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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农村题材作品专栏]桃花水母
作者:陈启文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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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从那边过来,告诉我们那个世界的事情。
       ——古希腊诗人的歌
       一
       我爹把我送给大伯父,是谷花洲罕见的一个大雪天。直到现在,我对那个早已不知去向的冬天仍保持着明亮的记忆,也可能与那场大雪有关。大伯家就和我们在同一个村庄,但村子很大,我们家住在村子西头,他们家住在最东头的河堰上,再过去已没有人家,只有一间磨坊。我爹出门后,站在纷飞的大雪里略微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咬着牙齿坚定地说了声,走,他对自己说。
       就是在那个冬天,他突然养成了自言自语而且语无伦次的习惯,丰年好大雪啊,大雪兆丰年啊!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念叨着,脚也一直不停地朝东走。实在不算太长的一段路,不知怎么被他走得遥遥无期了。实际上也看不见路,我爹偶尔用他的鞋尖,踢起一坨冻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口粪蛋。我都六七岁了,他还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这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欢我,他不敢把我放下来,他把我举得这样高,是怕我突然又跑回去,跑回自己家里。可能是出门时太仓促,他忘记了戴帽子,片片雪花从我阵阵作痛的耳边掠过,又在他光溜溜的脑袋上印出一个个清晰的图案,许久,都不融化,而是不断地堆砌起来。父亲的脑袋越压越低,每走一步,我都听见他的老棉靴在沉重地喘气,两条腿眼看着就拖不动了。
       我快被风冻透了,手无论触到哪里都是冷的。寒冷渐渐使我失去了知觉。我抱着父亲的脑袋,也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嗅到从磨坊那边飘过来的炊烟时,我听见父亲使劲地吸溜了一下鼻子。他的脚步明显地加快了,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劲。他开始疾奔,冻硬了的雪地上仿佛响起了嗒嗒有力的马蹄声。风在耳边呼呼地,那一刻我真有骑在马背上的感觉。我的屁股下有一股温热的液体开始流淌,不知是父亲跑出来的汗水,还是我冻在身体内的一泡尿释放了。
       我爹突然停止了奔跑,一只手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我窝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了一个外墙倒了一半的土院,倒下来的那些干打垒的土砖已半埋在雪堆里。两扇用破旧木板钉起来的院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响。我父亲使劲抓住的东西,正是那院门上的铁环。
       到了啊,到家了啊,狗日的,这是你的家啊!
       他浑身颤抖,鼻孔里还直冒白气。如果不是手里抓着一样东西,他可能站不住了。可这个家里却没有人出来迎接我,土院里没有声音。雪野幽静的黄昏,传来另一种声音,喀嚓!喀嚓!喀嚓……有人在砍树。那时我眼睛还很尖,我看见了那个我该叫大娘的女人,她的背影出没于不远处的树丛,正在砍下一些多余的树枝。大娘拖着树枝走向土院时,我哧溜一下从父亲的肩膀上滑下来了。我躲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听见他叫了一声嫂。我父亲好像挺委屈的,声音里拖了哭腔。
       大娘说,来了?声音里透出冷漠。
       我爹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把我从屁股后面拽出来了,叫娘,娘,这是你亲娘!他朝我喊。我没叫,仰起头来看着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突然转身就跑。我还是想跑回自己的家,又被父亲强壮的手臂揪了回来。他说,从今天起那就不是你的家了,我也不是你爹了!大娘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撩起系在腰上的围裙,很小心地揩净了我的鼻涕,然后抽出两只手,捂在我冰冷的小脸上,轻声说,进屋吧。
       这时我爹却奇怪地犹豫起来,他迈进门槛的动作缺少足够的自信,差点儿绊了一跤。然后我又看见我的大伯了,正背对着我们烤火。我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没想到他一直就坐在屋里。他对我和父亲的到来像是毫无感觉。父亲牵着我走到他的背后时,他仍然低着脑袋烤火,瘦小的身子就像一刀腊肉似的,搭在火炭架上。大哥!我爹叫了一声。大伯这才欠了欠身子,挺不情愿地唔了一声,含含糊糊的,听得见喉咙里有浑浊的痰响。
       我爹勉勉强强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棵卷好了的喇叭筒,递给大伯。大伯没接,划根火柴点燃了自己的烟锅。我父亲便把喇叭筒叼在自己嘴里,表情凝重,似在搜寻话题。
       哥,身体好些吗?父亲问。
       暂时还死不了!大伯咳嗽一声,朝火堆里吐了一口痰。那突然跳起来的火焰,让我心里蓦地一寒。我爹时常说,大伯是他还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兄弟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我那时虽然很小,可也一点儿看不出他们是哥儿俩,就像两个凑在一起的陌生人,简直是仇人。平时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也没什么往来。我不想看这哥儿俩爱理不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就去灶屋里看大娘烧火。大娘低着头发蓬乱的脑袋不停地往灶里添柴,她已化成一个红色的身影了。这让我感到温暖。大娘身上和灶膛里的火焰,都散发出杨树枝燃烧的香味。
       春仔,大娘叫我。她转过身来,示意我过去,脸上的笑容里有小火苗在跳着。她的脸被夜色与火光一分为二,这个印象我特别深刻。我被她揽在怀里了。饿了吧?她顽皮地摸摸我的小肚子。我痒,咯咯咯地笑起来。大娘越发高兴了,更加不停胳肢我。在我的阵阵欢笑声中,我感到她的嘴唇从我脸上擦过来。她在亲我。那种亲像是一种动物般的爱恋。我感觉到了那张饱满得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嘴唇在颤抖。
       再苦的日子,有了大娘这样一个女人,她也总能给你过得热气腾腾。大娘好能干,很快就将热乎乎的饭菜一碗一碗地端上了桌。还有酒,在鹤嘴的小铜壶里煨热了,斟在酒盅里,让那两个像做客一样的男人喝。我们吃饭时,大娘不上桌,也不端碗筷,只不时地给那哥儿俩斟酒,给我夹菜。每碗菜里都放了些辣椒,吃得我满头大汗。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鼻涕,鼻涕随即又流了出来。给嘴里扒拉着饭粒时,我发现父亲正瞪着我发呆。我握住筷子的手就有些紧张了。
       大娘问,怎么不吃了?米饭煮硬了?
       我的鼻涕又被大娘揩掉了。大娘爱干净。这一个土院,三间土砖屋,无处不显示出一个乡下女人想要的干净生活。房子里的每一样家什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杯盘碗盏都揩拭得发亮。我也从来没感到自己的小脸蛋有这样干净过。可父亲这时却忧伤地看着我,他头上的雪早已化了,脸上的表情却仍旧僵硬,有些发青,像他剃光了的头皮。良久,他把筷子放下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眼巴巴地看着大伯大娘。
       哥,嫂,我把春仔交给你们了,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亲儿子,你们就是他亲爹亲娘了!他叹着气,手中的筷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一根在地上。
       大伯还是不吭声,只闷头喝酒,闷闷地咳嗽一两声。我爹又把目光移向大娘,那眼神几乎是哀求了,嫂,我这也是为你们着想啊,怎么说春仔也是你们的血亲啊,可比外人强哩,可不像火狗那狗日的,你们把他养得人长树大了,到头来还是跑了……
       这回,大娘也把头偏到一边去了,她瞅着那倒了一半的院子愣了会儿,就走了。很快我就听见栏里的猪在叫。等我们吃完饭了,大娘已把猪和鸡都喂过了,夹了几筷子我们吃剩下的菜,坐到灶门口吃,朦胧的火光使大娘看起来更像一个淡淡的影子。我又走到灶屋里去了。但这一次大娘对我很冷淡。我站了一会儿,听见后边有喘息声,父亲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大娘并不回头,却晓得我和父亲都站在她身后。
       大娘叹了口气说,老五兄弟啊,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带这个孩子,是怕负不起这个责任啊,这谷花洲大河大水的,你该知道,一不留神就…… 那后半句话,大娘可能是觉得不太吉利,滑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爹张了张嘴,似乎没想出什么恰当的话来,却突然说,就是死了他也是你们的儿子呢,我不管哩,不管哩!
       我爹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砰地一响,大伯不知把什么东西摔碎了。他在猪栏里骂猪,畜牲,白养着你哪,养条狗还会看家护院哪!大伯破口大骂,大娘吓得不敢说话。我爹尴尬一阵,心里好像愧得慌。又站了一会儿,他突然低着头牵了我的手说,春仔,咱们走。
       我被父亲拉扯到门口,大伯还站在那破院里犯倔,刚才他把那猪食盆给摔了。我没看见猪在哪里。天已经全黑了,刚走出小土院,一阵狂风扫过雪野,飞舞的雪花迎面扑来,我什么也看不清。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那样恐怖,我转过身,朝小土院里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看了看,大娘忽然又追了出来,春仔,春仔,你莫走……
       就这样,我留在了这座磨坊边的小土院里,成了大伯和大娘过继的儿子。我爹走后,大娘把我抱到膝头上,解开她的对襟老棉袄,给我把那个大雪纷飞的严冬挡在了外面。乡下女人的胸口真热啊,像揣着一个小火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我困了。睡梦中,听见一个女人在抽抽搭搭。
       二
       雪化了之后,水腥味开始在谷花洲四处弥漫,白气缭缭绕绕,看上去很不真实,仿佛某种飘然而至的梦境。
       按说,谷花洲实在是个好地方啊,这里早先是长江和云梦泽的交汇处,后来泥沙淤积,烟波浩渺的云梦泽只剩得了一条尾巴,挂在长江上。江与湖之间,形成了一小片三角洲,从我曾祖父那辈开始,历经世代开垦,早已是名副其实的谷花洲了。洲上的土地是极肥沃的,水稻,棉花,大麦,小麦,黑荞麦,黄豆,豌豆,花生,种什么都肯长。可这样一个地方,竟也饿死了那么多人。在我之前,大伯大娘也曾收养了一个儿子,叫火狗,他亲爹亲娘都是饿死的。那时他正在县高中念书,还不知道亲爹亲娘饿死了,回到家里来背米时,揭开米箱子,就看见了他爹娘,两具干尸躺在箱子底下,也不知死了多久了。他们家就在我大伯家隔壁,大伯大娘那会儿刚从水利工地上撤回来,分回来了一袋口粮。我大娘看见那饿得只剩了一口气的火狗,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那小半袋口粮拎到了他手边。倒是火狗迟疑起来,拎着米袋进了我大娘家,想倒一些出来,我大娘使劲地把米箱盖捂住了。
       这袋米救了火狗的命。自这之后大娘还经常去县城给他送米,送钱,一直送到他念完高中,上了大学。他后来放了寒假回来,把我大娘的米箱盖一揭,才知道我大伯大娘吃的是什么,只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一堆的杨树皮渣子。我大娘光着腚,趴在空空的灶门口,她已经饿得没力气穿衣服了,也没力气把原本穿在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天了,那衣服一片片地从身上掉下来,像是烧过的灰烬。而我大伯那会儿就蹲在米箱边,一声声地惨叫着,使劲地拉,他肚子里其实没什么东西可拉了,可越饿越想拉,拉出来的是自己的小半截肠子……
       火狗眼泪汪汪地喊,爹啊,娘啊,你们就是我亲爹亲娘啊,从今天起我把你们认下了,我就是你们的儿子,我要报答你们,我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他用拳头塞住眼窝,极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火狗考上大学之后,第一志愿就是填的水利工程系。毕业之后他又主动请求分回家乡,从江堤管理委员会的技术员干起,一直干到县水利局副局长。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谷花洲正处在荆江的要害之处,洪水溃堤是这一带世代的隐患。水边上的人苦啊,夏要防洪抢险,冬要兴修水利。
       每次大娘牵着我上了河坝,总要朝大坝左右两头看看,说,这都是你火狗大哥做的好事哩,垸里好多年没遭水灾了,就是这大坝的功劳哩。河坝很高,蜿蜒逶迤如万里长城,一眼看不到尽头。临江的那一面,铺着块石,一色的虎皮石,被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着,看上去很辉煌。我看见大娘笑了,可又觉得她的微笑里似乎隐藏着深深的悲伤。
       后来我才慢慢知道,这道大坝成就了我那火狗大哥的辉煌,让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局长,也把我大伯一辈子给毁了。火狗干大坝工程指挥长时,我大伯也被征调到了工地上。他又瘦又小,本以为自己的过继儿子干上了指挥长,可派个轻松点儿的活给他,比如说去收收土方,记记工分。这只是火狗一句话的事。他没想到自己却派上了最重的活,和最壮的劳力一起去抬石头。他便上指挥部去找他的过继儿子了。他的过继儿子眼瞅着一面巨幅的施工蓝图,手里夹着一支红蓝铅笔,正对几个围在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瞟大伯一眼。也可能是我火狗大哥太聚精会神了。血气方刚的他,心里那时充满了一种迎战的紧迫和激情。除了自己亲手描绘出来的蓝图,他不可能再看到别的。
       我大伯知趣,他又悄悄地从指挥部里退出来了。那个年代,连女人也打着赤膊挑土,冷得要不停地跑,不跑很快就冻僵了。大伯抬着石头,几百斤重的石头往肩上一抬,就只看见石头,看不见人了。他的过继儿子几次到工地上视察,从他身边走过,都像没有看见他。没多少日子,大伯便累垮了,开始拉稀,吃什么拉什么,一天要上那土坑子里拉十几趟。队长叶四海说他是故意偷懒,操起木杠就打。
       我大伯当时被打得趴在地上,火狗正从那个工地走过。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他认下的爹啊,他依然像是没看见。大伯用一只手,痛苦地支撑起身子,他看见自己的过继儿子越走越远了,又绝望地把眼睛闭上了。大伯慢慢地坐了起来,慢慢地拣拾着在自己身上打碎了的木头袢子,像是拣着自己碎了的骨头。
       大伯的痨病就是那时候患上的,打坏了的可能还有别的地方。更可恨的是整个大坝修建过程中,火狗一直对我大伯视而不见,别人也不知道我大伯是他认下的爹。在工程竣工典礼上,火狗只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拿起一根鞭子,说这是他小时候放羊的鞭子,又拿起一把铲子,说是他小时候铲粪的铲子。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大伯大娘还有所有的民工都在台下充当听众。我那站在主席台上的火狗大哥,好像这时才突然看见他认下的爹,他走到台下,揽住我那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大伯,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爹。那一刻,无论主席台上的领导,还是坐在台下的和我大伯一样的民工们,在这一声呼唤中都泪流满面。人们这才知道,指挥长他爹也是那成千上万的蚂蚁中的一只啊,而且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许多年后我才悟出,火狗的这一声呼唤,其中的意义是非凡的,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把大伯派去抬石头,一开始就是他的蓄谋。用心良苦啊。但我也相信这也不完全是政治动物的矫情,许多人都在那天看见了他眼角的泪光。如果不是使劲地控制着自己,他可能真的要哭了。
       大娘却从不讲火狗一个不字,她是那么相信命,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哪怕我吃饭时摔碎了一只碗。她也说,每个人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命啊。一
       说到命,我就感到她脸上有古怪的神色,气氛顿时神秘起来。那只碗好像不是我摔碎的,是另外一双手,它离我们这么近,你却看不见它。
       三
       春寒料峭,大河里的水还冰冷刺骨,大娘洗衣服的两只手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了。这时的河水还沉在河谷的深处,河流与河坝之间,就是那片广袤的河床。河床上已经有水牛和黑山羊在啃食刚从雪地里钻出来的草芽儿。喀嚓一声,水脆脆的,你听见了,那鲜嫩的感觉顿时就会涌遍全身。
       水杨树丛中,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谷花洲女人,都红润,漂亮,漂亮的腿儿,漂亮的脸蛋儿,妖精样的,仙女样的,就像神话中的女子。漂亮的女人就是隐藏得再深,也会被人看见。即使只听见声音,那些娘儿们也让人陶醉啊。她们那旋转的身影,使我觉得一条大河都在围绕着她们转动。这条大河也百般地宠着她们,源源不断地制造着她们。
       我想大娘年轻时一定也是这样漂亮的,这时她却坐在离河流最近的一块石头上,逆着阳光,眺望着河流流过来的那个方向,一个身影像是凝固了,时间仿佛在此静止了几十年。几十年,即使每天这样看着,每天面对这条大河,也会感到神秘,不知里面又发生了些什么事,而有些事,又需要等到几十年后方能显出真意。
       如果不知道大娘背后发生的一切,我甚至会觉得,河边女子的神话是完美的,烟波尾就像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生活中残酷的那一面。
       小土院里那几棵水杨树还没返青,大娘就蹲在树下的青石旁开始磨锄头、磨犁铧了。从村头到村尾,到处都是这种酣畅的霍霍声。我四十刚出头的大娘,好像并不觉得累,好像找到了一种酣畅生命的快乐。她一件件地扒掉冬衣,扒得只剩下一件春天穿的夹袄了,背上还热气腾腾。这让我提前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乡下的春天真早啊。乡下的春天,显得很壮实,很有力。
       大伯做不得重事,一到春天他的病反而加重了,他歪斜在一堆干柴上,靠着墙根晒太阳,两只眼睛无精打采地眨着,只有看着大娘的背影时,他才会定住两只浑黄的眼珠子,长久地出神。红润健康的大娘,竟和这样一个死鬼样的男人做了夫妻,让我觉得怪异。大伯瞅着大娘的眼神,也是十分怪异的,发出来的光近似暗红,像生了锈的刀。他好像是要故意折腾大娘,晒了一会儿太阳,他就嚷着要睡觉。大娘便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进屋里,拉上被子给他盖上。过不了一会儿,他又嚷着屋里太冷,要晒太阳。大娘于是又把他抱出来。大娘温柔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没看见她厌烦过。大伯这样一个病壳子,有时竟会露出男人的无耻相来。他打大娘。大娘抱着他。他还一个劲地扇大娘的耳光。大娘也不躲,只把脸左右摇了摇,马上又像刚才一样温存了。
       每当我疑惑地看着大娘时,大娘就跟我说,你大伯病了,他心里难受哩。
       过了一会儿她又幽幽地说,你不知道。他没病时可是个好人哩。
       天还没有全亮呢,我家的大门就被人擂响了。这时我已经习惯把大娘这个家当作我家了。大伯白天黑夜都哼哼唧唧的,这时却一声不吭了,他缩在被窝里,浑身直打战,连床都跟着战抖起来。大娘打开门去同那几个人应付,我也跟了出去,为头的那个络腮胡子就是生产队长叶四海。大娘不慌不忙地把几个人请到堂屋里,又穿过堂屋去灶房里给他们泡芝麻豆子茶。这就算乡下人喝的早茶了。大娘把茶端到每个人手里,脸上笑着,口里热乎乎地嚷着,叶队长,你可是稀客啊,好久没上咱家门了。叶四海和紧跟在身后的那几个人还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都一一把茶碗接了,捂在手心里。这春天的早晨,还冷着呢,捂在手心里,手就暖和多了。
       大娘又打起笑脸说,几位爷还没吃早饭吧?春仔捉鸡去,捉鸡!我响亮地吸溜了一下鼻涕,就去抓鸡,却故意把鸡撵得远远的。
       叶四海用烟锅指了我一下,问大娘,这就是老五家那个狗崽子吧?贼着呢。
       我很贼,有时候我还更贼哩,一边端着饭碗佯装吃饭,一边沿途撒下饭粒把鸡引到生产队的稻田里去吃谷。
       大娘说,是哩,现在过继给我了,等我死了给我摔瓦盆子哩,唉,这孩子,不懂事,你莫跟他怄气。
       我跟他怄什么气,一个小鸡巴!叶四海吼了声,又严肃地叫着我大娘的名字,潘桃花,我今天带着几个队委来找你,是叫你男人出工,别一年到头给老子装病,让他下地干活去!
       队长,他……可真是在害病哩。大娘嗫嚅道。
       什么病?吃得喝得,队里分口粮可没少给他分一粒,还有多的口粮给别人养孩子,叫他起来,他要再不起来,我就要拿绳子捆了!
       那几个人好像一直就等着叶四海这句话,一一放下茶碗,又慢悠悠地扯出一根麻绳。
       大娘见他们真的要捆人,抢先一步堵住了大伯住的那房门口,她没有哀求,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样好了,你把我当家的那份活儿留下来,我来干!
       叶四海翻起眼皮问,那你呢?谁帮你干活?
       大娘说,我白天干他的,夜里干我的。
       叶四海恶狠狠地把我大娘往旁边一搡,吼道。破娘儿们,把你能的,一个人干两人的活,你又拿老子寻开心不是?你以为你是铁打的不是?
       他一边吼,一边往我大伯屋里冲。我大伯立刻像挨宰的猪一般嚎叫起来,叶四海拎着他半截身子,狞笑道,你嚎!你那点儿德性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是国民党那么好哄啊,啊啊啊……他突然一连串地怪叫起来。开始我还以为是大伯叫,后来才听出是叶四海在叫,又看见我大娘不知什么时候冲进了屋,大娘脸孔涨得通红,我感觉她手里抓牢了一件什么东西,叶四海高大的身子伏下去了,额头上蹦出了闪亮的豆大的汗珠,脸色煞白。我瞟了一眼叶四海的裤裆,已模糊地洇湿了一片。那一刻,我紧张兴奋得喉咙发干发涩。
       大娘把手松了,泪水直往下掉。
       大娘说,看谁再敢欺负咱当家的,看谁再敢……
       叶四海悲伤地看看大娘,马上又嘻地一笑,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破娘儿们有好狠!
       说罢,叉开两条腿一拐一拐地走了。
       叶四海刚走一会儿,出工的钟声就响了,那钟声敲得猖狂,催命似的。说是钟,其实是一个耕田用的铁犁,锈了,也破了,只剩下半边了,但每次叶四海一敲,就铮铮作响。大娘刚给我和大伯热了早饭,就赶紧搓了个剩饭团子,一边啃,一边掮起锄头往生产队的打谷场里赶。全队的男女劳力都要在那里整队出发。我看见大娘走着走着,渐渐地小跑起来。
       这屋里只剩下我和大伯了,大伯又垂死般地咳嗽起来。
       他叫我,小兔崽子,你过来,哎哟,我心口疼,你快来给我揉揉吧,你是我的儿子啊,乖崽啊!我刚走到床边,他突然把我的喉咙掐住了,瞪大了那两个空洞似的眼睛问我,你个小兔崽子,你爹一口气生了七八个崽子,养不活了,就送到咱们家来蹭饭了。你那鸡巴爹,还说让你来给老子养老送终,我还不知道。你一长大就把我们忘了,我要掐死你个小兔崽子,掐死你个白眼狼!
       我挣扎着喊,大伯,大伯啊!
       叫爹,我是你爹,亲爹!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双手明显地松了下来,像两条死蛇似的从我脖子上滑落了。我吓坏了,从他屋里冲出来,又从破土院里冲出来,没命地朝地里跑。我要去找大娘。我是很少哭的,我那天的哭声却是异常恐怖和绝望,以致许多正在犁田的牛都抬头朝我驻足观望。大娘看见我,马上就扔了手里的锄头朝我飞奔过来,但她看见我细长的脖颈上像蛇缠过的青绿色印痕后却并不太吃惊。我突然看见,她的脖子上也有几道这样青绿色的印痕。
       他是你是亲伯伯呢,你别恨他。她小声说。
       我哭泣着就更加伤心了。
       大娘给我抹眼泪,揩鼻涕,她的动作明显的有些慌乱,好像很害怕我这样哭,怕别的人都围过来问这问那,也可能是怕我爹过来。我爹正在耕地,像牛一样埋着个葫芦大脑壳,像是根本没听见我在哭。大娘小声喊着,春仔啊,春仔啊,你莫哭了啊,莫哭了啊。大娘念念叨叨地叹息。这时我爹忽然猛喊一声,还哭?再哭我打断你的筋!
       我慌乱地抹了一把泪,不敢再哭。
       大娘给我抹了眼泪鼻涕,又赶紧下了田埂,叶四海正鼓起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她哩。大娘捉住锄头又开始干活了,我还听见叶四海在田里大声凶她。大娘朝他笑着,是那种讨好的巴结人的笑。大娘干的是男人的活儿,一田的男人堆里,只有她是个女人。她抡着锄头,要把去冬就翻耕过的坚硬土块捶碎。大娘握在手里的那把锄头,不是锄田草用的,柄短,脑壳大,很笨重,一锄头砸下去,就像砸在石块上,火星四溅。田里的水虽然放干了,可还到处都是冰碴子,大娘挽着裤腿,腿上到处是冰凌划出来的血道。这真不是女人干的活,也看不出大娘是一个女人了。只在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时才知道,那一大堆男人中,还有我大娘这个唯一的女人。
       我闭上眼睛。风太大了,把田里细碎的土渣儿不断地吹过来。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像这样的笨重活,别说女人,对男人也是异常残忍的,只能使牲口。让牲口拖着一种叫耙的农具,人站在耙上,把那坚硬的土块轧碎。可生产队里的耕牛太金贵,队长叶四海怕伤了牛,就让人先把最难啃的地方啃松了,才使牛。那时候就是这样,人还不如牲口啊。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的,天空飘动的云开始变得明朗而干爽。自从那天我被大伯掐过之后,大娘便不敢把我放在家里了,每天都带着我下地,和她一起早出晚归。水乡。田土多,一眼望开去。旷远得让人心里充满了惶恐和绝望,这么多的田地,哪辈子才种得完哪,日子长得没有尽头。然而在我那孩子气的单纯明净的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也真是美。秧苗都栽下去了,油菜开始着花,田埂上,垄沟里,河床上,那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都不管不顾的,拼着精神开在这个季节,都开出血丝了。太阳也是香的。那股好闻的太阳气味总让我情不自禁地嗅个不停。牲口们也都兴奋起来,家伙们都腿儿噔噔地有劲着呢,丢人现眼地干起了那没脸没皮的事。哪怕是两只公狗斗架时,那东西也会硬起来,跟木橛儿似的。
       叶四海总是唆使我看。这穿着对襟汗褂儿的汉子,手臂上长满了浓密的汗毛,满脸横肉,像个剽悍的土匪。可这会儿他却笑眯眯的,那乌黑的大鼻孔,像狗鼻子一样闪着湿润的光。
       好看哩,好看哩。他慈祥地抚摸着我的头。
       他还唆使我去爬那条小母狗的背,好耍哩,好耍哩。
       那时我还无法辨别他这样是对我好,还是在使坏,但我真的感到特好奇。无意间,我抬起头瞥了叶四海一眼,我看见他眼里闪着灼热的光。
       大娘不让我看。看了眼睛会长挑针的!她威胁我。我却发现她在偷偷地觑那只趴在一起的山羊。她看得正入迷呢,我突然恶狠狠地说,看了眼睛要长挑针的!大娘扑哧一笑,扑过来捶我,你这个坏小子,她在我的屁股蛋上,在我小小的身体上一顿乱捶,旋即又把我搂紧了,我感觉到了她胸口那两个兴致勃勃的野兽般的东西,热烈地冲撞着我。她脸上也满是快活得意。我的大娘,很少有这样快乐的时刻,可笑着笑着,她又突然哭了。在我那时懵懂的意识里,我只觉得娘儿们真个古怪啊,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大娘把我松开了。大娘示威似的朝我挥了挥拳头,你个小屁孩,你懂什么,可不准乱说啊。但那怒容只一闪,便又化作了羞涩的笑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姑娘似的,脸上也泛起了一抹红晕。春天的阳光照在这个乡下女人红润健康的脸上,我感觉到她从没有这样美丽过。
       吃完晚饭,大娘还要下地去,她还有一份活要干呢。夜里她不让我出去,怕蛇咬我。我一个人睡在小厢房里,月光从窗洞子里深深地射进来,那样静,有一种完全不受打扰的宁静。大娘细碎的脚步声已经很远了,远得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仿佛梦中的身影,悄然遁去。我想大娘现在该走到了那片吐出了花穗的稻田里了吧。禾苗长得真快啊,日子却过得这样慢。我不禁有点儿伤感,想起另一个家来。在这个最美的季节里,从那个家里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娘的肚子里不知长了个什么东西,送到县里去开刀了。连着几天,也没看见我爹下地,大概去了县里,也不知我那些弟妹是怎么过的。
       晚风吹拂,月光如水,我那小小的心灵竟也生了几分人世间的渺茫与惆怅之感。这时一个幽灵般的身影正在悄悄挨近我,我却一点儿也没有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滑到我的喉咙上时,我才反应过来,毛骨悚然地开始尖叫。别叫,再叫我掐死你!是大伯。我赶紧不叫了,惊恐地看着他。被月光一照,他好像只剩下一张空空的薄薄的皮了,脸自得像死人。可他还能动,他用瘦成了骨头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摸来摸去,好像挺好玩的。他说,小兔崽子,我不掐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我不知道他要我说什么实话,只一个劲地点头。
       你大娘这些天是不是跟叶四海在一起?
       我老老实实地说,是。
       大伯倏地盯了我一眼,声音比刚才狠了,厉声问,她和叶四海很亲热,是不是?叶四海摸了她的奶子,还摸了她的屁股,是不是? 我,我没看见……我结结巴巴,上牙碰着下牙。我瑟缩成一团了。可我真的没看见大伯问的这些事,我还告诉大伯,叶四海老是要我看狗拉纤,大娘不让我看,可叶四海要我看,说好看呢,细伢子看了就长得快呢,个子长得高呢……
       大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这个流氓。
       大伯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那个骚货!
       他没再问什么,就出去了,手里拄着一根长烟杆,当作拐棍。听见门吱呀一响,我知道他走了,赶紧把被子一扯,扯得把整个身体都盖住了。我的心在被子里跳得更响了,跳了好一阵。后来又慢慢地平息下来,慢慢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我又被一种挣扎声和喘息声惊醒了。我猛地一下子,就彻底醒了,隔壁屋里,大伯正在打大娘,我听见了大娘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大伯肯定又掐住了她的喉咙了。想到大娘马上就要被大伯掐死了,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从被窝里一下蹦了出来,又用肩膀使劲一撞,哐当一声把那扇门撞开了。
       大娘,大娘!我不是在叫,像是一头小狼崽子在嗥叫。
       大伯把大娘压在身子底下,但并没掐她,只像推
       磨似的,他那古怪的动作让我有点儿惊讶。我看见了大娘光溜溜的身子,听见了她的叫唤声,快乐的叫唤声。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看见过的那些牲口,脸一红,赶紧退出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明白,人为什么也要干畜牲才干的事呢。
       四
       从那个夜晚开始,大伯的病竟然好了起来。
       对于大人们的事我还不太懂,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感到难以理喻,就像我后来长大了之后,进了城之后,他们对我也难以理喻一样。
       但不知怎么的,自从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东西,我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安,那是一种预感。每次大娘往那河边上一走,我就喉咙发紧。
       我大娘在她年轻时曾经走进这条河。那时她还是我二娘,她的丈夫是我二伯,而不是现在这活死人一样的大伯。
       我祖父最喜欢的就是他这个老二了。老二与其说是他儿子,不如说是他的一条牛。耕田,推磨,背纤,没老二,他这个家就转不动了。他到死都还在念叨的是那个抽壮丁抽走了的老二。为此,祖父一辈子恨死了我大伯,他l临死时,还操着一杆火铳,一直把我大伯追到了河岸上,要把他给铳了。我大伯哭得像小孩,威胁我祖父,再追他就要跳河。祖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骂,你跳啊,你要不跳你就是狗日的!
       也难怪祖父如此生气,当年抽壮丁,一开始抽的是我大伯。大伯虽是个酒鬼,人却异常聪明,每次被抓走之后,很快就会逃回来。有一次实在逃不掉了,他偷偷喝下了一大盆生猪血。在队伍开赴前线时,他一路上不停地吐血。他走得越来越慢,他向长官乞求放了他时,长官狠狠地抽了他一马鞭。我大伯身子猛地一挺,喷出一大口热血。长官这才有点慌了,吐血症是可以传染的,长官不想让自己的一整支队伍在开赴战场之时全都变成痨病鬼。长官低声对他说,滚吧,别让后边的人看见了。
       大伯回到谷花洲时浑身血淋淋的。一看见我祖父,他又哇哇地吐了两口。我祖父看了看那两口暗红色的血,又抬头看了他老大一眼。这还能骗得了他,不用看他就闻到了一股猪潲味。祖父说,还有没有?都吐了吧,吐了跟我去见保长。我大伯带着悲愤的腔调喊,你就这么嫌弃我?就不能让老二也去一次?祖父略怔了一下,似有些心软。但他的神色很快变得十分坚决了,老大,不是我不心疼你,老二心眼太实,一去就是死,你脑子活泛,总有办法逃回来,下次你要逃,就逃得远远的,随便找个地方弄块荒地种上,就不会饿死了。
       我大伯咬牙说,你到底还是心疼老二啊,我是个野种哩,我走,我去挨枪子儿。
       但最后走的还是我二伯。他追到半路上,把我大伯堵了回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他是铁了心地要去,但我祖父从此就恨死了他这个老大。由此我对所谓血缘亲情充满了怀疑,这不光是我祖父和大伯之间的仇恨,就是我祖父对他最心疼的老二的那种情感,说穿了也只是因为丧失了一个好劳力。我祖父一辈子哭得最伤心的一次,是死了一条牛。哭够了,他抬起头来,将眼泪擦干净,然后他说,宰了吧。
       在谷花洲,没有一条牛是埋掉的,全都吃进了肚子里。哪怕是再老的一条牛,谷花洲人也能把它烤出浓烈的香味。
       那时还是我二娘的大娘,一直等着我二伯父回来,我祖父心里却清楚,他的这个老二,十有八九是不能回来了。但我二伯父后来还是在家里出现过一次,那是国军快要完蛋时,一支队伍沿着河坝由西朝大海那边撤退,一个手臂上裹满了纱布吊在脖子上的伤兵,突然走进了这家里的灶屋,在大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抹了抹胡楂上的水星子就走了。这一幕后来变成了慢镜头的画面,大娘几乎讲了一辈子。当时她就在灶屋里烧火,她被烟迷了眼了,她使劲地揉着眼睛时,和那个伤兵对视了一下,在这匆匆的相对一瞥中,立刻就意识到这是她丈夫。然而她却在那一刻傻掉了。等她追出去时,在一大片涌动的土黄色军服中,她再也找不到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了。她没气力喊叫,只把所有的力气用来追赶,然而那支看上去走得很慢的队伍,其实走得很快,她一辈子都没有搞清楚那么多的人怎么就一下消失了。
       那时还很年轻的她,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就像独自一人坐在天尽头。那滔滔不绝地流淌着的河水,漫漫地涌上来,把她的满头黑发,都漂了起来。那是真的。那一天她也真的想死。可当她隐没在河流有力的怀抱里时,突然像是什么都明白了。很多人都是在临死的那一刻才明白的。只不过,有的人在明白的一刹那上了岸,而有的人却来不及了。从某种意义说,我二娘在投水的那一天实际上就死了,那个一身泥一身水地爬到岸上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我的大娘。
       但这并非我大娘心甘情愿的,在她从我二:娘变成大娘之间,还有一段插曲,叶四海从队伍上回来了,他是和我大伯一起抽壮丁抽走的,后来又和我二伯同在一个国民党的连队上打仗,二伯阵亡了,叶四海被解放军俘虏,改编成了志愿军,开赴朝鲜前线,打了几年仗,回来了,成了英雄,先干大队里的民兵连长,后来又干生产队长,他要没当这个英雄,谷花洲这个队长没他当的,当了也压不住阵脚。这谷花洲一多半人是我们老陈家的,一个老树蔸发下来的,他姓叶的,一个寒门小姓,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可人家成了英雄了,有了大靠山,连我爹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看见他也跟看见了鬼似的。
       叶四海捎来了我二伯的死讯,在我二娘最伤心的时候,他每天来看我二娘,说些安慰体己的话。我二娘后来不哭了,抬起头来,出神地看叶四海,直到眼睛模糊了。她这样看,仿佛能从叶四海的背后,看见我二伯。我狡猾的祖父渐渐感到不对头了,他老大还没成亲呢,这个勤快贤慧的老二媳妇,肥水咋能落外人田?一不做二不休,我二娘当晚就被几个强壮的妇人抬进了大伯房里。二娘开始也挣扎过,也解了裤带上吊,也拿了剪刀要捅自己的心窝子,但到最后,她却主动爬到了我大伯像猪窝一样的床上,她是真的想通了,搂着—个活人总比搂着—个梦要实在。
       这事让叶四海恨了我大伯一生,他在水利工地上把我大伯往死里打,难免也夹带着一股私愤,而我大伯喝下去的那盆猪血,也成了他抓住的一个话柄,叶四海张口闭口说,以为我是国民党,那么好哄?而我大伯在喝得烂醉如泥时也十分懊悔那次狡猾地当了逃兵,一盆猪血让他错过了一场战争,也断送了他可能成为英雄的前程。
       他后来成了谷花洲臭名昭著的酒鬼,一喝就醉。酒是水边男人往命里灌的东西。出门就是水,湿气重,没酒烧着不行。但像他那样凶猛地喝,就是酒痨了。酒摧毁了他生命的一半,后来在水利工地上,那难以沉受的苦役又摧毁了他生命的另一半。在他成为一张空壳后,仍然每天用他不住颤抖的皮包骨的手捧着酒葫芦,走到哪里喝到哪里,喝一口酒就一口草药,这使他身上交织着一股烧酒与草药的刺鼻味道,他的骨髓里也许就被这种奇怪的苦甜液汁浸透了,走路时,时常会有野蜂子追上来,落在他头上和肩上。
       他时常会在大白天迷失方向。
       明明是朝家里走,他有时会越走越远。有时一
       走两三天才回来,站在门口,手里拄一讨米棍子,用异样的神色上上下下地看。这回没走错门吧?大娘听见狗吠,走出来,赶开门口的狗,一盆冷水浇过去。大伯只觉得眼前一亮,立马清醒了。
       大娘问,醒了。
       大伯说,我找了几天,就找你这盆水呢。
       就这么个酒鬼,让你恨都恨不起来。这还是好的,虽然摸不着门,好歹还能走动。有时候根本就不能走了,走不了几步眼前一黑,就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上。我大娘也懒得去找,习惯了。被人看见了,人们就会把他抬回去。
       大娘好像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一下大伯,大伯好像也一辈子没改变过他嗜酒如命的习惯,他吐出的每一口唾沫里都充满了酒液。每次喝醉了,就倒在一个柴垛边上呼呼大睡,脑袋四周挤满了野狗,争抢他呕吐出来的秽物。这时大娘就会喊几个人来,抬手的抬手,抬脚的抬脚,把他抬到家里去。半夜里听见衣柜门嘎吱作响,是他起来了,他打开柜门,以为找到了茅厕。把所有的尿都撒在了衣柜里。我大娘守着这样一个酒鬼生活了半辈子,还活得十分快乐。每天都能看见她在河边上洗我大伯撒过尿或吐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大娘挥舞着棒槌,笑声不断,仿佛人就该这样活着似的。
       五
       洪汛是突如其来的。又没有下雨,谷花洲一夜之间不知从哪里涌来了这么多水。洪水起初像是从大河上游来的,后来一下子变得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沟里,渠里,堰里,池塘里,全满了。水腥味儿随处弥漫,渐渐散发出某种浓稠的气息。登上河坝去看,那片河床已完全被水淹了,原来羊吃草的地方,走过来好多船,河床成了航道了。这时候再看大坝,就觉得我那火狗大哥的确是功不可没,要不是这道大坝拦着水,我们现在都变成水里的鱼虾了。
       因为有了这道大坝护着垸子,洪汛的降临给谷花洲人带来的不是惊恐,而是兴奋。一大早我就听见了村街上奔跑的声响,听见许多人喊,看水去啊,看水去啊!洪汛是年年都会来的,可仍让人们感到新鲜刺激,像过大年,毕竟一年只来这么一次,待上十天半个月又走了。或许这也算是大自然给人带来的游戏规则吧,它以轮回的方式让你对周而复始的日子多少保留了一些新鲜感,也让那单调乏味的生活多了一些情趣。
       河边上很多男人都在撒网捕鱼。汉子们那一身皮肉,皆蜡亮蜡亮,好像在盐水里腌过的。一网撒下去,那网,像是能把一条大河都要拖上岸。每年的洪汛都会带来大量的鱼群,不说撒网,村里那些小光屁股,一个个也光着黑光闪闪的脊背,像一群小黑猩猩。他们捕鱼的方式更奇特,在腰上拴上一圈蓑衣草,往水里一走,小鲫鱼就会一拥而上,咬住浸在水里的蓑衣草吮个不停。这时你突然往岸上一走,就有些鱼措手不及地跟着上了岸,上了岸它们还咬着蓑衣草不松口。一条条摘下来了,放在桶里,那些傻鱼又在那半桶水里活泼泼地游了起来,以为来到了一个新世界。而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孩子,在最兴奋的时候,常常会被一个浪头或一个旋涡无声地卷进大河,那一个个渺小的灵魂,被追上来的,突然又远去的水带走了。没谁会注意到又一个生命离我们远去了。等到他的家人清点身边闹成一团数也数不清的孩子时,才发现少了一个。那八成是在夜里了。整个汛期,每晚都有打着灯笼火把去河边找孩子的,有时能找回一个活着的孩子,有时找回的是一只漂在水里的木桶或放在岸边的一双鞋,一条小汗褂儿,也有什么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河边人。把孩子死了叫做丢了。孩子丢了,男人大多不哭,哭的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坐在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唱歌似的哭,儿啊,宰只鸡还能落一地的毛哩;儿啊,你连根毛也没落下啊!这是我听见的最拙劣也最悲戚的歌声,这歌声在空旷的河谷里引起阵阵回响。一条大河,也匆匆加快了流逝的速度。
       我搞不懂这些孩子,我那些拖着鼻涕、两腮被河风吹得通红发亮的小伙伴们,他们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消失掉,不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而是从我心里消失掉。许多童年时的小伙伴,我很快就记不起来了,更分不清楚谁先走,谁又走得迟一点儿。
       有时候也不是没人看见,你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的,你看见那个小生命在旋涡里急剧盘旋,缓慢下沉,水面上最后只剩下了几丝头发,像胎儿在羊水中漂动的头发,突然,那脑袋又使劲地抬了一下,像要看一看天上的太阳,这时我也忍不住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再去看那小生命时,已不见了踪影。
       三岁时我也掉进了这条河。这也是父亲把我过继给大伯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个算命的瞎子告诉他,我命硬,他命也硬,我们父子注定命中相克。若想让我活下来,或让他不那么快死掉,就必须给我换一个父母。他将信将疑,最后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我把送进了这磨坊边的小土院里。并不是每一个小生命都像我那么幸运,能够被人救起来。这条大河太诡异,太让人不可捉摸。如果遇上了流沙、白水和水底下的暗流,即使最会游水的大人也不敢下水救人,下去就是送死,救不了一条命反而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这个时候,站在河边的大人全都缄默无声,直到那小生命不见了,然后,都静静地坐了下来,燃起一根烟。
       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小孩死时的那种庄严和肃穆,使我很早就感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灾难性意义。死亡永远都是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但死后的归宿却在遥远的地方。在河里漂浮的一具具小小的躯壳,也是最终被人们捞起来又埋葬的东西,但那些小小的灵魂,最终又会漂到哪里去呢?
       尽管每年都要淹死那么多孩子,但这并不能把那些还没走的孩子挡在水外面。水是河边人命里的东西,一个刚生下来的婴儿,你把他放在满盆的水里,他能自己浮起来。他浮在水里,能浮到三个月大,浮到半岁,再往大里长,就不行了,会秤砣一样沉。生命越有重量,也越脆弱。但我那次掉进大河里,三岁多了,却没沉下去。我无法预测,如果不是那个守林子的老汉一竹筢把我搂上来,最终会不会沉入河底。那像地狱般无限深邃的河底,令我害怕,连想一想也阴森森的,但令我恐惧的是深渊,我不怕水。七八岁时,我已经很会玩水了,用力吸足一口气,往水里一钻,人就能浮起来。
       可大娘不懂这个道理。一次我经不住几个小屁股的诱惑偷着下了水,没看见大娘在那里,可大娘突然凄厉地喊叫着奔了过来,天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咕咚一声。她跳进了水里。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了上来。她揍我,像个疯女人似的,往死里揍我。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逃回了原来的家,我突然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的家。
       母亲不在,我爹把我堵在了门口。一看我落花流水的样子,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哼了一声,欠揍,揍死活该!在他的背后,我看见了几个弟妹,我和他们互相望望,又各自缩回了头。我们都害怕这个像土匪一样的爹。这时候我只想母亲早点回来,可父亲已开始轰我,像驱赶一头走错了门的牲口,一条野狗,滚,回你自己家里去!
       那两扇大门在我眼前哐当一声关上了,我感到了这个世界对我极为冷酷的拒绝。那是我最绝望的
       一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到软弱无力。那磨坊边的小土院,我是不想回去了,一想到那个魔鬼一样的女人我就浑身打战。我坐在河边,藏在没顶的水草里,这时的我真想变成一只野猪,一只狗獾,哪怕有个藏身的洞穴也好啊。太阳落下了,天陡然间就黑了,河流已消融于黑暗之中,远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不知是航标灯,还是抛锚在河心的航船。女人们已开始喊叫尚未归家的汉子和孩子,一嗓子一嗓子地传来。
       我在这呼唤声中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春——仔——呃——!
       是大娘。这声音从我脑后的大坝上晃过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她已经从坝上走了好几个来回了。大娘的脚步越来越快,大娘的呼唤声渐渐拖着悠长的哭腔了。我咬着牙死不吭声,心里蹿出一个邪恶的念头,让你找吧,喊吧,死婆子,急死你,看你还敢不敢下死手打我。河坝上的人越聚越多了,许多人拎来了马灯,点燃了火把。哭声由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女人,我娘也开始哭了。在嘈杂的哭声和吵闹声中,听见我爹在喊,快,找张大网来,把船撑过来,快,快啊!
       人群又是一阵忙碌,哭声小了下去。我知道,找渔网来是为了大河里捞尸,他们就要开始捞我的尸体了。我在水草里藏得更深了,坏坏地笑着,那种恶作剧般的快感,让我忘掉了先前所有的痛苦,也忘了这事可能带来的后果。很快,就有人把船撑来了,渔网也拖来了。
       春仔,春仔唉,你在哪里啊?这是我娘在喊。我爹喘一口粗气,吼道,娘卖的,喊魂哪?水里咕咚一响,一块石头落在水草后面的河水里,不知是谁扔的,大概是试探这河有多深。我坐着没动,用脏兮兮的两只手抱着膝盖。听见我爹走过来了,下了河坝,两只手搂着一大抱渔网,水草被他撞得哗哗直响,一些水蛇、四脚蛇惊得在草丛中四处乱窜。我惊叫了一声,一条四脚蛇蹿到我身上来了。我这不大声的惊叫让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第一个听见的肯定是我爹,他先是紧张地看了看河,好像我是在水底下讲话。他伏下身去,像是闻了闻水的味道,突然一转身,极准确地向我走来,伸手抓住我的后脖颈,把我像只兔子似的拎了起来,举过头顶,恶狠狠地骂一声,去你娘的!
       我手舞足蹈地在半空中飞了一阵,哗一下,像颗石子似的钻进了大河里。我爹呼啦一下抡圆了巨大的渔网,又把我像死狗似的拖到了岸上。上上下下的人一阵哄笑,我娘,我大娘也在笑,听起来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这是我在谷花洲落下的一个笑柄,在我老大不小之后,人们茶余饭后还津津乐道地讲起这事,奇妙而啼笑皆非的滑稽感便油然而生。但可能有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晚我受的皮肉之苦。开始大娘怎么也不肯要我了,我爹也不要我,我娘怕我爹,也不敢把我领回去。叶四海见谁都不要我了,幸灾乐祸地说,这个贼崽啊,可不简单哩,长大了要不成条龙,要不就是条蛇。我大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又把我拽进了磨坊边上的那个小土院里。但她没有放过我,她把我两只脚脖子用麻绳捆上,找出一根牛鞭,从我脖子往下一寸寸地抽,抽得血快流出来了,又并没流出来。
       我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哭。她扔了鞭子,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我就是要你记住这顿打,让别人看看,春仔,你是条龙,不是一条蛇! 这顿打我记住了,鞭痕抽得我浑身都是,伤口划得很深,这是深得让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的伤害。一个乡下女人就用这种野蛮的方式,拉开了我同水的危险距离。后来我再也不敢走进那条大河,一看见那条大河我浑身就条件反射般地痛起来。那晚,大娘看见我被打成了这样子,似乎又有点后悔了,她跪下一条腿,用盐水给我清洗伤口。直到洪汛退走后,这些伤口还没有愈合。伤口愈合的时候奇痒无比,大娘又把我的手捆住了,不让我挠,得让痂自己落下来,这样才不会留下疤痕。
       我那一身的伤,后来果然没有落下一个疤痕,就像根本没挨过那顿痛打似的。
       六
       大约是在我挨打后的半个月,一个月夜,奇迹出现了,这也是我大娘一生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件之一。
       她从地里回来,叫我给她做伴,去大河里担水。水退走之后,河床又露了出来,还未被太阳晒干,像一片沼泽地。我一步一步地紧跟着她,我身体轻,不会陷进淤泥里去。我听见大娘在吃力地拔脚,咕叽咕叽的声音充满了夜空。她每拔一下脚,就会叫一声,春仔!
       我便响亮地应一声,哎!
       我和她就这样一路呼唤着,应答着,用各自的声音给自己壮胆。但我浑身还是奇怪地打着寒战,总觉得这天晚上有点儿非同寻常,似要发生什么事。这片河床,神秘而阴森的河床,天知道有多少亡魂与幽灵在夜幕下晃荡啊。我恐惧得不敢抬头看,生怕看见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春仔!大娘又大声喊了一声。
       我头上响起了振翅的声音,像是有一只水鸟从树林中惊飞而起。
       大娘又喊,过来啊,春仔,到了呢。
       我快步走过去,大娘转身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在河岸边坐下了,低下头看那条河,眼里闪烁出倦意,好像是走累了。她这样低头看着河流,或许也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种习惯。河边的人都爱望着这条大河出神,仿佛这样看着,就能看出些别的什么来。人类永远解不开这条大河和自己的缘分。我也喜欢这样傻乎乎地看,但大娘肯定比我看得更深,她的视线是更深入的,无限地深入,深得像个无底洞。
       河流上的月光又亮了一些,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伤。河这样大,世界如此空旷广袤,我突然感到我很弱小。我和大娘,撒在这偌大的河谷里。渺小得就像两粒沙子啊。
       我的脚丫子触着浅水边的沙子,光滑细小的沙子,那样干净、宁静。它们曾经是大河上游坚硬而粗糙的巨大岩石,是河流把它们变成这样子的。很难想象,浪花用了多长时间,才会把那些石头磨成一粒粒光滑的沙子。想久了,人会奇怪地犯困,想睡觉。
       大娘歇了一会儿就开始舀水了,她是为了积攒力气,把满满的一担水担回去。她每舀一瓢水都叫我看看,怕把沙子舀上来。我眼尖,没看见沙子,但看见水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在游动。虫,虫!我惊叫起来。大娘握着水瓢的手怔了一下,虫?她蹲在那里继续怔了一会儿,伸出水瓢又舀了满瓢的水,凑到眼睛边上去看,想弄个明白。我也凑过去了,水瓢里忽闪忽闪地游动着两朵桃花般的东西,又像是打开的降落伞,只是,桃花是红的,这东西却是白的,自得像云,透亮,用指尖一触,它就敏捷地逃开了。
       我的天哪,这是桃花水母啊!
       大娘很轻地叹息一声,欠起身子把瓢里的那东西放下水,然后就跪下了,把脑袋伸到水面上去磕头。在河水微微泛白的反光中,我又看见了更多的桃花水母,好像在同浪花嬉戏作乐。大娘在水里连叩三下,头发都湿了,水一滴滴地溢出来。水母娘娘啊,水母娘娘,你是来搭救我潘桃花来了啊!大娘缓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平添了几分敬畏、神秘的神情,我不禁有点儿害怕。大娘喊,春仔,快跪下,给水母娘娘叩头!
       我跪下了,像大娘一样伸长脖子去叩头时。大娘飞快地扒光了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下了水。我
       傻了。大娘不会是要投水自杀吧?但大娘没有沉下去,她在水里活泼泼地游着呢,就像那些桃花水母,同浪花嬉戏作乐。大娘竟然这么会游水,此刻这个乡下女人真像一条透明的游鱼啊,河水哗啦啦地流泻在她身上,水里的她,竟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大娘光着身子上岸时,那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把我抱住了,她说,春仔,春仔啊,大娘要给你生下一个小兄弟啊!
       我无意间看见,大娘那张开的两腿之间,有像花朵一样绽放的东西。
       没过多久,大娘还真的怀上了。这位四十多了才第一次开怀的女人,成了谷花洲的一个奇迹。叶四海也不知怎么突然发了善心,给大伯派了一个轻松活儿,让他去磨坊里碾米。这样我大娘就不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了。但口粮成了更大的问题。队里只分给大伯大娘两个人的口粮,我是多出来的一张嘴,我当然也有一份口粮,那还留在我原来的家里,父亲处心积虑把我过继过来,为的就是能给自家里省下一份口粮。长远地想,也是为了让我继承这磨坊边的小土院,还是我祖父那一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现在大娘马上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再留在这家里就有点儿赖上人家了,大伯看我的眼色也越来越不对劲,因为我特别能吃,又正在长个儿,正是吃长饭的时间,大伯是痨病,也受不得饿,挨饿最多的还是大娘。可大娘现在也挨不得饿了,大娘现在一身二人了,肚子里还有一张嘴喝她的血哩。大伯自然也惦记着这肚里的孩子,那才是他的亲生孩子,我算什么,我一端碗,他就咒我,吃了去死,吃了去死!
       他也不敢当着大娘的面咒我,但我还是很自觉,心里愧得慌,不敢再去添第二碗饭。大娘感到奇怪,摸我的头,说不发烧啊,又摸我的肚子,问疼不疼?她怕我肚里长了虫子,吃不下饭。我没跟她说我有多饿,每餐一小碗饭,那饥饿的滋味,看见了石头都想吃下肚去。
       大娘终于还是明白了,她和大伯吵了起来,还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故意让大伯看,你看看我怀了没有?你以为我真的怀了崽?我那是为了给你长脸哩!
       大娘又给我添饭,刚打出来的新鲜稻米饭,堆得冒尖了。春仔,吃,可劲儿吃,吃了长个儿,长得高高的,你大伯大娘还等着你长成壮劳力,给咱们养老送终哩!
       我很饿,但一口也吃不下。那时候我已经十来岁了,也多少省了些人事儿。那天,趁大娘下地去了,我回了自己的家,我爹从地里收工回来,看见了我,也没再撵我。大娘马上就要生下自己的孩子了,他没理由再撵我走。那天的晚饭我是在家里吃的,就着辣子,吃得热汗淋漓。父亲鼓起眼睛看着我,像大伯那样看着我,但我没一点儿害怕,也没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我吃的是自己那份口粮哩,吃得特别理直气壮。
       我爹的那种威严和霸道似也减弱了许多,我去刮锅底的锅巴时,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也好,我跟你说儿子,你想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小了,给队上放牛吧,放一条牛也能挣三分工哩。
       我娘小声说,春仔正在上学哩。
       上什么学?狗屁学!我爹忽然吼了起来,他像终于找到了个理由,他不冲我娘吼,冲我吼,你以为你是火狗啊,你能念上大学当局长啊,我们老陈家没这个种,老陈家的人都是牛性子,笨呢,念书能念得分出个倒顺就行了!
       我赌气说,我才不想念书哩,我正想放牛哩!
       放啥牛啊?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笑,是大娘,大娘笑呵呵地进了屋,又冲我爹我娘说,人亲骨头香哩,你看这小子,一不留神又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我爹阴沉着脸说,大嫂,你来得正好,你养了春仔几年,费了多少柴米油盐,我正要当面算给你哩。
       大娘生气了,问,老五兄弟你这是啥话?我给你把孩子养大了,能挣工分了,你就想把他要回来,你忘了你当初送孩子过去是怎么说的?
       大娘果然厉害,我爹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我娘赶紧打圆场,大嫂,他爹不是这个意思哩,他爹也没叫他回来,是他自己跑回来的。我呢,也在琢磨着呢,大嫂,你现在怀上自己的孩子了,我也不想看着春仔再给你添麻烦哩,我是为你着想哩……
       大娘说,你这是为我着想?你们这是打我的脸哩。这谷花洲的人会怎么说,说我有了亲的了,就不要过继儿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下,轮到我娘也没话说了。
       大娘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带着一种冷冷的胜利感,又一把拉上我,春仔,跟我回去,要放牛你也得跟咱们家放,要挣工分你也得帮咱们家挣!以为我白养你啊?
       大娘拽着我,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这一路我走得踉踉跄跄……
       放牛,是我自己去找的叶四海,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我要放牛。
       叶四海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娘卖的,念书念不下去吧,我就知道,你是个摸牛屁眼的种!
       在谷花洲,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要放牛是很正常的,河床上放牛的除了老人,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放牛娃。叶四海也就没有怀疑什么,把我带到生产队的牛栏里,指着一条还没钻鼻子的半大水牛说,这头牛就归你放了,我马上就叫人来给它钻鼻子,上笼头。娘卖的,你也该钻鼻子上笼头了,别再像头野牛犊子,成天疯跑了。你现在是个社员了,归老子管了,每天三分工,记住了。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说记住了。
       叶四海走时,又恫吓似的朝我挥挥拳头,娘卖的,你要给我把牛放丢了,看我不揍出你的骨髓来。
       此时已是秋天,在河床上放牛实在是很惬意的事。天格外蓝,云特别白,草甸子已是一片金黄色,又厚实又暖和,散发出阵阵香味。蓼头叶的花也开了。这是种一年要开两次花的古怪植物,春天开一次,花特大,汲足了水分之后,青蛙就会爬进花朵里去产卵,那些卵变成蝌蚪之后,就在花里边游。一到秋天,它开出的花却特小,特红,撒在河床上,像是谁咳出来的一口口鲜血。
       我骑在牛背上,牛已脱了不少毛,在牛背上骑久了,腚沟儿会发痒。那种痒也能给我带来快乐。痒的是我自己的腚沟儿,我却顽皮地去搔牛尾巴下的腚沟儿,一搔,牛就把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我也奇迹般地不痒了。犯困时,我便把身子往后一仰,怀里抱着根牛鞭,枕着牛屁股唱歌,唱《十月怀胎》,唱着唱着就睡了。牛一边吃草,一边摇晃着我,真有一种回到摇篮里的感觉啊。
       是大娘尖锐的喊叫声把我惊醒了。
       谁让你放牛了?谁让你放牛了!
       大娘把一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把把我拽下牛背。大娘一大早就下了地,还以为我上学了哩,是小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来,她才知道我没上学,又有人告诉她我在河床上放牛哩。我不敢看大娘,大娘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我竟然有几分嫉妒了。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头小牛犊子想,大娘不久就要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像这小牛犊子一样黑不溜秋的小家伙呢。
       大娘牵上牛,大娘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一起往家里拽。上了河坝,正好碰上去河里担水的叶四海。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娘,还把那刚钻鼻子的牛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以为我把牛放坏了。
       桃花,怎么回事啊?他甩着官腔问。
       我大娘的眼圈渐渐泛起了红潮,用牛鞭指指我
       说,这孩子才多大啊,你就让了放牛,你安的什么心?
       叶四海说,是他自己要放的,一天三分工哩,你以为是白放?
       大娘说,咱家里不缺那三分工,咱家里就缺个读书识字的人!
       叶四海哼了一声,那好哩,还有人抢着要挣这三分工哩。我倒要看你这破娘儿们有多厉害,等你坐了月子,谁来养活你们一家三口,唔。四口!
       我大娘把头一昂,挺起胸脯说,这个不劳你操心,还没见草里有饿死蛇的。
       这是我听大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大娘不是说气话,大话,她开始想办法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想哩,她开始打自留地的主意。
       那很少的几分菜园地,是大娘的命根子,那里面长着的每一样东西,辣椒、茄子、黄瓜、豇豆、萝卜、白菜,都是大娘的命根子,哪样哪样都被她莳弄得青勃勃的,往菜园里一走,觉得自己也一下子新鲜起来。这个小菜园,让我感到了这个乡下女人一双手的神奇,没有她弄不活的东西。她砍下水杨树枝,在四周栽下篱笆,连篱笆也活了,长出了茂密的枝叶。每次从菜园里回来,大娘手里都拎着满满的一篮青菜,挂着露水,那带着泥土的新鲜味儿一阵阵地从篮子里散发出来,一路陪伴着她。大娘说畜牲吃了露水草长膘,细伢崽吃了露水菜长高。一碗辣椒,大娘也能炒出十几个花样。红薯藤,南瓜叶,这些穷人吃的菜,甚至是给猪吃的东西,大娘尽可能做出花样,炒得出味道,还挺香。可还是不顶事,这些东西不饱肚子。一天傍晚,我看见大娘拄着锄头站在菜园门口,侧着脑袋,打量一片正开花的辣椒。突然,她抡起锄头就开始刨那片辣椒了,连根一起刨,越刨越快。我走过去了,愣愣地看着她。大娘把那片辣椒刨得只剩十几蔸了,才住了锄头,用手把刨掉的辣椒棵抱起来,泪眼汪汪的。大娘在那片辣椒地里种下了黄豆。黄豆不能咽饭,可能当饭。那年我们一家三口都没饿肚子,可生活里却少了一种味道。比起饿肚子来,那点儿味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帮着家里想办法。通往小学校的路两边,长着一种野生的小红豆,秋后便熟了。放了学,我便去扯。很难扯,每样植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小红豆树大多长在荆刺丛中,而且长得特别牢。但我也管不得这么多了,拿衣服把头脸一裹,钻过刺蓬,拼命使劲儿,连蔸一起扯出来,搂到磨坊里,给大伯打。大伯看着我这么勤快懂事,也不再阴沉着个脸。一次,他还突然伸出手,充满怜爱地摸了摸我脸上的伤痕,说疼不?下回小心点儿。
       我赶紧转过头去,动作有点儿慌张。我感到我快要流泪了。
       大伯打小红豆挺有趣,这东西不能放进碾子里碾,也不是直接打,而是挨近豆荚拍巴掌。豆荚就像一只小耳朵,大伯响亮地拍着巴掌喊,出来,出来!那小红豆还真的从豆荚里一粒粒地蹦了出来。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收下小半碗。大娘把这种小红豆掺进米里,熬粥吃。熬得一半熟时,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我嗅嗅。真香啊,我用手捂住那香味,怕它跑掉了,捂了一会儿,手就香了。等到大娘把锅盖完全揭开时,这个小土院里,就被那漫溢而出的乳白色的香气充满了。
       这种用小红豆熬出来的粥很补人,大娘要大伯多吃点。大伯喝完一碗,她又盛上了一碗。大伯说。我的天哪,你都把我当牲口来喂了。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我到了大娘家后,好像突然就加快了懂事的速度。我知道,大娘是想让大伯的身子骨硬朗起来,她连做梦都很胸有成竹。
       大伯的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人也一天天地勤快了,回家了也不闲着,开始和泥,搬砖,砌那坍塌了许久的院墙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降生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院墙砌好了,他又用黄泥拌着牛粪,把院里、屋里的墙壁抹了一遍,抹得溜光平整。牛粪是好东西,泥里掺了牛粪,落雨不上潮,刮风不掉土渣。那种干牛粪的气味,闻起来还挺香。到了冬天,这房子该有多暖和。大伯扳着指头数日子,数来数去,他的儿子都会在一个很寒冷的日子里降生。名字早取好了,就叫望生,眼巴巴地望了多少年了。
       我也忍不住常常去看大娘的肚子,眯缝着眼睛看,觉得神秘有趣。我一看,大娘自己也看,看了还顽皮地朝我眨眨眼,好像真的有个什么秘密,只有我俩知道。她不晓得她长得好丑了,脸上长满了蝴蝶斑。她那个肚子已经幸福地翘起老高了。
       秋意已经很深了,天又冷了起来。一天夜黑了,大伯从磨坊回来了,他是因为多碾了几箩米,才回来得这么晚。往常,这个时候大娘早回来了,热饭热菜都端上桌了,可这晚她也没有回来。放学后,我见他们都没在家,正和几个小屁孩比赛掷石子,看谁掷得远。大伯找到我,揪住我的后脖领问,你大娘呢?
       我说不知道,扬手掷出一颗石子,石子落在一口池塘里,咕咚一响。
       大伯把我一搡,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大娘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你也不去找!
       我心想,大娘又不是羊,怎么会丢呢?但我还是跟着大伯去找了。我把手里的最后一颗石子掷了出去。这一回,连石头落在哪里也搞不清楚,也没听见任何动静。
       大伯眼神不太好,他让我走前面,我眼尖。通往田野的土路上,有些微微泛白的东西,那不是雪,是霜。路上已铺着厚厚的一层霜了。走了一会儿,我就双脚冰凉了。远远地,我看见了大娘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走着,左右都是生产队的高粱地,路被两边的红高粱夹着,狭狭地露出一小片微茫。她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走得越来越慢。
       我叫了一声大娘。大伯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大娘有气无力地说,不知怎么的,今天的活怎么也干不动,干到现在,才把那一垄冬麦地翻完了,隔几天就可下种了。
       大伯说,你可怀着孩子哩,叶四海还要你干那样的重活?
       大娘笑了笑,说,没事,队里那么多女人,好多都怀着孩子呢,有的肚子比我还大哩,不也在翻地吗?叶四海也是为了队里好哩,误了这茬冬麦,明年可就要闹春荒了。
       大伯便不再吭声。我却听见大娘的裤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流。大娘没尿裤子吧?但我没问。那个年代,社员们在拼命干活时,常有把尿拉在裤子里的。到了家里,大娘哆哆嗦嗦地摸了半天,终于弄出了一点豆大的灯火。她的手抖得厉害。我又朝大娘的腿瞄了一下,大娘的两条裤腿上全是血,暗红的血。正顺着裤子往下淌,淌到地上,就成了血块子。我还没来得及惊叫,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大伯在拼命呕吐,大伯呕出来的不是别的,也是血,像大娘身上淌下的血块子……
       七
       大娘小产了。那些日子,磨坊边的这个小土院里充斥着弥漫不散的血腥味,有我大娘流出来的血,也有大伯呕的血。
       大伯急火攻心,从此便一病不起,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断了。我爹我娘都来了,我娘照顾大娘,我爹给大伯熬草药。大伯躺在床上,那些干在被子上的血和药汁,被他蜡黄的脸蹭得发光发亮。他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劲地咒骂我爹,咒骂叶四海,咒骂他们断子绝孙。该他咒的,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欠我大伯的实在太多了。我爹硬着头皮忍受着他的咒骂,始终一言不发,这也是这个蛮不讲理的
       汉子一生最老实的时候。
       大娘没有一句怨言,很少听到这个乡下女人的抱怨,她好像早已习惯了一天天的漫长忍受。不光是我大娘,谷花洲的女人,大河边的女人,或许所有的中国女人都是这样,从她们在寒冷腊月被逼着打赤膊挑土开始,她们就习惯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一切,接受一切无法逃避的事实,接纳一切痛苦。这也是她们能够找到的面对生活的唯一办法。我大娘可真是个强壮的女人啊,只在床上躺了一宿就爬起来了,把我爹我娘都赶回去了。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想着别人。说起来我爹我娘也挺不容易,六个娃儿,还有我八十多岁的老奶奶,猪没人喂,鸡没人管,他们不回去不行。
       大娘起来了,扶着墙壁进了灶房,淘米,煮饭,那只乌黑的铁锅,很快又被她烧得热气腾腾了。很快又能看到她处处忙碌的身影了。家里,地里,菜园里;日里,夜里,这个倔强、苦命的女人,注定要一生劳劳碌碌,一点儿也看不出她流了那么多血,在你以为她累得快要倒下时,她却执拗地送来了微笑。
       大伯一天不如一天,他挨过了秋天,但最终没能挨过那个寒冷的冬天。谁都知道我大伯快不行了,大娘还是去镇街上卖了鸡蛋,给他抓药,煎药,喂药。大伯不肯喝,大娘就让我掐住他的鼻子,一匙一匙地给他喂。大娘说,喝啊,当家的,这是为了你好。大伯说,你对我真好哩,照顾我就像照顾一头牲口哩。他老是这样说。喝剩的药渣,大娘让我倒在村里人走得最多的那条街筒子里。大娘说,病要千人踏,万人踩,才会好。可村里人一见了那药渣,都小小心心地绕开了,踩得最多的,是我,大娘,还有那些不知人事的畜牲们。可大伯的病还是一天重似一天。先是开始掉头发,掉得只剩一层胎发似的绒毛了,然后又开始掉牙齿,像死人惨白的牙齿。很快牙齿也全掉光了,只剩下牙龈了。他的身体也缩得越来越小,就像个皮包骨头的婴孩。他不再骂人了,只日夜不停地啼哭。
       谷花洲下第一场大雪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游医,那是个极狡猾的老头,鼻子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他说能治好我大伯的病,但要收一条牛腿的钱。大娘说,别说一条牛腿,你要真能医好咱当家的,一头牛我也舍得,我扒了这院子,也要凑了钱给你。
       那游医进了房间,翻起大伯的眼皮看看,又看看牙口,满有把握地说,还有救,你当家的身上寒气太重,几十年的寒气都积在身上了,连骨头都发霉了,得驱寒哩。
       大娘听了,觉得挺在理,叶四海和我父亲也说还真是这么个病根,很快就按游医的吩咐,找来一只大木甑,把大伯装了进去,架在灶上的一只大扒锅里,灶膛里架起劈柴。游医说,这样能把湿气蒸出来。但游医划燃火柴,我大娘又犹豫起来,一口吹灭了那火,问,真能行?
       村里人都劝大娘,那意思是死马当着活马医,说不定能救下一条命哩。这话有些难听,但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大娘又问大伯,当家的,你要是怕,咱就不治了哩。大伯突然冲大娘破口大骂,你个破娘儿们,你不该把那火吹灭哩,你是巴不得我快点儿死哩。
       众人连忙喊,点火,快点火!
       蒸了一阵,甑里开始冒热气,还有抓挠之声,几个汉子按游医的吩咐,赶紧把盖子捂住,渐渐地,里边没了动静。大伙儿都怔在一旁,还以为甑里那个人蒸熟了。游医不慌不忙地揭开盖子,嘹亮地唱一声,好了哩!
       盖子一揭开,我大伯果然是好了,满脸鲜活红润,像个刚从子宫里钻出来的婴儿。游医又喊,快用被子包起来。我大娘连忙抱来了被子,把大伯一把裹了,又抱到了床上。众人都笑了,一是为我大伯的病治好了,都高兴,二是看见我大娘抱丈夫像抱孩子似的,觉得挺好笑。
       那游医很讲信誉,只收了一头牛腿的钱,那时一条牛值一千块,一头牛四条腿,大娘给了游医两百五,外加一筐鸡蛋和千恩万谢的许多好话。游医走时再三叮嘱,病人暂时还下不得地,还得在被子里捂到满月。
       这一个月是大娘一生最幸福的日子,心中满盈着马上就有一个健壮丈夫的喜悦和希望。大伯也能吃能喝,别说呕血,连喷嚏也没打一个。一个月后。他觉得自己可以下地走动了,他想到外面看看雪下得有多大了。他手扶门框站在门口,被冷风一吹,那红润鲜活的身体就开始迅速恢复原形,只一小会儿。就恢复到了原先那瘦小枯萎脸色苍白的样子。他慌了,赶紧爬上床,缩进被筒子里,喉咙里哇地一响,又喷出一大摊血……
       这回大伯真的没救了。大娘还没死心,想去寻那位游医,她走了几天,回来了,没找回那个游医,可她的肚子又幸福地翘起来了。
       我又怀上了呢,娃他爹,你可不能扔下我一个人走哩,你怎么也得看你娃一眼哩。大娘说。她握着大伯的手,让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脸却朝一边偏了偏,像要落泪。大伯的手捂在了大娘的肚子上,脸上浮现出了一种古怪的骄傲神情,突然发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像笑,又像哭。我正万分吃惊时,大伯两条腿使劲一蹬,床上湿了一小片,像是婴孩滋出来的尿。
       大伯死了,村里人也觉得没什么,其实他活着时就等于死了。那时是大集体,人都是公家人,大伯的丧事由生产队操办。大伯死的当天,叶四海就找了几个汉子来,把大伯装在一口杨木的白茬棺材里,抬到乱葬岗去埋了。他还没有活到寿终正寝的年岁,又无子息,是不能进祖坟的,也就只能睡这样的棺材埋在那样的野坟地了。我爹口口声说自己是大伯唯一活在世上的亲兄弟,但也没说什么。你要想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下,你就得掏钱出来,我爹舍不得掏这个钱,也没得这个钱。我想也好,野坟地大多埋的是小孩儿,大伯就可以和那些天真顽皮的小鬼崽子们生活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是大伯唯一的孝子,大娘给我绑了一身的白大布。出殡时,她在我耳边反复叮咛,春仔啊,你可千万莫笑啊,你一笑人家就会说你傻的。可我还是忍俊不住要笑,我觉得我这从头到脚白乎乎的一身,挺好玩,尤其是当着村里那么多的小屁孩,我更加得意忘形。大娘把头一偏过去,我就咧着嘴无耻地笑了。孝子手里应该捧着逝者的遗像,可大娘翻箱倒柜满屋找过一遍,也没找出一张大伯的相片。这个男人在人世间走了一遭,真是赤条条地走的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来。棺材抬出村口,该摔瓦盆子了,以示从此阴阳两隔,生死两界互不打扰。我捧在手里的是大伯的药罐,嗡的一声,摔成无数碎片,每一块碎片都被草药熬得黑黢黢的。到了坟地,我爹和几个汉子敲开冻硬了的冰雪,挖了一眼墓穴,最后一锨土是叶四海挖的,居然挖出了一个不知埋了多少岁月的骷髅,叶四海反手一锨捶碎了,冲几个人喊,把这个痨病鬼埋得深一些。
       大娘始终没哭一声,她似乎终于从某个纠缠了自己半辈子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了。她挺起来的肚子又消了下去。她没怀孕,是哄我大伯的。大娘念叨。人活一世就是活个念头哩,人死了也得带个念头走哩。她唯一有些后悔的,是不该在那个游医划亮火柴时把那点儿火苗吹灭了。可能一直到死,她都从没有怀疑过那走南闯北的江湖骗子会治好我大伯的病,她觉得大伯的死与她吹灭了那点儿小火苗有关,
       这也是命吧。
       她越来越相信命了,用命来解释一切她不可理喻的东西。
       大伯死后不久,大娘患上了梦游症。她这梦游症挺怪,不能看见月光。每逢日子轮回到一个静谧如水的美丽月夜,她就会悄悄打开门,像个幻影似的飘然而去。一次,我蹑手蹑脚地跟上了她。她没去别的地方,每次都去大河边上,那个曾经出现过桃花水母的地方。一道月光照亮了水杨树林间的小径,冷寂地散落在落叶与枯草间,那寂静,又加深了。远远地我就看见她了,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寂静无声的河谷,头向后仰着,没看那河,而是异样地瞅着月亮。她身体的边缘十分清晰,蓬乱的头发笼罩着宁静的月光。 我抬起头来,也看见了,大河上空悬挂着的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真美啊。一种如宿命感的东西使我震惊,使我感到莫名的惊恐。我是逃回来的,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瞎了,除了月亮,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闭紧了眼,也还是满眼的月亮。我吓坏了。我像掉了魂似的这样乱跑时,撞上了我睡意蒙眬的父亲。他起了个早床,不知要干什么去。我一撞,把他给彻底撞醒了。 他回去后跟我娘说,那小子好像做梦梦见什么妖怪了。
       慢慢地,大娘也知道自己患上了梦游症,没过多久,她请泥瓦匠把那扇窗户堵上了,堵得严严实实的,就是一堵墙了。自那以后,大娘就没再梦游过,可她也再也不能看见月亮了。她的夜晚,从此变得像坟墓一样黑暗而寂静。
       八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城里的一所师范。这是我父亲和几乎所有的谷花洲人都始料未及的。他们都眼红地看着即将走进城市的我。城市不大,但在地图上还找得到,而谷花洲,实在太小了,小得只能放在心上。
       大娘送我上路时,叶四海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娘儿俩。大娘也看见他了,大娘好像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一下子打起了精神,主动跟他打了招呼,四海啊,你再看看,咱家的春仔是条龙呢,还是条蛇?
       叶四海嘿嘿地干笑了几声,突然说,桃花,你这破娘们可别乐乎早了,人家进了城,穿上皮鞋了,还会踏进你这破院门?你个婆娘蠢哩,要是我,就不放他走。
       大娘说,只要喝过这河湾里的水,他走到哪儿,都走不出这谷花洲,就会上我这破土院里来,你说是不是,春仔?
       我正要答应,叶四海打起了哈哈,我要问你哩桃花,火狗不也是你认下的继儿吗?他回来过吗?上过你家那破土院吗?
       大娘的脸猛地涨红了,叶四海戳到了她心窝里最脆弱也隐藏得最深的痛处。。
       还是我顶了叶四海一句,好,你把这话记住了,咱们走着瞧!
       不知叶四海记没记住这句话,但我是把自己说过的这句话牢记在心里了。每次寒暑假回来,我都先奔大娘那儿,就是在路上碰上我亲爹亲娘了,我也要先去看大娘。倒是大娘反过来劝我,也去那个家里走走,看看,人亲骨头香哩,你是他们生下来的哩,十月怀胎不容易哩。她总这样唠唠叨叨。我也去,可找不到一点儿回家的感觉,就像匆忙中走错了房间,总觉得自己像个客人似的,坐不了一小会儿,就想走人。
       我师范快毕业的那年春节,大娘突然心血来潮地要我陪她上城里看看。那时我还只是个临时城里人,又没个家,大娘想去看个啥哩?大娘笑道,看看街景,看看城里人是怎样过大年。早晨出门时,大娘换好了新衣,衣服用花瓣熏过,可能在箱子底下压了许久了,散发出陈年香味。头也梳了,挽个油光发亮的髻,脸也反反复复洗过,但皱褶里还是积满了灰垢,那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已经渗到血里边去了。大娘收拾完了,又捆上几只鸡,拎了一筐鸡蛋,还有些花生豆子芝麻,七七八八地装满了一袋。我更加奇怪了,大娘这不是去瞅热闹啊,这分明是上城里走亲戚啊。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她去城里走什么亲戚?
       大娘看我满脸狐疑的样子,笑了笑,哄我说,城里价钱好哩。
       一进城,大娘就拽着我的手不放了,她把我的手攥得好紧,好像我是一只鸟儿,一松手,我就扑棱一下飞了。也是的,大娘这还是头一回进城呢,没我带路怕是找不着北。虽说只是个小县城,可同谷花洲那样的乡下比,也算是人山人海的繁华热闹之地了。大娘攥着我的那只手已经捏出一把汗了。这会儿她不是怕我丢了,是怕把她自个儿丢了。她央求我,春仔,你走慢一点儿啊,慢点儿啊。其实我走得已经够慢了,可大娘还是跟不上。她很小心地紧挨着街牙子走,就这样还好几次差点儿和别人发生了碰撞。别人往左她也往左,别人往右她也往右,要么就干脆站在那里不走了,等别人走过去了,她才撅着屁股,塌着腰,艰难地挪动一步,像一只生怕被人踩痛了尾巴的壁虎。那些城里人就骂她土包子,乡巴佬,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哪?哪怕是一座小县城,对乡下人也充满了歧视。我听了也不觉得刺耳,在城里住了几年,听来听去也听惯了。
       走了一阵,大娘喘息着问我,春仔,你告诉我,县政府在哪里?我想瞅瞅那楼有多气派呢。
       我也没多想,转了几个弯,就把大娘引到了县政府的大门口。大娘放下手里的东西,让我也把肩上背的东西卸下来,吩咐我在街边歇着,她却径自向门楼的传达室走去。我心里一惊,突然明白大娘是来找谁的了,她是来找我那火狗大哥啊。火狗的尊名大姓自然不叫火狗,叫余火焰,前几年受了些冲击,蹲了几年牛棚,最近平了反,当上副县长了。这我早就知道,但我心中不禁感到一阵悲哀,他从没想过要去看看大娘。大娘却这么远跑来看他,还拎来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大娘太没出息了,乡下人就是贱,她弄来的这些东西,还不知道人家余县长瞧不瞧得上眼哩。
       别看我大娘没见过世面,但能说会道,也不知她跟门卫说了些什么,那门卫答应放我们进去。大娘向我招手,让我赶紧过去,我倔劲上来了,站着没动。大娘急煎煎地跑过来,拎上东西,拽上我的手腕子,还数落我,春仔啊,你都这么大了,是条汉子了哩,怎么还跟个大姑娘似的害臊?
       我没好气地哼了声,跟在她身后进了县政府大院。大娘可能早就问清了那位大县长住在哪里,带我钻进一个楼道,噔噔噔地就上了楼,那两条腿还挺有劲儿哩。到了三楼,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她又磨磨蹭蹭起来,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两只像小船一样的乡下女人的大脚丫,正在暗中磨蹭鞋底的泥土。
       是我敲的门,我突然想看看那位余副县长会怎样对待我大娘。门呀了一声,打开门的却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长得挺漂亮的,一双眼珠子从我脸上滴溜溜地转到我大娘脸上,然后摆出一副撵狗的姿态,问,找谁?
       我不卑不亢地说,找余县长。
       大娘又急着补上一句,我们是从谷花洲来的哩。是余……余县长家里人哩。
       家里人?那女人皱了皱眉头嘀咕,他家里人不早就死光了吗?
       我说,是哩,要不是我大娘,他也说不定……
       大娘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我疼得一哆嗦,后半截话才没说出来。大娘又小声对我说,你这娃子,咋说话的?见了你大哥,可不准胡说。
       那女人眼珠滴溜儿一转,突然笑了,亲热巴巴地
       嚷,啊呀,是大娘啊!我晓得的,火焰常跟我讲起你老咧,说你老仁义咧,说没你老就没有他的今天咧,快屋里坐。屋里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热,让大娘受宠若惊,我却觉得带有十足的表演成分。果不其然,很快我就知道了。她还真是个演戏的,县剧团里的演员。女人和大娘家长里短地说着时,我在房间地转了转,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房子够气派了,怕有一百多个平方吧。每间房里都铺了地毯,装饰着雕花墙裙,对于我这个乡下孩子来说,几乎就是皇宫了。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我能住上这样的房子,第一个就是把大娘接来住,让她的晚年过得像慈禧太后似的……
       我正胡思乱想,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伤心的抽泣声。怎么回事?我赶紧退了出来,回到客厅,那城里女人竟然伏在大娘的怀里哭哩,大娘也擦着满眼的泪,口里连声叨咕,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我找他去!
       大娘叫上我,去县政府办公楼找我那火狗大哥,不,找余副县长。
       正是年关,大多机关干部这时大概都回家过年去了,偌大一座政府办公大楼,好像只剩下余副县长一个人守着。余副县长离开谷花洲去念大学时,我才五六岁,他自然不认得我,我对他还依稀有点儿印象,印象中是个留小分头的瘦高个儿,鼻翼上长了颗小红豆似的痦子。见了他,我还真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认出了那个小红豆似的痦子,只是变黑了,还长了一根毛。人还是瘦高瘦高,可头发竟白了一半。算起来他只比我大十二三岁。才三十多呢,想来蹲了这么些年的牛棚,还是满沧桑的。不过,人倒是挺精神,突出的颧骨上有一些红晕,我一眼瞥见他办公桌上有半瓶喝剩的酒,屋里也有酒精味。
       我紧紧地挨着大娘。我感到这个男人太陌生了,他抽烟的样子,以及抽烟时很奇怪的沉默,让我感到高深莫测。这不是那个随便谁都可以乱喊的火狗。这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充满威严感的县长。大娘好像也有点儿紧张,她竭力地想笑一笑,但她的嘴唇颤抖着。
       余县长指了一下沙发,说,老人家,坐。
       他没叫娘,也没叫大娘,一声老人家,听起来郑重庄严,一个坐字话音刚落,我大娘就坐下了,就像是跌坐在沙发上的。
       余县长又把头缓慢地转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种极大的压力,站还是站着的,但身体差不多僵硬了。大娘赶紧在沙发上欠了欠身了,磕磕巴巴地说,他……他大哥,这是你兄弟呢,是我们老五家的伢崽,叫春仔,我特意让他来见见你……
       余县长的嘴撅了出来,噢了一声,又微微颔一下下巴,表示他知道了。
       念书了?又问。
       没等我吭声,大娘又抢先替我回答,念了哩,念师范哩。
       好!余县长拍了我一下肩膀,拍得很重,但没笑,又说一声,好,你要记住是谁把你养大的,你是农民的儿子,别忘了本!
       大娘听了羞赧地一笑,害臊得像个小姑娘。
       余县长又转身向着大娘,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老人家,要不是你,就没我余火焰的今天,你的恩德,我没齿不忘,走,我要请你老吃饭,上最好的饭店里! 他伸手要搀大娘,大娘赶忙摇头,不成哩,他大哥,刚才我上你们家了,你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等你回家过年哩……
       别跟我提那个女人!余县长忽然吼了一声。把刚披上的一件青灰色大衣又摔在了椅子上,颓然坐下了。这一切都显得太古怪,我不知道余县长两口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问题了,很大的问题。
       我和大娘又回到了余县长家里,那女人脸上泪痕还没干,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大娘来呢。大娘进了门。她还在大娘背后看了一阵,好像还要看到一个人。没看到,一双大眼立刻就空空的了,很快又把眼睛垂下了,看那神情又要哭了。
       大娘竟然在笑呢。大娘笑着数落,你们小两口就跟吵了嘴的娃儿似的,谁也不理谁,可又只想搂到一起来。我见了他大哥哩,他大哥是个冷脸子,可心肠热乎。你跟他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他这个德性,这不,刚才还跟我说,要你多穿点衣裳,大冷天的,莫冻坏了身子骨,还说你胃不大好,胃寒,受不得冻……
       没等大娘说完,那女人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惊愕万分,大娘不光能说会道,还真会撒谎,瞎话信口编来,编得有鼻子有眼。这女人瘦是真的,衣服穿得少是真的。城里女人都这样,臭美哩。可大娘咋就知道这女人有胃寒的毛病呢?我敢肯定,大娘是看这女人瘦,家里又有这么多零食,就瞎蒙的,可能还真给她蒙着了。我听出来了,这女人的哭声已不是悲伤,而是感动,她被大娘,不,被她男人的那一番根本就没说过的话感动了。
       大娘似乎很能掌握女人心理,差不多就是半个心理学家了。她疼爱地抚摸着女人抽抽搭搭的背,一边安慰她,又埋怨她,人家遭了这么多罪,哪能这么快一下子转过弯来,你找他一次,他给你个冷脸子,你还去找,三次四次五次,就是块冰也捂得热哩。他大哥现在一个人守着个冷冷清清的办公室,连床被褥都没有,你咋就不去找他呢!你是个女人,女人对付男人可不能来硬的,他越硬你越软,看你这根软藤子缠不缠得住他!
       女人的脸向左右微微摇了摇,但不哭了。她默坐了片刻,就起身进了卧室,过了一会儿,果然搂着一床被子出来了,脸上还精心化过妆,泛起一抹红晕。更加娇艳了。她打开门,站在门口又犹豫起来。
       大娘说,快去吧,别怕,你怕他做什么,他要骂你,你让他骂,他要打你,你就让他打,他要撵你,你就抱住他的腿不松手,又不是别个,自家的汉子,门一关,就是两个人的事了,啥事没做过呢,还怕丑不成?男人哪,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看他像只老虎吧,凶吧,心软着哩,咱娘儿们使出看家的本领,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还收拾不了他?
       如果说大娘刚才那番话还是理论,这番话已经是怎么具体行动了,我真想笑。
       经不住大娘再三打气,那女人咬咬牙,搂着被子趁着夜色出门了。
       那晚她还真没有回来。
       我和大娘给他们家守了一夜房子,晚饭也没吃,我饿坏了。大娘从棉袄里往外掏着什么,像从羊肚子里往外掏出内脏似的掏出几个干馍,就是夜饭了。又不敢上床睡,怕乡下人的身子弄脏了人家城里人的被窝。我用手臂枕着脑袋躺在沙发上,心里感到深深的悲凉,真不知道大娘这趟上城里来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给两口子劝架?
       第二天一早,那女人回来了,余县长也回来了,那床被子现在是他搂着了。大娘得意洋洋地朝我使眼色,那意思是,你看,怎么样?
       我笑了笑,笑得十分苦涩。
       这家里的主人来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昨天还对大娘百依百顺的女人,对大娘忽然客气起来,但那已是主妇矜持的客气,她一口一声地喊,老人家。你就多住几天吧,反正是年关,乡下又没什么事。余县长也挺客气,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到楼下,说,老人家,你老多保重身体,有空我会去看望你老人家。到了这时,大娘才突然想起什么,像是忘了一件什么大事。她仰头看着傲岸的余县长,就像朝天上瞄着,却又不说,只管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
       老人家,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余县长问。
       
       大娘的嘴动了动,似乎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她这欲言又止的样子,连我看着也着急起来。
       余县长紧皱着眉头,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哧地拉开拉链,掏出一沓钱来,数也没数就要塞给大娘,嘴里说,老人家,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完,这是我补发的工资,你先拿着,我知道,农村还挺穷,父老乡亲生活还很困难,但不要紧,你们很快就会过上好日子的,很快的……
       大娘不肯接,她的脸已涨得通红,我也跟着脸红了。
       两人推来挡去一阵,大娘咬了咬牙,突然说,他大哥,钱我不要,但你要给我帮个忙,帮帮你这兄弟,他马上就要毕业了,你给他找份好工作吧!
       这话说得干净利落,我的心猛地一跳,身体不会动弹了。大娘,这乡下女人,原来是为这事来找余县长的啊。我感到泪水渐渐充满了眼眶,流到鼻子边上,停了一下,便流进了嘴里,满嘴都是咸的。
       我不知道是怎么转身走的,跟着大娘茫然地走了一阵,我的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眼里只有大娘.一个乡下女人的背影。大娘走在回乡下的路上,和来时像换了一个人,她不但把她最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还以一个乡下女人古怪的狡猾和智慧,挽救了一个家庭,这使她仿佛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信,就像一个凯旋的胜利者,呼呼走起一阵风。
       九
       毕业分配时,我没去找余县长。这里小小地吹嘘一下,在学校里我算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一直干着学校里的团委副书记,人了党,又爱写写画画,还发表了几篇文章,正好团县委到学校要人,师范便把我推荐过来了,干宣传委员。
       一般副县长是很少光顾团委这种部门的,直到余副县长干上县长了,主管全面工作了,才到团委来视察过一次,自然也要意思性地指导指导。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在膝头摊开记录本。他看了我一眼。不知怎么又看了第二眼。我这人很自重,一般领导来了我都不往跟前凑,不像有些人,一见了当官的就像苍蝇似的叮上去。余县长虽说跟我见过一面,还是我名义上的大哥,他认不认我这小兄弟是一回事。主要是怕他早就不认得我了。等这个小型座谈会开完之后,余县长在前呼后拥之下正要出门,脚跟一转。忽然朝我走过来了。他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我晃晃手里的记录本,也把声音压得同样低了答。首长,我在把您的指示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呢!
       他嘿嘿一笑,用拳头捣了一下我的心窝子,说。你这小子,怎么不去找我?
       我说,大河边上的人都这死脾气,又臭又硬。
       他更加乐了,因为他也是大河边上的人呢,我这明里是骂,暗里却为生长在一条大河边充满了骄傲,他还听不出。因为一条大河,我和余县长似乎有了某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停了,他又问老人家怎么样了?我说还行。
       那就好!他又捣了我一拳,说,小子,好好干,可别给我捣乱哪。
       他上车走了,我突然有了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想起来,他也挺不容易,一个乡里孤儿,全凭自己一手一脚在城里打出一片天地,二十出头就干上了副局长,三十多就干上了副县长。要不是十年间那一场伤筋动骨的折腾,他恐怕还不止干上这个县长。他们两口子间的那个谜我后来也解开了,还挺惨。他挨整,蹲牛棚,揭发他的竟是他媳妇。那娘儿们把他担任水利工程指挥长期间的一本日记翻出来了,上记着老百姓怎样挨打甚至被打死的细节,他又是怎样痛苦、矛盾、动摇,可一想到这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又为了赶在下一次洪水来临之前把大坝筑好,他又充满了革命斗志,心在胸膛里犹如一团烈火。然而,当他看见一个被打成重伤的人爬进指挥部,抱着他的腿喊救命,回首望去,那人从新挑的河坝上一路爬过来的痕迹,就像某种原始爬行动物留下来的遗迹,从那人身上滴下来的血,洒了一路,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极度的悲伤,真的有了一种深深的犯罪感……
       这本日记后来作为罪证被张榜公布出来,很多过来人现在还能背诵,太触目惊心了。他有罪,说句心里话,我也觉得他有罪,再让他蹲十年牛棚也不冤。问题是,如何给他定罪,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意见,一派说他是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一派说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叛徒,不顾人民的根本利益。假慈悲,要撕开他资产阶级温情脉脉的面纱。后来组织上给他平反,又说他功大于过,大方向是对的。出发点还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功也好,罪也好,千秋功罪,绕来绕去都绕不出人民这个怪圈。
       我的心情也奇怪地变得复杂起来。这个和我一样在故乡的大河边上长大的人,就像那条大河本身,它给你带来一次次灾难,每年不知要席卷多少无辜的生命扬长而去,又日复一日地浇灌着肥沃的田园.让一切的生命蓬勃生长,让那片河床美丽得不可思议。同样是一条河啊!
       真的,是这个人,在我远离了那条大河之后,对这条河的体验反倒更加深刻了。
       城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很难有记得住的东西。只要得空,我就会回谷花洲,回到大娘那破土院里,我琢磨着,该给大娘把这院子、房子修整修整了。
       大娘还是那么忙碌。几个月不见,我发现她整个儿缩小了,不单是瘦的缘故,大娘老了。我都老大不小了,她也该老了,衰老和成长属于自然规律,这是没办法的事。老太婆老得挺精神,骨子里有股清干味儿,又爽又干净。现在种的是自己的地了,再也不用谁来指手画脚了,干起活来特卖力,这是她一生最后一把力气了。大娘感到从未有过的自信和轻松,可是毕竟是老了,从地里回来,连走路都打盹儿,一坐下就会打瞌睡。人一老,又显得格外清醒,余生的尽头就看得见了,回头看的时间就多了起来。我又看见她年轻时的样子了。她抱着膝头坐在河谷离水最近的一块石头上,朝河水流来的那个方向长久地凝望着。她在看什么呢?我不禁想起了那个月夜,那些突然涌现又迅速消失了的桃花水母,大娘的一生,也不过是一瞬即逝啊。
       大娘在地里干活时,我也想帮她干点儿什么,可也只是想想。大娘啥也不让我干,她说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她是笑着说的,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的思路一下子停在了这个原来不曾想的问题上。大娘天生就是农民,而我天生就不是。所以,我就可以穿着短袖衫、笔挺的西裤、闪亮的皮鞋,头上还戴着一顶软边宽檐的遮阳帽,站在田埂上看她弓着身子=F活。没人会觉得这很奇怪,你要觉得奇怪那就太矫情了。
       大娘是那种一拿起锄头就会把一切都忘掉的女人,这个时候她根本不会觉得有人站在田埂上看她干活。大娘把手里的锄头抡起来,猛地挖下去,臂膀上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她所有的力气,她的全部精神气儿,就上了那把锄头,那坚硬板结的土地,就松了,软了,呼啦呼啦地像水浪一样汹涌了。这时你会觉得劳动真美啊,那诗样的东西便开始在心中涌动了。同样也没人会觉得这很奇怪。何况还有那么多让人高兴的事,大娘的小土院里,从地里收来的稻子、棉花、黄豆、芝麻都快堆得盛不下了。谷花洲原来很少有关门上锁的习惯,最多也就找根树棍支上门,怕鸡呀狗呀撞进门来,可现在,大娘就像个又小心又多疑
       的地主婆了,每次出门,在大门上挂上将军锁后,还要在那锁上摸索一阵,看是否锁牢了。
       看见我咧嘴在笑,她脸上泛起了红潮,天真快活地说道,日子刚好过点儿,就让贼娃子盯上了哩,这窝里已被贼娃子掏过好几回了哩。
       我问她,捉到那贼没有?
       贼得很呢,哪能那么容易捉到啊。大娘摇着头,突然又朝某个角落里瞪了一眼,好像这贼娃子还躲在这小土院的某个角落里。等哪天捉到了你个贼娃子,我要剁了你的手,看你还敢!
       大娘凶巴巴地说。
       没想到那贼娃子后来还真给村里人捉住了。我那时已离开了谷花洲回县城了,后来听说,村里人把那贼娃子绑得像个粽子,吊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那些被贼偷过的人家,都围上来揍他,手里操个什么就使上什么,扁担锄头一齐上,小孩子拉开弹弓把那贼娃子当靶子操练。我大娘也从家里赶来了,手里还真操作一把菜刀。可走到大槐树底下,一看那贼娃子,大娘两眼立刻就红了,那贼娃子已被打得半死了,一身都是血啊。大娘看得满眼是血,就求村里人莫打了,虽是个贼,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也是十月怀胎啊,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能经得这么去打。我大娘给村里人下跪,作揖,求他们别打了,可他们却打得更上劲了。血是让人伤心的东西,也是让人兴奋的东西,那贼娃子身上流出来的血越多,他们就越是打得凶狠。我大娘不下跪了,不作揖了,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挥着菜刀就朝他们扑过去。
       你们谁敢再打他一下,我就跟你们拼了!大娘悲愤地喊着,一双眼更加血红,把那些打人的汉子,逼得一个劲地后退。我的大娘,一个孤老婆子,她拿什么跟这些人拼,一条老命而已。她命太贱,命太贱了反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谁都不愿跟她去拼命,犯得着吗,值得吗。
       大娘把那贼娃子救到家里,给他抓药疗伤,给他炖鸡汤补身子。叶四海说,你该不是老糊涂了,想收这贼娃子做崽吧,那可真成贼崽了。大娘说,这你别管,虫子蚂蚁也是条命哩,是条命咱就得救。叶四海翻着眼皮说,我怎能不管?你以为大集体散了,没人当家主事了?我还是村支书哩!
       大娘说,那你就更该帮他,共产党哪有见死不救的?
       叶四海没话说了,不再撵那贼娃子走。跌打损伤,吃了几十服草药也不见效,大娘不知从哪里讨来一个土方子,给那贼娃子灌粪。还别说,这方子特灵,大娘每天早晨从茅房里舀了老粪汤,拌了红糖,给那贼娃子喝,就像当年给大伯灌中药。乡下女人有乡下女人的强悍、蛮横,那贼娃子一个劲地喊,啊,臭,臭啊!随着这痛苦的喊声,老粪汤一碗碗地给灌进去了。大娘好爱干净的人哩,也不知她是怎么憋住了那股恶心劲儿。
       那贼娃子在病榻上躺了差不多半年,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人还瘦得很,不住地颤抖皮包骨的手。大娘怕他路上出事,说,娃呀,你要不嫌弃我这个孤老婆子,就住下吧,我给盖明三暗五的瓦房,给你娶个姑娘做你的媳妇。你莫看这乡下人生活苦,活累人,就是再苦再累,也比做贼强啊。
       可那贼娃子趁大娘没在家时还是走了,还顺手牵羊偷走了大娘压在床铺底下的五百多块钱,那是大娘卖了粮谷攒下的,在床铺底下压久了,票子黏糊在一起,撕都撕不开。大娘坐在一堆鸡毛旁发了一下午的果。一笼的鸡也全杀光了,给那贼娃子养身子,这鸡毛是等晒干了去收购站卖的,多少能换几个油盐钱。村支书叶四海从小土院外边走过,看见大娘发呆,他就像个显灵的菩萨,我算过灵八字吧,你个孤老婆子想崽想疯了哩,着了魔哩,狗能改得了吃屎?就可惜了你那一笼鸡,白给他吃了哩。说着,咂了咂嘴。
       当着叶四海的面,大娘使劲地梗着脖子,硬挺呢,可等他一走,大娘就急忙撩起衣襟,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哭得一塌糊涂。她不是哭那一笼鸡,还有那被贼娃子卷走的全部积蓄,那算得了什么,鸡总归是要杀给人吃的,钱呢,她本来也是给他攒的。
       她哭的是别的,是她生命里最伤痛的东西。
       大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过了半个多月,那贼娃子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女人,一个拖鼻涕的孩子,一头黄牛。为了节省路费,这汉子让婆娘娃儿骑着牛,从大巴山里沿着河谷,一路赶着牛走到了谷花洲。他拿走了大娘的钱,原来是为了做回家的路费。现在,他要还给大娘,把家里带来的钱全都要给大娘。他说娘啊,我爹娘都死了,你就是我的亲娘,我把家里的祖屋也卖了,这钱干净,是我卖祖屋的钱。大娘怎么也不肯收那钱,大娘说都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谁拿着不一样呢。
       那汉子一家人便在大娘膝下一齐跪下了,一齐磕头。他们在我大娘家里,像儿子媳妇一样住下来了。我大娘,一个孤老婆子,突然之间就成了儿孙绕膝的老奶奶。她又去了大河边,在她当年看见桃花水母的地方号啕大哭。她觉得这份福气是桃花水母给她带来的。她老是朝大河流过来的那个方向凝望,就是在冥冥中等待着这一天哪,等待着她的儿子、媳妇、孙子从那大河的上游、从那大巴山里过来啊。
       十
       没过多久我就见到那个叫秦大山的汉子,大娘领着他来跟我认兄弟了。
       我一开始就对这人印象不大好,又矮又瘦。贼眉鼠眼的,进了我的单身宿舍,一双眼睛就满屋转开了,川耗子,川耗子,还真像只耗子。大娘让我叫哥,我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又把大娘拉到一边,说实话,大娘把这么个来路不明、没有数主的人弄到她身边,我还真的不放心。可我刚把那意思说出来,大娘就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大娘说,春仔你变了啊,你一长成个人模狗样的就变得认不得人了哩,我跟你说,他就是你亲哥,你要不认他,我就带他走,再也不来找你了,你也莫上咱那小土院去!
       大娘脸上已布满了干巴巴的很深的皱纹,一发起脾气来,脸就变得像裂开了。我惊慌失措,赶快闭了嘴,心里却更加替大娘捏了一把汗。大娘不光找我,还拉上我去找余县长。老天,她莫非想让余县长也认这贼娃子做兄弟?余县长没在家里,余县长忙哪,干上正县长了,就更是日理万机,他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谁心里都没数,她媳妇也没数。她媳妇一个人待在家里,像是闷坏了,巴不得有个来上门给她解解闷,哪怕是上门推销保险的,她也要唠嗑半天,说不完的热乎话。这让秦大山受宠若惊。一口一声地叫大嫂,叫得怪甜的,那张嘴就显得更尖了。
       大娘运气还真不错,余县长回来了。
       他大哥,你可回来了啊!大娘喊。我感到有点儿异乎寻常,大娘怎么这样激动呢。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盼到大人回来了。秦大山也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大娘把他拉过来,说,大山,这是你哥。大山谄媚地叫了一声哥。余县长怔了一下,好像这才注意到屋里来了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他正奇怪呢,大娘又抢着说了,他大哥,这是我认下的儿子呢。也就是你的亲兄弟啊,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娘儿俩做主啊!
       我猜对了,大娘果然是找余县长有事的。她哕啰嗦嗦说了半天,我听明白了,村上分责任地时,叶四海不肯给秦大山分,也不肯给他们一家在村里落
       户。一个农民,有没有户口倒无所谓,可没有土地。那就是天大的事。我也眼巴巴地看着余县长了.一个县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嘴巴一张,问题就解决了。可余县长脸色竟是那么犯难,他摸出烟来,抽到一半,又把那半截烟掐灭了。他慢慢地开口了,老人家,这事我可管不着呢,你想啊,县下边有乡,乡下边有村,村里边还有村民小组,一级组织管一级的事哩,我不好把手伸得那么长。你还是先回去,跟村长、村支书说说,我相信只要是合情合理又不违反政策的事,组织上是一定会给你老解决的。
       大娘一动不动,温顺地笑着,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把余县长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听懂。我们余县长,他真像个上帝啊,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就像圣经。一个乡下的老妇人,又怎么能够听懂呢?可大娘令人迷惑不解地显得头脑很清醒,毫无迷惘的神态,这个乡下女人起身告辞说,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哩,你是大官哩,管不了我们小老百姓的死活哩,我不该让大山叫你一声大哥哩,我该叫你县长哩。她缓缓地站起身,对秦大山说,山儿,咱娘儿俩走吧。
       大山把我大娘的一条手臂搀扶住了,慢慢地朝门口走去。瞬间,我被这猥琐的汉子深深感动了,他就像大娘的一根拐棍啊!
       大娘走后,我瞒着余县长给谷花洲村委会打了一个电话。我对叶四海说,马上给秦大山上户,分地,这是余县长的指示,谁要敢顶着不办,就撤谁的职。我听见叶四海一个劲地嗯哪嗯哪,连我是谁他都没敢问。
       余县长上次嘱咐我别给他捣乱,这回我可给他捣乱了,凭我一个团县委的小干部是吓唬不了叶四海的,我只好打他这张王牌了。现在那些当个小官儿的,都鬼精,我吩咐下去的事,他们果然就照办了。可也迫不及待地向余县长表功了,我也很快被余县长叫过去了。
       你可真能干啊!他冷笑着说。
       没什么难的,一句话的事。我犟着脖子说。
       你个王八蛋你个王八蛋,你知道你给我捅了多大的娄子了?谷花洲几百号人现在就堵在乡政府门口,马上就要闹到县政府来了,你有种你去解决,你去啊!
       余县长用手指着门,我这才慌了神。这真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我对那些执掌着大大小小权力的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可我实际上在利用这种权力达到某种目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那么崇拜权力,渴望权力,有了权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当然,我想干的都是好事,也从没想过要干坏事。我没想到谷花洲那几百号在我眼里很纯朴,像牛一样憨厚的老百姓,也是一种力量,从一开始我就忽视了他们,心里压根儿就没有他们。
       最终平息这场风波的还是余县长,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公正,他要大义灭亲,秦大山刚分到手的土地,又失去了。但他没有走,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扳砖、烧窑、砌墙、拣瓦。大巴山,是巴人的祖居地,地薄人多,世代出泥瓦匠,烧窑汉。秦大山虽是个瘦小个子,干起活来却敏捷如猿猴,走跳板,上窑顶,两百斤的担子一肩挑起,腰不闪,脚不打颤。这是个用性命挣钱的汉子,挣下钱了给一家人买黑市口粮。他女人也勤快。汉子到四乡八里去揽活干时,女人就在我大娘那块口粮田里翻呀,耙呀,锄呀,像只刨食的母鸡,想从那一小块地里多刨出几粒米来。大娘在家里带孙子,操持家务,还养了一头母猪两头肉猪。
       一家人都活得好苦好累,可也是灶里烟火不断,院里鸡鸭成群。大娘是个揣着火盆子过日子的人,啥样的日子她都能过得热闹兴旺。逢年过节,熬糖,打豆腐,洗年猪,熏腊肉,别人家有的,大娘家一样不少,别人家没有的,大娘家也有。年轻时她就是村里有名的能媳妇,老了她又成了熬糖打豆腐的老师傅,村里挨家挨户请她去做麦芽糖,给豆腐点卤。正是这些人,不肯给她儿子媳妇孙子上户口、分责任田,可她并不往心里去,谁请她都去,乐呵呵的。她是真的快乐,她成了村里最耀眼的人物,她作为一个乡下能干女人的价值得到了充分体现,她说说笑笑就把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做成了。老太婆觉得自己好了不起好有成就感。老太婆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杨树叶熏腊肉时,在燃烧的树叶味中,站在村子各个角落里的人一个个都神情庄重,一个个伸着鼻子去闻,好像这熏腊肉的味道中还有一种别的什么味道,更令他们神往。
       突然听说,大娘家要盖新房了。大娘要扒掉那个小土院,拆了老屋,宅基地小了点儿,院子小了点儿,那就往高地起,离天空近点儿。那时我已很少回谷花洲了,自从干了那件蠢事之后,我觉得没脸回去了。但从谷花洲传来的都是好消息,秋天的时候,我听说秦大山已经开始和泥,准备扳砖了。秋高气爽,扳出来的砖坯容易干透,干透了,在冬天上窑。越是天气冷,火越是有劲儿,烧窑就成了一件美差,心里暖和了,烧出来的砖也有股暖和劲儿。谷花洲人,一般都在开春不久后起房,图个新春新气象的吉利。可快过大年时,秦大山突然又出事了,他又被人当贼给拿住了。
       这时候县直机关里也挺热闹,各科室各部门都在发过年物资,鱼、肉、苹果、橙柑,成箱成篓的,都在往家里搬。我推着后架上堆得像山尖一样的载重自行车从信访办门口经过时,看见一个老妇人被从里边推出来了。老妇人头发蓬乱,弓着腰,不停地咳嗽着。她背朝着我,像一团破布被寒风吹着。信访办里推她的那个干部出来了,我认得,他也像我一样推着一辆自行车,后架上也堆得像山尖一样。待他走近了,我问,谁啊,眼看就要过年了,还来上访。那人说,还不是谷花洲那个挨了打的老太婆,是个厉害角色哩,来找过多少次了,赶也赶不走。
       大娘?我心里惊呼一声,可能是谷花洲传来的那些好消息让我太兴奋了,我已经把大娘的另一个样子忘了,我想象中的那个许久没见过的大娘应该是一个挺精神挺健旺喜气洋洋的小老太婆。当老妇人转过身来对着我时,我真的不敢相认,她的老态已全露出来了,老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像石头一样的脸,把我吓住了。她朝我移了一下步子,我半天没有反应。等我反应来,我已经抓住了她那两只枯槁如木头一样的手,我背后传来呼啦呼啦的响声,那辆载重单车,连同它负载的全部重量,全都摔在地上。
       我大喊一声,大娘,你怎么不找我?
       大娘说,我不找你,谁也不找,我找人民政府。
       她的口气很硬,我立刻感到了她心的硬度,这已经是个心如铁石的老太婆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打了她,她无动于衷,仿佛完全丧失了意识,眼睛固定在一个地方,连眼泪都没有,只有冷硬和绝望。
       十一
       我又一次拨通了余县长的电话,告诉他大娘被人打了。这一次,连他都感到吃惊了,谁?谁敢打她?我说不管是谁,这事你不能不管,你要不管,可别怪我给你捅娄子了!余县长吼了声,你敢!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我敢不敢,大娘都快被人打死了,那些人为什么敢打她,全是你纵容的,是你那牺牲人民的革命逻辑,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这话显然让余县长感到惊愕,他一时语塞,随即又低沉地吼了一声,你在胡说什么啊!
       说真的,我是有点胡说,我气坏了,说话语无伦
       次,完全不合逻辑了。可我的直觉是准确的,如果不是余县长老是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面孔,急于躲开一切的私人情感,连看我大娘一眼都怕受到牵连,谁敢打我大娘?谁敢打一个救了县长性命的老妈妈?那不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吗?我敢说,那些人比我更早地把余县长看透了,知道他的德性,知道越是他的亲人,他越是不管死活,越是要避嫌,越是要表现他那虚怀若谷的胸怀。的的确确,是他对那些人的纵容,把我大娘给毁了。
       奇迹出现了。或许是我的话真的刺痛了他,他坐着奥迪带着秘书从政府那边赶来了。我和大娘站在街牙子上等他。这一次,他没有按照他一贯遵循的组织原则先找乡政府,而是一插到底,去谷花洲。看他凌厉的手势,好像是要彻底收拾最基层的那几个蚱蜢官儿了。
       车子开到乡场上,我才发现谷花洲这些年的变化还真不小,由乡场通往谷花洲村的那条土路已经拓宽了,铺上了沙石,车子可以一直开过去。到了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杨树下,我从车窗里看见村支书叶四海正指挥村里的青壮劳力修路,往村子里边延伸。车停了下来,前边那段路还没修好。这辆闪亮得耀眼的高级轿车把所有的人全都吸引住了。秘书先下车,打开车门,用手护住车框上方,余县长就像个中央首长似的,从车里下来了。接着,我搀着挨了打的大娘下了车。我还从来没有以这种派头十足威风十足的姿态回过故乡,我也第一次感到余县长是个不小的官,是他,让我们平添了坚实而强大的依赖感。大娘一直弓着的腰又挺直了,眼里饱含着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种搬来了大人的得意。而傲岸挺拔的余县长沉默着,沉默地环顾左右,那些村民被这种强大的沉默压迫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村支书叶四海好像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想躲开,余县长喊了一声,又伸手一指,老叶,你别走!叶四海就站在余县长指定的地方,手里掐着半截纸烟,抖得厉害。余县长迈着健步走了过去,身后跟着他的司机和秘书,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叶四海可怜巴巴地朝他看了一眼,那等着挨宰似的一眼看得我心都软了,他的苍老把这气氛渲染得更酸楚,甚至有几分悲怆。我看见他狠咂了几口烟,连鼻涕都流出来了,一缕鼻涕晃了几下,挂在那小半截耷拉的纸烟上,这副糟老头子的模样,我真的不忍心再看。
       余县长朝我们挥了一下手,说,老人家,你们先回去,过会儿,我要回家去吃饭!
       这话自然是说给叶四海等人听的,我大娘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那自豪和得意,真的就是个孩子了。我跟大娘一起回家,回那个小土院,一路上发现叶四海这个村支书这些年还真做了不少事,村里修了个水塔,用虹吸管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了塔里,水都接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口,虽比不上城里的自来水,但也不必翻过河坝走几里路去担水了。那些荒芜的臭水塘,现在都连成片了,塘坳挖得整整齐齐,四周栽上了桑树,桑叶养蚕,池水养鱼,这就是那种很科学的桑基魚塘了。走了一阵,也没看见谁家屋顶上飘起炊烟,一问,才知道现在都不烧柴了,每家都建了沼气池。难怪那些疯长的荒草、房前屋后的垃圾和拉撒得到处都是的牲口粪全不见了,全都人了沼气池。谷花洲人现在煮饭、煮猪食、烧开水、点灯,全都用上了沼气,那些在池子里沤烂了的东西,又是上好的肥料。我在心里感叹,谷花洲真是变了啊,乡村里没了炊烟,少了一道风景,可干净了,整洁了,舒适方便了。天已经黑透了,可谷花洲还是一片明亮,连乡下人的那一双双眼睛,因少了烟熏火燎,也亮多了。
       我和大娘沿着那条两边用石灰画出了白线的村街走,白线两边都是建起来的楼房,一看就是规划过了的。这白线一直画到大娘的小土院,突然中断了,被大娘的小土院挡住了。我朝村街两头望望,大娘家这小土院显得特别扎眼,就像顽强地盘踞在过去岁月里的最后一个堡垒。大娘可能是早已习惯了吧,她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碍眼的,推开院门,就冲屋喊道,大山,捉鸡,捉鸡去,你大哥和春仔兄弟回来了!
       这声音好耳熟啊,就像从我童年的岁月里传来的。但我的心情却变得复杂起来,我知道我早已不是孩子了。坐在小土院门口,看着那条被堵住了的路,我开始琢磨叶四海这个人。这个几乎一生的时光在谷花洲行使着最底层权力的人,也算个铁腕人物吧,第一次让我有了更为复杂的困惑。这个人好像是靠本能在生活,他实在做了不少好事,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大娘这样的老百姓的欺负压迫。而且并非因为仇恨,至少他还喜欢过我大娘,和她实在无冤无仇。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是为了整个谷花洲,他以每个时代所赋予他的不同手段和眼光,捍卫着这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小块版图的至关重要的基本价值,为了这一基本价值,他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绝不手软。这让我想到了余县长。他们是多么的不同,然而正是在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下,他们集中干了一个人的事。一样的事,或许也是一代人的事。
       我抱紧了双臂,感到有某种彻骨的寒冷,正在一点一点地渗透进血里,却分明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在袭来。
       灶房里已开始飘出一阵阵炖鸡汤的香味,我听见大娘在喊,狗儿,狗儿,你过来。狗儿是大山的儿子,六七岁了,我被父亲送到大娘家来,也就这么大吧。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狗儿去闻,乡里的吃虫子蚂蚁长大的土鸡,被大娘炖得真香啊。大娘手心里漫溢出的乳白色的热气,把她干枯的经络都填满了。大娘问,香不?狗儿说,奶奶的手好香哩。大娘把盛着鸡汤的瓦罐端到饭桌上,叮嘱狗儿守着,别让狗挨近桌子。狗儿聪明,一边深深地吸着这香味,一边竖起耳朵忠诚地守护着那只瓦罐,两只红扑扑的小手捂着瓦罐上,他一定觉得很暖和吧。,我的心里猛地一颤,又感觉到了骨子里血液的撼动。看着狗儿,我突然又像看见童年的自己。
       听见大娘在灶房里喊,大山,去看看你大哥,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大山响亮地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我拦住他说,别去了,他要来,自然就会来的。
       菜都上桌了,椅子摆好了,酒盅也摆好了,大山媳妇也从大娘名下的那块地里回来了,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看见我竟有些发慌,脸也红了。
       大娘说,这是你城里的兄弟呢。
       大山媳妇这才慢慢定下神来,连声说,稀客,稀客哩。她弯下腰换那双沾满了泥土的鞋时,汗珠子立刻顺着她的两颊滚下来。这个季节天气正冷,她却一身是汗,汗湿了的头发全粘在头皮上。好勤快的一个女人,换过鞋子,又拎着潲桶去圈里喂猪,搂着干草去栏里喂牛。
       饭菜在桌上已经凉透了,还不见余县长回来。我走出屋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是黑洞洞的一片。听见牛反刍的声音,圈里传来猪满足的鼾声。这声音加深了冬夜的寂静,这无边的寂静让我滋生出一股惶恐不安。我踱回屋里,看见大娘使劲咬着嘴唇,咬得全是白印子,大山两口子都迷离恍惚地从门口朝黑洞洞的夜里望出去,眼睛似睁非睁。狗儿已经趴在他妈妈怀里睡熟了,那孩子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显得格外忧伤。
       我说,他不会来了,我们先吃吧。
       
       几个人都坐着没动。我举着杯子,说,大山,干了这杯!
       那汉子突然扑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夜深了,余县长终于踏进了这个小土院,他已经吃过饭了,喝过酒了,在叶四海家里。叶四海:是村支书。代表一级组织。余县长终于还是没能绕开这一级组织。
       他坐下了,说他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是大娘不对。他要把大娘叫到一边去说点儿什么,大娘拿眼看着他,那眼神又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种,空洞,呆滞,惨白,像是死人的眼睛。她整个人真的像死过去了。余县长又把目光转向大山,问,大山,唔,大山同志,你是不是把村部的仓库门撬开了?你要老实告我。
       大山开始惊惶,嗫嚅道,……是,可我……
       这就对了,余县长做了个凌厉的手势,提高了声调,这说明叶四海没有讲假话!
       大山低下头,像一个真正的贼被拿住了一样,流着汗,也流着泪,突然,我听见了他野兽般疯狂的尖叫声,我没偷东西!我是要拿回我自己的东西,他们把我扳砖的家伙全没收了,我要拿回来,那是我吃饭的全部家当啊,大……
       那个哥字他没有叫出来,哽在喉咙里了。
       余县长说,怎么能随便撬公家的仓库啊,你知道这性质有多恶劣,要是换在前几年……他顿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太难听的话压下去了,只说,要是换在前几年,像你们这样的盲流能在这里待几年哪?叶支书对你们已经很宽容了。我知道你们也难,这里没你们的地,没你们的户口,总归不是长远之计,我看你们还是趁早回去吧,回你们自己的家。
       大山急了,红头涨脑地喊,那我娘咋办?
       你娘?余县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山是指大娘。明白过来他马上就把脸拉长了,说,我不知道你娘是谁,潘桃花老人是谷花洲村花名册上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村里会把她养起来,她可以吃五保,也可以上幸福院,有党有政府,她就会安度幸福的晚年。余县长说到这里蓦地瞅了大山一眼,大山蓦地缩了一下头。余县长瞅大山那眼神是轻蔑的,甚至是敌视的,好像大山死乞白赖地留在这里还有别的企图。
       老人家,你别瞎想了,现在连亲生儿子都靠不住呢!余县长说着站起来,拍了一下屁股,他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有些灰尘。大娘没有任何反应,像是真的死过去了。大山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他女人伏在熟睡的狗儿身上呜呜咽咽地哭。大山突然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又冲那哭着的女人喊,哭,哭丧啊?还不赶紧收拾家伙去,明天一早上路!
       大娘的身体吱扭一晃,无限惊奇地看着大山,上路?山儿啊,你要上哪儿?
       快半夜了。我跟着余县长走出来时,整个谷花洲,只有这小土院里还亮着灯。灯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对于大山的去留我其实也不太关心,也从来没有找到那种亲兄弟的感觉。我关心的还是大娘挨打的事。我咄咄逼人地问余县长,我大娘就白挨人家一顿打了?
       余县长压低声音说,没谁打他,是她用头去撞叶四海,老叶闪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撞在这小土院的墙上了。
       我看了看他。在他心安理得的平静后面,一种很冷很冷的东西在我心头弥漫。
       他充满深情地望着夜幕上现出的墙影,还探过一只手在墙垛上摸索了一阵,我听见他手心里有干土渣搓出来的窸率声。他歪着头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这小土院也该拆了啊。
       他长吁了一口气,慢慢吹尽手心里的黄土,那小土院里的灯忽然灭了。
       十二
       大娘是在秦大山一家走后不久失踪的。
       就像余县长说的那样,她在大山走后就进了幸福院,开始安度她幸福的晚年。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房子、小土院被村里扒了,责任地和菜地也都被村里收回了。我不愿意在这方面推究得太深,越是推究我就越觉得这是叶四海精心设计的一个阴谋。叶四海压根儿就不想让一个外地人在这个村庄安家落户,把我大娘的房子、院子、土地继承下来。这是谷花洲的,大娘既然是一个孤老,这一切就应该回到谷花洲人的手里。我相信这是叶四海的想法,也是全村人的真实想法,叶四海只不过按照自己的方式和智慧,忠实地履行了他为村里人当家做主的职责。
       拆了小土院,老房子,村街就完全拉直了,一条又宽敞又平坦的村街,是谷花洲人世代的梦想,而且不必付出任何补偿。为了保护这个小土院。我大娘能做的也就只有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了,这也就是我们经常轻蔑地嘲笑的寻死觅活。没有人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对于我大娘这样的人,除了性命,她拿什么来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儿卑微的财产和活下去的希望?她没有再来找过我和余县长,她对她的这两个名义上的儿子已经彻底死了心,断了念头。而余县长,却自以为聪明地一下子把秦大山看透了,他不就是惦记着大娘那点儿家产吗?这还骗得了他,一个从炼狱中过来的人,早炼成了一双火眼金睛了。
       大娘的梦游症又犯了。幸福院里不知道她见不得月光,每当月光从百叶窗中透进来,大娘就悄没声息地走了出去。门和窗都关得好好的,不知她是怎么出去的,难道她真的变成影子了,变成幽灵了,能从一条很小的缝隙里钻出去?不过,总能在大河边的那块离河水最近的石头上找到她。石头还是老样子,石头的变化总是极其缓慢的,这么多年了它没被一年一度的大水冲走,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大娘坐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背影,一动不动地衬得周围静寂了,她还是那样,以凝望的姿势朝着一条大河流过来的方向。她见证了,河水流过一个苍老女人的缓慢。其实,她用一生的时间,也只是在这条大河上投下了一个暗淡的影子。后来,连这个影子也消失了。她失踪了。
       谷花洲人不相信我大娘死了,他们猜测,她是被秦大山接走了,去大巴山了。八百里大巴山,苍山如海,没有人知道秦大山住在哪里。他在谷花洲时很少提到自己的身世,也很少有人关注他的身世。我大娘失踪之后,人们突然对他充满了好奇。没完没了地猜测着,仿佛这是跟猜谜语一样有趣的游戏。秦大山渺茫的存在决定了我大娘的去向,我大娘也像一个谜了。但我知道大娘是不会走的,她不会离开谷花洲,离开这片河床。
       在大娘失踪那天,谷花洲岸边惊现桃花水母,叶四海捞起来两只,养在自家的水桶里,引得全村人都来围观。恰好那时村里来了个农科所的专家,这两只桃花水母活体让他震惊不已,马上要叶四海带他去河边看看。可到了河边,河水平静如常,两人沿着河流往上走了十多里,再也没有看见一只桃花水母。据那位专家说,桃花水母是一种低等而又极度卑微的动物,身体形状像伞,伞盖周围有许多粉红色半透明的触手,手上有丝状的刺,是进攻敌人和自卫的弱小武器,也用来捕食食物,靠这种最低的生命本能,保持着不可思议的活力。这东西只在每年桃花开放后的短暂季节里出现,喜欢待在那种静悄悄的水湾或深潭里,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撒在水里的桃花的花瓣。桃花水母原本是很多的,近几十年来由于生存环境日益遭到破坏,现在已是世界最高级别的濒危生物。那位专家也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他估计,叶四海发现桃花水母的那个水边深潭,可能与地下暗河相通,这些桃花水母可能是从那条暗河里浮上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恍如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我知道大娘去哪儿了。那晚,在谷花洲,在空旷的河谷的上空,月亮一定非常大,非常圆。天地间的一切都亮了。那个浑身被月光环绕的女人,情不自禁朝河流伏下身去,她需要透过一些明亮清澈的东西,重薪端详自己的面容。她看见了河水中映现的自己,映现出了自己的一生。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她笑了。在那一声水响过后,她才蓦地回头看了一眼。被划破的河水又无声地合拢了,复归平静。我心里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宁静得如梦里的天堂。
       她目光的尽头一定很美。
       责任编辑 田增翔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