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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今夜去祼奔
作者:郭潜力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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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韦瑞半梦半醒,觉得自己此刻还应该躺在床上。
       房间内无处不在的光点恍若白天喧嚣的延续。空调器上的红绿指示灯、饮水机、电视机、电脑、层层叠加的音响以及无绳电话、红外线防盗钮、充电器、开关盒、接线板……所有光源都在蛰伏中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
       他牙关紧扣眉头紧锁,意念中总觉得这些防不胜防的光点,恶狠狠地织成了一道道钢针般的磁场,肆无忌惮地向他射来,穿透了他的大脑,击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停地辗转着。有好几个晚上他都拔掉了所有插头,并用绝缘布条封住了这些锥心刺骨的光源,让室内湮没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可这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失眠症状,相反,更平添了一种陡然的失落,深不见底、无依无靠,愈发焦虑了。
       似乎夜晚总这样在他与光点和黑暗的不断搏击中一分一秒地流失。精疲力竭后他昏沉沉地走出房门踏上了街头,正在呼吸新鲜空气时,冷不丁被人用硬物顶住了腰眼。
       “莫(不要)动!”
       声音明显透着一种方言味。
       他低下头,呆呆地看着两个紧贴住他的人影。
       来者如临大敌,呼吸短促,此起彼伏,其中一个气管还发出患了肺炎般的哨音。
       三个人一时僵立着,在浓浓夜色中呈现出一幅皮影般的状态。
       “怎么啦?”韦瑞终于百思不解地首先发言。
       拦截者们身材不高,而且衣着邋遢,浑身上下无不散发着刺鼻的酸味。他后退了一步,想避开这股令他头脑愈发混沌的气味。
       “你、你、莫动呐!”
       那个呼吸带哨音的拦截者也进一步退两步地跟了上来,由于戒备得过于紧张,喉管里的哨音竟像是一种近乎哀求的颤音。
       韦瑞左右看了看,“我为什么不能动呢?”他极力思考着。
       黑暗中又有两个人影蹿了出来,东南西北,韦瑞夹在中间,场面成了四比一。
       “我认识你们吗?”
       作为这座城市颇有名气的人物,常被人故作熟络地相认,倒也是家常便饭。
       “少哕嗦,捞(拿)钱出来!”
       一个只到他胸口的矮个子,十分生硬地撑开了他的右手。要不是因为他过于用力咧出了白牙,韦瑞还以为他是个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人。右手张开的同时,韦瑞左手也十分同步地向上举了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了一句:
       “钱?什么钱?”
       几只黑手迅速在他身上摸索起来。他低头看着,像在观看掏别人的口袋。
       远远望去,俨然一群儿童在围着大人争相讨赏,场面十分滑稽。
       隐约中韦瑞觉得自己好像是遇到了打劫。意念一到,血液便开始在大脑里回流了。正待发作,他忽然又想,会不会是哪个朋友在跟他开玩笑呢?
       “手机!”呼吸带哨音的拦路者从他口袋里兴奋地掏出了一个黑糊糊带把儿的家伙,紧接着又“咦”了一声,“这是啥子哦,这么大一坨?”
       韦瑞探过头去看了看,“是家里的无绳电话。”
       “你带个无绳电话出来做啥子?!”
       “拿错了。”韦瑞很认真地回答。
       “脑壳不对呐!”
       几个人很不满意,又接着往下掏。不一会儿,那个呼吸带哨音的家伙就扯着哭腔抱怨起来:“格老子,才死(拾)块钱,冤枉老子跟了半天!”他一屁股瘫在了地上,像个泄气的皮球。
       韦瑞见他哨音越发嘶鸣,便说:你病得不轻啊。
       拦截者们见他神智混乱,更加有恃无恐地把他当成了垃圾桶,大肆翻弄了起来。
       “看上去有钱得很嘛,啷个(怎么)者(这)个样子呐?”
       韦瑞身子被他们摸得叽叽歪歪,两手慢慢放了下来。
       “呀,他手上还有块手表!”
       韦瑞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劳力士在月光下很炫耀地泛着金煌煌的光泽。呼吸带哨音的那位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敏捷得令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抢到手后他一刻也没停顿,转身就跑。矮个子急了,子弹似的飞了出去,一下把人摁住了,然后骑在身上你来我往争夺了半天。
       其他俩人不紧不慢又围住了得手后的矮个子。矮个子两手贴在背后故作镇静,说:“好亮呐,我想看看啥子牌子。”
       韦瑞站在包围圈外,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热闹。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对着矮个子的脑瓜顶就是一拍,“啥牌子你又晓得说!”随即又做了一个蹬腿要踹的样子,矮个子顿觉自己矮去了一大截,很不情愿地双手将手表交了出来。
       领头者将手表贴在耳朵上听了半天。“再搜搜,看有没得芥(戒)指。”
       几个人这才记起一旁的韦瑞,赶紧退回来将韦瑞重新围住。矮个子气急败坏地将韦瑞十根手指反反复复撸扯了一遍。
       “没得了。”这回他的嗓音里也全是哭腔了。
       拦截者们痴痴地望着韦瑞,总觉得他身上还应该有点什么。
       韦瑞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耸耸肩膀咧开嘴笑了笑,那模样很像是施舍过后未能给予对方更多的帮助而惭愧。
       他从头到尾的表现令拦截者们疑窦丛生。他们闹不明白他何以会这样临危不惧泰然自若。原本要作鸟兽散的他们,对善后工作格外关注起来。他们频频交换眼色,那个鬼灵精矮个子,终于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问题:“他会不会报警呐?”
       韦瑞似乎仍没反应过来,两眼无神地在他们身上散光。
       “有办法了,剥光了他!”矮个子一不做二不休地嚷:“外国的录像片里看到过,光溜溜地让他追不成。”
       “要得要得!”立刻有人附和,“他这身运动衫看夺(着)还可以,弄不好还是个啥子名牌哩!”
       韦瑞很快就被架空了,随即就被剥得只剩下了一条三角裤衩。
       “哎、哎、哎……”
       他语焉不详双手抱胸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矮个子不过瘾,觉得他身上那件最后的遮羞布也很有保留价值坚持要把他的三角裤衩也给扒下来。韦瑞像被护士揉着屁股,抚弄半天后的一针猛刺,终于明白:真的遇上打劫了!然而,为时已晚,他被狠狠地摁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渣儿。
       打劫者们在他愤慨的目光中遁去了,丢下他像条丧家犬那样蹲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混蛋!”等他从双腿发麻中回过神来,想站起身咆哮时,一丝不挂的空荡又令他双手裆前一捂蹲下了。
       现在,他左顾右盼更关心的已不是自己被打劫的问题了,而是如何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
       清风孤影的路灯下,空旷得让人感到恐惧。
       他猫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有几次闪着警灯并无呼啸的警车缓缓驶来时,他都忽闪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想冲出去,可手在裆下一摸,念头此消彼长最终还是放弃了。赤身裸体午夜惊魂见诸报端,明天岂不要让全城百姓笑掉大牙。
       树叶摩挲着赤裸的肌肤,青涩的艾香在他周身弥漫。起先他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硬邦邦的,精神发虚鸡皮阵阵。尤其胯下那团失去包裹处在自由落体状态下的空坠,更让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万般无奈中,他以近乎爬行的姿势向家的方向移动,犀利的叶梢坚硬的枝蔓,犹如鞭刑般地刻骨铭心。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腥味的寒风阵阵刮起,天空跟着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韦瑞牙
       齿打战,浑身冻得瑟瑟发抖。他勾腰跑动以期暖过身来,呼吸困难又迫使他猿人进化般地逐渐直立起来。一条雪白的身影,顿时在黑暗的布景中异常光鲜。
       惊弓之鸟状的奔跑、跳跃,引起了清洁工和流浪汉奇异与惊讶的注视,失魂落魄的韦瑞发现,一旦他来不及回避,干脆放弃下面,改用双手遮面时,周身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原来人要的只是一张脸啊。时不我待,他不再东躲西藏弯弯绕了,改成直线地狂奔。遇有同类或单手拂面或双手织网,抬腿、挺胸、提胯,一溜烟地快跑中尾椎仿佛接上了地线,一股一股的电击令他括约肌紧缩,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我跑,我跑,我跑、跑、跑。他似乎听见了空气的流动,感受到了空气在皮肤上的摩擦,像汽车的刮雨器在挡风玻璃上的次次划过,曼妙而又清晰。
       我跑,我跑,我跑、跑、跑。那种离开束缚后无底下坠的空虚,负重垂吊的疲软都在这自由自在的摇摆中,舒张了麻木,变得生机而茁壮起来。一种轻飘展翅的充盈在丹田里诗意地聚集,像晨曦的烟岚,在周身异样地升腾、弥漫。
       现在,他已淡去了刚才那场身临其境的凶险,身外的一切都变得迟钝了,城市的轮廓也游离出了他的视线……
       当他伤痕累累泥猴般溜进自己的家中时,一头就扎进了被窝,两腿紧贴胸口,双臂环抱,赤条条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就跟有一万年之久一样。
       2
       “我到底该叫什么?或者——我应该叫什么?”
       在一次由国内知名企业家组成的私密俱乐部活动里,面对身着高贵晚礼服的嘉宾和觥筹交错之间的美女,韦瑞再次犯起了迷糊。
       “过去,我叫李大为,大有作为。可我从内心里对此抱以鄙视。因父辈望子成龙过于心切,我很小便在‘功臣’‘志伟’‘成龙’一类象征图腾的吉祥字眼中被取舍、斟酌,以示命中注定天降大任。
       “后来,‘独生子女’作祟,我又被降格成了‘李葆存’,取‘保证存在’之意,图的是基本人权,平平安安保命要紧。
       “大学毕业后,父辈与时俱进雄心焕发,重新恢复了我的本名,可我同样在内心里感到漠然。它既像失而复得,又像尺码已不是那么回事的新玩具,早已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尊严。
       “如今我叫韦瑞,这是我经商成为职业经理人后的化名。就读MBA时,一个能掐会算的师长,将几个寄予厚望的学生归类起来,用脑力震荡的方式启发大家对自己的名字进行颠覆。据说大部分当红的演艺明星,都是经过高人的指点重新命名而发达起来的。享誉经济界的一代宗师,自然也想这样在自己学生身上点石成金。‘韦瑞’便成了我脱胎换骨的新名,隐含‘伟大人瑞’的不可告人目的。因为在外企工作,附庸风雅又有了音译的较为吉祥的‘拜瑞’一说。由于它经常在圈内和报刊杂志电台电视台上出现,便约定俗成,最终成了我身份的代码和象征。可在内心里,我依旧对此抱以警觉。它同样既不是我真实身份,也不是一个非这样叫不可的必然,甚至它常常让我感到滑稽,忍俊不禁,怅然若失。”
       “拜瑞先生,您好!”
       一个低胸露肩长裙飘逸的靓丽女子手举香槟朝他粲然一笑。韦瑞微微颔首,礼貌大方地伸开了左臂。女孩立刻挽起了他,簇拥着坐上了摆满美味佳肴的餐桌。
       与韦瑞同桌的有一位IT产业的强人,满脸傲气自命不凡。席间一览众山小地大谈自己企业的科技含量和创新精神,颇有要为民族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自豪。听得其他几位枭雄正襟危坐,频频顿首。韦瑞却挂着冷笑一脸蔑视。凭他商海见识,一旦听到商人微言大义,都会本能排斥,不是异想天开就是别有所图。显然,在座各位的内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科技创新如何能给自己带来大把大把的银子。要有一点可能,他们当然义无反顾地会把胚胎干细胞、克隆技术揽在怀中,站在垄断的制高点上,利润最大化才是他们内心世界唯一的真实。
       韦瑞见身边作陪的美人被这些一心想成就霸业帝国的老板们侃得如痴如醉,大有要把他当小人物遗忘的趋势,便气不打一处来。
       “我提议,”他闷头将一棵冰镇菜梗塞进嘴里,一段一段往里吞,“人类不能这样利欲熏心永无止境,到一定时候得将创新发明统统宣布为非法,就像取缔邪教那样见一个灭一个。”
       大家都停下来怔怔地看他。有人反驳,“开玩笑,科学技术、创新发明可是咱们民族屹立世界之林的根本,办企业没这个还怎么办下去?当今世界竞争的就是这个。”
       “科学技术只会抹杀人类的情感。”韦瑞掀起台布很农民地擦了擦嘴巴,他不想故作矜持,尽管这种场合绅士是唯一的标准。
       “总有一天,”他又将一颗虾肉丸子送进了嘴里,“人类会被自己无止境的发明创造给毁掉。有时候创新跟胡作非为没什么两样。人类是该到反思的时候了,过去那种田园,那种鸿雁传书,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出远门’就挺好。手机段子怎么说来着,‘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
       哈哈。全桌都以为韦瑞在开玩笑地大笑起来。
       3
       是梦非梦的裸奔事件,的确美妙非凡,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飙车一样尝试过就再难忘怀。激情进发过后的韦瑞,再也忘不了那番如洗的清凉,春风般的沐浴,自然的蓬勃,周遭的忘我境界,以及由此给极度过敏的睡眠插上温馨香甜的翅膀。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会再像以往那样,伫立在这座城市的寂寞深处,忧伤莫名地深陷在向左走向右走的焦虑中,而是执着地出现在那条受到打劫过的街道上,仿佛在期待那场打劫的重现。
       然而,几天过去他不厌其烦地走了无数个来回,那场打劫也未能如期而至,偶尔遇上的一些夜行者,老远就开始躲躲闪闪,模样更像担心他是一个打劫者。这让他无比忧伤。他试着着装整齐地去了一趟流浪者聚集的大桥下,面对诈尸一般的人堆,他招摇地吹起了口哨,可也一样没引起任何不怀好意的关注。
       百无聊赖的他把车开到了郊外,在这座城市的水库一角停了下来。水塘微风和煦、波光荡漾,粼光秋意中构筑了一幅心灵的田园景象,仿佛就为静而生。韦瑞沉迷久了,有一种投入的欲望。
       他卸去了身体的盔甲,向水的深处走去。随着冰冷刺激的消散。韦瑞隐约有一种并不十分自在的包容,它似乎阻隔着他与这自然景色进一步的交融。
       在赤裸放松的意念下,他从水中褪去了短裤,立刻就有一股自下而上的细节般的紧张弥漫开来,尾椎仿佛又接上了电,他分明感觉到了有一块要挣脱他身体的部分要离他而去。本能地收紧控制,在张弛的纠葛中逐渐安静了下来,身体并未因人为的放纵而四分五裂。韦瑞在水中浸泡着,一度萎缩的肌肉开始涣散,慵倦,进而温暖蓬勃地开放起来。他在水中前后左右摇摆着臀部,裸奔时那种蹦跳甩动的快感再一次电击了他的交感神经,他迎来了身体的欢娱。
       他把短裤高高举过头顶,像在剧烈蹦跳的迪斯科舞厅里。大跨度地摇臀、摆腿、前仰后合,搅动的一池秋水,在胯下剧烈冲撞、交汇,翻卷的旋涡,深陷出一股吮吸的力量,令韦瑞在重金属般地拍打声中,完
       成了自我陶醉的过程。他知道,这一夜他又可以回到温暖的睡眠中了。
       4
       “现在的女人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
       阔大的写字间里,韦瑞同一公司的竞争对手段叙在向他诉说自己的一夜情。
       段叙是位“海归”人士,英文名叫哈里,此人心术中西合璧,手段土洋结合,作为外资公司中国总部的行政总监,他比市场总监韦瑞更多了一层国内权贵的家庭背景和中英文混杂的风流倜傥。毫无疑问,他的张扬给韦瑞心里带来了巨大的阴影。
       “昨晚无聊,网上轻而易举勾了一女孩儿,感觉那个纯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可我约她出来,她说她要收费!”
       韦瑞扑哧一笑,像打了一个饱嗝:“虚拟世界里的唯一真实。”
       “NONONO,你听我说完,”段叙兴趣盎然,“既然如此,那咱只当是应招了,我问她多少钱,她居然说要三千!好家伙,人民币也忒贵点啊!’,
       韦瑞心不在焉:“是不是呀?”
       “是呀,我说你下面都长了什么呀,这么金贵!”
       段叙的猥亵让韦瑞觉得他话中有话,顿感不自在起来。他微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段叙,竞争对手的一言一行都让他敏感。
       “哎,哥们儿,那女孩敢标价三千,那咱怎么也得去见识见识吧?不然,跌你我的身份啊。”段叙说话喜欢佐以西洋手势,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很民族的大哈欠。
       “别往我这扯,”韦瑞讨厌这种厚颜无耻,“你是你,我是我,啊?”
       “哟,蛮矜持的嘛!得得,不扯你,”段叙大为不满,可接下去仍津津乐道,“我从一点钟钓她,她凌晨四点才来,还忸怩作态三部曲。先是电话里反反复复跟我天南海北地扯,像一个要红杏出墙的良家妇女。到了楼下又不肯上来,怕我是个劫财劫色的坏人;等到我花儿要谢了的时候,她他妈自己又敲门送上来了。”
       韦瑞撇着嘴,半信半疑地冲着他。这神态显然伤了段叙的自尊,他立刻抬高了声调:
       “给你一百次机会你也猜不出来,那小女子事后竟不、要、钱!”
       “为什么?”韦瑞不信。
       段叙恢复了调侃:“我说也是啊,三千块呢!”
       韦瑞懒得再理他,扭头去看电脑了。段叙见状把手一挥:“跟你聊天真是无趣,工作生活分不清。”
       “怎么了,”韦瑞不紧不慢,“我们现在不是上班时间吗?”
       段叙愣了一下,说:“好好,算你工作狂。可我还是很想把结果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个小女子很值得你去学习。”
       “扯淡!”
       “没扯淡,”段叙一本正经,“那小女子只是因为太孤独,才想出来找人慰藉,她说她都快憋疯了。所以她并没打算真的要钱。两情相悦嘛。至于开价,那是因为她怕被别人看不起,所以不光开了,还开出了一个天价!”
       为加重语气,段叙打了一个很响亮的榧子,这时,总裁秘书杰茜卡敲门进来,惊讶地看着两个人。
       “你们怎么会在一块?”
       “谈工作谈工作。”段叙跳起来给杰茜卡让座。杰茜卡却径直走到韦瑞面前,将文件夹递到了他手上,声音无比轻柔:“拜瑞,这是老板从美国给您传来的备忘录。”
       韦瑞用眼角余光扫了扫有些吃醋的竞争对手,得意地看了起来。可随即就把文件夹扔到了写字台上。“授权我去抗议政府?开什么玩笑!”
       “噢?”段叙把文件夹抓到了手上。
       “不公平对待哪能是你我能抗拒的。”韦瑞气鼓鼓地说。
       段叙看完内容后说:“没错,在中国办事只有疏通,没有抗议。”
       韦瑞眼珠一转,冲杰茜卡嚷:“对了,这事得哈里出面,他路子大!”
       段叙刚想矜持一把,杰茜卡却把文件夹捧回到自己怀里去了。她依旧含笑微微冲韦瑞说:“要不您再考虑考虑?我等您消息。”她眼神激荡充满了鼓励。随后腰肢一扭款款地出去了。
       段叙嘁了一声,嘟哝道:“有什么了不起!”
       见韦瑞似在冷笑,赶紧遮掩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她对你有意思?”
       “胡说八道。”韦瑞当即表示了抗议。
       段叙当仁不让:“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可别怪我抢先一步哟。”他挤挤眼站了起来,“拜瑞——”
       “打住。”韦瑞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说过,没外人的时候别叫我拜瑞,我不喜欢。”
       “好好好,”段叙无可奈何地说,“韦瑞就韦瑞,就你精神守望,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给自己找点乐子吧,人活着不能只是工作。在西方,这并不受人赞赏,相反,还会被人质疑,因为它破坏了一种默契,使竞争变得很不公平。”
       “是吗?可在中国这有些超前,再耐心等等,会有那么一天的。”韦瑞本想调侃说,我要有一个好背景,关键时刻替公司摆平国内那些令老外无比头痛的体制麻烦,还能赢得洋人老板的器重,也一样可以去当花花公子。可这些话他懒得说出来,段叙显然跟他就不是同一道上跑的车。
       段叙有些气愤地出去了,在他看来,韦瑞同样不可理喻,他不会打高尔夫,几乎从不去娱乐场所,不久前他还缩短了老板特意给他安排的加拿大度假行程,因为感到无趣。他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弄得别人左右为难。
       “去死吧。”
       正在门外候着的杰茜卡听见了段叙出来时用英语骂了一句。
       她重新出现在韦瑞面前时显得一脸关心:“你们吵架了?”
       韦瑞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没呀?”
       “我看哈里出去很不高兴。”
       韦瑞哼了一声。
       “您是不是觉得让您去与政府交涉不妥?”杰茜卡在他对面坐下了,“不好意思,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我原本想——”她停顿了一下,“老板对您可是寄予厚望的。”
       韦瑞皱着眉头一脸无奈,“杰茜卡,你我都是中国人,你说咱们替外国人去抗议中国政府,不滑稽吗?骂你个汉奸绰绰有余。”
       杰茜卡嘴角一抿,嗔怪道:“有这么严重吗?!”
       见韦瑞闷头不语,她立刻摆出了大包大揽的神态。
       “行了,这您不用管了,我再找别人去办。”
       韦瑞看了看她,一双饱含情分的眼神弄得他有些手足无措。这女人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想到段叙刚才说他要捷足先登的话,便脱口而出:“晚上我请你去酒吧。”
       杰茜卡睁大眉眼怔住了,随即双手合掌夸张地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韦瑞表情并不热烈,他此时想的是绝不让段叙那小子阴谋得逞。“不过。杰茜卡,我能向你提一个要求吗?,,
       “好啊!”杰茜卡喜上眉梢。
       “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叫你梁琴吧,叫杰茜卡别扭。”
       “好啊好啊,我都快忘了自己的中文名了。”
       两人嘿嘿一笑,似乎从此拥有了小秘密。
       还原回来的梁琴兴奋不已。“那去哪家酒吧得由我定!”
       男人一要求,女人就有了撒娇的资本。
       “行啊。”韦瑞并未明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所以无所谓。
       粱琴自然体察不到韦瑞此时内心的想法,只顾顺着兴奋沉浸在自己的设计当中。“咱们去一家你保准没去过的地方,‘红珊瑚酒吧’,气氛好极了。”
       
       “哦?”韦瑞语义不明地应付了一句。
       “那里把大海的沉静和火的强烈这两种极端个性完美地融为了一体,投身其中,有一种浓浓的超现实主义的氛围。本市绝对的‘不二吧’。”
       梁琴眼眸发亮,语调充满了激情。
       “看来你是那里的常客了。”韦瑞盯着她张扬的表情,感到有些不大习惯。大概是看惯了她平时轻声细语笑不露齿的样子。据说最近半个世纪的女性都压低了嗓门,为的是让男性主导的社会接受她们,就连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也是通过训练磨平了她尖厉的声调。难道梁琴也明白声音中没有低音区的女性很难在职场中寻求发展的道理?
       见韦瑞沉默不语,梁琴把话题转移到了一个更高潮的地方。“拜瑞,哦不,韦总,”她吐了吐舌头。“向你透露一个消息,总部要扩大在华投资的规模,公司也要设CE0首席执行官了。”
       “咋了?”韦瑞并不觉得奇怪。
       “据说,”梁琴停顿了一下,“cEO会让咱中国人当。”
       韦瑞心动了一下,表面却不露声色。“本土化终于呼之欲出了。”
       正想竖起耳朵多听点,梁琴却起身往大门那去了,回眸一笑道:“我可等着您噢,九点!”她又恢复了总裁秘书的那副深藏不露或欲言又止的神态。
       5
       偏安城市一隅的“红珊瑚酒吧”,清风孤影霓虹迷离,颇有一番鹤立独行的意味。
       韦瑞一进大门就以为走错了地方,烛光灯下,清一色奇形怪状的女人!偶有几位男士,也多半左顾右盼,显得三心二意。
       梁琴发髻高束气宇轩昂地快步迎上前来。
       “韦总!”
       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韦瑞上下打量,好生惊奇。公司里那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完全消失了。
       “这地方,别叫什么韦总,还是叫我——拜瑞好了。”
       韦瑞突然觉得这种称谓的频繁转换有些像倒时差,自己都开始晕头转向了。 梁琴下颌一点,含笑微微地把他往里引去。韦瑞跟在身后,四处张望,无数女人也向他侧目而来。那眼神他分明是个闯入者。韦瑞隐约有些周身不适。
       在一圈沙发相拥的卡座前,梁琴停住了脚步。面对高朋满座的女医生、女编导、女律师、女金融分析家,还有企业女老板,她一一向韦瑞作起了介绍,末了,她向这些年轻和已然并不年轻的女人们宣布:“这就是我向大家多次说起过的未来经济界的领袖级人物,也是本公司的少女少妇杀手——韦,拜瑞先生!”
       静谧无声中,韦瑞尴尬地颔首致意,脚底却是想拔腿就逃。他只习惯那种开场前人模狗样煞有介事的隆重介绍,对这种如此轻佻、耍贫的推广,立刻就有矮人三分,当划入不入主流的人微言轻的境地。
       显然,韦瑞撅着屁股坐下时,脸上一定露出了伤心欲绝的神情,一个大姐大模样的人很直接就发问过来:
       “您是不是对杰茜卡感到了不满?”
       韦瑞收敛了表情,故作轻松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对她不满?”
       大姐大举着香烟极蔑视地哼笑了一声:“有必要掩饰吗?您刚才的表情已经让我们印象深刻。”
       “哦?”韦瑞被揭了老底,脸上笑得十分做作。
       大姐大慢条斯理:“您显然对她这种在外人面前未能对您推崇备至的炫耀而大为恼怒,而且,原本该两个人的约会,变成了事先您并不知晓的一帮陌生人的相聚……”
       “你想得太多了,”韦瑞硬着头皮以攻为守,“我和梁琴……杰茜卡在工作中非常默契。”
       他偏过头去想找梁琴求证,娇小的梁琴却似乎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正与身边另一位粗枝大叶型的女郎打得火热。两人窃窃私语不时还夹杂一些很亲昵的举动。也不知梁琴是真的洒脱,还是刻意的夸张,韦瑞看大了嘴巴。
       “工作?”大姐大跷着二郎腿摇摇晃晃,一脸的不屑,“那是丧失自我的地方,人人都戴着一副面具。”
       韦瑞从粱琴那儿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举起酒杯抿了一口,竟然是未曾勾兑的烈性酒。他朝桌上看了看,似乎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这让他有些兴奋起来。显然这里是一个张扬女人个性的地方。
       他起身主动给桌上所有的杯子续酒,然后举起酒杯示意,准备像男子汉那样敞开胸怀自罚一杯,可还没倒进嘴里,对面一个女人又嚷开了:
       “您这样可不像是对我们的尊重,倒像是对弱者的怜悯了。”
       韦瑞手臂僵在半空,翘着下巴低眉与无数只眼睛碰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可就这样半途而废甘拜下风实在有违他的性格。他略一迟疑,便顾自干尽了,脸上看不出内容的笑。
       四周烟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气息。
       韦瑞觉得这儿的气氛很鬼魅,平时自己那种驾轻就熟任何场合都能唯我独尊的本领,在这显得毫无用处,甚至窝囊憋气,生不如死。就连平常一贯矜持有加的梁琴,也变得放浪形骸无拘无束了。韦瑞陷入了做任何事情都会出错的郁闷当中。
       “拜瑞先生,听说您十分健谈,而且极富新意,今天不发表发表高论吗?”
       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向韦瑞举起了酒杯。很不幸,从她的牙缝里韦瑞看到了绿菜叶。那一抹鲜艳的绿色,将他的原本冷淡下来的情绪平添了一堵厌恶。
       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打算敷衍过去,他已经无法承受再成众矢之的被人无穷诟病的尴尬了。
       “怎么,不给面子?”女人透过酒杯直直看着他。
       韦瑞坐怀不乱地左右环顾,手里拿着杯子就是不动。
       “哟,想不到拜瑞先生挺大男子主义的嘛。”女人韧劲十足,颇有不达目的绝不收兵的架势。
       韦瑞被盯得无法操守,心想接下去还指不定她会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呢,只好举起杯来与她应付地碰了碰。
       当他闷头将酒全部倒进嘴里时,大姐大又发话了:
       “跟女人置气可缺少风度噢。”
       韦瑞痛苦地咽完高纯度酒精,眨巴着猩红的眼睛已无话可说了。
       又一个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的男人进来,此人越发不识好歹,企图以能掐会算的半仙功力来猜测每位女士的职业,以期倾倒众人。可当他抓起第一个年轻女人的手刚说出:“您显然是一个能自己养活自己的都市白领”,女人就变了脸,立刻回敬出一串话来:“你才白领,你们家都白领,你儿子孙子也白领!”男人愣住了。韦瑞闷声一乐,现在的白领已泛滥成灾,真正的小资早不屑与白领为伍了。韦瑞掏出响声大作的手机,欢快地向大家躬了躬身:“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
       出了酒吧,他就感到出了口恶气。
       电话是他在频繁的商务飞行途中结识的一个空姐打来的,女孩叫线静,说正好飞临这座城市过夜,很想见见他。韦瑞对她很有好感,尤其是她的名字,总能让他在红尘中沉淀一份心绪。只是他刚被那场乱阵搅昏了头,迫切需要清静一下,便本能地搪塞了。况且段叙那个激将法一定隐含了什么阴谋。他显然知道梁琴业余生活的另一面,让自己冲进来自讨没趣。也许——想到梁琴平时小鸟依人地与洋总裁成双成对,韦瑞又感到了脊背发凉。段叙这小子该不会让自己夺老板所爱,第三者插足吧?
       收起电话,他回头再看那些在昏暗的玻璃窗里
       要把大海的沉静和火的强烈两种极端个性融为一体的才女佳人,后背发紧义无反顾地溜走了。随后,他的手机便一直叫个不停,那是梁琴事后的反应。想到她今晚由杰茜卡还原到梁琴后的怪异举止和让自己身陷囹圄的难堪,韦瑞就十分不悦。他故意以“陪客去桑拿按摩”来贬低自己,让她趁早死心。
       月光下,在那个水库中,一条身影在自由自在地泛着青光。
       6
       启动、加速、腾空、爬升,速度将他狠狠推向了椅背,模糊的城市在逐渐消音的咆哮中飞出了他的视线……
       韦瑞喜欢这首歌词的感觉,在他无数次乘机旅行中,这种努力要挣脱地球引力的幻觉屡试不爽。多半在这一时刻他的外观也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嘴角松弛眼睛微眯,失去生机的脸上既忧郁又迷人。
       线静就是在这种时刻闯进了他的视野。高挑、端庄、美丽,仿若一个身披天使制服的仙女飘然而至。这给他无边幻觉中又平添了一丝鲜艳的色彩,呆滞的脸上越发显示出半梦半醒的状态。
       而在线静看来,韦瑞这副表情,昭示了一个活生生成熟男人的内涵,这与她在航班上所见过的那些张狂的足球明星、做作万分的当红艺人、狐假虎威的暴发商户、矜持阴险的政府官员简直是天壤之别。好感使她将客舱服务发挥得淋漓尽致,再见面时他们就像一对老熟人了。
       当韦瑞随口一邀,请线静在方便时来京一聚时,她毫无半点推托之意。韦瑞很清楚,干她们这一行的多半习惯的是拒绝。这让他好感频仍。
       可这一天当线静终于调出了休息时间,专程来京看望他时,韦瑞却在写字台后奇思怪想,作了一个恶作剧的安排。
       “咱们去游泳吧?”他说。
       “游泳?”线静看了看秋风阵阵的窗外,忽闪要比一般人浓密的睫毛嘟哝道:“这种天气?”
       她的畏缩让韦瑞兴奋。他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说所有人造美女都怕游泳,浸泡过后再精致的伪装都会暴露无遗。想起时下流行韩剧上的那些竖挑鼻子横挑眼的人造美女,韦瑞已是迫不及待跃跃欲试了。
       “这种天气下水也是一种体验呢,没经历过吧?”
       “没。”线静嘟起嘴巴,老老实实承认了。
       韦瑞心里暗自发颠。线静长得过于美丽,大大的眼睛,俊俏的鼻子,还有一副性感的嘴唇。外加一个高挑的身段。这一切都使她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问题是,上帝怎么可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呢?东方的柔美和西方的棱角分明都在这张脸上表现出来,那双层次分明的眼皮会不会是切割出来的?东方人又何以能长出这样一个挺拔俊俏的鼻梁?还有,完全符合现代审美观念的大嘴,也布满了鬼斧神工的可疑。眼下无疑是批量生产美女的时代。
       “想什么呢?”线静见他盯着自己,以为是自己魅力所致,不无挑逗地问,“我漂亮吧?”
       “那当然。”
       韦瑞眨眨眼睛,把脸偏开了。他的大脑已处在高度的“浸泡之说”中,满脸都是设计布局的阴暗。
       线静喜欢他这种神态,目光孤傲嘴唇刚毅,浑身散发着成功男人的倔强。见韦瑞去意已定,她只好再次嘟起嘴巴惹人怜爱地说:“那好吧。”
       韦瑞争分夺秒,立刻带她驱车去了一家专卖店,买了一件价值不菲的意大利三点式泳装。心不在焉地吃过西餐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线静拉到自己平时裸泳的那个水库去了。线静哆哆嗦嗦换上三点式泳衣,半天也没能从车里出来。
       韦瑞在水中欢快地游了几个来回后,便痴痴等待着。他等待着线静的“艺术照”在浸泡中的“原形毕露”。
       “来吧!”他大声怂恿着,“就一会儿工夫,你很快就会热血沸腾的。”
       线静双手抱肩在车窗里向外张望,眼中满是寒冷。
       “来呀!”
       线静经不住韦瑞的再三催促,踌躇地从车里伸出一只脚来。像试探那样,安全无误后另一只脚也跟了出来。
       女人的好身材就像是一道永远明亮的风景。尽管线静老妪般佝偻着腰身,借以减少寒冷的面积,但年轻性感的曲线早已跃然夺目了。
       “下来吧,”韦瑞急切呼唤着,“下来就是胜利!”
       线静终于鼓起勇气亭亭玉立起来,三点掩饰的胴体让韦瑞心脏狂跳不止。
       线静盘弄起了飘逸的长发,那副背过身去略显防备的舒展和自然,让人不由萌发出想从后面去拥抱的冲动。
       “我怕。你过来接我一下嘛。”线静在水边摇摇晃晃,双臂张开像踏上了平衡木。
       韦瑞一个冲刺游到岸边,把手伸给了她。
       线静在他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深里走去,洁白的身子紧紧贴住了他。
       韦瑞从侧面注视她频频跳动的睫毛和脂粉妆扮的脸颊,心里既期待又担心。他用求反必正的方式来赌她浸泡过后是个人造美女。
       当水快到胸口时,线静突然推开他,奋力一跃以自由泳的姿势畅游起来。
       看得出,她显然受过训练,整串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美感。韦瑞一时看得心醉神迷。
       随后他便开始了追逐。一阵拼刺后,他不得不承认,线静比他游得更快更强。可他更关心的是,线静是否已铅华褪尽、原形毕露。
       线静似乎有意在撩拨他,一刻也不停顿地像海豚那样在他身边一会儿冒出一会儿消失,始终不愿静止下来。
       韦瑞找不到认真审读的机会,焦急地在线静再次潜进水中的一刹那,也一个猛子跟了进去,先抓住了她的腿,进而是臀、腰,最后擦过她的乳房抱住了她的脖子。线静挣扎了一下,很快就像条死鱼似的一动不动浮了上来。两人的嘴唇紧紧粘在了一起。
       韦瑞始终睁大眼睛近在咫尺地观察着,线静不停跳动的睫毛,除了颜色已淡,依然浓密长翘,甚至比平常更多了一份自然、妩媚。还原的肤色也更显细腻、光泽了。
       “你真美!”韦瑞由衷赞叹了一声,心里弥漫着幸福的悸动。
       两人相拥上岸,自然向车里走去。韦瑞能感觉到怀中的线静已经充分柔软了。
       他急切地将汽车发动起来,并开足了暖气,硕大的浴巾也派上了用场,线静躺在上面一动不动,突然双手捂脸害起羞来。
       韦瑞停住了,他感到这一刻有些神圣。在他似乎深陷无从下手的窘况时,线静伸出双手钩住了他。顿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往下拉去。线静嘴里含混不清地在他耳边呢喃,喷出的热气几乎要将他融化。韦瑞闭上眼睛,急切地剥下了线静的三点式泳装,在性的激素蓬勃开放之时,他脑海里又跳出了上帝保佑“她还是处女”的念头。
       事情进行得很快,因为韦瑞的处女情节,其他感觉便变得退而求其次了。当他看见洁白的浴巾上果真有鲜红的血渍时,竟感动得热泪盈眶起来,很快就有了第二次雄风……
       眼见天色已晚韦瑞终于感到饥肠辘辘时,才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脱口而出:“糟糕!”
       线静满面红潮四肢仍像八爪鱼一样攀搂着他:“怎么了?”
       韦瑞感到她的手臂依然那么神采有力。“我们没采取任何措施啊。”
       “没事儿,我今天还在例假期呢。”
       线静的话音刚落,韦瑞大脑便“嗡”的一声,显出一片空白。显然,浴巾上的血渍已失去了它最初的
       价值判断,再作任何深究已毫无意义了。
       “你一点都不会关心人,”线静并未注意到韦瑞急速呆滞下来的表情,她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上,娇嗔道:“这么冷的天,你还逼人家下水。”
       “哦,对不起,”韦瑞心灰意冷,嘴里敷衍道,“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开始动手穿衣了。
       “谁说你知道了?——知道了才怪呢。”线静显然指的是她例假的事。她余兴未尽地继续紧贴在韦瑞的肩膀上,“上当了吧?游泳你可游不过我,我们经常要进行水上逃生训练。”
       忽闪的睫毛在韦瑞的皮肤上划动着,丝丝痒痒,可他再也没能幸福起来。
       “你挺能骗人的,”韦瑞意有所指,“其实你长得已经足够美了,为什么还要化那么重的妆呢?”
       “工作需要啊。现在的女孩不都是这样吗?”线静不以为然,“我有一个同事,不化妆几乎就见不了人了,哪怕客人就站在门外,她也要完成妆扮后才会去开门。”
       韦瑞掰开了她环绕的手臂,嘟嚷了一句:“有什么好呢,时刻都像在演戏。”他把头转向了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这晚,韦瑞变得精神恍惚不定,久违的失眠症又回来了。
       7
       当韦瑞头戴面罩、赤身裸体从山林里蹿出来时,与一个荷锄立在田埂上的老农碰了个正着。对方起先吃了一惊,随后就熟视无睹了,这让韦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踮脚从他身边侧过还不由回头多望了几眼。接下去,他相继又碰上了放牛娃、拾柴的大嫂,他们接触到韦瑞视线时无一例外地把头低下了,或者装作正专注某一样东西擦身而过,偶有一些回头的,也是一副“如今我们吃肉了,城里人却又开始减肥了”的见怪不怪的眼神。韦瑞撤掉面罩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山野田园,难道不是一切最自然流露的地方吗。
       从水里裸到地面上,韦瑞鼓了不少勇气。水中的裸泳已无法满足他内心日益增长的躁动,失眠的焦虑又重新出现,无所归依的落寞与恐慌透彻心扉。就像水到渠成那样,他必须要将自己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获得新的安宁。
       他在傍晚蹿进了山林,尾椎的电流像闪着弧光,展翅扑腾的鹌鹑,呼呼掠过的林风,都为他而欢动。一种更乡野原始的情绪,令他敞开后更加饱满、愉悦。仿若天籁之地,一时心境如仪。
       像朝圣后的洗礼,寂静尘埃下的梦乡又回到了他的躯体中。
       生活每天都在发生着怪异的事件,当韦瑞发现梁琴与段叙时常鬼鬼祟祟地碰头并有几次从地下停车场溜出去时,大感迷惑。“红珊瑚酒吧”的那晚,他所得出的结论,梁琴应该是个“同志”。这倒破解了韦瑞对她与外方董事长可能存在暧昧关系的揣测。谁知刚破解了那头,这头梁琴又与异性的段叙发生了某种亲近,真让人云里雾里搞不懂了。也许,梁琴是个双性恋?
       自打那晚他不辞而别后,梁琴再见到他就成了陌路人,一切都变得公事公办了。显然是他拱手将梁琴让给了段叙。这种结果本来对他并无所谓,只是公司最近开始人事调整,有梁琴助阵段叙他无法再心安理得了。有时候外企老板对中国政治文化和社会环境以及中国人的职场文化的了解。比中国人还中国人。果然,在他获得公司本年度中国区域销售大奖没过几天,段叙也问鼎了公司的董事会,凭空拥有了一份股权。这使韦瑞备受打击。
       当晚,当他再一次在丛林中作野人奔跑状时,一声枪响,打得他灵魂出窍,一口气蹿出了十几里,猎人也一样在惊吓中鬼哭狼嚎。
       像被人坏了好事,韦瑞吊着胃口不忍心半途而废,横在被窝里辗转难眠。下半夜后他又蹿出家门,驱车去了郊外。像豁出去似的在城乡结合部异想天开地裸奔起来。平时那些可怜兮兮的流浪狗,竟也像看见了要与它们争食的乞丐,狂吠一通后,跟着追逐起来。韦瑞跑跑停停,颇有后顾之忧。他频频哈腰瞪眼,胳膊抡得生痛,可狗们照样敌进我退,敌逃我追,纠缠得没完没了。眼见韦瑞已无力招架,几个赶集的农民适时挥杆过来,野狗们顿时消遁。
       农民们望着光溜溜的韦瑞,十分同情地说,这后生娃可惜了,细皮嫩肉这么年轻就得了精神病,我还以为城里人比我们乡下人经折腾呢。
       韦瑞自顾自地跑了下去,那呼呼的劲头仿佛是在赶着去攀登一座高峰。
       8
       网络、媒体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这家显赫的外资企业的栋梁拜瑞即将跳槽,去掌管一家后起之秀的国内企业,在民族大义的情绪下说得有鼻子有眼格外引人关注。韦瑞的确与这家国内公司有过业务往来,但显然没到要去投靠的地步,而且,这些谣言几乎与刚传出总部要提拔他出任大中华地区cE0首席执行官的消息同步,这让韦瑞警觉起来。
       这天,段叙又踱进了韦瑞的办公室,一脸憔悴地告诉他,其实,杰茜卡爱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韦瑞冷眼相向,懒得理他。
       段叙似有难言之隐,几番欲言又止,见韦瑞一脸冷漠,只好露骨表白道:“她做爱喊的都是你的名字。”
       “你蒙谁呢,她是同性恋。”
       “……”段叙睁大了眼睛,“这你都看出来了?”
       韦瑞哼了一声。
       “不过,你错了。”段叙像在引蛇出洞。
       “错不了,我亲眼所见。”
       “在‘红珊瑚酒吧’?”
       韦瑞不置可否。
       段叙嘿嘿一笑,“你被她的假象蒙蔽喽,我也是。她参加那种派对就是想用一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引起我们对她的关注。她很清楚,像你我这样优秀的男人,毫无特点的女性根本就无法引起我们的兴趣。”
       “荒谬至极。”
       “是啊是啊,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爱走极端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包括对你的爱吗?”韦瑞不无嘲讽地问。
       段叙耸耸肩膀,避过韦瑞的直视后,又反盯过来,“也包括对你的恨。”
       “嘁,莫名其妙。”
       “由爱生恨的女人并不鲜见啊,爱就是恨的理由。”
       见韦瑞不说话了,段叙站起身来告辞,“所以,兄弟只想提醒你,你的CE0任命并不一定一帆风顺。你应该知道杰茜卡与老板的关系。”
       韦瑞抬头看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不是这种关系的受益者吗?”
       “你当然可以这样认为,尽管我有一千条能证明自己不是的理由。”段叙不想争辩。
       韦瑞目送他往外走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爱她了?”他满腹疑虑。
       段叙停下脚,手张开,看起来像耶稣受难。“有谁会去爱一个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别的男人的女人!甚至,在做爱时!”
       韦瑞眨巴眨巴眼睛,面露难堪之色。尽管完全可以想见梁琴不可能真爱上他,权宜之计下难免不露出马脚,但与己不无关系的表露一点同情还是应该的。
       整整一天,韦瑞都在思考着要不要利用段叙想甩掉梁琴的契机,联起手来把梁琴排挤出去?女人一旦生恨,力量也是无穷的,不能在这敏感时期,让她坏了自己的好事。那些网络媒体的谣言,也许正跟她有关。
       快下班前,他拨通了段叙的电话,出乎意料的是,段叙说他正等着这个电话。
       韦瑞啥也没说,放下电话就去了总裁办公室。
       出来时,手机就响了。段叙打来的。韦瑞说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打来的。两人都哼哼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很快,公司做出了文件,梁琴被派往公司驻加拿大美洲办事处任职。临走那天,梁琴闯进了韦瑞的办公室,不无哀怨地责问韦瑞,为何要这样对待她?为何要以辞职为要挟,逼迫总裁在他们两人之间必选其一?难道她对他的爱,到头来只配有这样的下场!
       韦瑞以故作不懂的表情呆望着她,借此掩饰自己的过分。
       梁琴浓浓的眼影被泪水冲散了形,黑糊糊的两块像熊猫的大眼。看上去她的确伤心欲绝。
       几天后,韦瑞办公室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咄咄逼人的大姐大出现在他的面前。
       显然,这里不是“红珊瑚酒吧”,韦瑞没必要对她迁就、忍让。他甚至连“请坐”的意思都不愿表达。
       大姐大并不计较这种形而上的怠慢,但讲话一针见血的风格却没有丝毫改变。
       “对待杰茜卡,你应该感到惭愧!”
       “……”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我什么?”
       “你应该明白。”
       韦瑞一笑置之。
       “你该不会说你们之间,只是‘充满激情的友谊’和‘强烈的化学反应’吧?抑或,她只是你的‘玩伴’和‘智力上的伴侣’?”
       “莫名其妙!”
       “我早看出来了,你并不爱她!我多次劝阻过她,可她执迷不悟——”
       “所以,”韦瑞冷漠地打断了她,“我并不负有任何责任。”
       大姐大摇摇头,“我真为杰茜卡痛心。爱上一个并不爱她的人,太残酷了。你知道吗,杰茜卡为了吸引你,做了多少自虐的游戏,甚至不惜用假爱别人的这种最极端的方式来刺激你——谁知,你并不是一个热血动物。”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一切都与我无关。”
       微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残酷。
       大姐大沉静下来。显然。已无再沟通下去的必要了。
       她的临别赠言是:“伤害一个弱者,于心何忍;伤害一个自作多情的弱者,禽兽不如!”
       仿佛再多待一分钟她都会崩溃,像来时的一阵风,大姐大走时也是风卷残云。韦瑞伫立良久,由倦怠到不安,内心已是越来越深刻的迷惘。
       9
       洋老板对公司业务在中国内地频频受阻大为恼火,多次把段叙召去密商对策。段叙进进出出马不停蹄,成了公司里最忙碌的人。而韦瑞只能瞪着眼睛无能为力。
       很快,有关段叙即将出任首任cE0的消息开始流传。与此对应的韦瑞跳槽一事也卷土重来,进而甚嚣尘上。特别是洋总裁几次私人聚会独独缺了韦瑞,公司上下便对他另眼相看了。这让韦瑞倍感寒意,以至于在很长时间里他都处在一种走神的状态。
       这天,当线静来到办公室看望他时,他又冲着女秘书发起了怒火。
       “我说过多少次了,啊?!这些文件不许躺着放、不许躺着放,只能立着,避免押件,可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女秘书抿着嘴,委屈得满眼是泪。线静一旁站着,好像自己也在挨骂。
       令她大惑不解的是,自从有了那层肉体关系后,韦瑞本该和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是,相反,一两个星期才能见上的一面,韦瑞却刻意跟她保持了距离,就连再正常不过的眼神接触,他都有些回避了,变得陌生而隔阂。
       韦瑞好得很中肯,坏得很中伤。过去,他还能隔三差五打一个电话或发一条信息,以示对她这个“空中小飞驴”的问候,现在她找上门面对面了,他却热情全无。线静几次想约他重温旧梦,见他一脸漠然,欠了八辈子的账,就张不开嘴了。线静是矜持女孩,但也不是传统女人,她不会把失身当要挟。只是她越不张嘴,韦瑞离她越远,好像他们之间是一场永不着陆的爱。当她有一次在飞机上看见一篇韦瑞对采访他的媒体说“我不会向外界承认我的任何恋情,我要有我自己的私人空间,一个完全不对外开放的空间”后。心里又宽慰了许多。也许,这是有个性人的一种生活态度。她只好用发手机信息的方式保持对他的联系了。“瑞哥,我现在在上海”、“瑞哥,我到广州了”、“瑞哥,我在丽江轮休”……只要不飞行。她手机始终都处在开机状态,她期待着韦瑞哪怕片言只语的回应。
       线静其时哪里知道,韦瑞已深陷一种死去活来的状态中,白天死去夜晚魂归。
       这天晚上,他又得寸进尺,胯上遮了一条丁字形的小白条,像二战时日本兵的内裤,由郊区跑进了市里。路边很多睡不着觉的农民工都坐起来看他,起先只有偶尔几声起哄、怪笑,后来就听见一声怒吼:“打你妈日本鬼子!”于是,一帮人噌地蹿起来,山呼海啸地猛追上来。韦瑞不明事理,以为与自己无关,左右一看,只有自己才是众矢之的,赶紧前头领跑。
       狂奔一段后,韦瑞才明白农民工穷追不舍的是自己裆下的那块小布条,赶紧一把扯了。效果立竿见影,韦瑞仿佛听见了身后一片凄厉的刹车声。
       “神经病,深更半夜装日本鬼子吓人哪!”
       “真是伤天害理!”
       农民工们怒气未消地杵在那里骂大街。
       接下去韦瑞跑得就有些心惊胆战了,像第一次遭劫裸奔那样,见人就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没有了那块白布条,这世界顿时宁静多了,没人再把他的赤身裸体当一回事。
       第二天,他试着没有白布条地从这条农民工聚集的街道上穿过,果然,鸦雀无声。韦瑞放下心来,以为从此平安无事了,便甩开大步,向城市的纵深方向跑去。随着灯光越来越明亮,他尾椎的那种电击感也越发强烈了,臂膀甩得异常豪迈。可没过多久,他还是被一帮巡夜的联防队员给盯上了。他们挥舞着警棍,跑得比农民工们有力,韦瑞被撵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凭借裸奔积累下来的耐力,愣是摆脱了联防队员的穷追猛打。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韦瑞爱怀旧的毛病使然,当他再次亮相在这条被联防队员追捕过的街道上时,对方显然早已极富专业精神地做好了应对准备,就等着他前来自投罗网。这次韦瑞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左奔右突,连累到吐血的机会都没有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很多市民都自发参与了这次抓捕活动,韦瑞从他们愤怒的声讨中,得知自己严重污染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精神环境。
       有人拿来了一件旧衣服,遮住了韦瑞的“裸露”,并协助联防队员把韦瑞押解到了派出所,十分激动地要求执法部门好好管一管“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为了表示警方与市民同心同德,派出所的值班干警当即在韦瑞的白屁股上踹出了一个大脚印,随着一声叫唤,韦瑞瑟瑟发抖地滚进了墙角,在人们剑拔弩张的表情下,他眼睛滴溜乱转,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低能儿。
       “家住哪儿?!”
       警察厉声问。
       韦瑞摇头。
       “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韦瑞摇头后又翻了翻白眼。
       “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警察像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朝围观的人群解释:“这是一个神经病!”
       他准备按以往遇到类似问题的惯例处理,吓唬吓唬尽快放人,免得管吃管喝自找麻烦。
       
       “神经病?”有人质疑,“不像吧,这人看上去一点也不邋遢,细皮嫩肉的好像还有香水味,该不是故意耍流氓来的吧。”
       听此一说,警察立刻用锐利目光把韦瑞重新审视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你们得管,”一个居委会老大妈显得痛心疾首,“大老爷们光着屁股满街跑,多影响咱们的精神文明建设啊!万一让老外不怀好意地曝了光,登在外国的报纸上,这不丢了咱中国人民的脸吗!”
       小警察被大家纠缠得没了主意,只好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地将韦瑞给拘留了。
       所谓拘留就是将韦瑞关在一间空房里,小警察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可又无法承担老大妈的政治高度,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反正天一亮自己就交班走人了。
       韦瑞在一种举目四壁失去自由的恐惧中,作起了困兽的挣扎。他拼命晃动门把,发出了野兽般尖锐的啸叫。
       小警察起先还大声呵斥、阻止,后来干脆捂起了自己的耳朵,再后来,他气汹汹冲进来狠踢了韦瑞几脚,跑到屋外躲噪声去了。
       韦瑞蹲在黑灯瞎火的水泥地上,一边揉着发痛的屁股,一边仰着脖子不时发出几声呜呜的长鸣。他脱掉人们强行裹挟在他身上的衣服,攀缘在窗户的铁栏杆上,像壁虎,眼中噙满了渴望自由的泪花。
       清晨,当小警察打开房门,向他的同行交接班时,发现韦瑞赤身裸体地挺在水泥地上,睡得香极了,男根竟像个旗杆,直翘翘冲着房顶。
       接班警察立刻笑将起来,冲小警察嚷:“你小子,真逮了一个疯子唉,能耐啊!”
       肩上没杠的小警察见韦瑞那副不争气的模样,很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皮:“昨晚可把我折腾坏了。”
       “活该!”接班警察老大不乐意地撂挑子,“你小子先别回去,善始善终,我可整不了。” 小警察赶紧递烟,赔笑说:“那您说咋办?” 见老警察不言语,小警察又试探地问:“把他放了?”
       “你还想留着他给你立功授奖啊,”老警察不耐烦了,“告诉你,像他这号的满大街都是,你抓得过来吗?精神病院都嫌。”
       小警察看看还在呼呼大睡的韦瑞十分恼怒,走过去一脚就把他踢醒了。“起来,滚!”
       韦瑞睁眼望望四周,一时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很凛然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靠!”小警察差点儿没背过气去。见老警察一旁又咧嘴偷着乐更是羞愤难当。“你走不走?你走不走!”他手指顶在了韦瑞的鼻尖上。韦瑞迟钝地接过他递来的衣服,把自己罩了起来。
       出了派出所的门,他被旭日东升的景象所吸引,挺起胸膛做了一个深呼吸,顿觉神清气爽力量倍增。他扭了扭腰肢。健步汇入到晨跑的人流中去了。
       这之后,韦瑞就有了经验,裸奔之前,他事先将车停放在一处便于逃跑的路线上,这样,就是联防队员再长两条腿也追不上他了。
       10
       公司第一财政季度收益大幅增长,受销售量增加获得的净收益推动,公司还维持了对第二个财年的业绩预期,公司上上下下无不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当韦瑞接到总裁电话,让他去一趟时,他以为CEO首席执行官的职位仍将可能花落他家,心里不禁有些怦怦跳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洋总裁跟他弯弯绕了起来。他用英文说了一通小布什政府的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解释白宫之所以打击恐怖主义活动的至理名言:
       “世上有人们知道的已知的事。那是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的事情。世上有人们知道的未知的事。那就是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我们不知道。可是世上还有人们不知道的未知的事。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韦瑞立刻明白了,洋总裁显然仍在计较他要跳槽的传言。望着咄咄逼人的蓝眼珠子,韦瑞很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失掉一切,他从一个销售员做到今天,在这家公司的心酸苦辣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这是误会,懂吗?是有人精心设计的陷害,你不能就这么轻易丧失对我的信任!” 韦瑞几乎咆哮起来。 “NO!你们中国人讲无风不起浪,我们不能再需要一个心存二意的人。”
       韦瑞鼓着眼无言以对,对方态度如此坚决,再申辩已显徒劳。与其失宠被他们炒掉,不如自己主动辞职争个脸面。想到这里,他恶狠狠地冲老外嚷了一句:“你会为自己的轻率后悔的!”
       当晚电视台就闻风而动,请他去演播大厅做了一场“对话”节目。主持人把主题拔得很高,称拜瑞作为销售界奇才,无意再为外资公司效力,准备将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给本土企业,并绘声绘色地声称已有多家国内大型企业向拜瑞发出了高薪聘请。主持人暧昧地留下了悬念,说至于拜瑞将加盟哪家公司目前暂时保密。
       韦瑞起先很不自在,觉得那根本是胡编乱造。后来见主持人脸不红心不跳地持续撒谎,自己也乐得这样炒作,便尝试着一唱一和地跟进,最后终于在现场观众的提问中,跟上主持人的节拍高尚起来,信口说出的一串串大道理连自己都暗暗作呕,以至于憋得眼睛发酸,让观众觉得他十分动情。他首先要求大家不要再称呼他为“拜瑞”,因为它带有太鲜明的外企印记,从现在起,他投身国内企业,要身心归依,事业归航,“韦瑞”才是他的本来面目。掌声震耳欲聋。
       晚上韦瑞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都是一些不知名的小企业来刺探他是否有意加盟的,而网络、媒体说的那些大型企业一点反应都没有。按理,他们本该迅速行动,打爆他的手机塞满他的邮箱才是。韦瑞觉得自己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炙手可热。这晚他裸奔起来比以往都要生猛,横贯了整个东区。
       整整一个月韦瑞都虚荣地把自己关在家中,除了夜晚出去游荡,基本过着暗无天日迷离委顿的日子。所有熟人都与他失去了联系,一直喧闹无比的手机也因为他的关机变得死气沉沉。韦瑞在寂寞中想到了那个“红珊瑚酒吧”,便鬼使神差地去了。大姐大被一帮人簇拥着,见到他时一脸错愕,不过还是起身把他邀请到一旁的高脚凳上坐下了。
       “我该叫你拜瑞还是韦瑞?”
       韦瑞耸耸肩膀,“随便好了。”
       “看上去你很不开心?”
       大姐大给他要了一杯不加冰块的洋酒。韦瑞四周看着,并不打算要说什么。
       “如果寂寞,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敞开、包容。”
       韦瑞看见那群女人个个都在手舞足蹈地大声说话,觉得很头痛。
       “她们正在策划一个大型环保活动,许多国外环保组织也会派人过来,我们打算让它与国际接轨,办成一年一度的国际盛事。如果你也能参加进来我将非常荣幸。”
       韦瑞静静地看着她。
       大姐大以为韦瑞有所心动,便迫不及待将创意表露出来。
       “你可以设想,在千年古长城下,万人裸体守夜,用最原始的身体语言表达我们对环境日益恶化的抗议。让社会关注,让所有人关注,更让统治者们震惊。”
       韦瑞避开了大姐大热切的目光。他喝完杯中酒,说了声谢谢,打算就此离开。
       “你活得太现实了。”大姐大有些无奈,“见到杰茜卡了?”
       “谁是杰茜卡?”韦瑞停住了脚步,“你是说梁琴?
       她不是在加拿大吗?”
       “哦?”大姐大再次有了情绪,“她早已经回来了,你还不知道她结婚了吧?”
       “跟谁?是那个哈里,段叙?”
       大姐大点上了香烟,“他们是双喜临门,杰茜卡归巢,哈里荣升CE0,场面极尽奢华。”
       见韦瑞闷声不语,大姐大喷了口烟气,“杰茜卡太单纯了,嫁给哈里等于葬送了自己。在这点上你也有一份责任。”
       韦瑞冷笑了一声,“你无须操心,他们其实很般配。”
       出了“红珊瑚酒吧”,韦瑞突然觉得心绞痛,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强忍许久,疼痛终于过去,他感到了浑身乏力。
       天上大朵大朵的乌云使月亮时隐时现,韦瑞怅然若失想起了线静。很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显然。由于自己的怠慢她已经渐行渐远。韦瑞拨弄着手机。不小心把线静的电话拨了出去,他赶紧又给按掉了。说实话,他现在真有些想她了,对比梁琴之流,线静似乎更值得信赖。
       手机响了,韦瑞一看果真是线静的号码,心里一阵悸动。
       “你打了电话为什么又挂了?”线静兴冲冲的,背景极为嘈杂。
       “哦——”韦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刚下飞机,我到国外培训去了。”
       “哦——”韦瑞突然想哭。
       “你怎么了?——快说话呀!”线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韦瑞激情泉涌脱口而出:“你等着,我这就飞过来!”
       “启动、加速、腾空、爬升,速度将他狠狠推向了椅背,模糊的城市在逐渐消音的咆哮中飞出了他的视线……”
       韦瑞的心情又变得像万米高空中的月光一样爽朗。
       在线静陪伴下,韦瑞缠绵悱恻在西安度过了开头几天的幸福时光。显然,线静不是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对于一个一年中至少要在天上飞掉大半年的空姐,除了水煮方便面,其他基本都束手无策。但她无微不至的用心还是营造了一个浓浓的温馨氛围,以至于韦瑞整晚都能踏实下来,呼呼一觉睡到天亮。可线静表达了想结婚的意思后,他又开始失眠了,一种身陷囹圄不再是自由身的恐慌又袭上了心头,他只好不停地纵欲、做爱,想用极度透支的疲倦来抑制自己冲出家门奔上大街的欲望。
       线静想带他去法门寺烧香,说那有释迦牟尼的舍利子,特神。韦瑞不为所动,嘴里还叨念着,说自己死后肯定炼不出舍利子。
       最后几天,韦瑞哪儿也不去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地待坐在沙发上,脸颊开始急剧地消瘦。可一到晚上形容枯槁的他眼神却炯炯发光,一刻也坐不消停。呼吸粗重得像头蠢蠢欲动的野兽。
       线静以为他仍在为辞职的事烦恼,给了他更多的体贴与关怀。可韦瑞却在紧要关头变得性无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委顿下去的身体依旧麻木而抗拒。
       太阳升起时,一夜无眠的韦瑞趁线静去公司销假报到之际,快速地逃离了。
       11
       夏天一到,蚊子便多了起来,韦瑞赤裸时蚊子总围着他嗡嗡欢叫,这使他奔跑中不时要挥起手臂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于是自乱阵脚坏了节奏。飙车一族见此情景都山呼雀跃,呼哨连连,恨不得将翘起的前轮顶到他的屁股尖上去。他目不斜视,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摩托车围剿盘旋出的废气,构成了战火硝烟,为他旁若无人的裸奔渲染出了悲壮的色彩。
       梁琴登门来找过他一次,据她自己说结婚三个月她就跟哈里离了,原因很简单,哈里是在经历她之后腾达的,而她是在经历哈里以后枯萎的。韦瑞一直在冷笑。梁琴以泪洗面,追悔奠及又期期艾艾。韦瑞不想再与过去有什么纠葛便下了逐客令。可梁琴说她已经辞职,而且无家可归了。韦瑞顿时又心软下来。
       当晚梁琴就爬到了他的床上。出乎他意料的是,梁琴竞可以瘦成这样,颧骨、肩胛骨、手肘、腰骨,处处露骨,处处刻骨。显然她那句在经历哈里以后枯萎的话让韦瑞有了切身体验。他怜香惜玉极尽温存地想多给她一点关怀呵护,谁知梁琴争强好胜当仁不让,以至于他多次产生了性倒错,最后干脆两手枕在脑后任她摆布。
       全新体验让韦瑞利令智昏,他将自己已接受一家公司聘任(其实是他放下架子主动联系的),不日将去赴任总经理的事和盘托出,并希望她也能跟过去。梁琴闻言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兴高采烈,相反,身子迅速瘫软下来。
       第二天段叙就找上门来了。
       段叙并没有虚情假意地打哈哈,他只带了一张支票,以CEO名义表达了愿意用丰厚补偿换取他不在公司同一业务领域接受竞争对手的聘请。
       韦瑞想着与梁琴的云雨之欢,嘴角挂着一抹嘲笑地拒绝了。
       段叙临走,抛下一句“公司将保留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利”!
       韦瑞依旧再想,梁琴在床上的表现与她在生活中的表现一样,真是完美啊。 段叙见他面带潮红得意洋洋,低头骂了一句:“fuck you!”
       韦瑞的新单位是一家沿海地区的国内发展势头很猛的上市公司,对韦瑞原先所在的外商企业的确构成了重大威胁。韦瑞很想带领这支新军彻底打败无德无能的段叙。
       可第一天上班韦瑞就深感失望。在公司为他举办的欢迎会上,董事长像个粗人,凭空借韦瑞名气来教训自己的高层管理人员,让在座男人一定要有向上的劲头,否则,就不会有社会地位,不会有钱,就会让人看不起,老婆也会觉得你没出息,到时红杏出墙可别英雄气短喔,自认倒霉去吧!满场女士嘻嘻笑,董事长两边都打,说你们女人笑什么!告诉你们,女人也一样,不好好干就吸引不了老公,老公就随时可能甩掉你们,包二奶三奶,可别怪男人喜新厌旧。如果你是个女强人他敢吗!他傻逼呀!
       韦瑞回头看了看欢迎条幅,把头低下了,他觉得这有辱斯文。更令他头痛的是,董事长似乎只对他原先公司的外资大名感兴趣,天天带着他抛头露面广而告之,弄得他像个投诚起义或认祖归宗的迷途羔羊。媒体跟着漫天炒作,生生造出了一个“韦瑞效应”,让韦瑞成天生活在舞台上,生产经营无须旁顾。全由一个跟董事长一块打江山过来的副总经理主持。而员工看他的眼神也像在欣赏影视明星。这使他备感彷徨。
       当副总又将一份老板的应酬安排递到他手上时,他表达了自己的不满:“都是些无聊的事。”
       “噢?”副总讪笑了一下。
       “我一直在琢磨,”韦瑞觉得有必要通过他把自己的情绪传达给董事长,“你们这家公司做得这么大,为什么墙内开花墙外香?本地影响这么负面?你去街头听听议论,一句话,全是凭关系!凭炒作。咱们办公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董事长说的民族产业、世界级企业吗?这些发展前景、产品选择、内部环境需要我们去开展细致的工作,而不是总在电视摄像机前大吹大擂,或者,与领导合影留念。”
       副总脸拉得很长,韦瑞觉得很难再深谈下去。
       线静兴冲冲地来了,她选择了公司在这座城市的基地飞行。见面时她一点也没抱怨韦瑞的不辞而别,静静地,什么事情也只当没有发生过。韦瑞内心过意不去,当晚就把她留在了家中,这一住就变成了长住。线静的飞行时间很不规律,常常是凌晨六七
       点,韦瑞还枕于梦乡的时候,她穿上那套“天使”制服,蹬着小高跟,拖着飞行箱走了,深夜十一二点才回来。明显的高空缺氧和旅客造成的委屈让她十分疲惫,尽管这样,她依然会在韦瑞熬夜的灯光下摆上一杯亲手调制的咖啡。韦瑞也会柔情似水地把她抱进怀里,给她揉搓由于站立过久而浮肿疼痛的双脚,在线静娇喘地“老公,还是你最好”的赞美声中,他尽起了一个做丈夫的责任。
       不过线静有几次航班延误回来时,发现韦瑞并不在家,她等得哈欠连连东方快蒙蒙亮时,韦瑞才一脸尽兴地推开了房门。这种时候只要韦瑞不解释她绝不会发问,只会拉开为他铺好的床,说一声“快睡吧,没几个小时了”。韦瑞便一声不吭地钻了进去。通常这种情况,韦瑞都会睡得像死过去一样,除了线静用手指试探出他还有呼吸,其他生命体征全无。
       线静也有几次发现半夜醒来时,韦瑞并不在身边,这使她疑心大增。终有一天她鼓起勇气,在韦瑞着装整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后跟了出去。
       韦瑞从车库里开出了公司配的那辆7系列宝马车.驶出小区后便在大街上游荡起来。线静坐在的士车里远远尾随。绕城几周后,韦瑞依旧显得毫无目的。的士司机尽管乐于赚钱,但还是充满了疑问。
       “你什么人呀?”他问。
       “问那么多干吗?”线静两眼直视前方,一刻也不肯放松。
       “明白了。”司机故作精明地学着特务跟踪似的,尽量不让前方的宝马驾驶者从后望镜里发现自己。
       “他很有钱吧?”司机兴趣盎然,“有钱的老公是得看紧点!”
       挡风玻璃上重重打上了几颗雨珠,噼啪的声音与雷鸣闪电混合在了一起,街道上也刮起了一阵一阵的扬尘。司机说要下大雨了,你这位仁兄到底想干什么呀?转来转去,他没病吧?“你才有病呢!”线静很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话音刚落,宝马就在前方拐角处停下了。韦瑞探出头来前后张望。线静屏住了呼吸,定睛看着。
       一道闪电过后,炸雷就像在头顶上响起,线静和司机都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了低,随即他们就看见一条雪白的裸体从宝马车里跳了出来,飞速地向前奔去。
       线静惊呆了。她偏过头去看见司机跟她一样,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司机就变了腔调。
       “这哥们儿,耍流氓的啊!”
       线静无地自容,可强作镇静,“别瞎说!”
       司机忽闪着眼睛,“在排戏吗?”他四处查看是否有摄制车跟来。“没有啊。你们该不是要捣腾点什么事吧?”
       “你不说话行不行!”线静有些恼羞成怒地与他对起了眼。
       司机终于把眼避开了。“看不懂了——那还跟不跟呀,小姐?”
       “跟。”线静丝毫没有犹豫,“不过,你得把车灯关掉!”
       司机抬头往窗外看了看:“黑灯瞎火的……”
       “我多给你一倍的车钱就是了。”线静在雨雾的挡风玻璃前焦急地追视着前方。
       “行吧——这年头,新鲜,开宝马车裸奔。”
       韦瑞并不知晓身后的事,他在豪雨中跑得有滋有味。抬头挺胸,收腹提臀,前臂弯曲,两臂摆动,脚步张弛平稳,像走在一个人的大路上。线静在后面跟着,起先眼睛发酸,有些想哭。她怎么也没想到韦瑞会干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来。跟踪之初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最坏的结果午夜幽会都已铺垫在她的意料之中。韦瑞这样的社会名流,他想闲着别人也不会放过他。可是——如此下三烂的裸跑太让人费解,一个活生生的成功人士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差之举?
       韦瑞突然一个踉跄,四肢着地在积水中狗刨了一阵,屁股撅得异常抢眼。
       线静往前一扑,抓紧了车把。她看见韦瑞慌乱中艰难地控制住了平衡,站稳了脚跟,像重新开始那样,他抬头挺胸,收腹提臀,一丝不苟得又恢复了雄赳赳、气昂昂的节奏。
       司机落井下石哈哈直乐。线静侧过脸,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尴尬。
       韦瑞继续跑着,严格来说,他的曲线并不优美,相反,像所有在办公室耗时过久应酬过多的人一样,有些臃肿,有些笨拙,可他跑得很豪迈,很专注,步履轻松矫健,臀部甩得无比张扬。
       看久了,线静发酸的眼睛就不那么苦涩了,大雨把韦瑞跳跃的身体冲刷得灵光一片,像黑夜里的精灵在横空飘逸。
       雨沙沙在响,地面蹦跳的白花蒸腾出了一股一股的烟岚,弥漫出了如梦如幻、亦真亦实的舞台效果。韦瑞的脑海里一定有一支类似桑巴舞的韵律。线静想着,一直发紧的喉咙松弛下来,两腿轻微颤动,仿若在追逐着韦瑞奔驰的节拍。这样的夜啊。她异样地感到,自己体内也有了一种类似想破除的冲动。
       司机不愿当跟屁虫,把车开得与韦瑞齐头并进。韦瑞目不斜视,径直冲着一个方向奔跑。司机冲心事重重的线静怪声道:“这哥们儿,‘我心飞扬’,忘我啦。”
       见线静目不转睛不为所动,司机猥亵起来。“就他那身段,也敢出来裸奔?比我可差远了,我就没有小肚腩,你看他,嘿嘿,还吊儿郎当。”
       线静收回目光白了他一眼:“不跟了,我要回去了。”
       司机暧昧地眨眨眼:“我还没看够呢,要不咱们再多看会儿?”
       “我说了,回去!”线静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在他方向盘上狠狠推了一把。
       “好好好,听你的,回去。”司机慌乱地一打方向盘,车子跨过了双实线。
       “我看你们都有问题。”司机很不高兴。线静没再理他,为了不让他知道自己的住处,她提前一公里下了车,冒雨冲了回去。一进家门她就虚脱无力地瘫坐在了门后,地上很快圈出了一片水汪。她两眼发直陷入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之中,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许久,她拉出了飞行箱,把自己的衣物一点一点塞了进去。然后思维凌乱地在纸条上给韦瑞留下了一段话:
       我把世界给你,你把相机给我;
       我把容貌给你,你把相片给我。
       ……
       12
       韦瑞在移植外国企业的组织和管理方式上遇到了这家新锐公司水土不服的抵制,而他一心要稳住几个核心的高管,由他们去管理下属公司的想法也被董事长疑心甚重地束之高阁。韦瑞感到难以施展抱负。
       一位二十几岁的白领突然的“过劳死”,引起了网上广泛的议论,网民更多指责的是公司加班过度,损害了白领的身体健康。
       韦瑞找到董事长,商议如何平息社会舆论对公司的不利影响。
       董事长刚从华尔街私募回来,浑身上下透着喜悦。显然成果颇丰。面对这扫兴的“过劳死”事件他不以为然,如果不加班,缩短工程周期,公司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么大规模?又如何与国际巨头博弈!公司创立之初就提出员工要以公司为家,二十四小时说干就干,公司高管人员,必须保证二十四小时通信畅通——加班文化就是公司精神的象征。
       似乎要给新加盟者韦瑞恶补公司的企业文化课,董事长言简意赅地把公司传奇般的奋斗史回顾了一遍。
       “要奋斗必然就会有牺牲!我们的事业是为了民族产业的兴盛,对此,我不怕别人的非议。”董事长
       被自己的执著和远大的抱负感动得有些不能自持。
       韦瑞无言以对。在如此氛围中和残酷的竞争压力下,又有谁能不接受公司更低的薪水和更多的“自愿加班”呢。每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一边承受这种高强度,一边还必须在客户面前强打精神,笑脸相迎。在企业不懂得鞠躬尽瘁真是无法出人头地。
       “想想人家西方,”董事长继续旁征博引,“如今发达的局面用了二三百年的时间,而我们,只用了二三十年就接近他们的水平了,不牺牲哪有这么美的事!”
       韦瑞睁着眼睛想的却是别处。这些已经做大的老板,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自己给自己赋予了天降大任,在资本的原罪下,唯一可遮羞的就是天天唠叨着企业文化,可企业一旦有了“文化”,居心叵测越显厉害。既要索取劳动者的身体,又要统制劳动者的思想,让人心甘情愿地任其宰割。想通这点对已经“出人头地”的韦瑞来说,更觉苦恼与无奈。
       在商言商,面对老板利益,韦瑞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只能为加班者争取一份更好的超时补贴,算作对自己良心的宽慰了。不过,从董事长的眼神中韦瑞还是看见了他对自己据理力争的不满。端别人饭碗,随时就有可能变成一无所有。他感到了一种透彻心扉的凉意。
       晚饭后他百无聊赖端坐在办公室里,守着还未下班的员工。线静的字条就揣在西服口袋里。早已被他揉搓得不成样子。线静显然是希望他把心交给她。冥思苦想后,他把纸条捏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心只能交给自己。这天晚上韦瑞跑得很不尽兴。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熟人的眼睛在追随着他。
       一个月后韦瑞推开家门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饭香。线静小鸟般地欢唱着,餐桌上摆满了佳肴。线静不会做饭,这些东西显然都是航班上的机供品,就连紫菜蛋花汤都是开水冲出来的。见他呆立着,线静解开围裙抱住了他。
       “今天可是咱们那个一周年的日子。”
       韦瑞皱眉思索,“哪个‘那个’呀?”
       “哼,”线静红了脸,把他抱得更紧了,“就是游泳的那次呀。”
       “哦。”韦瑞语焉不详地附和了一声。见她依旧不愿撒手,便在她背上拍了拍,“是该纪念纪念。”
       “耶!”
       线静孩子般地跳跃起来。韦瑞笑了,他总会被她这种天真、纯情所打动。哪怕只是一会儿的陶醉。
       碰杯时线静嗯嗯地说:“我又想游泳了。”她醉眼迷离,神摇意驰。
       韦瑞望着香腮红唇,突然也有些心猿意马按捺不住了。
       “走。”他一把抓起了她。
       两人火急火燎地下楼,飞身钻进了汽车。
       韦瑞把汽车开出了飞机起飞的加速度。
       到了郊外一处僻静的河流旁时线静说:“啊,该死,我没带泳衣。”
       韦瑞很轻松地说:“你完全可以裸泳。”见线静睁大了眼睛,他遮掩道,“我是说天快黑了,没人会看见你。再说,你要是害怕我可以帮你看着。”线静扑上来抱住了他,“不,我要你跟我一块游。”韦瑞也瞪大了眼睛,但他丝毫没有迟疑,立刻动手剥光了自己。线静在车门的掩护下,哆哆嗦嗦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衣服脱得异常艰难。韦瑞光着身子过来,一把把她抱了出来,浅水中走了几步后,奋力把她抛了出去,线静发出了刺激的尖叫。两人打着水仗,用泥巴互相涂抹,让身体鬼画符一般,然后再跳回水里,又变回浪里白条追逐起来。一旦撵上便嘴对嘴沉进水里,咕咕的气泡越发让他们兴奋莫名。两人第一次在水中尝试了做爱的感觉,并且乐此不疲没完没了。这世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只荒原狼……
       终于,透支的体力使他们沉寂下来,两人气喘吁吁赤裸着身体,依偎在小松树下,余兴未了地看着晚霞一点点的消失。
       “多好啊!”韦瑞由衷地发出了赞叹。
       然后一转身四仰八叉摊开了自己,闭上眼睛久久没了动静,似乎在细细体会着这充分暴露的滋味。线静依旧有所顾忌地蜷缩着身体,四周的一点风吹草动她都觉得脊背发凉。望着呼吸早已平静下来的韦瑞,她没有惊动他,而是悄悄给自己穿好了衣服。
       “瑞哥,瑞哥,”线静听见了韦瑞的鼾声,大声呼唤起来,“你不会就这样在这儿睡吧?”
       韦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好像她很遥远。
       “咋了?”他有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
       线静给他披上外套。“真有你的,这样都能睡踏实。”
       “头枕大地才踏实呢,你没觉得地气在一股一股往外冒吗?只有最亲密的接触才能和大地感知,才能使我们的身心回到最自然静止的状态。”
       “别人才不会这样想,别人只当咱们在耍流氓。”
       “别人?为什么要去管别人?”韦瑞颇为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回到车上后韦瑞精神抖擞,抱着线静又要求爱。线静半推半就直说够了够了,都吃饱了。韦瑞说那我还没吃饱呢。两人打打闹闹弄得轿车像浪里航行的小船。线静在韦瑞胸膛上擂了一拳,娇嗔道:“好久没见你这么厉害了。”
       韦瑞沾沾自喜,哼着小调把车开上了公路。线静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注视着两根光柱的前方。来来往往的车流使她意识到该捅破那张纸了。
       “瑞哥,知道我那天给你留下字条的意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韦瑞口中的小曲停住了,肩头抖动了一下。女人多半都把爱情和婚姻合二为一,她该不会要找伴了吧?
       见韦瑞没吱声,线静只好径自往下说了。“其实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在大街上,下着大雨,一个人——裸跑。”
       “裸跑?你开什么玩笑!”
       韦瑞一脸茫然。
       “你!”线静坐正了身子。“你为什么要否认呢?我又没有责怪你。”
       “我否认什么?我怎么可能去大街上裸跑!”韦瑞气咻咻的,“你不会以为我今天裸泳了,就一定会去大街上裸跑吧?联想也太丰富了。”
       见他一本正经,并没有做错事孩子百般抵赖后所露出的任何马脚,线静反而迷糊了。她太爱他了,尽管大街上裸奔实在让人难堪,也无法接受,但她从不怀疑韦瑞的心智!——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真的跑了,我没有瞎说。为什么那天晚上我要离你而去?有一个的士司机可以作证。”
       见她说得言之凿凿,韦瑞手把方向盘不时偏过头来看她两眼。
       沉默许久,他终于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在车内回荡。
       突然,车身猛地一甩,发出了失控的喧嚣。线静两眼一黑。感到整个身体要向上飞去。待一切沉寂下来后,她睁开眼睛看见汽车与高速公路的铁栏杆黏在了一起。显然,碰撞之后还有一只远光灯熄灭了。
       韦瑞脸上没有任何的愤怒和情绪,显得有点失魂落魄。
       13
       失眠接踵而至。很久没有的那种焦灼感又回到了韦瑞的身上。整晚整晚的煎熬,大把大把的脱发,每到他要夺门而去时,线静总是紧紧抱着他,陪伴他直到天明。
       眼见着线静也迅速消瘦枯萎下去。
       线静请了年假,决心要像戒毒那样把韦瑞从裸奔中连根拔出来。为此她学会了做饭,进而,很自豪地向韦瑞宣布她会煲阿二靓汤也就是小老婆汤了。
       韦瑞被天天滋补着,很是感动。望着线静任劳任怨的形销骨立他于心不忍。他觉得他也该有所表示。他左思右想便上街给她买了大把的首饰,买了时尚新潮的服装,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也许,是该结婚了。想到自己有了裸奔的习惯,能否再去过一个世俗的家庭生活他心里实在没底。结婚念头出现在他脑海里万分短暂,一闪而过。
       不管韦瑞如何努力,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始终无法实现飙升。问题出在董事长过于热衷投资、扩大经营规模上,给人感觉这家公司无时无刻不在进军新领域。这跟有俩钱烧得包二奶三奶有什么区别?无奈之下,韦瑞找到董事长恳请他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要将有限的资金过于用在可能导致产能过剩的扩张或通常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多样化经营上。董事长正处在投资的冲动期,扩张、扩张、再扩张似乎是他人生的理想。结果,两人理念南辕北辙,气氛几近强行摊派。
       韦瑞在这家新锐公司策划的最后一次大型营销活动有点像垂死挣扎。他组织了一批当红演艺明星,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晚会,为他亲自主持开发的产品打造极尽奢华形象。他在电视上的形象代言是,从一辆四百八十万的宾利轿车上下来,以一个成功人士的面孔对着无数的镁光灯说:“我,喜欢最好的东西。”
       然而,这次活动结束后,市场仅像一个垂死病人的心电图,快速而短暂地反弹了几下,并没产生韦瑞希望的那种全面飘红,以此来向董事长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预期。韦瑞瘫在大班台前,突然觉得自己已是江郎才尽无足轻重了。
       没过多久,韦瑞又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原先服务的那家外资企业以涉及“商业机密”为由正式起诉了他。想到段叙此时落井下石,他越发感到了气馁。
       由于线静用一种近乎虐待的方式恪守着对韦瑞的监管,他已经无法在夜晚溜出去裸奔了。为此他不得不尝试在公司里偷偷脱去内裤,在一些庄重场合空装上阵……在一次总经理办公会上,由于董事长哥们儿级的副总经理几句不恭的话,韦瑞突然一反儒雅的常态,破口大骂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分管的营销部,都是些什么东西?像街头小报的广告,成了性病策划部、垃圾印刷品!”副总愣了愣,随即拍案而起。两人在众目睽睽下几乎上演起了拳武行。
       这次事件后,韦瑞的注意力开始涣散,记忆力也严重衰退,而且,目光游离神情恍惚……他不再伶牙俐齿,甚至开始语无伦次,逐渐变得沉默寡言闷声不语了……他的服装也不再整洁,经常胡子拉碴、目光呆滞……
       公司的人都开始回避他。在公司股票连续下滑三周后,董事长闯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天晚上,韦瑞陪着哈欠连连的线静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便喝掉线静准备好的牛奶,早早上床睡去了。线静觉得很奇怪,印象里他似乎从没这么早上过床。她赶紧把房间草草收拾了一下,也轻手轻脚上了床。黑暗中她静静地聆听着,她发现韦瑞的呼吸十分急促,这使她紧张起来。又过了许久,在她眼皮快支撑不住的时候,韦瑞直直地坐了起来。她一惊飞身抱住了他,“不行!”她坚决地说。
       韦瑞挣开她,跳到床边恶狠狠地说:“你是谁!”线静冲到前面拦住了他,灯光下,她看见韦瑞眼睛发直,血红血红,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求你了,都十多天了,再忍忍就过去了,啊?”
       她手忙脚乱去抽屉里拿来了安眠药,并将水杯递在了韦瑞的手上。韦瑞手一扬,水杯飞了出去。他推开她又朝大门那儿走去。
       线静从身后抱住了他,由于体轻,被韦瑞拖着走了好几步。快到大门时,线静的双手从他腰身滑到了腿上,韦瑞再也迈不开步了。
       “滚开!”韦瑞奋力拨动着自己的双脚,声音沉闷得像火山爆发的前奏。
       “就不!”线静爬起来,披头散发执拗地张开双手靠在了门上,“就不、就不!”
       韦瑞手臂高高扬了起来,随即线静眼睛一黑,在高八度的尖叫声中脑袋“嗡”的一声,脸颊顿时火辣辣一片。韦瑞怔住了,线静的这声尖叫,把他惊醒过来。他愣愣地看着单手捂脸惊异万分的线静,一时心乱如麻。
       “对不起。”他低头从线静身边走过,回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
       线静噙着泪水哼哼唧唧看着韦瑞的一举一动。见他又要与世隔绝,便跟着上床钻进了他的被窝。她现在一刻也不想让韦瑞安静下来,她要唤醒他,唤醒他生命的本能。她在缺氧的黑暗中顽强地用手用嘴用尽了一切刺激的办法,可韦瑞的身体仍然麻木得像块冰冷的石头,纵有几次反应也很快疲软下来。与他那句叹气过后说出的“我们结婚吧”一样,像应付,像无奈。线静没有放弃,她努力耕耘埋头苦干,在丝丝的空调气中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眼见窗帘上透出了白光,线静再也支持不住一头扎在枕头上睡去了。她的手依旧搭扣在韦瑞的脖子上。
       临近中午时,一阵铃声大作把线静惊得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看看凌乱的身边,韦瑞早已不知去向。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问她和韦瑞是什么关系。线静以为查户口,不假思索地答:妻子。派出所说好,那你来一趟吧。线静放下电话就有一种不祥之感。她拨通了韦瑞的手机,铃声却在客厅里响了起来。她又拨了韦瑞办公室的座机,无人接听。她顾不上盥洗,擦了一把脸就往派出所跑,脚底软得厉害。
       韦瑞一身邋遢地蹲在派出所的墙角里,对围观警察的提问充耳不闻。
       线静赶到时,才从警察嘴里知道他一大早就浑身赤裸地蹿上了大街,要不是警察跑在了人民群众的前面,韦瑞很可能早被乱拳打死了。
       “你们肯定吓着他了,”线静拒绝警察要将韦瑞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不然他不会变成这样!”
       “小姐,你不能乱讲话。”警察非常不满,“不是我们吓着了他,而是他吓着了我们!”
       正说着,精神病院的救护车呜呜开来了。
       “你们不能带他走!”
       线静扑到韦瑞身边护住了他。韦瑞此刻安静得像个孩子,只是看线静的目光很呆滞,像在看—个陌生人。
       “瑞哥!我是线静!我是线静!”线静使劲摇起了他。
       韦瑞眼珠子动了动,依旧没能认出她来。线静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瑞哥,咱们回家,”她挣脱了医生的手,扑通跪在了韦瑞的面前,“我再也不拦你,我保证不拦你了,我跟你一块去——”
       韦瑞眼睛与她对视着,嘴里终于含混不清地啊了一声,线静高兴地一把抱住了他。
       “啊,乖,咱们今天晚上就去,今晚就去裸奔,好吗?”
       几位医生警察闻言就愣住了,面面相觑后一块盯着线静。那眼神分明是在揣摩这漂亮女孩的神智是否也还正常。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