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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散文征文]老妈烟史
作者:素 素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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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由于发生了SAILS,这个五一我没有回乡下看老妈。按以前的惯例,过了春节,我还应该回去过五一,许多年都这样。可是这几个月,城里人一直生活在SARS的阴影下。车站、码头和机场看不到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百货公司、自由市场乃至大街上也没有过去那种熙熙攘攘,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像空盒子一样在城市里徒劳地穿行。这个世界最扎眼的风景就是口罩,因为人少影稀,那雪白的小方块便像探照灯一样,远远地就射过来。这个五一,我和女儿在城里过了有史以来最郁闷的一个节。
       五月最后一天是个星期六,在瓦房店工作的小弟一大早就开车到大连接我,他说现在可以回乡下了,没有人在村口堵着不让进了,我和女儿便上了车。
       我发现,几个月不见,老妈像交了一个人,不但瘦了,神情里还有一种病态的倦怠。我说,妈,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老妈说,没什么,就是肚子疼,一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我问她疼多长时间了,她说疼了两个月。我明白了,这正是SARS最猖獗的两个月,老妈肚子疼,虽然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她身体怎么样,可她没有吱声。记得,有一股辛酸在我的心底浪一样翻卷了过去。
       我和小弟立刻决定拉老妈去大连看病。老妈执拗地说,大连太远,要去就去瓦房店。好在小弟在瓦房店医院里有熟人,也不管什么大周日了,到了瓦房店就把当大夫的朋友从家里拽到医院,然后一路绿灯地领着老妈做检查。一做B超,我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团状的影子。医生手上的仪器在那个地方照了足有五分钟,最后用笔在单子上写出了影子的直径和大小。此时此刻,我不是从医生的脸色上看出了危险,而是凭自己的感觉看见了危险。我突然觉得,我和老妈不是三个月没见面,而是有一个世纪没见面了,那团黑色的影子就是在这三个月乘虚而入,强盗一样偷袭了老妈的身体。尽管我对老妈在感情深处有一种说不清的距离,可当我知道有危险降临到老妈头上,我立刻就想象黄继光那样,挺身为老妈去堵那个枪眼。
       老妈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看样子是想听清楚医生说了些什么。有经验的医生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屏幕上看,在纸上写。这个气氛肯定让老妈有一点警觉,当医生叫她起来,她就起来了,还像以前一样,绝不让人搀扶,说,没我的事了吧?那我出去抽烟啦。于是就叫小弟陪她去走廊上抽烟。医生的话只有我来听了。医生说,子宫里肯定有个东西,像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还是小心一点好,建议再做个CT查查。我就把B超单子揣在口袋里,从B超室出来了。只见老妈和小弟并肩站在走廊上,两个人都在自顾自地抽烟。老妈面无表情,两只眼睛苍茫地望着窗外。我女儿非常熟悉姥姥的这副姿态,她曾经在一篇作文里这样写道:
       虽然所有的儿女都孝顺姥姥,可我看得出来,姥姥她很孤单,也很寂寞。孤单和寂寞是两个意思,孤单是在外表,姥姥身边没有做伴的人,因为姥爷在许多年前就去世了。寂寞是在心里,姥姥一定有许多委屈,许多烦恼,可她不想说,也没有人说。所以姥姥的表情很淡漠,总像在想事。
       姥姥告诉我说,她不肯跟我妈或我小舅住到城里去,是因为她不喜欢城里的床,坐在床上不能抽烟。她喜欢乡下的火炕,坐在火炕上可以抽烟。姥姥抽烟的姿势十分酷,那支烟卷在她嘴里吸的时候,她好像很迷醉,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连嘴角四周的皱纹都朝着一个方向高耸去了,直到吸不动了,那肌肉才肯一点点放松,回到原来的位置。姥姥紧接着就再吸下一口,还是这个样子,肌肉耸起来,再松下去,反反复复,直到把一支烟抽完。
       抽烟的时候,姥姥的眼睛总是透过窗子向院外看去。院外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值得她看,她却一直能从早上看到傍晚。后来我知道了,姥姥不是在看,而是在思考,她是一个寂寞的思想家。
       这里写的是老妈的日常状态。老妈在日常里的确就是这个样子,孤独而深刻,嘴里总是叼着烟,脑子里积攒了不知多少条重要的深思熟虑的见解,家里来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就是老妈发表这些见解的时候。尽管老妈很想把她的见解快一点说出去,可她总是先耐心地让来说话的那个人唠叨完,等周围的气氛安静下来之后,她再说。老妈的嘴不像一般的乡下女人那么碎,她只简单地说几句,那几句就是格言一级的。别人说话,说的是过程,老妈却是把过程给浓缩了,或省略了,说的只是她每天坐在炕上思考的结果。所以,村里的人都爱听老妈说话。在他们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事,在老妈嘴里却一句话就说破了,而且,老妈说的,往往就是真理。现在不同了。老妈一定是感觉遇到了她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所以,她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小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话也不会说了。我咳了一声说,妈,B超看不清楚,医生让咱们再拍个CT。老妈回过头,掐了烟说,既然来医院了,就听医生的吧。老妈的语调明显地降了下来,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顺从和迷茫。
       CT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说不是在子宫,而是在卵巢,需要马上做手术。这话让老妈听见了,声调立刻高了八度。手术?我身上一辈子也没挨过刀,死就死吧,我可不做什么手术!可她夹着烟的手指,却在微微地颤抖。这一次,我没有跟小弟商量,也不管老妈愿不愿意,自己做了一回主,坚决让老妈跟我到大连住院手术。老妈眼神诧异地看了看我,无奈地平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想通了,说,好吧,就听你一回,去大连手术,可我得先回家一趟,拿衣裳,拿烟。
       老妈除了爱抽烟,就是爱穿戴。老妈身上的衣裳再旧,也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板板正正。老妈做了新衣裳,总是先留着过年穿,过节穿,出门穿,直到穿旧了,最后再在素常日子里穿。老妈的手头要是有了点钱,不舍得买吃的,却舍得买穿的。老妈常说,东西吃了,香香嘴,臭臭腚,谁看见了?衣裳穿得不像样,可是丢三辈子人,上丢爹妈的脸,下丢儿女的脸,外加上自己的脸。人哪,什么最值钱?就这张脸最值钱!老妈已经是快八十的人了,腰也弓,背也驼,可每次回乡下之前,问她想让我买点什么,她就会说,不要吃的。买件妈能穿的吧。所以,在乡下,老妈一直是个穿得最讲究、最体面的老太太。老妈知道,乡下地方太小,穿衣裳也没有多少人看,因此就特别在意出门的打扮,每次不管出远门近门,只要是出门,不但身上要穿戴得像样,包里还要带上几套漂亮的衣裳。住院当然也是出门,除了拿抽的,也得拿够了穿的。
       为老妈手术主刀的是一位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女博士,这是我托了很多层关系找到的妇科手术专家。医科大学附属一院的床位向来紧张,即使是SARS了,该上医院还得上。我原想给老妈要个单间,可整个病房就一个单间,正有人住着,老妈只好住进了六人间大病房。我以为老妈会不高兴,没想到她住下来不久就与病友们混熟了。老妈就像坐在自家的炕上,仿佛家里来了说话的人,忍不住就进入了角色,不管病友们说什么事,她听完了,一定要把她这个乡下老太太的真知灼见说给人听。我想,病友们一定以为自己遇见了大观园里的刘姥姥,不知是真的爱听老妈说话,还是善意地逗老妈高兴,每个人都作出十
       分想听的样子。这可鼓励了老妈,她把乡下土得掉渣的故事,主要是她对那些故事的分析和评判,用她惯用的语言方式说给病友们听,而且一边说话,一边抽烟,好像她不是从那个乡下来的,她是乡下的旁观者。我知道,老妈之所以在病房里表现出超常的活跃,一是不想让城里人瞧不起,二是为了给自己减压。
       得这个病,让老妈感到无比地羞涩和自卑。记得那天在瓦房店医院的走廊里,老妈就曾小声地跟我嘀咕,唉,得什么病都能说出口,就得这个病说不出口,你妈要了一辈子强,到底也没要过去!自住进大连的医院,由于女博士翻来覆去地给她做检查,一次次地让老妈脱裤子,更是大伤了她的自尊。就听她在里面一边脱裤子一边小声地骂自己不嫌害臊,老不要脸。我站在检查室门外,难过得直流泪。
       在老妈入院的前三天,医院先后有好几个部门来做例行的登记,做登记的人来一拨儿,就要问一次老妈从哪里来,电话和家庭住址怎么写。村里有没有人发烧,知不知道现在有个病叫SARS。病房只有老妈是新来的患者,每次就问老妈一个人。有一天,老妈终于被问得不耐烦了,朝人吼着说,你们怎么直来问?告诉你们,就准问我这一次,再问,我就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吓死你们!老妈这句气话,把全屋子的病友都逗得笑岔了气,连那个来登记的人也笑出了眼泪,连连说,这个老太太,真有性格。
       自打住进病房,老妈的烟抽得更不加节制。一天早上,女博士进来查房,发现老妈正在抽烟,立刻变了脸色,回头对我说,她不知道病人抽这么重的烟,而且有这么长的烟史,意思是这会让手术变得复杂而且危险。老妈在旁边抢话说,我抽了一辈子烟也没抽出事,会有什么危险?女博士严肃地说,大娘,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吸烟了,否则我不给您做手术。女博士这句话却并没有把老妈吓住,老妈说,好啊,我巴不得不手术。你要能给我开个出院证明,我立马就走家!女博士大概没遇到过这么难对付的患者,只好改用缓和的口气说,大娘,您就这么喜欢烟吗?为了您手术成功,配合一下,停几天再抽不行吗?老妈吃软不怕硬,说,你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吗?可女博士一走,老妈就像一个阳奉阴违的调皮孩子。马上掏出火机点上一根。只是那根烟还没抽上几口,就被小护士给看见了,小护士非让老妈把烟掐了不可,并说这是主任叫她这么做的。老妈没辙了,只好把烟和火机都装进床头柜的抽屉里。
       这样的平静约有大半天,傍晚的时候。老妈的烟瘾就上来了。老妈想抽,却又不敢抽,心情一时烦躁起来,看什么都不顺眼。她不敢朝小护士发火,就拿我是问,问我为什么不在瓦房店手术,非要上大连手术?你看这个医院这些穷妖道,烟也不让抽,烟走上身,跟下身有什么关系?老妈本来跟病友们相处得很好,却叫烟折磨得失去了控制,居然对病友们大吵大嚷,说三号床的半导体音量太响,五号床白天睡觉打呼噜声太大,吓得大家都哑巴悄悄的了。最后,老妈把小护士也闹得吃不消了,小护士只好说,大娘,你要是实在难受,那您就抽吧,不过一定要少抽,一定不要咳嗽,做手术的时候如果你咳嗽,伤口就缝不上,手术以后如果你咳嗽,伤口就容易挣开。老妈说,好姑娘,你别吓唬我了,我听你的。一定少抽。于是,老妈就像获了大赦的囚犯一样,急不可待地拉开了抽屉,点上一根烟,享受地猛吸了几口。看来老妈还是把护士的话听进去了,一次只拿出一根烟,一根烟分四次抽完,一个上午只抽了两根。这是她抽烟史上最低的纪录。另外,她再也不对病友们发火了,像得到了满足的小孩子,整天都有说有笑的。到要抽烟的时候,便像个小偷,一边躲着女博士的眼睛,一边抽这两根救命似的烟。
       二
       关东风俗里有“三大怪”:窗户纸贴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老妈抽烟,却与风俗没有关系。她抽烟不是在做姑娘的时候,而是在嫁给我老爹之后。她也不是因为喜欢抽,而是因为怨恨,因为孤独,才抽。
       老妈是1926年生人,属虎。自23岁那年开始抽烟,如今烟龄已超过半个多世纪。老妈总说,她是一根老烟袋,而不说她是一个烟鬼。在老妈看来,烟鬼有骂人的意思,是抽不起了还要抽,下三烂,滚刀肉,这种人就叫活得没皮没脸,掉架儿。老烟袋则显得有身份有资历,是摆着谱儿地抽,从容自在地抽,底气足,有尊严,有人样子。既然老妈自称是老烟袋,我们便谁也不敢让老妈戒烟,谁让她戒,她肯定就骂谁,说不定还打谁。老妈常说,我能戒饭也不能戒烟,烟是个营生,把烟戒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时候,我听不懂这句话,后来明白了,在老妈这一生中,烟其实是她的男人。因为老爹一直在外面,家里除了孩子,只有烟是她的伴,只有烟可以随叫随到。烟已经是她日子里的支撑,烟其实也让她活得像男人一样强大而粗糙。
       很早就听老妈说,她嫁给老爹,是我姥爷撮合的。我姥爷是个皮匠,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腿,蓄一副山羊胡子,穿一身黑布衣裤,腰问扎一条羊皮围裙,头上戴一顶黄色毡帽,脚下蹬一双冬棉夏单的靰鞡,走南闯北,说话做事很有些江湖气。那时候,东北荒凉,东北野兽也多,东北的男人女人在冬天里都穿得像夹皮沟里的常猎户和小常宝,所以,我姥爷的皮匠生意一直不错,出去转一圈儿,就能收不少皮子回家。我姥爷实际上就是乡村的小手工业者,他和我姥姥一共生了七个女儿,老妈是七仙女里的老大。记得老妈说,小时候,她和妹妹们经常给我姥爷当帮手,家里有好几口泡皮子的大笨缸,到处都是火碱味儿,到处都晾着熟好的皮子。我姥爷不抽烟,却爱喝酒,酒足饭饱之后,手里握着一把刮皮刀,咯吱咯吱地刮到深夜。一批皮子熟好了,我姥爷就要出去转一圈儿,给人家送皮子,收钱,再收新的皮子。老妈说,我姥爷因为熟皮子而认识了我爷,两个人自此就有了交情。我爷家所在的村子距我姥爷住的村子十八里,以后我姥爷即使不收皮子送皮子,只要路过我爷家,一定进门坐坐,我爷则一定要留我姥爷喝顿酒再走。我爷家当时在村里算是一个大户,有几百亩地,养了好几个长工和有好多挂大车,还开了一座砖窑。我爷本人又当着甲长,属于乡绅之类的人物。我姥爷在长年的南跑北奔中认了一个理儿,一定要把闺女嫁到大户人家,不能让他的闺女吃苦受穷。于是在老妈八岁那年,我姥爷和我爷一边喝酒,一边把老妈许给了与她同庚的老爹,一对小儿女就这样被订了终身。
       老妈小名叫香子,年轻时是个古典美人。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杨柳细腰。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有一次她和邻家伙伴莲英到镇上买绣花线,两个姑娘在街口碰见了一个日本宪兵,那个日本宪兵看上去不像电影里描写得那么凶狠,他只是眼珠子一转,把老妈给盯上了。第二天,甲长就跑来告诉我姥爷,日本宪兵限三天之内把他看好的花姑娘送到镇上。尽管老妈压根就不想嫁给从未见过面的老爹,大事临头,被逼无奈,也只好听从我姥爷的摆布。我姥爷毕竟见过世面,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连夜雇了一顶花轿,借
       了一身嫁衣,不吹不打,就在一个大月黑头子里把老妈抬进了十八里外老爹的洞房。这事儿现在听起来就像谁胡编乱造的一个瞎话,可却是真有其事。老妈当年就有那么溧亮,就有那么出众,只差一点儿就让日本宪兵给抢走了。所以。应该说危急时刻还是我老爹拯救了她。
       当初老妈一定是领老爹的情了,新婚的老妈与老爹一定也过得非常地甜美和胶着。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便让老妈恨死了老爹。老妈曾对我说,你爹一辈子都是个自私的人。这话的确是有一定道理。斗争(即土改)那年,我家成了村里最大的被斗户。前一天晚上,男人们听说明天就要来斗争我家,老爹竟然扔下老妈和两岁的我姐不管,跟着我大伯和我老叔逃跑了。彼时,我爷已经病故,我奶是当家奶奶,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女人和孩子。老妈怀里抱着两岁的我姐,肚子里装着八个月的我二姐,老爹却在这个时候没良心地逃跑了。那天夜里,孤独而恐惧的老妈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我爷,我爷什么也没说,只交给她一串大蒜。老妈醒后,自己寻思了半天,终于破解出其中的意思,因为我姥爷的关系,我爷原本就十分偏护我老妈,他一定是不放心了,就托个梦叫她跑了散了吧。蒜,在我家那地方念“散”。于是老妈马上就爬了起来,把她婚后赶做的二十三件从没上过身的旗袍大褂统统装在一个大包裹里,然后藏在西厢房的碾盘底下。因为逃跑不敢戴首饰,老妈又把金银首饰都摘下来,放进一双黑皮鞋的鞋壳里,再用纸把皮鞋糊在炕脚放针线盒的墙洞里。趁着天还没亮,老妈挺着大肚子,抱起熟睡的我姐,往北大壕的野地里跑去。斗争那年冬天的雪据说有三四尺厚,走出一步,雪便埋在腰处。那次出逃的终点是我姥爷家,老妈一回到娘家就倒下了,三天后,老妈肚子里的二姐早产,生下两天就死了。当老妈后来拖着我姐回到自家,家里的东西已经被分光拿光,她藏在碾盘底下的旗袍大褂,糊在墙洞里的首饰皮鞋,也不见了踪影。老妈没见过来斗争的人,她恨只恨我那年轻的老爹,在紧要关头居然扔下她不管。这件事日后就成了老妈埋怨老爹的话把儿,老妈每提起来,就对老爹说,你说我这辈子要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斗争过后,家里男人女人都出去要饭。老爹却闭门不出,他受不了别人的眼色,他是一个面子矮而且胆子小的男人,性格比女人还要脆弱。可当听说辽沈战役要开打了,县上来村里征兵,而且不论什么成分,谁去当都行,老爹竟不怕上战场挨枪子,背着老妈私自报上了名。第二天,新兵就要上县里集中了,老爹在头天晚上睡觉前才小小心心地告诉老妈,可以想见老妈听后是什么心情。记得,老妈始终没对我讲分别的那一夜,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亲密的话,只说看老爹睡着了,她就下地烧开了一壶水,想往老爹的腿上浇,叫他天亮了走不成,可老妈就是狠不下心来,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天亮了,她反倒拿这壶水给老爹煮了几个路上吃的鸡蛋。老妈说,你说我贱不贱?硬是没浇他。还有,老爹临走的时候,老妈送他到院墙外那棵家枣树下,树上正好有个喜鹊在叫,老爹马上就现出原形了,他脆弱地抬起了头,泪眼模糊地望了望喜鹊,对老妈说,以后你听见它叫了。不是我人回来了,就是我的信儿到了。老爹念过私塾,字也写得好,还有一点点文人气质。可老妈当时正为没把那壶热水浇到老爹腿上恨自己呢,根本就没解他这个风情。过了几天,有人把老爹换下的黑棉袍捎回来了,老妈看着就气,竟用剪子把它铰碎了,眼不见为净。
       老爹一走,老妈就开始学抽烟。那是1948年春天,老妈还年轻,刚刚二十三岁,因为怨恨,因为孤独,也因为想念,老妈抽上烟了。先头只是晚上抽,她不想让我大伯和我老叔给看见。后来抽得时间长了也就不在乎了,敢于当着众人拿到桌面上抽。我大伯和我老叔当然明白老妈为什么抽烟,所以也没有人敢说她的闲话。老妈却对我说,他们那个嘴不是不想说,他们是怕说火了我,怕我就劲儿带你姐跑回你姥姥家,怕你爹回来跟他们要人。
       老妈就是这样被老爹当兵离家逼成了一个抽烟的女人。
       三
       老妈手上的烟,因时间的推移而发生着变化。开始抽的是长杆儿烟袋,后来抽的是手卷的旱烟,再后来抽的是盒装的纸烟。我至今仍记得老妈抽长烟袋的模样。那是冬天里留下的印象:在我家的炕上,总有两样东西摆着,一个铜制的火盆,一个木制的烟笸箩。火盆在冬天除了用来烤手取暖,还可以用来点烟。老妈的烟袋锅是铜的,烟袋嘴是玉的,烟袋杆儿则是黑色带暗花纹的乌木。听老妈说,这个长杆儿烟袋很有来历,它是老妈的小姑姑送的礼物。当年,我姥爷不但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大户,还把他最小的妹妹嫁给了大户,只是小妹妹给人家做的是偏房。斗争的时候,当家的被打死了,正房也跟着上吊了,她这个偏房不但当时没挨过打,后来也没挨过饿,因为她提早在外面给自己藏了些私房。她给老妈的这根玉嘴长烟袋,当然就是私房里的东西。所以,老妈自从会抽烟那天起,这根玉嘴长烟袋就走着坐着都不离手,上别人家串门,也始终带在身上,冬天装在袖口里,夏天就当拐棍儿似的拄着。这根玉嘴长烟袋,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更多的时候,老妈是坐在自家的炕上抽烟。每抽一袋烟,老妈总是先把烟袋锅伸进烟笸箩里熟练地装满,然后用手指压一压实,再把玉烟嘴叼住,把烟袋锅插进火盆里,赶忙地吸几口,一袋烟就点着了。抽上了烟,老妈便悠闲地坐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擎着长长的烟袋杆儿,一口一口慢慢地吸着,吐着。当烟袋锅里的烟要灭了,抽起来费劲了,她才把烟袋锅朝下一翻,在火盆沿儿将烟灰磕干净。接着,再装下一袋烟。乡村人冬天格外爱串门,我家的炕上总是坐满了来串闲门唠闲嗑的人,不管男女,他们一律都自己带着烟袋,进了门就脱鞋上炕,盘腿坐着。男人女人都会盘腿,而且坐一上午腿也不疼,他们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烟上,来串门好像就是为了聚在一起抽烟,抽烟甚至于比唠嗑还重要。抽烟也不用主人劝,自己动手,装烟,抽烟,磕烟灰儿,全体就这么一套活儿。老妈曾经为抽烟人辩护说。上别人家,只有抽烟能这样随意,不用叫不用让,拿起人家的烟就可以抽,吃饭谁能这样?叫吃也没人好意思吃。所以,烟是个好东西,谁跟谁不用见外。
       老妈当初抽的烟,都是自家种的旱烟,老妈叫它老鞑子烟。其实就是土生土长的关东烟。烟种子在开春的时候畦在园子里,出了苗,就叫它烟栽子。到了栽烟季节,从畦子里把烟栽子一棵一棵带泥挖出来,栽在松好土备好垅的烟地里。我家西院墙外有一块自留地,这是老妈专门留给自己栽烟的地方。往地里栽烟的活儿一向是老妈自己干,她有许多年栽烟的经验,知道疏密深浅。栽完了烟,老妈就把烟地的活儿交给我了。看见地里的杂草欺烟苗了,我就要给烟地锄草,烟棵长高后出水杈子了,我就要给烟棵打水杈子。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上烟的时候,也是水叉子疯长的时候,我常常是一个人顶着毒日头在烟地里忙乎,胳膊让烟叶子划破了,烟叶子汁把皮肤刺激得火烧火燎的,打水杈子散发出的辣
       气冲得我直流眼泪。到了三伏天,烟叶子老了,就该收了,老妈叫我拿着大扁筐去劈烟叶子。劈下的烟叶子在院子里堆成了山,傍晚,老妈和我便坐在院子里,一片一片地往草绳子上穿,穿好了一帘,就在院子里的篱笆上挂一帘,明天让它晒太阳。烟帘子总是早上挂出来,晚上收回去,收烟帘子活儿当然也是我的。有时候,我正在山上拔蒿子,看天上云彩厚了,雷响了,我马上就得飞快地往家跑,去收晒在院子里的烟帘子。我之所以这么累,是因为老爹转业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县上工作。老妈一直拒绝跟老爹进城,即使老爹把二节楼的房子给收拾好了老妈也不去,使性子似的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坚守在乡下过日子。老妈像死了一个心,像已经习惯了过那种没有男人的日子。
       因为家里没有男人,老妈每天晚饭做得就比别人家早,她让我们早早地吃了饭,早早地关上鸡窝鸭舍的门,天不黑就带领我们上炕睡觉,说早点上炕就省了灯油钱。这么早就躺下自然是谁也睡不着,我们就叫老妈说瞎话听。老妈睡在炕头,排下来是小弟大弟和我。彼时,我姐早已出嫁,老妈眼前就我们仨了。老妈每天晚上把我们赶上炕睡下之后,便给自己点上一袋烟。她总是侧身朝着我们,像领袖朝着大众,将长长的玉嘴烟袋杆放在炕沿上,抽一口,烟袋锅一明,吐一口,烟袋锅一灭。我睡在炕梢儿,最喜欢看炕头那只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喜欢在那种忽明忽暗的烟火里想心事。老妈默默地抽完了这一袋烟,见我们还不睡,这才开始说瞎话给我们听。老妈的瞎话大多是狼虫虎豹和大马猴子的故事。每晚都是这样,绝不是什么文学启蒙,只是为了吓唬我们,让我们快点儿闭上眼睛睡觉。可是我们往往是更来了精神,大弟学老虎的叫声吓小弟,小弟学大蟒的样子缠大弟,兄弟两个掀开被窝滚成一团。我呢,看眼儿不怕乱子大,坐起来乐得拍巴掌。这时老妈就火了,她把长长的烟袋杆儿伸过来,用烫人的烟袋锅子挨个儿敲我们的小脑壳。这一下,我们就全老实了,大弟小弟很快打起了小呼噜,只有我说什么也睡不着。我老在想那条大蟒蛇,想它的身体慢慢地把茅草分开,又慢慢地朝着我爬过来了。即使后来我终于睡着了,它也会爬进我的梦里,把我从睡梦中吓醒。老妈关于蟒蛇的瞎话在我身体里仿佛种下了一个病根子,我绝对得了蟒蛇恐惧症,因为后来已经发展到对所有长溜溜的东西都不能忍受,看一条绳子或看一列火车,也会吓得浑身发抖。直到现在,女儿因为我有这个毛病,看见书里有蛇,就会把那一页折上或撕掉,看见电视或电影里出现蛇,她就会用手把我的脸挡住。而在她小的时候,要是对我的训斥不高兴了,她就会用一个小手指在我的背上做爬行状,直吓得我大呼小叫满屋子乱跑。这就是在那些漫长而孤独的夜晚,老妈抽烟说瞎话留给我的特殊纪念。
       四
       我在前面说过,老妈一直怨恨着老爹。老爹在家里是一个影子,一个符号,每月来家送一次饷钱,干一天活儿,然后就筋疲力尽地走了。老爹在省劳改支队做管教工作,单位在瓦房店。瓦房店是复县县城所在地,距我家七十二里地,虽有一条大官道相通,却全是丘陵起伏的上坡路和下坡路。老爹当年的交通工具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每个月末的星期六晚上,老爹下了班就骑着车往家赶,赶回家就已经快半夜了,所以他总得叫门。我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老妈在等着老爹敲窗户。第二天早上,看见饭桌上有白馒头,我们就知道老爹昨晚回来了,立刻欢呼着扑过去抢白馒头吃。因为老爹一大早就起来干老妈留给他的活儿,直到桌上的饭摆好了,老妈到院子里叫老爹回家,我们才看见这个大汗淋漓的男人。
       老爹个子不高,皮肤白净,厚嘴唇,小眼睛,很光亮的额头。他平素总是紧抿着嘴唇,很少说话,一副冰冷严肃的面孔。这可能跟他所从事的工作有关,他整天和犯人打交道,必须板着脸,所以就有了紧抿嘴唇的习惯。其实老爹是一个面硬心软的男人,神情忧郁,少言寡语,特别爱流眼泪,一听人唱国际歌,一看见升红旗,他就会热泪盈眶。老妈曾经说,在我们姐弟四个里,就属我能写,爱哭,多愁善感,最像老爹。第一次看见老爹流泪是在我姐出嫁那天,老妈里里外外地招呼着人,招呼着车,老爹却只管抱着小弟在街上东走西走。送亲马车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老妈到处找老爹却半天不见他人影儿。老妈就叫我出去找,我跑到了河边,看见老爹一个人抱着小弟,正躲在大柳树后面流眼泪。与老爹相反,老妈是一个绝不轻易流泪的女人。她讥笑老爹说,一个大老爷们动不动就淌眼泪,真没出息!老妈嘴巴厉害,老爹知道说不过她,也就从不反驳,一切都依着老妈。所以在我的记忆里,老爹跟老妈从未红过脸,也没打过架,都是老妈一个人对他吵吵巴火的。
       老妈嘴上说老爹不好,可我能看得出来,每当老爹回家,家里的气氛就比平时快乐几百倍。老妈平常日子过得十分节省,好东西不是留着客人来了吃,就是留着老爹回来吃。我们都盼着老爹回家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日子就是家里改善伙食的日子。老爹回家的晚上,老妈比过去更早地就让我们上炕睡觉,她好和老爹钻进一个被窝里亲热。这是老妈难得露出温存的夜晚。只有这个晚上,老妈忘记了抽烟。
       老爹虽在城里工作,好东西却从舍不得自己吃,他把细粮票全都攒着,回家送饷钱的时候,好给我们买馒头。老爹的自行车上总是挂着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包,每次回家,手提包都撑得鼓鼓的,里头装的全是白面馒头。为此,老爹那只黑色的手提包在我们眼里就是瞎话里的金盆,要什么有什么。可是,我发现老爹每次离家回城的时候,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那只黑色手提包却是空空的。我突然问觉得老爹可怜,他的心那么细,老妈的心却那么粗,老爹每次拿着空包走,会不会因为老妈对他的忽略而流泪呢?我虽然没有看见老爹流泪,却对老妈的没心没肺十分不满。我不明白,家里有现成的地瓜、苹果、花生、大枣,老爹又最爱吃这一口,老妈为什么就想不到给老爹装点带回去呢?所以,以后这事就由我来做,家里有什么,我就给老爹装什么,每次一定要把他的手提包像装馒头那样装满。我给老爹装这些东西的时候,却见老爹的眼睛又湿润了。
       那是1979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突然接到大弟的电话,说老爹得了脑溢血,正在县医院里抢救,让我马上回去。没想到,老爹这一病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我给老爹写的住院日记只写到第十四天的傍晚,眼睁睁地看着老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去世了。那一年,老爹和老妈都刚满五十三岁。老妈这回是真正地孤独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从来不见哭过的老妈,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了。可是,老妈仍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大哭,而是委屈地小声地哭,一边抽烟,一边哭,一边诉说,一边哭,无非是你太自私了,又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了之类的话。
       老爹死后没过多久,老妈就振作起来,张罗着用劳改支队给的抚恤金翻新我家的旧房子。我家的房子是旧了,但也不是非翻新不可,老妈要翻新房子是翻给村里人看的,尤其是翻给老婶
       看的。旧房子与老婶的房子连着脊,原先两家走一个屋门,后来老妈宁可少要半间房,将通向灶屋的门堵死了,在自己的三间房中间又开了一扇门,这样就成了独门独院。老爹的死,对老妈最大的打击是孤单,其次就是又叫东院的老婶看笑话了。所以,老妈一定要翻新房子,她不想让别人觉得这家人的日子过倒了,黄摊了。老妈简直是比任何时候都有雄心,率领着我们扒掉了三间旧房子,盖起了五间新房子。
       每年春节,我们都要回乡下跟老妈一起过。每年正月初二的上午,我们家都要召开家庭例会。在这个例会上,老妈把全家一年要做的大事小情公布一下,她只管发号施令,我们只有无条件地执行。1999年的正月初二,老妈发布了一条重大的消息。她先是点着一根烟,抽了几口,才慢慢地说,今年秋天正好是你爹去世二十周年,妈想给他烧“抬房”,你们几个商量一下谁拿多少钱吧。老妈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几个立刻作了分工。我姐是农妇不挣钱,她只帮助张罗事儿,大弟搞运输有钱,让他管吃的,二弟是工薪族,让他管“吹”的,剩下的就是扎抬房,这个钱由我来出。分完了工,我便问老妈什么叫抬房。老妈说,她也是小时候见过,有钱人家给去世十年或二十年的老人扎一座和真房子一样大小的纸房子,房子里应有尽有,最好都是他在世时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能享用跟今人一样甚至比今人还好的生活,以表示子女的大孝。原来抬房就是可以抬着送给老爹的一幢房子。既然是为了老爹,什么都是该做的。我二话没说,就给老妈留下三千元扎抬房的钱。
       秋天转眼就到了。烧抬房那天,从我家到西山的路上全是人。据我所知,这些人也从未见过抬房,都想看看它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架势。老妈的虚荣心就在于她总想干谁都没干过的事。我发现,老妈的这个举动,最刺激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上山的路上,老头老太太比小孩子还多。我和老妈坐着小弟的车上山,老妈一路上不断地从车窗里向外张望。突然就听她说,看,你老婶也来了,叫她看看我养的好儿子吧,你看她养的儿子,熊蛋包一个!即使在这种时候,老妈也没忘了骂老婶一句。老妈的世界太小了,这辈子最让她不舒服的女人就是老婶。
       烧抬房的事办完了,老妈似乎松了一口气,决定跟我到城里住一个月。以前老妈来我家总是住不下,她最怕别人问,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人走了以后,她就会对我说,你看看,我不能住在闺女家吧?我要是在儿子的炕上坐着,谁会这么问我?闺女就是闺女,闺女是外姓人,只有儿子是自己的。这一生中,老妈中了邪一样的重儿轻女。老妈来我家住不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把房子搞了个精装修,我叫她去阳台或厨房里抽烟。尽管老妈承认装修过的房子的确不能让烟熏了,可这也成了她每次来我家都住不下的理由。这一次,老妈绝对是因为给老爹烧抬房烧得心满意足,才决定多住些日子。那天一进了我家门,老妈就主动提出让我给她规定每天的烟量,这可让我吃了一大惊。我问老妈,这可是真的?老妈说,没有假。我又试探着说,一天抽五根烟行不行?老妈就说,好吧,五根就五根,反正妈老啦,在谁家就得听谁的啦。
       老妈年龄大了,抽烟抽得气管不好,早上起床后必是要大咳一番,嗓子才能清亮些。有一次回乡下,我把朋友送的一条绿摩尔女士烟送给老妈尝尝,老妈从没抽过这种薄荷味的淡烟,立刻就说,这烟好,你不是怕我抽烟咳嗽吗?我以后不抽别的了,就抽这个。我当然高兴老妈抽劲儿小的烟,七十元一条,我一次买五六条存着,回乡下再带给老妈。可是,绿摩尔是外烟,过了不久全国开始查走私,绿摩尔在市面上马上就见不到了,我几乎走遍了大连街上的大小烟摊,谁家都没有。小弟在瓦房店也在帮我找,找了很久,终于有一家还在卖。小弟于是就和这家订了个长期供烟的口头合同,老妈的烟只要快抽没了,小弟就上这家来拿。老妈喜欢抽的绿摩尔,居然就从未断过顿儿。
       这次来我家,老妈既然主动让我把她的烟收起来保管,每天只抽五根,我也乐得老妈抽烟有节制了。于是,我给老妈约法三章,让老妈把烟都交出来,由我保管。其中还有一条规定,每天晚上睡觉前是我给老妈发烟的时间。所以,到了晚上十点钟左右,老妈就会敲我的门进来,然后把一只手伸给我,说,我来领烟啦。老妈背有些驼,她伸手领烟的姿势,就像收租院里那个讨饭的老太婆,每次都弄得我大笑不止。笑过之后,我便像执法官一样地数出五根烟,放在老妈的手掌里。老妈却不笑,一脸郑重地拿走了她第二天的“口粮”,心安地回屋睡觉去了。过了几天,小弟从瓦房店来大连探望老妈,看我对老妈抽烟如此苛刻,对老妈的境遇深表同情,正好他带来了几条新买的摩尔烟,就背着我把这些烟交给了老妈,还帮助老妈把烟给藏起来,只留一盒装在口袋里,反正我也不搜身,等我上班走了,就拿出来使劲抽,傍晚再赶在我下班之前打开窗户,把屋里不止五根烟的烟味放掉。而老妈果然就不露一点声色,每晚睡前仍然到我这里来领那五根烟,我居然一直没有看出什么破绽,只觉得老妈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每天对我都笑哈哈的,我也就快乐地陶醉在这种难得的母女之间的甜蜜里。在我的生命里,这种甜蜜太少了,所以,我很知足。
       这事过了许久才由小弟讲给我听,老妈则像小孩子似的,笑得前仰后合。我来大连二十多年,老妈第一次在我家住上一个月。
       五
       老妈手术的时间终于定下来了,周一早上九点整上台。尽管进出医院要排队测体温,家里人还是来了一大帮。老妈一早就换好了衣服等着护士来叫。六点四十分,护士来给老妈导尿。七点四十分,护士叫老妈披着被子,坐上一只带轱辘的床。老妈刚坐稳,又坐上来一个年轻女子。也是做手术的患者,也像老妈那样披着被子。于是,这一个床上就坐上了两个人。老妈说,你们看俺俩这副打扮,像不像两个小动物?说完就一直笑个不停。我怕她咳嗽,就说别笑了,笑咳嗽了就做不了手术了。老妈说,烟少抽了那么多,不能再咳嗽了。老妈居然对这些日子少抽烟耿耿于怀,就像是吃了大亏。老妈身后的那个年轻女子,此时却紧张得直流眼泪,丈夫和父亲母亲一路都在跟着劝,并叫她向前面这个老太太学习。老妈装作没听见,仍然和我们说笑话。推车的护士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问老妈嘴里有没有假牙,老妈说,我身上的东西都是真的,没有假的,不像你们年轻人,连奶子都是假的。老妈最后这句话,到底把那个年轻女子逗得破涕为笑。
       根据女博士最后诊断,老妈的病叫左卵巢勃勒纳氏瘤。其病理回报是:子宫内膜单纯性增生过长,行全子宫、双附件切除术。就是说,这次手术要把老妈的生殖器官全部拿掉。我把报告说给老妈听,先是告诉她瘤子是良性的,再就告诉她为什么要做全切手术,主要是怕留下祸根,再惹麻烦。老妈叹了口气说,老都老了,临秋末晚。还少了个零件。切就切了吧,留它也没有用了,我也活够了,你妈这一辈子,什么事没摊上?老妈只是沮丧了一会儿,心情马上就好了。
       
       手术进行到一个半小时,麻醉师出来了,她告诉我说,瘤子的确是良性的,手术非常成功。门外的家人听了,居然在大走廊里鼓起了掌。半小时后,老妈被护士推出手术室,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嘴唇像厚了好几寸,话说得不清楚,却一直不停地在说。我凑近了听,原来是让我谢谢大夫和护士。
       回到病房安置妥当,我便叫家里人都出去,让老妈睡个长觉。老妈却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屋里都有谁。一看都是自家人,没有大夫和护士,就示意我过来。我问她要什么,老妈说,烟,拿烟。我说不行,老妈可怜地说,一口,就一口。我完全想象不出,一个刚刚从手术室推出来的人,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就要烟抽。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烟瘾,老妈是一个多么纯粹的老烟袋啊,她真是把烟当成了命,而不是当成了饭。不用我说,小弟马上就把烟给点着了,送到老妈嘴里。老妈的嘴唇不听使唤,合不拢,也叼不住,于是就努力地伸直了脖子,让两片嘴唇慢慢地闭住,好容易抽了一口。我看见,那薄荷味的烟雾从老妈嘴里一出来,还未等它们散发,就被老妈重又吸回去。
       老妈抽完那一口烟,马上就睡过去了。当她再次醒来时,还是这样,要烟抽,就一口。抽上了这一口,再睡过去。傍晚时分,麻药劲儿过了,老妈被疼醒了。她不停地哼哼着,头上冒出了冷汗,我问她要不要扎止疼针,老妈说,不扎针,抽烟,抽口烟就不疼了。我问她有科学根据吗,老妈龇牙咧嘴地说,要什么根据,我就是根据。小弟最听老妈的话,马上就把烟点着了送过来。老妈的嘴已经好用了,想多抽几口,我坚决不让,叫小弟快拿下来,老妈就用眼睛挖我说,你真不是个孝顺闺女,我不亲你!还是我老儿子好。没白亲!
       就是说,从手术室出来以后,老妈一直就没断了抽烟。第二天,老妈舌头发硬,出血,喉咙干疼。下午开始喘气粗重,一量体温,烧到三十九度。护士说,这种发烧属于正常,因为你老妈平时抽烟,表现得就重一点。护士给老妈打了一针安痛定,半小时后再量,三十八度五。下午四点,老妈可以喝水了,体温一点点就降到了正常。
       尽管老妈的烟还是一天只抽两根,并分出许多口来抽,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周六的上午,老妈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并自己蹲下撒尿。当她撒完了尿要站起来的时候,突然间咳嗽不止。不但咳嗽,还打喷嚏。老妈是过敏性鼻炎,开门带那么一点点风,也能让她连打十几个喷嚏。这次因为突然地咳嗽,再加上连打几个喷嚏,一下子把老妈肚子上那个缝了八针的刀口给撑开了。老妈当时并没有察觉,她自己从地上站起来,让我给她系裤带子,这时候,我发现有大量新鲜的血水流到了地上,吓得我连呼带喊,赶快扶老妈上床躺下。
       老妈的肚子因伤口撑开又做了第二次缝合。出院记录上这么写着:术后第六天,术口脂肪液化,合层裂开,行腹壁二次缝合术。不知为什么。医生的记录里没有写上咳嗽和打喷嚏这回事,术口脂肪液化只是影响了长刀口,老妈的刀口的确是在咳嗽之后流出血水的。也许是院方怕担责任吧?记得老妈术后,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格外嘱咐过我们护理老妈要注意什么事项,我们以为肚子上缠着腹带就万无一失了呢。总之,这是一本糊涂账,老妈遭了两次罪,我们花了两次全额手术费。
       第二次从手术室出来后,老妈的脸色很苍白。回到病房深睡了一天没醒。我和小弟守在老妈的床边寸步不离,小弟一直在检讨自己,说不应该让老妈任性地抽烟,以后再也不犯这个错误了。第二天傍晚,老妈终于自己睁开了眼睛。小弟凑过去,小声调侃着说,妈,想不想抽烟?老妈嘴咧了一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摇摇头。这次缝合让老妈身体损伤很大,好几天不能说话,刀口再疼也只是小声哼哼,甚至于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人整个儿的蔫萎了。
       外面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屋里却不敢开窗透风,也不敢开空调,我怕老妈遇见风再打喷嚏,再咳嗽。其实,烟的力量并没有离开老妈的身体,它已经把老妈的气管损伤得太厉害,让老妈中毒太深。老妈变得十分神经,总觉得自己要咳嗽了,过一会儿就大叫一声,不好,我要咳嗽啦!于是我和小弟就像看见了恐怖分子扔过来的炸弹。马上扑过去,按住老妈的肚子,让她咳嗽。可是,十次有八次老妈并没有咳嗽。即使有两次是真咳嗽,我们给她肚子按住了,她也尽量地憋着不咳嗽出来,像不放心我们的手力。
       烟让老妈在手术后吃尽了苦头。老妈从此再也不提烟的事了,以前那种不管不顾的烟瘾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有意思的是,老妈不抽烟,我们还有点不习惯。老妈在床上就那么干坐着,或者干躺着,不用拿烟点烟了,也闻不到烟味儿听不见咳嗽了,那她还是我们的老妈吗?
       拆完了线,又观察了两天,医生才通知老妈可以出院。几天来,我一直动员老妈不要急着回乡下,在我家养一养身体再说。老妈本来答应了。可到出院的前一天突然又改了主意,非要叫大弟接她回乡下的家。老妈说,她想乡下的火炕了。我说,这是夏天,睡什么火炕。老妈说,夏天睡火炕也舒服。我也就不能强留,买了几大包营养品,还有回家吃的药品,让大弟来车接老妈走了。
       自老妈回到乡下,我每天都要给大弟媳妇打电话,问老妈的术后反应。大弟媳妇告诉我,老妈回家后一直没要烟抽,她好像把烟给忘了,每天就是看电视剧、睡觉两件事。大弟在老妈手术期间因为忙公司业务没有在医院陪护,怕老妈生他的气,也怕老妈回家闷,特地给老妈买了个DVD影碟机,又买了《西游记》《封神榜》《射雕英雄传》《大宅门》等好几套光盘,让大弟媳妇每天负责给老妈放片子看。可是老妈看了几集就不想看了,闭上眼睛,一声不响地在炕头躺着,却睡不着觉。
       又过了几天,老妈感到心里烦闷,就在电话里跟我说,我怎么好像不习惯住在乡下了呢?我说。不是这么回事吧?而是你住院这一个月被我们宠惯了吧?是不是想让我们天天围在你边上侍候呀?老妈笑了,不答话。我说对了。老妈从住院到出院,我和小弟白天晚上二十四个小时陪护,病房里那个唯一的单间已在老妈手术前腾出来了。里面有两张床,老妈睡一张,我和小弟轮流着睡一张,总有一个人睁着眼睛看老妈。这让老妈感到从未有过的受用,说,我一辈子也没捞着这么个待遇,我得感谢这个病啊。我能想象出来,老妈回家以后,烟不抽了,身前身后也没有我和小弟了,整天就在炕上躺着坐着,她心里怎么会舒服呢?
       老妈说,反正我觉得闷,你一天最少要给我打一个电话。老妈这是在向我邀宠了。于是,在以后的电话里,我发现老妈越来越变得婆婆妈妈,琐琐碎碎,简直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和搀扶的小女人。我几乎是眼看着老妈一辈子的刚强,一辈子的自尊,都在这个夏天坍塌了,与她抽的烟一起消失了。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