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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夜深一盏灯(外一篇)
作者:陈幼民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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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插队的时候,陕北农村基本上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吃穿用品,大部分靠自己生产。但有两样东西,是必须向公家购买的,一是火柴,二是煤油。我印象中,几乎所有的乡村供销社里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味儿,似乎成了它的无形标志。我琢磨,这是煤油、火柴和醋混成的味道。凭着它,人们毫不费力便可寻到供销社的所在。
       城里人生活中不大用得着煤油,照明有电灯。而农村则要靠点煤油灯。油灯的种类很多,老乡们用的,多半是用墨水瓶自制的简易型,瓶盖上钻个洞,插上个棉线捻子,就算齐活。下边托个木架子,移动方便。这灯省油但不亮。我们用的油灯是买来的,玻璃制作,油仓和底座铸成一体,沉甸甸的。灯头是金属的,安上灯捻儿,有一个旋钮,可调亮度。上插一个鼓肚的灯罩,点起来,虽远不及电灯,但在小窑洞里,也足以看清人的面目。这灯光黄黄的,悠悠地闪着,尤其在冬夜,看到它,就感觉到一丝温暖。
       知青们煤油的消耗量是很大的,远远超过老乡。一是点灯的时间长,二是亮度高。知青们不习惯夜晚的黑暗,总是把灯拨得亮亮的。知青们也睡得晚,不像老乡那样,放下饭碗就钻被窝。我们吃罢了晚饭,盘腿坐在炕上,围着油灯,侃大山,看书,非要折腾到夜深人静,才肯休息。所以,每隔三五天,我们就要下山去买一回灯油。白天洒尽汗水,夜晚怎可无光。
       插队之初,我们的身体还不能适应繁重的体力劳动,农忙时,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干下来,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回到窑里,往炕上一躺,便昏昏睡去,有时连饭都懒得吃。待春去秋来,手上磨出了老茧,肩上扛了两疙瘩硬肉,每日收工,觉得还有劲儿没使完,总想寻些事来干。秋冬两季,天短夜长,在窑里待的时间多了,肚子里的书虫就蠢蠢欲动,旧情复发,忍不住要找些书来看。自小养成的习惯,再怎么“教育”,也难移本性。
       想读书,可书从何而来,经文革之劫,已焚得差不多了。“破四旧”时,废品站里书籍堆成了山,家家户户送瘟神似的往里边扔。到我们下乡时,身边除了“红宝书”和几本马列著作,所剩无几。说到此,我还真得感谢可称作我的老师的两位师哥,一位叫左林合,一位叫王秉坤。他们高我两级,在校时便以才子著称。我的读书,与二位有很大关系。
       左林合精文学,当年我的母校北京十三中,有个十分著名的壁报,叫《语文园地》,每次出刊,都会引得众多同学驻足观看。左林合便是其中主笔之一。他的肚子里,有数不清的文学故事。每次聊天,从他嘴里说出的,不是柳永因词获罪,便是周邦彦哀情被赦。说时神采飞扬,唾沫星乱溅,许多故事,我至今还记得。若在课堂茶舍讲这些,倒不稀奇,在陕北土炕上,刚放下小米粥碗,就开讲文学,可见此人瘾有多大。
       王秉坤体格强壮,作风儒雅,有思想,文笔好。数理化皆强。看书喜诵,每到忘情之处,炕沿儿拍遍,声震窑顶,摇头晃脑,旁若无人。我时常找寻他读过的片段,看精彩之处何在,为何获得激赏,无形中,也长了不少见识。
       两位不仅肚里有货,也藏了不少书,都是当时被称作封资修的东西,真不知他们是怎么逃过的书劫。尤其是王秉坤,行李中有一只四四方方的铁皮箱,里面别无他物,满满的全是书,其中还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旧版。虽然时隔三十多年,我还能记得读过两人的书有《史记选》、《国语》、《国策》、《左传》、《春秋》、《论语》;诸子百家中的一些,如《管子》《墨子》等、《历代散文选》、《古文观止》、全套的《中华活页文选》、北大师生著的《中国文学史》、余英时选注的《诗经》;唐诗选本若干种,胡云翼编的《宋词选》、《聊斋志异》等,还有一些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万有文库》。
       书量不算大,可全都是精品。能在陕北的土窑洞里读到,实属难得,足够饕餮一阵的了。可我初中不到两年的水平,要想读懂那些艰深的古文,还很困难,只能先从好读的入手,如《聊斋志异》。我每日读一篇,看明白了,转成白话给大家讲故事,称作“每日一聊”,成为闲侃的重要内容。初时经常胡猜乱解,闹出笑话。好在有两位师哥时时指点,慢慢入了点境界。那时年轻,未谙男女之事,对文中经常出现的“缱绻”一词,解释不清。众人七嘴八舌,竭尽想象之能力,只有左林合,在一旁掩口偷笑。
       诗词是我们当时最喜读的,也许和离乡背井的心情有关,那些带有悲凉意味的离别诗、怀古诗、边塞诗,最能引起我们感情的共鸣。尤其是许多名篇的产生地就在西北,塞上塞外是常见的词儿。范仲淹的《渔家傲》自不必说了,有一次读到唐代张敬忠的诗,诗曰:“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五原在陕北之北,古属朔方,地理环境有相似之处。读此诗,惹起思乡之情。觉北京之远,犹如长安。读贾岛诗:“客居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成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同伴相语,有朝一日离开此地,恐怕要“却望陕北是故乡”了。此话果然不假,多年后,知青们返陕北,寻故地,络绎不绝。
       对杜牧感兴趣,最初倒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左林合讲起他“浪荡江湖载酒行”,看上一个小姑娘,待迎娶时,已“绿树成荫子满枝”的故事。自己虽落魄,亦非才子,也期望有点浪漫佳遇。这诗八成读得有点偏,却是实话。
       喜欢李商隐也是从这时开始的,虽说对他的诗似懂非懂,但诗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还是令我着迷。将《无题》诗一首一首地背过,至今不忘。
       宋词中读得多的,有柳永的《雨霖铃》、辛弃疾的《水龙吟》、李清照的《声声慢》等,一次翻到刘克庄的《一剪梅》,词曰:“束蕴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胡床,推倒邻墙。旁人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几人读此,甚觉痛快,亦拍手大叫“疏也何妨,狂也何妨”,狂归何处,也就是乱吼一气,明天一早还得老老实实上地里干活去。
       读《史记》,最喜《淮阴侯列传》,也许是和韩信乞食漂母、受辱胯下的经历有同感,找一笔记本,全文抄下,反复吟诵。韩信“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死地而后存”的话,多少给了我一点精神鼓励。当时抄诵的还不止这一篇,像曹操的《让县自名本志令》、曹丕的《典论论文》《与吴质书》、柳宗元的《敌戒》等。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这段话,对我的启示作用,超过了许多现代的名人。
       读过几篇赋,如枚乘的《七发》、宋玉的《风赋》《登徒子好色赋》等。搞不懂为什么登徒子爱丑妻却被称作好色,但文中对美人的描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倒是给了我许多对异性的遐想。
       阅读的许多古文,都出自《中华活页文选》,这套书帮了我很大的忙,它在艺海集萃,尽选名篇,给
       初习者一个很高的起点。加之名家们的详解、注释,使我获益匪浅。《敕勒歌的歌者》让我认识了斛律金,《又呈吴郎》让我探到杜甫的人性。直到今日,我仍对这套书的出版者,怀有崇高的敬意。
       也有读不懂的,如诸子百家的《管子》《墨子》《惠子》等,那些是解放前出的旧版书,既无标点。也无注释,读起来实在费劲,便撂在一边,很少翻它。现在想起,这些书,不提内容,仅就版本而言,恐怕也是弥足珍贵的了。
       当然还有小说,是各队之间传看的,一本《封神演义》,传到我们队,首尾皆无,卷边烂页,几乎散了架。不知是谁带了一本厚厚的《收获》,里边载着一部叫《大学春秋》的小说,被我读了许多遍,倒不是说小说有多么精彩,因为它讲的还是对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故事。但里面描绘的大学生活,让每天扛锄头挣工分的我,艳羡不已。课堂、校园对我们而言,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还传来了一两本《静静的顿河》,由于不全,我们对故事没有一个完整的印象,只是对格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滚在草棵子里的情节,最感兴趣。说起来也好笑,由于书中没有细节的描写,众人还对男女主人公“干那事”没有,争论不休。有自称懂的,说得真事似的,只是我当时对“那事”,无知而好奇。听得面红耳热。
       说也奇怪,大家不约而同,带的几乎都是文史哲方面的书,数理化的则一本没有。或许有,但大家没读,反正我是没一点印象。当时下乡,强调要“扎根”,当一辈子农民,数理化何用?离现实生活太远了。后来才有了进工厂上大学的机会,可当时谁能想得到。记得有一次外队同学拿来一册初中数学课本,学过的。我惊愕地发现,它对于我简直就像天书,那些方程式,竟然一点也看不懂了。当时我很是悲哀,因为我上学时并不是一个差生.怎会忘得如此干净。回头一想,也难怪,“文革”六六年开始,我们卷入其中,成天革命造反,学着大批判的话语,迷恋着辩论的技巧,背着“老三篇”。头脑中何曾给数理化留下一丝地方。由此,彻底绝了搞理工的念想。以后,果然搞了文,以编辑为职业混饭吃,追根溯源,此事起了一定作用。
       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怀念那盏小小的油灯。山村的夜晚,寂静而漆黑,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叫,更显得四野空旷悠远。唯有窑洞窗户透出的光影,在天地之间,添上了一点暖色。几个年轻人.围着油灯,头对头,读书侃书。身子扑在炕上,影子投在墙上,窑洞里其他地方都是黑黑的,那光只照亮了脸和书。现在想起来,这场景很是温馨。老镢头、黄土地、读《史记》、背唐诗,这些看似不搭界的东西,被一盏小油灯,柔和地融为一体。
       没有人告诉你要读书,也没想过读书会有什么用,它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生存的一种本能。我不能说插队的几年我们学了多少东西,尤其是我,浅尝辄止,不求甚解,全凭兴趣,翻到哪篇就读哪篇,没有系统,没有计划,说不上知识的积累,顶多是增添了一点谈资。比起后来在知青中涌现出的许多学者和作家,我们星星点点的阅读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在繁重的体力劳动的间隙,我们多少保留了一点学习的习惯,也算是难能可贵的吧。
       想起那片林
       三十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夜晚,在土窑洞昏黄的油灯下,几个知青正在进行热烈的讨论。议题很大,也极具时代特色,即是如何改变陕北的落后面貌。当时我们插队已近一年,从春种到秋收.山上山下跑了个遍,见识了风霜雨雪,尝到些酸甜苦辣,自然会生出些感悟。大家七嘴八舌,口无遮拦,嚷嚷了半宿,得出的一致结论竟然是——退耕还林。
       当然我们还没有那么强的概括能力,总结出个名词来,但意思是差不多的。我们的话是,陕北这地方,根本就不适合种地,要想改变面貌,只有把山地都废了,种上树。至于山地废了之后,当地农民口粮如何解决,我们就想不出来了。那是大人物们该考虑的事,几个小知青深夜论农,有点“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味道,过去读的书还没全忘掉,已经不易了。
       但这些话在当时是不敢说的。那时的农村,强调以粮为纲,正在大搞农田水力基本建设,移山造田,搞什么人造小平原,粮食亩产要过黄河,跨长江。你却嚷嚷退耕,逆潮流而动,想找倒霉不是。说完也就完了,自己也没把它当回事,依旧掏土垦荒,铲草除根,干着破坏植被的事。
       直到几十年后,退耕还林成了一项国策,我才想起这档子事来。小民当年书生意气,免不了有指点江山的毛病,这里也没有表功有先见之明的意思。我只想说,此项决策虽说英明,毕竟晚了一点。小子插队一年,就有此议论,想必专家们早有方略。只是难度很大,需要方方面面统一思想,制定政策,还得人大讨论通过,不是一句话的事。不管怎么说,迟到总比没有强。
       记得去插队的时候,坐的是敞篷卡车,刚一进陕北地面,有的女生就哭了起来。一眼望不到边的秃山荒岭,沟壑纵横,灰褐色的土地裸露在苍天下.看不见树木,看不见瓦舍。虽说我们思想上对农村的艰苦生活有所准备,但面对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还是让我们触目惊心。
       “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风刮起黄沙飞满天”,黄土高原是中国水土流失最严重的地区,植被的覆盖率不足百分之六。我曾站在高高的罗子山上。俯瞰这片高原。所谓皇天后土,被水流分割得支离破碎,道道深沟,层层山梁,无遮体之草木,显突兀之苍凉。“荒河裸露无寸土,可怜江山贫到骨。”不知是何人的诗句,却唱出了无奈与心酸。我们当时知道的陕北,只是从书上读到的革命历史,宝塔山延河水,曾带给我们美丽的遐想。然而它真实的状况,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
       难道陕北就该如此吗?我们当年的疑问,不是出自书本,而是缘于生活的困惑。后来我倒查找过一些资料,那里的记载让我吃惊,专家们说,陕北历史上曾经是森林茂密,水草丰美,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宜农宜牧。还说“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现已被荒漠吞噬的靖边县统万城,曾是大夏国都,史书记载,这里“临广泽而带清流”,“仓稼殷富,水草丰美,牛羊街道”。这和如今景象相比,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由于历朝历代过度的垦伐,陕北的自然植被几乎破坏殆尽,但犹如蹩脚的剃头匠,总会在边边角角留下些残茬,所以陕北的个别地方,还残存有森林。我去过黄龙、富县的牛武,延安的南泥湾、乔山,延长的石码科,都见到成片的树林。石码科的林子,枝藤繁茂,密得人都钻不进去。山间有流水,壁上有青苔,湿气逼人,哪有干旱的样子。可见先人所记不谬。当地许多村庄的名字,美得叫人心动,如榆树山、杏树梁、松树峰、柏树峁、枣林坪、青杨台等。陕北的百姓实诚,不会瞎说,他们把树作为村庄的标志,我们可以想见曾经绿荫遮蔽,山清水秀的样子。据专家统计,黄土高原地名中所涉及的植物,就有六百多种。当年八路军进驻南泥湾,见到的情形是“方圆百里山连山,只见梢林不见天,豺狼黄羊满山窜”。虽然荒凉,但也是林木遍野,郁郁葱葱。
       
       插队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说,他爷爷那辈儿。山上满是大树,他父亲那辈儿,山上还有灌木,到他们这辈儿,山上连草都快没有了。要不是他们信誓旦旦,我绝不会相信,因为我实在想不出,这片秃山长满林子是什么样子。我住的村子里,倒还有几棵树,但举目四野,几乎看不到一片绿荫。只有刘家水道偌大的山梁上,孤零零的剩了一棵杜梨,显得那么不对称。要不是拦羊人想尝点零嘴儿,恐怕它也留不到现在。我也曾在洛河河谷住过一阵子,两岸秃山,大杀风景,据当地人说.原来两边山上都是一搂粗的大树,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全都砍光了。现在虽然年年植树,但想还原旧貌,似乎是不可能了。
       专家们分析过,陕北近三千年来,天然植被型的分布状况未曾发生较大的改变,气候变化也没有对植被产生毁灭性的影响,堪称黄河头号生态问题的水土流失,归根到底还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历史上黄土高原曾经是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人口大量迁移,战乱不断,开荒屯田加之滥垦滥伐,造成农业生态系统长期超负荷运转,森林生态系统遭到了彻底破坏。
       历史上的事咱不说,仅就我插队时的所见所感,虽不全面,也还是能说明些问题。大自然其实是有一定的恢复能力的,每场雨后,崖边上会迅速地长出蒿草,没人到的地方,不知不觉会生出小树。只不过,它们存活不了多久,形不成具有生态意义的植被,原因有三:一曰开荒,二日放牧,三日砍柴。
       陕北干旱半干旱的气候条件,高低不平的地势,荒凉贫瘠的土地,本不适于农业耕作,无奈人口众多,张嘴要吃,只得向山上要。无水无肥.广种薄收,一亩地打个几十斤,就算不错,有的地方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只有靠多开荒,增大面积。来保证粮食的总量。所以把能开的地全开了,哪会给树木草场留下个生存空间。越垦越穷,越穷越垦,陷入恶性循环的怪圈。那时我们扛着老镢,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一架山一架山地掏过去,管你地上长着什么,一概放倒。我们队的一千多亩地。分布在周围十里的大大小小的山梁上,从春耕开始,几乎要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开垦一遍。土地很少有轮休,有的还要种上两茬。就这样,每年的口粮还是紧紧巴巴的。说起人口,有历史地理学家考证,在明末清初时,黄土高原人口是一千五百万,到了一九九○年,已经增到九千零二十九万。如此重负,叫这片贫瘠的土地很难得到休养生患的机会。
       粮食如此紧张,钱就更少了,队里每年的现金收入,就得靠放牧的那群羊。拦羊的活儿既辛苦又自在,信天游里许多浪漫的事都发生在羊倌身上。陕北的羊儿却可怜,不像草原上的羊,能在草棵里打滚儿。陕北裸露的山脊上,就没有多少草。它们爬坡下沟,攀崖过岭,每天不停地吃,也只能混个半饱。逼得山羊学会了啃树皮、刨草根的本事,只不过土地的一点点生机,在它们小铲子一样的嘴下,被扫荡殆尽。陕北村村都有羊,十里八乡的,每天有数群羊在游荡,可想而知,每架山不止被扫荡过一次,纵使天降甘露,植物又如何能长得起来。
       就算羊不能啃干净,还有人呢。俗话说,羊能去的地方人都能去,羊上不去的地方还得靠人拉一把。人是要吃饭的,婆姨们每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烧火做饭。每到饭时,只听得各家风箱拉得山响。巧妇难为无柴之炊,而柴是要靠男人从山上背回来,所以在干活歇息时,男人们都抓紧时间搂柴。这柴其实就是革,我印象中主要有黄蒿、白蒿、羊叶子等。若能刨到树根或一两棵灌木,如马茹子,就算有了大收获。山里男人好身手,那些羊都上不去的悬崖绝壁上,如果有梢柴,他们也能想办法把它够下来。刚刚长出的小树苗,才手指粗细,就被砍柴大军缴获,填进了灶坑。白蒿就是艾草,光冒烟,不出火。黄蒿好烧但不禁烧,轰的一下就完了。最好的就是羊叶子,火力旺,山上也多。一天三顿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么多的村庄,这么多的人,要烧掉多少植物,才够糊口。有人会问,庄稼的秸秆不是可以烧吗?在陕北,庄稼矮小,粮食产量低,秸秆也少,况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用作牲口饲料,剩下的,远远不够。
       没有了植被,松散的黄土就失掉了保护。我们的镢头,把每一架山的土都挖得松松的,等着风来刮,由着水来冲。陕北没雨可怕,有了雨,特别是那种“老白雨”更可怕。它可以把成千上万方的土一下子冲走,在山谷中形成汹涌的泥流,带着轰鸣,咆哮而下。推倒房屋,卷走牛羊,平时懒洋洋的河道,瞬间变成狰狞的巨龙。我们插队的第一年,就有知青由于缺乏经验,听到山水下来的声音,却不知及时躲避,结果葬身洪涛之中。水土流失对于我们,已不再是书本上的名词,它带给人们的是恶劣的环境,辛苦的劳作,微薄的收成,贫困的生活。
       陕北终于开始退耕还林了,这是人们在饱受大自然的惩罚之后,作出的正确选择。历史上,我们从这块土地上索取了太多的东西,使它贫瘠若此,如今,该是偿还的时候了。我总想,那片林子。它原本就在那里,在我们人类进驻之前,它是这里的主人。守护着黄土地,保持着有限的水分。它也曾宽容地接纳了我们的前辈,奉献出木材、果实和土地。而人类无节制的垦伐,却让它彻底消失了。人们得到了属于森林的土地,同时也得到了荒漠和贫穷。我们似乎不应该苛求祖先和当地的百姓,个体的生存需要,常常使人无法顾及整体的环境和长远的考虑,解决这样的问题,需要国家的大政方针和全社会的努力。
       我去年回了一趟延安,沿途山上,已初见绿色,让人高兴。可我年轻的同伴却没有这种感受。他们还在问我,当年怎么会到这么苦的地方来。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东西部的巨大差距,使人在认识标准上产生的不同。来自青山绿水地方的人可能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一点点绿色,包含了多少汗水与辛酸。西部就是西部,它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必将使人们付出加倍的努力,但我也知道,只要有了绿色,就有了希望。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