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天下洋马
作者:何大草

《十月》 2007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第一章 革命
       一
       木匠马栓推着独轮车,载一只大立柜往武昌城而去的时候,天还没亮,乡野黑黢黢的,四乡八镇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马栓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不管阴晴、寒暑,照倪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吆吆地叫起来,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这是公元1911年,岁在辛亥,即大清宣统三年,10月10日的凌晨。昨晚马栓亲着五岁儿子小栓说:“卖了立柜爹就有了钱了。想爹给你买个啥?”小栓拍手说:“洋马儿。”马村有个马善人,水田就有上千亩,小儿是留日归来的假洋鬼子,经常跨了东洋马,提了文明棍,带几个背汉阳造的狗腿子,在长江大堤上溜达,这在乡民们眼里,真是十分威风的。小栓不懂事,跟着洋马屁股跑,洋马扬起鞭子般的尾巴。一扫就把小栓扫到烂泥塘里去。看见儿子哭,马栓咬得牙齿响,发誓要让他出这口气。洋马?那就洋马吧。过了寅时,马栓老婆就摸索着点燃豆油灯,起床给马栓热了一碗菜稀饭,蒸了两个馍。马栓吃着,她就替他编辫子,踌躇道:“都说武昌城乱得很,瑞总督在新军中大抓革命党,大刀片砍得脑袋瓜乱飞,你一去只怕……困住脱不了身。要不,就不去?”马栓埋头大吃,不出声,吃罢顺手提了斧子,把指甲削干净,这才吐了一句话: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马栓的话向来不多,但再是事乱如麻,也能一句话切中要害,仿佛一斧头劈开树的疙瘩。他把立柜横在独轮车上,顺江径直就去了武昌城。打立柜并不复杂,但他也当细活做,前后打了一个月才成,高七尺八寸,宽四尺,厚三尺,虽是普通柏木,但摸上去水滑,如过了上好的漆。他是个好木匠,也正在盛年,从不知吝啬活路和气力。当下他揣了一个馍,推车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黑黢黢里,不停有人影从后边超过他,刷刷疾行,马栓看不清人数,擦肩去时,只觉得气紧。走到天亮,刚好到了城门洞口。两个兵正打瞌睡,见了马栓,跳起来拿枪指着他,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叫:“干什么的?”马栓说。卖柜子。一个兵踢了他一脚,另一个兵给了柜子一枪托,马栓身上利器、钝器俱无,柜子空空如也,兵就骂:“妈的×,晦气,大清早遇见活棺材!滚!”马栓进了城,把立柜推到平日他卖货的茂源大街公输班家具行。家具行还没开门,他就坐在街沿上歇息。后来行人多了,对门的七香居酱园铺、江汉大茶馆都卸了门板,家具行还是没响动。他有些饿了,就到茶馆讨了碗水,摸出馍来啃。太阳已升到天上,满街的瓦屋和石板路都映得黄亮亮。吃了馍,他打了个大饱嗝,真是山响。老板笑道:“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放号炮呢。”正说着,十字街头那边一声号炮响,接着是当当的鸣锣声,许多人发一声吼,一齐奔过去。马栓问:“做什么?”老板把花白辫子从前胸搭到左肩,说:“瑞总督杀革命党。你我是大清的子民,乱臣逆党,人人得而诛之,你说是不是?”马栓正要说什么,肚子里一股气冲上来,又打了个山响的大饱嗝。老板摇摇头,踱出来站在街沿上,踮了脚往十字街口望。
       街口的人越涌越密,杂沓的脚步声就跟大鼓般不停地擂,灰尘高高地扬起来,把阳光都搅混浊了,马栓骂了声日怪,心里开始不踏实。他起初听说革命党跟梁山好汉差不多,是要替天行道的;但后来又听说,他们其实是要把天捅破,自家坐江山。马栓觉得这就很混账,但又觉得十分了不起,譬如马善人,七十岁了,霸人田产,还霸人妻女,谁敢在他跟前放个屁?要是遇见革命党,怕早就一枪穿心了。不过,革命党也是稀松平常的强盗罢了,没三头六臂,没黑旋风开道,还是被瑞总督捉了来,一个个地杀。马栓觉得瑞澄瑞总督还是十分可怕的,他有兵舰、大炮,十万新军,个个都配汉阳造。上个月,瑞总督还亲自下乡,平息了一场猪饲料引发的骚乱,并沿途炫示军威。马栓远远地望见过瑞总督,在一片刀枪簇拥下,步出八人大轿,登上戏台子,把手一点,就见得旌旗飘扬,枪炮轰隆隆打得山摇地动。马善人带了小儿子,跟狗似的趴在地上,奉上万民伞。瑞总督只把下巴一昂,看着天上。天是什么?是天朝、是皇上,天意自古高难问啊!瑞总督就是天降在这土地上的神,掌粮草,也掌生杀。革命党,人人谈而色变,不也都被瑞总督揪了来砍头!
       马栓正怔怔地出神,街口又是一声号炮响,人群大乱,纷纷嚷着乱跑,本已混浊的空气又暗了暗,继而亮得炫目,逼得马栓差点儿睁不开眼睛。他听到有人在嘭嘭拍他的立柜,竟然是公输班家具行的小伙计,下巴、脖子全是汗。马栓赶紧让他把货收了,伙计说:“今天不收货。”马栓又问老板呢?伙计说:“老板昨晚就被征去收棺材了,”他伸起两根手指头,“两百口。两百口棺材啦!”马栓说:“替谁收,瑞总督还是革命党?”伙计脸上的大汗再次冒出来,他挥掌做了个切脖的动作,说:“革命党,不得了,鬼头刀连砍三个,一个喉咙口还堵着菜团子,一个血喷了七尺高,一个脑袋飞下来咬住刽子手的裤裆,活生生咬掉了他的卵!”马栓后颈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老婆的话,心下发急,就叫伙计快开铺门,先把柜子存进去,自己今天先回乡下去,避开这趟浑水。伙计说好,就在身子摸钥匙,上下里外摸完了,大叫一声苦,说“钥匙!钥匙!钥匙!我的钥匙呢?!”他跳下街沿,低头盯着石板寻,从街口退回来的人跟潮水似的,一下子就把他卷走了。马栓也叫声苦,抱住柜子,不晓得咋办。
       捱到中午,人潮渐渐稀了,太阳也渐渐发烫,马栓肚子饿了,身上冒了一层虚汗,就踌躇着是即刻掉头回家,还是找馆子刨一碗干饭,突然几个人飞也似的从街上跑过,跟着就有兵提着汉阳造追来,一边叫站住,一边射击,枪子儿擦着空气哧溜溜响,马栓躲到柜子后面,偷偷瞄了瞄,有一个人倒了,鲜血曲曲折折流在发烫的石板上,腥味刺鼻。他不敢动,眼睁睁看见有军官跨在洋马上,指挥兵们把杩权一排排堵在街巷口子上。他就晓得坏事了,他哪儿也走不了了。
       二
       在午后的慵懒中,马栓趴在立柜上打了个长盹,醒来见街上清静得连鬼影都没有,就连酱园铺和茶馆都关了门。他无计可施,心下反倒安宁了,又拍开茶馆,讨水喝。老板索性提给他一只铜壶,要他就坐在门口慢用。马栓谢老板心好,老板其实是长了个心眼,怕有人乘乱打劫,马栓有气力,好多个抵挡。傍晚时分,起了风,风挟着秋寒,有力地刮着,把枯枝败叶和脏东西都吹上半空,无依无助地飘浮。马栓已经喝了七八碗白开水,肚子胀得痛,却恨不得把碗嚼碎了当饭吃。老板探出头望了望,说:“兵戈之象啊,要出事。”马栓正想问个究竟,就有枪声传来,虽然距离较远,却是密密麻麻的。老板再探了探,说:“不好,是楚望台上的军械局呢,闹大了。”马栓跨出门,望见城外的几处都有火光,除了楚望台,还有蛇山、龟山、凤凰山。接着让他惊讶的是,随后那火光星星点点地移下来,片刻间就进了城:举着火把和汉阳造的起义新军,把武昌城占领了。当义军呼叫着掠过茂源大街时,马栓扑在他的柜子上,他只有一个念头,别让这疯狂的人潮把柜子卷走了。
       
       然而在10月10日的这一夜,区区马栓算什么,他连柜子带人都被巨大的潮流推着向前进。三路义军汇成一股,冲向瑞澄的总督府。总督府前的百十丈开阔地,成了可怕的死亡带,瑞澄的卫队向义军齐刷刷开了火,义军被打得埋了头,进一步退两步。只有几个愣头青,把马栓的鸡公车当作活动街垒,不要命地推着朝前冲,枪子儿打在柜子上,噗、噗、噗,一穿一个洞,马栓再是胆子大,趴在柜子上,也终于晕过去。也就是片刻,他猛然又睁了眼,枪声暂时停了,不要命的都死了,除了火把的呼哧呼哧,一片哑寂,他和他的柜子、鸡公车被孤零零丢在两军对峙的中间。
       马栓从柜子上悄悄爬下来,拔腿就想逃,但瞬间就被一个念头攫住了:逃向任何一方,都立刻会被另一方射成马蜂窝。他出了身冷汗,对自己道了个惭愧,又悄悄爬上去,开了柜门,把自己关进了柜子里。这真是一只好柜子,不负马栓的一月之功,又厚实、又温暖、又安静。他长长地躺下来,管不得外面是山摇地动,还是要改天换地。在一小会儿的寂静后,枪声再次大作,马栓贴住一个枪眼瞄了瞄,他不再害怕,只愿混乱早些过去,他好撒泡尿。
       下午在茶馆喝的水,此刻开始在马栓肠子里翻腾,这让他憋得非常不舒服。但一件奇怪的事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枪声之后,柜子晃动起来,被谁在推着走。马栓不敢动,也不敢叫,索性听天由命了。当柜子停下来时,他听到两个人说话,一个说:“妈的x,还以为捡了金宝卵,结果是口活棺材。”另一个说:“活棺材也罢,逃命可以当船漂。”随后就没声音了。他顶开柜门,溜到地上,看屋檐下挂着红灯笼,都写着“总督府”,才晓得自己是做了何方的神仙。平日进城,远眺威风凛凛的总督府,觉得真是天上宫阙、神仙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就这么来了一遭。这么一想,马栓暗笑,身子却还沉沉的,原来还活生生憋住一泡尿。他转到一根大柱后,掏了家伙正要撒,只见两只红灯笼飞快地飘来,几个兵护着一个大员按剑而行,依稀认得这就是瑞总督。
       瑞总督大叫:“统统拖出来!”
       马栓大吃一惊,以为又要砍谁的头,抱紧柱子就嗖嗖地往上蹿。马栓出身木匠世家,凡木头他都有缘,上树、爬柱子都不在话下。他蹿上柱子,又顺着横梁朝外挪,挪到动不了身,朝下一看,才看见瑞总督命令拖出来的家伙就在身子下:五尊红衣大炮蹲在大厅里,炮口正对大门外面的义军。
       瑞总督站在炮中间,气哼哼地看兵们填炮弹。炮弹就像黑色的甜瓜,但马栓是见识过它的厉害的,有一回新军试炮偏了头,一炮就把马村后山的风水塔毁了!这五炮齐轰,那义军自然只有血肉横飞了。但血肉横飞的惨相也只是一闪念,因为一下午的水终于要把马栓的肠子憋破了,他拿横梁压住小肚,挪出家伙来,嘴里轻轻哀鸣。身下的瑞总督一挥宝剑。厉声喝道:“点火!”火捻子噬噬作响,马栓叫了声“我的妈呀”,下身一松,一大泡滚烫烫的尿就刷刷地冲了下去了——
       最先点燃的火捻子立刻就被浇灭了。瑞总督仰天一望,马栓尿如急箭,直射在他的眼睛、鼻孔、嘴巴上,他大叫一声,双手捂脸跪倒在地上,兵们都骇住了,一时呆若木鸡。马栓的尿没完没了,打在兵们的帽子上,炒豆般蹦蹦跳跳,他满身兴奋地哆嗦着,畅快得都要晕死了,一瞬间浮出老婆的光身子,就是干老婆也没这么舒服啊!马栓觉得自己尿了一百年,其实也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但就耽搁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义军的炮群突然怒吼了,大厅里瞬间成了火海,几个亲兵背起瑞总督就朝后院跑。横梁咔啦啦栽入火海时,马栓纵身抓住三尺外的一根柱子,摇摇晃晃落下地,随即就失去了知觉。
       三
       马栓基本上是被饿昏的,后来又被更强烈的饥饿感唤醒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铁床上,周围环绕着好几个当兵的。他想,“要毙了我?”但为首那个兵一点没杀气,倒像个文秀的书生,身子瘦削,脸色苍白,前半个脑瓜刮得精光,显得湿湿的眼睛,既坚定又忧郁。兵们都尊称他为:“熊代表。”熊代表和气地问马栓:“没什么大碍吧?”马栓转了一转眼珠,又摇摇头。他看见窗外已经阳光明亮,有全副武装的马队在瞎儿嚼儿地走过,街上秩序井然,昨夜一场混战,当真像是一梦。然而,这不是梦。因为随即他就被带到刚刚成立的湖北军政府衙门里,面见黎元洪大都督。黎大都督的面相兼有严峻和厌倦,留德国式的八字胡,见马栓进来,就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马栓离他五六步,踌躇不前,后边的兵推了他一把,他扑通就跪了下来,心下想着:“这回完了。”但他还算沉得住一点儿气,心念乱转,琢磨如何脱身,因为真要完了,老婆、儿子岂不白送了他人?
       好在并没有刽子手来摸他的后颈窝,倒是有两个人架住他胳膊,把他提到一把椅子上。黎大都督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看了又看,说:“你,就是一尿冲退了瑞澄的木匠?”马栓说:“是。”黎大都督说:“很好,你是革命的功臣。”马栓没听懂。他只注意到,大都督说话时声调不变、表情不变,脸上的肌肉也是一动不动的,活脱脱一具木偶人。大都督说:“你要什么奖赏吗?”马栓不敢吭声,他怕听错了。大都督又说:“你要什么都是可以的。”马栓的空肠子一阵痉挛,他眼睛发黑,差点又晕过去,赶紧说:“我要一碗饭。”大都督似笑非笑,说:“很好,这是自然的。你还可以拿一样东西回家的。譬如……”他指着一只宋代的瓷瓶。马栓连连摇头。他拉开抽屉,在桌上放了一块金砖。马栓头摇得更急了,马家的家训是“横财之后必有横祸”,金砖?他怎么敢!大都督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随便说。”马栓脱口道:“洋马。”
       大都督吐口气,甚至还挂了一点笑,“噢,洋马?这是可以的,也不难。”
       马栓吞了吞唾沫,补充一句:“是东洋马。”
       大都督叹口气,摊出双手,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咕哝道:“既有东洋,必有西洋。若无西洋,亦无东洋。西洋、东洋,都是很可怕的,”他手一翻,指着马栓,“你,也是很可怕的啊……我就给你一匹西洋马吧。”他靠回椅背上,挥了挥手,就把马栓挥出了屋子去。
       不过,马栓先得到的是一钵热气腾腾的葱烧牛肉面。他呼噜呼噜地刨着,大汗淋漓。熊代表陪着他,看他吸干最后一滴汤,就正色问:“能不能告诉我,你击退瑞总督的动机是什么?”
       马栓吐口气,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熊代表愣了愣,拍着桌子哈哈大笑。马栓不晓得他笑什么,也跟着咧了咧嘴巴。熊代表说:“大都督说得好,你们,才真的是他妈的可怕啊!”马栓有一点吃惊,熊代表这么斯文的少年,居然也会骂粗话。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让马栓傻了眼:大都督奖励给他的洋马,不是一匹咴儿咴儿叫、嘚儿嘚儿跑的畜生,而是一个铁家伙:又大又笨的自行车。而在自行车传入中国的很多年头里,它的确就叫做洋马。熊代表哪晓得马栓的心事,拍着自行车硕大的座凳说:“这是大都督军中的德国顾问腓德烈中校,送给大都督的圣诞礼,完美无缺的德国货,多少人眼红啊。可惜大
       都督不是基督徒,现在你就成了它的主人了。”他在横杠上抹出一串字给马栓看,是烙的洋码儿,马栓只看清了几个数,1910。马栓就说:“这货真有一千多年了?”熊代表说:“×,一千年!是去年,慕尼黑腓德烈自行车厂的新货。”马栓笑,“还新货?骑都骑了一年了。”熊代表说:“它在路上走都走了一年,你以为德国在哪儿?”马栓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就提起车龙头掂了掂,只觉得又重又笨,不懂何以人人要眼红?他在城里偶尔见过人骑自行车,唯一的想法是日怪,两只轮子,人咋没摔下来!熊代表说:“骑上去试试?”
       马栓真的骑上车,用力蹬了一脚,车啪地倒下去,额头磕出一个包,半边屁股、一条腿也痛得不得了。熊代表笑起来,说:“慢慢来吧,骑洋马就像闹革命,急不得。”10月10日的革命,后来被尊为民国的“双十节”。炮火轰垮了帝制,打出了一个民国,也把马栓的柜子、鸡公车都化为了灰。他得到的奖励是:黎大都督的铁洋马和一幅字:“革命功臣。”
       真正的功臣却不像马栓,而是那匹铁洋马,它是被马栓拿肩膀扛回乡下的。
       铁洋马在马村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后,很快就无声无息了。乡下人没一个会骑,而乡村狭窄的土路也派不上用场,马栓把马小栓放在座凳上,推着铁洋马上过一回长江大堤,小栓嘴里喊着“驾、驾”,它却不能咴儿咴儿叫,一下子就兴趣索然了。马善人的小儿子不再去江堤上跑马了,他率先剪掉了辫子,穿了西装,每天骑了东洋畜生,往武昌城里跑,他新近做了议员,忙得很。马栓觉得这很有些他妈的×,自己那泡尿像是白撒了。
       第二章 向前进
       四
       马小栓长到17岁,长成好大一条汉子。
       他念过几天马善人办的新学堂,但读不进书,只喜欢熬练气力,玩石锁,走梅花桩,勉强撑到小学毕业,任爹、娘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再当学生了。马栓没法,心头闷闷的。马栓穷,当初本没指望小栓上学的。是马善人派了管家来传话,说革命功臣后代,还交什么学费呢,小栓要是愿意,就让他来吧。马栓涌起一股豪气,觉得大有面子,连马善人也来巴结自己了,当然一口答应。马栓事后也想,这马善人其实不是东西,明明是要借我革命功臣抬身价,却偏偏表现得像施恩。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只好装糊涂。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栓要是读书能长进,未必就不能跨洋马、做议员、当老爷。
       然而小栓不争气,沾书就瞌睡,打架就来劲,他娘扇过他耳光,他爹抽过他棍子,都白费工夫了。小学毕业时,马善人还差管家送来一条长江大鲤鱼,足有二斤零七两。马栓认定马善人是假惺惺,但又舍不得扔了。鲤鱼蒸好,小栓—个^连刺带肉都嚼得稀烂,吞下肚子去。此后他饭量又猛增了一倍,每顿要吃半斤米,下田能当牛拉犁。但家里的米哪儿够他吃的,那点薄田也哪儿够他做呢,马栓就教他做木活,小栓却嫌木头轻飘飘,使不上劲。马栓没奈何,把他送到镇上天赐铁匠铺做学徒,说:“只要吃得饱,工钱可以免。”老板熊天赐满脸络腮大胡子,凶神恶煞的,当下就说:“毯!米不够,铁坨坨总可以填肚皮。”第二年春天,小栓就把熊天赐的独生女儿熊翠翠的肚皮弄大了。
       熊翠翠不像女孩儿,大脚板,魁梧,有气力,上嘴唇还有一抹淡淡的锅烟黑。她十五岁起就帮爹打铁了。大锤抡圆了,能见出她膀子上大股肌肉兔子一般窜。炉火映红她的脸膛,汗水挂在她的发梢,这就是她看起来最妩媚的时候。小栓叫她师姐,师姐说过几次媒,都没有成,男方嫌她块头大,颧骨高,命硬,要克夫。小栓不怕,他喜欢师姐,喜欢师姐身上一股熟肉香。时值深秋,草黄马肥,兵家适宜厮杀,而少年人也正蠢蠢欲动。他回家在爹的木工房废料里刨了半天,刨出黎大都督奖励给爹的德国铁洋马。又偷了娘点灯的豆油,把它擦拭一遍,居然黑澄澄,完美如新。他一口气把洋马扛到镇上,跳上去就骑。他是木匠世家之后,又成天施展拳脚,论灵便,大概是要超过他爹十倍的。只一小会儿工夫,他就把洋马骑得溜转,骑到了铁匠铺门口,悄悄朝师姐招手。趁熊天赐去屋后卸煤车,他把师姐抱起来坐在前边的横杠上,一溜烟就骑得不见了人影。小栓蹬得飞快,前胸擦着师姐的后背,热气吹得师姐后颈窝发痒,她一身都软了。晚上吃饭,他隔着一大盆猪蹄膀汤盯着师姐看,师姐就把头埋了。睡到后半夜,小栓撒了尿回来,就去推师姐的门。门没栓,他径直进去,钻进了师姐的被窝中。两个人都有的是蛮劲。不说废话,也不喘息,就默默地肉搏,屋外寒风呼啸,落叶拍窗,被窝里热气腾腾。等熊天赐看出眉目,翠翠的肚子都挺得比胸脯还高了。
       熊天赐惊怒交加,要不是翠翠拿了刚淬火的镰刀要抹脖子,他真会一锤砸碎了马小栓的头!杀不了马小栓,他就给马栓丢了话:立刻把我女儿红红火火、风风光光娶进马家的门。马栓心里叫苦,但又自知理亏,只要熊铁匠说什么,都赶紧应承了。但马小栓才十七岁,还不想当丈夫,更不想当爹。他想到了一个去处,投军。
       十天前,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来铁匠铺打一把短刀,小栓认得这是小学堂里教国文的贾先生,他好奇贾先生这么文弱,打短刀做什么?贾先生说,走长路,防身。小栓又问,多长的路呢?贾先生就说,去广州,投国民党的黄埔军校。早晚让马善人使来唤去,憋气。小栓笑道,毬,马善人还活得了几年,鸟毛都白了。贾先生正色说,马善人死了,小马善人一样不是东西,还是打仗痛快,死不了,就搏个封妻荫子。现在小栓越想越觉得,这还真是一条路。
       晚上小栓鼓起吃奶的劲和翠翠亲热了一回,弄得翠翠寻死觅活的,不住口地叫亲亲儿。天不亮,他从枕下摸出翠翠的私房钱插在自家裤带上,踮起脚尖出了屋,德国铁洋马靠着院里的梨树在等他。他把洋马推起来,轻脚轻手出了院门。梨花正在盛开,在黑暗中飘浮着清香,马小栓鼻子一酸,迎风落了一颗泪蛋.脚下一用力,一眨眼就骑出镇口了。路上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广州,投考黄埔军校,他笔试统统不合格,竟没有能通过。小栓急了,说我有的是气力,不当学生,我当个铁匠行不行?管事的军官捏了捏他的胳膊,说,铁匠不要,伙房倒还缺一个人。马小栓就当了火头军,他的工作是刷锅、劈柴、卸煤、烧炉子,闲的时候就踱到操场上,看上军体课的学生施展拳脚。看一会儿,他就笑,说:“花拳绣腿。”学生不服,嚷着:“来来来,我们比划比划?”他说好,话音未落,一拳就把那个学生打翻了。还有几个扑上来,都被他拳打脚踢,一一放倒。有一个嘴硬的,跳起来骂了小栓的娘,拔腿就跑。小栓追来,他就绕着一棵桉树转,小栓转得火起,飞起一脚,桉树咔咔作响,拦腰折断!换了往日,必定有人要喝彩、鼓掌,这会儿却都清风鸦静的,原来看客中站了个披大氅、戴白手套的青年军官,所有学生都对他立正,敬礼,齐呼:“校长好!”校长身边站了个文弱的副官,小栓惊讶发现,这就是贾先生。贾先生在校长耳边说了些什么,校长就微笑看了看小栓,还拍拍他的肩,说:“娘希匹,革命功臣的后代,就
       要有这股革命干劲嘛。”小栓不是傻子,当即使出吃奶的劲,大喊:“是!校长!”过了几天,小栓调入校长室。作了传令兵。他成天骑了铁洋马,龙头下吊着一只军黄色的文件袋,在校内、城内乱跑。
       五
       广州地属南国,四季溽热,水果娇嫩多汁,但偏偏女人多是黑黑的、干干的,而且粤语叽里呱啦,像说外国话,小栓一句也听不懂,即便想调个情都没法子搭腔。这时候他就会蓦然想起翠翠来,莫名乡愁勾得心口一酸。当然,也只是一酸而已。有一回去城里送信返校,在小码头等渡船过珠江,看见有个穿黑绸缎的妇人在自家门口卖榴莲,身子少有的白而丰肥,手上夹着纸烟,脚上趿着木屐,大叉着双腿,也正虚着眼看小栓。看着看着,妇人拿官话叫了声。“大哥。”小栓觉得肾上一痛,就走过去在榴莲上东摸西摸,说这些家伙太小了,有百八十斤的没有呢?妇人耷下眼皮,说:“有,在里屋呢。”小栓说要亲自验一验货。妇人就带他朝里走。里边黑咕隆咚,拐弯抹角,飘着一般湿布味。过了一个植着芭蕉的小天井,脱鞋进了一间拉了草帘的小房子,小栓坐在低矮的床沿上,正咕哝“哪儿来这么多讲究?”妇人猛地就把他掀翻了,三下两下扒光了自家的衣服。她那一身肉,把小栓都看傻了。事后,她对小栓说,不要笑她骚,她做了八年寡妇了。
       妇人会说些官话,是跟已故的丈夫学来的。丈夫从前爱玩刀,酒后伤了人,就跑到云南投了滇军,因为腿脚快,被选拔给蔡锷将军当了传令兵。他胆子大,不怕死,屡受奖赏,回家探亲,总给老婆带回一堆象牙、玉石的首饰。妇人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了将军赏丈夫的一颗大珠子,寻广州城最好的铜匠,给他打了一块护身符。然而,还没来得及给他戴,他就在征讨袁世凯的护国战争中阵亡了。妇人说着,从黑黢黢的立柜里搜出护身符,小栓看了,是块沉沉的铜牌,铜牌已经发了黑,上面刻了个人像,模糊得已经看不清。小栓问,刻的是谁呢?妇人忸怩道:“是我。”说着就给他挂在了脖子上。她说,她丈夫有个口头禅,当传令兵要想活命、立功,一要跑得快,二要迎着枪子儿上。小栓笑:“迎着枪子儿上?他还不是给枪子儿打死了。”妇人低低地哭起来:“他不是挨枪子儿,是被一炮炸飞了……一口大炮呢,有十条猫命又管什么用?”小栓一时无话劝慰,就抱起妇人又温存了一回。
       从此,那块珠子换的铜牌就片刻不离挂在了小栓脖子上。他跑步的时候,骑洋马疾驰的时候,铜牌都是一蹦一跳的,敲在他的胸口上,敲得他的胸口咚咚响。他把铜牌擦亮了,汗水又把它渍过了,他看上面镌刻的妇人头像,却是越来越模糊了。
       他却忘了再去看那寡妇了。
       六
       有一天,军号滴滴答答地吹,黄浦学生军全副武装,跟随校长东出广州,去征讨一个盘踞在东江一带的陈姓军阀。时值残冬,而南粤的山水早已回暖,一路万木皆绿,鲜花盛开,长而沉默的军队穿越其间,腾起阵阵沙尘和杀气。小栓骑了他的自行车,跟在校长的东洋战马屁股后边跑,他很兴奋,也很紧张,不时望一望校长。校长戎装笔挺,满脸严峻,不时伫马于山头、桥头或者一棵榕树下,用挂着马鞭的手举起望远镜,久久地眺望着前线。前线不时传来零星的枪声。但小栓什么都看不见,而这一切都尽在校长的掌握中。他脚下蹬了蹬,赶上去一点,望着校长的侧面,他觉得就如在望着一座险峻的山峰,心里觉得非常踏实。
       校长难得地笑了笑,说:“娘希匹!你应该望着敌人,狠狠地打敌人。”校长把手握成一个拳头,在空气挥了挥。
       小栓没有枪,只挎着一只大皮包,但他还是大喊一声:“是!校长!”
       校长当场签署了一道军令,由贾副官交给小栓,立刻传达到一营三连、二营七连、机枪连、炮兵连、特务连、舟桥连。小栓眼里有一点迷茫,问:“他们都在哪儿呢?”贾副官举起马鞭,朝左翼划了模糊的一圈,说:“喏!”小栓骑上车,一头就冲了出去。他骑得两耳生风,却慌而择路,既然选定了方向,他就全拣大路走。他有的是气力,一口气就奔出了三五里地,忽然天上一声雷鸣,转眼就是乌云翻滚,接着雷声排空而来,真是铺天盖地,追着他轰。小栓大惊,晓得要落暴雨了。他不愿挨雨淋,也怕雨把皮包里的文件淋湿了,一时心中大急,脚下蹬得更猛,但极目都是荒野,只远远望见路边有一茅厕,也不顾香臭。发了狠地要赶在雨前躲到里边去。看看离茅厕只有半箭之遥了,他正暗喜着,茅厕突然轰的一声开了花,一大团火光中,茅草纷纷飞上了天!小栓这才慌了神。大地到处都在开花呢,哪儿是雷,是军阀的炮弹成群成群打来了。他又往前蹬了几步,骂声娘希匹,猛然想起校长来,回头望过去,刚才校长停留的山头浓烟翻滚,已被炮火罩住了。“校长!”他在心头凄惶地喊了一声,拨转车龙头,就朝着那山头冲回去。
       回头路不好走,炮弹呼啸而来,炸得乱石横飞,小栓救校长心切,左躲右闪,时而猛蹬猛冲,时而把车扛在肩上,跨过挡在路上的树枝,好容易又站在了刚才出发的山头,却一个人影也没了。他大叫了声:“校长!”没人应,再叫:“贾先生!”还是没人应。军阀的炮群歇了一口气,战地忽然安静了片刻,小栓看见在一根树枝上,挂着贾副官烧焦的军服,如憔悴的旗帜在呼哧呼哧地飘。他晓得,贾副官是完了。那校长呢?他四下寻了一圈,看见西坡的夕阳里,一块土垛上,静静坐着一个人,马靴、马裤、白衬衣,手里捏着一把短枪,抵着自家的太阳穴——这正是他苦寻的校长。小栓大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再叫:“校长、校长、校长!”校长不吭声。小栓扑过去,抱住校长的马靴。校长咬了咬牙,不理睬他,竖起大拇指,把短枪的机头拨起来。小栓赶紧抓住校长的枪管,使劲掰。校长拿膝盖朝小栓的腹部狠狠一顶,小栓痛得蜷下去,但手里的枪管还抓着。校长大骂:
       “娘希匹,想让你的校长失节、受辱吗?!”
       小栓伸长脖子,往外望一望,军阀的部队就像密密麻麻的小虫子,正从左右两侧抄上来,一边爬坡,一边胡乱开枪。枪子儿在空气中嗖嗖地叫着,打得泥土、石头、树屑乱飞。小栓再看校长,校长也正怔怔地看他,他说:“校长,得罪了。”校长还没回过神,他长臂一伸,拦腰夹起校长,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紧跟着他跨上车去,死命狂蹬,迎着枪子儿最密集的方向,不要命冲了下去!就像泅渡一条愤怒的河流,最峻急的水面,也最狭窄,冒死游过去,立刻就是岸。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就是这个意思了。然而小栓不是文人,哪会这么多联想,况且这当头刻不容缓,他也没空想这是寡妇丈夫说的话在起作用,甚至听不到校长在不停骂着“娘希匹”,他满耳都是枪子儿的尖啸。又笨又重的车轮子飞速旋转着,辗上一块石头,猛地蹦得老高,又跳过了五尺多宽的山涧,还撞翻了一个拦路射击的兵……突然,小栓听到嘭的一响,如谁一脚踢在水桶上,他的心口刹那有被震碎的感觉,气血翻滚起来,再也抓不稳车龙头,就一下子连人带车翻滚了下去。
       翻滚了好几个圈,他们终于跌进一个积满枯叶
       的旱粪池。小栓昏迷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听到天上有军号在滴滴答答地吹,校长攥紧两个拳头,咬牙笑道:“娘希匹,是我的学生在反冲锋。”
       马小栓当胸中了一枪,正打在那块护身符上。护身符真结实,而子弹也真够狠,硬在沉甸甸的铜牌上咬出半个坑,正咬在妇人头像的下巴上。马小栓把那坑翻来覆去,不晓得亲了多少回。
       这一役,校长事后作了总结:黄浦学生军以指挥部为诱饵,诱敌深入,然后实施两翼包抄,一举击溃敌之主力,歼敌一千,俘获一千,缴械无数。马小栓因孤胆护主,被提拔为特务连二排排副,记一等功。但小栓坚辞不干,当了排副,等于如一颗钉子被生生钉在一块板子上,哪比得骑了车,自由自在满城钻?!校长听完他的申诉,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肩,说:“有功不求赏,居功不自傲,很好,很好的。”小栓于是领排副的饷银,而行传令兵之职,仍在校长身边走动着。
       小栓领了饷银,就骑车直奔小码头,去会那卖榴莲的黑绸缎寡妇。但她没有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给马小栓留下。小栓向邻居打听,邻居说,她死了很久了。先是病,白白胖胖的人,消瘦得颧骨老高,两眼发直,又不去看医生,后来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就这样死掉了。她住的屋子是婆家的祖业,死后大伯就来收房子,想卖出去,却因为是凶宅,没人敢接手。前几天才有人来租,也是个寡妇,租了卖鱼,倒是什么都不怕。马小栓细看,那从前摆榴莲的摊子上,横放着十几条滑溜溜的青色大鱼,肚皮发白,饱满得像充了气,兀自一起一伏着,再看从前妇人坐的椅子,也坐着一个抽纸烟的女人,穿鲜艳的裙衫,却干瘪得让人难过。她朝小栓一笑,小栓眼前浮出那死去的妇人,差一点儿落下泪水来。但他还是勉强朝这女人笑了笑,随后拨转车龙头,缓缓地骑走了。
       七
       民国五年即1926年的7月9日,马小栓参加了在广州东校场举行的北伐誓师典礼。烈日当空,晒得他头晕眼花,一望无际都是人,鼓号震得耳膜子发抖,真是比打仗还要让他心惊肉跳的。俄尔,一声号炮响,满场肃然,他正在暗暗诧异,只见校长已经站在主席台中央。刚刚台上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人,现在就剩校长一个了。校长戎装笔挺,满脸威仪,举手在帽檐停留一会儿后,开始讲话。马小栓一句也没听清,他其实是熟悉校长的口音的,但耳膜里老是只有嗡嗡响的风声在环绕。当黄浦学生军雄赳赳走过主席台接受校长检阅时,他只弄清了两件事:一,校长当总司令了;二,部队要打大仗了。护身符敲打着他的胸口,他把它捧起来,在枪子儿咬出的坑上吧嗒亲了一小口。就这么一亲,马小栓脚下慢了一拍,后边校长的马夫老杨猛踩了他的脚后跟,痛得他惊声尖叫,回身就扇了老杨一耳光。老杨是河南人,从前做过少林寺的火工,脾气大得很,挨了耳光,一老拳就回敬了过去。两个人厮打起来,场面立刻大乱了。几个军官冲过来拉,非但拉不开,还平白挨了几拳脚。校长气得脸煞白,大骂:“娘希匹!”拿军靴在一人身上狠踢了一脚,两个狠将这才罢了手。
       回到军校,他俩还没气顺,老杨嘲笑马小栓的自行车是废铁,马小栓却不敢讽刺校长的马是狗屁,就骂老杨是马屁。老杨火了,马小栓也火了,众人要看热闹,就鼓吹见个高低嘛!于是老杨就骑了东洋马,马小栓就骑了自行车,红了眼睛,干起仗来。老杨拍马冲过去,马小栓多了个心眼,拨转车龙头就绕着操场跑,老杨哈哈大笑,紧追不舍。跑了两圈,老杨人马俱很得意忘形了,马小栓突然一提车龙头,转身迎着东洋马冲来。东洋马猛然受惊,直起身子,前蹄悬空,一阵哆嗦,竟活生生把老杨摔了出去!马小栓架了车,扶起老杨,连说得罪得罪。老杨摔得灰头土脸,想吐他一口唾沫,却连这点劲也没了。有人立刻报到校长室,校长大怒,说:“一开战就把你们送敢死队。”两个人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骂:“活得不耐烦,就直接去堵枪眼。”两个人又立正敬礼,大声说:“是,校长!”校长咬牙道:“堵枪眼不过瘾,就绑在炮弹上,直接射出去。”两个人再大叫:“是,校长!”校长哼了声,浅笑起来,说:“娘希匹,便宜你们了,去太阳下给我站满八小时。”
       八个小时,刚好错过午饭和晚饭,而太阳烤得他们的汗水可以盛满两饭桶,最后双双栽倒在地上。马小栓哑声说:“老杨,服了吧?”老杨咕哝道:“什么废铜烂铁!当心下回俺的马蹄踢破你的卵……”马小栓不觉摸摸下身,觉得踢破了卵真是很可怕的事。
       第二天,马小栓神思恍惚,在校园里东晃西晃,晃到伙食团,那是他的老窝子,大伙见了他挺亲热,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他不吭气,拣了根油条在嘴里嚼。再晃到卫生院,从一个挂了白窗帘的窗口下晃过,女护士喜盈盈地冲他直叫小马哥,他点点头,走过去,又走回来,看见窗前桌上,插着一束蓝色勿忘我,花瓶竟是一只炮弹壳。他敲敲脑门儿,嘿嘿笑了。一小会儿后,他就已经从炮兵科抱走了一堆炮弹壳。黄澄澄的炮弹壳映出暖融融的光,映得他的脸说不出来的快活。他是铁匠出身,对付炮弹壳绰绰有余,再过一个时辰,他把它们解构成大小不一的金属片,焊在自行车的上下、两侧和中央,牢牢护住了他的手、脚、胸口,头部是一个盾,却掏了两个眼,活像是夏商时代的面具。而整个自行车从正面看,则不啻是一辆金光闪闪的装甲车,他的卵就藏在装甲的正中间,为此他最满意。后来他蹬在车上,叫校长的勤务兵给他来一枪。勤务兵嗫嚅地说:“我不敢。”马小栓就骂:“娘希匹,我死了又不让你偿命!”勤务兵闭上眼扣了下扳机,枪子儿碰在装甲上,当的一响。马小栓安然无恙,在装甲后大笑,“就当是你放了一个屁。”
       八
       南昌城久攻不下,校长的脸都拉长了。老杨几次提了大刀片子,嚷着要去打冲锋,都让校长狠狠一瞪,给堵了回去。南昌城下遍地都是弟兄们的尸体,火药味和焦臭味在11月的秋风中飘浮。庄稼早已被孙传芳的队伍抢割,大地一片荒凉。如果摧不毁南昌这个堡垒,那么整个江南都依然对北伐军关闭着门户,而时令已是霜降之后,寒意正挟着立冬、小雪而来,伤兵在怅望秋野,悲观情绪在军中悄悄散布。但这一回,让马小栓非常吃惊的是,校长居然没骂一声“娘希匹”,他只是久久地坐在帐篷里一口弹药箱上读曾国藩的书《挺经》。马小栓不解,问老杨,这时候读这种书有啥用?老杨睥睨地看他一眼,说:“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小栓吃惊地看看老杨的嘴,他满口牙齿比牲口还结实,说什么屁话呢!
       在北伐军的又一次冲锋被击退后,校长终于放下曾国藩的书,步出了帐篷。马小栓最佩服校长的地方,就是除了那次拿短枪抵住自家的脑袋,任何时候都是军容严整的,白手套、军靴一尘不染。校长步出帐篷,一直朝着前线走。老杨一手牵马,一手提着大刀片,杀气腾腾紧跟在后边。小栓很想扇老杨一耳光,因为他太像推校长去问斩的刽子手。很多人都跟了上来,副官们、参谋们,还有伤兵、火头军、特务连,乡下摇着尾巴的狗,走成了灰蒙蒙的一大片。
       雨水细细地飘起来,如到处乱飞的虫,马小栓眯着眼,推着自行车,他想日怪,校长这就带着我们去堵枪眼啊?他算了算自家的年龄,还真不到死的时候呢,就飞快地转着念头,寻思是趁乱开溜,还是一块儿去视死如归呢?那回舍命救校长,说实话是有一点点后怕的。然而,他还没有想明白,校长的步伐戛然而止了。他们已经走进了最前沿的壕沟里,南昌城楼千疮百孔,仿佛伸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趴在沟里的士兵个个一脸泥、一脸血,见了校长眼睛一亮,随即又灰了下去。壕沟外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在慢慢地蜷缩。一个头上缠了纱布的军官带着哭声向校长报告,他枪毙了好几个逃兵,还是没法前进一步。校长听着,没有表情。阵地那边,蒙蒙细雨里,有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这边的人。城楼下边的门洞口,堆着沙包,架着四五挺机关枪,等着送今天的死鬼们上路。
       校长拍了下那可怜的军官,说:“你是一个勇敢的革命军人。”军官啪的一个立正。校长又说:“但还可以更勇敢……传令兵!”
       马小栓大叫一声:“到!”
       “你进城,给孙传芳传一个令。”
       “……”
       “听见了没有?”
       “是!校长!”
       壕沟里一片哑静,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马小栓定定神,小声问:“是传一个什么令?”
       校长倒剪了双手,踱了一步,说:“就传:娘希匹!”这是马小栓最后一次听到校长说这三个字,他一下子笑起来。
       大家也都哈哈大笑了,气氛活跃了很多,都以为校长在说笑话呢。但还没等笑完,校长踢了马小栓一脚,“还不快去?”马小栓一愣,鼻子忽然酸了,啪的一个敬礼,说:“校长,小栓为革命捐躯,请转告我爹娘一声。”壕沟里笑声猛然一收,冷风吹着,雨水湿了脸,都铁一样地沉默着。校长板着脸,看了看老杨。老杨叫道:“俺陪他!”
       马小栓掌好车龙头,老杨跨上后座,手里大刀换了小媳妇回娘家的竹篮子,里边装满揭了盖的手榴弹。马小栓正要一蹬,老杨叫声“慢”,他把皮带解下来,把双腿绑在脚架上。校长看看小栓,小栓也把皮带解了,把左手绑在龙头上,悄悄绑了个活结。老杨说:“那只呢?”小栓右手扬起来,举着一块白纱布。老杨骂:“俺们是去拼命的,还成了投降不成了!”小栓笑:“兵不厌诈嘛。”看看校长,校长把脸别过去,就像没听见。
       一眨眼,一车两男儿,冒死向着南昌城冲去。雨已下过好一阵,空气干净,路有些滑溜,自行车刷刷地跑着,马小栓感觉真是轻快得要命。他想,老子就这么死了,划算不划算?一颗枪子儿迎面飞来,“当”地打在土造的装甲上,车子一趔趄,他赶紧稳住了,就在这一刹那,他把左手的皮带解开了。
       校长和参谋们、副官们,还有那个不走运的团长,齐刷刷举着一排望远镜,目送马小栓和老杨驶入烟雨、恐怖中。校长厉声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就是要你们看一看,我调教的兵,是如何不怕死。”他把手掌握成拳头,再由拳头变为手掌,手掌如刀,有力地在空中劈刺了一下。
       马小栓右手挥舞的白纱布起了点作用,在他看清城楼下的沙垒前,几乎都没有遇到抵抗。他正盘算如何了结这场戏,对方的机关枪一齐开了火,枪子儿跟暴雨似的扑过来,倾泻在装甲板上,马小栓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艰难地往前挪。“娘希匹,”他想着校长要捎给孙传芳的口信,大叫老杨:“你他妈的快扔手榴弹啊!”但是老杨偏偏不,他铁了心去死,他要近到可以肉搏的距离,才会拉响导火索。马小栓剩下能做的,就只好硬着头皮上去了,既然寡妇的死鬼丈夫说,传令兵要迎着枪子儿上,那就把自己交代出去吧。但是,孙传芳就连这点念想也没留给他,他从挡板的小孔里瞄见,城门洞里推出了一架大炮来,炮口缓缓落下,正平平地对着自己的胸口。霎时,他心里雪亮,这哪是堵枪眼,分明就是填炮筒!要在平时,他脚下一蹬,自行车肯定就撞上炮身了,但现在他脚一软,泥一样栽下去。
       当自行车在校长望远镜里栽下时,机关枪的声音一下子停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期待。他把手举起来,举得高高的,也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城门洞口,突然一声巨响,气浪冲天,十几顶军帽在空中冉冉地飘浮……校长把手一劈,那憔悴的团长哑声尖叫:“冲啊!”率先跨出了战壕。无数的兵像从地里冒出来的土豆,都一齐随着他向前滚,并发出哇哇的鸣叫声。
       南昌城破了。在城门洞口,找到被炸飞了上半身的老杨,他的两腿还牢牢绑在变形的自行车后座上。但马小栓已被炸得无影无踪了,秋雨淅沥,越下越酽稠,在一堆血水横淌的残缺尸体中,根本无法辨认谁是马小栓,只在三丈外,光秃秃的麦田里,捡到了他的护身符。校长站在雨中,缓缓道:
       “他们的死,是很光荣的。”
       半年后,护身符和自行车被辗转护送回武昌郊外的马村。翠翠咬牙摸着炸歪的车龙头,摸了又摸,大叫一声,当场昏死了。
       第三章 热与土
       九
       四年前,马小栓丢下熊翠翠出走后,熊铁匠夫妇气得拿脑袋直往墙上撞!镇上的女人都来劝,骂马小栓是花心大盗,早晚天打五雷轰。翠翠却不哭、不闹,一声不吭,收拾了一包自家的衣服,推开众人,径直走到了马村去,走进马栓家。马栓夫妇慌了神,料定她是来寻死觅活的。她却挺着大肚子,恭恭敬敬朝他们鞠了躬,叫了声:“爹,妈。”马栓夫妇赶紧扶她坐在床沿上,又张罗着要给她煮荷包蛋。但翠翠一横手,拦住了。她说:“我人是小栓的人,肚里怀的是马家的种,走哪儿我都不害臊,从今往后,我是二老的儿媳妇。”说着,就要跪下去,马栓老婆赶紧把她抱住,叫一声“我的儿……”翠翠哇地哭出来,婆婆说别哭别哭,也禁不住呜咽了好半天。马栓垂头抽烟,找不到话说。
       翠翠进了马家,马家就像多了个儿子。她没小栓吃得多,却比小栓做得多,灶头、田头的活路,样样都利索。江汉平原上开镰割稻子的时节,她肚子里一阵绞痛,手里还攥着镰刀,仰面倒下去,就把儿子生在了一片厚实、金黄的稻草上。翠翠望着宽阔、炫目的天空,咕哝着小栓的名字。儿子血肉一团,竟没有一点哭声。直挨到天色麻麻黑,马栓老婆去寻儿媳妇回家吃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奶奶了。
       马栓给孙子取名叫马富,翠翠说不好。马栓又取名叫马贵,翠翠也说不好。马栓对儿媳有愧,凡事都依她,就让她自己取。她想想说:“暂且先叫着稻儿,等小栓回家,再让他取大名吧。”马栓觉得儿媳有主见,也懂礼节,自然是答应了。
       稻儿小小的,虚弱得简直不像马小栓和翠翠的儿子,三天睁眼,七天才哭出第一声。翠翠的奶子饱胀得不得了,稻儿每次吸的却不满一小勺,吸完还打个嗝,全都喷了出来了。恰好马小善人的三姨太也生了儿,没奶水,就差了管家来请翠翠去当奶妈,报酬嘛,随她提。马栓不点头,也不阻拦,任翠翠自家拿主意。翠翠就冷笑一声,指指墙上发黄的“革命功臣”四个字,说:“你家少爷也配吗?!”管家恼羞成怒,瞄一眼翠翠怀里面黄肌瘦的稻儿,恶语道:“造孽,奶水流成河,倒要把革命孙子饿死了。”稻儿挨了咒。此
       后发烧不停,腹泻呕吐,吐奶水、白泡泡、黄胆汁,脖子发硬,身子烫得如一块火炭。请了郎中来,都没哪个敢下药了。郎中说:“我只能医病,不能医命……送到庙子里去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翠翠立刻拿袄子裹了稻儿,大踏步就往村外走。马栓夫妇心急腿慢,跟在后边赶。沿大堤逆江而上十七八里,有一处镇江寺。即便那儿真有灵丹妙药,这十七八里也是远了点,走了一个时辰,翠翠手里越抱越沉,拿手指到稻儿鼻孔探一探,竟试不到一丝出的气,翠翠傻了半晌,仰头号了声:“天!”泪水滚滚而下,啪嗒啪嗒都打在稻儿的脸上。无论是挨父亲的打,还是被马小栓抛弃,她都没有这么伤心过。这会儿她哭了。是咬紧了嘴唇,闷闷地哭,马栓夫妇站在一旁,吓得手足无措,浑身哆嗦。不晓得哆嗦了多久,可能就一小会儿工夫,长得却像一百年,百年之后,听到一个和蔼的声音,问:“贫尼有什么可以帮助施主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灰袍的老尼,她身后几步远,是一圈粉墙围住的小小铁相庵。马栓结结巴巴把事情说了。老尼说:“赶紧进庵吧。”马栓急了,说,合适吗,庵里全是尼姑呢。老尼合十道:“施主,镇江寺供的佛和无相庵供的佛,有什么两样呢?”翠翠听不得这么多废话,抱着儿子,已三步两步抢进庵去了。庵里燃着细香,有点甜甜的,微微腻人,佛前一只红蒲团,翠翠看去,如一团红云。她把稻儿放在蒲团上,不住叫:“儿呀儿呀,娘把你交给别人了……交给别人了。”一个老婆子举起一只小榔头,“当”的一声钟磬响,真是让人心胆俱裂的。
       马稻儿在铁相庵里拖了三天,竟捡回了一条命。
       十
       马稻儿是在尼姑们的细手上长大的,长到八九岁,唇红齿白,出落得像个标致的小姑娘。满了十二岁,主持老尼给他剃度了,还取个非僧非俗的名字,叫“渡江”。不过,很少有人叫渡江是渡江,庵里都叫他是“娃娃”,或者“我的娃娃”。娃娃身子孱弱,尼姑们托了钵,穿乡过镇去给他求羊奶、牛奶、人奶,还买鱼给他熬鱼汤,熬得雪白,肉和骨头都成了糊。村里杀年猪,有人家请了去念往生咒,尼姑就讨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回庵剁了给娃娃做元子。待他叫得清师太、师父、师伯、师叔、师姐了,就掐了葱、蒜苗,和了豆豉,给他炒川味的回锅肉,香得扑鼻子,是真正的佛跳墙。这娃娃就恃宠而骄,在地上、墙上磕一下,或者谁说了他半句的重话,也不哭,也不闹,却是埋了头,死也不吱声,尼姑们托住他下巴让他抬了头,就看见他一双大眼,泪水汪汪的,把她们心痛得赶紧抱住,不住口叫“乖娃娃”。逢年过节,住持老尼会打发娃娃回马村的老家。回了老家,他却依旧是稻儿。他不晓得爹已经早没了,当然,他也从没听说过爹是何人,人在何方。他娘翠翠,寡言少语,只木木地盯着他看。他长得不晓得像谁,瘦得如一根豆芽,披着袈裟,头皮精光,吃饭要先打阿弥陀佛。翠翠看他,是看儿,也是看生人,心里像堵着一坨铁。马栓和老婆整个被马小栓的死讯摧垮了,头发全白了,端一碗饭手都打哆嗦,说一句话就流口水,是活不了几年的老人了,根本不晓得该怎么跟这个小和尚亲热,虽然他还叫稻儿,还是他们的独孙孙。稻儿看他们,也没有话好说。吃的呢,因为稻儿算出家人,回家总是一桌萝卜白菜,清汤寡水,吃得他肚子里发酸,却也不说破自己在庵里是不忌鱼肉的。挨过一夜,明天该回庵子了,爷爷、奶奶松口气,往他手里塞几个白面馍馍,或者一块糯米糍粑,叮嘱天冷要加衣,走路要走大路,就去木工房里劈木头、锯板子。翠翠却咬紧了嘴巴不说话,也不给稻儿塞东西,也不送出门,只怔怔看着他,看得他发怵。他埋了头,鞠个躬,双手合十,退出门去。稻儿自懂事起,就是害怕母亲的。
       回铁相庵的路有两条,一是顺着江堤走,这就是大道。还有一条自然是小道,从马善人家门楼前抄过去,要省下大半里。马善人家豢养了一条大黑狗,就放在院门前巡游,专咬借道的、要饭的,不晓得多少人曾被它撕得血淋淋。但稻儿大道走腻了,江上百舸争流,也成了寻常的一幅画,走着走着,就岔到了石板小道上。小道掩在油菜地里,正是清明过后,下过酽稠的雨水,油菜都已经收了,满鼻子都是水烟气和油菜香,他手里的钵,盛着奶奶刚从蒸笼里取出的一块热糍粑。穿出油菜地,就望见一箭之地外,马善人家门楼巍巍,门口一洼水塘,环绕着百十棵垂柳,说不出的富贵逼人。他稍一踌躇,还是径直走过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有马咴咴嘶鸣,刚刚还在耳边,眨眼间就嘚儿嘚儿冲到了跟前来,马上一个少年,正是小马善人的少爷马宝宝。马宝宝名忠良,字源长,宝宝是乳名。宝宝长得虎头虎脑的,跟稻儿同岁,体魄却大了不止一两圈,左颧骨上一块红胎记,像是啪地盖上去的一方印。宝宝后边跟了大黑狗和提了王八盒子的狗腿子,马蹄几乎要踢到稻儿脸上了,他才一勒马缰,拿鞭梢指着稻儿,笑嘻嘻问:“尼姑庵养了个俊俏小和尚,莫非就是你?”稻儿烧红了脸,怔怔地说不出话,只觉得托着的热糍粑,烫得手轻微地发抖。马宝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你害羞了?真像个小娘子……”说着,就把那鞭梢托着稻儿的下巴向上抬。稻儿把头一扭,却没把鞭梢扭开,宝宝胯下的马反指着他脸喷响鼻,一股臊味冲得他都要晕死了。宝宝探下身子,伸了萝卜粗的手掐到稻儿的嫩脸上。他说:“上来,跟了我去耍一回……明天我也投了庵里给尼姑们当干儿。”狗腿子就过来抓住稻儿的衣服,要把他拎上马背去。稻儿拼命挣扎,狗腿子哪肯罢休,大黑狗一边呼噜呼噜叫着,很兴奋的样子。马宝宝更乐了,在鞍上颠来颠去。稻儿突然吐了狗腿子一口痰,痰粘在他右眼上,他手一松,稻儿拔腿就跑了。马宝宝气坏了,打了个呼哨,大黑狗恶嗥一声,飞也似的追过来。稻儿身子轻,跑得也快,灰色袈裟飘成了一朵云。但再快也快不过吃人的畜生,跑过十几棵柳树远,黑狗已把袈裟下摆撕了条口子,稻儿一急,扑出去,摔在地上翻了滚儿,黑狗就立着、阴着眼看他,等他站起来,扑上来又咬。这一咬,在稻儿手臂上咬掉一块肉,立刻就鲜血淋漓了。马宝宝远远看了,大呼:“好,好,乖儿子,咬死他!”黑狗更来了劲,直起狗掌撞进稻儿的胸口,一口就要咬破稻儿的心窝子。稻儿绕着一棵柳树转,转了两圈,突然发现手里还抱着钵,就慌慌张张朝狗头上一掷。钵掷在地上,立刻就破了,狗大张了嘴,一口咬住滚出来的热糍粑!
       接下来的情景,把稻儿吓傻了,黑狗从鼻子里挤出嗞嗞的惨叫,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儿,那团滚烫的糍粑裹着它的牙,吞不进、吐不出,像烙铁般把它往死里烫。马宝宝也看得目瞪口呆,下了马,不住口地叫:“乖儿乖儿你咋的了?”那黑狗完全发了疯,一转头,对准主人的脖子恶狠狠地一扑,要咬断他的喉咙管。马宝宝“妈呀”一声,仰头就倒。狗牙被糍粑粘住了,它张不了口,狗头就成了一只射出炮膛的哑弹,正好有力地击在马宝宝的裤裆上!马宝宝立刻倒了地,双手还捂住裤裆,滚了好几滚,口吐白沫子,没了声气。狗腿子扔了王八盒子,抱起马宝宝冲稻儿大喊:“你杀了
       少爷!你杀了少爷!!你杀了少爷!!!”
       黑狗嗖地窜进油菜花地里,无影无踪了。稻儿还在发懵,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到了天黑透,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回铁相庵。尼姑们争着把他抱了一回,叫着“我可怜的娃娃”,真像是劫后重逢,恍然梦中。马善人家的狗腿子已来过几拨,杀气腾腾,索要马稻儿。小马善人在南京立法院开会,正在火速赶回武昌的船上。好在马宝宝并没有死,已经送到武昌第一医院去。一个刚从南京来挂单的尼姑红了脸,正色安慰稻儿:“不是太可怕的,他只是被撞破了卵。”然而,更多的人晓得,马善人家五代单传,破了卵,就是断子绝孙的事。
       稻儿已经无法在铁相庵安身了。住持老尼让稻儿拿了她的亲笔信,连夜去投镇江寺。稻儿跪下来,给老尼磕了三个响头,洒泪而去。庵里一片低低抽泣,唯独老尼神色不变。她说:
       “好一个和尚,就这么去了。”
       镇江寺建在一座孤山上,山头立着颤巍巍白塔,上下十七层,盖满蓬草和鸟粪,江风浩荡,铜铃哑声哑气,是隋炀帝大业十四年的旧物,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老方丈安置稻儿住在塔顶上,装聋作哑,隐姓埋名,每日只以洒扫白塔为功课,就连吃的、喝的,都是寺里的火工送入塔底,打个照面,相互也不闻不问。没人晓得稻儿的来历,有人猜他是老方丈的私生子。
       这是1937年春天的事情,距日本军队攻陷武汉还有十个月。
       十一
       稻儿在塔中一住就是数年。人间数年,塔中一日,对他来说,日日都是一样的。要说有不同,就是渐渐感到床小了,起居空间狭窄了,猛一直起身子时,可能碰得头生疼。除此之外,他觉得一切都挺好。每一天,他都把每层楼洒扫得一尘不染的,在佛、菩萨的像前,放上一碗清亮的水。塔下几步外,有一口古井,他天亮光着脚板去洗漱,再提一桶水回来。这段距离,是他出了塔,走得最远的路。他的饭量大了,力气大了,上十七层塔,不喘不心慌。每层塔都搁着些经书,他每天翻几页,七年里,翻了不晓得多少遍,都记在心里了,即便他死了,那些字都印在脑子里。即便把他烧成灰,那些字成了灰也和他的灰,是搅在一起的。然而,他的学习和参悟是没人可以交流的,他每天对着滔滔江水,合十诵出的,只有不变的四个字:
       阿弥陀佛!
       他伸手出去,擦亮了檐角下的铜铃,拔掉了杂乱的蓬草。麻雀不怕他,又衔来了枯草,在他的协助下,重新筑了新巢。麻雀的叫声并不好听。唧唧喳喳的。他很耐心地,用几个月,甚至可能是一年两年的时间,学会了鸟语,用唧唧喳喳的声音和麻雀交谈。麻雀的语言比人要简单多了,只表达喜悦和悲伤。他喜欢久久地看着麻雀的眼睛,麻雀眼睛总是湿润和警觉的,没有一点的敌意。
       有一天江上风清,阳光正好,一颗子弹呼啸着射上来,“啪”地打在十四层的檐角上,石屑暴溅,铜铃摔落了下去。塔里的麻雀受了惊吓,翅膀齐刷刷“轰”地一响,都冲出了塔去,密密麻麻遮蔽了天空,接着又是几声枪响,麻雀飞远了,只留下些羽毛在空中静静地飘浮。稻儿伸头出去,看见塔下的草地上,站着些日本兵,还有一个穿白衬衫的翻译官,正在叽里咕噜地笑谈着。
       麻雀从此没有再回来。晚上,稻儿睡不着,月光进来,照见那些温暖的空巢,他撮了嘴,唧唧喳喳,学那些麻雀说话。天亮,稻儿照例去下井台打水,细雨绵绵地落着,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只觉得寒气渗入他的骨头,庙里说不出来的死寂,他很想扯开嗓子喊方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有点心慌,头一回违背方丈要他立的誓,走进了庙里去。庙门大开,地上有血迹,再走几步,看见有僧人倒在血泊中,怒目圆睁,胸口被刺刀捅过,身子都已经僵硬了。稻儿想哭,眼睛干巴巴的,却酿不出一滴泪水来。他只在伙房的柴堆上见到一个活人,是奄奄一息的火工。
       昨夜,日本兵带着翻译官马忠良突袭镇江寺。要逮捕二师兄,声称他是地下抗日组织的特工。有几个血性和尚护着二师兄,都被刺刀捅死了。结果剩下的人,全部被抓走,就连久病不起的老方丈,也要拿门板抬到炮楼去。老方丈挣扎着起来,盘腿打坐,口里念念有词。马翻译官火了,骂声:“老秃驴!”举起王八盒子的枪托,猛击在他的脑门心……火工哭着对稻儿说:“走吧,赶紧走,镇江寺没有什么可以镇得住。”
       稻儿走下孤山,放眼四望,天地苍茫,他能够去的地方,却只有马村的老家。快到马村,他先躲入一处林子,在老槐树的树洞里捱到天黑,才悄悄摸回家里去。雨越发稠密,村里人声犬吠都没有,静得让人不安心。他敲了自家的门,没人应他,一推却已经开了。堂屋里冷飕飕,他贴近了看,是供着爷爷、奶奶和父亲的灵牌。他心里发慌,脱口叫出一声:“妈!”
       这是稻儿进镇江塔之后,第一次说话。也是他自懂事以来,头一回叫“妈”。没人应他,他再叫了一声,是两声,“妈、妈!”里屋的床板在响动,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千真万确,那是他的母亲。母亲唤了声:“稻儿吗?”稻儿应着:“是稻儿……”眼泪全都出来了,热烫烫地滚在脸上、手上、衣服上。翠翠并没有病,她是躺着等儿子回家来。
       稻儿跪在床当头,把头伏在母亲的枕沿边,任她的手在他的湿脸上摸着,他睡着了,睡了很久,醒过来,天依然黑沉沉。母亲点亮油灯,扶着他的手,领他去了爷爷的木工房。在土屋中封了多少年的木头,味道一下子散开来,就像是撬开了一口棺材,母子都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稻儿在母亲的指示下,翻开一件巨大的蓑衣,就看见了一辆结结实实的自行车。
       炸歪的自行车,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被爷爷弄正了,那些焊接在车前的装甲,已被爷爷卸下了。但龙头上还吊着那只护身符,在暗淡的光影里摇晃。母亲把护身符取来挂在稻儿脖子上,说:“你爹在天有灵,认得你是他儿子。”稻儿就着油灯,细细看那铜牌上镌刻的头像,说:“妈,我认得这个人。”母亲吃了一惊,手上灯光不住地颤抖,母子两个巨大的身影,拍打着寂静的墙。
       “稻儿,你认得?她是哪一个?”
       稻儿轻声道:“观世音菩萨。”
       十二
       渡江和尚骑车漂泊,于1945年春末到达华北小镇风杀口。时值天干,大风一刮,顿时就是满天黄沙。节令谷雨,然而还是没雨,树也还没有怎么发绿,但夏天紧辗着旱魃来了,焦得心慌的田头,村头,到处都有脱光上身的庄稼人,无精打采地,东一锄,西一锄。就连炮楼下扛刺刀枪的鬼子兵,都蹲在电线杆的影子里乘凉,远远看去,就像没脱裤子在拉屎。
       风杀口自然是风多,太阳一落坡,吹得更起劲,渡江和尚好像就是被风吹来的。他的袈裟在上千里的路途中,被风吹旧了。自行车也旧了,油漆斑驳,但德国货笨重、结实,看着很旧了,却没破烂相,有种闷头闷脑的挺拔,遇到坑坑洼洼,用力一蹬也就过去了。但渡江去哪儿,依然没有一定的目的,哪儿能够化缘,或者哪儿有法事,就去哪儿待几天。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根本不晓得法事如何做,有点糊弄丧家的意思。但他的心的确是诚的,恳切、肃穆,
       一遍遍重复念着往生咒。丧家都是穷苦人,也听不懂他在念什么,国土辽阔,口音大异,能听清的只四个字:“阿弥陀佛!”但这也就够了,对穷苦人来说,所有念想都在里边了。渡江所求当然也不会多,一碗饭,几张饼,或者还有一床席子,很足了。刚出门那阵,渡江每天还要掰指头算日子,后来就不算了。有时候月亮黄彤彤挂在当空,他在院子里徘徊,想起母亲,从没谋面的父亲,觉得隔了一万里,一百年。
       有一年秋天过黄河渡口,一个日本兵把渡江的自行车抓过去,骑着玩,刚蹬了两步,就摔了个狗吃屎,引得他的同伙哈哈大笑。这兵就气哼哼地提起大头皮鞋,照着自行车就踢。渡江急了,扑上去,替车受了这一脚。这一脚真狠,踢在渡江左边胯骨上,他瘸了十几天。紧接着一个翻译官过来,劈脸又扇了他一耳光!渡江被扇得金星乱冒,屈辱地含着眼泪,鼻血都涌了出来了。不过,日本兵的阴狠他不奇怪,不阴狠了,如何还是日本兵!最让他迷惑的是,和日本兵混在一起的翻译官,为什么他们下手比日本兵还毒辣?他不会忘记,老方丈就是被马忠良一枪托打死的。每回见到这些人,他都会在心里暗暗设想,他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好结果?扒其皮,食其肉,大概才公道吧。但刚一闪念头,他又骂罪过,出家人怎么能起这样的怨毒心?
       这次来风杀口,是在路上听说这儿死了人。他饥肠辘辘好多天了,他想,这下就要有饼吃了,还有粥喝了……阿弥陀佛。
       渡江到镇上已经天晚了,他先在镇上找家客店住下来。客店,就是有炕有席子让你过夜的地方。虽然肚子空着,但他还是很快睡着了。半夜,他被人推醒,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他的眼睛被黑布蒙上了。
       十三
       黑布拿下后,渡江发现自己盘腿坐在一张炕上,面对小方桌,桌上两只土碗,一盏油灯,灯光弱得眼睛发痛,后边坐着黑黢黢的一堆人。有个人说话:“俺们得罪了,小师父。”渡江如在梦中,不晓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就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那人笑起来,说:“师父跟唐三藏一样,也还是个童子吧?女人咬一口,活到九百九,风杀口最馋的,就是母猪跟女人,师父要当心哦。”渡江脸上发烧,想吐他一口唾沫,却又不敢,只好再念了声:“阿弥陀佛!”那人把笑一收,森然道:“碰不碰女人,由师父。但明天俺们要借了师父的手,去杀几个人。”渡江大吃一惊,呆了半天,才嗫嚅出两个字:“杀人?”那人说:“杀人。”渡江呼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说:“先把我杀了吧。”那堆人跟煤铁似的,从他脚下仰望了他好一阵,先前说话那人又说:“慈悲为怀,这俺能理解。要是叫你去杀小日本鬼子呢?”渡江说:“日本鬼子也是人。”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揪住他胸口,猛地一下把他扯下炕。渡江本已饿得心慌,这一扯摔了一大跤,差点儿要断气,他说:“你们杀了我吧……”先前那人呵斥了声什么,耐着性子道:“师父,俺们什么时候杀过好人呢?你是看得到的,日本鬼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说着把渡江拉起来往炕上推,但渡江只肯坐在炕沿边。他摸摸摔痛的地方,咕哝说:“善自有善报,恶自有恶报,急什么?”那人终于火了,呸了他一口,油灯噗地爆出许多火星子,“屁话!扬善惩恶,不需要人做吗?”渡江沉默良久,叹口气,说:“我手无缚鸡之力,我能做什么?”那人伸出铁钳般的手,在渡江手上、胳膊上使劲捏了一回,捏得渡江龇牙咧嘴的。那人笑起来:“妈的×,俺要的就是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料。你听说风杀口死人了吗?”
       渡江说:“听说了。”
       “死了人要做法事是不是?”
       “是啊。”
       “知道这回死的是谁吗?炮楼新来的渡边小队长。鬼子没一个好的,又数这个炮楼的鬼子最歹毒,他们进了村,连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放过……可总算中了俺们的埋伏了,一颗地雷送渡边回了老家去。”
       “真是了不起。”
       “剩下的,就看你的了,小师父。”
       渡江一时气紧,身子打了个哆嗦,半天缓过气来,说:“给我盛碗饭来吧。”
       十四
       第二天的天空,依旧是旱蓝旱蓝的,吃早饭时,渡江想把粥和馍馍填齐喉咙,即便要死,也带着囫囵身子转世。等碗摆上来,热气冲得他脑门子流汗,一下子就觉得已饱了。渡江是由维持会的汤会长带进炮楼的。汤会长是典型的汉奸加肉头地主相,礼帽、墨镜、长袍、金链子怀表,领口一圈全被汗水泡湿了。他坐在渡江的自行车后座上,压得车子嘎吱嘎吱响,渡江听了,心上说不出地难过起来了。先前那个人交给渡江一只竹篮子,上边蒙着一块白布,下边是白馒头,馒头下藏着一颗经过特殊处理的手雷,他说,做完法事,把导火线一拉,交给一个鬼子,扭头就走。手雷一响,他们的人就会冲进来。汤会长是自己人,会保证师父的安全,就是要死也是汤会长先死。他拍拍汤会长的大肚皮,“俺说得对不对?”汤会长一脸苦相,说:“自然是队长说得对。”
       炮楼前一条壕沟,汤会长隔沟和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翻译官喊了话,那边放下吊桥来,渡江就把车推进去,汤会长替他提着竹篮,就像拿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手、右手不停地换。进了炮楼,渡江反倒安了心,拿袖子揩把汗,到处看看。太平洋战争把日本拖垮了,炮楼里冷清清,没什么好看的,一块院子,四边堆着杩斗、沙包,沙包上坐着几个伤兵在抽烟、晒太阳,还有几只鸡啄食、拉屎、乱走,其余都是兵,年纪小得跟孩子一样,不出操,也不打绑腿,就那么松松垮垮地,盯着个自家的鞋子,或者地上的鸡屎,愣愣地出神。看见渡江和汤会长进来,日本兵有了些生气,汤会长摸了纸烟出来,点头哈腰,给这个一支、给那个一支,日本兵伸手到他竹篮里边摸,他吓得赶紧往翻译官身后躲。翻译官就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鬼子话,众人一下子安静了。有个小鬼子,最多十四五岁吧,一脸奶毛,还戴着副钢丝边的圆眼镜,放到学堂里,也该算小娃娃,但他也挎了支比身子还长的三八大盖步枪,屁股上吊着刺刀,嘴上叼了根纸烟,分明是一个兵,踱到渡江跟前,很腼腆地笑一笑。渡江愣了愣,不晓得他要做什么,也就回了他一个笑。那娃娃兵伸手在自行车上摸了摸,敲了敲,很满意地咕哝了句鬼子话,把车拖过去,纵身一跳,就骑在车上了。渡江还没有回过神,那娃娃兵已经蹬着车,在院子里兜圈子。院子不大,到处有人,堆着杂物,但那娃娃兵在缝隙中骑得飞快,快得如一团黄色的影子,只听到嗖嗖的风声,把渡江,还有其他鬼子兵都看傻了,他从没想到过,还有人把自行车骑得这么漂亮的。那娃娃兵骑到得意处,突然把车龙头丢了,双臂展开,望着旱蓝的天空,跟一只要飞起来的鸟似的,太阳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说不出的光彩逼人!
       就在这时,炮楼里钻出来个穿皮靴的老鬼子,冲自行车大叫一声,那娃娃兵猛地刹了车,跳下来啪的一个立正。老鬼子把渡江一把揪到跟前,又一掌推出去,渡江噗地摔倒了,只觉得脖子一痛,吊在胸口的护身符已经攥在了老鬼子手中。老鬼子并不算太老,只是看起来年龄最大,鼻下一撮黑胡子,大概是副队长或者是军曹。老鬼子又冲翻译官和汤会长叫了一大
       通,那两个人自然点头哈腰,渡江只听懂了一句:“是大大的良民。”老鬼子脸上的杀气收了一点点。
       法事就是在院子里做的。炸死的渡边小队长和另一个鬼子都裹在白床单里,用两块门板从昏暗的小屋抬出来,散发着刺鼻的腐烂味。苍蝇嗡嗡地扑过来,兵们不停地挥手去驱赶。院子里的马和猪忽然叫起来,在那一小会儿时间里,渡江弄不清自己要超度的,是两个人,还是两头畜生呢?他把竹篮放在小队长的脚当头,念往生咒的时候,日本兵就站在他后边。渡江严肃、虔诚,念得很小声,即便是汤会长,也未必能听明白。他反复念的却不是往生咒,而是只有八个字:
       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念得口干舌燥后,渡江最后唱了一句:“阿弥陀佛!”众鬼子也一齐唱:“阿弥陀佛……”
       渡江端起竹篮,把手悄悄伸进篮底拉了导火索。他心情变得特别的平静,如在一场盛典后履行最后的仪式。他转身把竹篮捧给了老鬼子。“然后,拔腿就跑。”这是先前那队长的话。渡江早瞄准了一个地方,两三步外,马槽的背后。就在这时,老鬼子接过竹篮,发了发愣,转手递给了那骑车的娃娃兵。娃娃兵接过篮子,朝渡江笑了笑,看起来依然有些腼腆,圆眼镜上阳光闪烁了一下。渡江血涌上来,脑子里嗡的一声,他想也没想,冲上去,夺过篮子,使出吃奶的劲,把它扔了出去。篮子正好扔在马槽后,剧烈的爆炸声和着东洋马的咴儿咴儿惨叫,棚顶炸穿了,草料呼啸着冲上天去,再纷纷扬扬地飘下来……所有的鬼子都呆了,包括早有预备的汤会长。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娃娃兵,他大骂了声什么,扑过去把渡江扑倒在地上,嗖地从屁股上拔出刺刀来,在渡江的脸上,身上,任何地方,发疯一般地戳着!他一边戳着,一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骂,就骂一个词,重复地骂着一个词!而他身手的确非常的敏捷,刺刀如急雨,渡江全身开花,瞬息之间成了血人了。
       接着是一声枪响,翻译官把汤会长的脑袋打烂了。
       枪声大作,游击队和民兵风一般扑进来,把炮楼全端了。
       十五
       渡江和尚即马稻儿,眼见是活不成了,游击队的人把他抬到镇上一家药房里,卸了门板长躺着。还把他的自行车也架来了,和门板横着放一块。拥来很多看热闹的人,一些是来看“杀鬼子的和尚”,一些是来看“杀人的和尚”,都说他了不得,药房的柜台都快挤垮了。队长,就是先前跟稻儿打交道的那个人,跪在床头拿一块湿毛巾在稻儿脸上轻轻揩,让他的嘴和鼻孔能从血迹中露出来。稻儿想说话,一口气微微吹在队长的手上。队长说:“说吧,慢慢说。”稻儿说:“那个马翻译官,还在吧?”队长说:“还在……不过,他不姓马。”稻儿说:“叫他来。”翻译官很快就被押解过来,屁股上吃了一脚,扑通跪在床头前。稻儿的眼睛被血糊满了,看不见他。稻儿说:“小鬼子刺我的时候,骂的什么呢?”翻译官愣了愣,不说话。队长低喝道:“说。”翻译官牙缝里吐出三个字:“支那猪。”
       稻儿的呼吸一阵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队长叫了声:“小师父?”半晌,稻儿终于吐出一口气,围观者都听清了他低微的声音:“他们为啥就从不怕报应?”众人一片哑寂,稻儿嘴里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药铺外突然腾起一片麻雀,有力地叫着,满天响。队长轻轻唤了声:“小师父。”稻儿已死了。
       后来,稻儿的脸被清水洗净了,苍白的脸上虽然留着刀口子,队长却惊讶地发现,这个小和尚是非常的秀气和漂亮,极长的睫毛,精巧的鼻子,撅起的嘴巴,简直就像一个还没出阁的闺女。然而,稻儿已死了,他表情中凝固的不安与困惑,让队长的心感到发痛和发颤。
       就在这时,有个十六七岁的闺女,提把大剪刀,从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挤进来,凑近稻儿看了又看,又凑近自行车看了又看,就像在闻着两朵花。她忽然回头叫:“爹,他像不像俺哥哥呢?”
       第四章 凤鸣南山
       十六
       当一篮手榴弹在南昌城门爆炸时,自行车前边的装甲阻挡了部分暴溅的弹片,但强大的气浪还是把马小栓掀飞了,他落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尸体中,失去了知觉。在北伐军攻破南昌城,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时,一个在附近野林子里蹲伏多时的捡破烂老头钻出来,把马小栓拖回了家。所谓家,就是拐弯过去,西城墙上扒开的一个洞。外边枪声急如炒豆,洞里却是安然的一个天下。马小栓只剩了一口气,老头子拿米汤给他往牙缝里边灌,把马小栓那一口气吊了七天七夜。第七天早上,他睁了眼,咕哝说:“娘希匹……校长呢?”老头子扇了他一耳光,骂道:“×,校长?只有俺老子柳疙瘩!”
       柳疙瘩其实不算太老,只是头发长、十指黑,一张脸又干又瘦,就像老得成了精。他老家河南柳营,柳营乃赤贫之乡,中间横贯一条贾鲁河,两岸干巴黄土,就如穷人身上的肋巴骨。此地官匪不管,就连麻雀飞过也不落,全柳营五百口人,世代务农兼讨口,每到青黄不接,只要还有两条腿的,都扶老携幼,拉帮结队出远门当叫花子。柳疙瘩出门已有十年以上了,走的时候,他正在打摆子,媳妇饿得眼睛一片黑,女儿柳芬,不到两岁,只剩了一张皮,看光景,只有全家人抱成一团死。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抱了个土碗,门后寻了根棍子,摇摇摆摆,跟着乡亲们走了。他跟媳妇说,第一碗讨到手,不管是米糠还是麦麸子,立马就托人捎回家。一天一夜后,他讨到第一口吃的,是一块馊馍馍,他看都没看,饿狼般一口就吞下肚。讨到第二口吃的,是两块生地瓜,也看都没看,饿狼般就啃了去。等他有一天猛然想起媳妇和女儿,已经离家七百里地了。他没胆量往下想,也不敢找人去打听,只觉得该死的是自己。前边一座小小城池,有两支队伍在争地盘,炮火打得昼夜不停,要饭的都陪着小心,远远绕开了去。他偏不,径直就奔着战场去,有点不想活了的意思。这时候,瓢泼大雨落下来,枪声突然就停了,兵们都缩回壕沟、地堡里去抽烟、喝酒、打牌了,丢了死掉的弟兄横七竖八在烂泥里,没人管。这就让柳疙瘩发了财,他把死人脖子上的、口袋里的,都剥干净了。起初,他还不敢拖枪,但又舍不得,就举起来朝大石头上没命地砸,砸成小块当作废铁卖。后来,他不当叫花子了,他蜷在地洞、树洞或者破庙里,总是竖着耳朵听,哪儿在打枪?只要有枪声,银洋就会滚滚而来了。他还发现,枪最值钱了,因为世道乱,乱世英雄起四方,英雄哪缺得了炮火呢?天可怜柳疙瘩,那些年,枪炮声真比天上的雷声还要多,河南的苦人柳疙瘩就成了有钱的阔人了。柳疙瘩换了行头了,穿了绸缎,戴了礼帽,不打仗的时候,人模狗样地往闹市里边扎,喝酒、吃肉,还去听戏、泡窑子。民国十四年,他追着孙传芳大军的枪炮声,跑到江西景德镇郊外,捡了挺歪把子机关枪,外搭一支勃郎宁。当晚他揣着勃郎宁去了沉香楼,想找个好买主。但酒下肚子,就忘了买卖了,和几个伤兵争起花魁来,被伤兵合力揪住,从二楼的回廊上扔下去。楼下正在摆宴席,他万幸摔在酒桌上,捡了一条命,但盛红烧蹄髈的瓷钵被他屁股压碎了,
       尖锐的瓷片挺起来,扎破了他的卵。
       柳疙瘩疗好伤,已是半个废人了,从此就把许多念头都绝了。他安心打扫战场,而在衣食住行上,完全等同一个捡破烂的人。他随身扛着大麻袋,里边盛满钱财和一只臭猪头,无论穿州过府,还是荒郊野店,别人都躲他两丈远,人财从未出差池。有一天在九江,柳疙瘩偶然遇见柳营出来讨口的老乡,老乡见他吓得如见了鬼,以为他早死了。而被柳疙瘩以为饿死了的媳妇和女儿,也还在饿一口、饱一口地苦捱着。柳疙瘩听了,仰天大笑,继而泪雨滂沱,他说:“天不绝人啊……”他开始把钱一坨一坨往家寄,但绝不提自己人在何方,在干什么。
       北伐军苦攻南昌,逾时不止一月,大小血战凡三十次以上,柳疙瘩藏身在城墙洞里,瞅准时机捡破烂,拖回来的东西,差不多把洞子都要塞满了。最后一天,鬼使神差,他拖回来的竟是奄奄一息的马小栓。
       马小栓身子复原后,柳疙瘩带他去赣江边寻个小酒馆说话。马小栓扑通跪倒,磕头谢柳疙瘩大恩。柳疙瘩说:“你谢得了吗?”马小栓摇头。柳疙瘩说:“那就坐起来喝酒吧。”
       酒喝了三碗,江上飞起小雪。柳疙瘩说:“大恩不言谢,谢恩全他妈是假的,比纸上谈兵还要假,只有报恩才是铁实货。你要报恩,就去柳营做俺家上门的女婿,把从前你姓什么,叫什么,还有什么狗屁的校长,都统统烂在肚子里。你要不依呢,俺们喝完了酒就分手,俺还送你盘缠,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就当你从没遇见俺这个人。”马小栓默默喝酒,吃菜,吃得大饱,横手把嘴巴揩了,恭恭敬敬问柳疙瘩:“柳营怎么走?”
       十七
       马小栓在柳营一住十年,而柳疙瘩却从此没了音信了。他和柳芬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热烙的,柳疙瘩寄回来的钱,盖了院子、起了楼,还开了渠,引来了贾鲁河的水,大门一开,就对着自家百十亩的青油油玉米林。后院子里还拴着骡子,拦着肥羊。炕上的红花被子,一层层叠得山高,一辈子都用不完。烟囱也高高的,到了天擦黑,就冒出浓黑的烟柱来,锅里的烙饼嗞嗞响,谁见了,都晓得这家子过得是流油的。柳芬是个好媳妇,对马小栓是百依百顺的,可不会生孩子。当她唉声叹气时,他脑子里偶尔一闪念,浮出翠翠挺起的肚子。贾鲁河边有座娘娘庙,初一、十五,柳芬总提个篮子,盛了鸡蛋、白馍馍去上香,祈早生儿女,也祈爹爹平安回来、娘能重新开眼。娘的眼瞎了多年了,柳芬请过多少碗娘娘庙的清水回来给她洗,她却总是只看见一团雾。有天早饭,娘突然对女儿、女婿说:“俺昨夜看见一条金龙,吞云吐雾,凶神恶煞的,立马要来了,你们赶紧逃了吧。”女儿、女婿自然以为她在说昏话。晚上上炕,娘又原话唠叨了一遍,马小栓倒还没什么,柳芬就觉得身子发紧,好一阵打哆嗦。明天起个大早,柳芬就提了篮子,要去娘娘庙请个签。娘说:“去不得,虎从风,龙从水,你去河边,它先来把你吃了去。”柳芬心口咚咚跳,问该上哪儿呢?娘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高处总有高人吧。”说着,就摸索着牵了骡子来,让女儿坐着,女婿赶着,还拴一口藤筐在骡子屁股上,说:“赶紧走。”
       时令正值初夏,太阳亮得发辣,骡子翻上柳营背后的缓坡,放眼望去,庄稼和树都很盛茂,到处是难得一见的翠色,农民提了锄头在田坎上徘徊,一只黄狗追着骡子的腿,撒欢似的又咬又叫。马小栓笑起来,说柳芬:“多好的天气,偏娘是个瞎子,看得见黄龙,却看不见眼前这景象……”柳芬听了,有些不快,想回嗔一句什么,却张了口,瞪圆了眼珠子,指着个地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马小栓吓了一跳,顺着她望过去,只见贾鲁河上黄水滔天,汹涌而至,分明看看还隔一里二里,眨眼就滚过了沟渠、田坎、青纱帐,一头冲进了柳营里,营子里的街巷、院墙、拔地而起的旱柳、老槐,立马就崩溃了,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和牲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茅屋顶被水掀走了,跟草帽似的顺水漂……骡子都吓得定住了,马小栓拿肩扛住它的屁股,使劲地往坡上推。柳芬半晌才回过神,哭了声“娘……”差点儿就晕死了过去。黄水追着山坡的脚根,不依不饶地升起来,把坡困成了一个个孤岛。
       水势减下去,已是三天三夜之后了。然而,一望无际的,还是水,水上漂着漂不完的树枝、门板,死猪和死人。马小栓两口子,全靠柳芬她娘的藤筐捱过了这三天,筐里一层层满盛着馍馍和烙饼。柳芬吃一口,哽咽一日,马小栓死活都没法劝,只盘算如何活下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是他从前的校长,炸开了花园口黄河大堤,想借水势阻挡长驱直入的日本军。黄水泛滥,淹没了十七个县,继而沿贾鲁河扑入安徽,裹挟着百万口良贱的浮尸,夺取淮河水道,扬长而去了。
       马小栓面朝黄水,想起东征、北伐,自己也算一条敢迎着枪子儿跑的汉子了,天晓得黄水之狠,竞在枪炮之上百倍呢!太阳依旧出来,照着无边无际的水面,射得他眼睛发花,身子发抖,竞在自家裤裆里撒下一泡热辣辣的尿。
       十八
       路上全是逃难的人,捏着根棍子,托着口破碗,埋头看着自家的脚板走,没一个有心思去望望头上的青天。往哪儿去,他娘的天知道,横竖该是一块高点的、干点的地方吧,有粥喝、有炕睡,不被野狗咬。马小栓的骡子,在被难民们饥馋目光的逼视下,他自己挥起柴刀把它给砍了。骡肉分下来,马小栓两口子都有说不出的恶心来,各自想起没踪没影的爹娘,抱头痛哭,立誓从此积善、戒杀、不沾荤腥。
       水势渐退后,路边还立着些没被水拔走的大树,树干上都糊着厚厚的黄泥。柳芬累得拖不动脚了,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歇着,随身那口藤筐不离左右。筐几乎是空的,搁着几件衣服,还有几口讨来的吃的。柳芬说:“我要水。”马小栓把罐递给她。柳芬说:“我要吃。”马小栓从筐底抠出半块窝窝头。柳芬说:“我还要……”马小栓木木地看着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么。头上树枝“咔”的一响,没等两口子回过神,一团东西嘭地落在了藤筐里:是一个乌黑的女孩儿。
       女孩儿大概是父母舍命把她托上树去的,样儿四五岁,全身没裹一块布,太阳晒得脸、嘴都裂了口,却全无一点惊恐相,不哭不闹,只瞪眼看着马小栓和柳芬。马小栓耷了眼皮不说话,柳芬伸手把女孩儿抱起来,叫了声:“俺可怜的儿……”女孩儿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娘。”
       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里,随手提着走,还给她取名叫筐儿。走了好多日子后,看着像是出了黄泛区,筐儿却咳嗽、发烧了,一身火炭般的烫,上吐下泻,翻白眼,两口子束手无策。拖到前边一个荒凉小镇上,马小栓去草药铺拣了副药,却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老掌柜见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了缘由、来历,还抓过他的手摸了半晌,说:“救人要紧的。钱嘛,你可以做工来还我,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有的是气力。”马小栓吐口气,千恩万谢了。药铺背后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院子,储料的仓库,没马的马棚,轮胎瘪了的大车,垒起来的麦草垛,等着劈开的木柴,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瓦,还有一座倒塌的铁炉子。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有炕、席、蛛网、灰尘,马小栓带着妻小,就搬
       进来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家。马小栓问掌柜,我干什么活?老掌柜说:“只要手脚勤快,没有找不到的活。”马小栓躬身说:“懂了。”
       马小栓见啥做啥,把柴火劈出来,码在屋檐下。把车轮子修理好,推到一边去。把砖瓦拣顺溜,码成了一堵墙。还有很多空空的大缸,也倒扣着码成了墙。院子洒扫干净了,又把铁炉子升起火,铺子里的铡刀、菜刀、锄头、剪子、锥子……都投进去烧得通红,统统在砧子上敲打了一遍。柳芬揽了厨房的事情,还管洗衣服,抹灰、扫地,加工制药的草根树皮。筐儿有了药吃、饭吃,过几天就有了生气,头上扎了朝天辫,穿了红肚兜,跑出来替爹拉风箱。炉火烤在她的黑黝黝的小脸上,汗珠子乌金般闪亮,马小栓陡然想起翠翠来,心口一酸,手里的锤子抡得山响。晚上,马小栓总要起炕两三次,卸货、上货,大车径直驶进院来,马衔了枚、蹄绑了布,没一点儿声响,货都捆在麻袋里,铁一般死沉死沉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问。有时候卸下的不是货,是病人,一个,两个,三个,老掌柜亲自搀扶着,引进他自家房子里去了。没货的时候,马小栓也抓起劈柴的斧子,去院子里溜达,四处看看、听听,有没有动静。他觉得他该替掌柜管好这院门。星光、月光好的时候,能望见镇子东边日本鬼子的炮楼。风呼呼地吹,夹着零星嗖嗖的冷枪,马小栓就想,这野去处,难怪叫他娘的风杀口。
       干了小半年,老掌柜把马小栓叫了去,把一堆钱推到他面前,说:“世道不太平,药铺又开在鬼子炮楼下,怕你一家子有闪失,你还是走了吧。”马小栓说:“国破家亡,哪里又有太平呢?您要信得过,我就跟着您。”老掌柜点头,叹气道:“信,自然是信得过。”马小栓心里发热,寻思他干的事情,一定是担着血海般的风险的。
       老掌柜又在药铺边起了个客栈,里边住客,外边饭馆,都交给柳芬张罗。柳芬茹素,但宰鹅杀鸡还是手不发抖的。她炒的辣子鸡杂,辣得人嘴巴发麻,满脸汗豆,还忍不住要吃,一时饭馆生意大好。有天马小栓正把铡刀从炉膛里夹出来捶打,两个日本兵吃了辣子鸡杂、喝了烧酒,闯到这边来寻事,嘴里哇啦哇啦,只听清几个字,“土八路”和“花姑娘”。他们在院里搜了一圈,突然端起枪对着马小栓,枪栓拉得哗哗响。马小栓举了双手,瘸着腿朝前艰难地挪了几步路,鬼子哈哈大笑,丢了他就往掌柜的里屋去。掌柜不在家,两个伙计出来拦,被一阵枪托打得抱头蜷在墙脚根。马小栓捡了根劈柴当拐杖,跟在鬼子的身后,鬼子一回头,他就堆起谄笑来,像是来带路的。掌柜屋里还套着好多屋,都用灰色的帘子隔开着,马小栓也是头一回进来,冷气刺鼻,像跌进冰窖里。最里一间堆着一堆麦草垛,一只母鸡正窝在那儿在下蛋。俩鬼子哇啦哇啦,同时扑过去抓鸡,鸡惊叫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走了。他们从草垛里站起时,却顺手拖出来一个人。
       马小栓的吃惊和鬼子的吃惊都是一样的!这人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还在昏迷中,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没知觉。俩鬼子对视着,哇啦一阵,就像捡了宝,抬起那人就往外走。马小栓哈了个腰,拿柴火撩起门帘来,鬼子刚要跨过去,他一柴火劈下来,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后边的鬼子见不好,扔了手里的人,扑过来抱住马小栓的腰,一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怒骂着:“土八路!土八路!”,拳头雨点般打在马小栓的脸上。马小栓挥手挡着,却找不到一点儿还手的空隙,心里“啊呀”了声,我就要这样打死了?突然那鬼子的拳头和脸都定住了,嘭的一声,压在了他身上。马小栓一阵气紧,过了半晌把鬼子推下去,才见他后颈窝插着一把大剪刀。这剪刀是柳芬专剪鸡肚的家什,然而,站在那儿的人,却是扎着朝天辫子的筐儿。
       十九
       那个病人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已经是腊月的下旬了。筐儿一手搀着他,一手还提着那剪刀,从她戳死鬼子起,她就再没和剪刀分开过。病人的脸色依旧很苍白,绷带取了,戴了顶毡帽,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和马小栓当年投奔黄浦军校差不多。马小栓正在对付一块树墩子,他朝马小栓笑了笑,坐在一把椅子上。筐儿靠着他膝盖,傻傻地看着他。他把筐儿的剪刀拿过来,从地上捡了片废纸,剪了只公鸡。筐儿微微一笑,说,再剪一条狗。他又剪了一条狗。筐儿说,再给我剪个大哥哥。他就剪了一只小船和一个撑船的小艄公。筐儿叫:“爹,你看我有哥哥了。”马小栓停了斧头,瞟一眼,说:“你是该有哥哥的。”筐儿问:“他为啥不撑着船来找我呢?”马小栓嗯了声:“他要来,也是骑匹洋马来。”说着吐口唾沫在手心,一斧头把树墩子劈飞了。病人剪了一辆自行车,但是没有人,他对筐儿说,我不知道你哥什么样。马小栓又瞟一眼,说:“你剪刀使得像个小媳妇。”病人脸红了红,说:“老马不要取笑我,我是美专的学生。”马小栓连说得罪,“俺咋敢取笑呢,你那么小,就在出生入死了。”病人拍拍筐儿的辫子说:“要论小,有谁比筐儿还小呢?”
       过了元宵,那病人就走了。马小栓一家跟他已熟了,知道他叫小田,浙江宁波人,上海念的书。小田拿木炭在一块板子上给筐儿画了速写,马小栓不喜欢,嫌它乱糟糟、脏兮兮的,但觉得眼睛还是挺像的,湿润,平静,很是心中有数的样子。筐儿把板子宝贝似的收拣好,隔天就拿出来瞅瞅,对着自己傻傻地笑。
       小田走了,没有再来过。但过一阵,他会托人给筐儿捎点小玩意,是从日本鬼子那儿缴到的小镜子,小画片,或者几颗糖、几颗子弹壳。筐儿想小田,说不出口,就问爹:“我哥哥到底来不来看我?”马小栓被问烦了,随口答:“看见骑自行车的,你就多瞅两眼吧,兴许就是呢。”筐儿就常靠在药铺门口望哥哥,她想不出哥哥的样子,想起的总是小田。小田教给她剪纸的手艺,她每天都在练,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她都剪得活灵活现的。老掌柜喜欢,挑了些门神、喜鹊、松鹤之类,贴在药铺和饭馆的门窗上。她的辫子早就不再朝天了,编成又粗又长的一股,一直拖到屁股上。到了十二三岁,人家问她年龄,她就让人家猜,总要猜大四五岁。她觉得很得意。马小栓却是提心吊胆的,怕水灵灵的姑娘家,炮楼下过日子,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风杀口又到赶集天,热风使劲刮着,尘土、苍蝇和叫卖声到处在乱跑。筐儿坐在饭馆外,边瞅过来人,边剪着花样。约莫正午,来了两个鬼子,一个兵、一个官,兵扛着上刺刀的三八大盖,红脸、长脖子,眼闪精光,活像随时都要扑出去啄谁一口的雄鸡公。军官反而很年轻,没戴军帽,也没穿军装,一件白衬衣扎在马裤中,皮带上别了只手枪,消瘦而憔悴。他们一进了饭馆,闹哄哄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他们插了两个座位坐下,同桌的人立刻就跑到了别桌去。那青年军官一笑,笑得不易察觉,就像是笑给自己看的。酒菜很快就摆了一满桌,其中一大盘是筐儿她娘的辣子炒鸡杂。军官默默吃喝一回,扫眼望见筐儿,就钩钩食指,用中文说:“小姑娘,你过来。”
       筐儿吃了一惊,心口突突跳,但还是走拢去,问:“太君,添菜吗?”军官不答,看着筐儿手里刚剪出来
       的一只雄鸡公,再看看自己的兵,笑道:“非常像,像极了。”筐儿想笑,但忍住了。这军官流利的中国话,让她平静了一些。军官让她坐下来,并给她倒了一杯酒。筐儿说:“俺不会。”军官点点头,说:“嗯,不会?也好。”他双手举起杯子,一脸肃穆,仰天喝下去,再把杯子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他说:“给我剪只鸟儿吧,是会唱的那种鸟……不是鸡。”筐儿不说话,剪刀动起来,能清晰听到刀刃切割纸张的声音,一饭馆的吃客都定了筷子,停了咀嚼,瞪大眼睛看。筐儿剪出了一只黄莺儿,放在桌上,抹到军官的面前。军官拿起来,叹口气,说:“剪得真好啊。”他从筐儿手上拿过一张纸,屏神静气地折起来。筐儿有点惊讶地发现,他的十指纤巧,有如一个女人。他折出来的也是一只鸟,千纸鹤。千纸鹤托在他手心里,递给筐儿。筐儿犹豫一下,接过来放在了桌上。军官笑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小姑娘觉得我不配?”虽然是笑,却有点森然在里边,筐儿心口又突突地跳了跳。她抿紧了嘴唇,不回答。他说:“姑娘叫什么呢?”筐儿这才松口,说:“筐儿。”他说:“为什么是筐儿?”筐儿说:“因为……俺是从树上落到爹娘的筐里的……”军官不问她为什么落下树,只问:“什么树?”筐儿说:“梧桐。”军官又笑笑:“嗯,梧桐,这很好。《庄子》上说到凤鸟,正是‘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筐儿,是该叫凤儿吧。”筐儿抿了嘴唇,不说话。军官发了一小会儿愣,又端杯喝干了,说:“我们快完了。小姑娘,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可怜呢?”筐儿直直看着他被酒湿润的嘴唇,不点头也不摇头。那军官站起来,说声“告辞了”,转身就走出了饭馆去。红脸、长颈的鬼子兵瞪了筐儿一眼,气哼哼跟在后边走。他们走了半晌,筐儿还瞅着桌上的千纸鹤出神。
       外头还在刮风、扬尘,太阳和酒都弄得人烧心,两个鬼子虚着眼睛,汗腻腻朝炮楼走回去。穿了镇子,踏上一段稍宽的田埂,两边青纱帐,被风吹得哗哗响,当道停着一架独轮车,上面有一只筐,盛着半筐的西瓜,四处没人影,推车的把式八成钻在青纱帐里拉野屎。那兵把枪一挎,就去筐里取西瓜,军官一怔,张张嘴唇想要说什么,“轰隆”一响,瓜和人都猛冲上了半空中,全被炸开了花!
       二十
       第二天,筐儿帮着游击队的人在河滩上架起一堆柴,把被小鬼子捅死的渡江和尚火化了。火焰在风中呼呼响,把筐儿关于哥哥的最后一点念想,都烧成了灰。那辆自行车,爹一声不吭地推回院子里,靠在窗台外,手在车上哆哆嗦嗦地摸着,一直摸到了天黑,就连娘都不敢问他一句话。日子过了不多久,筐儿跑回家,告诉爹:“胜利了,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了!”爹坐在一堆新劈出的柴火上,抽着旱烟,就跟没听见一样的。筐儿又重复了一回,爹依旧没吱声,她有些嗔怪地看了看爹,却吃惊地看见,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那辆自行车,爹每天都要擦一遍,擦得亮锃锃的,安静地靠着墙,像一个走累了、停下来歇脚的人。筐儿有时也帮爹擦车子,她说:“爹,骑车难不难?”爹说:“会了,就不难。”她说:“爹,你会吗?”爹说:“爹会过,都忘了。你来试试吧。”说着,就把筐儿扶上去。筐儿骑了小半天,就已经利索得不得了,她嫌院子小,老是兜圈子,龙头一拐,就朝着院外呼地冲出去。天已麻麻黑,冲到院门口才发现,那儿立着一个人,筐儿一下子慌了,她忘了捏刹车,就直愣愣地撞上去!那人赶紧让开,同时伸手把龙头抓住了,筐儿一偏,正倒在那人的怀里。筐儿缓口气,赶紧挣出来,抬眼看见那个人,转身就跑回屋里去,把爹娘都吓一跳。筐儿喘着气,说:“俺哥回来了。”
       回来的人是小田。他穿了身肥大的八路军军装,看起来更显文弱和苍白,左边口袋里,还挺扎眼地别了支钢笔。晚饭的时候,马小栓问他,是不是做书记员?他说:“也是,也不是。”一双眼瞟着筐儿的大辫子,有点儿发愣。明晨,小田告别,要随部队向南去。筐儿送出院子,一直送到大路上,风呼呼地刮着,早晨红彤彤的太阳里,能望见炸塌的半截炮楼子。已经爬出了片片的荒草来。小田说:“真没想到啊。筐儿长成了这模样。”筐儿说:“谢谢哥。”小田说:“谢什么呢?”筐儿说:“哥送俺那么多东西。”小田说:“那算什么啊……”筐儿说:“想不想俺送你一样东西呢,哥?”小田说:“送什么啊?”筐儿左手把大辫子捋到胸前,右手握住大剪刀,说:“辫子。”小田一怔,剪刀咔嚓一响,筐儿已经把辫子递了过来。
       小田说:“筐儿。”
       筐儿说:“哎,哥。”
       二十一
       1953年1月,小田被任命为南方音乐学院的党委书记。学院一放寒假,他就赶回风杀口,和马筐儿成了婚。筐儿头一回走这么远的路,华北还连天飞雪,火车过了淮河,庄稼地就绿得亮眼了。再往南,她开始解了围巾,脱了棉袄,最后一站,看见铁路两边,油菜都快开出黄嘟嘟的花了。筐儿说:“哥,南方可真好。”小田笑道:“往后还会更好的,你先给我把名字改了吧。”
       南方音乐学院后门外,有一片浅丘,当地人俗称南山,景致没什么别致的,就是树多,鸟多。晚饭后,小田常陪着筐儿去山上逛,指点着大树给她认,水杉,银杏,香樟,黄葛,楠木,梧桐……梧桐下,两人都仰起头来,多望了一会儿。小田说:“筐儿,你不是从梧桐树上掉下来的吗?”筐儿说:“嗯那,哥。”小田说:“《庄子》上说,有一种鸟,‘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晓得这是什么鸟?”筐儿说:“听人说,是凤吧?”小田微微一惊,说:“听谁说?”筐儿略微犹豫,讲了那个日本小队长的事,他说她应该叫“凤儿”。小田“哦”了声,拍着树,踌躇道:“我还想着要叫你凤儿呢。”筐儿说:“哥,你叫嘛,这有什么不可以,凤本来就是中国的鸟。日本人读了我们的《庄子》,我们就不读《庄子》了?”小田敲敲筐儿的脑门,叹道:“还是你这儿没框框。”筐儿笑起来,说:“哥,你就叫俺凤儿吧,不过,俺自己还是喜欢做筐儿。”
       马凤儿被安排在学院小卖部当售货员,她挺乐意的。下班跨出校门就是菜市,逛一圈到家,给丈夫烧好他喜欢的饭菜,翻报纸,听收音机,等他回来。也有遗憾,就是婚后一直没孩子,凤儿想起就湿眼睛,说:“俺跟俺娘一个命。”小田就拍她脸蛋,说你就是我们家小孩啊。他们家客厅里,挂着小田从前在板子上给凤儿画的木炭画,刘海,朝天辫,眼珠子发亮,狡黠有神。而小田不画画,已经多年了。他不懂音乐,又当不了画家了,每天泡在办公室要做的。是茶、报纸、文件、马列著作,还有开不完的会。有时候突然四下安静,从琴房传来钢琴声,说不出的惆怅、优美,是肖邦的《野曲》,或者贝多芬的《月光》,听得他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为了在师生面前表示谦虚,也为了拉近和工农干部的距离,小田在南音,总自称是个“大老粗”,听惯了枪炮,听不懂音乐。但他总听到一个不甘心的声音在对自己说:“什么大老粗,你是艺术家。”然而,他不是。从现在,直到永远,他再也不是了。他把自己的心情讲给凤儿听,凤儿
       似懂非懂,只能陪他叹气,说:“哥,俺咋帮你呢?”小田一笑,就不再说什么。他慢慢养成了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的习惯,还学会了吸烟,也喝点儿白酒。
       有一天天已经麻麻黑,他还在拿着《人民日报》翻,党办主任高英进来请他签个字,随口说句废话:“田书记还没走?”小田笑道:“你不是也没走?”高主任说:“情况不一样嘛,你是有爱人等你回家吃饭的……她一定好脾气。”小田叠了报,说:“是好脾气,不过。也有男儿气,我这条命都是她给的呢。”高主任“哦”了一声,小田就把凤儿拿剪刀杀鬼子的故事,包括她跟日本小队长的对话,都讲了讲。高主任听完,淡淡道:“战争年代嘛,也挺自然的,信不信,我也会替你挡枪子儿?”小田“嗯”了声,突然觉得不对,抬眼一看,高主任目光如刀,正直直地看着自己。他有点心慌,三下两下收拾好了办公室,提着包和杯子就走了。
       高主任是重庆人,在中央大学念书时做过学运,后来去延安,因为嗓子亮,民歌唱得好,调入某野战军文工团做组织工作,偶尔登台演唱《南泥湾》,被誉为郭兰英第二。但她转业到南音后,小田从没听她唱过歌,他的印象中,她至少是不常唱的。高主任的爱人是水电工程师,长年在莫斯科学习,时不时给她寄回几块黑得发苦的巧克力,她都分给党办的同志们吃了。小田对她的印象是,落落大方,干脆、利索,是值得信任的下属。新学年开始,小田带了高主任去作曲系座谈,会上他提了个建议,能不能为今年的五一节创作一首大型的交响合唱曲?会议室里窃窃私语一小会儿,有个中年老师率先发了言,他刚参加过上海音乐学院暑期进修班回来,恃才傲物,挺有才子气,开口就说:“田书记常称自己是个大老粗,我也就不绕弯弯了,艺术不是应景的,更不是口号和宣传品,而首先是代表了独立、自由的精神。当领导的,要懂得尊重艺术的规律,如果不懂得,可以向艺术家请教嘛。”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叽叽咕咕附和,“是啊是啊”,都像是幸灾乐祸,要看小田怎么下台。小田脸上还挂着笑意,但他自己晓得,这笑是难堪的,他手里摆弄的钢笔在哆嗦。系主任也很尴尬,但他除了干咳,不晓得该怎么办。这时候,高主任冷笑一声,说:“艺术不是拿来夸口的,牛皮吹大了,当心把天吹破。田书记杀过敌,流过血,可他的木刻入选上海沙龙画展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至少我是没资格跟他讨论什么艺术的。但他很谦虚,他今天的建议,昨天就和我交流过,我也提过应景之类的担心,他开导我,应景不应景不重要,关键是看你抱什么样的思想和感情,还看你到底有没有才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柴科夫斯基的《1812序曲》,还有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不都是应景之作吗?”场面立刻就被扭转了,那个中年老师闹了个面红耳赤,大家都用赞羡的目光望着小田,依然有“是啊是啊”的叹息,但意思已经完全不同了。
       事后,小田把高主任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责问她,“我什么时候参加过沙龙展?又什么时候跟你说过那些话?”高主任说:“我相信,这些事,你都有能力做,这些话,你也都说得出。”小田有点儿惊讶地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撅着嘴,有点儿委屈和撒娇的样子,他心软了,但还是板着面孔说:“诡辩。下不为例。”
       南音的陈院长是留欧归国的小提琴家,曾在马德里随萨拉萨蒂的学生帕斯教授学过艺,小田对他很尊重,人前人后提到院长,都说他够得上大师级。陈院长又高又瘦,花白头发,总是昂着头,叼一只大烟斗,虽挂了院长衔,却不问俗务,也不理朝政。他中年娶妻,老来方得一女,心里装的,只有妻子、女儿和他敬畏的海菲兹,然后可能是学生。其他的种种,几乎就视若无睹了。有天晚饭后,小田带凤儿去南山散步,梧桐树下,正和陈院长一家迎面相遇,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但陈院长正听女儿唠叨,没有搭理他。小田略有不快,很快也就过去了。但凤儿哼了声:“不懂事。”回到家,她还撅着嘴,他嘿嘿一笑,在她嘴上拧了拧。第二天,在办公室和高主任笑谈何谓妇人之见,就把路遇陈院长的事说了,重点当然是凤儿的小肚鸡肠了。但高主任没笑,反而正色道,“你爱人这么男儿气,她都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小田哦了声,收了这话题,心里却结了个小疙瘩。
       他下班回家,凤儿淡淡告诉小田:“今天院长女儿来小卖部买冰棍,俺看不得这头一副资产阶级的德性,就把冰棍扔到了她脸上去。”小田大惊,怒吼:“这怎么使得呢?!”凤儿见他发急,抿嘴一笑,说:“当然使不得,俺不过说来消消气。”小田心头一松,还跟着嘿嘿了两声。到了期末,党委会讨论人事工作,人事处长首先提到,陈院长希望他的一个研究生能留管弦系任教,他同时还推荐了一个上海作曲家来南音担任作曲系主任。小田是爱才的,听这两人背景不错,又是院长亲点的,一高兴,忍不住一拍桌子,就要说“好”。就在这关头,高主任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心中略有不快,觉得自己做事光明正大,这一脚却有点阴谋诡计的意思,但还是忍了忍,把“好”吞回肚子里。高主任随即发言,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表示了坚决的反对。她说:“南音正是用人之际,但章法不能乱。院长的高足留校,没有院长的才气,却有院长的脾气,哪个管得了他呢?如果再被院长招做乘龙快婿,那岂不炙手可热了?再说,院长留自己的学生,其他教授纷纷效仿,近亲繁殖,南音恐怕要生一大堆弱智儿童吧?至于作曲系的主任嘛,既然是网罗人才,干脆就网一条大鲸鱼,上海那滩水,我看还是嫌浅了。田书记最近可有大动作,他要把网撒到美国去。”会议室里一片哄哄声,目光都往小田身上扫。小田也是吃了一惊,但有了多回经验,尽量做得不动声色,看高主任如何圆谎。然而高主任却不像信口开河,润润嗓子,侃侃而谈,说:“南音前身南方音专的创办人有个外甥女,是爱国华侨,有名的作曲家兼钢琴家,荣获过威尼斯国际音乐节大奖,现任印第安纳大学驻校艺术家,田书记正通过她留在国内的亲戚跟她在接触,邀请她回来为新中国作贡献。”高主任说到这儿,卖了个关子,“已有六成把握了,田书记还在努力中。”人事处长头一个冲小田叫好,其他人纷纷鼓掌,好像那女音乐家已站在了他身后。
       会议一散场,小田还没来得及责问高主任,她就主动给他眨眨眼,撅嘴说:“别骂我吹牛,我说得已够保留了,把握至少有八成。”小田大喜,竟情不自禁,伸手拍了拍她脑袋。那位华侨音乐家名字叫苏娘,后来在田书记、高主任的反复努力下,终于在南音三十年院庆时归来,并留校任教,直至搭上了一条命。当然,这已是后话的后话了。
       二十二
       春天来了,仓空了,缸空了,田里收不起吃得的东西,饥荒就来了。报纸上开始有专家写文章,说少吃饭、多喝水更有利于健康。凤儿看见,流入城的叫花子越来越多,而自己做出来的菜油荤越来越少,饭越来越稀。听说,老家那边,已经有人饿死了。她眼皮跳,睡不着,就跟小田商量了,打个包,塞了糖、挂面、腊肉、板油、火腿和几块肥皂,赶回去探一探父
       母。小田把她送到火车站,又再送到月台上。雨水潇潇,寒风飕飕地吹,两个人肩并肩,冷手拉着冷手,一时无话,看着火车发呆。汽笛终于撕心裂肺地响了,又刺耳又难受,难受得凤儿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侧脸叫了声:“哥。”小田展开手臂,把她搂住,紧了一紧,然后一推,说:“到了写封信。”
       凤儿探亲回来,天气已经大热,太阳晒得车厢发烫,随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那辆德国造的自行车。这车已经很老了,大炼钢铁的时候,她爹拼了老命才把它保下来。而他打铁的家什,包括铁炉子,都被投进另一口更大的铁炉子,熔化了,最后又变成一坨坨废铁,就像永不孵化的恐龙蛋。但车还在,她爹还算是心安,他虽然饿得皮包骨头,也要每天把车擦着、调着,它看起来还是黑黝黝亮堂的,骑着也顺溜,他偶尔跨上去骑一骑,风杀口还跟从前一样小,旧街、老房子,蹬一脚就到了头,骑了反而憋闷着。凤儿回来时,车就靠在窗台下,好像很多年都没动一动,拿手指摸摸,却是一尘不染的。她问爹,当年那个骑车的小和尚,弄清了来历吗?爹说:“弄清了又咋样?弄不清的,不如烂在肚里头。”她说,如果他是俺哥呢?爹说:“是你哥,他也是死了。”爹说的是实话,但她听了怪不舒服的。到了离开老家时,爹娘翻箱倒柜,找不出拿给她带走的东西。她就说:“爹,把车给我吧,我还用得上。”她预先给小田写了信,但车到站,她望遍了月台,却没他的影子。她就把车扛下去,推出车站,骑着回了南音。
       开了家门,小田不在,凤儿也不多想,小田会多,那就是开会去了。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她本以为自己不在了几个月,家里一定乱糟糟的,小田一定是饱一顿、饿一顿,但恰好相反,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打过蜡的地板,厨房里洁净的餐具,都映射着下午明亮的光线。客厅里还新换了浅苹果绿的窗帘,小田的书桌上,摆了一口青花瓷盆,插满了栀子花。花的淡雅、芬芳,让凤儿有些心乱。她在几间屋子里不停地走着,仔细地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像是要找出什么来。后来,她在茶几上见到一块黑糊糊的糖,掰一点放到嘴里,是苦苦的,唇上的苦味半晌也化不了。她从没吃过这东西,但她刹那间就作出了判断,这是巧克力,而且是苏联货。
       小田快半夜才回家,屋里漆黑,一摁亮灯,就看见凤儿坐在沙发上,正定定地望着他。他咕哝声“凤儿”,慢慢栽下去,大口大口地呕起来,刺鼻的酒味立刻就把茉莉香气赶走了。凤儿还坐在沙发上,看他吐,直到他吐完了,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了,她才起身拿来脸盆、毛巾,给他揩干净,然而拖牲口似的,拖到了床上去。
       第二天醒来,凤儿啥都不问,甚至就像她从没出远门,如往常一样进厨房熬稀饭,蒸馒头。小田想说什么,却一连几天都没有说出来。高主任来找凤儿了,这是暑假中一个又炎热又冷清的午后,一棵颤巍巍的黄葛树把小卖部罩在影子里,如兜头泼了一地湿乎乎的水。凤儿像对所有顾客一样,给高主任留着笑脸。但高主任三言两语,就捅到了事情的要害处:她和小田要各自离婚,重新组成新家庭,希望凤儿能理解。
       凤儿点头说:“俺能理解的。但不要指望俺能成全你。”
       高主任把双手一摊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们夫妻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说呢?说音乐?说美术?说党的理论和建设?说孩子?说什么都没有了啊。”
       凤儿开始还在微笑着,听到“孩子”两个字,眼里一下子就酿满了泪水。她缓了缓气,说:“你知道俺叫他什么吗?”高主任说:“叫什么?你叫他什么我不需要知道吧?”凤儿说:“俺叫他哥。”高主任轻声哼了哼,说:“可是这不是真的。”凤儿说:“可是比真的还要感情深。”高主任把凤儿上下看了一遍,忽然哈哈笑起来,就像在笑一个白痴说傻话。凤儿被她笑愣了,她猛地扇了高主任一个大耳光!这一耳光真狠,高主任差点被扇得摔倒在地上。
       凤儿低喝出五个字:“除非我死了。”
       高主任的半边脸迅速地肿起来,肿得又高又红又亮,可怕得完全变了形。但她什么举动都没有,只是把凤儿盯住,看了又看,最后抬起手把脸捂住,默默地走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凤儿淡淡地对小田说:“俺扇了高主任一耳光。”小田苦笑道:“你又说笑了?”凤儿说:“不信你去看她的脸。”小田呼地站起来!风儿拿筷子点了点碗边,说:“你坐下。”小田坐下来。长吁一口气。凤儿说:“明天上班再看吧。”小田把碗一推,大口吸纸烟。凤儿说:“哥,你变了。你咋变,都别变得窝窝囊囊的。”小田说了个“我”,却没有说下去。凤儿就提议出去散散步,小田摇头,说不去。但她拉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拖出了门。出门,凤儿推了自行车,要小田坐到后座上。小田烦躁道:“好端端的,傻不傻啊?”凤儿说:“哥,你不能就为俺傻一回?”小田坐上去,车子嗖地射了出去了。夏天的傍晚,校园里还有通黄的光线,车子风快地兜了一圈,径直就出了后门,爬上南山。凤儿使劲地蹬着,林子里清晰地响着她大口的喘息。小田叫了声“凤儿!”凤儿说:“哥……”“停下来!…‘还没到顶呢。”车子嘎吱嘎吱地到了山顶,小田正要跳下来,哪知凤儿用力不减,两只车轮一直向着山下冲,山路坑坑洼洼,车子剧烈地颠簸着,差点儿把小田颠出去,他抓住凤儿的腰杆,大喊,“你疯了?”风呼呼地刮,凤儿也喊,“哥,像不像俺风杀口?”小田喊,“你疯了!”山脚横着一条大沟,沟里乱石横布,车挟着风朝着这沟直端端俯冲了过去……凤儿叫了声,“哥,和俺死一块儿,你后悔不后悔?”小田想都没想,脱口骂出生平第一句脏话:“该死×朝天!”凤儿突然紧捏刹车,车子尖锐地惊叫起来,但一直冲到沟边都还保持着猛烈的速度。她咬破了嘴唇,把车龙头狠命一抡,车子触电般狂抖,把两个人摔到草坡上。
       凤儿先缓过气,她把小田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揉。小田硬了硬脖子,说:“为什么又不死了呢?”风儿滴下一滴泪来,说:“俺还是舍不得。”
       二十三
       高主任在暑假结束前离了婚,第二年春天,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独自抚养着。那时候,她前夫已经回国,大概是远在三门峡水电站工作,凤儿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太阳地里逗孩子,大块头,黑框眼镜,满脸络腮胡子,笑起来瓮声瓮气的。后来,他就跟气泡似的消失了,再也没有露过面。高主任抱孩子来小卖部买过棒棒糖,或者彩色小蜡笔,她表情和语调都很平静,买了就走。那孩子随母亲姓,大名丹青,昵称青青,脸皮特别白皙、秀气,鼻子有点翘,脸上总是笑嘻嘻的,见了凤儿就伸手要她抱。凤儿有点手足无措,心慌,不知抱不抱得,最后还是没抱。晚上吃饭,凤儿跟小田说起,小田正在走神,“嗯”了一声,像是没听见。
       青青到了五六岁,开始自己跑来买东西了,有时还是棒棒糖,有时却是替妈妈打几分钱酱油、醋。他还是喜欢笑,奶里奶气的,只是脖子上挂了钥匙,上衣口袋里还插根铅笔,老练得让人疼。别的孩子叫凤儿是“马阿姨”,而他叫凤儿是“凤阿姨”,凤儿听着,心口有点儿发酸。凤儿见过好几次,高主任带青
       青去少年宫画画,儿子背着画夹,她牵着儿子,有说有笑去赶公交车。凤儿回家对小田说:“青青的年龄,画画是不是太小了?”小田“哦”了声,不接话。凤儿又说:“你跟青青他妈妈说一说,别让孩子累着了。”小田沉默了半晌,说:“要说,你自己去说吧。”凤儿红了脸,“你们不是天天在办公室说话吗,就不说说青青的事情?”小田不吭声。凤儿说:“青青的事情说不得?”小田说:“青青的事情碰不得。”凤儿问,“咋就碰不得?”小田推了碗,大口吸纸烟,他说:“你别烦。”凤儿不饶,“你烦我了?”小田抓起一个碗,砸了个粉碎。凤儿愣住,直直地看他。他说:“对不起,我正心烦着。”
       过些天,凤儿吃惊地发现,南音忽然红旗飘飘,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标语,学生都齐刷刷全换了黄军装,佩了红袖章,从早到晚,军歌嘹亮,锣鼓响得人发昏,气氛之热烈,远远超过了去年三十周年院庆。凤儿感觉是要出事,下了班也不去菜市场,大步回家,却见家门大开,屋里已被抄得乱七八糟,她脑子嗡然一响,定定神,又赶到党委大楼去。小田的办公室已被封了,封条上盖着革命造反派鲜红的大印。小田、院长、高主任……还有很多教授,都被关押起来了。
       开批斗会那天,灰砖礼堂挤满了人,连过道、窗台都被人堵满了,巨大的白纸条幅上,触目惊心地写着“坦白从宽”、“戴罪立功”的字样。凤儿坐在人群中,仔细看着丈夫被造反派揪上台。台上挨斗的人站成了一溜,统统反剪双手,头被摁着。一个被称为司令的人开始对着麦克风讲话,他是教美声的老师,声音大得出奇,凤儿除了听见礼堂里海潮般的回荡声,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她眨了一下眼睛,忽然看见丈夫被人拖了出来,他正在日妈倒娘地破口大骂,把他这辈子骂的粗话全部加起来,也不及这天的一半。司令用更大声音,骂了句“×!”将就手里的搪瓷缸子,猛地砸在他的头顶上。头立刻就破了,血水和茶水一齐涌出来,但小田居然扭过身,一口淬在他脸上。这一口换来一阵乱棒,小田立刻就被打翻了。接着,院长左手的五指,被他学生拿榔头全都敲碎了,院长的惨叫,后来成了号啕大哭。当高主任被拖出来时,青青在台下像怒狗一样地咆哮着,一群大人把他拦住了,他差点啃了他们手上的肉。高主任披头散发,左脸上有一只粗暴的脚印,她被摁着跪在地上,仰起头来,不看台下,也不看儿子,嘶哑嗓子喊,“我要揭发!我要揭发!".礼堂安静下来,人人都竖起耳朵,听这个垮掉的党办主任要把谁拖入火炕里。她自己也顿了顿,像是累了,要积一口气。她终于喊了出来:“马凤儿是汉奸,她的名字是日本鬼子给取的。周××是内奸,他包庇了马凤儿二十年。这是他……亲口对我说过的。”
       礼堂里秩序大乱,坐在凤儿身边的人迅速闪开了,她一下子被孤立在一个空荡荡的圆圈中。几个提了大棒和皮带的造反派磨磨蹭蹭地走近她,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办。学院的师生、家属,没人不敬重她,她是党委书记的爱人,杀过鬼子兵,却是售货员中最和蔼的一个,甚至比任何平凡人都更平凡和谦逊。这就使造反司令都犯踌躇,是不是要立刻把她抓起来?就在这一小会儿时间里,凤儿平静地站起来,瞅了一眼倒在台上的丈夫,就向着礼堂外边走去了。人群沉默着,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二十四
       凤儿是怀揣着一把大剪刀去参加批斗会的。当看着丈夫倒在乱棒下时,她差点就抽出剪刀,冲上台子去。但她没有,周围的人密密麻麻,她怕剪刀伤了群众,也怕自己还没上得了台,就被乱棒打死了。如果今天必有一死,她不愿意是被人打死的。后来,她听到高主任检举揭发的声音,瞬息的功夫,已经铁案如山:自己成了汉奸,丈夫成了内奸。人群轰然闪开之后,她反而平静了。风吹着,红旗、彩幅和大字报,都在风中哗哗地响。她走回家,取出被身子暖得发烫的大剪刀,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纸张,书、笔记簿、报刊,都剪成了鸟儿。各种各样的鸟,各种各样颜色的鸟,一千多或者不止,一万多,却没两只是重复的。她多年没做过剪纸了,这一次像是把多年落下的账都补上了。剪完之后,大概已经是半夜了,喧腾的校园静悄悄的,她也非常的困了、饿了,于是她烧了一大壶开水。她喝了足足有大半壶,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然后,她把乱糟糟的家看了又看,感觉自己的确已没气力再把它收拾干净了,她眼睛湿了湿,涌起一阵非常难过的歉意。
       天将未亮时,晨风飕飕吹着,打哈欠的造反派巡逻队在后门口发现了情况,一些白花花的小东西在黑暗的地上不停地跳跃。他们吃了一惊,怀疑这是阶级敌人布下的秘密武器,都把身子往后退了退。但队长用棒子顶住了一个学生的背,喝令:“大汉儿,把它们统统捉起来!”大汉儿是钢琴系学生,个子其实又矮又小,弹琴的时候,甚至让人担心他脚够不着踏板。不过他琴真是弹得好,手一触键,就闭了双眼,一直弹得挥汗如雨,掌声雷动。因为“人小志大”,他被同学一致雅称为“大汉儿”。如果不出意外,大汉儿今年会去莫斯科参加第三届柴科夫斯基音乐大赛的,然而意外来了,这就是闹“文革”。大汉儿出身麻五类,“文革”一开闹,他就很识时务地投身了其中,跟着喊口号,贴标语,在被踢翻的人身上,再踢上一两脚,并文绉绉地骂句:“你妈的x。”这会儿。他得了队长的命令,向着那些小东西就扑下去。大汉儿高度近视,因为弹琴无需看谱,一般不戴眼镜,这一扑,鼻子先着地,疼得泪水都淌出来。但小东西一飘,却没有扑到。队长喝问,“大汉儿,看清了没有,是什么?”他说:“像鸟。”队长说:“谁的鸟?你的鸟?”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他心中发急,紧接着像蛤蟆般又扑了几扑,终于抓了一个在手里。队长忍住笑,问:“是像你的鸟吧?”大汉儿把手摊开,它已经被捏成了一小团。队长接过去,仔细展开来,是一张剪纸的白鸟。“狗日的,鸟做的纸钱啊,”队长的手哆嗦着,声音都有些发抖。他是学院理发店的剃头匠,出了名的刀快,吝啬,打老婆狠,还有一点只有老婆晓得:迷信。
       队长看众人望着自己发呆,忽然回过神,低喝道,“还不赶快收拾了?”大家说声是,埋头就捡。门口捡完了,发现门外还多,就一路捡着,竟上了南山。林子里更多了,风赶着,成千上万的纸鸟乱飞,像在无声地喧嚷。一队人在剃头匠的率领下,一直捡得手软。大汉儿忽然大叫一声,叫得人心尖打颤,只见太阳露脸,湿乎乎的晨光照出山脚一条深沟,沟那边的乱草上,远远扔着一辆自行车,可以想见它是以多快的速度冲了过去的!然而那个骑车的人,却在车子凌空的一刻,轻飘飘地落下来。
       这会儿,她正趴在沟中尖棱棱的乱石上,如十分平静地睡着了。
       造反派们沉默着,只有大汉儿还在惊慌地咕咕哝哝,剃头匠认出了沟里的人是谁,他愣了愣,狠狠地扇了大汉儿一耳光。他说:“你给老子安静会儿。”
       第五章 归去来
       二十五
       1988年9月,高丹青的版画《南方·梦里春闺》入选东京亚洲青年美术展,并获得第三名。几乎与
       此同时,他的另一幅架上油画《花儿与少年》,在洛杉矶小企鹅拍卖行拍出8万美元的好价钱,被好莱坞女影星梅丽尔·丝特莉普收藏了。消息传来,正值中秋前夕,这两件事经媒体报道后,高丹青在他任教的南方美术学院名声大噪,登门拜访的记者、画商、青年画家,还有一些捧着玫瑰的女孩子……在报上看到过高丹青照片的人,都对他出奇的年轻、文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高丹青对此极为低调,他在给当年的恩师送去月饼和花篮之后,就锁上了宿舍的门,回到了南音的母亲家,并很快和母亲替他安排的对象党小叶结了婚。没有举行任何形式的婚礼,只是丹青的母亲亲自下厨,请党小叶的父母来吃了顿晚饭。饭间,党小叶的父母频频祝小两口美满,女婿事业有成。他们都是铁路子弟小学退休的老师,而党小叶目前正在铁小作行政秘书。丹青母亲的头发、眉毛全都白了,满脸皱纹,笑起来特别慈祥,沉默时则如刀工冷峻的木刻,让人有莫名的发怵。这会儿她一直笑眯眯地劝菜,劝酒,但话是非常少。丹青看饭都快吃完了,忍不住请母亲还是说句话。母亲嗯了声,说:“妈妈只就说一句话,愿我们家一代代好下去。”丹青瞟了眼党小叶,党小叶害羞地低了低头。两个月后,党小叶顺利怀孕,丹青的母亲提前给胎儿取名高坡。党小叶不十分喜欢,说不土不洋的,要是个女孩,就更别扭。丹青解释说:“人往高处走嘛,妈的意思还是挺好的。”党小叶说:“那为什么不叫高山呢?”丹青笑笑,“能走上坡路就不错了,爬山多累啊。”党小叶撅撅嘴,还是依了他。
       党小叶小巧玲珑,性情温和,上班之余,都在钻研美国、日本的营养配方。她父母也三天两头,杀鸡炖肉端过来。好在肚子争气,兼收并蓄,高挺起来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脚,同事都笑称她要生三胞胎。分娩时,千难万险,把高坡生下来,是个女儿,竟有八斤七两,医生都吓得半傻了。高坡也不辜负母亲,头大、嘴大,又能吃,又能长,如同南方的泡桐,水汽饱满、淋漓。从三岁起,带高坡去动物园,丹青总把她抱在身上,免得门卫狐疑的眼光老盯着她转,想让她补票。她刚上幼儿园时,老师还以为她该进学前班。不久,老师就告了状,说她和一个男孩争气球,把人家的鼻血都打了出来了。党小叶很生气,罚她不吃饭,她也不求饶,昂头站着,看起来有点无所谓。丹青心疼女儿,就把女儿搂过来抚慰。党小叶跟他吵。说这样一来,明明是有过,却成了有功了。党小叶请高坡的奶奶评理,老太太说:“算了吧,坡坡精力太旺了,给她找点事情做。”党小叶首先想到学画画,但老太太否决了,理由是路子多的是,何必父女俩要挤一条船?党小叶又提议学琴,但老太太更觉得不可行,她说:“南音出过多少独奏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垫背的。不如学学芭蕾吧,至少气质还不俗。”于是就到少年宫学芭蕾。谁知刚学踮脚尖,高坡扑通就摔了。再踮,再摔,摔得鼻青脸肿的。她倒是不哭。回家只是气哼哼瞪着父母,十分委屈的样子。党小叶说,吃这点苦是值得的,爸爸是大画家,可当初吃的苦比你不晓得多好多。丹青说:“我吃的苦还不够,还要坡坡接着吃?跳舞嘛,也不是只有芭蕾这一家。”于是就改学了民族舞,嘻嘻哈哈,又跳又唱,高坡还能对付得过去。过“六·一”,高坡参加少年宫汇演,跳采莲姑娘。演出一结束,丹青、党小叶就接了她径直去奶奶家庆祝儿童节。丹青母亲听见门铃声,兴致勃勃一拉门,猛然看见一个姑娘穿红肚兜,梳刘海、朝天辫子,滴溜溜大眼盯着自己看,不觉叫了声“啊呀”,身子软耷耷地倒下去。丹青慌忙把母亲抱上床,边掐人中,边不住口地叫“妈”。他母亲慢慢醒过来,瞟一眼高坡,嘘口气,说:“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副打扮了。”丹青也不问为什么,只不住含泪点着头。高坡在少年宫就地改学了围棋。围棋就黑白两色,很单调,也很抽象,她学得挺不容易,勉强学了一年,棋艺还不如学了三个月的师弟、师妹。她不服气,下棋时就常常乘人不备,偷偷挪动几个棋子,收了好几次起死回生、出奇制胜之效。后来教练发现了,向家长告了状。党小叶这回不打她,也不骂,只是伤心得自己一个人哭。高坡不哭,直直地望着妈妈,不晓得她哭什么。丹青一边把女儿搂过来,一边劝慰妻子,说:“坡坡也不容易了,就别难为她了吧。”党小叶的哭泣变成了号啕,说不出来的失望。
       高坡在私立小学念到三年级,新换了班主任,是四川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学生,钻研过欣赏式教育法,上任伊始就统计学生的艺体特长。高坡一口气自报了芭蕾、民族舞蹈、围棋,还有美术,让老师、同学又惊讶又羡慕。班主任来家访,高坡又帮老师换拖鞋,又给老师泡茶,完了坐在一边,双手放在膝盖上,恭恭敬敬听大人说话。班主任赞叹说:“到底是你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多才多艺,又知书达理。”丹青忙谦虚道,“全靠老师培养啊。坡坡其实还是有些缺点的,老师多管教。”党小叶说不出话,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立刻钻进去。班主任走后,丹青说要奖励坡坡,问她想要什么奖品呢?高坡说:“自行车。”党小叶一旁冷笑道,“奖励,凭什么奖励她?”高坡说:“我替你们争了面子啊。”党小叶说:“我有了你这个乖女儿,我还要面子做什么?”高坡撅嘴看看爸,说:“爸爸无所谓,妈妈嘛,还是需要一点的。”党小叶伸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泪水慢慢滚下来。高坡见母亲以哭相逼,就靠到她爸爸身上去,说:“不买算了,我不要自行车。”第二天放学,她在街上用一元零花钱买了一把茉莉花,去了南音的奶奶家。奶奶家浸着一股衣橱味,她是更老了,从前坚定的目光已经涣散,由于长年不晒太阳,皮肤苍白,皱纹日深,脸就像一块随时会碎的白蜡。自从几年前受了高坡朝天辫子的惊吓,奶奶对孙女一直保持着警觉,唯恐她又耍什么新花样。茉莉花带来了盛夏的气息,屋子里有了些淡雅和芬芳,这使奶奶的心情也有了略微的愉悦。高坡说:“奶奶,喜欢茉莉吧?”奶奶沉思着,像在追索某些遥远的事情,喃喃说:“嗯,喜欢的。”高坡又说:“奶奶喜欢茉莉香,还喜欢不喜欢别的香?菊花香,梅花香、栀子香、玫瑰香?”奶奶答非所问,“白的好……白的干干净净的。”她摸出两块钱,说:“买根冰淇淋吃吧。”高坡不接,说:“暑假快到了,奶奶替我攒起来,买个大东西给我。”奶奶问,“大东西?”高坡说:“就是自行车。”奶奶的眼睛突然刀子般闪了闪,却没有看高坡,而是投向茶几上的那一把茉莉。她看了又看,“啊呀”一声,脖子一软,差点晕死了过去。高坡倒是不惊慌,妈妈、爸爸都说过,老人最怕的是栽倒,栽倒必中风,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可现在奶奶本来就半躺在沙发上,晕死了也不会倒地的。她叫了几声“奶奶、奶奶”,奶奶睁了眼,迷惑地看着她。她撅嘴说:“奶奶,我说的是要自行车。”奶奶疲倦地呼口气,说:“自行车,不是好东西。”说完闭了眼养气。高坡伸手在奶奶额头摸了摸,试试她有没有发烧。
       期末开家长会,高坡的成绩单发到党小叶手上:数学不及格,语文和英语六十多一点。会后班主任留党小叶个别谈话,她表现得有风度,不提高坡欺骗
       她的事,反而宽慰党小叶,“高坡还是有长处的,譬如画画,老师觉得她鬼画桃符,但也可以视为不拘一格。又譬如体育,她的体操、田径动作都不规范,但她好动,四肢的协调能力就比别的孩子强……总之,你应该和她好好谈一谈。”党小叶拿手绢使劲堵住鼻子、嘴,连谢谢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哭出了声。会后党小叶回家,却根本没高坡的影子,就晓得她是心虚。躲到奶奶家去了。这至少说明,她还是感觉有愧的。于是党小叶又往南音赶,一路上都在想着怎么宽慰坡坡,鼓励她别难过,要振作。到了坡坡奶奶家楼下,党小叶看见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在发出阵阵喝彩和掌声。圈内一个女孩,骑在自行车上,丢了双手,正做出猴子望月、乌龙摆尾等惊险动作。党小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吼了一声“高——坡——”,张开双手就扑过去。高坡的车技是借车学来的,她天生和自行车有缘分,一蹬就会,能骑得飞快,也能耍各种把戏,凡看过她表演的孩子,没一个不佩服的。这会儿她正耍在兴头上,猛看见母亲没命地扑过来,晓得不好,心一慌,蹬了车就跑。南音校园不大,她蹬了一圈,见母亲还在穷追,就把车头一拐,朝着校门外骑去。高坡的奶奶正提着篮子从菜市场进来,篮里盛着鸭血、豆芽,要给孙女做她最喜欢吃的毛血旺。高坡立刻像见了救兵,大呼“奶、奶!”奶奶抬眼一扫,突见孙女骑在自行车上朝自己冲来,顿时手脚冰凉,待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刹那间,车子“嘭”的一响,把她撞得飞了起来。
       医院抢救了三天,高坡的奶奶捡回一条老命,但中了风,脑子是清醒的,却再也说不了话了,从此在床上默默躺着,一天天熬晚年。
       二十六
       高坡小学毕业,她点名要读南方实验外国语中学。实外是全市最好的三所中学之一,学生在全国各类比赛中获得的奖杯,摆满了校长办公室的玻璃柜。高丹青和党小叶都觉得高坡脑子出了问题了,居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然而,高坡咬定只读实外,否则……党小叶问,“否则就什么?”高坡说:“我不说。”丹青回南音看望母亲,母亲拿眼示意要晓得坡坡升学的事,丹青只好如实说了,最后加了句评语,“这娃娃不懂事,自己都不晓得,这要求有天高。”但母亲使劲眨眼睛,深深地合上,再张开,直直望着儿子,全是恳求。丹青吃惊,问:“妈妈,你真这样想?”母亲再眨眨眼,眼角滚出大滴的泪珠来,枕头都湿了。丹青也流了泪,喃喃说:“冤孽。”
       丹青通过朋友的安排,和实外一位副校长见了面。副校长和他在校园溜达了一圈,几幢建筑是仿欧洲的城堡修建的,墙上爬着壁虎,到处有大树、草坪、石雕、喷泉,但最后看的却是计算机室。副校长拍着电脑苦笑:“别人以为我们是跟国际接轨,其实这都是过时的家伙,学生都嫌老土呢。”丹青会意,忙说自己刚按合同卖了一批画给某电脑公司,公司最近现金紧张,要拿几台电脑来充款,我正愁没处放,要不就干脆让他们直接搬过来?副校长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这两年画廊风头在变,丹青的画并不好卖,但他还是撒了个破绽明显的谎,硬着头皮从存款中挖了一大笔,捐给了实外十二台品牌机。
       高坡如愿成了实外的学生,穿着实外的校服招摇过市。但她第一天上课就坐飞机,云里雾里,哪里听得懂。好在班上像她这样的学生并不太少,都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两排,只要不喧哗,任其自生自灭。但高坡根本瞧不起自己的同类,他们的家长多为制鞋、建筑、火锅楼、洗脚房的老板,见过他们开车来接儿女,个个腆着啤酒肚,俗头俗脑,而且口音有问题。这样一来,高坡身边就没了朋友。为了打发时间,她就买许多零食,上课悄悄吃。她最喜欢吃的,是台湾徐福记的凤梨酥、草莓酥,吃了又吃。吃的时候,也翻翻明星画报。到了初中毕业时,她已经身高1米79,体重超过75公斤,真正的牛高马大。她喜欢的明星,却都是那类文秀型的,譬如裴勇俊、梁朝伟、程昆,尤其是程昆,面容苍白,眼睛又湿又大,总是很忧郁很委屈,让她说不出来的心痛。程昆主演的《燕归来》,是她唯一看完的肥皂剧。
       不过,高坡牛高马大,看起来倒是不臃肿,甚至还比一般同学敏捷。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她掷铅球、链球、标枪,破了两项市记录、平了一项省记录,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授予她一面三角形的小锦旗。体育老师是省武术队退役的小伙子,个子清瘦,还略有几分像程昆,开了个兴趣班教授空手道,分早、晚上课。高坡报名学了一个月,就把全班人都打了下去。老师十分高兴,对她的辅导也更加严格,并建议她今后报考体育学院的武术系。高坡没答复。有一回老师给她纠正动作,是严冬天,前夜下过一场小雪,清晨空气冷得如四下都在飞刀,老师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一手握住她的拳头,说:“眼观鼻、鼻观心……平静、准确、力量、速度。”老师的手发烫,呼出的热气冲着她后颈窝的绒毛毛,她心坎一酸,觉得身子发软,就把老师推开,跑到厕所里开了水龙头。她觉得自己要哭了,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只有自来水哗哗的水声。从那天起,她再没去学过空手道。体育老师有个女朋友,就是教高坡这个班的英语老师,窄脸,有十几颗雀斑,脑后扎一束马尾,声音十分发嗲。高坡见过她挽着体育老师出校门,很小鸟依人的样子。她上课,高坡就直直地盯着她看。她被看得不舒服,就叫高坡站起来,问,“你干吗这么看着我?”高坡头一回脸红了,忸怩了半天,说:“因为老师你长得很好看。”满堂大笑,老师耸了耸肩膀,咕哝了一长串英语,高坡听不懂,猜测是“噢、是吗、你真可爱、我的孩子、坐下吧。”她就坐下了,并在心里骂了一句:“蠢婆娘!”
       初中毕业后,高坡继续留在实外念高中,这一回,没有多破费父母一分钱,是实外主动留她的。实外的学生,曾被媒体讥诮为拿不稳球拍、跑不完一百、游泳怕淹死、挨打喊妈妈的“乖娃儿”。而高坡,成了抵挡这些恶意攻击的挡箭牌。换句话说,实外的德、智、体三面红旗,有一面就是靠高坡独自扛着的。高坡的父母得悉真相,心情颇为复杂,党小叶悄悄哭过多回,问丈夫,也是问自己,“我们家女儿,还有没有个像样的出路?”丹青叹气,安慰小叶,“体院毕业,也算是本科吧。打乒乓球的邓亚萍,现在不是还在读博嘛?”小叶傻笑一声,接着又哭。明天去铁小上班,只好戴副大墨镜。校长见了不高兴,说:“发什么神经呢?把自己弄得像个黑社会。”小叶支吾道,“我刚割了双眼皮。”
       周末,他们全家去吃高坡喜欢的酸萝卜鱼头火锅。党小叶特意订了一个包间,白桌布,绿窗帘,音响里放着沙哑的英文歌,感觉不是吃汗水淋漓的火锅,而是一次温馨的小聚。上酒水的时候,丹青还给女儿倒了半杯兑可乐的干红。各自吃完一个花鲢鱼头,嘴里辣得嗞嗞响,丹青咂咂嘴,说:“坡坡,学校伙食好吃不好吃?”高坡不理他,从锅里夹了第二只鱼头。再舀了一瓢汤淋上去,埋头大嚼。党小叶忍了忍,柔声说:“坡坡,爸爸跟你说话呢。”高坡的表情一惊,“说什么?”丹青说:“爸爸问吃不吃得惯学校的饭菜。”高坡哼了哼,“吃不惯……吃不惯还不是也得
       吃。”小叶再忍了忍,还堆出笑脸来,“同学们开始议论高考报什么学校了吧?你有什么想法,跟爸爸、妈妈说说看。”高坡说:“没有。”小叶说:“可你应该有了啊……”高坡说:“为什么?”小叶说:“晓得吗,你就快十八了。”高坡说:“晓得就好。”小叶说:“好什么?”高坡说:“满十八,省得你们来管我。”小叶又忍,还是觉得鼻孔里两股气冰凉,她说:“我们不管你?我们不管,你吃什么?”丹青也很生气,跟着追问了一句,“你吃什么?”高坡大怒,把酒杯、盘子、碗一推,说:“我不是正在吃鱼嘛!”丹青胸口一阵起伏,却没有发作,他还拍拍小叶的肩,示意她再忍。丹青说:“好吧,我们就好好吃鱼吧。”高坡说:“好吧,那就让我安静点儿。”一家人于是埋头专心对付鱼头。吃了一会儿,小叶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读体院也挺好,除了运动系,还有骨科,出来等于是医生,随队,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大……你说呢,坡坡?”高坡停了咀嚼,反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话?”小叶一愣,“什么话?”高坡说:“你问我?我说的话,等于是屁话。”丹青一拍桌子,“坡坡,你对妈妈什么态度!”高坡呼地站起来,俯视着父母。丹青吃惊地发现,女儿的体魄的确是非常的高大,简直像一头直立起来的熊,她的脸上淌着汗和油,嘴唇和手里的钢叉都在激动地哆嗦着,感觉她如果不努力控制住自己,会立刻朝着父母扑过来!
       “坐下来……”党小叶颤声说。
       高坡猛扬手,钢叉刺破桌布,狠狠地扎进了桌子。
       二十七
       实外后边有一条食街,卖面条、饺子、炒菜、炒饭、烧烤,一到开午饭、晚饭的时候,就烟熏火燎,辣味呛人,顾客全是实外吃不惯食堂的学生,密密麻麻蝗虫般涌来,连旮旮旯旯都坐满了。不过,高坡不凑这个热闹,她通常走到小街尽头拐弯,钻进一家比较冷清的“胖妈妈蹄花店”,要一只炖得又白又嫩的雪豆炖猪蹄,一碟红油蘸水,一大碗干饭,呼噜噜刨下肚子去。吃完了,她就在近处溜达一圈。学校附近没网吧,即便有,她也不玩这个,网上聊天,她嫌累得慌。游戏就更累了,凡是需要全神贯注的事,她弄一会儿就会打瞌睡。比较而言,她喜欢力气活,动手动脚。蹄花店斜对面,一棵颤巍巍的泡桐树下,开着一家鲁班木器作坊,她经过门前时,会进去摸摸新刨过的木板,或者抓起一把刨花来嗅嗅,储存在木头中的树汁味,她嗅起来很舒服。
       木器作坊生意清淡,老板和木匠同为一人,五十多岁,黑瘦,还戴着黑框眼镜,闲得很,每天在案上扔一把磨得雪亮的斧头,就抱着搪瓷茶缸,夹一根纸烟,在泡桐树阴里,向街而坐,好像尽有看不完的景致。有时候他也在条幅上写几个毛笔字,全是繁体的,高坡认不全,认得的,就记住了,譬如:“兼爱”、“采薇”、“栏杆拍遍”、“革命尚未成功”等等,都挂在墙上,没人买,落了灰,泛黄了,就像是古代的文物。高坡不买东西,却又是常客,木匠觉得这个胖女生有点与众不同,就问她咋会对木头感兴趣?高坡想起父亲也拿刀子在木板上雕刻,就说:“我爸爸也是个木匠。”木匠不信,说,木匠的女儿,有你这么阔的吗?高坡挺委屈,说:“我阔吗?我连自行车都没有。”木匠说,那是你父母觉得自行车不安全。你是不是经常打的吗?高坡说:“是。”木匠说,这不是阔是什么,我见多了。高坡不想反驳他,径直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学手艺?”木匠笑道,何必跟我学,你爸不也是木匠吗?高坡淡淡说:“我很讨厌他。”木匠问为什么?高坡想了想,说:“我也不晓得。”木匠说,你爸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还招你莫名其妙的讨厌,我还敢收你作徒弟?高坡懒得反驳,转身走了。
       有几个学生正在泡桐树下说话,挤成一团,挺亲热的样子。高坡绕过他们,觉得不对,又折了回来,发现是一拨人围住一个病恹恹的瘦子,正在找瘦子算账呢。瘦子一脸可怜,说:“再给我一个机会,下回吧。”他脸上立刻挨了一个耳光,为首那个骂道:“妈的×.下回?先把这回的吐出来。”高坡听明白,是瘦子收了人家的钱,考试用手机给那些人发答案,却没有弄成功。瘦子掏了一把毛票出来,说:“真的只有这么多了,下回我分文不收的。”为首的那个呸了他一口,又踢一脚,说:“下回还要你?!”高坡伸手抓住那为首的领子,一把扯开了。那些学生吃了一惊,回头认得是高坡,都笑起来,“是你,姐。”他们都是父母捐了重金进的实外,虽和高坡没什么交往,但颇以高坡为荣。高坡说:“他是我小弟,我替他还了吧。”说着就去裤兜里摸。他们说:“说笑了,哪儿的话?”相互瞧瞧,就一哄而去了。
       瘦子连声向高坡道谢,说幸亏今天遇见了她,不然会头破血流。高坡说:“不要油腔滑调,我认得你。”瘦子红了脸,说:“我愿意帮助你,而且是无偿的。”高坡觑他一眼,说:“你帮得了我吗?”瘦子说:“就算我有这个心意吧。”瘦子大名姬小侯,是高三的尖子生,获得过全国奥数竞赛一等奖,绰号肌无力。又名金丝猴,据说他当枪手挣的钱,可以养活他下岗的妈妈。高坡对他,对他妈妈,都没兴趣。但这事之后,姬小侯遇见她总显得多了分亲热,还找机会放学时候跟她一块走。高坡不耐烦,有一回径直对他说:“肌无力,我晓得你挣的钱多,欠的烂账也多,无非希望有难时我能救你一把,对不对?”姬小侯说:“你把我看得这么没情义?”高坡说:“你有情义吗?”姬小侯低了头,柔声说:“对别人不好说,我对你还能没情义?”高坡心口一酸,说:“少来这一套。”姬小侯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你咋不骑自行车?”高坡黯然。说:“我父母不让……我骑车撞翻过我奶奶。她至今还下不了床。”姬小侯说:“哦,你心理障碍挺重的。你奶奶被自行车撞翻,你晓得怪谁吗?”高坡说:“自然是怪我。”姬小侯说:“不怪你,怪命。”高坡感到惊讶,说:“什么命?我要不撞翻奶奶,她现在还是好好的。”姬小侯说:“命中注定的事,你不撞,别人也会撞。这叫在劫难逃,你奶奶是躲不过这劫的。”高坡说:“你妈妈下岗了,也是命?”姬小侯说:“当然是命啊。可她有我这个儿子,也是她的命。你瞧,命总是挺公平。”高坡说:“公平吗,我要是今天被偷了一百元,怎么算公平呢?”姬小侯说:“你多了戒备,可能就免丢一千元。”高坡默然无语。姬小侯逼了一句,“你怎么不说话?”高坡说:“戒备,我懂什么是戒备?”
       第二天高坡去木器作坊,告诉木匠,“我晓得,为什么我讨厌我爸爸了。”木匠说:“为什么?”高坡说:“是命。”木匠笑起来,“那你命中注定做什么?”高坡说:“不晓得……可能就是跟你学木匠。”木匠又笑。说:“大凡信命的人,只晓得有命,不晓得有运,命是定数,运是变数。譬如我们家,五代人都是木匠,我父亲发誓不让我弹墨线,就供我好好地读书。读到十七岁,书是读得很好了,‘文革’白天而降,念不成大学,我就只剩了两条路,一是当木匠,一是当农民。我父亲狠了心,让我下了乡。十年后高考,我读了工业学院,毕业当了工程师。那时候,高炉总在冒烟,
       车间热气腾腾,我钱没少拿,一家人丰衣足食。父亲死时,算是含笑而去。天晓得,工厂会关门,而我会下岗,最后供几张嘴吃饭的,还是这间祖传的作坊。”他说着,捡起案上的斧头,削起指甲来,屋里嗖嗖地响,指甲如银屑四处飞溅。高坡待了一会儿,说:“你把命运拆开,讲来讲去,意思还是运抗不过命。那就认命嘛,还有什么好抗的?”木匠说:“我的意思,不是你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注定的事情,最后才会显现。你抗过了,也不是白抗的。”高坡听得头疼,说:“你不收徒弟,就算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呢。”木匠摇摇头,叹口气,说:“你学来做什么?”高坡说:“嗯。过日子。”木匠说:“过好日子?”高坡笑了,说:“最好是过好日子。”木匠说:“大凡能过好日子的人,不外两种人:会运作的人,有手艺的人。譬如实外的校长,本市的市长,美国的总统,还有蹄花店老板,医药公司的推销员,都吃的是运作饭。运作得好,鸡毛可以成为令箭,运作不好,令箭也成了鸡毛。吃手艺饭的,也有出人头地的日子,再不济,凭一技之长,也不会挨饿,譬如铁匠、修理工、演员、拉琴的音乐家……”高坡说:“还有木匠。”木匠说:“然而不然,木匠也各有命,譬如我,刚捏上斧头,就差不多算是过气了,”说着,他踱到墙根,随手把一幅大布扯开,露出一口雕花繁复的大柜子,比她还高,比她张开双臂还宽,装得下她这个人,黑澄澄的,挺气派。高坡摸了摸,油光水滑,看不出年代来,说旧,没有用过的痕迹,说新,却半点不时尚。木匠黯然道,“我父亲的手艺,超过我爷爷,他后半生都在伺候这柜子,这柜子却至今没买家。来的顾客,客气的,敲敲柜子,说做工好,就是手艺过时了。不客气的,出门的时候咕哝说,活像一口大棺材。造棺材的手艺,你还学不学?”高坡听晕了,含糊道,“我要再想想。”
       晚自习前,高坡去胖妈妈蹄花店吃饭,看见姬小侯在店门口徘徊,问他是不是等谁?姬小侯说:“等你。”高坡听了,心头发热。两个人各啃了一只蹄子,又各喝了一大钵汤,额头、颈窝、背心都发了汗,浑身通泰。高坡把自己和木匠的对话告诉姬小侯,还描述了一番撇在墙根的乌黑大柜子。姬小侯揩了一把油嘴,说:“他为什么过得不如意,因为他看起来是木匠,却比读书人还迂腐。他说的道理都是对的,可道理偏偏不是拿来说的,是拿来做的。他做了什么呢?等于什么都没做。”高坡听得不耐烦,说:“你说,我今后咋个办?”姬小侯说:“你父母养你一辈子没问题。对不对?”高坡说:“你是说我没出息?”姬小侯在她魁梧的身上盯了半天,说:“哪里。你好身手,总会用得上。”高坡说:“你在取笑我?”姬小侯忙笑,“我哪里敢。我有个表哥,是舅舅家的儿子,好逸恶劳,拿钱进了一所挂靠什么师大的影视学院,大热天穿靴子。长发披肩,只看得到二指宽一张脸,按他们的话说。不是艺术家,贼像艺术家。后来终于没混到毕业,就跑去北漂了,三年没音讯,舅舅、舅妈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前几天来了电话,说是在混剧组,做场记、道具,今后抓到好本子,骗到投资,就可以自己导戏了。我说,你吹去吧。他说,瞎,×××还不是这么折腾出来的?”高坡说:“你跟我说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处呢?”姬小侯笑道:“我想说,你至少比我表哥强多了。”高坡撅了嘴,骂“讨厌。”她招手把老板唤来,付了饭钱,把姬小侯推出门去。
       三十
       清明节的头一晚,雨水刷刷地落。后半夜,高坡奶奶的小保姆听见地板咚咚地响,以为有贼摸进来,颤声问了句“谁?”自己先吓得拉被子蒙了脑袋。后来听不见动静,她就试着起来,光着脚板去客厅看看。屋里漆黑,突然闪电嚓地一闪,映得四壁都是刺眼的蓝光,靠窗的桌前,一个人影正在翻东西。小保姆尖叫一声“啊——”,就像凄厉的汽笛破肚而出!人影倒下去,地板轰然作响。高坡的奶奶死了,手里攥着一沓白纸。天晓得,老太太想要干什么。医生无法解释,她卧床多年,形同瘫痪,怎么能够下得床?
       高丹青的意思,丧事从简,入土为安。但他岳父母坚决反对,不能让旁人说闲话。于是在南音的宿舍楼下,搭了棚子,设了灵堂,安了二十多张桌子,各路吊丧的客人,就坐在棚子里外熬夜搓麻将。高坡过两个月就要高考,父母是不让她参加丧事的,但她执意去了。晚春的夜,雨水收了,空气潮乎乎的,几盏节能灯照着灵堂,高坡望见,奶奶的相框披着白纱,挂在高处,她有点惊讶,奶奶会在那样的高处!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想给奶奶磕三个头。但磕了一个,却磕不下去了,照片里的奶奶,还比较年轻,满头乌发,面颊丰盈,嘴角却有一丝讥诮,冷冷地看着自己。高坡有点心慌,默默转身走了。搓麻将的声音,如同密雨,而隐隐地,从琴房那边传来琴声,就像是远在天堂。
       高坡穿过一片桑林,绕过一块池塘,有鱼嗖的一声蹦起来,又落回水里。前边黑洞洞的,立着一排阴黢黢的老房。她提起脚来,朝关着的门一个一个乱踢。有一扇门居然踢开,铰链的声音,跟个死人喘气一样。她倒是不怕,随手摸到拉线,就把灯拉亮了。屋里霉味冲鼻,堆满了杂物,又落满了灰尘,风从破窗口吹进来,她看见有个圆东西在咕噜噜转,看仔细了,是一只车轮子。她抓住轮子,使劲拉,拉了半天,压在上边的麻袋纷纷掉下来,灰尘扬起,她差点被呛死。最后拉出来的,居然是一辆自行车。
       在混浊的黄灯泡下,高坡看清了,自行车是老牌的,老得可以算掉牙了,却又分明很沉,很结实,轮子超大,大得跟电影里的水车差不多,座凳却比较矮,离车头比较远,跨上去有种滑稽的感觉。她嘿嘿笑起来,杂物们惊醒似的,发出了嘎嘎的回响,这个被遗弃的库房,好多年都没听见女孩子的笑声了。
       后来,她把车子推出去,一直推到了街上。街灯下,摆有自行车的修理摊,她给车加了气,就骑了满城乱逛。她骑累了,心里也觉得舒展了很多,就骑回家,放在隔了一幢楼的车棚里。明天瞒了父母,骑着去上学,同学见了,跟见了史前动物一样,吓得纷纷张圆了嘴。姬小侯问她车是哪儿来的,她大大方方回答:“马戏团偷来的。”
       三十一
       高坡一个人啃完猪蹄子出来,溜达到木器作坊,看见姬小侯正陪一个戴棒球帽、挂十字架的青年跟木匠说话。
       那口雕花的大柜揭了罩布,三人都拿指头在上边敲打,柜子当当地响,听来坚实得像口铜钟。他们已谈了不少时间,正在最后敲定价钱,那青年一脸慷慨,愿意出到一千六百。木匠掩饰不住喜色,但执意要卖两千。青年咬牙沉吟良久,姬小侯又从旁夸赞柜子手艺不俗,力促买卖成交。木匠最后还是应承了,青年叹口气,掏出一沓票子,一张张数给了他。姬小侯招手唤了一辆三轮过来,吩咐把柜子拉到某街某户,说完抬眼看见高坡,一边亲热地打个招呼,一边把青年介绍给她,说这是我表哥,就是干剧组的那个。表哥笑笑,摘了帽子,却是一个光头。高坡说:“肌无力,你骗我。”表哥说:“他没骗你,是我剃发明志,重新踏踏实实做人了。”接着就主动介绍,这回是为拍四十集电视剧回来的,主演程昆,还请了日本
       的大牌化妆师,全剧组都扎在十五里外南江民国影视拍摄基地,而自己作为道具之一,正四处寻找旧玩意。高坡听说程昆,来了精神,问说什么故事呢?表哥说:“怎么说呢,历史剧,从辛亥革命拍到新中国成立。记得历史教科书上最有名的一句话吗?”高坡笑道,一句都记不得。姬小侯就说:“她爱开玩笑,谁不记得,就是‘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表哥说:“对对对,故事就到此结束。”高坡有点失望,还想问什么,却见姬小侯凑在表哥耳朵边说了一阵悄悄话,表哥的笑容更加和蔼了,还不住地点头。
       表哥柔声问高坡,能不能看看她的自行车?高坡说,当然可以啊。走到校门口,她进去把车推了出来。表哥收了笑容,把车东摸摸,西看看,咳咳嗽,说:“嗯。”姬小侯说:“还行吧?”表哥说:“倒是可以借去试一试。”姬小侯撇撇嘴,说:“试?你大道具也太小气了,干脆买走了事。”表哥问:“二手车市场,大概能卖多少钱?”姬小侯说:“起码三十七八吧。”表哥说:“那,这么大一堆废铁呢?”姬小侯说:“差不多也要三十七八元。”表哥就转向高坡,问:“我给你五十,好不好?”高坡嘻嘻笑,说:“你们两个说相声呢?”表哥正色道,“我是真心真意的。你要嫌少,我再添十块。制片只给了这么点经费,真的。”高坡说:“哪值得了这么多钱?送给你,反正它也不属于我。”表哥和姬小侯面面相觑,表情是很不相信的。高坡说:“我送了,真的。”表哥吞咽了一下,喉咙口咕嘟一声,像是真正把高坡的话吞下去。他说:“我请你吃饭。”高坡摇头,“我太贪吃了,再吃要变大肥猪。”表哥说:“那我带你们都去剧组看看吧。”高坡说:“能看到程昆吗?”表哥说:“当然啊。就是程昆骑你的车子啊。”高坡红了脸,说:“真的?!”表哥点头,举手拍拍她脸蛋,说:“真是个乖孩子。”
       南江民国影视拍摄基地占地三五百亩,建有一座城楼、两堵城墙,里边是老街、石板路,茶馆、酒楼一间挨着一间,不拍戏的时候,对外开放,是城里人休闲的去处。高坡还是头一回来,她本来跟姬小侯约好的,但他临时变卦,说他妈病了,走不了。她为了看程昆,就赶了公交车,只身前往。远远望见城楼上,竖着一根旗杆,飘着一面黄旗,旗上一条龙,怪怪的感觉。待下车走近,城门口早已人山人海,这是周末,看热闹的人多得不得了,大多是女影迷,不乏老太太和小妹妹,还有人举着横幅,上面写着歪扭的大字:
       “程昆我们爱你!!!”
       高坡力气大,但体积也大,挤了半天,也挤不进去,幸亏撞见表哥,唤来保安,把她硬拖进了城门洞子。进了洞子,人就少些了,高坡站定,喘息渐稳,发现街道上走的男人都留着长辫,女人穿着旗袍,坐着马车,还有一身黑、端长枪的兵,龇牙咧嘴,丑得可怕。她忙问表哥,“这到底是哪儿啊?”表哥说:“武昌。”看她一脸惊骇,就解释第一集拍“武昌起义”,讲的是1911年10月10日傍晚,革命军冲进城,攻陷瑞澄的总督府,打响了辛亥革命第一枪,最终导致了清政府垮台。高坡听得懵懵懂懂,就打断他,问,“程昆呢?”表哥指了一下,说:“喏。”高坡看见,远远的十字街头,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站在她的自行车旁边,在等待导演发令。一架摄像机架在一条轨道上,机关枪似的,横着扫过来,扫过去。她问程昆演什么?表哥说,他演革命军的党代表,这场戏是他打扮成风流倜傥的书生,白天为了摸清武昌的形势,骑着洋马进城逛,在三江茶楼邂逅了总督府的二小姐,就有了一段乱世缘。高坡哼了一声,笑道:“俗套。”表哥也笑,说:“俗套才有人看,对不对?我好容易争到了后边一个配角,算是导演奖励我。”高坡说:“哇,你就要成腕儿了吧?什么角色呢?”表哥说:“翻译官。”高坡笑起来,“就是汉奸吧?”表哥看着远方,心不在焉,说:“我要走了,你多玩会儿。”顺手抓了瓶1500毫升的农夫山泉递给她,转身就没了影子了。
       四月末的太阳,晒得人头皮痒。高坡等得都想发作了,忽然听到一声哨子响,四下里刷地就安静下来了。先是一队乌鸦黑的清兵,端着长枪,假模假样作巡逻状,从街上走过。接着,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心紧,也让人难受,高坡举手在额前搭个凉棚,看见一个中年农民,把长辫绕在胸前,正推着独轮车往这边来。高坡差点叫出声:车上架着一口大家伙,正是鲁班作坊家传的柜子!高坡想晓得,这劳什子派什么用场呢?但表哥不在,没人回答她。又过了好久,好像是过了一百年,人群忽然开始骚动,成排的保安手挽着手,艰难地阻隔着涌动的潮流。
       程昆骑着轮子巨大的自行车,悠悠地过来了。
       高坡本来就高人一头,而眼睛又是何等雪亮,程昆一动,就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穿着青布的长衫,夹在两只巨大如水车般的轮子中间,说不出来的清癯、单薄。他前半个脑瓜刮得精光,显得他的双眼更大,脸更苍白,高坡觉得他比任何一张剧照上,都更加忧郁、坚定,又招人疼爱。她定定地看着他,他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眼睛一烫,这时候耳边有人大呼:
       程昆!程昆!程昆!
       许多人挥动手臂,一齐有节奏地大呼:
       程昆!程昆!程昆!
       强烈的呼喊,让高坡有点手足无措,她难为情地看看程昆,程昆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似乎成了一种鼓励,一些影迷把晒蔫的玫瑰朝他投了过去。高坡体内有一股烫的水,在急切窜动,涌上她的脑瓜和扬起的手。那只装满1500毫升农夫山泉的瓶子,脱手而出,在模拟的清朝街景里,稳稳地划出一条弧线,“嘭”地砸在程昆的自行车车头上!保安的防线顷刻崩溃了,人的大潮裹挟着高坡,如大鸟展开的影子,向倒在阳光下的那个匹马单枪的书生,澎澎湃湃地铺过去。
       程昆受到惊吓,称病不起,拍摄停机了二天。但造势大获成功,媒体的追踪报道持续到该剧封镜。
       高坡因涉嫌过失伤害,在被拘留两天后释放。
       没有被媒体捕捉到的花絮是:表哥和姬小侯把借给剧组的自行车和大柜子,封镜后卖给了日籍化妆师渚口秀子小姐,收入人民币一万三千元。渚口年近五旬,满头卷发,一脸粉白,蝴蝶般的锁骨中央,吊着一块被枪子儿咬过的护身符,上面镌刻的女人像,已模糊了,又被擦得锃亮。表哥问过她是谁,渚口说:“圣母玛利亚。”自行车,她后来以一万欧元的价格,转卖给了慕尼黑腓德烈家族博物馆,在2006年世界杯期间对外展出。森然的乌黑柜子,至今还停放在她的闺房中。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