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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花器
作者:徐 风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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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壶中女孩
       1919年农历十月初十,黄昏,江苏省宜兴县潜洛村,一户简陋的陶艺人家,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的哭声清脆,如同刚出窑的陶器。秋风细雨正在荡涤着这个日见萧瑟的乡村,寂寞的田野在零星的狗吠下显得更加寂静,村西边烧制陶坯的窑头还在喷吐着滚滚的浓烟;夜幕降临的时候,这户人家的男主人挂着刚做父亲的忐忑和欣喜,大步流星地穿过几条田埂,去向他的父母和亲戚们报告。当他返家的时候带回了父亲大人刚给女婴起的名字:林凤。这是蒋氏家族的长孙女,按照中国人的观念,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个男孩。由此,鞭炮和酒席以及染红的鸡蛋被理所当然地省略掉了,尽管如此,女婴的父亲蒋宏泉先生第一次抽笨地抱起他的女儿的时候还是非常激动。窑场的陶器在满世界丁当作响,器皿清脆的交响越过村庄,在广袤的田野的上空弥漫,开窑的人们在尽情吆喝。在蒋宏泉听来这些原本美妙的声音都没有孩子的啼哭好听。蒋家是紫砂世家,按理在这凋敝的乡村,有手艺的人是受人尊敬的,但紫砂艺人又区别于那些泥瓦木匠,他们的一手绝活常常换不到饭吃。紫砂壶和阳羡茶一样,都是有钱人的消遣,而一个有钱人周围就有1000个穷人,甚至,连农民还不如的是,捏泥巴的紫砂艺人并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的活路全在十个手指头上。因此,家里添了一张嘴吃饭的蒋宏泉只能把生活的指望完全寄托在村西那座日夜喷吐火舌的老龙窑上了。窑场即生死之场,他疲惫的身影在落日下被无限地拉长。一种两头尖尖翘起来的小木船会不定期地停泊在村头的小桥旁,船主会用大米、盐巴和针头线脑换下他捏制的那些活灵活现的陶马,牛,老虎,当然,更多的是紫砂壶。小木船来的时候蒋宏泉满心喜欢,小木船走了,他又有些惆怅,仿佛他的精气神被带走了,他创造的无从言说的欢乐也被带走了。他郁郁地扛着半袋大米回家,还有一个小铃铛,那是他以仅有的能力给女儿林风的一个小小惊喜。
       1919年的潜洛村遥远而且模糊。近90。年前的那座神秘乡村在1983年出版的《宜兴地名录》里仅仅占了一行小字:“范蠡开凿蠡河与西施在此息落,故称前雒,后讹传潜洛。原潜洛有七个庄,后并为一村。”从字面理解,这里曾经是越国大夫范蠡和旷世美女西施的栖息之地。不难理解,我们的古人总是创造一些半神半仙的美丽故事来作为自己的精神背景。地理意义上的潜洛村离陶瓷产区丁蜀镇不远,离宜兴县城则亦20公里,与毗邻的上袁村一样,潜洛村也是紫砂的发源地。这里属于阳羡地域,水土丰厚,四季分明,历史上滋养了无数人杰,也蕴藏着成功人士机遇四伏的人脉背景。紫砂起于北宋,盛于明清,由于质地独特、壶式古朴风雅,得幽远之趣,不媚不俗,与文人的气质十分相投,让天下土人墨客莫不宝爱。宋人梅尧臣诗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辛弃疾则抚壶吟咏:“一水试泉痕。饮罢清风生两腋,余香齿铀颊犹存。”到了明清时期,紫砂名家辈出,壶则扶摇直上,无论宫廷黎民,爱者日隆而冠绝一时。时大彬、陈鸣远、邵大亨、陈曼生、黄五麟……潜洛人提起这些紫砂圣手,说起他们谜一般的传奇故事,照例会浮起一个乡亲式的自豪与憨笑。晚清之后,国运式微,紫砂大不景气。村上的紫砂艺人越做越穷,家小都不能养活。村东村西的土坡上有两座龙窑,在滚滚的浓烟里潜洛村渐渐变得不再妩媚,夜半里火龙腾飞的景象已经让人们司空见惯,村北则有一大片野狗出没的坟场,这里安眠着潜洛村的历代先民。小林风从记事起就知道,村里经常饿死人,铅灰的天际下黄土垒起的新坟以及纷飞的纸钱是最常见的风景。小林凤的世界里则满是黏黏的陶土,家家在晒坯,户户在抟陶。她的摇篮曲是父母亲打坯时发出的均匀声响。铿锵,让一个幼小的心灵在陶坯的撞击声中飞扬。3岁的时候她就喜欢向着窑场奔跑,泥与焰交织的窑场图景里总是有一双好奇的童稚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飞翔,是头顶数不清的蜻蜓,还有比蜻蜓多一万倍的幻想。有一天她看到年迈的祖父带着她的父亲和两个伯父叔父在窑头上举行着庄严的祭奠,一个罕见的猪头,一条眼睛还在眨巴的鲤鱼,还有几样她从未见过的干鲜果品,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若隐若现。祖父深深地跪下去念念有词的神态使她感到好奇。后来父亲告诉她,被供奉的是一位名叫范蠡的古人,他在帮助越国吞吴之后就带着一位美女西施悄悄来到这里,制陶浣纱,成为陶业的祖师。后人称他为陶朱公。从此,小林凤对龙窑,对冥冥之中的陶朱公就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1925年秋天,小林凤已经6岁,在祖父蒋祥元的坚持下她得以跨进村上的潜洛小学读书。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铜钱交给校长时的虔敬表情让她刻骨铭心。上课的时候林凤还发现祖父趴在教室的窗口,老顽童一样不肯离去。蒋祥元一生抟陶,是个不识字的乡村紫砂艺人,他多么希望蒋家能出个把秀才。为了长孙女,就是卖血他也情愿。他要求孙女林凤每日习字,写《九成宫》和《玄妙塔》,他确信一个大器之才必然从小练就一身童子功夫。然而,这个四代捏泥的紫砂世家要出一个读书人的意愿在两年后却不得不破灭。有一天林凤放学回家,父母正在吵架,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低沉地告诉她,不要再去上学了,明天起就留在家中帮母亲做饭洗衣——正在经历着第4次分娩的母亲周秀宝已经给小林凤添了两个弟妹,她多么希望丈夫答应让大女儿继续上学,而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蒋宏泉还是在妻子的唠叨声中作出最后的决定。这个家庭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以他有限的人生阅历,他也实在看不出小林风多读几年书对他们这个陶艺人家会有什么用场。
       偷偷哭了几场的小林凤找到了她最后的援兵,但祖父已经病重,他口袋里最后的一点积蓄都扔进枕头边那只黑糊糊的中药罐里了。床前的蜡烛即将燃尽,小林风无望地离去时听到了祖父以仅有的力气发出的一声深重的叹息。
       书包被母亲悄悄藏起来了,为的是让女儿不太伤心。她并不知道,8岁的小林凤在河埠上洗衣服的时候,不远处的小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从河面上传过来,不知不觉就听得泪流满面。有一天,学校的林先生在村头见到她,大声说蒋林风啊,你为什么不上学了?小林风低低地说:我家里穷,妈妈又生了小弟弟……林先生叹息,说今后你有空就来旁听吧,不收你的学费。
       她回到家,鼓足勇气把先生的话对父亲讲了。父亲无奈地两手一摊,说:丫头啊,家里买油盐的钱都快没有了,哪来给你买纸买笔的钱呢?你帮妈妈多做点家务,妈妈就可以腾出手来多做一点窑货。
       母亲周秀宝也是民间陶艺高手。她最拿手的活儿,是做那种仿各种动物的紫砂水盂以及假山景致。水盂一天可以做好几个,一个只卖5分钱。
       从此小林凤再也不提读书的事,但辍学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小学校上课的钟声和读书声,如针锥一般刺痛着她幼小的心灵。迫于生存艰窘的父母没有精力去观察女儿身上的变化。没有人知道她内心那一份和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她的没头没脑的幻想,就像一棵树,在它拔节的时候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但它总是要长大。常人眼里的小林风
       总是风风火火,像一枚被抽急了的陀螺,每天穿梭于河埠、作坊、窑场、菜园之间。每当开窑的时刻她陪着父母一起紧张,在心里默念着阿弥陀佛,伴随着窑汉子们高亢的号子,一件件历经千度窑火洗礼的陶器出窑了,一阵欣喜伴随着一阵叹息。当父亲小心翼翼地抚摩着他的那一堆烧得黑幽幽的陶器时,她的心就被拎了起来。谢天谢地,父亲难得地笑了,如果这一窑是次品,那全家就没有活路了。
       有一种等待是焦心而漫长的,收陶器的小木船总是不来,家里已经没有米了。母亲去隔壁伯父家借米,已经借过两次了。伯父蒋宏高虽然也是靠做陶艺吃饭,但他人活络,手艺好,朋友多,在丁蜀镇一带的陶艺圈子里有一定的名气。他还经常去上海,一去就是几个月,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所以伯父家的日子要好过些。父亲蒋宏泉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决定挑着货担沿村走卖,他相信自己的陶艺作品会遇到众多的知音。在林凤的记忆里,那一天过得真慢,一直到黄昏时刻父亲还没有回来,没有米的铁锅还是冷冰冰的。月亮升起来了,一家人才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小林风听出父亲的脚步声不似往常那么铿锵而显得有些疲惫,她就知道父亲今天出师不利。果然,父亲的那一担命宝般的陶器,只换回1斤白米。伤感的蒋宏泉告诉妻儿们,并不是他的陶艺没有人欣赏,而是大家都太穷了,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玩陶器呢?
       一天下午,久违的小木船突然出现在村口的小河浜里,鸡鸣狗吠,闭塞的潜洛村顿时热闹起来。这一次船主并没有带来大家盼望的日常用品,舱门打开,挤得满满一船的竟是乌黑的大枣。蒋宏泉的那些卖不掉的紫砂陶艺作品终于在这里有了市场,精明的船主用廉价吃进的乌枣换下了他制作的古色古香的紫砂壶和模样毕肖的紫砂动物,以及他妻子制作的那些文雅儒秀、镌刻精细的水盂笔筒。船头,拙于计算的蒋宏泉和历练江湖的船主正在进行着一场难以公平的换算,林凤和弟妹们则陶醉在乌枣的香甜里,虽然没有白米,但甜脆的乌枣让他们暂时忘记了饥饿。林凤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不知吃了多少乌枣,肚子都吃胀了。在她有限的生命记忆里,似乎吃什么都是限量的,唯有这乌枣。她突然感到能够换取乌枣的紫砂壶是那么珍贵,陶艺与乌枣的瞬间替换让她不由自主地扑向那长长的苦日子里泛起的一点点甜。第二天一大早,林风走进父母的作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说:我也要做坯了!我要用紫砂壶换更多的乌枣。
       那个平常早晨并没有因为女儿的一个意外请求而让双手沾满紫砂泥的父母感到欣喜。蒋宏泉一直自诩是个“末代艺人”,他不像其兄蒋宏高那样活络,整天足不出户,没有社交圈子,也没有捧场的客户,长期的闭塞与潦倒让他实在看不到祖传紫砂工艺的出路。这一钵土,这一份苦差,还有传下去的必要吗?更何况林风是个女孩,自古艺不授女,他不想再让女儿受这份煎熬。妻子周秀宝则认为应该让林风学艺,或许她从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再说,多一双手干活,对这个嗷嗷待哺的家庭毕竟可以增添一份力量。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是她人生经验的最后底线。
       林风正式进入“徒弟”的角色,则是从父亲教她打泥条、围身筒开始。父亲告诉她,紫砂是老天爷独赐给宜兴人的富贵土,世界上只有宜兴丁蜀镇的黄龙山的山肚里才有;紫砂泥有红泥、紫泥、本山绿泥;紫砂工艺自有一套独特的成型方法,打身筒和泥片镶接法,是从明代的时大彬开始的,这是制作紫砂壶最基本的手工技艺。尽管后来有人发明了紫砂模具,但用模具做出来的壶,没有灵气个性,唯有全手工制作,方显出神韵元气,这是绝活,掺不了假,一个紫砂艺人功力如何,就先做把全手工的壶看看。紫砂的老祖宗名叫供春,他是明代一个官宦人家的书童,他做了一把树瘿壶,从此紫砂就有了身价。供春之后又出了一个时大彬,是他创造了紫砂成型的基本方法。从他开始到现在,紫砂已经有枷多年历史了。
       喜欢刨根问底的林风非要把父亲肚子里那些紫砂学问倒出来不可。而紫砂是一条长河,你随便掬起一捧水,都可以讲个三天三夜。
       紫砂壶又分光器、花器、筋瓤器。
       光器就是几何形体,俗称“光货”。其中又分为方形和圆形器两种。“光货”的造型要求是“圆、稳、匀、正”,柔中寓刚而圆中有变,厚而不重且稳而不笨。方形器则追求线条流畅,轮廓分明,平稳庄重,方中寓圆。像《大亨掇球壶》,就是光器的代表作之一。
       花器呢,俗称“花货”。咱蒋家祖传的就是它。在光货的基础上模拟自然物体形态的壶艺,可雕可镂,师法自然。大千世界,花卉翎毛,瓜果虫鱼,松竹梅橘等等皆可作为装饰。提炼取舍是其根本,适度夸张才是艺术,寓意象征手法多样,源于自然还需高于自然。像《供春壶》就是花货的老祖宗。
       还有就是筋纹形体,俗称“筋瓤货”。它是把壶体分成若干等份,你看那地里的南瓜,在做壶的人眼里,那是一瓤一瓤镶起来的。那是何等精确严密的结构!筋瓤器和它是一个道理。那样的一把壶要求上下映衬,身盖齐同,纹理清晰,明暗分明。单是口与盖严丝合缝,尚不足为奇,其工艺要求如精密机械,达到了无微不至、无以复加的程度。
       紫砂是一个太大的乾坤。父母领着林风往里走,11岁的紫砂女尚未开蒙,一坨泥敲敲打打捏捏弄弄,做出一把能倒出水来的壶,不就成了吗?这个世界里到底有多么深邃广博,她还不知道。春天的花开了,秋天的叶落了,父亲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总是没有结尾。而他的严厉和慈爱如一面双刃之剑。空做,不准依赖模具。造型的想象力既是先天的,又是后天的。蒋宏泉把所有可以依赖的模具全部藏起来,如果女儿过不了基本功这一关,就不必吃这碗饭了。他欣喜地发现,林凤的观察和模仿能力极强,手工也很精巧。对于一个民间艺人来说,工在先,艺在后;出手的活儿决定着往后的造化。女儿的处女作是一只松鼠葡萄水注,小松鼠稚态可掬,林凤给它安的眼睛有点像小弟弟淦庭,调皮而稚气;葡萄则是林凤最爱吃的。她得意地告诉母亲,她做葡萄的时候,嘴里是酸甜酸甜的。周秀宝甚感欣慰的是女儿身上有一股不同流俗的潜质,以她的眼光,这只普通造型的水注没有匠气而显得那么清新可爱。她轻轻地告诉女儿,就这么做下去,她一定会有出息的。
       但是,一只松鼠葡萄水注只卖5分钱。这是伯父蒋宏高从上海带回的消息之一。不知从何时起,伯父的上海消息对他们这一家就像命脉一样重要。林凤后来才知道,伯父和一个名叫戴国宝的陶刻名手在上海合股开了一家“铁画轩”陶器店,作为当时沪上一个展示宜兴陶艺的小小窗口,铁画轩的开张不仅拯救了陷入困境的宏泉一家,而且,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在上海广结知交、呼朋引类,其程度有如细雨润物一般的渗透。宏泉夫妇从宏高那里得知,他们的紫砂陶艺正在觅得越来越多的知音,订单也慢慢多起来了。这一时期他们的主打产品是陶马、羊、鸡、虎之类的吉祥动物,还有笔筒、砚台、水盂等文房雅玩。他们终于无须单单指望那条以壶换米的小木
       船过日子了。宏泉甚至跟着宏高去了一趟上海,那是他生命史上晕头转向的三天,他实在难以向妻儿们形容那样高的楼房,那样大的轮船,那样热闹的马路,还有外国人,那么蓝的眼睛,那么金黄的头发。起先他真的无法把这个花花世界和自己的紫砂陶器联系在一起,但他的确看到了一些有钱人在玩壶藏壶。不过他们太挑剔,凡是壶底打着他的印章的壶,哪怕做得再好,也没人问津。要从他们的荷包里掏出钱来买壶,真比登天还难呢。没有名气的蒋宏泉在上海玩壶圈里受到了明显的冷落,宏高哥哥告诉他,那些爷叔阔佬爱的是古人的玩意,如果这些壶上的印章是时大彬、陈曼生,那他们就会买。老实人宏泉发急地双手一摊,咱们哪来时大彬、陈曼生的壶呢,连见也没见过啊。宏高则耐心地指点了他一番,蒋宏泉才如梦初醒。从此他就在其兄蒋宏高的引领下加入到了为上海玩主们做假古董的行列。其实宏高的壶都是自己设计打样,根本无古壶可依,但壶做得再好也不能打自己印章。按照宏高的说法,那些有钱人就这德性,你做的真东西他不要,刻上假图章他就要了,他玩的就是那“风雅”二字,那个花花世界本来就真假难辨,只有穷人的肚子饿是真的。
       现在林凤每天能做10个松鼠葡萄水注了。伯父从上海回来说,虽然这小东西只卖5分钱一个,但买主们都很喜欢,他们都不相信这是一个11岁的小姑娘做的。今天,他要亲眼看着林风做一个。
       结果是伯父被小侄女征服了。
       蒋家只怕要出一个女状元呢!他喃喃自语。接下来林风又按伯父的要求,熟练而飞快地打成一张泥片,那均匀的落点,娴熟的手法,或许在伯父心中激起了更多的波澜。做紫砂的人都知道,一团熟泥需要捶打多少次才能成为可以围身筒的泥片,是有着硬性指标的,既不能拖泥带水、软绵无力,也不能使劲乱捶,过分用力。一张泥片打下来,有多少功力一目了然。
       作为奖励,他拿出了几颗稀罕的奶糖给林风,告诉她不要再做水注了,从今往后,就一心一意跟爹妈学做壶吧,紫砂可以做的东西固然很多,但从来是以壶为尊。而做壶,是要用一辈子去钻研的啊!
       林凤做的第一把壶是木瓜壶。这原是她父亲的壶样。顾名思义,其形状有如木瓜。民间艺人往往有着惊人的模仿和观察能力。在他们的手中,一切造型都被赋予了生命。他们善于并喜欢把大自然恩赐的瓜果花蔬描摹展现在自己的作品上,以体现生活的乐趣,也折射出平头百姓消灾避祸、祈福迎祥的心态。第一把壶于蒋林风永远是一种新鲜而灼烫的记忆。泥坯经过了几天几夜龙窑烈焰洗礼,终于变成了壶,新鲜,饱满,如一轮羞涩的满月。她情不自禁扑上去的姿态让所有在场的人记忆深刻,而她自己知道,今生今世她再也离不开这泥与焰的生命之场了。
       一天,林凤的姑母来说,她家隔壁来了一个走亲戚的小伙子,说起来还和蒋家沽点远亲呢。壶做得非常好,年纪轻轻就有了名气。好奇的林风便借故去姑母家拿壶样,正巧碰上了这个年轻人。中等个儿,面白无须,看上去有些孤傲。林风看了他一眼,没有和他说话,其实她心里很想看看他做的壶,或者和他交流一下壶艺。可他已经自负地转身而去了。女孩子是不能主动和男人讲话的,但她记住了这个白衣少年的瘦弱背影和姑妈后来才告诉她的名字:顾景洲。
       林凤和外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除了伯父偶尔从上海带回一点有关紫砂的行情。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她的作坊、她的潜洛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林凤16岁那年终于获得了第一次去县城的机会。走出潜洛村,她的正在抽条的身子变得轻盈飘逸。扑面而来的街景是如此让人眼花缭乱。虽然她是从享受5分钱一碗的豆腐花开始感受县城的,但在氤氲的汤气里她已经幸福得发晕了。这次难忘的旅行的高潮是拍照。第一次面对镜头的林凤激动而笨拙地穿上了照相馆提供的旗袍,在楼台亭角的布景前做出一个她不习惯的姿势。这是上世纪30年代月历仕女的典型做派。林风的一份紧张来自拍照师傅的絮絮叨叨。他让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个不请世事的乡妞在拍照师傅的摆布下被定了格。事后她知道,父亲之所以这么慷慨地让她拍照,是因为有人来提亲。父亲希望女儿有一个较好的身价,而一张化了妆的时髦照片是必不可少的。这一切林凤并不知情。闭塞的乡间谁家女儿初长成并不是什么秘密,谁都知道蒋宏泉有个能文善壶的宝贝闺女。有一天清早,一个陌生的汉子挑着一担黄灿灿的稻谷来到蒋家。在林风的记忆里,家中的口粮从来没有超过一斗。这一担蹊跷的稻谷让她吃惊不已。而更令她惊诧的是父亲和汉子说话的时候态度有些异样,还不时地观察她的神情。汉子走的时候朝她嘿嘿一笑,他留给父亲的一张红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她终于知道那一担稻谷就是她身价的一部分,那张红纸即是对方开出的“八字”。按照约定俗成的做法,如果对方和她的生肖八字不犯冲,那么不久之后的一个黄道吉日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她的人生将迈过一个山一样高的门槛,从此成为一个别人家的女人、媳妇,跟一个她原来不认识的男人在一个屋顶下生一堆孩子。
       我不要嫁人!她对着忐忑不安的父亲大叫起来。积淀在林风性格深处的倔强部分突然进发,16岁的温柔少女第一次对生养她的父母坚决地说不。之后是三天三夜的不吃不喝,母亲甚至在她的枕头下搜出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切都像民间抗婚故事发生的那样,故事里的有关细节已经悄悄在潜洛村流传。于是林凤的妈妈先妥协了,无奈之下的父亲最后只好挑起稻谷退给那户提亲的人家。
       二 沪上春秋
       林凤在一个淅沥的雨天踏上了通往上海的路途。这一年她20岁。作为蒋氏紫砂的传人,她的壶艺功夫在乡间已经声名鹊起。蒋家以做花壶与仿瓜果玩件擅长,林凤的技艺则可与父亲宏泉比肩。广为流传的一则故事说她做了一颗酷似乱真的紫砂花生,被一个年轻的馋嘴媳妇捡到后塞进口中,结果大嚼之下嗑掉了半颗牙齿。她的仿真和造型能力还体现在一只紫砂独角犀牛水盂上,她把金鱼、螃蟹设计成一对欢喜冤家,让螃蟹咬住金鱼的尾巴,而金鱼则游进了犀牛的怀抱求救。这只情趣盎然的水盂在模仿的基础上已经有了创新而无通常的匠气。不经意间它被摆到了上海“铁画轩”古玩陶器店老板戴国宝的案头。戴老板自己早年也是个民间艺人,他能用铁针在瓷器上镌刻书画,功夫了得,自然就出名。“铁画轩”想必是他一生打拼世界的缩写。戴老板还在上海滩上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什么古玩,什么字画,他瞄上一眼,肯定十不离八九。或许在某个清晨他突然悟到,这只通体洋溢着才气的水盂的制作者是大有潜力的。他看准的人决不能放过,既然她是蒋宏高的侄女,那么还有什么理由不来上海加盟“铁画轩”的仿古作坊呢?
       慢吞吞的小火轮把他们送过东太湖,经无锡上火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上海。只有过一次县城体验的林风并没有在进入大上海的时候激动得晕倒,她勇敢地挺起胸脯,紧挽着父亲的胳膊,怯生生的眼睛掠过那些比龙窑还高大的广告牌和看不到房顶像
       是要倒下来的大厦,比春天田野还要花闹的霓虹闪灯,比乡下楼屋还高的双层电车,比潜洛村过年看社戏时还要多好多倍的人。前来迎接的伯父告诉她,这些眼花缭乱的街市和咱们是不搭界的,咱们住的地方在高楼的后面,一种叫做亭子间的地方。实际上让林风住下的地方比她想象得要糟糕得多。她不知道亭子间竟然像乡下的猪圈那么小,这里住着伯父的一家。晚上12点之前没有她的床铺,过了子夜全家都睡下了,她才在一块勉强容身的地板上摊开被褥,没有了潜洛村零星的狗吠鸡啼,没有了爹妈的唠叨,没有了稻草铺的松软清香,没有鸟叫,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在伯父一家陌生的鼾声里她真的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一夜真是让她辗转难眠。
       几天后戴国宝来见了林风一次。他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对于一个艺人来说,这双手太重要了。一切都让他感到满意。来自乡下的林凤性格内向,说话不多,但是手艺活儿已经非常了得。他并没有让她去“铁画轩”上班。他只需要一个能熟练地仿制紫砂古玩的枪手,这个枪手不能直接和客户见面,也不能打自己的印章。市场上需要什么,她就必须仿造什么,以假乱真是起码的要求。蒋宏高已经在这里干了好多年,上海人都叫他燕亭先生,那是他的雅号,但他的名字从来不准出现在任何一只茶壶上。像他这样的老枪手“铁面轩”养着好多呢。连程寿珍、吴云根、陈光明这样的制壶高手都向“铁画轩”提供过素坯。30年代后期的大上海到处弥漫着一种奢靡的繁华,艰苦的抗战打得难解难分,发国难财的党国大员和得了红利的冒险家们喜欢在古玩收藏里寻找风雅与乐趣。有名头的紫砂老壶往往成为他们喜欢的宝物。蒋宏高和林凤每天的工作就是按照戴老板提供的壶样仿制老壶,这些被做旧后显得沧桑满面的老壶分别由戴老板打上明清制壶高手时大彬、陈鸣远和陈曼生、杨彭年等人的印章,以不菲的价格出售给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在住处不远的一条狭窄曲折的亚尔培路上有一个更小的亭子间,那里就是他们的工作室。林凤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和伯父一起干活,一份默契,两份劳苦;伯父和侄女各有各的心事。慢慢地她终于知道伯父是一个多么优秀又多么委屈的紫砂艺人。他几乎精通紫砂所有门类的所有绝活儿,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所迫,他可以搞很多创作,留下许多传世精品。但他一生中的创造欲望已经被逼仄的现世生活所榨干,只有林凤知道,即便是那些所谓的仿壶,有许多也是伯父自己的壶样,他绝不是一个依葫芦画瓢的工匠,只是为了养家糊口,才不得已把自己的壶打上古人的印章。如果说做假古玩的人是见不得阳光的,那么,伯父的今天是否就是自己的明天呢?虽然每月有20元工资,但这只并不牢靠的饭碗让林凤的心头一直云遮雾罩,一份盲目的快乐很快就这样透支了。
       其实,恰恰是这一段时间的“临摹”和伯父言传身教的“功课”影响着林风以后的艺术生涯。仿古,何尝不是一种基本功的磨炼,把古人的作品模仿得惟妙惟肖,更是一种功力的体现。寂寞的“练功房”里困惑和郁闷像一支熏香那样日夜烤炙着她,缭绕着她。小小的亭子间更像一只鸟笼,亭子间外面的弄堂里弥漫着一种她不喜欢的气息。回想起来,潜洛村的每一寸天空都是那么明朗干净,连同村头那条安静的小河,都令她眷恋无比。她不习惯这里闹心的忙碌,嘈杂的市声,漉湿的街面,常常被堵塞的阴沟,烟熏火燎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着的臭烘烘的风鸡和咸鱼,楼梯间里永远生着冒不完烟的煤球炉,万国旗一般的男人女人晾晒的衣裤永远在人们的头顶招摇,没有朋友,没有熟人……她把这些感受写进一封信里,告诉乡下的父母,她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开心、不开心。
       按照伯父的说法,弄堂外面的世界到处充满陷阱,所以林凤是不能单独外出的。她只能一直闷闷地趴在亭子间里干活。戴老板经常拿着假图章来这里,他像一个古玩丛林里的冒险者,在卖出和吃进的“跟斗”里体验着无比的快乐。对于枪手们,他则永远有提不完的要求。这个不起眼的亭子间正在大量炮制着供贵人们消遣的假古玩。戴老板手下有多少这样的亭子间啊,只有天知道。林凤看着自己做的壶,被戴老板打上“万历年间时大彬”、“陈鸣远”、“杨彭年”、“邵大亨”的印章,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如雷贯耳的紫砂祖宗级的作品真容,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炮制古壶岂不是对先贤们的亵渎?戴老板手里的假图章从来不留在这里,这些图章用完后就拴在他的腰带上,仿佛那是他的命根。对林风的一份满意,戴老板是溢于言表的,他说正在考虑给她加工资。林凤如获至宝的是他走时随手扔下的一份《大沪日报》。除了娱乐版的明星逸闻,更有五花八门的分类广告。尤其让她眼睛一亮的是闸北有一家“上海标准陶瓷公司”正在招收熟练技工。男女不限,月薪30元。
       。
       林凤决心突围。就像小说里的一处伏笔,亭子间里的紫砂女终于在监护人蒋宏高的眼皮下顺利开溜,一节精心制作的紫砂藕形笔架成为她加盟公司的有力佐证。一周后她居然穿上了标准陶瓷公司的蓝粗布工作服。伯父蒋宏高惊诧于不声不响的小侄女突然变得那么有主见而且十分倔强。他劝说她的100条理由还不如她的一条理由充分:世界上最没有出息的地方除了鸟笼还是鸟笼。
       其实蒋宏高私下里很欣赏侄女的性格。乡村女孩很少像她这样有主见,平时她并不张扬而且非常温顺,就像一根藏在棉花里的绣花针,需要的时候就会露出它锋利的针芒。
       最后他们达成的协议是:无论多忙多晚,每天林凤还是要住到伯父家来。
       戴老板又来了。他愿意提前实施他的加薪计划,但林凤执意要走。她是一条鱼,她喜欢水,陌生的水域毕竟是水。走出亭子间的林凤在浙江老板开的标准陶瓷公司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车间虽然嘈杂,但比亭子间明亮多了。有许多单纯可爱的小姐妹做同事,每天可以在上下班的时候浏览这个繁华都市的种种风情,春风沉醉的夜晚林凤不止一次地产生幻觉,生死契约,今夕何夕?繁星闪烁的夜空,她找不到牛郎星和织女星了,遥远的潜洛村已经渐次变成一道背景,无论它多么老迈和迟钝,但它在林凤的睡梦里总是那样亲切而不可替代。《水红菱》、《小田螺》、《小辣椒》、《桃子水盂》等,这些玲珑剔透的紫砂小玩件不如说是她的思乡之作,老板对她的才华很是赏识。很快她被委以“工艺辅导员”一职,50多名女工集合到她的部下,叫她蒋辅导。林凤则以全部的精力训练着这样一支缺乏起码素养的娘子军。值得记叙的是一个名叫温长根的师傅,30岁不到的样子,高颧骨,浓眉,细长的眼睛,看上去人很是敦厚沉稳。他是个电工,还会修理机器,在林凤眼里他简直无所不能。温师傅总是给大家讲故事,讲富人如何剥削穷人,讲日本鬼子如何烧杀抢掠。在他的引导下林风和大家一起开始抵制日货。有一天下班后温师傅悄悄地对林凤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玩。她跟着他上了有轨电车,七拐八弯到了一个地方,她好奇地见到了一些熟悉的工友,更多的是陌生面孔。原来这里就是赫赫有名的沪西工人俱乐部。热气腾
       腾的场面让林风不知不觉受了感染,这里正在排练一出风行的话剧《放下你的鞭子》,恰巧那一天女主角没来,戏排不下去,导演正在发火,温长根和他耳语了几句,导演就朝林风走过来了。鸭舌帽下一双瞪圆了的眼睛朝她上上下下看了半天,说你来试试吧。
       林风当然死活不肯。导演突然问她:你恨日本鬼子吗?如果让你上战场,你会退缩吗?
       温长根师傅鼓励她:不要怕,你一定行!
       她突然觉得温师傅的话对她是那么管用。从来没演过戏的林风真的上场排练了。她的宜兴乡音很重的普通话并没有让导演气馁。因为她投入,还因为她身上的一份乡村女孩的率真与淳朴。而这正是这出简单的街头活报剧所需要的。温长根师傅总是陪着她,给她买夜宵,送她回家。温师傅的知识非常广博,天南地北什么都懂。一路走着听他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第一次演出是在公司的食堂里。风暴一样的掌声让林凤激动得落泪。温师傅在后台给她献花,是红色的康乃馨。深夜他和她告别时的目光让她感到特别温暖。心,则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可是有一天温师傅不见了,公司里到处都在议论,说温师傅是共产党,被日本人抓走了,她再次见到温师傅已经是他僵硬了的遗体,肮脏的白被单上到处是血。知情人说,他是被活活打死的。工人们集聚起来,要求给温长根开追悼会。那天的游行队伍很长,林风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大家在高呼口号,她的一份伤心却不是用语言表达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共产党,她只知道一个她所敬重的、喜欢的男人死了。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过去的点点滴滴都成为珍贵的回忆。他是第一个走进她生活的男人,虽然这份感情是朦胧的,像长夜里迅疾而逝的闪电,像刚刚萌芽就遭遇冰雹的幼苗。她和他没有任何承诺,甚至连手都没有拉过。
       温妈妈得到儿子的死讯顿时昏了过去。他又没有家眷,入殓的时候,林凤和几位女工一起给他换下了惨不忍睹的血衣。林凤把自己做的一颗原色紫砂花生小挂件挂在他胸前,宜兴的乡俗里,“花生”有着长寿和多子多孙的寓意。她愿他安息。从此温长根这个名字于她便是一座无可替代的心碑,一直到半个多世纪后,白发苍苍的她回忆起那个颧骨有些高的浓眉男人还是会泛起一片激动的红晕。
       没有了温师傅的日子让她感到黯淡无光。或许是心情的缘故,林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不愿谈感情的事。一下班她就回到伯父的亭子间,在昏黄的电灯下帮衬伯父干活。这期间她创作了一把三脚提梁鸟头壶,这把壶的造型就像一个高难度的体操动作,显示出她已经能够把握控制难度较大的器型,伯父很喜欢,第一次答应她打上自己的印章。但这把精美的茶壶却卖不出去,这让林风感到气馁。市面上的物价正在惊人地飞涨,伯母总是在抱怨,通常的情况是她拿着一条棉被去排队换5斤米,轮到她时却只够换几只大饼了。“铁画轩”的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往昔的那些古玩清客大部分已经杳如黄鹤。开不出工资的戴老板脾气变得很大,伯父一家5口人的生活真是难以为继。而伯父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这位在上海苦苦经营了近20年的紫砂高手,对于自己最终没能在这个花花世界获得一席之地而感到彻骨的悲凉。
       有一天,一位名叫顾景洲的年轻人来访,他礼貌地叫宏高蒋伯伯,还从家乡宜兴带来了炒熟的南瓜子和板栗。说起来他和蒋家还沾些远亲,他的姑母是林凤奶奶的干女儿。两家又都是做紫砂的,相见之下格外亲切。原来顾景洲也是来加盟标准陶瓷公司的,按理他和林风应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但林凤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高与矜持。她原先印象里的顾景洲是个干干净净的白衣少年,而现在的他满面风尘,很有些落拓不羁。缘分这样一种东西并不是挥手即来拂手即去的,男女之间缺乏默契的谈话则会令人乏味。从顾景洲后来与林风的交往来看,当时他对这位比自己小4岁的紫砂才女应该是有好感的,但他不善于表达,或者他的表达不当。女人能够容忍男人的愚钝,却不能接受男人的矜持。这时的顾景洲在壶艺界其实已经颇有名声,只是一蹶不振的紫砂业的巨大阴影无法彰显他这样的才子的熠熠光华。顾景洲再次光临蒋伯伯的亭子间的时候林凤会借故外出,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位令伯父赞不绝口的同乡没有感觉。他们在公司里也没有特别的交往,在众人眼里,模型技师顾景洲与工艺辅导员蒋林风只是一般的同乡关系。若干年后林风回忆说,说起来也奇怪,每天朝夕相处,我和他没有逛过一次街,吃过一顿饭。见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寒暄几句。他这个人比较孤傲,平时不苟言笑,当时他收入很高,每月100大洋,又没有什么负担,即便是在高消费的大上海,他也可以过着一般人不可企及的生活。所以他悠然自得,刻了一方闲章,署号“自怡轩主人”,他不必像其他紫砂艺人那样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奔忙;他有清高的本钱,对于那些没有文化的粗人他是不屑为伍的。与她唯一的一次交谈,也只是局限于紫砂的话题。在顾景洲看来,以简代繁的紫砂光器是可以阐释整个世界的,质朴、内敛、古雅则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情怀。而繁复的紫砂花器不过是民间艺人的附庸风雅,无论形似神似,都是缺乏想象力的。虽然他比较欣赏蒋林凤的才情,但对她设计制作的那些紫砂花货茶壶和玩件并不认同,充其量小儿科而已。林凤当然不服,她认为做紫砂花货首先要有光货的基础,是在光货的基础上进行装饰,繁复并不是繁琐,“繁花似锦”是一种境界,既然大千世界花虫鸟兽都可以入画,那为什么不能人壶呢?
       可惜的是,这两位后来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紫砂领军人物在一起交流太少。以至让两个丰富的世界缺乏碰撞擦肩而过。说当时顾景洲对蒋林凤没有好感是不可能的。因为林风的伯父几次暗示她,顾景洲又来过,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如果大胆设想,当时顾景洲能拿出一份勇敢和浪漫追求林风,而且那种追求是不屈不挠如火如荼的,那么珠联璧合,当代中国紫砂史的部分章节就要改写。
       如果那样的话,就不是顾景洲,而是顾景洲传奇了。
       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坏消息在不胫而走。标准陶瓷公司的老板因贩卖日货,在上海滩上声名狼藉。而且他还投靠汪伪政权,即将赴外省任职。公司即将作鸟兽散。开始卷铺盖另谋生路的工人们整天骂骂咧咧。眼看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即将失去,林凤心里很是焦急。一天下午,老板约见蒋林凤,告诉她公司还将生存下去,保留人员上有她的名字。她突然想到了顾景洲,他能留下来吗?老板说顾景洲这个人清高自大,留他何用?她听了心里突然明白了,那些有骨气有个性的人都不在这个所谓的保留人员名单上,她若留下,岂不是和老板一丘之貉?她去意已决。
       伯父蒋宏高正在患病,每天吞咽的药丸无疑占去了这个窘迫家庭的一大半开支。林风的处境更是引发了彼此的乡愁。衰弱的蒋宏高终于决定带领全家撤离上海。他希冀自己那乱世中不堪一击的身体能在故乡宜兴的怀抱里恢复元气。
       离开上海的那天依然下着雨,林风记得,她来上海时也是下雨的天气。后来她的一生里,许多重要
       的日子总是和下雨有关。岁月作证,大上海终究褪去了一个村姑的乡气和愚稚,让她带走的是一份优雅的干练和淡定的心境。一直到她真正地离开,她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城市是多么的喜欢,它的千娇百媚和千疮百孔一样令人留恋;它的奶油糖、霓虹灯……永远释放着诱人的气息;它的天空的每一片云彩都带着俗世的温情。虽然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属于过她,但一份淡淡的离别的惆怅穿越了每一个平淡的日子,一起聚向她的心头。
       不管怎样,回家总是让人高兴的。她分明听到了故乡的深情的呼唤。和伯父不一样的是,她还年轻,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 惨淡小城
       蒋蓉,而不再是蒋林风。给自己改名字是她回到家乡做的第一件事。芙蓉是她最喜欢的花。她是做花器的。蓉,是一种新生活的绽放,是一种久长的馥郁,是一颗敏感的心灵对未来的期盼。
       一天,她去上袁村找顾景洲,因为没有预约,景洲先生不知在何处云游。穿过十几座破败的龙窑,她到了一条名叫白宕的巷子,这里聚居着上百户世代抟陶的工匠,蒋蓉来这里拜访一个名叫华荫堂的陶业长辈。华荫堂堪称丁蜀镇最大的陶业老板、著名的开明绅士,又是这方圆几十里窑场的活字典,是个一言九鼎的重量级人物。华荫堂知道蒋蓉的才艺以及她的上海阅历,他很欣赏这位干练的紫砂女才子,但当时华荫堂手下的若干座龙窑全部歇业,工人们都在家里饿着肚子,因此他无法满足年轻的蒋蓉要在这里谋一份工作的愿望。不过蒋蓉在这里得到了一份她意想不到的惊喜。华荫堂破例拿出一件镇宅之宝:清代制壶女名家杨凤年的代表作《风卷葵》壶,让她观赏。这是一件让蒋蓉受到极度震撼的作品。风来了,葵花在欢快地起舞。仿佛那是一只极其温柔的手,是造物主无所不能的魔手;世界感动,万物在一种别具情致的动感中,在难以言传的婀娜里翩然起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蒋蓉抬起头时已经泪光闪烁。许久许久她沉浸在一份深深的感动里。过去她只听伯父说过杨凤年这个名字。她也是生于制壶世家,是制壶名手杨彭年的妹妹。也许女人与女人之间,有一根特别的心弦,它们的沟通是可以跨越时空的。这把《风卷葵》壶以风吹葵叶的动感人壶,在茶壶的造型中非常少见。体现了作者观察生活提炼植物形态的高超能力。60年后已经度过百岁诞辰的华荫堂老人还清晰地记得蒋蓉当时见到《风卷葵》时那种久久凝视、极其虔诚的神态。“美的东西都是一步到位。”她喃喃自语,“真的,见到这把壶是我的造化。”
       《风卷葵》对于蒋蓉的特别意义,还在于为她今后坚持紫砂花器创作奠定基础。杨凤年这个名字,既是她前世的一个良师,又是她今生的一个梦幻。
       父亲在县城开的宏生陶器店一直在风雨飘摇中支撑,女儿回来了,蒋宏泉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蒋蓉的出现居然让店里的生意有些回升,生活的安定又让她回到了作坊的泥凳旁。她要做一把壶,这把壶在她心里已经呼之欲出了:《束柴三友》。懂壶的人知道,那是陈鸣远的款式,是花器创作中的高难度作品。蒋蓉为了做这件作品已经暗暗地准备了好几年。
       生于清康熙年间的陈鸣远是中国紫砂史上花器创作的开山人物。古朴守拙的紫砂到了他的手里,才有了儿女情长。他的创作题材汪洋恣肆,凡自然形态,信手拈来皆可人壶。古人说他“形制款识;无不精妙”,有爱其壶者甚至这样惊叹:“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古来技巧能几人,陈生陈生今绝伦。”
       《束柴三友》壶乃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
       该壶的壶体是一捆松柴,腰间用藤条一匝,故名束柴;松竹梅乃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岁寒三友,亦是历代文人士大夫精气神之象征。陈鸣远的意境无疑是富有诗情的:山间小径,清风一阵;一个担柴汉子唱着山歌拾级而来,松之坚贞,竹之清悠,梅之高洁;全部体现在乎民化的构图之中。
       仿陈鸣远并不难,难的是得其精髓;这是多年前伯父的箴言。蒋蓉版的《束柴三友》则是站在古人肩上的再度创作。无论松枝、竹节、梅蕊,都显示了蒋蓉独特的审美理念。捏塑、雕刻工艺上的突破使得该壶比陈鸣远的原作更具儿女情态,更具一份生命的伸展与疏放之美。
       《束柴三友》的成功让父亲感到十分欣喜。女儿确实长大了!他觉得这把壶再穷也不能卖,它应该是蒋家传人的镇宅之宝。一天夜里父亲盘账的时候突然晕倒,吓坏了的蒋蓉和弟弟淦方赶紧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医生最终的结论是残酷的,一盏风前飘忽的灯已经熬尽了它最后的灯油。哭红了眼睛的蒋蓉开始准备父亲的后事。家徒四壁,蒋蓉实在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无奈之下,还是把心爱的《束柴三友》卖给了一个皮货商人,换得一副薄皮棺材。次日黎明蒋宏泉被一副雇来的担架抬回潜洛老家。在经过村西那座老龙窑的时候他突然回光返照,他坚持着要到窑上去看看。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最后愿望是不可违拗的,在众人的搀扶下蒋宏泉真的登上了窑顶。杂草几乎已经覆盖了整座窑体,几只硕大的田鼠在倒塌的窑头上探头探脑。这时蒋蓉看见父亲深凹的眼睛在突然燃起灼人的光亮后迅速地黯淡下去,他终于离去,在熔铸了他一生心血的冰凉的窑场上。这位绝技超人的能工巧匠留给这个世界的作品实在不多,一把《洋桶壶》是可以传世的,与乃兄一样可惜的是,他制作的大量的壶上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也许是上苍为了弥补这莫大的遗憾,便赐予了他一个悲壮的宗教式的死,蒋宏泉惨淡人生最后的句号竟是如此圆满。
       一天,顾景洲来访,在蒋蓉的印象里,他比在上海分别时落拓多了,一场“天花”让他原本白净光洁的脸庞留下了一些浅浅的麻子,衣着也有些邋遢。反正那天他给蒋蓉的感觉灰头土脸的,状态相当不好。和蒋蓉一样的是他一直没有成婚,战争让紫砂行情一落千丈,也让这位心高气傲、不肯折腰的“瘦萍”(当时顾的自号)为了生计而四处漂泊。
       蒋蓉还是留他吃了一顿饭,席间顾景洲提出“合作”,即自己来加盟这个小小的宏生陶器店。顾景洲30岁出头,正是才华横溢的年份,蒋蓉则比他小4岁;一个做“光货”已经卓然成家,一个做“花货”亦已声名鹊起。两人若愿合作,必是紫砂界独一无二的珠联璧合。
       但是,蒋蓉婉言谢绝了。
       时光飞越了60多年。晚辈的我在采访蒋蓉老人时有一段对话,兹录于下:
       问:当时你为什么要拒绝他呢?
       答:因为当时我觉得,他说的“合作”,不仅是指生意,还有别的意思。
       问:别的什么意思?是否指感情上的?
       答:是的。
       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答:我也不知道。反正,当时我心中的人,不是他这样的。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问:当时那个年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许多人不就是在一起凑合着过过日子的吗?
       答:别人可能是这样,我不这样。
       问:别人说,如果你们能够结合,就是一门两泰斗,紫砂界的风光就都被你们占了。这一点你想过吗?
       答:其实他和我的观念是不一致的;他看不起我
       做的花货,我也不喜欢他的傲气,两个性格不合的人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
       问:当时你那么拒绝他,他是不是有点难堪?
       答:其实我们都没有直说。他是个很清高的人,说不合作,那就算了。
       问:现在回顾这件事,你觉得当时做得对吗?
       答:没有什么对不对,我只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蒋蓉的回答使我感到世界上最不可改变的就是女人。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们爱情婚姻的航标,哪怕它仅仅通向不可能出现奇迹的苦难岁月。可以想象,被蒋蓉婉拒后索然离去的顾景洲心里是难受的。他一生未向女人求过爱,“合作”也许是他以最大的勇气、最含蓄的口吻说出的最诚恳的求爱语言。和许多天才一样,当时他除了一手绝技别无长物,在找不到出路的现实的种种羁绊下他的生存一样地十分艰难。他和蒋蓉的恩怨并未了结,10年之后他们还将聚首共事,演绎出另一番故事,那是后话。
       1945年的宏生陶器店分明是蒋蓉一家在汪洋中艰难度日的风雨之舟。有一家“兄弟书店”坐落在它的隔壁,店主是个20多岁的进步青年,名叫朱豪。蒋蓉的大弟淦方不仅和他厮混得很熟,还经常拿一些“红色”的书籍回来传看,起先蒋蓉并不在意,那些内容新鲜道理实在的书籍同样也吸引着她。后来淦方老是“革命”、“解放”的不离口,蒋蓉便多了一份担心。侵占宜兴的日军一直到这一年的9月才放下武器受降,新四军光复宜兴后即迅速撤出。国民党又回来了,青天白日旗重又升起在小城的上空,国共两党又成了生死冤家。有人提醒蒋蓉姐弟,小心县党部的人,他们的鼻子很长,经常有事没事地在这一带觅食呢。事情该来的总是要来,一天下午,县党部几个便衣来到店里,一张盖了大印的传票交到蒋蓉手上,说县党部的书记长蒋如镜先生要找蒋淦方谈话,被一起带走的还有隔壁的朱豪。据说他是共产党。淦方前脚走,母亲周秀宝就急得晕过去,还有最小的妹妹梅林,她前不久被查出有肺病,有时咯出一口血,把大家吓得半死。家里已经没有钱买药,她只好乖乖地躺在母亲身边,脸色像一张白纸。这个祸不单行的家就像被推到了悬崖上,那些日子里蒋蓉急得团团转,邻舍们说,谁要是被县党部盯上了,那就逃不了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命运。淦方此去凶多吉少,要把他从虎口里救出来谈何容易!她穿过深深的大人巷去到县党部打听,一连几次都没有人理她,后来她在一个管事的头目手里塞了几块银元,那人才答应让她见一面。大牢里可怜的淦方双手被吊在高处,脸庞和身上是一道道的血痕,想必吃了不少苦头。仅仅几天,一个健壮的小伙子就被折磨得惨不忍睹。“通共”的罪名是可大可小的,这里的人没有兴趣听她的申诉,也许除了钱和妖冶女人没有什么能让这些党国的官员们瞪大眼睛。蒋书记长可能是因为忙于党国大事,求见一面的可能几乎是零。这时有一位卸职归田的沈专员出场了,此人50多岁,自称是蒋书记长的至交,一生宦海沉浮,深谙所有官司诉讼的一切环节。按照沈某人的说法,要让蒋淦方自己走出县党部的大门起码必须准备500大洋。对于囊中羞涩的蒋蓉来说,这不啻是个天文数字。钱是这个乱世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钱的穷人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条无辜的生命被活活涂炭。沈专员还说,淦方的手已经被打断了,蒋蓉还必须替他代写一份登报用的“自新书”,等等。沈专员看着把蒋蓉逼得差不多了,便转了话锋,说出了另一层意思:其实蒋书记长也是个读书人,决不贪恋钱财,他喜欢紫砂壶,对蒋小姐的才艺很是佩服,过些日子蒋书记长就是50大寿了,这样一个机会,蒋小姐可要抓住啊。
       蒋蓉没有想到,自己的壶竟会和弟弟的性命联系在一起。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阴谋。她想起父亲在世时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清代有位名叫邵大亨的制壶高手,一生视官场如粪土。有一天,县官传他到衙门,要他定制紫砂壶。大亨不从,竟被县官严刑毒打。后来,大亨便胡乱捏些壶样搪塞,县官实在无法,只好把他放了。
       无论如何,她不愿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一个道貌岸然的刽子手。可是弟弟的生命危在旦夕,一把壶若能换回一条命,就是自己委屈死了,也对得起淦方了。
       急火攻心的日子蒋蓉的嘴上满是燎起的火泡。一个弱女子一心要救弟弟于水火之中。在与沈专员的斡旋中,她提出了如下条件:一、淦方是无辜的,她不可能代写什么“自新书”;二、她只愿意送一把壶给沈专员,至于沈某人爱把壶送谁,都与她无干;三、壶和人必须同时交换。
       10天之后,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淦方终于出来了。
       蒋蓉送给沈专员的壶,造型像一口古井,称井栏壶。那是清代陈鸿寿的款式。陈鸿寿号曼生,原是一位饱学诗书、精通金石书法的才子,“西泠八大家”之一,清嘉庆年间在与宜兴毗邻的溧阳当县令。他一生酷爱紫砂,创造了传世的“曼生十八式”,井栏壶乃十八式壶款之一,蒋蓉把它稍改了一下,加强了它的寓意:那一口像幽深隧道一样的黑暗之井,总有一天要枯竭!
       论工艺,井栏壶属于光器作品,藏不了半点拙。有人说不会做光器的人才去做花器,其实花器乃光器基础之上的象形点缀;井栏壶的工艺要求鉴证着一个艺人的功力,蒋蓉的这把救出弟弟性命的井栏壶不过是她心烦意乱中的率性之作,但沈专员和躲在他背后的蒋书记长还是获得了极大的欣喜。1945年秋天的宜兴小城到处都在流传着蒋蓉一壶救弟命的故事。被夸张了的女主人公在民间演绎的故事里变成了一个半仙式的人物。据说蒋蓉的壶半夜里会发出一种自然的光亮,放在宅子里可以消灾辟邪。但被神化了的蒋蓉及其一家并未走出厄运。就在淦方回来的第二天,妹妹梅林就口吐鲜血平静死去,年仅17岁。蒋蓉抱着梅林慢慢冷却的身体,一声长长的恸哭之后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窗外的世界一片雪白。世界在为小妹伤心得掉泪。漫天飘飞的雪花正陪伴着梅林走向她最后的安息之地,她终于安眠在潜洛老家一片被刨开的冻土之下,安眠在父亲的身边。之后的一连多天蒋蓉米汤不进,莫大的悲哀像无边的寒流无孔不入。如果说,她曾经为一把壶救出弟弟一条命而暗自小小地得意,那么,妹妹最终死于没钱医治,B0让她陷于深深的愧疚。
       “梅林比我长得漂亮,她嗓子好,会唱戏。她死后许多人说,她到天上去做仙女了。”蒋蓉晚年的叙述里仍然带着忧伤。她用幽幽的话语向我描绘少女梅林的倩影,那是一个娥眉,修身,幽怨、哀伤的女子。一种美丽的伤逝在60余年后的今天依然让蒋蓉的内心疼痛得那么清晰。
       四 天道酬勤
       地理意义上的蜀山,只是宜兴陶瓷产区丁蜀镇北郊海拔几十米的一座小山。宋元丰八年(1085年),有一位自巴蜀而来的东坡居士云游至此,感念于这里的水光山色与其家乡十分相似,不禁击节吟哦:此山似蜀,岂不妙哉。他决心在这里买田养老,在松风明月间度过余生。历史不知该感谢苏东坡还是感谢蜀山,一座不知名的土丘在苏东坡登临之后便通贯着一股绵绵不绝的鲜活之气,搭建在山坳里
       的书堂翰墨飘香,使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灵性。金沙泉水鲜,阳羡茶芽香;连东坡书院的书卷气也是香喷喷的,起于北宋的紫砂器也难免不与东坡先生发生关系。至少,一种以他名字命名的提梁壶成了自古到今的经典。但他未必会知道,900年之后的蜀山脚下,紫砂生产已经从一盘散沙式的零星作坊变成众星聚首的大本营。历经沧桑的中国紫砂将迎来它大劫不死、绝处逢生的春天。
       今天的人们早已找不到“蜀山陶业生产合作社”的旧址。但人们会铭记蜀山脚下的南街古巷深处的一座百年老宅——“杨氏祠堂”,在1955年初秋的某日它被一串突然引爆的鞭炮惊醒。从此蜀山不再寂寞,它周围土坡上的数座龙窑已经一扫萎靡重振雄风。一张被岁月遗失的紫砂艺人集体合影里有朱可心、任淦庭、吴云根、裴石民、王寅春、顾景洲、蒋蓉等人的身影。历史将证明这七位筚路蓝缕、历经磨难的艺人是中国现代紫砂史上承先启后、担纲挑梁式的大师。
       这里的南街其实是紫砂贸易的集散之地。因为它傍着蠡河,水上交通便捷,南街的尽头连着北厂,隔河与北街相望。窑户们多在南街有自己的门市,他们在这里收坯、加工,然后在山坡上的龙窑里烧成,五光十色的窑货通常由蠡河运往四面八方。
       带着潜洛村乡间的泥土芬芳,蒋蓉迈着轻盈的步履姗姗迟来。她不仅是七位著名艺人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引领她参加这个紫砂历史上第一个生产合作社的是老艺人朱可心,是他亲自跑到潜洛村来请蒋蓉出山的。对朱可心,蒋蓉始终有一种知遇的感恩,以后的岁月将见证这一点。蒋蓉已经35岁,经过多年的历练她已经具备了一个紫砂艺人所需要的各种素质,她的影响早已不仅仅属于小小的潜洛村,而一个新的平台对她是何等重要,可以想见,她的紫砂生涯必将迎来一个全盛时期。
       与顾景洲已经10年没见面了。如今重新聚首,又变成了同事,她眼里的这位兄长老成了许多。人生无常,各有甘苦。至今还是单身的顾景洲已经易名顾景舟。意为自己是艺海中的一叶小舟。这自谦之中还包含着励志的意思。他见到蒋蓉也很高兴,说:“以后又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蒋蓉没有曲解他的意思,大方地说:“还望顾辅导多多关照。”
       对于两颗经历过患难的心来说,即使不能碰撞,也不应彼此伤害;性格与观念的差异,同样不应该影响他们有着默契共事的底线。
       生产合作社是“多劳多得”的计件制。每一个人都经历着从“个体艺人”到“公家人”的演变,蒋蓉年轻力壮,领导分配给她的活儿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一日,负责生产技术的合作社副主任朱可心接到上级的紧急指示:国家领导人出访需要定制紫砂国礼《九件象真果品》,这是对新中国紫砂艺人的一份极大信任。朱可心不假思索,把这一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蒋蓉。
       九件象真果品分别是:乌菱、荸荠、核桃、花生、板栗、茨菰、白果、西瓜子、葵花子。在中国江南民间的审美习俗中,这些生长于大地的果晶体现着老百姓对护生吉祥、富贵幸福的渴求,反映了劳动人民对生殖生命、和美恩爱的虔诚向往。如果说吉祥寓意是民间美术经验层面的浅层内涵的话,那么,生命象征则是民间美术形而上的深层内涵和巨大母题。蒋蓉的个性在于,她塑造的每一个果品都带有生命的灵性与呼吸;色彩则经过了她自己的审美过滤,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的栩栩如生,体现着一个民族的勃勃生机和五谷丰登的现世温馨。从技艺上看,《九件象真果品》的雕塑功夫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据说外交部礼宾司的官员十分惊讶这些逼真的果品玩件竟然是紫砂做的。而让蒋蓉激动的是,有一天朱可心把她拉至一边,告诉她,带着这些紫砂礼品出访的领导人,是周恩来总理。
       毫无疑问,蒋蓉为合作社立了头功。
       繁忙的工作是愉快的。烦恼则来自情感部分。七个著名的艺人中,只有蒋蓉和顾景舟没有结婚。好事的人们总是善意地希望他们能够珠联璧合,有人跟顾景舟提起这事,他总是铁板着脸不予回答;问蒋蓉,她笑笑说,我这辈子,早嫁给紫砂了。
       她心里是有标准的。离过婚的男人她不要,长得难看的男人她不要,性格不合的男人她不要,思想落后的男人她也不要。有一次,镇妇联主任某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个镇江地委的干部,那是一个相貌端正的转业干部,蒋蓉和他见了一次面,交谈下来的感觉还不错,后来,那个男人站起来倒水,蒋蓉突然发现他上身长,下身短,臀部竟然是瘪瘪的……她就打退堂鼓了。
       男人怎么可以没有臀部呢?
       “他是个战斗英雄呢,你到底要什么样的男人啊?”某大姐不解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至少看上去要顺眼的吧。”她说。
       她心目中的男人不一定是美男子,但她会不自觉地用一把好壶的标准去看待、衡量他们,壶身要饱满,口盖要严实,嘴鋬要匀称,出水要爽快……可是她平淡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男人,但她相信他一定存在。她憧憬着他在某一天清晨或者黄昏出现,如果没有,她会等待而不是去寻找。她居住的三娘娘庙背后有一片蜿蜒的活水,那是著名的蠡河,是范蠡西施荡舟之河;千古爱情绝唱的碎片已经随着粼粼的波光消逝了。河流的幽美,劳动的快乐,与情感的困惑交叠在一起,蒋蓉就一天天地在这交织的时光里做着自己已经不太年轻的梦。
       大家都在做一些传统产品,反正老祖宗留下来的样式并不少。有的是仿三代、周、春秋战国、秦古铜器造型,如彝、鼎、尊、爵;有的是仿古代陶器造型,如彩陶、罍、觚、瓿、杯,以及秦汉晋的瓦当、汉砖纹样;有的则是仿古代器物造型,如秦权、玉器、钟、鼓等。还有的仿实用器物借形改装,如笠、柱础、筐、升、斗之类。仿来仿去,就是没有几件是紫砂自己的东西。
       计件制下的重复劳动,对蒋蓉这样有想象力的创作能手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惩罚。永远在做那些个老掉牙的品种,就永远走不出依葫芦画瓢的窠臼。如果仅仅是为一只饭碗,一份口粮,那么做出每天不止八个小时的牺牲实在太不值得,但艺人们好像谁也没有提出意见。大家是在为一个崭新的社会,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出力。每天为了完成生产指标,好像谁也没有精力在提出创新的问题。但蒋蓉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紫砂的出路在创新,她向朱可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家都做老产品,我想做一点新东西,可不可以试试?当然,我不会影响生产指标。”
       “好啊,你的想法蛮好,创新是应该鼓励的,你就大胆去做吧。”
       蒋蓉不需要刻意去寻找题材。她天生有一份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情怀。她没有家累,不爱逛街;不喜欢一般女人那样的家长里短,也不看重市井炊烟里的寻常生活。她心有所爱,偏偏是那些旁人不太注意的闲花小草,甚至小螺丝、小虫子。离住所不远的田野里,有一塘团团如盖的荷叶,有几千只红蜻蜓在头顶飞翔,几乎每天的清晨和傍晚,她都会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在荷塘边她可以一坐几个小时,看青的荷叶,粉的荷花,悠闲的浮萍,调皮的青蛙在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和谐相处。她的心就会格外地沉
       静下来。创作于她,其实就是对生活感恩的心境的记录,是诗情的喷发需要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载体。蒋蓉在一个蛙声如鼓的秋夜画出了《九件荷花茶具》的设计图纸。壶,还没有做,她心中的荷花已经怒放成灿烂的一片。难以入眠的夜晚,她蹲在娘娘庙住所的天井里静静谛听,蟋蟀在不远的田野里组成配声和美的唱诗班,鸣响中呈现着某种金属音质,那细致而甜蜜的颤音,在空气中清澈地播散开来。她突然找到了与之最贴切的基调,在制作《九件荷花茶具》的日日夜夜,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有人发现她走在路上常常神思恍惚,见了熟人也忘记了招呼。她已经完全沉浸在她的荷花王国之中。
       壶身是荷花,莲蓬作壶盖;卷曲的嫩叶做壶嘴,毛茸茸的荷枝弯成壶把;红菱、白藕、乌荸荠分别作为壶的三个底座。
       壶盖上栖息着一只稚态可掬的青蛙,它的周围镶嵌着九颗可以旋转的莲心。四张团团的墨绿的荷叶圆盘托举着四只粉盈盈的荷花杯。仿佛如四个伴娘随着荷花仙子一起出浴起舞。
       完整圆满、对称偶数、以大为美,这些中国民间典型的审美心态,在工艺美术造型中是常见的。荷花与莲子向来被古人比喻百年好合多子多孙。蒋蓉选择它们作题材,还因为它们出淤泥而不染,有一种质本洁来的高雅。
       壶与杯的每一根线条都贯通着柔美,蒋蓉式的柔美。色彩,也是蒋蓉式的静美,热烈而不娇艳,灵动而不妖冶。蒋蓉的色彩是这样一遍一遍炼出来的:她把多种不同泥料反复调制,反复进窑试片,有的颜色一试就试了几十次。她必须用她自己的紫砂语言。米黄的底色,朱红的花脉,青翠的荷叶,鲜红的嫩菱,乳白色的藕,乌亮的荸荠,墨绿的莲房内镶嵌着九粒活络自如的莲子……语不惊人死不休,那是古贤杜工部炼句的箴言;蒋蓉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同样是经过了千呼万唤、千锤百炼,才达到了至真至美的境界。紫砂花器自明代陈鸣远开创以来,都是单色或双色成型,《九件荷花茶具》则以其绚丽的多色创造了中国近当代紫砂史上花器作品的先河。
       可是,问题来了。
       《九件荷花茶具》的壶坯刚做出来,就得到了朱可心和王寅春等老艺人的肯定;顾景舟却提出异议:“为什么在壶盖上设计一只青蛙?太不协调了,应该换成翠鸟。”
       蒋蓉解释说:“荷塘里只有青蛙,我没见过翠鸟能栖息在荷花上啊。”
       顾景舟说:“你设计这只青蛙是什么意思?”
       蒋蓉说:“体现生活情趣啊,还能有什么意思?”
       顾景舟说:“还是换上翠鸟好,不妨你试试。”
       蒋蓉沉默了。说理不是她的强项,但她不肯换。
       顾景舟拂袖而去。他是合作社的生产理事委员,技术辅导,说话从来一言九鼎。蒋蓉公开和他顶牛,这让他有些难堪。
       大家都知道顾辅导看不起花货,在他看来,花货与光货相比,显得繁复、花哨而缺乏想象力。他曾经戏称蒋蓉的花货作品是“瘌痢头花”。可是,公开而严肃地指责一把壶,这在平时沉默寡言的顾景舟来说,还是第一次。
       有人提醒蒋蓉,顾辅导看到那只青蛙很生气,以为她自比荷花,影射他是麻田鸡。
       事实是,有好事者在提醒蒋蓉之前,已经用另一种口气“提醒”过顾景舟了。
       一些话越传越走样,连龙窑上的烧火师傅都知道,蒋蓉做了一只麻田鸡,是讽刺顾景舟的。
       哭笑不得的蒋蓉只好暗自叹气。她自认为和顾景舟之间并没有什么微妙关系,无非,他们一个39,一个35,都是钻石王老五级的单身男女,容易被人议论。这里,她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常识,青蛙在宜兴方言里俗称麻田鸡,而“麻田鸡”恰恰是乡下人用来讽刺麻子的。顾景舟坦荡君子,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但什么事都经不起旁人起哄、怂恿,他作出这样激烈的反应,除了观念上的差异,也许不能排除与麻田鸡的寓意有关。
       蒋蓉的一份难受来自初衷的被曲解。并不是所有的话都可以搬上台面,她又是个不喜欢解释,不会争取主动的人,所以她和顾景舟之间就没有彼此沟通的渠道。有人劝她不要再做与麻田鸡有关的壶了,为了一把壶,去伤害一个大家尊敬的人,何必呢?
       还有的人认为蒋蓉搞创新,是为了出风头。甚至,她平时的本分,都是装出来的。
       “我没有想要伤害别人。可是,我已经被流言伤害。”
       受伤的蒋蓉情绪低落。她沉默,一连多天听不到她说一句话。
       朱可心安慰她说:“都会过去的。”
       在众人面前,朱可心也敢讲公道话:“谁有话就当面说嘛,背后议论嚼舌头,是小人所为!”
       顾景舟也保持沉默。一切任好事者去说吧。这段时间他在潜心创作《云纹肩三足鼎壶》,好像跟谁憋着一股劲。
       故事的转折是因:勾一位大人物的到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高庄教授风尘仆仆翩然而至。高庄原名沈士庄,早年因创柞:木刻《鲁迅像》而名噪一时,曾参加国徽设计,负责修改国徽的图案和最后完成国徽模型的塑造,既是学富五车的艺界名土,又是造诣很深的陶艺成型专家,此后他与顾景舟合作的提璧茶具,便是当代紫砂光器的经典之作。
       高庄见到《九件荷花茶具》,足足凝视了十几分钟。艺术家憎爱分明的性格使得他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
       “太美了!”
       高庄先生不想再说什么。碌碌人世,荷塘月色般的宁静境界已经久违了,他眼睛里有湿润的光,曾经沧海的人也会被一片清澈明媚的浅水感动,这水缓缓流过他的心,化作了一汪深情。
       青蛙还是翠鸟?这已经不是问题。高庄先生没有对翠鸟发表评论,但他说这青蛙一看就是江南水乡的,因为它长得秀气。他特别喜欢蒋蓉版的青蛙。那是一只脱俗的小精灵,它的稚态使人想起童年,想起故乡的小河、水田和明净天空下碧绿的草地。
       由于高庄先生的肯定,《九件荷花茶具》作为一项成果迅即被报到县里,并获得了县人民政府的荣誉奖状,《新华日报》记者专程赶来对蒋蓉作了专访。这年秋天,在全国陶瓷工业会议上,《九件荷花茶具》被评为特种紫砂工艺品。故事到这里已经画上句号,但蒋蓉作品获得青睐这件事本身对那些轻视紫砂花器的人不能不是一个启示。这里又要说到顾景舟,他一生博学多才,人品刚正无瑕,他所崇尚的紫砂光器则集中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峭拔清高、简洁内敛的意味。蒋蓉作为纯粹的民间艺人,以花器赞美俗世生活,一枝一叶力求惟妙惟肖。光器冷峻,花器温情,实际是两种创作观念的抵牾。而顾、蒋身上各有有一份艺人的固执。性格使然,冷战难免,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
       五 情归何处
       1958年的“大鸣大放”,就像惊蛰后的一声闷雷,让一些冬眠的小东西纷纷出土。鸣放的势头,则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连宜兴紫砂工艺厂这样一个远离政治的地方,一夜之间也贴出了许多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漫画,竟然是攻击朱可心和蒋蓉的。画面上涂脂抹粉的蒋蓉正在做壶,朱可心龇着牙,一脸坏笑地站在她的旁边,他的身后竟拖着一条狐狸尾巴。漫画的作者唯恐读者看不懂,还加了一行注解:名曰技术创新,无非利欲熏心。
       
       朱可心的第一反应是差点晕倒。他脸色发白,手脚冰冷,被几个徒弟搀扶着送回家中,当天夜里他就支撑着和老伴去镇里找到第一书记。经历了一生坎坷,他把名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请求书记主持公道。书记则山水不露地要他“冷静对待”。不是玩政治的人哪里有什么城府和谋略,朱可心甚至激动得说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用包了铜皮的拐杖狠狠地敲击地面,以宣泄胸中的愤怒。
       七个老艺人中,耿直的王寅春当即拍案而起:“太不像话,查出来是谁干的,老子打断他的腿骨!”
       王寅春血压高,一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总是习惯地用一把小小的水帚蘸着水,掸自己滚烫的脸庞。
       裴石民和吴云根也都态度鲜明,谴责这张漫画是小人所为;任淦庭幼小失聪,自号大聋,他一辈子不管闲事,处处明哲保身,若遇上自己不便表态的事情,他就指指自己的耳朵,但他看了漫画,也忍不住伸出一根小指头表示蔑视;顾景舟以他一贯的清高,对这幅拙劣的漫画只说了两个字:“恶俗!”
       那么,蒋蓉呢?
       按照一般人的看法,清白的女子受到侮辱冤屈后,首先应该大哭大闹,甚至寻死觅活,然后在众人的百般劝阻下才放弃轻生的念头,然后由一个权威人物出来说公道话,像豪雨一样洗却那些不白的冤屈。蒋蓉的表现则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她像一尊雕塑一样端坐在自己的工作椅上,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听,如此的奇耻大辱,似乎在挑战她的生命承受之重。山崩地裂的轰然巨响之后,鹰还在飞翔。她不是鹰,但她的信念之翅在经受了暴风雨的鞭笞之后仍然没有折断——大家奇怪的是她居然还能干活。对于那些好事者、那些等着把口水变成洪水的人来说,她吝啬得一点机会也不给他们。即便是一个天才的演员,也不可能演绎得如此完美啊。
       裴石民说:“你们小看她了,她是见过世面的人呢!”
       顾景舟显然不愿对这事发表更多的意见。但他有一次在和徒弟们论壶的时候说,你们要好好学一学蒋辅导,为什么她无论做什么东西,总是清新可人?那是气质在起作用,你们光学技术,学不到神韵,等于什么都没有学到。
       这等于是在声援蒋蓉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顾景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属难能可贵。顾景舟毕竟是顾景舟,他一讲话,一些人就不吱声了。
       有人不禁长叹一声:人家还是惺惺惜惺惺啊。
       一直到镇委书记亲自来紫砂厂宣布那张漫画属于污辱性的“毒草”,应予追查严处的那一天,蒋蓉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徒弟们围着她,给她擦拭眼泪。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蒋辅导哭起来也是这么优雅——无声流淌的泪水在她的面颊上晶莹成一片,你会想起闪着阳光碎片的清澈的溪流。
       蒋蓉说你们全都走吧,让我好好地哭一哭,我哭得很开心……
       徒弟问她:“蒋辅导,为什么当时你不哭呢?”
       蒋蓉说:“因为我相信自己。”
       后来蒋蓉告诉她的朋友,其实她当时就知道这张漫画是谁所为。嫉妒与心怀叵测者就像蝙蝠一样总是等待黑夜的降临,它们选择在黎明前撤退。就像你不能诅咒黑夜一样,你无法让小人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黑夜属于小人,阳光属于君子;她盼望着阳光一样的公正破雾而出,并回报以晶莹的泪泉。她感谢泪水,它洗涤着俗世的尘埃,抚慰着伤痛的心灵;无论欢愉还是痛苦,一切都从透明的泪水出发。倾盆的暴雨之后天空湛蓝,会飞的鹰仍然以她的翅膀抒写着未来的章回。
       时间深处的1959年在大跃进的声浪中翩然而至。蠡河的潮涨潮落记录着久远岁月里那些不可磨灭的往事。蒋蓉和顾景舟在这一年的春天一起去南京参加全省群英大会。无疑这是一份众人钦羡的荣誉。南京距离宜兴300余里,坐班车需要半天之久。这在当时来说,已是出远门了。回来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买了一些糖果,准备回去让厂里的同事和徒弟们分享。他们并不知道,两个单身的人一起发糖,竟引起了一番令人尴尬的误解。大家看到他们那样高兴,那样穿戴整齐、满面红光地给大家发放糖果,以为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了。有的人去准备鞭炮,有的人打算去附近的农民家买一头肥猪回来让大家聚餐庆贺。蒋蓉先从大家的情绪里发现事情的走向偏离得荒唐,她赶紧申明,她发糖和别人没有关系,她只是和大家分享一下去省城开会的快乐而已。本来高高兴兴的顾景舟则一下子变得火气很大,但如果要骂人,大家都是好心,去骂谁呢?他的一把无名火简直无处可发。一连几天,大家看到顾辅导绷着脸一声不吭。如此一来又引发了大家对顾、蒋两位辅导婚姻走向的猜测。结果则是令大家失望的,两位辅导各有自己的生活准则与性情脾气,又都是心高气傲的,把他们往一起撮合,实在太难而且没有必要。
       徒弟们私下里也为他们扼腕:要是他们能够结合该多好啊,那不仅是紫砂光货与花货的奇妙组合,也是紫砂界的一大佳话,中国紫砂将在20世纪50年代写下别致而灿烂的一章。
       “你们就不要乱点鸳鸯谱了,这是不可能的。”朱可心对大家说。
       一种无形的压力有时会左右蒋蓉。39岁了,一个青春的尾巴对于一个未婚的女子来说,会有稍纵即逝的感觉。蒋蓉却还能做到从容自如。婚姻既是神圣的,与事业比又何其渺小。底线的不可退却,情感的不容苟且,让她的坚守平添了一份悲壮的意味。
       也有夜阑人静、一灯茕然的时候,纵然生命的另一半与今生无缘,那也无可改变她的人生坐标。
       她不寂寞,她还要做很多很多的壶。想起它们,蒋蓉的步履就会变得轻快,心头就会荡漾着创作与劳动的快乐。
       假想,若是一个儿女成群的蒋蓉,整天忙于家累,她还能做壶吗?做一个合格的母亲需要一个女人付出毕生的心血,而一个艺术的蒋蓉必将湮没在一堆堆的俗务之中,蒋蓉为自己的清高支付着别人看不到的代价,她愿意,并且无怨无悔。
       近40年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
       1996年6月3日,一代紫砂巨擘顾景舟仙逝,享年81岁。当时这是紫砂界的一件大事。舆论界普遍认为,顾景舟从事紫砂60余年,在治学、从艺、鉴赏、传承等诸多领域均有杰出贡献。
       作为半个多世纪的老友,蒋蓉送了花圈,但那几日她腿疾严重不能下地,在众人劝说下没有参加追悼会。她派养女艺华前往吊唁,表达她的哀思。之后一连多天,她茶饭无心,一种黯然的哀伤挥之不去。当年的七大艺人,现在唯剩下她一人。她和顾景舟相识近60年,作为当代中国紫砂的两座高峰,他们之间既有惺惺相惜,也有歧见冲突。其实从内心讲,她非常佩服这位长兄超群的文才与壶艺,至于性情和观念、流派上的差异,正像世上许多相生相依的事物一样,如果只有光器而没有花器,紫砂就不那么精彩;倘若只有顾景舟而无蒋蓉,当代紫砂历史就将失去许多绚丽的篇章。她终于知道,一个其实一直放不下她、一直很在乎她的人远行而去了。比哀思更深重的,竟是无边的失落与追念。
       “紫砂人间国宝”——这是爱戴她的台湾壶迷送她的称号。作为中国当代紫砂花器的开山人物,蒋蓉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200余件,一部分分散在海内外收藏家手中,一部分被英国、澳大利亚、新加坡博物馆,中国历史博物馆,香港茶具博物馆,江苏省、无锡市博物馆收藏,还有一部分则捐献给了宜兴陶瓷博物馆。
       何物羡人?二月杏花八月桂;
       有谁催我?三更:打火五更鸡。
       这是黄宾虹92岁弥留之际吟出的清代名家彭元瑞的名句。蒋蓉晚:年特别喜欢这副对子。
       600年紫砂,风流人物如过江之鲫。一些人名声隆隆,作品能留下几何?蒋蓉的特性在于,她从来就是清澈的,一生如荷之于污泥,清气如缕、渐渐浩大,听似无声而胜若有声;花国气象则以生命营造,其势葳蕤而蔚为大观。
       花非花,雾非雾。
       蒋蓉之花,乃紫砂不朽之花。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