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城市变奏曲
作者:吕 魁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那年秋天,无所事事的我去了南方海边的一个小城。一段日子里,我住在诗人董三那矮小的地下室,我们睡同一张床。
       小城总有下不完的雨。持续不断的雨天如同麻醉剂,使我困乏无力,打不起精神。于是我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时睡时醒,不舍得下床。即使雨从窗口飘进,我也只是蜷缩身体,裹紧被子,自己给自己取暖。
       诗人董三的生活还算规律,至少比我要好得多,他一睡醒便会坐到小桌旁,拧开昏黄的台灯,用廉价的铅笔在褶皱的稿纸上创作所谓的传世好诗。每次我睡眼迷蒙去厕所或喝水,都能看到微弱的灯光下他红到兴奋的脸。每天他都写长长短短十几首,而他只挑最得意的那几句大声读给我。我多次是在半睡半醒中听他激情饱满的朗诵,时间一长,我产生了错觉,恍惚的声音让我辨别不清我是在做梦,还是董三在读诗。
       读完一首,董三就会急切地问我写得如何。我眼也不睁说是好诗,不传世可惜。起初他还真把我的话当真,笑个不停。几次下来,他感觉出我是在敷衍。他不满地拉开我的被子,抱怨说:你来我这不能只是睡觉吧?
       我翻个身,掖了掖被子:这天气,不睡觉还能干吗?总不能让我也写诗吧?你天生就是诗人,我不是。
       我看到董三笑了。他低下头,两手交叉放在膝上。上翘的嘴角抽动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毫无边际的话。
       他说:等天放晴了,我带你去看海。
       2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去。我刚睡醒一觉,斜眼看见诗人董三一手拿稿纸,一手轻拍大腿,十分陶醉。他似乎听到声响,回身看看我。我赶忙闭上眼,假装睡得很死。几分钟过去,并没什么动静,也没听到董三激情的朗读声。我眯着眼,看到董三在收拾书桌。
       别装了,起来吧。雨小了,咱俩喝酒去。
       我起身,不好意思地笑。董三倒不理会,他把刚写好的那几首诗和一些杂物锁进抽屉,又拿起半袋未吃完的方便面,仰头倒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
       3
       出门向西走了十多分钟,诗人董三带我进入一家很不显眼的小店。小店摆设陈旧简陋但也还算干净,阴暗的店中坐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消瘦男人,他唇边浓密的两道胡须向上弯曲,格外别致。看上去他和董三很熟。董三刚进门,他就站起身,掐灭烟蒂,快步迎上去。他和董三用力握手,相互点火敬烟。董三叫他王老板,他叫董三大诗人。
       王老板寒暄一下,问董三在忙些什么?董三说也没忙什么,雨大天冷不愿出门。他问王老板生意如何?王老板摆手摇头,不作回答。王老板又问董三近日有没有新作?读两首听听。董三也摆手摇头,说写了几首但都不理想,等再过一段油印成册,送一本还请你多指教。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董三这才想起他身后的我。他拉我上前:这是我朋友,北京来的大作家,有学问。
       我立刻给了董三一肘,窘迫得红了脸。
       王老板笑着打量我,他递给我一支烟,非要给我点着。
       北京来的?我点头,吸了口烟。王老板又看了我几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想吃点什么?王老板问。
       还是那几道菜吧,再来瓶好酒。
       王老板掀开门帘,转身进了里屋。
       董三给我倒着茶水,他说王老板早先在当地的师范读中文,毕业后觉得在报社工作没多大意思,便辞职自己开了这家小饭店。钱虽赚得不多,但还算自在。
       他爱交朋友,也爱写诗。董三说。
       不一会儿,王老板拿来两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董三邀他一起喝,他推托了几句,也就坐下。他连问了我几个问题,都和北京有关。我耐心回答。他还说了一些地名人名,问我是否听过。
       我含糊地说:听说过,不熟。
       那几个作家都是我朋友,王老板喝了口酒,一会儿我给你他们电话,你说我名字就行。
       我点头说好,敬了他一杯。
       他还问我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我答:很漂亮,就是雨多。
       他点头表示赞同:这几天是雨季,但也是这城市景色最好的日子。
       菜陆续上齐,他热情要我品尝。味道过于清淡,我却违心称赞说好吃。
       两瓶酒喝过后,我却没有晕。
       吃好没有?王老板问,要不要再加点?
       我连声说不用。
       趁王老板上厕所,我对董三说:我困了,想睡。
       4
       走出王老板的小店,雨又细细飘了起来。风很冷,我和董三缩紧风衣,并肩走在海边的长堤上。董三问我是不是没吃好?我说挺好,就是酒的度数太低,没感觉。
       街道冷清,行人在伞下匆匆赶路。层层黄叶被雨水打落贴在深蓝的地面。一只海鸟撕空地鸣叫着飞过我们头顶。
       诗人董三紧皱着眉,盯着风中的落叶,清了清嗓,说: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
       我双手插进衣兜,默不做声地笑。
       董三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他看向路对面公车牌下一对相依相偎的情侣,轻叹: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我们继续在小雨中漫步。在一个路口,董三又停了下来。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出神地凝视大海。我猜他又在酝酿诗句,就没打搅他。和他站成平行,也望着乱了的大海。
       海浪汹涌地拍在岸边的岩石上,掀起的浪花混着雨水溅在我们身上。
       你哪天走?董三突然说话。
       秋天一过我就离开。
       回去有什么打算?结婚吗?
       结婚?我冲董三苦笑,董三对我会心一笑。
       雨瞬间变大,我和董三再没心情抒情,两人低下头,狂奔在大风中,落荒逃窜。
       5
       临走前—晚,董三非要为我办个欢送会。地点是在靠海的一个酒吧。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我毫无准备,而董三却很重视,他甚至特意去澡堂洗了澡,换了身参加诗会时才穿的黑色西装。
       主要是为了送你,顺便也和我的朋友们聚聚。你也认识认识。董三盘腿坐在床边,认真地给皮鞋擦油。
       都有谁?我倚着门,咬了口苹果。
       你,我,王老板,还有几个道上的朋友,大家都热爱文学。
       董三擦好一只放下,拿起另一只。
       都不认识,说什么啊。
       聊会儿不就都认识了。
       我看到董三脚上的袜子破了个大洞,笑了笑,嚼着苹果。
       对了,有女孩哦。董三故作神秘地冲我眨眼,一只手拿着鞋刷,在空中比画着S形的曲线。
       去往酒吧的路上夜色撩人。海风穿过沿途盛大的树冠,柔柔地拂在我脸上。我舒服得想笑。
       董三对着后视镜整理领带,时不时捋下眼角的头发。
       6
       酒吧突出在路边的堤坝上。堤坝下是退潮后的海滩。推开木门,董三问我怎么样?我摸着斑驳的墙壁问:这些都是原木吗?董三手指前方,答非所问地说:这酒吧是JIM开的。他是华侨,老顽童。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追光灯下,一位坐在吧椅上的老人前倾着身子,闭眼锁眉,吹着萨克斯。
       我回过身,听到董三自言自语:不像话,怎么都还没来?
       你先要东西喝,我去门口等他们。
       我还没来得及说不好,董三已走出很远。
       酒吧里人还不算多。我要了瓶啤酒,听老
       人吹奏着熟悉的曲:产。幽暗的光线中,一对男女脸贴得很近;墙角那桌,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地玩着牌。几个精心打扮过的男人,百无聊赖地玩着手中的酒瓶,看样子也像是在等谁的出现。
       一曲结束,董三还没回来。我逐渐无聊,拿起酒瓶,四处游逛。
       走完一条狭长的楼梯,我惊喜地发现一个隐蔽的天台。
       天台上错落地放着几张木桌,木桌上的烛台在风中挣扎闪光,我伏身趴在护栏上,惬意地享受着海风。月光下的大海平静得如同睡熟的野兽。漫步在海滩上的恋人,每步都走得很慢。他们幸福的笑声,我轻易就能听到。
       又一阵海风轻柔吹过,树与树之间摩擦出的响声和若有若无的旋律构成了星空下唯美的画面。
       我暗自猜想诗人董三是不是就在这样的夜晚写出那些醉人的诗篇,我甚至想象出董三坐在这里给众人读诗时自恋的表情,想象中的董三使我笑出声来。
       真的是你啊!不会吧!
       我感到有人在拍我,回头却空无—人。
       这儿呢!
       是个女孩,她站在我的左边。尽管光线暗淡,但她的笑却清晰呈现。
       你怎么在这啊?
       我,瞎转……
       这也太巧了!女孩重复地说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尴尬地赔着笑。
       她一直在笑,在我身上来回地看。
       董三呢?我问。
       谁?
       董三啊,他还在接人吗?
       董三?董三是准?
       我彻底晕了。
       女孩看穿了我的不自然,试探地问: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我挤着笑,酒瓶紧攥手中。
       不是吧,你还真把我忘了?她失望地推了下我,又很快笑了。
       我是可馨的朋友宁梓啊!
       可馨是我远在国外的未婚妻,可宁梓是谁?
       你真不记得我了?一年前,在机场送可馨时,她像死了亲爹一样地抱着你哭,最后还是我把她哄得不哭了。
       她试图提醒我,可我还是没想起她,只好挠着头,假装有印象地哦了几声。
       想不起来算了。她无所谓地说。
       重新认识下吧,我叫宁梓。宁静的宁,木辛梓。她大方地伸出手。
       我没擦手心的汗:你好,我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叫什么的。你不认识我,可我忘不了你。她握着我的手,笑。
       她再次问我为何在这里出现?我说假期没什么事,来这里玩,找老同学叙叙旧。我问她怎么样?她说她和她的乐队来这个城市演出。我问她,你是主唱吗?她没否认。
       也就是几个朋友凑在一起瞎玩呗,顺便还能把钱赚了。她靠在护栏上,轻巧地回答。
       我注意到她的头发是红色的,耳朵上打满了耳钉。各种样式的手环大大小小地套在手腕上。她穿了好几层衣服,最外层是件拉了一半拉链的运动衫。她看到我在看她,傻傻地笑。
       可馨呢?什么时候回来?想她了。宁梓和我对视。
       得到圣诞节了。我低下头,躲她的目光。
       哦,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别忘了请我。宁梓笑着说。
       我连头都没有抬:一定,一定。
       这时有人喊她打牌,她不耐烦地说就来。
       我乐队那几个哥儿们,特烦。宁梓多余地给我解释,那我先下去了?
       我说好。宁梓说再见。
       她走了没几步又回到我面前:把酒借我用下。
       她拿走酒瓶,把酒倒在桌上,用手指一下下蘸着写着什么。
       好了!她擦手,神秘地笑。
       宁梓还给我酒瓶,又说了次再见,转身跑去。
       我走到那张桌前,在弱弱的烛光下,一串变了形的数字很快被风吹干。
       7
       酒吧里人多了,也热闹起来。色调变暖,音乐换成轻快的电子乐。
       董三看到我朝他走去,迎着我喊:你去哪了?正找你呢。他拉我到一桌人前:我给你们介绍下,我老同学,大学老师,作家。一群男女回头看我。我认出王老板,对他点头示意。
       我随董三坐下,王老板递给我啤酒,我谢了他,他摆手说都是朋友啦,别客气。
       董三指着几个女孩说:这些都是我妹妹。妹妹,来,陪哥哥喝一杯。女孩们在董三的话中笑得狂野。有个女孩白了董三一眼:谁是你妹妹?我又不是你妈生的。众人狂笑。董三赶紧补充:同父异母,同父异母。
       在阵阵笑声中,我渐渐显得多余,只好坐在角落喝酒,听董三说这个女孩裙子漂亮,夸那个女孩长靴性感。女孩们都叫他流氓,用瓜子砸他,他只笑不躲。
       再后来,王老板也陪董三一起用当地方言和女孩们聊天。女孩们到处乱看,爱理不理地应付着。
       我更加无所适从,想离开又不知该去哪好。我掏出手机,想着发条短信给谁。我还没想好,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几张桌子后,站在椅子上的宁梓……
       她一手握酒瓶,一手夹烟,眯着眼,在节奏中舞动身体,长发左右摇摆。
       宁梓仰头喝干一瓶酒,有人鼓掌,起哄。宁梓蹦到地上,大叫着扑向她身旁几个长发男人,笑着骂他们,用靠垫砸。
       我陪董三和王老板喝了几杯酒后再看向宁梓,她叼着烟,眉毛微皱,假装思索地出着牌。
       喝到后半夜,该醉的已基本喝醉。董三读完几首诗后,又拉起邻座女孩的手,装模作样地给女孩解读手相。有人起身告别,紧接着女孩们陆续被人接走。董三像是心有不甘,可还是叫来服务生买了单。
       我扶董三出了即将关门的酒吧,在等出租车时,我又看到宁梓。她在两个男人的搀扶下晃出酒吧。她歇斯底里地高喊:我没醉。两个男人并不理会她,连拉带拽地把她向前拖去。
       宁梓尖叫,奋力地蹬腿。
       宁梓还是被塞进车后座,没一会儿,那辆车就开远不见了。
       8
       隔天酒醒后,董三叫上王老板一同去车站送我。火车晚点,我们在站台上抽烟,道别。 我感谢王老板几天来对我的招待,让他再来北京时一定要找我。王老板说会的,他还说:我给你的那几个电话你都记好,回去后你就和他们联系,都是朋友,有事找他们就行。我再次感谢了王老板。
       董三买来几瓶水和泡面,让我路上吃。我问他何时再回北京?老同学都想见你。
       董三正色说:不出本诗集,我誓不回京。
       他这句话把我和王老板都逗笑了。看他那严肃样,我也就没再揶揄他。
       车到站了,站台顿时拥挤混乱。我拿起行李和他们正式告别。董三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拉上王老板,转身混入人流,没有对我说再见。
       9
       车上很暖和。一觉睡醒,天色发灰。
       我取出泡面,正要打水,却听到手机在响。我猜是董三,打开看竟是一陌生号码。
       你好,我,宁梓。
       你好。
       知道我是谁吧?
       当然知道。
       手机那边宁梓在笑。
       昨晚真不好意思啊,我喝得有点多,所以一不小心就……不好意思啊。
       没有,你多虑了。我说。
       呵呵,那就好。其实吧,我不是你昨晚看到那样……那样……我……
       宁梓语无伦次地表达着。
       你在哪儿呢?
       火车上。
       火车上?!
       
       对啊。我回去了。
       啊!回去了?怎么走得这么急啊!我还打算请你来看我们乐队今晚的演出呢。
       抱歉,真不巧,下次有机会一定看。
       也只能这样了。宁梓失望地叹气。那等我回去后再和你联系好吧?她又笑了。
       我说好,祝你演出成功。宁梓说谢谢,你路上小心。她挂了电话。
       我存了她的手机号,就又打水泡面。面还没熟,我又收到宁梓的短信。短信没有内容,只有一个用符号拼凑成的笑脸对我笑。
       10
       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城市,继续着无谓的一天。清晨七点,我准时起床,胡乱吃过早饭,喂完狗,再开车去学校。运气好时,半个小时就能到达。
       在课堂上我从不点名。也不在乎学生们是否认真听讲。就算他们睡觉,看杂志,或发短信,我都不会过问。他们能选修我这门枯燥的文理课我已十分感激,哪敢再有更奢侈的要求?基本上我是照着讲义读完每节课的。这样下来,除了口渴没有什么其他的不好。
       上完课,再去系里开个冗长的会,这一天对于我就算过去了。我会赶在堵车前回到家中,简单煮些东西吃,然后洗个澡,关窗睡觉。
       正当我梦到高潮,该死的电话响了。是可馨,她问:宝贝你在干吗?我想都不想地回答:在想你啊。她满足地笑,让我上网。
       我想你了,她幽怨地说。
       我用凉水洗脸,打开电脑上网。视频的可馨穿得很少,很开心的样子。她问我这些天过的怎样?我说很好啊。累吗?我说不累。我问,你呢?她说,贮惨了!不但要应付考试,还得参加各种活动。
       你看我这身衣服好看吗?她调整了摄像头,起身转了个圈。
       我说漂亮极了,但穿得这么少,会感冒的。
       她笑:不会的,亲爱的,我这里还很热。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我看表,将近凌晨。可馨没看出我的困倦,她略带自豪地说:怎么办啊亲爱的,又有个英国大帅哥非要请我吃饭,怎么推都推不掉,我去不去啊,都无奈了,真烦。
       我笑她:去,全靠你出卖色相赚外汇呢。
       去你大爷的,她娇嗔地骂我。
       可馨说她想儿子了,我便把狗抱来给她看。她慈母般地喊着:儿子,想妈妈没?妈妈好想你,你要乖啊,听爸爸话,听见没?
       我听着别扭,可还是忍住没笑。我举起狗的爪子,给狗配音,打招呼给她。可馨骂我傻,脸都笑变了形。
       又一个小时过去,可馨终于说了再见。她说接她的人来了,她得走了。我祝她玩得开心。
       会想你的,亲爱的。她说。
       我也会想你的。我说。
       11
       周一至周五的日子就这样近乎雷同,毫无惊喜。只有周末,我才能找到放纵自己的理由。我会约几个不常见面的哥儿们喝酒聊天,听他们讲各路绯闻,评价演艺界女明星的身材。他们讲的黄色笑话即使是我听过多遍的,但仍会配合地夸张大笑。喝到最后,我的话也越来越多。哪怕是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话我也敢讲。反正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他们会以为我说的都是酒醉后的胡话。
       当然,也不是每个周末都是这样度过的。一个人的周末也坏不到哪去。我会待在家里,陷进沙发,盯着电视看。再无聊的节目我也不会觉得难看。到了深夜,所有电视节目结束了我也不去睡,找出买了很久的影碟,一部接一部地看。每部电影我都会看得入神,随着情节起伏。奇怪的是,有一次我在看一部喜剧电影时竟然感到悲伤,笑着流出眼泪。
       那个叫宁梓的女孩我差点忘记她。幸好有一次上厕所,我翻开一本过期的时尚杂志,里面有对宁梓和她乐队的采访。杂志上的她还穿着我见她时穿的那件衣服,笑容更加迷人。
       12
       我第二次接到宁梓的电话比第一次还要突然。
       那天很冷,雪将化未化。我正在上课,手机响起,我不方便接,随手挂断。可我还没讲几句,铃声再次响起,学生们交头接耳,课堂开始混乱。我快步走出教室,接了电话。
       嗨,还记得我吗?
       宁梓吧?
       嘿嘿,行啊,没把我忘了啊。电话里杂音很大。
       你在学校吗?
       我说我在上课。
       你在上课啊?宁梓压低声音,对不起啊,我不知道的。
       没关系,等我下课再打给你。
       不用了,我再有二十多分钟就到你学校了。
       你来我学校?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去啊,不多说了,你快去上课吧。
       我说好,半小时后学校门口见。
       13
       一下课我就跑到校门口。找了一圈没找到她。正要给她电话,后背被谁拍了下。回头不见人,向左看,宁梓像恶作剧被识破后的孩子,哧哧地笑。
       嗨,她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半个给我打着招呼。
       我点头对她笑。
       有十几秒,我们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对方,谁也没开口说话。
       宁梓戴着黑色的帽子,嚼着泡泡糖,像鱼一样,啪啪地吹着泡泡。
       你,还想在这站多久?宁梓歪着头,眨眼对我笑。
       我还没回答,她已走进校门。
       她的睫毛好长。
       14
       宁梓在校园里的回头率高得吓人,无论男生女生都频频回头注视她。
       宁梓并不在意,她双手插在上衣兜里,顺着路沿跳上去,蹦下来。
       她的裙子短得没过膝,长袜如同渔网贴在修长的腿上,全身除了外衣是白色,剩下都是黑色。黑色的靴子,黑色长袜、裙子。甚至连眼圈也是黑色。
       你没休息好吗?我问。
       宁梓愣了下:你说什么?
       我又问了次,宁梓笑了。
       你是看我眼圈黑吧?土了吧,这是我故意化的妆。她像听了个好笑的笑话,大笑不停。 我和她在校园里没目的地瞎转。有几个女生碰见了我们,女生脸上的笑很诡异。她们低声说了句老师好,就窃窃私语着快步走开。
       看到有人叫我老师,宁梓一脸坏笑模仿着刚才学生的样子,弯下腰,长发随着就落了下来:
       老师好。宁梓被她自己乖巧的举止逗笑了。
       宁梓说渴了,我就买热橙汁给她喝。她说拧不开,我帮她拧开。她喝了没几口,眼睛发亮,兴奋地朝树林中的雪人跑去。
       快帮我照几张,她把手机给我。
       她搂着雪人摆着各种造型,笑得纯美。
       15
       学校很快转完,宁梓也照了不少照片。天近黄昏,宁梓说想吃些东西。我问她想吃什么?就吃食堂吧?行吗?她瞪大双眼,小心地询问。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宁梓大口吃着那些我早已吃厌的食物,嘴上手上都是油,贪吃的样子让我微笑。
       她看到我在笑她,吮了下手指,吐了吐舌头,又埋下头大吃起来。
       我告诉她不远处有个男生像是在拿手机拍她,她看眼那男生,没有生气,反而擦去嘴上的油,冲着那个男生摆了个夸张的姿势。直到男生害羞地低下头,她才转回身,仰头望我,脸上堆满笑。
       我问她还想吃点什么?
       她摇头,说再吃就真成猪了。
       我们都笑了。
       几点了?宁梓突然问我。
       
       七点半。我说。
       糟了,我得走了。她慌张起身。
       怎么了?
       九点半我有演出,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的酒吧。她拿出化妆盒,边走边补着妆。
       一起去吧。路灯下她对着镜子抹着口红。
       我本想推托,但想起曾经答应过她,便点头说好。
       16
       舞台上的宁梓让我吃惊。我很难相信她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爆发力。她像精灵,更像发了情的小野兽,在舞台上又蹦又跳,横冲直撞。
       台下的观众被她的表演感染,忘我地摇摆身体,喊她的名字。宁梓完全疯掉,沉浸在令人热血沸腾的音乐中,做着古怪的表情,顽皮地笑。 最后一首唱完。人群疯狂到爆炸。宁梓甩去话筒,扔掉外衣,露出短小的背心。她平举胳膊,睁只眼闭只眼地侧着头,伸出食指,直直地指向我。
       17
       演出结束已是凌晨。酒吧老板给宁梓他们的演出费少得可怜。宁梓接过薄薄的几张钱数都没数就对她身后的乐手们说:
       哥儿几个,去吃夜宵吧?这钱留着还不够寒碜呢。
       乐手们一致同意。宁梓问我:你饿吗?
       我说还好,不是很饿。
       走吧,装什么啊。宁梓不容我多说,挎上我的胳膊,走出酒吧。
       街道寒冷,空中又飘起雪花。一行人缩着脖子,呵着白气,来回搓手取暖。宁梓走在最前面,过马路时,她不看红绿灯。
       马路宽阔,宁梓却偏走结了冰的路面。她蹲下身,让我拉着她向前滑行。没滑出多远,我就被她拉倒在地。她笑着用雪砸我:你怎么这么笨啊?还大学老师呢。
       我带着歉意扶她起身,她不断地抱怨我笨,我点头承认。
       我耳钉呢?宁梓摸着耳垂,惊慌地低头找去。我也弯下腰帮她寻找。
       忽然间,我的领口被宁梓拉开,她怪叫着把雪灌进我的衣服。等我反应过来,她早跑出很远。
       看着我抖动身体狼狈的样子,宁梓手扶电线杆,笑得直不起腰来。
       18
       凌晨的火锅店,服务员打着哈欠给我们上菜。
       宁梓脱去外衣,抢吃着每盘菜。她不等肉熟,也不怕烫,蘸着辣酱一口接一口吃着。
       宁梓没空喝酒,她大喊过瘾,额头上一层细汗。
       美女,这小子谁啊?一个长发男人抽着烟,斜着眼冷冷看我。
       男友呗,还能是谁,宁梓对面的女孩插嘴抢答着。
       吃你的饭吧,瞎说什么呢,宁梓把手中的纸巾砸向她。
       宁梓又埋头去吃。热风吹得我脸红。
       我没吃多少,喝了大量的水。宁梓放下筷子,像想起什么事,死死地盯着我不放。
       她出神地望着我,我看向别处,不自然地笑了。
       有几分钟她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点燃一支烟,轻轻摇头,笑。
       结账后,钱还剩下些。宁梓说不用找了,换烟抽吧,没想到一下子换了十多盒。宁梓拿走一盒,披上外衣,推门走出。
       五个人站在路口拦车,一连拦了几辆都没有车停下。
       宁梓两手插在衣兜里,冻得直蹦。她凝望着远方,嘴里数着数。
       你在干吗?我好奇地问。
       倒数啊,要是数到一还没有来车,我就不等了。
       要不我送你?
       宁梓头摇得很坚决:你先走吧。
       我没听她的话,继续陪在她身边。
       总算有车停下,宁梓急忙坐进前座。她隔着车窗挥手和我告别。
       我注视着车的离去,可是车开出去还没有一百米就停了下来。
       喂,男朋友,人家下周六过生日,你会不会来啊?
       宁梓的喊声和随之而来的笑声划破了宁静的夜,清冷的街。
       19
       直到宁梓生日的当天,我还没有想好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尴尬的是我和她的关系。朋友吗?朋友吧。宁梓有没有男友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好朋友可馨是我的未婚妻。也许我的多虑过于可笑,也许在宁梓心中,我和她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费了好些周折才找到宁梓电话中说的那间酒吧。
       这儿呢。宁梓从人群中闪出,乖巧地蹦到我眼前。
       对不起,我迟到了。路上堵车。
       没关系,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生日快乐。我掏出礼物祝福她。
       谢谢。宁梓意外地笑。什么啊?
       拆开看看吧。
       宁梓走到亮处,拆开了精美的包装,当看到我送她的礼物时,宁梓惊讶地用手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好半天,她才和我说话。
       你真细心。宁梓像是被感动了。
       哪有,我是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该送什么好。
       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真的。谢谢你。宁梓极其认真地看着我。
       你喜欢就好。我再次祝福她生日快乐。
       那一晚宁梓耀眼得四射光芒。她和她的几个朋友即兴组了乐队,玩了起来。没唱几首,宁梓又跳起热辣的街舞,她甚至强烈要求读诗绐大家。
       她玩疯了。
       她的笑始终挂在脸上,从未间断。无论谁邀她喝酒,她都不拒绝。她一口一杯地喝着,摔碎了许多酒杯。
       我手握酒瓶,站在墙角,随动感的节奏轻晃身体。瓶中的酒一口口少去,我眯着眼,从不同角度看向热情挥洒青春的宁梓。她纯真无邪的笑容中暗藏着摄人心魄的美丽。
       夜已深,聚会的高潮才姗姗到来。宁梓切了蛋糕,默许了三个心愿。
       大伙围坐成圈,举杯祝她生日快乐。宁梓脸上溢满着幸福,向众人说谢谢。
       有人提议玩游戏,谁输谁要喝酒,接受赢家的惩罚。宁梓自告奋勇,要第一个玩。很快宁梓就输掉。她懊悔地挠着头,耍赖地说不算,重来,重来。
       那哪行啊,敢玩就敢输啊,赢家说。
       行,我认输,怎么罚吧?宁梓无畏地昂头。
       喝酒是肯定的了,看你是第一次球,就罚你轻点。边洋吧,在座的男人任你随便挑,亲他一下就成,怎么样,宁梓,够哥儿们吧。赢家挑逗着她。
       切,看你那小胆,我还以为会怎样呢,不就是亲嘴吗?有什么啊。宁梓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喝干一杯酒。
       在起哄声中,宁梓站起身,一圈扫视着。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假笑着躲她的目光。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一次不小心的抬头中,我看到宁梓定定地看我,满脸坏笑。
       我无措地向她摆手,小声说着不要。宁梓毫不理会我的暗示,大步走到我座前,俯视着我,坏坏地笑:把眼睛闭上。
       不好吧,我……
       帮个忙啊,我可不想亲他们。宁梓轻声说。
       亲他,亲他……众人敲着桌子,像喊口号,整齐地起哄。
       你快点。宁梓不耐烦地催我。
       我不安地合上眼,仰起脸,我能感到我嘴唇的颤抖。
       刹那间,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香气过后是甜腻的味道,软滑得有质感。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确定宁梓并没有吻我。
       我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大伙笑翻成一团。宁梓笑得趴倒在我身上,手中还拿着半个不成形的蛋糕。
       我努力地笑,笑却被厚厚的奶油遮住。我从脸上抹下一片奶油,塞进嘴中让它化掉。宁梓拿起另一半蛋糕,用力拍到我脸上。我也不
       躲,随她任意涂抹。
       宁梓狂笑地瘫倒在地。她举起手机给我看。我看到手机中我闭眼等待宁梓亲吻时的样子:那害羞的表情,像个等待初吻的傻子。
       20
       时间流逝,我和宁梓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的密切。每周她都会挑我没课的下午来学校找我,让我请她吃食堂,讲笑话给我听。周末有她的演出,路再远我也会赶去,听她的新歌,和她的乐手们也越混越熟。她不再正经叫我名字,而是起了一堆外号给我,每个用不了几天,她又换新的,并且乐此不疲。我和她在一起时,也不再拘谨,装深沉。她的笑我敢接,她靠我再近我也不脸红。甚至在—次醉酒后,我拥她入怀,搂和很紧,久久不愿放手。巧的是那段日子里,可馨忙于期末考试,也顾不上和我频繁联系,这让我感到庆幸。我可不想在本该是睡觉的时间里陪她聊空洞、乏味的话题。我厌倦了她以及她的一切。
       我问过宁梓:你有男友吗?
       宁梓不屑地瞪我:你这不废话吗?我哪可能没有啊?多得去了。
       我有种莫名的失落感,挤着笑又问:那怎么从没听你说过啊。
       干吗要给你说啊,我那么不要脸啊。宁梓厌烦地皱眉,那些男人有比你帅的,有要送我车的,还有我让他死他立刻就去死的,就是没有比你傻的。宁梓冷笑,满意了吧!
       21
       又一个周日午后,我闲得发慌,正发短信给宁梓,她的电话却先打来。
       吗呢?哥哥?又挨家待着呢吧?
       听得出她心情不错,于是我大胆地说:是啊,正躺床上想你呢。
       哪想我啊?想我哪啊?宁梓大笑,别空想啊,没点实际行动哪成啊。我想上街转转,缺一护花的……别说妹妹我不给你机会啊。
       你就说搁哪见吧,我都出门了。
       真他妈不要脸。宁梓笑骂,没有作答。
       22
       我准时到达宁梓约我见面的地方。一根烟抽完,衣着单薄的宁梓才出现在马路对面。她目不斜视地朝我走来,笑容绚烂夺目。
       够积极的啊。她给我胸口一拳。
       谢谢表扬。
       她自然地挎了我胳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宛如相爱的情侣,消融在明媚的冬日暖阳。
       23
       没看出来啊,从侧面看你也挺好看的。
       是吗?我不自信地摸脸。
       是啊。那我呢?漂亮吗?宁梓仰头问我。
       你当然……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我有多漂亮的。宁梓快速打断我的赞美,她松开我的手,走进邻街小店。
       宁梓不同于可馨,她不但买名牌店的打折物,那些街边的小店她也不放过,一家挨一家地挑。
       她购物时的表情专注得近乎痴迷,她不和我搭话,一人站在物架前拿着不同款式的物品比较。我抱着她的外衣,微笑地看她照着镜子试穿着各类风格的衣服。
       行吗这件?她扭动身子,对着镜子问我。
       我点头,她微笑。我爱看她讨价还价时坏坏的模样。
       赚到了,赚到了。宁梓拉我快步走出,这包才卖我六十,多便宜啊,和白送的没区别。宁梓兴奋地向我炫耀。去吃甜筒吧,我请你。
       她转眼买来两个甜筒,问我吃什么味的?我说你都吃了吧,我不爱吃甜食。
       你吃一个呗,杂志上说,甜食是爱的味道。宁梓煞有介事地说。
       我被她说服,咬了一口。
       好吃吗?
       好吃。
       是吧,我就说好吃嘛。她笑得得意。
       嗯,嗯?宁梓突然撅起嘴哼哼。
       怎么了?我不解地看她。
       她的嘴撅得更高了。
       我无奈地笑,用纸巾擦去她唇边那层薄薄的奶油。
       嘿嘿。宁梓傻笑,转眼又跑进一家店。
       24
       有宁梓在身边,天黑天亮都与我无关。她带我去了许多个性十足的小店,吃了多种我叫不出名的小吃。她还要我陪她去拍大头照。我拒绝了,说这是小孩才玩的东西。
       我不,我就要照。宁梓撒着娇推我进入一间店铺。
       她拿棒棒糖做道具,熟练地摆着姿势,甜甜地笑。
       你就不能笑笑啊,看你那样,吓死人了。
       宁梓装出很凶的表情训我。我被她逗笑,任凭她的摆布,僵硬地摆着动作,配合她。
       结账时,宁梓趁我不注意偷偷瞄了我两眼,掩嘴窃笑。
       25
       照片的效果完美得出乎意料。我捧在手上来回欣赏,赞叹着宁梓的美丽。
       那当然,我是谁啊。宁梓从我手中夺走照片,你看你照得多帅啊,让你照你还不照,切。
       我附和着她的话,讪笑。宁梓吸着橙汁,翻看着。
       你还看吗?她问。
       不看了,你收好。我说。
       哦,帮我拿下。
       我接过橙汁,宁梓又快速扫了眼照片,然后折了几折,撕掉。
       你干吗呢?我吃惊地问。
       撕照片啊,宁梓若无其事地答。
       你撕了干吗?
       那不撕还怎么着啊,留着?你不怕被你家可馨看见啊。
       我无言以对,看着她把撕得粉碎的照片扔进垃圾箱。
       好了,走吧。宁梓又吸上橙汁,请我吃东西吧,我饿了。
       26
       是宁梓最爱吃的那家饭店。我找车位,她先下车。车停好后,宁梓还站在门外。我自作多情地以为她在等我,正想和她开个玩笑,却看到她木木地盯着远方。
       看什么呢?我顺她的视线寻去。薄雾中,一对情侣甜蜜说笑,相拥进入一辆车。
       .
       再看宁梓,她的脸愤怒到变形。
       贱货,婊子!宁梓恨恨地骂着极其难听的脏话。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样一回事,呆看着她。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失恋啊。滚开。宁梓突然向我发火。
       不等我反应,她已跑出很远。
       我喊她的名字,追赶她,试图拉她的胳膊。她大叫:你放开我。
       我知趣地跟在她身后,听着她的哭声,又什么都做不了。
       路人好奇地看向一前一后的我们。在他们眼中,肯定怀疑是我使宁梓受了伤。
       不是我,是谁我也想知道。
       我追她追穿了几条街。在一个天桥上,宁梓站住,望着疾驰而过的车流背对着我。
       吻我。宁梓猛地回身,命令地说。
       什么?
       我他妈让你吻我。宁梓紧拽我的衣领,用手钩我脖子,在我脸上狠劲地咬。
       27
       宁梓只用了短短两天就养好了伤,恢复如初。她主动找我说起那天的事情。
       那孙子真他妈不是东西,前一晚还说爱我,隔天却又搂一婊子。操,还他妈让我撞见了……我不在乎,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算什么啊,恶心死我了。宁梓愤愤地说。
       我紧挨着她坐,笑着削苹果。
       你还笑?不许笑;宁梓踹我一脚,幸灾乐祸是吧?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种。都订婚的人了,还天天缠着我,你还不如那孙子呢!贱!
       对,我他妈犯贱。我把削好的苹果给她。
       特后悔吧?宁梓嘲讽着我。
       哪有?没有。
       你有。宁梓看穿了我的掩饰,肯定地说。
       我低头又削起苹果。
       
       只要你说你后悔我立马走人,宁梓假装起身。
       不过,要是你也不要我了,那我可就真没人要了。宁梓靠到我肩上,忽然有些哀怨。
       你可不许落井下石啊,听见没?你说话,说话啊。她剧烈地摇晃我。
       我笑着抚摸她楚楚可怜又略带不安的脸,把削好成片的苹果喂到她嘴边,她小口咬着,讨好地说很甜。
       28
       暧昧是最好玩的游戏。我们沉浸其中不分输赢地玩着每一局。
       宁梓住进我家,她热衷家务,做饭,熬汤。她买来各色鲜花,让它们盛开在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她的笑容也随处可见,冰箱,马桶,浴池,镜子,墙……她喜欢玩网络游戏,她讨厌可馨的儿子,那只爱掉毛的宠物狗。她有睡不完的觉,总是穿着我宽大的衬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晃到我身边要我抱。
       我在课堂上偶尔能接到她的电话,我一挂断,她又打来,直到我接通为止。电话中是她无赖的笑。她说她想我,叫我早点回家陪她找宝藏究竟藏在哪个神秘岛?
       这城市是一个永不打烊的游乐场。我们这两个玩疯的孩子手牵手一起逛。
       公园的草坪上,宁梓扎起辫子,跳着皮筋,开心地大叫。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指着宁梓,稚气地说:哥哥,姐姐她赖皮。
       宁梓立即嘟起嘴,捏着衣角委屈地说:我没有。
       我笑着拉她离开,她拽我衣袖赖在地上带着哭腔喊:求求你了,再让我玩会儿。我保证不赖皮了,谁再耍赖谁小狗……
       闲适又慵懒的午后我们相依相拥,笑在一起。我让宁梓唱歌给我听。宁梓连着唱了几首经典情歌。我惊讶地问她:怎么这么老的歌你也会唱?
       宁梓得意挑眉:那是,古今中外,摇滚流行,就没有你妹妹我不会唱的。只要你给钱,想听什么歌我都给你唱。
       宁梓说,她上辈子绝对是一青楼名妓。
       我主要卖艺,碰到动心的公子也会动动杂念,卖卖身。你就是那多次上京赶考却又名落孙山的穷书生,靠几句酸诗和诺言讨我欢心,我好不容易看上你了吧,卖艺供你读书,你中了状元却娶富剔、姐,要和我恩断义绝。你这忘恩负义的薄情郎,奴家我抱着宝箱去沉江……
       宁梓怀抱靠枕,唱着京剧,自娱自乐地比画着。
       29
       有天早晨我在洗漱时发现镜子上有一行小字。飞扬的字迹还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
       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你笑看夕阳晚霞。
       刹那间我感到温暖,许久我才平静下心跳。我识别出宁梓是用哪支口红写的这句话。但是我猜不出宁梓是何时写的以及她写这句话的含义。
       透过门缝,我暗暗对着熟睡的宁梓出神。我试着让自己想清一些事情,可是我办不到,我的脑中只有宁梓和她不经意间对我的笑。
       睡梦中的宁梓弯曲着身子,像个婴儿。
       30
       宁梓。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丢了你,到哪才能把你找回来。
       好找啊。这城市任意一个酒吧的舞台上你都有可能见到我。不过你找到我的,我身旁肯定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也许我会爱上他。不要恨我。祝福我。
       31
       圣诞节前的一个傍晚,我堵车在回家的路上,我打电话给宁梓,说晚点到家。宁梓说正在炒菜,匆忙挂了线。
       又是—个路口。我点着烟,听着广播里的歌曲。红灯还没变色,手机先响起。我接了可馨的电话,她问我在哪?我老实地回答:堵在路上了。
       我打家里总是占线。
       是吗?可能是我走时没把电话放好吧。
       可馨埋怨我不够细心,她从我记错她的生日联想到那只爱掉毛的宠物狗。
       你没饿着我儿子吧。
       怎么会,它吃得比我还好。
       哼,可馨冷笑。
       可馨说她已在机场,准备登机,后天早上到。
       我会准时接你的。我许诺给她。
       那后天见。
       后天见。
       32
       在等电梯时我才意识到问题有多麻烦。我想了几个版本也没确定用哪个说给宁梓她才会接受。我掏出钥匙开门,手一滑,钥匙就落在地上。
       你回来了。宁梓拉开门,笑脸相迎。
       我带住门,宁梓蹦到我身上,直勾勾地看我。
       冤家,想死你了。
       她乱吻我的脸,我不躲。
       你来,她拉我坐下。指着一桌菜说。
       这俩菜是我炒的,你必须吃完。剩下都是超市买的,你爱吃不吃。
       我吃着她炒的莱,味道一般,甚至有点咸,可我还是装出极其享受的表情,夸张地赞美她的厨艺。
       得了,少跟我犯贫。宁梓满意地笑。
       她倒酒给我。我们一杯杯地碰着。两个人都喝得很快,她不断催我多吃,我不时夸她两句,她不说话只是笑。
       几瓶酒过后,我们的话逐渐少去,气氛开始沉闷。
       我埋头猛吃她炒的菜,她一人喝着酒,我们陷入完完全全的沉默。
       你圣诞节有演出吗?
       可馨哪天回来?
       我和宁梓几乎同时开口。紧接着相视一笑,淡化尴尬。
       我正要跟你说呢。我圣诞节有演出的。宁梓低声说。
       可馨她哪天回来?宁梓再次问。
       我嘴里塞满了食物,细嚼慢咽着。这其间,宁梓直视着我,我无处逃遁。
       后天早上。我喝着酒,闪烁其词。
       哦。宁梓收回目光,失神地对着酒杯发呆。
       来,提前祝你们圣诞节快乐。宁梓举起酒杯,笑容又恢复在脸上。
       我局促地和她碰杯,她快速喝干,然后起身朝卧室走去。
       我下意识地跟在她身后,不安地问她:你干吗?
       没有作答。
       宁梓打开衣柜,把叠放整齐的衣服全都拽了出来,揉成一团后又塞回去。她跪到床上,拿开被子,使劲搓揉床单,顺便拔掉了窗台上的那束玫瑰花。
       你别这样。我上前拉她,她甩掉我,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四处胡乱地扔放,随手又打翻了废纸筐。
       你疯了。我按她的肩,怒吼着。
       没有啊。宁梓抬头无辜地说。可馨这不是要回来了吗?我得把你屋子恢复成原样啊。要不可馨一眼就能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的,她那么聪明的……
       宁梓边解释边朝别处看去,像在寻找着什么。
       我彻底被她征服,心颤抖,眼睛泛潮。
       被我感动了?宁梓眨着眼,调皮地笑。
       我压她在身下,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激情过后已至后半夜。宁梓收拾好东西,坚持要走。我劝她留下,说可馨一天后才到。
       不了,我这就走,还得留点时间给你伪装伪装啊。
       33
       我开车送她,宁梓让我打开车窗,她说她喜欢风吹的感觉。
       空荡荡的公路无声息地延伸,街景过于落寞。宁梓手肘搭在车窗上,长发随风飘摇,她轻声哼着歌曲,望着夜的远方。
       哎,你唱首歌给我听吧。宁梓扭头看我。
       不要了。我唱歌跑调的。
       没关系,唱一首吧,以前总是我唱给你听,你也得给我唱一次吧。
       宁梓取出一张碟放进音响,快进了几首,
       调大音量。
       就唱这首吧,你最爱听的。
       前奏缓缓响起,我不适应地笑,小声哼唱。
       很好听的。宁梓鼓励我,你唱得再大点声就更好了。
       宁梓的手冰凉地叠放在我的手上。我试着抬高声音,附和着原唱者那哀怨的女声。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却又舍不得这样放弃。
       不停揣测你心里,可有我姓名。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让人心碎却又着迷。
       无论用什么言语,只会,只会思念你。
       一曲唱完,泪水早已模糊我的视线。我用力眨眼,拿手背快速抹去脸上的泪。我缓和下情绪,用余光偷瞟宁梓。她歪着头,长发遮不住她的笑脸,像是睡着了。
       34
       可馨和一年前相比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倒是装扮趋于时尚,她的牛仔裤低过了腰。
       我是不是胖了?可馨两手叉腰,换着角度看向镜子中她赤裸的身体。
       没有,你还可以再胖点。我坐在床边抽烟,诚心地对她说。
       去你的。她拿胸罩砸我,摔门进了浴室。
       我和我的可馨习惯性地相爱。我是她的奴隶。是她的司机,随从,取款机。我服从她随时随地吩咐下的任何命令。我陪她为狗治病,去银行交房供,车供。去她家孝敬她的父母……
       我小心翼翼地说每句话,满足她所有的欲望。即便如此,我也讨不到她的欢心。幸好,对她无缘无故地发火我已麻木。我能笑着承认错误直到她骂完为止。
       一天吃午饭时,我想到了和她分手。她却不断地催我快吃。吃完饭陪她去一家名牌店,买圣诞节的打折物。
       35
       进入那家店没多久,我就极度自责几小时前为何没狠下心和可馨分手。因为我看见了宁梓,这个我最怕遇见却又偏偏遇见的小妖精。
       我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宁梓剪短了头发。她面无表情地被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搂进店中。可馨一眼认出她,失声尖叫。宁梓惊喜地奔向可馨,两人又搂又抱,互相打量,称赞对方漂亮。
       宁梓问可馨哪天回来?可馨说才回来没几天。宁梓又问她还出不出去,可馨说,过了元旦她就走,回去读最后一学期。
       她们又彼此关心了一阵,才渐渐安静。宁梓看我,问可馨,他是——
       我未婚夫啊。你不认识吗?我记得你们见过的啊。
       宁梓笑着摇头,可馨忙着向我介绍,说宁梓是她们学校当年的校花。
       她可是真正的大美女啊,追她的人多了去了,光让我帮忙递纸条的就有好几个呢。
       行了啊,别胡说。我哪能比得过你啊,少男杀手。宁梓迎合着可馨。可馨开心地说讨厌,轻打着她。
       好了,好了。宁梓整了整头发,微笑向我伸手:你好,我是可馨大学舍友,宁梓,宁静的宁,木辛梓。经常听她说你多么优秀,你可得好好爱我的姐妹,不许欺负她。
       我窘迫点头,和她握了手。
       宁梓的指甲掐进我的手心,深深地抠了一道。
       哎,宁梓,这位是——可馨疑惑地看向宁梓身旁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你们好,我叫……
       谁问你叫什么了,宁梓厌恶地打掉老男人的手,去外面待着,我不叫你别进来。
       老男人心有不甘地望着宁梓。
       走啊,还站这干吗。
       那个男人撇了撇嘴,提着一堆袋子悻悻地走了。
       行啊,宁梓,还像当年一样啊,真有你的。
       宁梓不接可馨的话,反问她: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咱姐妹几个也好聚聚。
       最早也得等我读完研究生了吧,可馨深情地看我,我生硬地笑。
       有店员请可馨去试穿衣服。可馨让宁梓等她。宁梓笑着答应。在可馨转身的瞬间,宁梓靠近我,把我的脚踩在她的脚下,她尖细的鞋跟在我脚背上狠狠地拧着。宁梓直视可馨的背影,趴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贱人,我操你大爷。
       36
       我还是和可馨吵架了。那是平安夜,可馨硬要我陪她去看宁梓的演出。我说我讨厌摇滚乐。可馨并未察觉出我情绪的低落,她固执地拉我,转身时还打翻了茶几上的一碟瓜子。
       我反手推她:你他妈烦不烦啊。滚。
       她被我的吼声吓倒,愣了几秒,噙着泪恨恨地瞪我。我不看她,捡着一地瓜子。很快,我就听到了重重的关门声。
       我用一根烟的时间使自己冷静下来。我调整好情绪,拨了可馨的电话,准备向她认错,希望得到她的原谅。电话打通,她没接听。我又尝试了几次,打到她关机我才放弃。
       我打开电视,所有频道都在播庸俗的娱乐节目,穿着暴露的女明星唱着滥情的流行歌曲。这时,我不可避免地想到宁梓。我翻出书柜中藏匿隐蔽的她的照片,每一张都看了很久。她的笑容让我的心情随之变得愉快。我换了张手机卡,告诉她,我爱她。她没回短信给我。我鼓足勇气,拨了她的电话。可是,对不起,我爱的人已欠费停机。
       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37
       出乎意料,十点多可馨就开门进来。我赶忙大献殷勤,承认错误。可馨好像没有再生我的气。她边换衣服边嗔怪我:都怨你,不陪我,害得我这么倒霉,丢了手机,宁梓也没来演出……她挥拳打我,我抓住她的胳膊,释然地笑了。
       做爱之后,可剿尚在我胸口,手在我的小腹上画圈。
       你不爱我了,亲爱的。她一字一句地讲出。
       我的心随之下沉。挤着笑,手穿插在她湿湿的长发中。
       别瞎想,我爱你的。
       不,你不爱我了,不爱我。她失神地说了好几遍。
       我说我爱你,吻她的额头,安慰她。她抱着我轻声抽泣。
       直到她睡着,泪水还湿在我胸口,一夜没有干去。
       38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可馨不知去了哪里。我开了手机,收到半夜四点宁梓发给我的短信:圣诞节,陕乐,亲爱的。我匆匆读过便删去,起身下床寻找可馨。可馨坐在餐桌旁,守着一桌早餐抽着烟。阳光中的她让我惘然神伤。她听到响声,灭了烟,抱住我,长长地吻着我说:我爱你,亲爱的。
       39
       我刚送走可馨,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宁梓打电话。响了一会儿,她才接通。她喂了几声,大声嚷嚷听不清。
       正在排练呢,屋里太吵,信号也不好。我出来了,你说吧。
       我告诉她我送走了可馨,想立刻见到她。
       你够可以的,正房才走就要见我啊,我算什么啊?宁梓冷笑。
       我慌乱地澄清,理由假到我自己都不会相信。
       你紧张什么啊,逗你玩呢。可馨走了?
       听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宁梓笑了。
       不过Honey,真对不起,看来你还真得一个人过广段日子了。
       我急了,问她为什么?
       我今晚就要和乐队去南方几个城市做巡回演出。
       我不死心地让她别走,她说合约很早就签下,改不了的。
       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我为难地没话说。
       你瞧你那点出息。算了,这也算我对你的惩罚吧。
       那你过年会回来吗?问出这句话我就后
       悔了。
       嗯,这还真不一定。再说吧,我尽量。好吗?不多说了,先这样吧,会想你的。
       宁梓在电话里吻了我,然后挂了线,关了机。
       40
       最后剩我,自己陪着自己。除夕夜,我吃着泡面对电视发呆。强忍着看了几个节目后,我上了线,找人聊天。
       只有两人在线:可馨,宁梓。
       好巧,我哑然失笑。
       可馨说:亲爱的,你来了,我正和宁梓聊呢。
       宁梓发了个鬼脸给我:胆够大的啊,不怕我向可馨揭发你啊。
       就这样,我和她俩明暗交替地聊着。
       可馨不变地说想我,爱我。我也回情话给她。
       我更多是发话始宁梓。我问她演出是否顺利,哪天回来。
       我都不想回去了。我在的这个城市简直就是天堂。
       宁梓传给我几张她演出的照片。我贪心地说不够,还要。
       真没了,都给你了。
       那你快回来吧。我需要你。
       可馨问我怎么不回话,我说我去了厕所。
       可馨说她昨天陪朋友去堕胎,手术后;她抱着那个女孩哭了很久。
       亲爱的,我抱着她哭时心里就想起了我们的孩子。也不知他是男是女?
       亲爱的,你说,要是那年我们没把他打掉,现在他都该会叫爸爸了吧?
       可馨说得我有些沉重。我敷衍地回答,巧妙地转移话题,我问她有没有给家里拜年。
       可馨过了好一阵才回复我。她说行了,我累了,明天还有课。她祝我新年快乐,我说你也是。
       她走了。我解脱地对宁梓说。
       你再发些照片给我吧,我想你想得魂不守舍。
       你想恶心死我啊!宁梓作呕吐状,对了,给你说件事啊,我这个月的大姨妈还没来……
       宁梓这句话我来回读了好几遍。
       你不会是怀上了吧?我故作轻松地发了一个笑脸。
       没准。万一你哪次运气好……神枪手,百发百中。
       宁梓又说了些什么我没看到。电脑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机。
       我点燃烟,重新启动它。电视中传来众人迎接新年的倒计时声,七彩的烟火随着就炸开在窗外黑的夜。
       10,9,8,7,6,5,4,3,2,1
       我伴着新年的钟声上了线。而宁梓却只留了一句话,下了线。
       我放炮去了,拜拜。
       41
       我失眠了。躺在床上想如果宁梓真怀了孕,我该怎么办?天一亮,我就打电话给她,问她来了没有。
       什么来了没有?宁梓打着哈欠,困意十足。
       那什么呗……
       什么啊?
       大姨妈啊……我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楚。
       你他妈神经病啊。这才几点。没有。宁梓生气地关了机。
       我失落地坐在床沿,抽着一根又一根烟。
       接下来的两天,我多次沉不住气发短信问她有没有来。每条短信我又假装漫不经心,随便问问的样子。
       宁梓一次次的没有,把我从失望逼成绝望。
       我作了最坏的打算。我写了很长的短信给宁梓。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我就和可馨分手,和她结婚,把孩子生下来。
       第三条短信还没发出,宁梓就打来电话。
       你他妈有病啊?这点破事说过来说过去,有完没完啊……
       操,我太小看你了,你真不是个男人,我告你,就算我怀上了,也不是你的。别他妈再烦我了,听见没?傻逼。
       我是个彻头彻尾,无路可退的傻逼。
       42
       我和宁梓断了联系,每晚醉酒不归。直到情人节的夜里,我和朋友唱歌买醉时才收到她的短信:它来了,你开不开心?
       那一夜,我醉了酒。朋友们说我抢走话筒,把一首情歌唱了二十多遍。唱得撕心裂肺,声泪俱下。
       43
       我再次见到宁梓时已是春天的某个深夜。她悠闲地喝着橙汁,敲开了我的家门。
       她又留长了头发,紧身的裤子,松散的外衣,还戴了两个夸张的耳环。
       宁梓说她困了,脱掉外衣,歪在我的床上。她用脸蹭我下巴上的胡须,撒着娇问我想不想要她。
       男人,今晚我是属于你的,我们又在一起了,来吧。
       我笑着推开她正在解我衣扣的手:你先睡吧,我去看球。
       宁梓咬着嘴唇,猛踹我肚子,骂我滚。
       44
       我陷入沙发,黑白相间,满场飞蹿的足球晃了我的眼,乱了我的思绪。宁梓的笑靥,宁梓上扬的嘴角、委屈的眼神,恨恨地骂全都涌现在我脑中。我乱了。我回想不起一些细节,说不好那些画面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我一时的幻觉?
       我快要睡着了。
       终场结束。解说员激动的喊声吓了我一跳。一场强弱分明的比赛,最终的结果竟是弱队狂胜。主场观众黯然散场。
       我默默地笑了。原来生活中狼狈的不止我一人。而所谓定局的东西也是存在变数的。一种不知何时进攻,何时防守,何时被铲,何时出局的游戏令人心碎,却更令人着迷。结局无人知晓,过程无人掌控,唯一能做的,只有永不生厌地重复它。
       我想起可馨一天一封的邮件,想起我有欲望时,涎着脸向宁梓说的肉麻情话。突然,脸就红了。我起身去喝冰水。卧室门没有关。昏暗的灯光下,宁梓木然地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长发凌乱地挡住她的侧脸。
       我愣了愣,却又转身离开。
       45
       我无法解释我和宁梓为何不能再像几个月前那样地相爱。我还爱她,却不敢见她,甚至害怕她。我刻意地避开她,她在家时,我尽量找理由出去。我也能感受到她在努力改变,可我却不敢接受,对她的奉献和付出冷言相拒,说些令她伤心的话。起初她还只是笑着强忍,几次下来,她终于爆发。
       她开始恨我,报复我。她不再理我,也不再收拾房间,不到一周,屋子乱到令我都无法忍受。又过了一段日子,她干脆把我的家当成了她的旅店,总是半夜醉醺醺回来,吐了一地,倒头睡去。她越来越过分。有天晚上,她竟然带了一个陌生男人回来,锁了房门,弄出很大的动静给我听……
       我快被她逼疯,我知道一切该结束了。
       46
       一天,她在化妆,我讽刺她:穿成这样出去,小心被人当作妓女。
       宁梓漠然地笑:我就是妓女,出去卖,管得着吗?
       我说你出去卖我不管,可我不许你在我家卖。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 你总算说出来了。宁梓惨笑,用眼神刺穿我的心。
       宁梓走了,除了给我一记耳光外,她什么都没留下。
       47
       我独自过了混乱的三个月又三天。
       48
        可馨在一封很长的邮件中流露出她想把婚期提前的想法。我不假思索地同意。她开心地如释重负。她甚至主动取消了去海边度蜜月的计划,提议婚礼从简,理由是攒更多的钱留给我们未来的孩子。我否决了她这个口是心非的建议,我说我要办隆重的婚礼,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多么爱你。
       在被我这句话感动后的第二天,可馨就回
       到了我身边。她说这次回来就永生不会再离开我。
       直到死。
       49
       婚礼定在冬季—个特殊的日子。六年前的同一天,我和可馨相遇。
       哎,亲爱的,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好像是去参加谁的生日聚会……你说怎么会那么巧?一排出租车,你我偏偏上了同一辆,还去同一个地方……你当时是故意的吧?
       可馨睡在我身旁,甜蜜地回想着美好往事。许多细节她不说我还真都忘记了。我说我记得最清的是第一次进入你时,你紧张地抱着我,满脸都是泪。
       可馨说初夜的感觉如同婚姻,又期待,又害怕,很奇妙。
       可馨说那一晚她望着熟睡的我胡思乱想了一夜。
       我捧着你的脸,暗自许诺,这一生都是你的人了,不变。
       可馨搂着我,时而感伤,时而幸福地自言自语。她追忆了纯真岁月,抱怨了不满的现状。她说了好多。
       一个话题说完,她沉默了下,突然抬眼看我:你还记得宁梓吗?
       我没及时回答她。她提醒着我,我慢慢做出回想起宁梓的表情。
       我想请她当我的伴娘……
       我被她这句简短的话击中,我无奈地笑。
       你怎么了?不愿意吗?
       我笑得更加厉害,断断续续地说:随你吧,随你。
       可馨满意地笑,她讲起和宁梓同宿舍时发生的一系列趣事。她绘声绘色地讲,我笑得全身发颤,眼泪都流了出来。可馨被我的反应所鼓舞,越讲越兴奋,讲了更多有关宁梓的故事,我大笑不止。
       可馨喝了口水,抬高了声调,说起她和宁梓明争暗斗出国名额的故事。
       她什么都和我争,但没有一次争得过我。可馨挑起眉自豪地说。
       我的笑僵在脸上,可馨指着我骂我傻样。她哈哈大笑,一声比一声高。
       50
       我和可馨毫无悬念地结婚了。让我吃惊的是宁梓,她拿着请帖,如约而至。
       宁梓一身素雅的套装,脱俗于可馨那群浓妆艳抹的姐妹。
       她们围着可馨,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爆发出阵阵笑声。
       可馨坐到了镜子前,合上眼,让宁梓帮她补妆。
       可馨说她紧张,宁梓安慰她:今天你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幸福的女人。
       补好妆的可馨光彩照人,她在姐妹们的簇拥下去了另一个房间换穿婚纱。先前这热闹的空间此刻只剩我和宁梓。
       宁梓含笑目送人群中公主般的可馨。
       四周无限寂静。
       宁梓带住门,弓下身收拾着桌上的化妆品。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盒我眼熟的东西。
       还吃这个牌子的润喉糖?我努力舒展开声调,缓解气氛。
       你看仔细了,这还是去年今天你送我的那盒。宁梓把那盒尚未拆开的润喉糖举在我眼前。
       今天是保质期的最后一天。她故作轻松打开,取出几颗,放进嘴里,用力地咬碎。
       生日快乐。我逃避地说。
       宁梓像是没有听见,她眼眨也不眨地与我对视,更加用力地咀嚼。
       我转移着视线,难堪地笑。
       贱人!
       就在我抬头看她的一瞬间,宁梓将口中嚼成碎末的糖奋力地喷在我脸上。
       我愕然失措。
       宁梓用粗俗的语言骂我,她踢我,打我,扯开了我的衣领,咬出深深的一道血痕。
       我呆站着,任血从指缝渗出,浸红了白色衬衣。
       宁梓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她用纸巾抹去嘴角的血,泄恨地砸向我。
       贱人,我要杀了你。
       51
       我迅速换了件衬衣,在婚礼开始前及时出现。可馨出奇的没有问我去了哪里?她挽住我胳膊,手抖得令我也有些心慌。我挽着她,走完漫长的红地毯,脑中一片空白。
       在主婚人的提问中,我和可馨互相说了我愿意。我掏出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对她说:我爱你。她幸福到流泪。
       在全场来宾的起哄声中,我与可馨拥抱长吻。就在我们交错相拥的间隙,我看到可馨背后不远处的宁梓。礼花中的她用手比画成枪的形状,一只眼睁,一只眼闭,搂动扳机,笑得诡异。
       52
       宁梓在我婚礼上的表现让我难受。她以可馨伴娘的身份迷惑了包括我在内所有的人。她举止大方地陪着可馨一桌桌敬酒,替可馨挡酒喝。
       我不相信她自始至终的笑容以及祝我幸福的话语。
       几桌下来,可馨有些微醺,她搂着宁梓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我答应了。可馨不断地说只有优秀的好男人才能配得上宁梓。我点头,喝干了宁梓敬我的喜酒。
       婚礼还未结束,我已喝醉。我不知道宁梓何时走的,我只记得醉到失控的我倒在可馨的肩上,紧抱着她,梦呓般重复:我爱你,别走。
       53
       婚后的生活琐碎得没有新意。可馨如愿地去了一家外企,我继续教书,继续喂狗,继续按时付车供,房供,继续着日复一日的每一天。
       我和我的妻子可馨经常吵架。原因千奇百怪,无聊到可笑。可是我们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只是享受吵架带来的乐趣。每次吵架都以可馨胜利而终结。因为她总是在我最愤怒时对我完成致命一击:你真不是个男人,连个房子都没有……
       还好,我们也就是吵吵,从不动手。唯一一次我摔她在床上,她哭闹着要和我离婚。那一天,离我们新婚还不到一百天。
       我彻底失去了宁梓的消息,也从未听可馨提起过她。倒是有几次醉酒后想起了她。可是也就是想想,掏出手机才发现早已没有了她的号码。
       一个黄昏,我在堵车时买了份娱乐报纸,在末版的角落里我读到宁梓乐队解散前告别演出的报道。报道旁配了幅很小的黑白图片,图片上的宁梓仍旧是我初次遇见她时的那身打扮,笑容灿烂依然。
       54
       来年秋天,可馨去她公司总部培训。我受诗人董三邀请,再次去了那个多雨的海边小城。
       诗人董三已不再是当年的董三。他出了诗集,被当地一所不入流的大学聘为客座教授成了名人。他安排我住进酒店,每晚都拉我去他和王老板合开的酒楼里陪各类人吃相同的饭。他介绍了数不清的作家,诗人,画家,演员给我。每个晚上的节目都丰富多彩且从不重样。每个晚上我都喝醉,隔天酒醒时身边总会躺着一个不知名字的漂亮姑娘。
       55
       告别董三的前一天,他又要为我开欢送会。我说我想一人去海边走走。他执意要他的女学生陪我,我阻止了他,开玩笑说我也想去海边找找灵感,像你一样写诗卖钱。董三认真地忠告我几句写诗的要诀,也就再没多说,任我离开。
       海滩上,孤独的只有我和一只破渔船。
       我什么也没去想,静静地聆听海的声音,抽完了董三送我的一包好烟。
       当落日消逝在海里时,我才起身,沿堤坝漫无目的地乱走。
       在一间木制小屋前我停住脚步。
       我认出了这间记忆中的酒吧,迟疑了下,继续朝前走去。
       可没走多远,我还是折回身,推门进入。
       时间尚早,昏暗的酒吧内空空荡荡,桌椅随意地摆放着。
       尘埃在夕阳的余光中四散,我伫立在门边,看向前方舞台上吹着萨克斯的老人。他精彩的演奏让我恍惚。
       一束光线顺着老人所在的位置滑向舞台中央,一位上了妆的的女人,两腿交叠地坐在吧椅上。
       她头发盘在脑后,一身艳红的旗袍,耳朵上一对精致的耳环闪闪发光。她调整好话筒,点着了烟。
       她闭眼抽烟的模样很像我曾深爱过的一个女孩。
       那女人扔去没抽完的半支烟,如同叹气般地吐出淡蓝色的烟圈。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唱:我想忘了你……
       我想忘了你。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