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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父亲给了我什么
作者:李东东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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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日,是党的生日,也是我父亲的生日。父亲李庄,1918年生于河北徐水。按中国传统的说法,2006年,他老人家已进入88岁——米寿之年了。米寿,是高寿,也是喜寿。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能够给他过88周岁生日,他于今年3月3日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他无比热爱的事业,离开了他的亲人,也使我这个离家在外的女儿没来得及床前尽孝,只有把深深的遗憾埋在心里。
       四年前的春天,我奉调西北塞上宁夏回族自治区工作。在辞别84岁高龄、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时,凝视着他慈爱的面庞、眷恋的目光,我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会好好出去,好好工作,好好回来,你可要好好等着我啊!个子高高的父亲已经站不起来了,坐着,笑笑,点点头,心里明白言语含糊地答应着。
       此后的这几年,每次回京开会、回家休假,我的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都是去北京医院看望父亲。早些时,他还能从病榻上被扶起来坐坐,还能翻动我带给他的这样那样的书籍,后来,便完全卧床了。我能做的,就是握着他的大手,看着他的眼睛,呼唤着他,听着他吃力地、隐约地说,好好工作,回家……因为在西北工作,我无法像母亲和姐姐哥哥那样天天到医院守望父亲,我想,我应该做的,首先是完成好组织上交付的工作,按中国的老话说,对国家尽忠,这无疑是父亲内心深处对我的期望;同时,我天天在心里默默祈祷他老人家平安长寿,盼望着有朝一日能边工作边守护他颐养天年,弥补我做小女儿却离家最早、在父母晚年时辞亲远行未能尽孝的缺憾。
       近几年,与父亲同时代、年龄相仿的新闻界老前辈吴冷西伯伯、穆青叔叔先后辞世,自然规律迫使我与家人不得不面对现实。去冬今春,住在北京医院已一年多的父亲,身体状况眼看着不好,我的期盼和担心也在被迫发生着变化,从担心来不及守护他的晚年岁月,到担心发生意外赶不回他的身边。
       不管如何担心,如何期盼,父亲终究驾鹤西去,永远离开了我们。3月15日,隆重肃穆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大礼堂举行。丙戌清明,我们全家到八宝山革命公墓骨灰堂祭奠了父亲。这之后,几位朋友嘱我写一篇纪念父亲的文章,可我迟迟未能成稿。
       为什么写不成?我也在心里问自己。忙忙碌碌中,渐渐想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不敢回想又不能回避的3月3日。几个月了,我始终不肯面对父亲离去的现实,每一想起,不待动笔,便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于是抱定鸵鸟政策,无视现实,不看照片,不去回想。眼下,正飞行在远赴欧洲考察的航程中,万米高空,十余小时,暂时脱离了实实在在的大地和实实在在的悲喜,就借此时机提笔吧,兴许,在回到纷扰的现实和繁忙的工作之前,我将可以完成对我敬爱的老父亲的书面忆念。
       一
       熟悉我们家的老朋友都知道,我的父亲李庄、母亲赵培蓝有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父亲是他那一家人、他那一辈人的长兄,抗战初期就离开家乡参加了革命,他的弟弟妹妹也相继到北京参加革命、读书、工作。我们一家,还有叔叔姑姑五家三代,戏称“老李家”的几十口人,都在北京工作生活。
       我的姐姐哥哥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因为分别生在祖国解放的黎明和北平更名北京之前,而被父母起名李晨、李平。我出生于建国之后的“毛泽东时代”,故名为东东。我们的名字,已不再像父辈大家族那样按偏旁部首或以某某字排辈分(比如父亲一辈的名字都是单宇、草宇头,李菇、李蓁、李蒴、李茜、李芷……),而是反映了父母参加革命后所经历的大变迁的时代背景,且不落俗套,但兄弟姐妹的名字之间,就看不出字面联系了。
       我的祖母属于封建大家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典型,不识字,没文化,连长子的生日也没记住。父亲只知道自己生于1918年夏,于是在参加革命后,就把党的生日作为自己的生日。
       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可以用一部非常优秀的电视剧剧名概括——《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的事业,波澜壮阔。他们做父母的,无怨无悔、有国无家地把自己交给了党和人民;我们做子女的,也就被他们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全托幼儿园和寄宿制学校。
       我从3岁被送进《人民日报》幼儿园,7岁进入中直育英小学。十年时间,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父母身边。客观地说,在同龄人中,我们兄弟姊妹的成长环境是比较好的,尤其是能进入著名的育英学校读书。但我的记忆里,尽管育英条件那么好,尽管我们十分珍视那样的学习环境,但童年少年时头脑中还是充满着两个字:想家。
       我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大抵与中国一般家庭相仿,严父慈母。父亲工作责任重,职务高,理所当然地顾家少。我和姐姐哥哥对父亲都有敬畏感,说白了有时还有点儿怕他,不外乎因为他的严肃、严格有时甚至是严厉。父亲的战友和同事,包括他的弟弟妹妹,都觉得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除了对工作本身要求严格外,几乎从未见他生过气、发过火。但在家里就不尽然了。我们的家庭生活多数时间阳光灿烂,有时也会阴云密布,一般说没别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父亲生气了。此时母亲带领全家,敛声闭气,蹑手蹑脚,格外小心,等着他消气。生气到消气的时间,因生气内容不同而或长或短,几小时、几天不等。我长大成人后,越来越理解了他的这种对同志和对亲人态度的不同,不外乎内外有别,责人宽责己严,责家人责子女严;另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运动频繁,政治环境紧张,一个常常处在风口浪尖且长期超负荷工作的大男人,纵然千锤百炼笑对人生,内心也不免会有紧张和恐惧,他的压抑、他的愤懑、他的疲惫,不朝老婆孩子发朝谁发呢?幸亏我有个通情达理、性格温婉的母亲,几十年来,承托着工作、丈夫、儿女这,一副副重担,以她内心的坚强与从容,成为家庭这艘航船停泊的港湾。
       父亲对我们几个子女,不教便是教。我的印象里,他很少像母亲那样手把手地教过我什么,也没有像母亲那样利用寒暑假领着我们兄弟姐妹背唐诗宋词,读中外古典名著,因为他大忙了,和我们见面的时间太有限了——我们兄弟姐妹早上起床时,凌晨四五点从报社下夜班的父亲刚刚休息;而等我们下午游泳滑冰回来,他已经到报社去看文件,看稿子,开会,又接着上夜班了。
       我儿时的记忆中,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是他在书房伏案写作,时不时站起来,双臂环抱胸前,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这样的时候为数不多,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父亲偶尔倒班或是开会、采访后,在家里赶稿子。一次是在夏天的午后,淅淅沥沥下着雨,还有一次是夜深人静,满天星斗。我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站在客厅兼书房的门口,看着父亲宽厚的背影遮住台灯橙色的光芒,我说我睡不着,可以在你这儿坐坐吗?父亲慈爱地摸摸我的头,笑着答应了。于是,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时而握笔疾书,时而颔首沉思,时而来回踱步。原来写作这样美好,原来写作这样辛苦——认真和努力:这两个词,新闻与写作这两件事,父亲就是这样教我的吧!
       父亲在教育儿女上没有母亲付出的多,也没有母亲那样的好脾气,却以他的聪明智慧在我心目中
       落了个好形象。我们家的家庭口头新闻传播中就有这样一条,五十多年前的事,父女之间的。说的是父亲只在小女儿很小,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打过她一巴掌,而一辈子落了个文明教育的好名声。
       建国之初,党政机关干部的生活费用,经历了从供给制转为包干制,而后再到工资制的过程。供给制、包干制,就是每人每月按行政级别配发多少小米、面粉、食油和其他一些生活必需品,再就是少量的货币。那是在包干制阶段吧,父亲还沿袭着根据地时的生活习惯,抽烟挺厉害。一天,他高高兴兴地为自己从不离身的香烟买了个烟盒,就是一种把当时包装十分简易的纸烟盒套进去的塑料盒,其功能相当于今天的名片盒吧。五十年代初期,购买这种不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的小件日用品,也算一项认真的支出。我当时刚两岁,正在床上玩耍,见到一个新“玩具”,自然欢喜。没玩儿一会儿,喜新厌旧,弃置一边,再一会儿,一屁股跌坐床上,刚好坐扁了烟盒。新买的东西不到半个时辰就成了废品,父亲顺手给了我一巴掌。本来就被烟盒硌疼了屁股,又挨了巴掌,我便哇哇大哭了一气。
       不管这巴掌是真是假,是轻是重,这是父亲一辈子对我这个小女儿唯一的一巴掌,并且我还不记得——因为它发生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其实,普天下哪有父母不打儿女几下的,可我的父亲,高高的个子,不小的脾气,却不论环境怎样变化,心情如何起伏,终生没给我留下什么压力或阴影。在我的心目中,父母十分慈爱,十分文明,从没动过我一指头;而家庭,则永远是我眷恋和依赖的大本营。我还把这种教育方式加以继承发扬,延续到我儿子身上,在他两岁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需要加强教育、响鼓重锤的事情,也从来是文斗不武斗,动口不动手。如是,儿子亦感到当妈的很是慈爱,很是宽容,而有敬无惧,快快乐乐地成长起来。
       现在我才想起,几十年来,怎么从未想到问问父亲,他当年的这一“举措”是聪明还是无意。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样的感觉,使我的童年和少年十分阳光,心态十分清朗,我就这样一路走来,走过青年,走过中年,走过我大半人生的风风雨雨,不论顺境还是逆境,始终阳光,始终清朗……
       二
       距离和父亲告别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努力要求自己记住四个字,孝子不哭。3月15日,到北京医院为父亲起灵时,护送父亲的灵柩赴八宝山时,接待与感谢各界前来为父亲送行的领导同志朋友时,我都没有哭。当姐姐和我搀扶着母亲进入告别室,亲属们排成两行,肃立在父亲遗体前,我仍在心里默念:孝子不哭。但是当告别大厅里低缓地回响起被改编成哀乐的《在太行山上》,那一刻,我的一切心理准备、一切自我控制顷刻瓦解,热泪夺眶而出。透过泪水,望着我那“一声炮响上太行”,又“一肩行李下太行”的敬爱的老父亲,静静地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
       父亲的青春年华是在大行山度过的。战争年代的太行山革命根据地,条件十分艰苦,但在革命大家庭里,父亲意气昂扬,风华正茂。不少回忆父亲的文章中都写到,当年的李庄,身材高大,文质彬彬,从容不迫,平易谦和。在抗战初期就因发表了不少抗日将领访问记而“声名鹊起”。母亲的文章中则朴实率真地写到她初识父亲的印象。那是在1945年整风结束后的一次文艺演出场合。台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表演,高个子说话磕磕绊绊,矮个子站得歪歪扭扭。母亲问她的太行联中的同学,这两人是谁?同学答,高个子是鼎鼎大名的李庄,矮个子是归国华侨杜展潮,都是《新华日报》记者。从那时起,父亲的影子就留在了母亲心中。
       如果将一个人的才华从文学和艺术这样的角度来划分,父亲的才华应该主要在文学而非艺术方面。父亲读书极为刻苦,文学历史修养深厚,才思敏捷,文笔利落。但他不善言辞,连母亲都说他说话有点磕磕绊绊。他很少唱歌,至少我从小到大几乎没听他唱过歌;而他高兴起来不时哼唱的京剧段子,我又全然听不懂,当然这绝不是说他全唱跑了调,而是我一点儿都不懂京剧。如是,在他的艺术活动中,他有限的喜欢唱又能唱的歌曲,我能记得住、说得出的,就是《在太行山上》。
       红日照追了东方,
       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
       看吧!
       千山万壑,铜壁铁墙,
       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
       气焰千万丈。
       听吧!
       母亲叫儿打东洋,
       妻子送郎上战场,
       我们在太行山上,
       我们在太行山上,
       山高林又密,
       兵强马又壮。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敌人从哪里进攻,
       我们就要他在哪里灭亡!
       这样一首雄浑舒缓、豪情万丈的歌曲,通常会在阳光之下,以阳光的心情来唱,可我所经历的最难忘的一次,是和父亲母亲一起,夜半更深之时,在与别人共住的屋顶下,声音压得低低的,轻轻地、悲壮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在1976年初。当时,“文化大革命”已进入第十个年头。父亲正在经历他参加革命以来鲜有的痛苦感受。父亲的一生,为人正直,厚道持重。对组织上,他可真称得上是“驯服工具”,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对同志对战友,他总是诚心实意,和睦相处。战争年代,他一直在根据地,没有经历白区工作的压抑或被捕入狱的磨难;和平时期,建国之初的几次政治运动,他也没有被错批错判。因而,他心情最压抑的时期,应该是在十年浩劫期间。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19岁的父亲离开家乡,舍弃优裕的生活环境,寻找抗日救国的道路。1938年在太行山参加革命后,先后在《民族革命》半月刊、《胜利报》、《晋冀鲁豫日报》、《新华日报》(华北版、太行版)、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华北《人民日报》工作。中共中央从陕北转战到西柏坡后,决定恢复党中央机关报(1947年中央撤离延安时,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即予停刊),将华北《人民日报》升格改组为中央机关报,父亲由华北《人民日报》编委进入组建班子,参与组建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是《人民日报》创始人之一。建国后,历任《人民日报》总编室主任、编委、副总编辑、总编辑。父亲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特别是抗美援朝期间,采写了大量被广为传诵的著名战地通讯。如《为七百万人民请命》、《被人们欢呼“万岁”的部队》、《复仇的火焰》、《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等等。《为七百万人民请命》刊登于1946年5月15日晋冀鲁豫《人民日报》创刊号一版,受到时任晋冀鲁豫中央局书记、晋冀鲁豫野战军政委邓小平同志的表扬。新中国成立前后,他第一批进入北平参加军事接管工作,接着采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会议,一天一篇通讯,发表了《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等系列报道,忠实记录了新中国的诞生。他撰写的《任弼时同志二三事》一文,几十年来一直被选入语文教科书。朝鲜战争期间,他受命担任中、英、法三国记者国际采访团的领队,在美军仁川登陆前就进入朝鲜,
       多次出入汉城,深入到朝鲜半岛南部采访,是中国新闻工作者抗美援朝战地采访的第一人。
       父亲从朝鲜回国后,根据组织上的安排,长期值夜班、编报纸。除了五十年代末期被派到苏联工作的几年外,不论当部门主任,当副总编辑,还是当总编辑,都在值夜班。这样黑白颠倒、损身体、不顾家的工作,父亲全心:全意,乐此不疲,一做二十余年。
       “文化大革命”还没正式开始的1966年春天,父亲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兼总编室主任,照旧值着他那常年的夜班。在奉命删节转载为“文革”造势的《解放军报》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时,作了一些文字上的改动,引起了毛泽东的震怒,老人家对《人民日报.》由来已久的不满更加溢于言表。当时主管意识形态的康生因“《人民日报》删改社论事件”大发雷霆,责令报社作出深刻检查和处理。父亲被立刻停止了副总编辑的工作,开始作起永远通不过的检查,成为“文革”头一批牺牲者之一。作为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他虽然始终在努力理解毛主席关于“文化革命”的思想和指示,但也始终对这一运动有着自己的看法,一直不曾投靠或屈服张春桥、姚文元之流,那么,在以“文化革命”为标志,以夺取新闻舆论权为先声的浪潮中,他的命运和由之而来的我们一家人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或许是民主氛围加文化氛围的共同作用,人民日报社运动的形式还不像社会上一些单位那样残酷,这样,我们一家便没有悲惨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但却实实在在地“四分五裂”了——那时,我姐姐去了内蒙古插队,我哥哥去了云南插队,我去了陕北插队;当我们的父母都在北京时,这个家是“四分”,若父母中一个人去了干校,这个家便“五裂”了。
       在那动荡的岁月里,我们家已不具备中国老话说的“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条件,因为造反派认为我父亲这一层次的“走资派”住房宽敞脱离群众,便在每户人家里插进一家“造反派”。一家的房子两家住,且一“走资”一“造反”,那日子可想而知地不好过。于是我父母不怕担着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名声,与另一家“走资派”共同申请合住,居然获准同意。于是在“文革”十年中,《人民日报》前副总编辑李庄与前副总编辑王揖,“两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九年之久。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政治形势又一次紧张微妙起来。当时,我经历了延安种地、内蒙古放羊之后,穿上了绿军装,正在解放军铁道兵学院当兵。大事当头,部队领导希望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于是派我出差北京,让我通过家庭交往的渠道,了解一些“政治动向”。
       于是,我得以在北京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周。那几天,大家都在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忧心忡忡。我们家的话题与大家一样,在紧紧围绕时局的同时,还多了几分更加深切的忧虑。
       1月15日,十里长街送总理后,我告别父母回部队的前夜,父亲、母亲和我,关起屋门,坐在床上,披着被子,彻夜长谈。从我的跌宕起伏的青年时代——正是党和国家多事之秋的十年,说到他们的波澜壮阔的青年时代——正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十年,说到他们留下青春年华的革命根据地太行山。漫漫长夜里,父亲、母亲和我,禁不住一同唱起《在太行山上》,慷慨,悲壮。父母在这样一个特殊时刻,带着我深夜低唱《在太行山上》,是以这样一种特殊方式,回顾自己走过的艰难而光荣的峥嵘岁月,倾诉对国家前途和命运的担忧,表达对革命事业忠贞不渝的感情。3月15日,当告别仪式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响起这支乐曲时,吊唁的人们忍不住泪下沾襟,而母亲与我们兄弟姊妹,更深深知道(在太行山上》对父亲的意义。
       三
       二十多年前,当我从新闻系毕业、参加新闻工作的时候,朋友们常说我是出身新闻世家。但我不这么想,并常常为之感到惶恐。一方面,我知道父亲的口碑与声望,但又不愿受父亲的荫庇;另一方面,我认为三代才能称世家。而今,我儿子也走上了新闻工作岗位,人们也说他出身新闻世家。我对儿子说,客观上你是符合这个说法了,因为你的姥爷姥姥、爸爸妈妈上两代人都是新闻工作者。我相信他心中是以姥爷为自豪的。可惜,外孙没能直接聆听姥爷的教诲,因为在他2004年留学回国、开始从事新闻工作的两年来,姥爷已经不能说话了。
       作为女儿,我虽然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但我在兄弟姐妹中离家最早,与父亲相处最少;20岁就走上新闻工作道路且终生从事新闻工作的父亲,也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办报。但他却用一辈子的时光,用自己无声的语言,教我如何做人,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知识的人。
       我的手头,长期珍藏着父亲在十年浩劫身处逆境的日子里给我写的一些信,其中一封长信,是最能体现他铁骨柔肠的“革命家书”。写这封信的时间在1972年1月,他在北京,我在石家庄。当时父亲还没有“解放”。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以出卖人格的违心检讨来换得“解放”,他是在十年浩劫之后才恢复工作的。因而,“文革”十年,我们家落难十一年。所幸,我在部队得到了组织上和大多数同志的关怀与爱护。由于在宣传处工作,接触到大量报刊资料,需要收集整理归类,还需要完成为宣传干事“笔杆子”们写作服务的资料工作,以使他们更好地为领导服务。当年,要完成查找资料特别是翻译古文、古诗词的任务是挺不容易的,因为经过“文革”初期“破四旧”,烧书,毁书,那时非常缺少权威的有分量的工具书。故而,我先后写过不少信向父亲求助,父亲则耐心地回答着我关于哲学的、文学的、党史的、军史的等等问题。更深一个层次说,父亲在自己身处逆境时,对受他牵连、没有上工农兵大学的希望、虽穿上军装却前途未卜的小女儿,舐犊情深,竭尽全力地尽着全面教育的责任与义务。
       我想,把这封信全文照录,比我再说多少都有分量——
       东东,你好!
       你等这封信,可能等急了吧!最近时间较紧,工作、学习,难得找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时间,一气写封较长的信。
       你整理的那篇稿子,妈妈十四日拿回来,我看了两遍,增减了一二十个字,第二天就寄给铁道兵报社了。改动处,大抵是一些不合适的、同“身份”不称的提法。如“认真纠正我军作风某些不正之处”,我军二字不妥。“我军”不能随意用,那不等于代表整个解放军了吗?这种地方本来容易处理,把“我军”改成“我们”,就成了参加座谈会的同志的自称,符合身份和地位。这是一些具体问题,提一提,以后注意就是了。
       总的印象,此稿写得清通,逻辑也还严密,利用现成材料搞成这个样子,是不容易的。当然,如果严格要求,应该说,它比较不深、不细,而这显然受了素材的限制。一般来说,在多数情况下,利用现成材料写成这样的新闻——消息,是难以写得很深、很细的。这个稿子,如果加上一些内容,可能好些。如,铁道兵有些什么不同于其他兵种的特点?我不了解你们部队的情况,据我极为粗浅的设想,铁道兵到的地方,常常是最偏僻、最艰苦、最落后(从经
       济发展水平和文化来说)、甚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因此,也就是最需要群众支援、看到群众感觉最亲的地方。在和平时期,铁道兵学全国人民,同其他兵种学全国人民,除了共性之外,在这些方面就会产生个性。即使不能写出新的思想,也能写出新的际遇,以丰富、加深人们共知的思想。但这就需要深入、细致的采访,单靠成文材料是不行的。
       赵朴初同志有一首五古,悼念陈毅同志。我觉得不如他那首著名的《某公三哭》那样工整、讲究,但感情深挚,气魄颇大,值得一读。特抄给你,并加上一些解释。
       功勋盖世间,
       直声满天下。
       刚肠忌鬼蜮,
       迅雷发叱咤。
       赖有尧日护,
       差免跖斧伐。
       众望方喁喁,
       何期大木拔。
       岂徒知己感,
       百年一夕话。
       恸哭非为私,
       风雨黯华夏。
       功勋盖世间,
       直声满天下。
       刚肠忌鬼蜮,——上两句易懂,这句要解释两句。蜮,古代相传一种能含沙射人的恶兽。鬼蜮,一般指用心险恶的小人。意思说他的胸怀刚烈坦荡,不怕各种小丑的陷害。
       迅雷发叱咤。——他代表我们党和国家对全世界的发言,如迅雷光电,叱咤风云。
       赖有尧日护,——尧,指伟大领袖。主席《送瘟神》七律,有“六亿神州尽舜尧”句。日,光辉。这句说,由于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的维护。
       差免跖斧伐。——跖,即盗跖。相传本黄帝时大盗。春秋时鲁国柳下惠之弟“驱人牛马,取人妇女,侵暴诸侯,横行天下”,坏得很,时人因隐其名,以盗跖呼之。这里指林彪。斧,古刑具。这句说,几乎被林彪害了。接上句,由于有主席的维护,才没有被林彪所害。
       众望方喁喁,——喁喁,众人向慕意。这句说,大家正在希望、推戴你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
       何期大木拔。——大木,栋梁。这句说,哪想到栋梁折(拔)了。
       岂徒知已感,——这句说,我悼念你并非只是由于是“知己”。
       百年一夕话。——这句说,你对我的教诲,百年不会忘记。
       恸哭非为私,——这句说,不只是我恸哭您。
       风雨黯华夏。——这句说,举国同悲呀!
       上述解释,不一定全对,你可想想看!
       陈毅同志逝世太早了。能再为党、为人民工作十年、二十年,会多作出多大贡献!但逝世得也算得其时了,早两年,有些事情就不一定立即那么清楚。由此想到古人的一首七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这首诗的意思说,周公,本是好人,他在辅佐周成王时,有人造谣他要篡位。王莽,是个坏人,他在篡汉前,有吐哺之名,号称谦恭下士。吐哺,你不一定懂得。哺是含在口中的食物。世称周公谦恭待士,有人去找他,他来不及把口中的食物嚼碎咽下,而是匆匆忙忙地吐出来,接待客人。曹操名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即指此。全诗说,如果周公在人们怀疑他篡位时死了,王莽在人们以为他谦恭下士时死了,他们好坏的真相就会被掩盖起来,永远搞不清楚了。但那是在古代,在过去。我们生在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时代,陈救同志好,林彪坏,会很快搞清楚的。
       此信拉拉杂杂,两次写完,加上查书,用了三小时左右,还不完全知道把这两首诗说清、说对了没有。我们在一切方面都要好好地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诗词方面也不例外。诗宗李(白)、杜(甫),词数苏(东坡)、辛(稼轩)。“大江东去”,气魄是够大的,同主席《咏雪》比,不能望其项背了。有时间,你应该好好学习主席的诗词,最高的政治性、最好的艺术性的最好的统一。
       家里一切都好,勿念。妈妈开计划会议还没完,大约要拖到春节前夕。
       匆匆,祝你刻苦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刻苦学习历史,刻苦学习现状。这三项,是主席在延安整风时号召的。
       爸爸
       二十五日
       四
       中国民间有个古老的说法,当一个人行将辞世的时候,他要等着见谁,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也一定会等的;如果不等了,你就是守候在旁,也可能错过最后告别的机会。宁夏青年作家郭文斌的小说《一片荞地》,通过描述为母亲送终的过程,对时间和生命作了深刻思考。文章开头这样写道:“接到电话时,我没有丝毫紧张,我想我的娘一定等着我。如果她真的要走的话,她会给我打招呼的。娘果然等着我。”
       3月3日,我在父亲过世之前几小时赶回北京,守在他的身边,与他告别,送他长行,那是我不愿回想又永难忘怀的一幕。
       1月中旬2月下旬,父亲的情况一度很不好。上呼吸机后,我回京守望过几天。我的工作岗位在宁夏,不可能长留北京。也是抱着良好愿望和侥幸心理吧:兴许父亲在新的状态下取得新的平衡,又能度过相当一段时日呢1 2月27日我回到银川,照例每天与家里、与医院保持着信息沟通。我不如郭文斌接“我娘”病危电话时的“没有丝毫紧张”,每次打电话接电话,我都提心吊胆,盼好消息,怕坏消息。
       3月3日是星期五。本来我计划下班后回北京,利用周末陪陪病重的老父亲,尽尽我的心。但是星期四傍晚,我的感觉格外不安,冥冥中,一个声音总在我脑中盘旋“回来,回来,回来……”。结束了当天最后一个公务活动已近21时,我下了决心,连夜改订第二天飞北京的机票,将原定下午的航班改为上午的,又改为早上的。
       3月3日清晨6时,天还黑洞洞的,此前几天已彻夜守护在医院的姐姐,给我发了这样一条手机短信,只有10个字:老爸仍在坚持,等你回家。我庆幸自己前晚更改航班是个正确决定,在黎明的微曦中,顶着西北初春的寒风,一路向机场赶去。好在早班飞机准点,按时在首都机场降落,而后,一路向城里、向长安街、向北京医院赶去。10时半,从北京饭店南侧往台基厂拐弯的时候,姐姐又一次打来电话:走到哪儿了?赶快吧,爸爸还在坚持着,等着你……
       我就这样赶回了父亲身边。我知道父亲会等着我的。他果然等着我。我是全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一个。父亲在弥留之际,艰难地、顽强地等着他的老伴和子孙相继赶到。
       为了送别父亲而相聚在一起,全家人悲痛难抑;能够一个都不少地相聚起来告别父亲,又使全家人稍感心安,不留遗憾。
       3月3日15时54分,在全家人的环绕守护中,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顽强地跳动了八十八年的心脏停歇下来,永远地休息了。我的坚强的老母亲,趴在相濡以沫五十九年的老伴耳边,轻轻地说:你这一辈子大辛苦,太累了,你休息吧!我不和你告别,你托个梦告诉我走到哪儿去了,我这就去找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7月1日,父亲的来日,3月3日,父亲的去日,加上年年清明,我们全家将永远怀念敬爱的父亲。而他的战友和同事,也对他的离去表达了深挚的哀悼与怀念。在众多挽诗、挽联和纪念文章中,这样几篇可以代表大家的共同心声——
       1976年打倒“四人帮”时被中央派到《人民日报》工作一年,后来身居党、国家和军队领导人高位的迟浩田同志写来挽幛:“德高望重的新闻工作者李庄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李仁臣同志写道:“老李,真舍不得你走!每年的7月1日,我们会特别记起你,因为这天是你的生日,也是党的生日,你是党的人!每年的3月3日,我们会特别想念你,因为这天你离我们而去。其实,你没有离开我们,你见证了《人民日报》的诞生和发展,你活在《人民日报》的历史中。你带领我们办这张报纸,青灯稿纸相伴一生,兢兢业业,率先垂范,你是师长也是朋友,你的音客笑貌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新闻出版署原署长杜导正同志写道:“平平常常朴朴素素宽厚作风贯一生 痛定思痛改弦更张耀眼光环照晚年”。
       人在世上走一回,不论得失成败、尊卑贵贱,都会对社会对亲人留下他的行迹,留下他的口碑。我想,父亲留下来的,应该可以用3月15日送别他时悬挂在八宝山大礼堂的挽幛来概括吧——
       能写能编能论声满报坛存世万篇辛苦文字
       为人为文为事有口皆碑欣留一缕清白家风
       (完稿于2006年7月)
       责任编辑 海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