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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宁夏]向葵头上的野烟
作者:张学东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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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
       向葵那年顶多也就是七岁过一点。身子骨细细瘦瘦的,头发又稀又焦,皮肤蜡黄蜡黄的,一年四季面皮跟屁打了似的不受人看。
       向葵的颈根是—截藕白色的嫩肉,跟个小姑娘似的,颈根上面悬着一颗干巴巴的大脑袋,而整个脑袋上最引人注意的仅是那双招风耳。两片耳叶整日间呼扇着,像÷对在太阳光底下挥舞着透射出赤红色翅膀的蝙蝠。冬天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清鼻涕总是悬挂在两片嘴唇之间,一上—下地动着。
       通常,别人讲话的时候向葵总喜欢站在一旁偏着脑袋一门心思看着对方,模样十分的谦卑。向葵的个头又是孩子群里最矮小的一个,他所采取的这种比较特别的站立或倾听的姿势,正好给人一种葵花向太阳的粗浅印象。
       尽管向葵听话的样子又谦卑又乖巧,但事实往往不以他虔诚的意志为转移,他一直无法摆脱被别人欺凌的命运。在我们的每一次玩耍或集体行动的过程中,向葵总是让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吆来喝去做这做那,而他只有唯命是从。
       比方说吧,我们要去沟里凫水,向葵就得用手支撑着下巴颏儿悄悄蹲坐在岸上给大家伙看好衣服和鞋子;我们如果打算去园子里偷摘一些梨果葡萄什么的,他就得老老实实替大家伙站岗放哨;若是我们耍跳马或骑毛驴之类的游戏,他必定又是驯服的马或小毛驴,随便我们在他身上胡乱折腾一番,并且任劳任怨;假如哪次运气很差的话,我们做了坏事又恰好给社员们发现了,我们兔子一样拔腿就跑,唯独将向葵落在身后。
       向葵身体本来很瘦弱,跑起来慢腾腾的,像一只病乏的羊羔,眼看被看管园子或菜地的社员当场捉住,他就只好替大家背黑锅当替罪羊了。有过那么几次,那些社员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原委,明明放下跑在最后头的向葵不捉,却反拼了老命撵上来逮我们。这种时候,我们都骂向葵真是没用。
       总而言之,向葵是一个既无关紧要又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一点上又颇有些类似于村子里的某种人事格局,尽管那时间我还不大明白成人世界里的种种规则。在社员们中间,有一个人的存在的确跟向葵生活在我们之间的情形有点相似,也是既无关紧要又不可或缺。
       我这里说的这个人就是住在队部那间低矮的小窝棚里的癞呱子脸。其实,癞呱子脸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大伙儿不知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是个外来的穷困潦倒的流浪汉(那些年像他这样的流浪汉到处都是,他们经常出没在村子周围,哪个队里缺重劳力就会将他们收留下来给口饭吃),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或者更大一些。至于癞呱子脸,主要是形容他那张奇怪的花花脸。他的脸远比戏里的人物的油彩花脸还要稀奇古怪。
       事实上,到现在我对癞呱子脸的印象已经十分的浅淡了,倒也不是说我是个很健忘的人,我相信没有几个人还会记得住他这样一个人。
       在一个村子里,的确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人物,我所深深记着的多半是这些有头有面的人。之所以说他们非常重要,是因为他们在当时的农业社里举足轻重,我们吃的每一颗粮食或每一片菜叶都得由他们一一分配,一户人家的吃食全在他们的手心里紧紧攥着。粮食多一粒少一粒,完全取决于这些重要人物的喜乐和心情,而分配的标准往往又是由每家每户全年的劳动力及工分总数目所决定的。那些重要人物在掌管粮食和菜蔬的同时,他们更是一年四季都像驾驭牲口的老把式那样牢牢地拽着套在大人们脖子上那根看不见的绳索,吆喝大家往东往西干这干那,他们则悠闲地倒背着双手,在田埂上吸着纸烟转来转去。
       那时我们既战战兢兢地做着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又格外担心那些重要人物会抓住我们的一些把柄而要挟大人们。但是,那时候我们除了揣着一颗惶惶的“贼胆”之外,满脑子和满肚子里都是馋涎和饥饿。我们什么都想吃,瓜果梨桃玉米棒子毛豆秧子,反正,只要是地里长出的东西,树上结出的果实,成熟的或半生不熟的,没有一样能逃出我们的视线和胃口。不过,我们还是很害怕那些大人物的,因为一旦惹火了他们,我们的日子肯定会很难过的。
       至于像癞呱子脸这样卑微的一个外乡人,我们几乎没有怎么正眼瞧过他。很多时候,我们觉得他像—条猥琐的老狗,寂寞地守在那里。我到现在已很难清晰准确地描述他的相貌,或者说,他在我眼里只是—团非常模糊的印象,是浓雾一样的谜团。唯独还能记起来的恐怕就是他那奇异的肤色。他的两只袖子总是很长,几乎苫住了手背,不论春夏秋冬,他从来不把袖子卷起来,更没有穿过一件短袖子的汗衫。偶尔露出来的手背在人眼前迅速一闪,像黑夜中的一道电光,刺目惊心的惨白。他的颈根和两只耳叶的后部以及多半个脸庞也都被那种刺目的惨白曲曲歪歪笼罩着,他的头皮就像白色的搪瓷缸子那样雪亮雪亮的,头发也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像电影里外国人那样赤黄着。没有人告诉我们他的皮肤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弄成那样瘳人的白色。
       当然,等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病,一种常见的皮肤病而已,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那时候我们却认为问题一定十分严重,严重程度一点儿也不次于当年苏修和美帝国主义对我们的虎视眈眈。
       与众不同的奇怪模样使他的存在成为一种白色的不祥,一只白色的神秘幽灵。癞呱子脸原先并不是村里的人,据说他是在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悄悄来到这里的,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到我们这个村庄,正如谁也不清楚他那可怕的白色皮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一年冬天好像特别寒冷,村子里的那口老水井都冻死了,井台子周围结了山丘一样巨大的冰团,将井口围困在当中,离水井稍远一些的地方是一道道蜿蜒开去的冰凌子。水井忽然间成为一个发着白光的险恶的冰洞,使人望而却步。那口井就打在队部那排土房子前面,那几间房子就是队里的那些重要人物经常出入的地方。其中有一大间是库房,常年挂着一只将军不下马的黑铁锁,锁头有些生锈了,显现出鲜艳的氧化物的锈斑。库房的两扇柳木门平时是很少打开的,一旦敞开了门,必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很好的事,是可以让大伙为之欢喜一阵子的,比如分粮分肉分果子菜蔬什么的。分东西是天天都期盼着的事情,否则,家家就得喝西北风饿肚皮。
       冬天的日子最难熬啊,粮食没有了,蔬菜也没有了,就连生了一柞多长绿芽子的土豆都吃得精光了。日子眼见就快撑不下来了,可库房门上依旧整天挂着冷冰冰的黑锁头,让人感到无比沮丧。
       我还记得悬挂这把半尺长短的将军锁的铁门镣子(链环)有一个十分显赫的作用,这在当时几乎是一件无坚不摧的瑰宝。我们这些孩子因为白天胡乱找东西吃,不管是树上的还是地里的,只要可食,都被我们想方设法弄到手生生地吞进肚子里去,可随之而来的是上火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溃疡,嘴唇口腔内壁和舌苔上都生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疱,一到天黑回到家里就疼得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那时候可不比现在有很好的医疗条件,生了病多数情况都得乖乖忍着。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便被母亲拽着手臂去队部刮那种包治百病的铁门镣子。挂着将军锁的铁门镣子又长又
       粗,母亲们都相信它能刮去孩子舌苔上的水疱。通常要用铁门镣子在舌苔上刮七七四十九下(为什么非要刮四十九下,我从没有考证过,估计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但心一定要诚。心诚则灵。刮舌苔的时候得默默数着数,绝不能有半点声张和不敬的言词。
       我小时候舌苔上经常生那种恼人的水疱,没少受过这种冰冷的“刮疗法”。母亲一般都是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我悄悄出门的。在寒气逼人的夜色中被母亲紧紧拽着小手,脚下踩着硬邦邦的土路,有时头顶会有一圈皎洁的月光在深暗的天空里幽幽地闪耀着。我走得极不情愿。母亲却是满脸的肃然,像是要去做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情。一路上母亲都不跟我说半句话。等走到队部库房门前,母亲早迫不及待地将我推搡到那高高的门槛上。
       母亲站在门槛下用双手稳住我的小身体,生怕我会掉下来似的。
       她说你快刮吧,听话,刮完就不疼了。
       我幼小的心委实惶惶惴惴的,一只手已经够到了那冰冷的门镣子,我甚至还有意碰了碰那把黑黑的铁锁,它竟纹丝未动。锁身在月光中浮着一层清冷的霜辉,似在不屑地嘲讽我们的愚昧。母亲又在下面催促了,还死站着干啥?你倒是快点刮啊!
       我便顾不得许多,手里的铁门镣子已经在伸出来的舌苔上慌忙刮动起来。
       我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母亲也在轻轻地替我数数。通常,我数着数着就数忘了,不知道下面该是第几下。只记得坚硬而又冰冷的金属在自己的舌苔上一下一下刮磨着,唾液都是咸涩的,舌头渐渐木了,僵了,最后完全变成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动也不能动了。
       当母亲宣布结束的时候,舌头好像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怎么也收不回嘴里来。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还疼不疼。我木讷地摇摇头。我说舌头好像胖胖的。母亲说那是麻了,麻了就不疼了。果然,第二天那疼痛似在减轻,吃东西也觉不出什么味道,像在嚼一团棉花。再过上三两天,舌苔上的水疱竟自动消失了。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接下来我又开始跟着大伙儿一起寻找—切可以吃的东西以抵御无处不在的饥饿。
       但是,我永远也无法忘却那个寒冷的腊月天。那天夜晚似乎星星很稀少,月光洒满了结霜的土地,我和母亲踩着薄霜覆盖的青白色小路影影绰绰地朝队部的方向走去。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跟着母亲去刮自己溃疡得一塌糊涂的舌苔,那天晚上以后,我再也没有采用这种古怪而又荒唐的治疗手段。事实上,那晚之后就连一向虔诚之至的母亲也不敢轻易再带我去那个地方了,她一定是受了巨大的惊吓。
       那是我第一次碰见他,那个卑微的癞呱子脸。
       这之前,我从来也不曾见到过如此可怕的一张活人的颜面。母亲一定是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女人的胆子毕竟很小。母亲后来一直近乎顽固地认为那晚自己撞到了鬼,就是传说中的白脸无常。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天色稍微黑沉—些,母亲断然不敢出门走动了,就连上茅房也要我们几个孩子陪着她出去。
       许多年过去之后,当我读到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才真正见识了卡西莫多那副丑陋无比的怪相貌:“……那个四面体的鼻子,那张马蹄形的嘴,小小的左眼为茅草似的棕红色眉毛所壅塞,右眼则完全消失在一个大瘤子之下,横七竖八的牙齿缺一块掉一块,就跟城墙垛子似的,长着老茧的嘴巴上为一颗大牙践踏着,伸出来好似大象的长牙……这一切又都表现出一种神态,狡狯、惊愕和忧伤……”我这才试着重新回忆起那年和母亲在队部库房门前的一次遭遇——这对于年幼的我或胆怯的母亲都不啻为一场噩梦。
       我得承认见识贫乏或愚昧无知通常是人最致命的问题,它无端地给很多原本稀松平常的人或事涂抹上神玄乃至恐怖之极的色彩。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将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跟神啦鬼啦的荒唐东西联系在一起,对所有反常的表象统统以人死后的阴魂之类的想象物来替代或加以描述,使人们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回想那些年整个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是怎么对待一个皮肤病患者的,我依然感到心惊肉跳,感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也感到了一丝羞愧,仿佛过去的一切真的又在眼前重演了。
       那天晚上,当我和母亲蹑手蹑脚来到库房门前并开始虔诚地进行一次溃疡治疗的时候,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地看到了那个猥琐的怪人,那个白花花脸的外乡人。或者说,他突然像一条伺机发怒的老狗从旁边的窝棚里警觉地蹿了出来。这之前,我们已经依稀听说村里新来了一个外乡人,就住在队部的窝棚下面,而且,是经过队里某个重要人物批准的,他可以住在这里,同时帮忙看管队部的房物,可是我们一直还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呢,因为白天他极少出门,总是蜷缩在窝棚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天气实在太冷了。当时我刚刚伸出自己的舌头,手里的铁门镣子和舌苔稍微一碰,我立刻觉得它们之间似乎胶性极强地粘接在一起了,就仿佛一块塑料落在火红的炉盖上,顷刻间便融化了并合为一体。
       而癞呱子脸正是这时出现在我和母亲面前的。他的贸然出现使这个寒冷的冬夜突然产生了某种虚幻,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或者,我和母亲犹如失了魂魄的空壳忽然凝固在这虚幻的夜色当中。我们像两只失去操控的皮影儿,又因为失去控制而变得僵死和手足无措。我看到母亲的脸在月色中发出刀背一样的一层青辉,她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开了,好像已张到了极限,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与惶悚在脸上迅速弥散开来。
       ……我不愿记起却又不能忘怀的还是他那张可怕的脸,在月光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惨白啊!那种惨白越发显得鬼魅飘忽毫无逻辑,甚至于白得有些生冷和鲜艳了,那简直不属于常理中的一种颜色,使人无法理喻这一面孔竟会是一张活生生的人脸。
       后来能记住的就是自己奔跑时慌乱的声音。我和母亲拼了命在冬夜中狂奔,铿锵又杂沓的脚步声鼓点—般响彻黢黑阒寂的村巷,快到家门的时候,母亲早就气喘吁吁的,她佝偻着身体接连用一只手背捶着腰身。我的舌头似乎有了知觉,我使劲咽着充满铁锈味的唾沫,嘴里有股令人作呕的腥味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弥散出来。
       待回到家方才发现,我的舌苔上似乎少了点什么。我对着一块镜子照了半天,舌头上露出一片鲜红的血窟窿,显得十分荒谬,仿佛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一块。原来,当时自己大概太紧张了,竟被那该死的铁门镣子粘去了一块舌肉。我疼得哭闹了整整一宿,剧烈的疼痛和呜呜的哭号声使这个冬夜变得漫长而又不同寻常。哭声的背后是无边的恐惧阵阵袭来。那晚母亲搂着我睡,直到天亮她的身体仍在—个劲抖着。
       翌日清晨,父亲到井边挑水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柱浓浓的黑烟从队部门前升腾起来。井口旁燃烧着一堆炽烈的柴火,火光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在晨空中飘摇和咆哮着,封冻的井口正在慢慢地融化。融化中的冰在火光中熠熠生辉。父亲看见一只陌生的黑影正蹲在火旁,他的脸上闪跳着奇异而又古怪的红光。
       父亲挑着空桶回来的时候好像说队部里新来了一个老哑巴,奇怪的是,他没有描述那张惨
       白阴森的鬼脸。也许,父亲并没有完全看清楚。也许像父亲这样的男人是不会感到有什么恐惧的。
       母亲依旧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我说,往后不许去那里耍!
       当天下午,人们陆续从队部挑回来要吃的水,封冻的井口终于被烧化了。大伙的议论依旧跟那张丑陋的花脸无关。
       乙
       整个夏天,我们都把时光浸泡在清凉的渠沟里。水才是这世间最神奇的东西,水可以包容人的身体以及身体中的所有污垢和缺陷。它看似无形,却以巨大的浮力托举着我们赤裸而单薄的身体,让人感到无比的凉爽和惬意,感到自由自在,也感到夏日对于我们孩子的真正意义。
       我那时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鱼类或泥鳅什么变成的。我是多么迷恋这种在水中徜徉的感觉,同时,也痴迷于这种胡思乱想。在水里我们可以自由地凫来凫去,活像一只只无忧无虑的野鸭子,如果给我们插上一双翅膀,我们一定能飞了起来。可很快,我的这种猜测和妄想就不攻自破了,自然老师在课堂里口口声声说我们人类是由一种叫做类人猿的家伙演变过来的,也就是一种比较高级的猴子。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弥漫了整个夏天,像水一样在我脑海中流动,让人闷闷不乐,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猴子会凫水吗?我想它们肯定不会。它们只会在树上爬来爬去,只会傻乎乎地翻跟头做鬼脸!
       在夏日阳光的广谱炙晒下,我们每个人的皮肤都开始发红并由黄变黑,黑得有点不可思议。你可以清楚地听到阳光滑过水面和人的肌肤时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那种声音温暖而又舒缓,就好似一只慵懒的蝉虫蛰伏在茂密的树枝里的一声声轻轻的呜叫。把盛夏无限制地拉长。在水里待得时间久了,往往又会感到肚子里空落落的,会呱呱地叫,声音听起来很龌龊,仿佛流动的水会迅速消解腹内的食物并裹挟身体的热量,使人感到一阵—阵的晕眩或肠胃痉挛。
       我们只好空虚无奈地爬上岸,懒洋洋地仰躺在晒得发烫的沙土上,两只手不停地将很柔软的细沙土捧起来撒在裸露的身体上。通常,大家都会先用沙土掩埋自己的阴部,好像那个地方是一种奇耻大辱。在水里时我们一点儿也不在乎,好像它并不存在,可一上岸我们立刻就感到阴部是多么的丑陋。将松软滚烫的沙土堆积在上面,使我们原本孱弱的躯体看上去更像一具具气息奄奄的尸体。
       向葵那阵子一直都没有下过一次水。他的胆子忒小了,小得恐怕仅有黄米粒大。有时候我们动手烧死一只老鼠或捏死一只青蛙他都显出惶惶不安的样子。看来,向葵也就只配老老实实蹲在岸边给大伙儿看看衣服或站岗放哨,他恐怕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了。
       在村子里,向葵妈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女人,她走路轻巧得有点异乎寻常。你根本不能确定她是用两只脚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还是像一片轻盈的云彩慢慢悠悠地飘移过来的。那个沉默的女人在人前很少大声讲话,和社员们一起出工的时候,她总像是被谁遗忘在身后的一只寂寥无助的影子,扛着一只短锄或铁锨悄无声息地走着,脚步十分细碎,轻稳,仿佛一只巨大的雌性昆虫。
       向葵妈的头上老爱遮一块大花格子的棉围巾,颜色已经潲得发白,她的刘海儿麦穗一样齐整地在前额上轻轻飘动,一双幽忧的眼睛恰到好处地藏在黑黑的刘海儿丛里,让人觉得她的眼神也是那么飘忽无常。向葵的性格也由此可见一斑,这让人相信书上说的那句老话,有其母必有其子。社员们当然说不出这么光鲜和深奥的话,他们只会讲啥样的虫子拉啥样的屎。虽然这是一种较为朴素的说法,但我不喜欢听他们这样谈论向葵和向葵妈。
       那些闲散的时光里我们总是感到空虚和无聊。无法满足的食欲在体内像许许多多细小的蛇游来游去。我们用双手从地里捋来刚刚灌浆的麦粒,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满了这种青嫩的谷物,还来不及剥去皮已经被嘎吱嘎吱嚼在嘴里,乳白色的汁液坠满了嘴角,一个个都像是刚从母亲的胸怀里钻出来的奶娃。
       这种东西吃多了以后,便有一种腹胀的感觉,很不舒服,肚子里依旧咕咕地叫着,有些闹哄哄的,依旧饿得心慌,而且,还不停地放很响亮的屁,但不臭。我们知道,我们也许更需要吃上一点像样的东西,比方说,肉(想吃肉的念头也许又表明我们真的不是鱼或泥鳅之类的东西变的)。可天空中空无—物,看不到任何—只鸟的影子。
       或许这不能隆我们,我们还没有残忍到将天上的鸟全部吃尽。麻雀被民兵们用枪一只一只干掉了,那些侥幸没有挨枪子的鸟儿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现在空余下瓦蓝瓦蓝的一片天空。
       天气热的时候,我们甚至感觉不到一丝风吹过来的痕迹。我们感到无比的悲哀和绝望。天空没有鸟,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成熟,渠沟里没有鱼儿游动的影子,有时候甚至连只青蛙也找不到,你简直没有理由不绝望不悲哀的。
       那天晌午,我记得非常清楚,换句话说凡是跟食物相关的事情我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们从水里疲惫不堪地爬上岸来,用双手抚摩着空瘪瘪的肚子,每个人都以最优秀的想象力拼命在想吃肉的感觉。可是,我们都对这种奢侈的感觉已经感到无比陌生了。换句话说,我们几乎忘了肉的香味,忘了肉汁滑过喉咙时的那种油汪汪的激动。我们已有相当长的时间没有闻到过肉腥味了,更别提吃。
       都说无事生非。而我却相信,无“食”同样可以生非。
       我们疲惫地穿着各自的衣裤,无意间却发现坐在岸边的向葵嘴里似乎咕哝着什么,他虽然咀嚼得很隐蔽,嘴角连一丝缝隙也没有露出,就像没牙齿的老太婆那样。但他鱼一样鼓起的腮帮子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个诱人的细节还是被大伙儿发觉了。谁也不知道这家伙究竟在吃什么。这让大伙儿感到异常愤怒。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这是一条最起码的原则。众人纷纷提着裤子围过去的时候,向葵似乎已经将嘴里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咽进肚子里去了,他当着大家的面翻了一下白眼,面皮显现出因咀嚼食物和躲躲闪闪所带出来的一抹羞涩的红光。他接着竟做了一个非常惹人的动作。
       向葵用粉红色的舌尖在自己的嘴唇周围做了一个360度的滑转,然后使劲抿了抿嘴唇,颈根向上抻长了一下。这标志着他圆满完成了一次食物由咀嚼到吞咽的全过程,而且,还表现出某种意犹未尽的回味的快感。
       当几只鸟爪一样肮脏的手粗暴地掰开向葵紧闭着的嘴巴时,有人甚至将鼻孔凑在向葵的嘴巴上面贪婪地嗅了又嗅。
       向葵的嘴脸被扭曲得很难看,或者酷似一只茹毛饮血的小怪兽。
       是好吃的!
       挺香挺香的东西呢……
       他妈的,好像是什么肉!
       快说,你他妈偷吃的是什么?
       说不说!
       说呀!
       揍他!看他老实不老实!
       要不你搜搜他的兜,说不定里面还有呢。
       连个屁也没有的!
       往死里打这狗日的小气毛……
       事实就是这样,众人没有从向葵身上找出任何可吃的东西,这是一件十分令人沮丧和懊
       恼的事情。正因为大伙儿不知道他吃进肚子里的是什么东西,所以由此而引发的诱惑和愤怒也更加明显和强烈。
       我想,该死的向葵必须为自己的龌龊行为付出代价。
       那天我们并没有揍他,甚至没有动他一手指头。
       向葵本来就又瘦又小,跟豆芽菜似的,根本经不起几下拳头。不打倒也不是想便宜他,关键是我们正站在渠边,有更现成和直观的惩罚手段,而且不费什么劲。况且,大伙儿肚子正饿得急,又经受了某种未知食物的无端挑逗,确实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浪费在这家伙的身上。我们只要将这个吃独食的小气毛剥光了衣服扔进水里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向葵后来在水里呼天喊地扑腾时的样子才稍稍平息了大家伙满腔的愤怒。
       当时,我只是感到有点害怕。我并不属于那种胆量过人的男孩,很多时候我表现出的多是一些优柔寡断和郁郁寡欢。说心里话,我并不很赞赏这种有些残酷的惩罚方式,反正我是不会亲手去做的,可我也没有能力左右我身边的其他人。我只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们将可怜巴巴的向葵光溜溜地丢进水里,像往水中抛一棵蔫了吧唧的大白菜,眼前倒是激荡起很大一片浪花,令人多少感到有些兴奋。
       向葵的尖锐的哭号声很快被流淌的渠水吞没了。
       向葵的求救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他的两只细瘦的手臂和大大的脑袋不时露出水面,拍击出的浪花也有气无力。看起来,刚才吞进他肚子里的不明食物并没有立刻转化成热量来支援他此刻艰难无助的挣扎。
       他不会淹死吧?
       淹死活该!
       谁让他要吃独食呢。
       我看算了,还是把他拉上来吧……
       要拉你去拉我们可没有劲了!
       一伙人站在岸上七嘴八舌着,谁也不肯再次跳进水里管他,眼见着向葵在水中像一具浮尸那样越飘越远。
       当向葵的半拉脑袋在远处的阳光里最后一次浮现出来的时候,我们几乎全部慌乱起来。情况不妙!看来这家伙连狗刨也不会啊。
       向葵好像真的不见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们看到前面岸边的树林里有个黑影忽地一闪,紧跟着一条黑色的弧线轻盈地落人向葵刚才消失的地方。几朵巨大的浪花立刻喷涌出水面,倏忽便又风平浪静了,仿佛眼前的情形只是一场梦境。
       向葵当然没死。
       向葵是被穿黑汗衫和黑裤子的男人从水里捞上对岸的。
       我们躲藏在树身后面朝对岸远远观望。那个穿一身黑的男人正像拎一只兔子似的倒提着向葵的两只细瘦的脚脖子。向葵被倒悬着的脑袋,嘴巴死鱼一般张开,渠水白花花地从里面淌了出来。
       我们一个个全都看呆了。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隐约听到向葵哇哇的呕吐声,活像个醉鬼,他还接连打了一串响亮的喷嚏。记忆当中,向葵从来都不曾打过那么响的喷嚏。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个性。
       这时,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
       是他!是鬼脸!是他救了向葵!
       众人面面相觑着。
       这一突破性发现,使原本屏声敛气的大伙儿顿时骚动起来,每一个人都开始踊跃地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爸说癞呱子脸的那张白脸比鬼都难看。
       扯谎!你爸真的见过鬼?
       听说他一年到:头从来不洗一次澡的,不换一身衣裳,他比猪还要脏呢!
       他的脸和身体都是白颜色的,就像……就像……像咱们公社饲养场的乌克兰大白猪那么白,我妈说他是上辈子作了孽,所以才遭这种报应的!
       你们狗屁都不懂,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个鬼,是专门吃小孩的那种白脸吊死鬼,他白天从来都不出门,一到黑夜才出来捉小孩!
       ……那他现在为什么跑出来了?而且,他还救了向葵。
       又是片刻的沉默。
       这时,我们却看见他已经将向葵背在自己身上,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前面走去。
       你们都看到了,我没有说错吧!狗日的向葵今天有他娃娃的好果子吃!
       我们茫然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黑色的背影在面前渐走渐远,我们的目光也被越拉越长。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视着。说心里话,大家都开始替向葵提心吊胆起来,都觉得他还不如被水冲走好呢,特别是一想到癞呱子脸那副可怕的怪模样。
       机灵一点的当即提议,我们还是赶快去找向葵他妈吧,兴许她有好办法呢,她不会看着向葵被那个家伙活活吃掉的!
       于是,我们个个都张开双臂,像一群惊弓之鸟朝村庄飞奔而去……
       丙
       往事竟然会那么不堪回首!穿越时光的悠长隧道,自己依稀又回到了那年夏天的午后。想—想,如果当年没有我们联手制造的那场恶作剧,没有那次致命的惊吓,当然也没有我们对于食物那种近乎疯狂的贪欲以及对无辜者的不择手段,可能向葵完全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向葵或者会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坐在整洁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飘香的茉莉花茶,一边慢条斯理地浏览当日的新闻早报,而向葵妈也可能会被向葵接进城里过上十分幸福的晚年生活。
       向葵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坚持要把向葵这个名字改为向阳,因为用土话叫他的名字听起来总是像鬼像鬼的。老师说万物要阳光,葵花向太阳,向阳这名字又顺嘴又革命!老师当着学生说这段话的时候自鸣得意地扭着颈根。
       其实,那时候村里经常放映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战争片,里面就有个双枪李向阳,向葵改名以后,多少让我们挤对过他一阵子。都说,向葵看你他妈瘦得跟麻秆似的,你凭什么叫向阳!所以,轮到我们玩打仗的时候,向葵可就惨了,我们另外选一个高个子的扮演威风凛凛的英雄李向阳,而向葵本人只有当汉奸和小鬼子的份儿了。从那时候起,向葵的忧伤似乎与日俱增,他逐渐开始离群索居,我们玩耍得起劲的时候他通常猫在很远的角落里观望。
       有些事情说起来难免会有点神神怪怪的,向葵那次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大概只剩下半条命了,突如其来的极度惊吓和恐惧使他从此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那时我们几个惊慌失措的坏小孩土拨鼠似的站在向葵家的院子里,因为一路跑得太欢,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热汗漫漶不清。
       那时向葵妈正在自家的伙房里和面,我们已然闻出空气中十分诱人的味道。我们的鼻子太灵了,就像一群馋嘴的狗或猫。向葵妈准备用粗稗子面掺上少许黑面粉给向葵烙几张饼。稗子其实是西北田野间极其常见的一种野草,牛羊牲畜都喜欢吃它。那些年地里的正经收成捉襟见肘,可稗子长势却蔚为壮观,稗子落下的籽有黄米粒一般大小,去壳碾成粉末后可以跟面粉掺和在一起食用,味道虽然有些苦涩,可聪明的母亲们会在里面加一些糖精葱花或几滴清油,这样烙成的饼—样让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经常给我烙这种稗子面的葱花饼,有时候她还会想方设法地弄来香蒿菜末和在面里,吃起来就别有一番滋味。祖母笑眯眯地看着我不顾饼热烫嘴地嚼着,嘴里咝咝溜溜叫唤着,她就说吃了稗子面馍馍,你可别做败家子(这种说法大概源于败子和稗子谐音
       吧)。我当然不是什么败家子,可小时候坏事情确实没有少做,自然也少不了这一次对向葵造成的精神和肉体上的伤害;事实上,这伤害已经蔓延到向葵妈的身上,也蔓延到从水中搭救出向葵的癞呱子脸身上。
       我相信有那么一刻,向葵妈根本没有弄明白我们在叽叽喳喳嚣嚷些什么。她站在自家伙房门前,灰色的围裙扎在腰间,两只汗衫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很白的两截胳膊(向葵的肤色跟她很接近),她的双手沾满了面泥。但我感觉到她那探询的眼神正在我们当中一遍遍搜索着,我知道她—定是在找她家向葵。尤其是,当她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我湿漉漉的脸面上时,我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就仿佛我们做的坏事全被她发现,而我躲躲藏藏的目光几乎不敢再同她对视。
       我的嘴角抽搐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自己这样“守口如瓶”。我其实完全可以说出一切的。
       你家向葵掉进渠里了!
       不对!你家向葵是让那个癞呱子脸推进渠里的!
       可他又把你家向葵背走了……
       我妈说那个白脸鬼专门吃孩子的小牛牛!还喝小孩的童子尿!
       ……
       众人的表述就是这样杂乱无章。
       我清楚地看见向葵妈愣怔了一下。她一把推开我们拔腿朝门外跑去的时候,她沾满面泥的手正好碰触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突然被白色的蛇咬了一口,脸颊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仿佛伤口正在慢慢往出溢血。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并不是血,黏湿的稗子面泥颜色略有点发青,我凑近鼻孔闻着,觉得很香呢。
       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残疾比不会说话更为痛苦的了。即便是雨果先生笔下那个丑陋无比的卡西莫多也会对美貌绝伦的舞女艾斯美拉达尔说上一句最最简单而真挚的“美”,而癞呱子脸却不能。他是个相貌丑陋的哑巴,什么也不能说,或者,他根本什么也不想说吧,他住在队部的那些昏暗的日子里,我们甚至没有听见他像别的哑巴那样哇哇乱叫过。
       基于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向葵妈突然间闯进他那间又黑又矮的土窝棚里,并以母狼般的凶狠的目光表达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极大愤怒时,他—定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为了不让眼前的女人目睹他那张阴森丑陋的脸面,他只有选择沉默并尽量躲闪在窝棚里最黑暗的一隅。
       向葵妈在表达了她必要的愤怒之后,立刻扑向平躺在一堆柴草中的赤着身体的向葵,她把向葵抱起来便冲出了那间狗洞一样的窝棚。出来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对窝棚里的人说,你往后少碰我家向葵!这是我们所听到的这个女人发出的最愤怒最响亮的声音。而此前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这样说过话。
       那天傍晚吃过饭,我背着我们中的另外几个人悄悄地将向葵的衣裤鞋子送回去。向葵妈坚决不让向葵出门,并把他反锁在屋里。向葵妈大概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从伙房里拿出半块稗子面饼塞给我,她说这是给向葵烙下的,你也吃上一口。
       我走出向葵家院子的时候,蓦然转过头,却看见向葵正趴在堂屋的窗户前,方格子纸糊窗中央有一块小方玻璃,向葵整张脸都贴在那玻璃面上,神情显得非常哀伤和虚弱,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的,仿佛失去了看我一眼的勇气。
       那块稗子面饼我终究没有舍得吃,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向葵妈和向葵的样子,我就感到一阵心慌,竟忽然对美味的食物丧失了浓厚的兴趣。稗子面饼我一直揣在衣兜里,后来是母亲清洗衣服的时候才从我的兜里面摸出来,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了。母亲把它捣碎和在猪食里喂猪吃了。
       向葵被癞呱子脸恶毒地推进渠里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那时人的脑子似乎都是一根筋,谁也不愿意问个究竟,只是一味地指责癞呱子脸的居心叵测,有人甚至认为他是个十分危险的间谍或国民党特务,而他丑陋的外表只不过是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幌子,他是故意将脸弄成那样的(说这话时有人还提到了老戏里的苦肉计),真正可怕的是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些家里尚有小孩子的母亲主动去队里找某个重要人物,她们希望癞呱子脸滚得越远越好,省得她们整天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
       这年秋天,向葵光荣地坐在村小学校一年级的课堂里,双手服服帖帖背在身后,他的坐姿非常拘谨,像是被捆绑着似的,脸上很少有快乐的时候。同学们也不怎么爱跟他一起玩耍,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孤独。
       秋天的最后一些日子,癞呱子脸被指派去外面烧野炕了,这大概也是村里为了消除民愤吧。队部的那间窝棚整天空着,看着更像一只狗洞子了。
       丁
       烧野炕,其实是一种制造农家肥的原始方法,那时候上头供应的化肥十分有限,种庄稼自然离不开丰足的肥料,地里除了要上牲口圈和家家户户茅房里的积下的那点粪土之外,每年秋后都要在地里大规模地“打炕”烧肥。
       所谓的野炕,就是在地里临时搭摞起土坯台子,模样跟家里的土炕相似,最长的大概有十来米长,台子里面设计有迂回通畅的烟路。烧野炕的人像在家里烧炕一样往土坯台子下面填进大量的秫秸柴禾和骡马的粪便,然后点火烧炕,从炕洞里冒出的浓烟遮天蔽日,整个萧瑟的田野顿时烟雾弥漫,甚至有股杀气腾腾的味道。
       这种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在组织下面的人烧各自的野炕。所以,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都被浓厚的一层青烟所笼罩着,偶尔有一两只黑影在其间微微地晃动着,大多是那些负责烧野炕的社员,又让你一时间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这样每日持续不断地烧上十天半个月,炕基本上就烧熟了,炕土便有了一定的肥力,然后队上再组织社员们一起拆炕,炕拆了还要用榔头将那些早已熏得发黑发焦的土坯块和炕面子全部打碎。这种使榔头敲坯块的活多半是由女人去完成的,女人们手里一上一下抡着木榔头,嘴里不停地谝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传,用不了两天工夫炕坯全部敲得粉碎了。可这并不算结束,接下来还得把这些肥土用锹瓷瓷实实地垛积起来,垛得高高的,这叫焐肥,就是让肥土再充分发酵,直到来年春耕前使用。于是,地里一时间鼓起来无数只圆圆的土丘,深秋的土地犹如一双双哺乳期女人的胸脯顷刻间丰盈起来。
       癞呱子脸整天在浓烟弥漫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信使虔诚地守护着这些看起来又像一座座寂寞的坟墓一样的野炕,不时地用他手中熏得漆黑的木叉子朝炕洞里续填着秫秸柴禾。一道道闪耀的火光随着木叉子的来回运动越发肆虐不羁,癞呱子脸整个身体都沐浴在跳动不休的火焰之中。当然,奔放的火光偶尔也会十分鲜亮地映红他的脸,那些可怕的惨白似乎被火光倏忽消解了,使这个长时间保持沉默的丑陋的鳏寡之人像是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某种意想不到的重要时刻。但他也许并不觉得,他的生活注定是暗淡无光的,被火光照亮的脸庞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丝温暖。默默无闻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才是他的生活全部内容和意义。他似乎必须服从老天的这种安排。或者说他喜爱这样的安排。
       有过一次落水的遭遇,向葵对水始终充满
       着巨大的恐惧。向葵妈拿着向葵的生辰八字四处去占卜,他们说向葵五行中缺火,忌水。所以,向葵后来一直是个旱鸭子,不会凫水,成为大伙儿嘲笑他的一个致命的把柄。一个乡村里出生的男孩子不敢去耍水,事实上他已经严重脱离了群体,或被这个群体排斥在外。
       向葵跟自己同龄的孩子越来越疏远了,总是一个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只迷失了群体的羊羔。其实,向葵自己开始喜欢沉浸于这种迷途之中了。这也许是一种比较令人担心的状况。可向葵自己肯定不觉得。
       向葵认干爹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年秋天。
       实际上,给孩子们认干亲的方式在乡下十分普遍,大凡哪家的小孩生下来就多病多灾的或是独生都要在附近寻一户人丁兴旺或比较投缘的人家作为这个孩子的干亲,为的是庇佑孩子一生平安,长命百岁。像向葵这样的孤苗苗认个干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队里很多人见了向葵妈的面都会不无怜恤地说,向葵妈你该早早地给娃娃攀下个干亲才对。
       但是,让人们始料不及的却是,放着好端端的一村人不认,向葵居然认了癞呱子脸这样的一个外乡人做了干爹。这几乎成为当时一条极具杀伤力的爆炸性新闻。据说,向葵妈是听从一个颇有名气的神婆子的话才这样做的。
       我记得向葵认干爹那天天气很好,那是秋天里少有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队部前面的一排整齐的钻天杨在秋风里摇晃着微微发着金光的叶子,叶子虽然变黄了,却没有要凋落的意思,瓦蓝的天空因此透着几分怀旧的韵致。
       癞呱子脸一早就被请到向葵家去了,很多人过节似的尾追了过去,想弄个究竟,我们更是把这一切当作稀罕来看待。我们早早冲进向葵家的院子里,个个像癞皮狗似的趴在他家的窗台上,久久不肯散去。两只腿脚空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玻璃朝里面观瞧着,生怕错了某个重要的细节。
       我们看见癞呱子脸人模狗样地坐在桌子的上岗子位置,神情还是那么的卑贱和猥琐,眼神中闪动着忧郁和茫然的白光,也可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那里。坐在他旁边的是队里几个重要人物和向葵妈的娘家人,他们有滋有味地抽烟或啜着缸子里的热茶。
       而向葵却独自一个人躲在里间屋的炕上,像一只被囚禁的兔子,面色惶惶的,仿佛随时要吓得哭出声音来。当我们趴在窗户上向他招手叫喊的时候,他越发显得惶悚无助了,最后他完全将自己的头脸掩埋在被垛中去了,好像村里即将出嫁的姑娘似的,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向葵后来硬是让他妈从里间屋的炕上连拉带拽弄了出来,他当着很多人的面给癞呱子脸行了大礼。向葵跪在地上磕头的时候他妈在旁边一个劲往下摁他的脑袋。那种样子的确很滑稽。不管怎么说,向葵有了自己的干爹。这该算是一件好事情吧。
       我后来一直认为,向葵认癞呱子脸当干爹并不是毫无理由的,毕竟人家救过他一条命啊。也许还有另夕卜叶原因,在乡下小孩子多被唤作狗娃铁蛋之类的,人们笃信贱命好活的说法,而向葵之所以认一个鳏寡卑微的人作干爹意思大概也在此吧。可那时,我们没有一个人这样想过,至少我没有,我们除了有种幸灾乐祸的冲动和快乐之外,更多是觉得向葵这家伙也许要倒大霉了。
       癞呱子脸在外面烧野炕的那段日子里,向葵默默地承担了一个干儿子应尽的义务,虽然他的默默付出很多情况下都是很无奈的。向葵妈也许出于怜悯,她总是想方设法地从自己的口粮中挤出一些食物,和面的时候多(扌汇)一小勺面粉,焖干饭的时候多下一把碎米,盛饭前总是预先留出一份,等向葵散学回来吃过饭,就嘱咐向葵给在地里烧野炕的癞呱子脸送去。
       后来向葵送饭的事情还是没有逃过我们的眼睛。那天傍晚我们跟踪了向葵去地里给癞呱子脸送饭的全过程。向葵手里拎着他妈用蓝花格子围巾包裹好的饭碗独自朝地里走去。那时天色已渐近昏黄,路边的杨树枝头上不时飘旋下来几片发红的叶子,向葵细碎的脚步伴随着沙沙作响的树叶被践踏的声音在我们前面移动。向葵胳膊上的力气很小,因此,他每走上一会儿就要将手里的东西更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时我们便能清楚地听见碗碟之间发出的碰撞声响亮地从蓝花格子围巾中飞溅出来,使我们不得不放慢脚步,生怕被向葵发觉。
       很快,我们几个就跟随着向葵来到烟雾缭绕的地里,那些酷似一排排坟墓般的野炕正在飘摇的青烟中静默着,它们的存在使秋天广袤无垠的土地变得更加萧瑟寂寥,甚至有股凄凉的味道。
       向葵在前面的行走也突然变得飘忽不定了,那些距离地面很近的一层薄薄的野烟正在波浪似的微微浮动,它们宛若一缕悠长的青白的柔纱,随着暮晚的最后一丝凉风在天地间柔柔弱弱地起伏萦绕着。有时候那层烟雾又突然停滞不动了,静默在天地间了。唯有向葵嫩声嫩气喊叫干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畴中回荡。
       此时,我们看见癞呱子脸跟幽灵似的从一片浓烟中慢慢地钻出来,他的嘴里发出十分喑哑的咳喘声。向葵一步步向他靠近。向葵大大的脑袋在野烟中轻轻地飘移着,如同一只即将升空的气球那样轻盈。当然,我们无法看清向葵脸上的表情,我们只是隐约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当他站在癞呱子脸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对方的时候,我们看见癞呱子脸蹲下来用他那只惨白的手在向葵的头上亲密地抚摩了一阵。那一刻我们都感到无比惊讶,甚至于目光都有点恍惚不定了。
       说心里话,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不得不为向葵在癞呱子脸跟前所表现出的从容和亲近而感到羞愧难当。
       遗憾的是,自那以后向葵又重新成为大伙儿打击的对象,不论在什么时间,或什么场合,见了面总要拿送饭这件事情来戏谑他一番。
       向葵咋还不给你干爹送饭去?
       干爹都要饿扁’了,你还不快回家给我端羊肉面去!
       向葵我的娃今黑我要去跟你和你妈睡一个炕头上……
       向葵就死活也不肯再去给癞呱子脸送饭去了,后来我们发现这项工作彻底由向葵妈一手包揽了。向葵散了学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好像屁股后面跟着一群恶狼。他似乎越来越怕我们,这种怕仿佛是从一个人的骨头缝里钻出来的,一如我们曾经异常惧怕窝棚下面的那张惨白的癞呱子脸。
       补 丁
       2001年夏天,我在北京的八里庄鲁院上学,周末通常是一个人待在寓所里写东西或看书。北京的初夏时节已显得异常燥热难耐了,窗外的梧桐树耷拉着叶子,无数蝉虫憋足了劲在枝头一刻不休地鼓噪着,爬山虎在对面的楼墙上懒洋洋地沉睡。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一片炽烈,钢筋混凝土的气味不断升温并横冲直撞地涌进寓所里来。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并没有现在这样燥热,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却终日感到饥肠辘辘,因为饥饿难忍,那时候我们几乎可以不顾—切,甚至可以做任何坏事,包括将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剥光了衣服扔进渠里并袖手旁观。
       那天偶然收到一封家书,竟是我弟弟写来的,信的内容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向我说说
       家中琐事,母亲的身体情况以及他自己的工作和人生大事(弟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等等,倒是信的最后一段话使我忽然陷入某种痛苦而侧隐的回想之中。
       我不知道弟弟写下这段跟家事毫不相干的话的真实意图,信里说:“……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那个向葵?前一阵子他妈来过我们家,说他很想见你一面,她还向我打听你在北京的通信地址。可最近听说他又住院了,眼看命快保不住了,他妈整天哭哭啼啼很可怜……”
       我一时愕然了。惊愕之余,不免感到有些难受,心里不着不落的,像是被什么人猛不丁在后脑勺用力击了一掌,而拍我的人却故意躲藏了起来,我感觉好像懵懵的,又似乎有所警醒。
       那一年我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天气正热。那种暑气逼人的热浪快要让我喘不过气来了。看来,我的打算根本就是错误的,我原以为老家这边要比北京凉快许多的,事实一点也不是这样。全球一体化,也可能首先是全球一起热吧。燥热异常的空气无处不在,有时真让人感到绝望。
       这天下午我在弟弟的引领下去见向葵。当然,我们不是在乡间小路上行走,这同样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变化,虽然这变化是那么翻天覆地和不可抗拒,它让城乡差距似乎一夜之间缩小。和我母亲一样,向葵家也分到了一套单元楼房,所以,我永远也看不到那些曲曲弯弯的覆盖着泥尘的小路,看不到遮蔽阳光的成片绿荫,看不到邻里之间相互依偎着的院落,也看不到从遥远的地方飘飘荡荡而起的乡村野烟,而曾经被那些柔慢缥缈的烟雾所团团包围着的羸弱的身体和大大的脑袋,此刻正恹恹地躺在病榻上,他看上去似乎比过去更加瘦小,又仿佛他从来都不曾长大过。
       向葵已经不会说话了,不是不会,而是不能。他的目光断断续续地在我的脸上滑过,似在寻找什么,又好像只是一次空洞乏味的眼皮微跳。大概是因为这些年我离开得久了,向葵妈几乎没有认出我来,弟弟把嘴贴近她的耳旁反复给她介绍我,她才恍恍惚惚记起世上确有我这样一个人。从少年时期至今,向葵始终被各种各样的病痛纠缠着,脑膜炎,肺结核,肺气肿,肝炎,胆囊结石以及可怕的哮喘等,向葵妈为了保住向葵的命,这些年算是吃尽了苦头。在我看来,向葵身上最大的病根或许正是那种无边的忧郁和恐惧。
       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向葵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母亲跟癞呱子脸的私情,向葵也许整个人都傻了,他必定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一年向葵就要离开小学校了。那天晚上向葵妈做了一顿很好吃的羊肉臊子面,向葵注意到母亲特意先盛出一大海碗并用碟子扣放在锅台上。我无法想象向葵发现母亲往那只他曾给癞呱子脸送过多次饭的碗里盛面时的复杂心情。中间,向葵自己到伙房盛面的时候忽然瞥见了母亲放在墙角下的一摊鼠药,药的颜色红红绿绿的,好像一堆被孩子们遗弃的糖果。
       癞呱子脸在死后大约第三天早晨才被人发现,那同样是一个夏天的早晨,队里当时正准备给麦地淌水,每年淌水都涉及一个水源优先使用权问题,生产队之间总要争得你死我活,所以,队上就得派一个硬棒的人去看闸。他们看准了癞呱子脸,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是个丑陋无比的哑巴,别人拿他没辙。可是,当队干部探身去喊窝棚里的癞呱子脸时,一股浓烈的腐臭从棚口漫溢出来,数不清的绿头苍蝇呼隆一下朝人面扑过来,人脸一阵生疼。
       显然,对于像癞呱子脸这种人的死亡,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人们只是觉得鳏寡人就是可怜,死了那么多天也没一个人知道。癞呱子脸被葬在村外的一片荒滩上,每年清明节他的坟堆上都有一些烧化的纸钱,他们说那是向葵妈给他烧下的,可是,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大概是偷偷去烧的,她不想让旁人看到。
       向葵在弥留之际终于把自己那年往面碗里投鼠药的事情说了出来。向葵妈死也不相信,她哭着说我娃娃的胆子比针尖还小,你听他满嘴说胡话呢……说着,她一把搂紧依旧瘦瘦小小的向葵哭得一塌糊涂。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也止不住淌下来了。
       [作者简介]张学东,197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先后在《十月》《当代》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逾百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及长篇小说《妙音鸟》等。被评论届称作宁夏文坛“新三棵树”之一。短篇小说《送一个人上路》获宁夏第七次文艺评奖小说首奖。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