讨赔偿也不是这么个讨法。你想敲诈?没门!
       王妃感觉心被捅了一刀。她没料到他会说她敲诈。心被撕裂了,裂开了很大的缝,再难合拢。冰凉的风在裂缝里咝咝地吹,只觉得很凉,很凉,凉得发痛。渐渐地不痛了,血干了,裂面硬了。也再没有可能愈合了。她猛然号叫一声,蹬上车去,扑向“坦克”。她要跟“坦克”拼命。“坦克”一惊,他从来没看到她这么凶地对待自己,她只是曾经这么厮打过另一个女人。他身子一歪,脚压在油门上,车蹿了起来。他慌忙挣扎。他把她甩开去,叫道:你想让我死?你去死吧!
       她从地上爬起来,道:我会去死的!
       那去死吧!怒不可遏的“坦克”嚷道。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她又说。
       “坦克”笑了,欠身把车门关上。王妃忽然很怪异:他怎么就不相信我会去死呢?他纵使不相信我儿子快死了,也应该相信我失去他多么痛苦。当然他是不会感受到的,都到了这年龄了,谁还会为爱去死呢?她还想告诉他,这是真的,但极度的疲乏铺天盖地而来。
       6
       李杜左等右等不见王妃回来。他肯定,这女人跟那野男人跑了!他打电话给王妃:你还是孩子他妈吗?
       王妃应:我不是他妈!我没钱,当什么妈?只能去死!
       李杜道:你死了还是他妈!你死了,小多也死了,你还是他这死孩子的妈!
       王妃愣了。
       李杜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问他孩子住哪个医院。他不说。哥哥说,他要送钱来。李杜软了。王妃把孩子推给了他,他不得不接着。他已经走投无路。
       哥哥很快找来了,给他五千元,说也是别地方挪的。李杜把自己家的钱凑上,终于可以手术了。王妃转回来时,手术已经成功了。孩子醒来了。这让他们很惊异,他居然有这么强的生命力。但是很快地他们就感觉不妙了。医生说,脑损伤可能留下智力障碍的后遗症。
       他们简直晕倒。从今往后更要遭受折磨了,无尽的折磨!
       小多话很多,老师总挖苦他:小多你不是“小多”,是“大多”还加一点,“太多”,话太多!现在,他又话多了。李杜烦,喝令他:你别呱啦呱啦了!你干了坏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小多应:我不是干坏事!
       李杜道:你偷东西,还不算干坏事?
       小多说:我是想给老师送礼。
       这回答让他们吃惊。小多说,人家同学们都给老师送礼,就我没有。我没钱。
       王妃一阵心酸。我不是给你钱了吗?她说。
       
         小多说:只有一次。
       王妃记起,是只有一次。这些日子来,自己心里只有“坦克”,把孩子给丢一边去了。她忽然想起“坦克”似乎说过一句话:女人最要紧的是孩子。是啊,我还是女人吗?我还是母亲吗?我居然把那种男人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
       小多又说:他们经常送礼。老师拿到礼物,就摸着他们的脑袋,说:很乖,很乖!然后就会骂我说:你在干什么?还不去做作业!老师总疼他们,老骂我!
       老师骂你,是因为你表现不好!李杜说。这么说着,他自己也觉得好笑。老师嫌弃他,难道不是跟钱有关吗?那老师还在催着要赶走孩子呢!我们老师也是人,那老师说。有一次李杜还听一个老师说:我们老师也是人,也要活!是啊,说得有道理,放在大街上都可以理直气壮大声说的。现在人们非常认可这样的理。人要活,一旦活成了绝对真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站在活的底线说话,简直就是坚不可摧。
       小多应:小球也表现不好!还有小盼,作业老是故意漏题不做!
       坏孩子就是会揪别人的毛病为自己开脱。可是小多真的没道理吗?他们表现不好,是他们的事,你别管人家!李杜只能这么喝道。
       小多道:为什么他们表现不好就不要管?
       李杜真说不出来。这世界上那么多事,你管得了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这不是自我欺骗吗?能跟孩子说要自我欺骗吗?或者想方设法欺骗孩子?然后让孩子在社会上去碰壁?孩子不诚实,是不好,但是如果他诚实了,在这个社会吃不开,做父母亲的,愿意吗?
       小多又说:他们表现不好,老师也不批评他们。我知道,就因为他们有钱!他们能送老师礼物!我也可以送,我有办法。爆米花里面有“游戏王”片,很值钱。小盼就老是把爆米花吃了,把片片拿去卖,还能卖一元,还挣回了爆米花的钱。我要是也把卡片拿去卖,我就也能挣钱了。一个片片一元钱,我卖五个,就有五元钱了,就能给老师买金链条了。什么金链条?王妃问。小多说:小纬他妈上次就是给老师金链条的。老师很高兴,马上让小纬戴上二杠杠。我知道她是哪里买的,街口那个摊里就有,一个五元钱!
       天!孩子把假金链当成真金链了!王妃笑了。就是!小多以为母亲不信,又说:那个街口摊里,我问过的,阿姨说,五元钱!
       看着小多认真的样子,王妃忽然一个悲怆,把孩子搂住。她觉得自己太对不住孩子了。现在她觉得孩子最亲了。李杜也心酸起来。他已经不能责备儿子了。他也想过去抱孩子,可是王妃忽然怒目圆瞪:滚远点!你当什么父亲?你还有脸认这儿子吗?你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让儿子这样,还不赶快去死!李杜应:我本就要去死,是你,是你们,弄得我要死不能!好,你放我去死了,我这就去死!
       说着就去跳病房的窗户。同病房的人慌忙扑上去拉住他。李杜挣扎着说:你们不要拉我,别让我再活着受罪了!  这话不堪你说!一个声音道。这里比你活得受罪的人多得是,堪说这话的人多了,可是谁说这话了?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裆下鼓当当的。李杜之前听大家议论过,那是尿袋。所以大家叫他老尿泡。七十岁了,前列腺切除后尿失禁,就在裆下挂了个尿袋子。医院里满是不幸的人,在李杜眼里,老尿泡比大家更加不幸,主要原因就是他挂着尿袋到处走。有的病人躺着,也就躺着,不招人耳目、丢人现眼;有的索性死了,收拾一下,不让人记起他;只有他死不了,而且挂着尿袋到处给人看。他本来是应该躺着的,但是他就是要起来,说生命在于运动。有一次李杜上厕所,和他碰到了,李杜看他解开裤子,露出那个袋袋,李杜简直恶心得要晕过去。他却咧嘴笑了,把它抖了抖。李杜感觉他那笑充满了无赖劲儿。
       老尿泡对李杜道:你一个大人,还不如孩子呢!孩子还知道没钱送老师,去偷了钱送,你却只知道去死!瞧你这出息!
       也是个混混儿!李杜应:你有出息?戳着他的下身。李杜知道前列腺疾病对男人是很难堪的,他要镇镇他。我要活成这样,早就去死了!瞧你出息的!
       我是没出息!不料老尿泡却答道,我还要告诉你,我三十多岁前列腺就有毛病了。他居然把自己的老底给揭出来了,这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面的人!
       ……发起病来,受罪哪!老尿泡继续说。疼,尿憋,可是又撒不出来。站在尿槽前半小时,也撒不出来。最怕的是后面有人等。那时候在牛栏,哪里有你的自由?撒尿后面都有人站着。那就越撒不出来了。只得不撒了,可不撒出来就更疼,尿胀到背上,膀胱都要撑爆炸了。可还是撒不出来。这日子简直是一分一秒地熬的,每过一秒,尿都胀一分。我央求他们放我去看医生,他们说,我是资本家狗崽子,不让看。还说我这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造成的病。他们说得也有道理,我成分不好,没有女人肯嫁给我,可是我又想,我只能憋着。谁叫我有这欲望呢?他们说,既然是资产阶级的病,就要用无产阶级的办法来治。于是他们让我去洗厕所。这倒是个好差事,上厕所方便了,趁他们不在,我就站在尿槽前慢慢等,等尿出来。有时候出来了,浑身一阵轻松,真是人生最快乐的事!你听说人生四大快乐吗?久旱逢春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不是久旱逢春雨吗?你如果说不是,那还有四小快乐:拉急屎,喷急嚏,烫水泡灵巴,修耙掏耳屎。这总可以算了吧?
       李杜曾听过这种说法。这四小快乐,毋宁是受罪之下产生的。这与其是快乐,毋宁是变态。变态!李杜应。
       变态就变态。老王不急,点头称是。他继续演讲:好景不长,很快地他们发现了我的……变态!老尿泡故意用了李杜的话,溜了他一眼。他们就不让我洗厕所了,改成批斗我。他们让我戴高帽,挂牌子,上面写着:流氓分子陈开举。鄙人叫陈开举。又拿了破锣,让我敲着自己喊:我是流氓分子陈开举,我在厕所里耍流氓,我有罪!起初,我不肯喊。我这怎么叫耍流氓呢?撒尿时间长,算耍流氓吗?但是他们说:你动不动就露阴,不叫耍流氓叫什么?那种情况下,有他们说的,哪有我说的?还打我。我就只得叫了。开始叫得很小声,他们不满意,就逼我叫得大声。人围了很多,反正大家也都看到我了,看到我牌子里的字了,我已经没有脸了,我不如死了算了。但是他们哪里能让你死?我也就索性大声叫了:我是流氓陈开举!打倒流氓陈开举……我甚至还叫得恶狠狠地,倒好像是在糟践别人,流氓分子陈开举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也奇怪,我这么叫着,想着,居然不觉得尿憋了。原来先前那么难熬,就是你太把尿当回事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尿,只是有尿感。你去感觉它,才受不了。
       李杜承认,他也这么想过。老尿泡又说:但是尿毕竟还是有的。他们批斗我,又是游街,又是开批斗会,根本不给我撒尿的机会。真的尿满了,他们也不让去。我憋不住,就撒在裤子里了。后来他们嫌我臭,就给我个塑料袋,挂在这里。他比画着裆下。我告诉你,早在三四十年前,我就挂过尿袋了,现在这要科学多了。他哈
       哈大笑了起来。
       大家也笑了。小多看老尿泡做着戳鸡鸡的动作,也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尿泡被鼓励了,就要去解裤子,亮尿袋给大家看。女人们尖叫着躲起来。王妃骂道:别不要脸!你还真是流氓!
       流氓?不要脸?老尿泡说,我要脸,行吗?人家给我脸了吗?
       李杜道:那是非常时期!
       老尿泡道:对,非常时期。说得好!那么“四人帮”粉碎了。他抽了一下嘴角,一笑。可以了吧?他问李杜,我被平反了,我可以看病了。到医院泌尿科,医生说,要做肛门指检,取前列腺液。这是前列腺检查必经的步骤。医生说:把裤子脱下来!
       大家又笑,说,这有什么?打个针都要扒裤子。女人都得扒呢!女人还生孩子呢!
       老尿泡说:那算什么?生孩子被看做神圣的,你们到楼下产科去看一看,哪个产妇觉得难堪的?没有吧!但是你去门诊男科泌尿科去看一看,哪个男人不鼠头鼠脑的?不只是因为扒裤子。医生叫你上检查床,不是让你躺着,而是让你跪着,把屁股翘起来,像狗一样的。然后。医生把手指戳进你的屁眼。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他故意把手掩在嘴里,凑近李杜,说:鸡奸!
       李杜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刚才只想着死。感觉很单一,现在他感觉细微了起来。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听见老尿泡在说:很痛呢!很羞耻呢!医生为了让你流出前列腺液,要狠狠地捅。你感觉很痛,你想挣起来,可是医生的手插在你的肛门里,你立起身,还是插着。再说,你立起来,想不做吗?不做,这病怎么治?你又只得趴下去,忍受着。你忍着忍着,忽然产生快感了,好像要射精,可是你射不出来,好像隔着一堵墙,就是射不出来。医生问你:出来了没有?他问的是前列腺液。没有出来。他就一次一次地狠捅。你简直羞耻极了。可是你越是羞耻,越是有心理障碍,越是射不出来。你只能让自己去感受快感。一边羞耻地抵制着,一边又迎合着。你有过欲生不能、欲死也不能的感觉吗?
       李杜一愣,看王妃。王妃不服气叫:为什么死也不能,又没人拦你!是你自己不想死吧?
       是,是我不想死!老尿泡承认,病被治好了啊!又要指检,复查。想不做,但是病已经好容易治好了呀,所以好歹也是欢喜做了。忍受,做了,真好了。然后高高兴兴地享受活着的滋味,于是又犯了,说是因为性生活没节制。治病期间要戒,治愈后要节制。结了一次婚,人家知道你这样,跟你离了。就再没有人要跟你结婚了。没有人,就自己做吧,但是那样并不会让你有满足的感觉,反而觉得失落,就又会去做,反而做得多了。做多了又病。我的前半辈子都是这么折腾过来的。你说绝望吗,它又会好;你说它好了吗,它又会再犯。好容易管住自己了,不去想那档子事了,再也不做了。只在做指检时还会被刺激起来,不瞒你们说,我已经纯粹只有舒服了。但是这念头要不得,我过后马上把它掐了。病总算好了,但年龄也大了。却又来了个前列腺增生!还说,国外研究出来,青壮年时做得太少了,老了容易增生!哈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再治呗!导尿的痛就不用说了,有时想不如不撒这尿!电切、剜除手术,不能解决。最后是切除了算了,反正老了,也没什么用了。可是又外括约肌损伤,真性尿失禁!就成了这样了……
       那你现在还可以去死呀!王妃仍然道。
       老尿泡这下沉下了脸:我不死!我受了这么多罪,我为什么要死?我付出那么多苦,享受的那么少,我还没把本讨回来呢!
       那你就不要在这诉苦了!李杜也说。
       我不苦!老尿泡道,声调猛地抬高了。我尿有得排,我不苦!挂个尿袋怎么样?我照样吃,照样睡,照样玩,照样说笑,照样活,我活得蛮好!再苦也没有病苦。到你有病时就知道无病就是神仙了。倒是你,好端端的一个神仙不过,年纪轻轻,什么病没有,却要造病!
       李杜叫:我神仙?你知道什么?
       老尿泡道: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你四肢完好,你还能走,还能跑,还能跳窗,还能吃,还能睡,还有老婆,还有孩子,对了,孩子有后遗症,但这算什么?你看他,截肢;你再看他,胃癌;他,肾衰竭,要活就得透析,透析了才能活;你再到楼上去看看,中风半身不遂的比比皆是。你这算什么?对了,还有就是你没钱。我看你这样子,也不至于没钱到什么程度,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我看你是活得太滋润了!说白了,你是精神毛病!  李杜想:哈,这就是人们的逻辑。他们都把自杀者当作精神错乱,要不就应该赖活着。没有理由自己跟自己的生命为敌。所以有不少人赞成把强奸化成顺奸的,既可以免遭无谓的牺牲,又可以享受一下快感。那种被强奸后去自杀的人,恐怕也会被看做精神问题了。李杜觉得跟他们没法对话了。他索性嚷道:我就是精神病,你把我当精神病好了!
       你还嘴犟!老尿泡突然大声喝道,唾沫挂在嘴角上。精神病就该打!我这么大年纪,当你爹还不止了,我可以管教你!他叫大家:把他绑起来,看他还去死不去死!
       大家愣住了。老尿泡从来没有显示出这么大的魄力。大家平时只看见他癞皮狗一样地这里说笑,那里说笑的。他自己先过来要扳李杜的手臂,他的力气可真大,豁出全身力气殊死战斗似的。大家觉得老尿泡也过激了,李杜已经不再有什么危险举动,为什么要绑他?似乎他是在发泄,刚才那些回忆让他不平了。大家就劝老尿泡。老尿泡就是不松手。王妃尖叫着扑了过去,救丈夫。她叫: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个无赖,你这个老无赖!可是她也掰不开老尿泡。她于是反身出来,也攀上窗户,叫道:好,你拦!你拦得了吗?我也要去死!你拦得了吗?
       大家全愣住了。
       7
       医院害怕他们出事,快快把小多处理一下,敦促他们出院。
       因为护理孩子,他们不得不凑在一块。于是就又吵。小多就在吃饭时,夺过父亲的筷子给母亲夹菜,夺过母亲的汤匙给父亲舀汤。李杜对王妃口水沾过的汤匙没有感觉,王妃更是讨厌李杜筷子沾过的菜,两个人就齐声呵斥孩子。
       过后也觉得过分了。而且这似乎说明小多并没有后遗症。孩子照样很机灵的。这让他们感到宽慰,倒珍惜起来了,居然也觉得挺满足。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吧!李杜想。有一天,他忽然想去尝试一下老尿泡兜着尿袋的感觉。他也拿个塑料袋,装上水,扎了口子,挂在裆下。它居然不像想象的那么碍事。他做各种动作,它也并没有让他难受。他甚至有一次还装上了尿,仍然没太大感觉。他把它兜在裆下蹲了蹲,它柔韧地扁了扁,而自己的身体也像弹簧一样地收了收,把它含了进去。他站起,它又新生儿般地滚了出来。他惊奇自己身体的富有弹性,原来并没有什么是绝对受不了的。所以那么多人也都可以过下去,所以他们也会乐陶陶,结婚,生子……就像我当初那样。他猛地警惕了。于是就恶毒地拿老尿泡开涮,夸张地模仿老尿泡恶心的样子,竭力作践。王妃就啐他:你别笑人家了,你连他都打不过!
       李杜应:我打不过他,我死得过他!
       有一次带孩子去复检回来,李杜把孩子背上楼,背得气喘吁吁,回到家里靠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王妃就又骂:你有什么本事?背个孩子也这么勉强!王妃想起“坦克”背她过河的情形。她的心又裂了。
       李杜问王妃:你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王妃答:是。
       李杜又问:你就是忘不了他,是吗?
       王妃心里一跳。李杜这么了解她!她答:不,我已经恨死他了!我要变成女鬼去抓他!王妃说得咬牙切齿。
       李杜问:你真能变成女鬼吗?
       王妃答:能!
       李杜问:你这么肯定?
       王妃说:我就能肯定!我要让他后悔!
       李杜笑了。你都死了,你怎么知道死后的事?再说,他再后悔,你都死了,对你又有什么意义?
       王妃反问:那你为什么还写诗?
       李杜一愣。是啊,现世不要你的诗,你为什么还要写诗?如果只相信现世,那么你就没必要去写诗;如果因为不能感知就否认得到,那么人就只是动物,还有什么高贵可言?如果世界上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么这世界还有德性吗?他没想到王妃会那么问他。他惊讶地发现她是理解他的,而且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也许是因为都到了这种境地的缘故。李杜说:所以我也要死!
       小多在一旁玩出了声响。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又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目光询问彼此:那孩子怎么办?
       这个问题又被提出来了。但现在是冷静地提出来的。托付给谁?给李杜的哥哥?托付给谁孩子都受苦。孩子本来已经活得够苦的了!李杜数着:一个没有好的家庭背景的孩子,一个读书读得一塌糊涂的孩子,一个已经走上邪路的孩子,再加上没爹没妈……
       想到孩子将来会更苦,王妃哭了。其实小多还是蛮乖的,王妃说,他盗窃,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们做父母的太没本事。这世界上,我们都只能自己顾自己,自己都顾不来,哪里有本事顾别人?小多,王妃把孩子叫到跟前,说,是妈妈不好,妈妈没资格做你的妈妈了。妈妈没法顾你了,妈妈要走了!
       小多问:妈妈,你要去哪里?
       王妃道:妈妈要去很远的地方。
       小多问:去哪里?
       王妃道:天堂。
       小多问:爸爸也去吗?
       李杜说:爸爸也去。
       小多说:我也要去。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天堂!
       李杜跟王妃一愣,对视。他们从对方眼里看出肯定的回答来了。
       可是,孩子他知道去天堂是什么意思吗?他怎么会到了需要去死的地步呢?他本来是没必要活的,但我们父母把他生下来了。我们生他时,没有跟他商量。现在想起来,当初生小多,似乎只是因为想做爱。李杜觉得用安全套不爽,王妃也怕安全套摩擦了痛,而且射精时没有了那种滚烫的感觉,就没有用。生出小多来,完全是他们的不负责任。小多是给我们还债才来到这世界的,现在又要把他弄死,我们有什么权力擅自决定让他死?
       李杜摸着孩子的头,无限温柔地说:小多。跟爸爸说实话,你真的喜欢去天堂吗?
       小多问:那里好玩吗?
       你说呢?李杜反问。
       我不知道嘛!小多说。
       你不是已经去过了吗?李杜想这么说。但是他没有说。他怕引起孩子的恐惧,那毕竟是一次伤,有伤痛。他想起电视里曾经表演过死亡游戏。他就说:要不要试试好玩不好玩?
       好!小多应。
       李杜说:不用怕,很舒服的。就用手掐小多的脖子。起初小多觉得有点难受,挣扎。李杜说:很快就会舒服起来的,非常舒服非常舒服!小多被诱惑了,不再挣扎了,忍着,期待着爸爸说的那种情形到来。他果然听到了耳朵里有种奇怪的声响,是很空的那种,没有别的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进入了很幽深的洞,但是里面很亮。他感觉不到自己了……李杜手一松,他又感觉到了。他眨巴着眼睛回忆着梦里的情景,说:我去天堂了吗?
       李杜点头。
       小多说:我要去天堂!
       李杜心中窃喜,但是他嘴上说:还是别去了吧……
       小多嚷:不,我要去天堂!
       李杜自己感觉是无可奈何了,他摇摇头,好像平时小多不听话时那样。他瞅了王妃一眼.好像在说:你看,这孩子,没办法!
       小多机灵地又跑去央求他妈。妈,我要跟你们一起去天堂!他说。
       王妃眼里闪现着狂喜,让李杜不敢看。那不是正常的神情。李杜心中又没底了。他又把孩子拉过来,问:去天堂了,要是不好玩,那怎么办啊?
       小多说:不会不好玩的!
       李杜又说:万一呢?
       那就再回来!小多回答。
       李杜苦笑了。孩子什么也不懂。现在,他又后悔自己怎么去问这个问题了,简直是自找麻烦。王妃恨恨啐他:哎呀你这人真啰嗦!孩子已经说了嘛,还啰嗦什么呀!小多,要去天堂就要去死。王妃猛然说出“死”这个词来。
       那就去死!小多答。你想去死?对呀!小多点头。但他忽然又问:去死,疼不疼呀?
       王妃愣了。这倒是没有想到的问题。之前只知道去死,上吊也可以,撞汽车也可以。跳楼也可以,要到了被绳子窒息了、被车撞倒了、摔在地上了那刹那,才会产生痛和后悔吧,但那时已经晚了,也就死过去了。但是现在先把这问题提出来了,倒不好办了。死当然是会疼的,想想,生命就像越吹越大的气球,能量越来越大,要压破它,就越要用很大的残忍。所以身体健壮的死刑犯被处死时是会备受折磨的。所以过去行刑前,都要给死囚喝酒,让他沉迷下去。小多也曾有过昏迷的时候,为什么当时要把他救出来呢?他们现在非常后悔。
       现在,他们不得不想,怎样的死才能不痛。说是为了孩子,其实他们自己也怕疼。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痛就是给生命加的保险阀。因为怕痛,我们去保存自己,我们在死亡面前望而却步,我们的生命得以延续下去了。当然王妃和李杜当时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想:最好是沉迷着死去。吃安眠药!对,而且能够保证同步死。别的办法是难以做到的。
       他们于是去买安眠药了。但是药店不卖,说要医生处方单。王妃去找一个熟人开处方。熟人说:要自杀啊?王妃吓一跳,说:你说什么呀!我干吗要去自杀?
       熟人笑了:我看你也不像会去自杀。
       王妃想:是啊,现在谁还为爱自杀?早都活得世故了,感情早磨得粗糙了。
       孩子又聪明,老公又没下岗。对方又说。
       就是没本事。王妃笑道,为了让气氛显得正常些,她故意这么说。
       什么没本事?对方说,老牌大学毕业生,不比现在,大学毕业是垃圾。
       王妃想:也是。假如丈夫不写诗,也许是的。
       你又年轻……那熟人又说。
       我年轻?王妃应,你没看我这救生圈!
       她恶毒地说,把自己肚皮一捏,简直自虐地。那人说:那是富态,生活安逸了,发点胖,值得。
       也是一番道理。这是个深懂生活哲学的人。王妃想,跟他没什么好说。好在他不怀疑自己会去死,好歹给我开安眠药了。但是对方
       只给开两片。这两片当什么用?还不够填牙缝。对方说,不能多开,会违反规定的。磨破嘴皮也没用。你吃完了再给你开吧!他最后说。王妃无望了,甩下处方单走了,还啐了对方一句。这熟人关系不要也罢了,她不需要了。
       我就不相信这么严格!李杜说,贪赃枉法,胡作非为,这个世界什么罪恶没有发生,就这安眠药就会管得这么严?他们分头去找了。果然有一家私人小药店,不要医生处方单,而且可以整瓶卖。他们欣喜若狂,好像濒临死亡的人找到了神药。他们买了三瓶。李杜居然感激地对药店说:你们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他们却是相反着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李杜觉得很荒谬。
       8
       现在,只剩下把这些药吃下去了。然后,躺下,死。
       李杜忽然想到要做一件事:把母亲托付给哥哥。这段时间他太亢奋了,几次自杀,居然把母亲给忘了。母亲很老了,没几年的人了。李杜留一封信给哥哥,让他照顾母亲,对他的死,能瞒就瞒吧!当然他也对无法还哥哥的钱,表示歉意。
       写完信,他忽然又想,应该给这个世界留个遗言。对死去的人,人们往往有着乱七八糟的猜疑,或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概说好话。那都不是他的愿望。他要说明,自己不是被逼着去死的,而是自己选择去死的,更不是那种死到临头了还苟且偷生,逃跑着,哀求着,哭号着,耍赖着的人,最后还是被笼子里的鸡一样被逮着去死。这些蝇营狗苟的灵魂,到最后不会后悔吗?既然总要死。李杜说起上个世纪中期古巴革命后,被判死刑者可以提出最后的愿望,许多人选择了由自己向行刑队发出命令:开枪!
       我是为尊严而死的,活着是件屈辱的事,敢于结束自己的生命,是真正的勇者。李杜这么说,有点让自己青史留名的意味。
       怎么把遗言发表出去?他不是名作家,没有人要发表他的东西。他想到了网络,听说那里是随便都可以贴文章的地方。他不懂得上网,向一个诗友问了几个热门网站,找了家网吧,在网吧里一个小年轻的帮助下,把自己的遗言贴了上去。他遮遮掩掩,但小年轻也没有觉得什么,在网上,这样的玩笑太多了。
       他又在网上逛了好一会儿,他发现网络蛮好玩。
       晚饭时分,他回家了。刚到家门口,就听到里面王妃在尖叫。她又在骂孩子:你这孽债,还不快死!你这死崽……原来她跟孩子说待会儿要吃药,孩子一看这么多,就死活不答应。李杜觉得不该在最后的时刻这么对待孩子。他让孩子提出条件来,什么条件都满足他。孩子说,要吃肯德基。李杜说可以。到了这时候,还吃不起肯德基了?孩子又试探着说,还要给老师买金链条,当作告别礼物。李杜说:可以。
       我要两条!
       可以。
       三条……孩子得寸进尺,涎着脸。
       李杜也答应。
       我要让全班同学都眼红我!小多说。
       李杜笑了,孩子什么也不懂。
       孩子很高兴,父亲从来没有这么爽快过。这么多好事,全齐了,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他的话更多了。在肯德基,他很积极地出主意:爸爸妈妈,我们吃鸡桶套餐,合算!那么一大桶才五十五元,要不然一个鸡腿就要七元了,三个鸡腿就是……
       他精明地盘算着。李杜和王妃禁不住又想起他偷爆米花积卡片的事情来。李杜又想:如此对生有着设计的孩子,他真的愿意死吗?但遗言已经发出去了!他马上对自己说,已经不可能了!他用这个理由阻止住了自己。他感觉自己是身不由己,被推着滑向死亡。
       王妃则谩骂起孩子来。不这样,就无以抵制自己的柔弱,抹掉她心中对孩子的真爱。真感情总是在常态下静静伫立,默默流淌着的。她要在疯狂状态下把它搅浑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对孩子说:好,全依你,我们吃完回家!
       回到家,他们打开了药瓶,李杜给孩子拿药,王妃就去给孩子倒水。小多很满足,说到做到,就吃了。孩子吃一片,王妃就问:没事吧?孩子摇头。又吃了一片,王妃又问:没事吧?孩子要说话,把药片卡在嘴里没吞下,就叫苦。王妃赶忙再给他一口水。下一次,等孩子吞下水后,她又问:真的没事?孩子一动咽喉,水呛了,咳嗽起来。李杜说:不要打岔吧,孩子吃药,噎了。
       王妃闭嘴了。孩子终于把药吃完了,她忽然扑上去,搂住孩子狂吻。孩子嗷嗷大叫了起来。挣脱出来,孩子的脸已经被她亲得青一块紫一块。
       把孩子哄上床睡,夫妻两人一直不肯离开。看着孩子睡下去,他们感觉孩子像飘起的风筝,越飘越远了,无法控制,那绳要断了。他们要去推醒儿子,他们同时伸出了手。他们的手拽在了一起。她看他,他也看她,都冷静下来,把手收回去了。
       现在,剩下他们自己解决自己了。万里长征走到了最后一步,无比的疲乏,但又微微有着兴奋。他为她拿好了药,也为自己准备了一份。她为自己倒了杯水,也为他倒了杯水。两个人相敬如宾,像国王和王后那样,那样亲近,又那样冷漠。
       灯关了。夜很静,他们能听到彼此喉咙的声音……
       9
       ……李杜望见天花板上有个蜘蛛网,上面有只蜘蛛。它会动。他感到奇怪,它怎么会动呢?这样一想,他发现自己是醒着的。他怪异地看周围,看到了王妃。他霍地坐了起来。难道自己看到了鬼?
       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桌子、椅子、桌上的钟和笔筒、挂衣架、王妃的怪怪的香水味道,还有被子的油腻味。可是,这一切都已经跟他没关系了呀!他蓦地感到可怕。就好像灾难般的高考已经过去了,突然又被抓回来重考。
       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唱歌,是儿子!他唱得五音不全,但是很高亢。他几乎晕倒。他明白了。那安眠药出问题了。这时他又听到了电话铃声。
       他望着电话,躲避着。他不想去接,他不想接受这个现实。电话铃把王妃吵醒了。她看到他,猛地跳下了床,惊骇地望望他,又望望电话。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她记起自己刚才已经走到了天堂的门口了。她一路上还一直提心吊胆,会不会杀出个程咬金?会不会被拉回来?但是一切是那么顺利。她简直惊喜自己运气这么好,从没有这么好过。她甚至还回头望了望人间,生出几丝悲悯来。眼看着天门打开了,她却掉了下来。
       一路上她还留心有没有痛。但是不痛。敢情没有痛,就是不真实的。不痛是不可能的,梦中才不会痛。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怕痛?因为怕痛才去选择安眠药的。
       小多跑进来了,问父母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把电话接了,自己跟对方大讲了起来。他说:我刚去天堂了!
       对方问:天堂?天堂好玩吗?
       小多答:一点也不好玩!也有老师逮着要你做作业。爸爸骗我!
       李杜猛地感觉烦躁。这样一感觉,人也全醒了。他喝令小多把电话给他。是一个诗友打来的。诗友早上看了网上的帖子,将信将疑,打来了电话。我就知道是假的!现在诗友说,哈哈笑了起来。
       李杜说:不是,是真的!
       对方说:得了吧!难道现在是鬼魂在跟我
       说话?这时代还有几个海子?不过,还真有人在惊呼又出了个海子了!你上网去看看吧!你出名了,你还真出名了,真成功!比央视《欢乐英雄》上的“挑战极限真人秀”还成功!这是你最好的作品,它的影响力已经冲出了诗界文学界……对啦,我给你网址,你自己去看吧!
       李杜记下网址,立刻跑到了最近的一家网吧,打开网站。他看到了那个帖子:
       [蚂蚁]:又一个诗人自杀了!又出了个海子!
       他心里一阵温暖。他蓦然想:假如我真的死去了,就感觉不到这温暖了!他继续看下去:
       [王漾]:中国作家自杀的太少了,所以出不了伟大作品!
       [宁波少帅]:鲁迅先生说过:她用她的死,使苟活者失去了重量!
       [diandaozhongsheng]:这不是鲁迅说的,瞎掰!
       [文学先疯]:中国作家自杀的太少,在太少的自杀者中,也几乎是诗人。小说家哪里去了?他们编故事去了。
       [Worm]:请哪位朋友介绍介绍诗人李杜!我们视线低矮,对高处往往视而不见。
       [耻]:我怀疑!因为我曾经试过。当然如果真有此事,我愿向死者谢罪!
       李杜肩膀一缩,害怕说话的人看到了他。还有一个叫“小说家陈希我”的帖子:
       要说试过,我讲我自己的经历吧!2005年初,某个事件几乎把我击垮了。一天。我从我所在的福建师大图书馆最高层往下望,我蓦然觉到了吸力,死像旋涡一样要把我吸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脚登上了唯一可登的栅栏横杠,我的身体一半在栅栏上了。只消向外倾,我就可以翻下去。可是我的身体一向外倾到一定程度,就被扳了回来。又倾,又被扳了回来。好像身体里装着平衡的水,不,简直是古代的欹器,满了倾覆,倾覆了又满,满了又倾覆……我又进攻性地向外撞,嗯——呀又反弹了回来,像撞上了橡皮墙。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对我说:小子哎,回去吧,我现在不收你!可是我身边没有人。这楼层的借书室全关门了,一个人也没有。我回到了家,浑身冷透了,湿透了,躺床上几天起不来。你可以战胜得了活,但你战胜不了死。我只能在写作中战胜死,让一个叫李杜的诗人和一个王妃的情种去死。
       李杜一愣,恍惚了。我死了吗?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