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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少年行
作者:吕 魁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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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1
       阳光滑落在小城的另一边,蓝就会隔空出现。
       四号院二号楼楼顶的平台,我们三个从不在夏天穿上衣的少年坐在上面。
       我们上空的浮云大片大片飘远。每朵白云后都藏着宇宙飞船,胖子说。
       小我一岁的胖子就坐在我的身边,他捡起脚边的石子漫无目的地砸向楼下,肚子上的赘肉颤得很有节奏。
       我笑他,眼睛却瞟向独坐楼沿的军伟。大我两岁的军伟总是让我崇拜。他的双脚荡在空中,垂直于地面。军伟很少说话,只是不停地喷着烟圈。我歪着身,出神地望着他那比我宽厚的后背。
       来了,来了,她来了。胖子站起身,兴奋地大叫着。
       我紧随他站起来,看着他朝有蓝的方向掷去一颗颗石子。他这样做无非是想吸引蓝的注意。但是蓝所站的楼顶边沿寓我们的距离却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不存在。
       胖子奋力扔出手中最后一颗,石子在空中倔犟地旋转又宿命般地陨落。我看见军伟笑了。他是看着远处的蓝在笑。
       蓝,是我们给她取的名字。蓝是属于我们三个的。
       赤脚走在楼沿的蓝,长发总是挡住她的脸。没人看得清蓝笑的样子。军伟说,蓝太忧郁了。
       可惜那时的我实在太小,小到连忧郁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我只知道,蓝在我们三个人的脑中都有属于各自的想象。
       可蓝又是谁?她为何总会出现在顶楼的黄昏?蓝来自哪里?又扮演着什么?答案好像对那时的我们并不重要。
       蓝有太多的不确定。
       蓝就是那个一身蓝裙,选择在黄昏出现的未知女孩。
       有时蓝只是在楼沿来回地走,那时她的脸会垂得很低,闪着光的双臂一次次伸向天幕,舞动着。
       蓝是夕阳的孤独舞者。一圈圈旋转的蓝,凉鞋挂在手上,裙角飞扬,洁白的小腿音符般地跳动着。早已透明的身影被残留的日光洒在路中央行人那慌张的脸上。
       蓝,蓝,去告诉每一个爱着你的人,就说你的侧脸在夕阳下是那样的动人。
       蓝动人地舞着,任我们醉生梦死地陶醉。
       直到树与树的空隙中再没有风的声音,跳累的蓝才会满意地转过身,绑着散开的长发,踏上凉鞋,轻轻地消失不见。
       而我们这三个散了场的观众,未尽兴地准备离开,期待着下一次有蓝的黄昏。那一刻,我才能体会到夕阳无限好的真正含义。
       那悬挂在空中的宇宙飞船也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军伟站起身,把烟头弹向远方。那七彩的夜景像是被这道完美的弧线点亮。
       随便看看算了。看着我们留恋的样子,军伟笑笑,揽着我和胖子的肩。他就是如此的比我们成熟。
       我想这个故事应该开始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夏日黄昏。
       我想让这个故事开始于十五岁那年有蓝的夏日黄昏。
       如同金子般燃烧的夏日黄昏。
       2
       五层的楼,我住三层,军伟楼下,胖子楼上。
       每晚我一睡下,楼下就会传来熟悉的吵骂声。我习惯了,盯着天花板,猜测军伟这次被打的理由。
       军伟的父亲,曾经的连长,现在是爱跳夜场舞的酒鬼。老酒鬼打他的儿子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
       你再和老子顶一句?你他妈又和别人打架了是不是?
       我就是伴着这样的声响长大的。
       一个晚上,只听见老酒鬼打军伟的声音却没听到骂声。我好奇地问军伟:怎么了?
       喝多了,我刚睡着就被他打醒。
       你怎么不反抗?胖子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反抗个屁,我老子当过兵。军伟从口袋摸出烟,准让他是我老子。
       那把你打死了怎么办?
       打死算了,反正是他生的。军伟没点着烟却笑出声来。
       这就是我从不敢去军伟家找他的原因。更让我胆怯的是军伟的母亲,那让整个四号院都厌恶的老女人。
       在我现存的记忆中,搜索不出那个老女人脸上哪怕是一丝的笑容。想起的只有她肥胖的身躯,头发像晒黄的海带可有可无地挂在脑后,浑圆的脸上涂满了多种颜色,汗水从额头流到地面时,她的脸总会有道道深深的痕迹。肥厚的脚掌套上了肉色的薄丝袜,硬塞在那满是灰土的黑色高跟鞋里,如同硕大的肉粽子。有肉从中淤出,她吃力弯下身,扶着墙,抓着脚掌的痒。
       在浮躁又漫长的炎夏,老女人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我和胖子甚至是陌生人都被她骂过。当我听到老女人咒骂老酒鬼在外鬼混时,当我看到老酒鬼殴打老女人时,我总会想他和她有没有相爱过?哪怕是曾经?不过,老女人和老酒鬼打骂的时候,是见不到军伟的。
       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除了我。
       3
       一个午后,我和胖子在楼口追逐玩闹,不小心的胖子撞在了老女人臃肿的身上。
       死胖子,没长眼睛,急着投胎啊!老女人用手指戳着胖子的额头恶毒地骂着。
       撞死算了。老女人恨恨地上了楼。
       胖子握紧了拳头,怒视着她肥得冒汗的背影。而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谁让她是军伟的母亲。
       好了,好了,去你家玩吧,我说。
       胖子的家我是经常去的。很喜欢。喜欢的是胖子家的安静,还有胖子的妈妈,许阿姨。
       我没见过胖子的父亲就像没有在胖子家见过阳光一样。
       在我和胖子做朋友的开始我就知道胖子家只有他和许阿姨,我从没问过关于他父亲的任何问题,可胖子和我们在一起却总有意无意地说起他的父亲。胖子说他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做很大的生意,赚很多钱,多到可以满足他任意一个愿望。军伟听后只是点头,笑,并不回话。
       直到懂事那年,妈才悄悄告诉我:在胖子两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和许阿姨离了婚。那个男人在十二年前一个飘雪的早晨离开了四号院。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许阿姨笑,也很少见她出家门,也没有人再见过胖子的父亲。有传言,说他确实在西部赚了大钱,有了新的家。也有的说,那个男人早在一次车祸中死去了。不知这些流言胖子和许阿姨又听到多少?但愿他们不会相信。
       许阿姨的房间暗得几乎没有光。有时会从未拉严的窗帘里漏进几缕阳光,有时只有弱弱的烛光。我很好奇她为何要把白天的房间弄得比深夜还要黑?每次去胖子家透过门缝,我看到的许阿姨几乎都是同一个姿势;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草垫上,不时会取下手腕上的佛珠,喃喃自语着。佛珠一圈圈在手中轮回,她的眉头总不舒展,烛光随时可能灭掉。佛像的上方一幅不知出自谁手的草书:苦海无边。
       你又偷看!胖子猛拍了我一下。你怎么又偷看我妈?不是说好不再看了吗?胖子不满地冲我嚷。
       我无话可说,红着脸走进胖子的房间。
       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啊,胖子没好气地带上了房门。
       我坐在他的床上,不好意思地笑。胖子取出象棋,在地上摆开。
       胖子棋下得很好,在四号院很少有人能赢他。
       这一盘我肯定又要输。我满脑子回放的都是许阿姨那古怪的举止。才开局,我就丢掉了一车一炮。
       你就不能用点心?胖子冲我嚷嚷。我笑,依然没回过神来。 重新开战后,我仍盲目地走着。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妈有点怪?胖子突然抬起头狡黠地冲我笑着。
       
       我茫然地看着他诡异的样子,连笑都挤不出来。
       4
       象棋再好玩,也有玩腻的时候。再说赢棋的总是胖子。
       那个夏天,只有和军伟一起度过的时光才不会让我厌倦。
       在那一个个静寂沉闷的午后,军伟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带给我和胖子无限的惊喜。走,去玩游戏机!我们无聊地坐在院中,军伟从石凳上跳下,随意地说着。胖子扔掉噙在嘴上的树枝,不可思议地望着军伟掏出十块钱。
       我和胖子兴奋地笑了。紧随着军伟远去的背影跑了过去。 我和胖子从未想过军伟为什么总是有用不完的钱。这个问题对玩得入神的我们没有任何意义。军伟也不愿多说,他只是把买来的游戏币平分给我俩后就一个人静静地去玩我和胖子从不玩的游戏。有时他甚至不玩,叼着烟,独自站在一旁,看我和胖子随着游戏的进展大呼小叫。那时候的快乐就是如此的简单,人生的全部哲理和幸福只需一两个游戏币就能解释清楚。
       直到有火烧云的那个傍晚,我和胖子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躲在云后的宇宙飞船都失火了。胖子边和我开着玩笑边走进院子,看到的却是老酒鬼的黑皮鞋一次又—次地踩在军伟的肚子上。
       让你他妈再偷老子的钱!老子踢不死你!
       老酒鬼的白袜子一闪一闪地急速露出来,又躲了回去。一串钥匙在腰间一跳一跳的。
       军伟横在地上,手本能地护在腹部。一个挂着红线的小佛像贴在那溢满汗水的胸口。我和胖子愣在原地,不知该怎样才好。只好和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乘凉者,一同看着。
       终于有人去劝老酒鬼,把他朝楼里推;喝多的老酒鬼显然还没踢过瘾,即使是在两三个人的拉拽中,还是猛踹了军伟几脚,晃着身,骂骂咧咧地离开。
       看热闹的人挥着扇子,摇着头,彼此聊着,陆续散开。先前拥挤的空地此时只剩我和胖子两人呆呆地站着,傻傻地出着神。一阵晚风吹过,有叶子从树上飘落,这样的画面对于此刻的我们未免太过凄凉。
       军伟静止般地躺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盖住了他的左脸,那个小佛像却依然挂在他的胸上,冲我们仁慈地笑。天红得厉害。我和胖子一前一后走近军伟。看到他没有落泪让我多少有些欣慰,他那没被长发遮住的右眼死死地盯着天空的远方。我和胖子谁都没敢去伸手拉他,也抬头望向天空那片片红云,好像都想找出那失了火的宇宙飞船究竟藏在哪片云彩的后面。
       下雨了。雨水打落在我身上,滴在军伟的脸上,与他眼角的那滴泪混在一起。
       你们看,还有阳光。军伟指着上空,有半个滑出在红云外的太阳。
       5
       就算在军伟没有钱的日子里,他也依旧能带给我们魔法般的新鲜。
       午后的小城睡得很安详,空荡的街道像平静的海面,骑在单车上的我们就是那深海里流动的青鱼。
       骑在最前面的当然是军伟。他身上的白衬衣在那旧式的单车上像旗帜一样随风飘展。
       军伟骑单车的时候是一定会穿上那件白衬衣的。他说这件衬衣是他攒了半年的钱买来的。他还说,等到九月,他一定要穿着这件衣服去新的学校报到。
       我很喜欢,甚至爱上了那飘在单车上的白衬衣。军伟从不系衣扣的,他把双脚搭在车架上,破旧的脚蹬自动飞快地旋转,那件白衬衣像充满气的热气球,炫耀似的膨胀。
       每当下坡的时候,军伟就会高声喊着,大笑着,然后撒开车把,像是要把风冲破。住在街边,没有午休的人们会打开窗,探头向外张望,慌张地寻找着那放肆的笑声;被吵醒的怨妇们,站在滚烫的阳台上,边打着哈欠边对着军伟即将消失的身影恶毒地咒骂。夏日午后,单车上裸露胸膛的军伟,用本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笑声给昏暗的小城染上了活的色彩。
       而晒得快被蒸发掉的我和胖子,却陪衬般地跟在军伟的身后。路远得没有尽头,我已渐渐地失去耐心,我开始越来越烦躁,恨这炎热的午后,虽然它是无辜的。
       其实我是在嫉妒风中的军伟,我没有理由不去嫉妒风中的他。
       我趴在车上,眯着眼,缓慢地蹬着我妈那红色的女式车,应付着胖子的话题,浸透汗的背心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我真想穿上军伟那件白衬衣,骑在黑的反光的单车上,幻想着像他那样,敞开衣服,任长发纵情飞扬在夏日撩人的小城。即使所有的怨妇都站在阳台上咒骂我,我也愿意。可是真不知道这美好的愿望哪天才会成真?是不是也要等到军伟这个年龄,也要经历一些事情,长大成熟后才能拥有这单纯的梦想?
       谁知道?
       到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和胖子都喊着要渴死了,骑不动了。
       那买瓶水,歇会。但两点之前必须回去,我爸要发现他车不在,又要往死里揍我了,军伟说。
       我们锁好车,坐到路边的树荫下。我和胖子脱掉背心,用它擦着身上的汗。军伟却没舍得脱去那件勾人的白衬衣,尽管那白衬衣紧贴在他早已湿透的后背上。
       三个人凑在一起的钱只够买一瓶汽水。汽水很快就喝干了,每人却喝不了几口。运气好时,军伟会捡到一两颗烟头,他摸出火柴点燃,猛吸几口后才扔掉。他曾递给过我,说是好烟,让我也尝尝,我觉得脏,拒绝了。他也不再勉强。
       总会有打伞的夏日女孩从我们眼前悠悠走过,胖子站起身,坏笑地吹着口哨。
       那划破天空的凄厉口哨声像是叫醒沉睡小城的准点铃声。
       睡醒午觉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他们带着一脸的倦意和不满,谩骂地骑在各式的车子上,不知要骑向哪里。
       走过我们身边的女孩越来越多。她们的装扮各不相同,但裸露在外的小腿和胳膊却是相同的雪白。她们身上发出的香味一股股溶进我们浅浅的荷尔蒙中。胖子执著地猜测着女孩们的年龄和身份,当看见令他惊艳的女孩,他就会急促地摇晃我的胳膊,给我指着那一个个诱人的背影。我附和着他的激动,却还是会留意军伟的表情。
       再好看,穿得再新潮的女孩军伟也不会多看一眼。他低着头,拨弄着长发,不时左右张望着,不安地像是怕被谁看见。他怕被谁看见?
       6
       午后三点的四号院,对于我们如同灰姑娘的十二点。大人一走,空旷的楼群成为我们的独立王国。
       车子被妈骑走,我却并不觉得失落。军伟也蔫坐在楼梯口,上身恢复赤裸,呆呆地看着老酒鬼骑走那辆车。他这样的神情反而使我心里多了些平衡。
       来,来,来。我们照相。胖子用旧式相机的镜头对着我和身边的军伟。我俩摆着手,不配合地拒绝着。
       就剩这几张了,照完就洗了。胖子教给一个小孩如何拍照,交代完后跑到了我和军伟的身后。
       三个人都没有穿上衣。我和军伟斜坐在楼梯上,胖子半蹲着,两手分别搭在我俩的肩上。叠在一起的我们像是一个众字。由于强光,每个人都眯着眼,微微地皱着眉头。要不是笑容还挂在嘴角,那这张照片简直没有任何的可看性。照完最后一张,相机快速倒卷。听着像是时光穿梭机的声音,三个人相视着,默默地笑了很久。
       四点钟的风最是好闻。顶楼的风很大,空中的云只有散散的几片。树冠被日光转换成金色,像片片鱼
       鳞闪动着。我们三个围坐着,闻着混合在一起的花香。
       搁在脚旁的单放机旧的外壳早已损坏。旋律随着暖风悠扬地环绕在我们的身边。听来听去唱歌的也只有刘德华。军伟把歌词抄写在封皮印有周慧敏的红色笔记本上。歌词和歌词之间空着大片的白,连接它们的是一张张刘德华、周慧敏的贴画。字很歪斜,没几句就会有错别字,却还是看得出他在抄写时的认真。
       等我有了孩子,是男孩就叫张德华,女孩就叫张慧敏。军伟看着周慧敏那甜腻的笑容,许诺地说着。
       军哥,你说蓝像周慧敏吗?胖子望着蓝出现的地方,虔诚地问着。
       军伟转过身,笑笑地隔空望去。
       等我有了钱,我一定带你们去找刘德华,看他的演唱会,然后再找周慧敏做我老婆。
       做谁老婆?胖子问。
       军伟像是被胖子的话逗笑了,又假装生气的样子,用脚踢着胖子的屁股。胖子来不及躲开,夸张地用手拍着屁股上的土:做你的老婆,你的。胖子对军伟傻笑着。
       7
       星期天。这该死的日子!我讨厌它!
       爸不在家,妈在耳边唠唠叨叨着。
       说过多少次了。别去找张军伟。你就不听。他是要读职中的人,你能和他一样?开学你就读初三了,还要考重点高中,你以为一中是那么容易考进的?压力那么大,你还天天出去玩!以后少出去……你看他爸那死样子天天喝酒、跳舞,他妈那泼妇一点理都不讲。爸妈都那么没出息,他能好到哪?你看他头发留那么长,穿衣服从不系扣,在外面和人打架,在家偷他爸的钱,一天到晚不学好,你和他在一起早晚会变坏。哎,我说话你听着吗?你去哪?你……
       厕所!
       这样的话我哪能听得进去。我烦极了,把门重重关上,郁闷地站在家门口。恍惚中我看见靠在楼梯拐角处穿着白衬衣的军伟。领口那几个扣子照旧没有系上。他歪着头,没有表情地吐着烟。逆光的侧脸被长发整齐地挡住,几颗灭掉的烟头躺在他的脚边。
       不知道刚才妈说的那些话他是否都听见了?我紧张地望着他。
       上楼看蓝吧。军伟猛吸了最后一口烟,用脚把烟蒂踩灭,涩涩地对我笑着。我无话可说,本能地跟在他身后。
       8
       那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唯美的一组镜头。
       下着小雨的天,青蓝得像要被打开。凉风中的细细黄叶流星般地碎碎静落。清新的空气中回荡着撕空的鸟鸣声。谁在放着那首伤感的歌曲?黄昏正在上演。
       双手插兜的军伟昂着头,恋恋地望着隔空梦幻的蓝。蓝,像是和军伟约好一样,长发顺在肩,赤脚站在楼沿,纯纯地笑着。
       雨水顺着发梢滑过军伟的脸庞,他笑得很明媚。蓝也迷离地笑着。双手背在身后,被雨打湿的裙摆晶莹贴在腿上,一隐一现。雨幕中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会心地默契着。雨斜斜飘洒,花朵缤纷落下,在刘德华的歌声中,两个人诗般地相视着。静静地笑了很久又很久。临街工地的红旗迎风绽放,如蚁般的路人匆匆地躲雨赶路。一只褐色的野狗却格外悠闲,嗅着一个又一个垃圾桶,寻找着属于它的晚餐。我着迷地看着,看着他和她绝尘的暧昧,彼此深邃的笑容,像是等待了千年的恋人。
       我就这样幸运地欣赏着,时而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雨中的傍晚,一只青鸟从我的上空疾飞而过,飞得好看。
       9
       爸的白衬衣歪斜地套在我的身上。我极力挺直身体,使劲地把衣襟朝下拉,可那已不明亮的白衬衣仍旧松垮地吊在我的肩上。即便如此,我也不舍得脱去它。
       我推着新买的单车背对着市一中的校门,我刚报到出来。
       已是初秋,淡黄的树叶拂过脸庞。骑在单车上的我只系了最下面的扣子,把胸口裸露在外。我狂野地超越了一个又一个同路人。下坡时,我模仿着去年夏天的军伟,猛蹬几下,撒开了车把,让秋风尽情吹乱我已留长的头发。我毫不在乎路人异样的眼光,让他们嫉妒吧。我只想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自在地享用十六岁沁人的味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早就回家。我还没骑够这辆梦寐以求的单车,我还没让更多的人嫉妒我那已能遮住侧脸的长发,那飘在风中的白衬衣。
       小城杂乱得没有秩序,我却沿着我自己制定的路线,穿过风景各异的街道。军伟和胖子没有陪在我的左右这使我多少有些失落。可这样的感觉似乎很多余。这一刻,我单车上;的白衬衣就是全世界。
       我无法前行了,前方拥挤的人群堵住了我的去向。我刹了车闸,单脚踩地,把车停了下来。我掉转车头,几个如同蝴蝶般的小孩,嘬着手中的冰棍,迎面朝我跑来。
       看死人去。快,快,看死人。孩子们笑得很动听,他们跑得快了起来。我扶住车把,回头望向沸腾的人群。卑贱的好奇心驱使我随着孩子们过节般的笑声骑去。
       10
       那幢居民楼灰暗得随时都会倒塌。落日绚烂的光线被窗户反射成破碎之花。人多到要爆炸,我在一棵树下锁好车,走进堡垒般的人群。各色的人围成了一层层不规则的圆圈,我奋力地拨开前方的人群,但细窄的空隙迅速合拢。我脱下心爱的白衬衣,缠在手上,用赤裸的上身扛着身前那一个个黏热的后背。我胸前的汗急速地向下滑落,我终于挤进了最内层,却没看见什么死人,只有一个精致的粉红凉鞋躺在空空的水泥地上。
       哪有死人?我问身边年龄和我相仿的少年。
       那边,看见没,楼口。少年也赤裸着上身,头发蓬乱灰暗,脸很脏,身上。散出一阵阵恶臭,他兴奋地笑着用手指着楼口。
       通过他墨黑的指尖我看到了众人的期盼——死人。我拼命地跳着身子,却还是没看清死者的脸。她的上身被素白的床单覆盖着,身下是殷红的血。我只看到深蓝色的裙摆下优美的小腿。那赤裸的双脚被绚烂的光线笼罩着,像一个发光的寓言。我想离开,却发现逃脱很难。
       听说这个女孩吸毒……
       失恋了吧?肯定是男朋友不要她了……
       胡说。我就住她楼下,最了解她,她呀,是个神经病,考了几次舞蹈学院都没考上……
       穿着肥大衣服的老妇女,鼻尖冒汗的无业青年,退休的老人,卖水果的小贩,工地上的民工,下班路过的小职员,放学回家的孩子们……
       他们热烈地谈论着,这让我产生错觉:一张张眉飞色舞的脸让我置身于即将上映的影院。鸡,兄弟,她绝对是个鸡。满口黄牙的少年拍着我的肩,肯定地说着。
       我是看着她跳楼的。就刚才,她先是跑了几圈,然后在楼沿走来走去。最后站在楼边,直直地朝远方看去。愣了几分钟,也不知道她在看啥。我正纳闷呢,就见她一只手拿着一只鞋子,张开双臂,刷地跳了下来……
       他越讲越激动,唾沫横飞。很多人围了过来,兴致勃勃地听他说着。他把给我说的那些话,又手舞足蹈向四周重复着。
       尸体已被抬走,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人群逐渐稀疏,我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先前浑浊的气味压得我喘不过气,很难受。我绕过还在议论的人群,站在了那幢楼的楼口,蓝刚躺过的地方。我抬头望着灰暗的旧楼。有水从楼顶不断滴落,打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走了进去。
       
       这幢楼和我的二号楼极其相似,甚至散发出的霉味也很熟悉。每一层也是三户人家,每家门口也都放着一个纸箱用来装垃圾,门上的春联早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孩子撕掉了一半。楼道中,不知从哪个门里传来了洗牌的声音,男男女女放荡的笑声。我停留在五层,昏黄的光线中三扇旧房门几乎完全一样。我根本辨别不出哪间是蓝住过的。我把耳朵贴在一扇扇门上,却都听不到一点声音。我无奈地用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扇,想哭却傻傻地笑。
       11
       爬过冰冷的铁梯,再从一个四方的缺口钻出,我就站在了蓝的舞台上。
       蓝的舞台不大,却堆满了很多破烂的家具。几根铁丝上挂满了晾晒的床单,发黄的底裤,泛白的球鞋。只有靠近楼沿的地方才有块空地。我闭上眼,回想着关于蓝的每个细节,那勾魂摄魄的动作。冲动的勇气使我站到楼沿。我像记忆中的蓝那样,在这截并不长的楼沿来回走着。在一盆枯萎的花前,我蹲下身,看见坚硬的地板上刻了句柔美如飞的话:带我走。
       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蓝一定是跳乱了舞步,微笑地去了天上。我直起身,仰视着湛蓝如洗的天空。望着行将老去的城市,我终于懂得所谓的忧郁是种致命的伤。先前看蓝的那层层人群又聚在楼下。那个给我讲蓝的赤裸上身的少年,大声地冲我叫着。我被他们的可爱逗笑,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像蓝那样,满足他们没有看到的遗憾。我想起那少年给我描述蓝死前的样子,决定给好奇的人们开个善意的玩笑。我尝试地学着蓝死前的举动,张开了双臂,平视着前方。
       太阳没有彻底地消融,月亮却已浮在天上。就在日与月的交集处,我看见了那差点让我流泪的身影。他颓废地站在天的另一边,右手夹着烟卷,仰着头,冷冷地抽着。
       第二章
       1
       军伟说,这个仇一定要报。
       你哪天考完一起喝酒,军伟坐在路边,摸着点点的毛问我。
       后天下午。我推着车认真回答他。
       那好,考完过来,我们好好喝它一次。军伟站起身说。
       这段对话发生在我高一期末考前。我是在去往学校的路上遇见了坐在街边的军伟。他垂着头坐在一家眼镜店前抽烟。周围的一切和他好像不再是同个世界,他始终没抬头,任点点讨巧地舔着他的手。点点是他捡来的流浪狗,他的宠物。
       军伟从职校毕业后和他的几个朋友在外合租了房子,搬出了四号院。关于离开的原因他不说我和胖子也都明白。他留下了呼机号,让我和胖子有事随时呼他就成。他的住处,我去过很多次,每次去都是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无论什么时间去,他都会在。半盒没抽完的劣质烟,一包散装瓜子,我们就能闲聊一个下午。听他讲些趣事心情也就慢慢变得愉快,笑出声来。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几个朋友都比我大,都不再读书。去得多了,也就知道了他们的外号和曾经或许惊人或许平淡的经历。
       他们都有各自的女孩。每当聚会时,那些妖艳的女孩会乖顺地靠在他们身上,有时就直接坐在他们腿上。我不喜欢那些女孩的装扮,那暴露的衣服,红黄色的头发,夸张的耳环,浓浓的妆。恶俗的香味混杂在拥挤的小屋中,难闻得令我窒息。军伟的身边只坐着我和胖子,没有女孩。我猜他就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
       军伟从不劝酒给我和胖子,他知道玩得再晚我俩还是要回家。我也从没见军伟喝醉过。而军伟那些兄弟稍微喝一点酒就会把怀里的女孩搂得更紧,高呼乱骂着一些我从没听过的人名。有时做出的举动会让我不好意思多看。军伟笑着骂他们:注意点,忍不住进屋去,这里还坐着小孩呢。可我却不爱听军伟这样说,我总想喝醉,也搂着热辣的女孩做着疯狂的事情,也摔碎他几个酒瓶,抬手时碰到悬挂的吊灯,使它剧烈地摇晃,照乱每个人糜烂的笑脸。
       而现实总是不给我机会。我和胖子能做的也只是喝一两杯啤酒,吃大量的食物,在快十点的时候拿着书包匆忙离去。进家门前用口香糖遮掩嘴里的酒气和烟味。要是我妈问今天怎么回家晚了?我就胡乱找个借口应对过去。躺在床上一时是睡不着的,满脑子想的都是军伟小屋里多彩的夜晚。我暗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下次一定要他妈的喝醉,让军伟和他的朋友知道我早不是个孩子,是和他们一样也能喝醉酒混在一起的男人。
       我就带着丰富的幻想睡去了,等被闹钟叫回庸俗的清晨时,我早已忘记昨晚许下的种种誓言,冲出家门。没来得及整理衣服,丢失信仰般的飞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
       在那个闷热的傍晚,散漫的夏日淡淡地逝去在窗外,厚重的音像低沉的歌声迫使我感到莫名的空虚。我问床边的军伟毕业了,怎么想的?找工作?
       找个屁工作,哪那么好找?
       一遇到类似这样的对话,军伟都会迅速转移话题。我知道,他不愿回答,更不想让空气变得尴尬。
       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叫他们买回来。军伟说。
       军伟那些朋友,让我好奇了整个夏天。他们每晚都会喝醉,醉到第二天的中午才三三两两醒来。裸着上身抽完第一根闷烟,套上衬衣,抓走一把瓜子,在接近黄昏的时候出门远去。军伟说,他们是去干活。赚钱换酒肉,养自己的女人。他们究竟去做什么?军伟像是故意回避,没详细说过。
       晚上喝酒。军伟逗着怀中的点点,笑得很满足。
       我不再多问,只好迎合着他的笑,等着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期待着又一个放纵的夜晚。
       2
       你们猜最后怎么了?我喝干了杯里的酒,环视着一桌人的表情。
       快说快说。他们不耐烦地冲我喊。我把目光落在军伟的身上,他摇着头对我笑。
       她还是把胎堕了,听说她换了所学校,还准备高考。
       那男的呢?被开除了?一个黄发女孩急切地问着我。
       没有,他是校长的侄子,哪会被开除?再说那女孩还傻得痴情,非说和那男的没关系。
       真他妈够傻的。那黄发女孩怨恨地骂着。三宝,你要敢对我这样你小心点。
       我哪敢,你多厉害。搂着她的少年装作害怕的样子。
       不过便宜那小子了,是吧军伟。三宝恢复了坏笑,问着军伟。军伟只是不停地笑,并没说话,而三宝怀中的女孩却不断地警告着他,轻打着他的脸。
       这是我喝的第四瓶,身子缓慢变轻了。我不想再吃东西,只想不停地说话,讲故事给他们听。
       军伟劝我少喝点,我不听。他不再劝我,点上了烟,侧着身听我讲那些辗转流传在校园里的青春往事。
       我又陆续地喝了不少,桌上的菜早已吃得干净。也不知已经几点了。这个晚上好像就我一个人在说。
       军伟掏出钱,让三宝再去买点吃的。
       不许去,不许去,谁都不许走。我拦住即将出门的三宝和他的黄发女友。故事还没讲完呢,不买了,来,来,听我讲,听我讲。我拉着三宝入座,脑后却不知挨了谁一巴掌。
       喝多了吧你!你倒是吃饱了,我们还什么都没吃呢。不能喝就别喝,三宝,你去你的,别管他,他喝多了。
       我没多,军哥,真没有。我扬着笑脸向军伟澄清着。三宝和他的黄发女友又揶揄了我几句,笑着带
       上了门。
       我还在一遍遍说着我没醉。但没人理我,他们抽着烟,玩着手中的筷子。
       你要是想吐就吐,别硬憋着难受。军伟喝干了我杯中的酒,倒了杯热茶放在我的桌前。
       我没事,军哥,真没事,还没喝高兴呢。
       你把茶喝了再说。军伟严肃了起来。都别给他倒酒了,听见没。他们答应着,我也知趣地没再出声,端起那杯热茶,小口喝着。气氛沉闷了下来,有人翻看杂志,有人去了厕所,还有一对情侣向大家告别。屋里除了我,只剩军伟和另外两个人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军伟不时地看向静寂的窗外,桌上一片狼藉。我有些困了,我把空杯子放回桌上,带着怨气问:我睡哪?军伟笑了笑:睡我床,要吐就吐,单子在枕头下。冷就盖上。我看都没看他,低头朝里屋走去。
       一声巨响震得我回头看去。
       是那个黄发女孩;她没进来,站在门外,惊恐的双眼溢满了泪,泪水在暗黄的灯光下像一粒粒饱满的玉米。
       军哥,出事了。
       3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屋子里瞬间就站满了人。一张张坚毅的脸安静地听着黄发女孩不成句的叙说。随着那女孩惊慌的哭泣,我想象着她描述的景象。里屋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不规则的忙乱声。我快步走进去,还没看清发生的全部,却已呆站住。
       每个人都把酒瓶握在手中像握剑将要去决斗的侠士。军伟用枕巾把一根锈黄的铁棍绑在手上,猛吸着烟朝外快步走去。看见这样的军伟让我暗暗激动,这才是我期盼的场面。我紧跟上去却听见军伟沉沉地说:你去睡觉。
       我不睡,我……
       我让你去睡觉!已经走出门的军伟转过身冲我怒斥着。
       我被他的吼声震伤了。张着嘴却没敢说出话。握着酒瓶的他们随着军伟从我身前一个个急速走了出去。我能感觉到旋转中的热气。
       我垂下了头,僵在原地,清楚地听见门被锁住的脆响。
       我爆发了,把椅子踹翻了很远,沮丧地发泄着。未被开启的酒瓶被我摔得粉碎。酒花溅湿了我的脸,血顺着胳膊朝指尖流去。光影明暗晃动,我的心在涌动的闷响中剧烈跳动着。这燥热的空间立刻就会炸开。我尝试着让自己冷静,手却失败地发着抖。我走近窗边,夜空下霓虹闪烁,疾驶的汽车如同匆匆赴约的夜归人。月光纯白圣洁,月影下的军伟他们又会经历怎样精彩的故事?衬着黑到透明的玻璃,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喝多了?
       4
       关于老丧的传说我很多年前就听说过。但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每当看港片时,黑社会中大哥的潇洒满足了我对老丧的全部好奇。我给军伟说过我对老丧的种种想象,军伟听后直摇头,狂笑到咳嗽。
       你他妈电影看多了。军伟拿瓜子砸我。
       我没闪躲:那老丧什么样?那晚你们……
       老丧?老丧他就长我这样,军伟望着天窗,抽动的嘴角还在微笑。
       5
       军伟说,这个仇一定要报。
       三宝和他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巷口才注意到点点跟在身后。两人完全忽略了点点的存在,继续暧昧地调着情,走向路尽头的小吃街。他们买了不少熟食。往回走时,三宝才想起了点点。他和他的女人再次进入小吃街,喊着点点的名字,一左一右搜寻着。在路尾的烤摊前,三宝听见了点点凄惨的叫声。看到坐满人的小桌旁,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一个光着上身的背影抡起坐椅,狠狠砸在点点挣扎的哀鸣声中。三宝抄起邻桌的空酒瓶,愤怒地打在那裸露的后背上。而三宝手中的酒瓶很快就被人夺走,自己也被人按倒在地。先前被三宝打中的那个人,拿着从三宝手中夺来的酒瓶,用砸点点的方式砸向三宝。三宝用胳膊挡了一下,但血肉还是模糊了他的眼……
       当军伟赶到时,那伙人早已不知去向。邻桌一个认识军伟的人给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打三宝的人就是老丧。军伟打听到三宝被送去哪家医院后便快速赶去。在街口的路灯下,军伟看到肚子上爬满苍蝇的点点。炙热的路灯被多情的飞蛾误以为是火海,一层层环绕着飞着。点点的头上不再有血流出,眼睛已闭住,腿却还轻微抽动着。军伟看着垂死的宠物,没有言语,更没有举动,默哀般吸着手中的烟,回忆着点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带给他的种种快乐。记忆中的影像随着最后一口烟雾飘散,他把烟蒂拧灭在贴着小广告的电线杆上,看了最后一眼点点,抬起头,握紧了手中的铁棍,径直走进夜的前方。
       军伟对跟在他身后的兄弟们说: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6
       还记得你十七岁那年夏天发生过的一切吗?若是忘了,现在开始回想,运气好,也许还会想得起那美妙的片断。我是不会忘掉我十七岁那年夏季的每一天。它真实得过于离奇。
       在银色的夏日,不管你是否情愿,在每个路边街角,你都能遇见围坐成群的少年。你能很轻易地从这伙人中认出哪个是我。不是染着黄发,穿着拖鞋的那个,那是黄毛。也不是夹着烟卷儿,笑得肆无忌惮的光头。你再往后看,一排自行车后,佯装看报的人才是我。我听他们闲谈着各种有趣或无味的话题,附和着他们对路过的各色女孩的评价,假假地笑着。
       装个屁,回家学习去。光头夺走我手中的报纸,笑着骂我。我没法给他解释,只好尴尬地冲他笑。他不会了解,我只是把那张无趣的报纸用来做隐藏自己的道具。因为如果这个时候被爸妈看见和军伟他们蹲在一起的我,那我真得学习去了。
       庆幸整个夏天我的谎言没被识破。那个夏天,我并没去参加所谓的补课,而是整天和军伟在一起,等待着证明我已长大的机会。
       7
       老丧,一帮热气腾腾的少年随时都会杀到你的面前!
       军伟右脚搭在树上,衬衣照旧只系最下面的那个扣子。纯粹的日光中,他弓下身子,透过落肩的长发只看得见他手中的烟。缓缓地吸几口,他会捋下头发,眯起眼,皱眉凝望远方。
       我坐在热风中的护栏上,用脚钩住栏杆的底部,抽着从军伟那讨来的烟,烟很呛。我昂着头,仰望着无云的苍穹,强忍着难受不让自己咳出声。蹲在我和军伟中间的胖子被强光晒到皱眉。他遵循着自己制定的游戏规则,捏死了仓皇逃离出他影中的只只蚂蚁,笑着打发无聊的时光。剩下的他们或坐或蹲闲散地聊着。分享着同一根烟,哼着跑调的曲子,又把口哨吹给那个匆忙飘去的粉色裙角。
       在盛夏残忍的日光中,每个人迷茫的影子都被晒得那么干,雕刻得那么长。
       时间在军伟呼机响起的那一刻是停滞的。一瞬间所有人都整齐地向树下的军伟看去。从树缝中漏出的点点日光打在军伟的脸上落成一道光影。日光里的军伟如同舞台中央追光灯下的独白演员,冷静得没有丝毫慌张。他扔去烟蒂,拿出挂在腰间的呼机,逐字逐句认真看了几遍后才把它塞回原处,边系着衬衣的扣子边朝我们走来。我们自觉地把他围在圈中,急切询问着他看到的内容。
       笑天录像厅。军伟骑上车,把放在车筐中的包打开,取出用报纸包好的砍刀,别在身后。在知了震颤的鸣叫声中,一群单车上的少年呼啸远去,留在那个街角的是满地烟头,被风吹动的破旧报纸……
       
       8
       价值十五元钱的利锋牌砍刀没有用来剁肉也没拿去切西瓜。此时它裹在被汗水浸湿的报纸里,在颠簸的单车上躁动地表现着自己的锐利。刀刃穿过报纸,刺透军伟黑色的裤子露出刀尖,看上去像是一滴未被蒸发掉的奶油,更像是没来得及擦去的粉笔白。我想和军伟骑成平行,告诉他那把刀已经划破了他的裤子。可是张开嘴呼出的却是干痛的热气,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我只好继续跟随着他的背影,骑在他的身后。胖子并没坐在车座上,他身子悬空,整条街都能听到他的怪叫声。不知被他从哪弄来两根木棒斜躺在他的车筐里,看得出他很盼望接下来能发生点什么。我也期盼能见到传奇的老丧,可我并没像军伟那样孤傲地骑在最前方,也没仿效胖子那古怪的举止。我不紧不慢地骑在队伍的中间,只有在经过我爸单位时才低下头,快蹬了几下,猛冲了过去……
       昏暗的录像厅里上演着不知放了多少遍的港产枪战片,而观众们却永不生厌地爱着它。在此起彼伏的嗑瓜子声中,军伟和黄毛他们点亮着手中的打火机,一排排快速地寻找,大步向前走去。我跟着他们,紧握着手中的木棒,迎接一触即发的战斗。
       打火机亮了又灭,却不见军伟把刀从腰后拔出。也许军伟收到的消息不可靠,或许是老丧在我们来的路上也收到了消息及时逃走,多半个录像厅找完,也没有搜到他。这样平淡的结局不免让人失落。幸好,临走时,胖子看见了坐在第三排拐角处老丧的表弟,我的校友,王强。
       军哥,怎,怎么了?王强居然还能装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可他那紧张的口吃轻易地就把他的伪装出卖。
       没事,出来聊聊。军伟背过身,走向出口。
       黄毛搂住王强紧随着军伟往外走去。两个人亲密无间的样子更像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王强尝试着挣脱却被黄毛搂得更紧。夹在人群中的他不断重复地问着:军哥,怎么了?怎么了?
       看你妈看,有什么好看的!胖子用手中的铁棍指着几个看热闹的初中生,都他妈给我老老实实看录像去!
       那些初中生没错,他们明白,即将在门外上演的场面比他们看过的任何一部影片都要精彩。
       9
       狭长的过道潮闷得压抑。一台结满蜘蛛网的老式排风扇挂在墙头孤独得苍老。
       过道的一端堆满了喝空的汽水瓶,满地的废纸,一只毫无生气的老猫,从我脚上爬过,停在一个发霉的纸箱里,懒懒地舔着尾巴上的毛。
       王强的后背紧贴在斑驳的墙壁上,额头上的细汗密密麻麻如同一层麻疹。黄毛和光头分别把他的两只胳膊死死地按在墙上,他根本不能动弹,只能粗粗地喘着气,惊恐地望着面前的军伟。
       军伟歪下头,发梢盖住了他点烟的样子。
       老丧呢?军伟叹一般地吐出一口烟。
       谁?
       装傻是不是?黄毛甩了他一巴掌。
       军伟扭过头冲我们笑了笑又转过脸对王强说:他你认识吗?军伟欠过身,王强看见的是左臂缝了九针杀气十足的三宝。两个人短兵相接地对视了几秒钟后,王强把目光停留在三宝右手的酒瓶上,耷下头低声自语着:认识,宝哥。
       还宝哥。军伟学着王强的语气,冷冷地笑着。军伟把没抽几口的烟向王强的嘴里塞去,他惧怕地晃了下头,却在黄毛又一次的骂声中把烟噙在嘴上。他无法去抽那根烟,被熏青的脸无助地看着它无声的自燃,一寸寸变短。
       军伟走到三宝身边,悄声对他耳语着,三宝会意地点着头,双眼紧盯着残光中的王强。
       怎么样,愿意告诉我老丧在哪了吗?军伟把烟从王强口中取出,弹掉了长长的烟灰,放回嘴中,深吸了一口,眯着眼,把烟雾喷在王强的脸上。
       军哥,我不骗你,我真不知道……
       小子,你够硬。军伟赞许般地拍着王强的肩,扶他靠在墙上。告诉你哥,是男人就别躲,有种就出来见我,把事情解决了,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王强顺从地回答着。
       听见就好。军伟也冲他轻点着头,却突然把手中的烟头拧在王强的胸口上。空荡的过道中顿时响起烟火灭在汗水中的声音。王强的脸扭曲地变了形,手臂上的血管和青筋凸露在外,立刻就会炸开。军伟扔去烟头,背着王强,直直地朝前走去。
       我的视线随着军伟的移动飘移着。他在那个发黄的纸箱边蹲下身,把那只倦懒的老猫抱在怀中,顺着它身上卷曲的毛,享受着它在怀中献媚般的撒娇。
       一阵闷响的破碎声又把我的视线转回王强所站的地方。三宝手中的酒瓶只剩下三分之一,王强的脚边一地碎片。王强瞪大的双眼定格在三宝报复的脸上,他软软地向下沉去,有血从他的身上涌出,他的衬衣开始变红。
       军伟把猫放回在纸箱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受到惊吓的猫迅速躲了起来,无辜的叫声中胆小的模样更像只怕猫的老鼠。
       三宝扔去了酒瓶:黄毛,走了。黄毛和光头又踢了王强几脚,边向前走边回头警告着他和老丧。
       胖子奋力把木棍砸在王强的身上,双手扶在腿上,虚脱地喘着气快走,胖子拍了下我,快步朝外走去。我漠然地看着王强如何挣扎地想站起身却又绝望地倒在地上。
       那颗烟头没灭得彻底,还有烟雾在半空中缓慢地散开。
       你他妈还站在那干吗?等死啊。胖子站在出口对我怒骂着。
       就在我慌忙朝外走出时,似乎有句熟悉的台词从身后的录像厅传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拼死,因为你是我兄弟。
       10
       八月二十七日,午后两点,烈日当空。三点,天阴。四点,大风,纠缠不清的电线隐喻着谁的命运。五点,飞沙走石,世界末日。
       两个八你要吗?
       不要。
       两个六呢?
       不要。
       一个Q?
       你走。
       还不要?那你输定了。什么破牌啊你。
       我是输定了。我手里只剩下两张三,怎么赢?
       一下午我们都在打牌。最简单的玩法,我却连着输了好多局,被他们惩罚到麻木。
       军伟睡着又被胖子赢牌后得意的叫声吵醒,他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没封面的杂志。
       我操,这他妈什么天?要爆炸啊?胖子走到窗台,头伸到窗外,左右张望着。
       这风!胖子用力地关了窗。还没输够啊?胖子取笑着我,夺走了我手中刚点着的烟。
       牌还没发到每个人的手中,军伟已经开了门,把刀别好在身后。都别玩了,快走。三宝呼我,说在一中门口看见了老丧……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进风中。
       风吹得人无法前行,五个人挤在一辆矮小的出租车里。车里响着一首很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的歌曲。我犹豫着车到了一中后我该怎样去做?那可是我的学校,我的同学们即将结束一天的补课放学回家,如果他们看见本应也该补课的我却手握木棒和军伟他们出现在校门外……
       一刽L你们先下,我付车钱。我故作轻松地说出这个绝妙的借口。我用余光瞟着坐在我左右的光头和胖子,他们并没接话,出神地望着车外的昏天暗地。
       你身上钱够吗?坐在前排的军伟又一次给我解了围。车还没停稳,车门却被打开,军伟和他的兄弟们镇定地乘风杀去。
       
       那也许是我唯一一次能看清老丧模样的机会,却因为灰色的风中他急速飞去的身影而失去。确切地说,我是和出租车司机一同透过车的前窗观赏军伟是如何把刀举到平行,又如何在快靠近校门口时冲几个人影狂奔过去。
       我下车,望着已消失成光点的背影,有些自责但更多是解脱。再转身看向我的学校,还好,才有零散的几个人推着车艰难地朝校外走出。可是,等等,那棵摇摆的榕树下怎么会伫立着一位雕塑般的女孩?
       我逐渐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彻底忽略了拼杀在前一条街的军伟。
       我看到了多么美的一位少女。
       她手中紧握着一个黑色的琴盒,眼失神地盯着地面。长发零乱地飘在微微张开的唇上,粉色的裙子未遮住带扣的白色凉鞋。
       我停在她的面前,等故事发生。
       她注意到我,轻缓地抬起睫毛,红了的眼中有泪流下。街道过于冷清,低空的鸟群迷失地飞着,又一阵风吹过,吹开了散落在她身后草丛中的书本一页页。我们的背景是沙漠似的天气,暴风从四方汹涌袭来,扫起的纸屑就像下雪。两个人木然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在周围旋转了几下,腾空而起,像气球,颠簸在很脏的空中。
       11
       自从传来老丧缝了九针的消息后,胖子更加佩服军伟。他执意认为军伟人好,刀法更好,才让老丧一针不多一针不少地也缝了九针。而对于我没有目睹老丧被砍的过程,胖子连连摇头说可惜。此后的那几天,不分场合、听众,胖子见人就会渲染复仇的经过,赞叹着军伟的为人和刀法。
       然后军哥就一刀狠狠向他腿上砍去,老丧立马就跪倒在地。都把我们看傻了。军哥也就只砍了他这一刀,转身就喊我们走……
       军哥,老丧腿上的口子得有这么长吧?胖子冲着军伟夸张地比画着。
       滚一边去,别胡说。军伟不爱听地教训着他。
       又过了二些日子,开学前的一个下午,屋子里只有我和军伟两人在抽烟,聊天。军伟带着我回忆了很多童年趣事,怀旧中的我们笑得很放肆。一个话题结束,军伟又给我点燃了一根烟,漫不经心地问:打老丧那天,你有没有在你学校门口看见一个女孩?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堆满笑的脸,接过烟,说有。
       哦,军伟若有所思地轻点着头。你来,给你看个东西。军伟灭掉烟,示意我走向他里屋。他在床边摸了几下,把一个浅红色的钱包递给我。
       我好奇地接了过去。还未打开,已闻到清香的气味。很小巧的钱包却分了很多层,纸币按着从零到整的顺序整齐地叠放在最内层,第二层是我学校的饭卡和借书证,都是很新的样子。最外层的塑料薄膜上贴着一张很帅气的刘德华。我取出了薄膜后的身份证,照片上是我忘不去的那双眼。我记住了她的名字:林小丹。
       这是从老丧那得到的。军伟说,那天我追到老丧,他以为我是为这个女孩来打他的。
       他边从口袋里掏出这个钱包,边向我求饶……军伟顿了一下,继续对我讲:这几天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把钱包还回去。我估计那天老丧那王八蛋又在你学校外勒索恐吓,要不是刚好我们出现,那女孩还不知会被怎样……
       我想起那天林小丹受到惊吓后的样子,明白了她为何泪流满面却又略带仇恨地看我,也明白了那些书本散乱在风中的原因。
       你说我说的对吧?是不是应该还给人家?军伟打断了我的回想,我赞同地点着头。
       那你开学后去找找这个女孩,把东西还给她。不过你别详细告诉她这钱包你是如何得到的,就说是你捡到的好了。
       我说行。
       好,我就是觉得小女孩东西被抢后肯定会害怕的,再说她还是个学生。军伟多余地解释着,笑得有些拘谨。
       12
       开学的当天,我就托朋友四处打听林小丹,但得到的回复都是不认识。我也试着寻找过几次,在校园中也见过几个形似她的人,但终究不是林小丹。没多久,随着课越来越紧,各种琐事越来越多,我也就暂时忘记了她。也没有空去军伟那里,告诉他那个浅红色的钱包依然安静躺在我的书包里,每天陪着我上下学。
       入秋后,天一天比一天凉,一个下午,上晚自习前,我无所事事地晃荡在校园里打发着闲适的时光。快接近小卖店时,我遇见了从里面走出的林小丹,落日的秋风中,她纯美怡人。
       她还是穿着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那身长裙,只是鞋子换成了布鞋。长发依旧散开在肩,侧脸的缕缕秀发被晚霞映得金黄,随风飘摇。
       我暗自欣赏着她的点滴,看她把一个冒着热气的煎饼放在嘴边,一下下地吹着。有几根头发滑落下来,她抹在耳后。她低着头,小口咬着手中的煎饼,慢步朝我走来。她与我擦肩而过,我闻到了溢在空气中诱人的香味。
       林小丹,我转身,叫了她的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她的头沉得更低,像做错事的孩子,双手缓缓垂放下来,煎饼攥紧在手中。我一步步向她走近,她像是有所察觉,快步地走开。我想喊她,却发现她像是在躲我。在快进入教学楼时,她居然快走了几步,跑了进去,跑到我再也看不见。
       第三章
       1
       在我再次见到林小丹的第二天,也就是她的钱包陪在我身边的第十六天,我说服自己,必须要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林小丹。
       一下课,我带着她的钱包站在她所在的班级门外,我麻烦了一位貌似学生干部的女生去叫教室里的林小丹。玻璃另一侧的林小丹在看书,听到有人叫她,她看向窗外的我,又迅速看向别处。她再次低下头去,神色慌张。我定定地看着不安的她,我猜她根本看不进书,她一定会出来。
       几分钟过去,我靠着护栏,把那浅红色钱包拿在手上,倒计时地数着。若是数到一她还不出来,我会把钱包托人还给她,先前的种种幻想宣告破灭。当数到五时,林小丹把书反扣在桌上站起身,幽怨地扫我一眼,犹豫地走了出来。
       你好,林小丹。
       她没任何表情地垂下眼。
       这个,你的吧?
       她接了过去,并没立刻打开看,也没看我。
       谢谢。她的声音小到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
       我的笑僵硬地悬在脸上。
       行色匆匆的陌生人来回在我和她之间,她继续默不出声,把钱包捏在手里。这样的尴尬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虚构了捡她钱包的逼真假象,无法开口对她圆谎。
       再见。
       还未等我的再见说出口,林小丹已回身进了教室,坐了下来。头埋得更低,看得清的只有散开在桌上的她的长发。
       我悻悻地笑着走开,转弯时,一不留神和一个高大的男生撞在一起,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2
       把钱包还给林小丹的那个周末,我去找了军伟。
       你有日子没来了吧?军伟埋怨我。
       刚开学,事多也忙。
       胖子也是刚开学,可他天天过来陪我……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你读的是重点高中,不像胖子……
       我把钱包还给林小丹了。我赶忙转移话题。
       谁?
       那个钱包,我还了。我提醒着军伟。
       哦,找到她了?说什么了?
       我说林小丹只说了两句话:谢谢,再见。
       
       再没说别的了?我摇头,军伟像是想不甘心地问下去,却勉强地笑了。
       看得出军伟藏有不想告诉我的秘密。
       事情过后的一星期内,我几次在放学的时候见到军伟,像是在等谁。和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会在我校门外?他掩饰地笑,不断地说是刚好路过。我知道他是在撒谎。
       谜底揭开在课间林小丹突然找我的对话中。
       谢谢你。林小丹对我感激地笑。
       我局促地回应着不自然地笑。
       你,能不能把照片还给我?
       照片?什么照片?我被她这句简短的话击中,乱了本来就不顺的思绪。
       哦,没有吗?那算了。林小丹泄气地失望着说。她的脸又恢复成我熟悉的冷漠,眼神向别处飘去,不再看我。
       我笔直地注视着她的身影,在她即将从我视线中消失的那一瞬,我下意识地把照片这个名词和一个与我亲密的人名联系到一起,无法逃避地联系在一起。
       3
       事实再一次证实我的直觉忠于我的猜想。当我把林小丹找我要照片的细节讲给军伟听,他边听我的叙述边窃笑着,像做了恶作剧的孩子终于被人识破后的喜悦。他用袖口擦拭桌面,然后从外衣的内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很薄的小纸袋,抖动着手腕,几张不同年份的一寸照片相继落在桌上。其中的一张,还打着半个钢印。照片上的林小丹长发绑在脑后,甜美地笑着。
       那天给你钱包时,不小心掉下来的。
       我冲军伟笑,笑他那粗糙的谎言,幼稚得可爱。
       军伟难堪地挠着头,自己给自己解围,他没抬头接我的笑,含笑看着桌上静美的林小丹,脸红得反光。
       你拿去,还给她。军伟一张张捏起,排好在手心里,又装回袋中。
       我怎样给她解释?我有些为难。
       军伟还在笑,装有林小丹照片的纸袋此时就摆在我们之间的小茶桌上。
       要不你别去了,你带我见她,我给她解释,不为难你了。
       军伟这句让我始料不及的话深深地刺透了我心中最软的地方,他说这句话的样子轻松得像吐出的烟圈。我宁愿相信这是他现想出的理由而不是蓄谋已久的计划。我无奈地看军伟把林小丹的照片装回上衣的内兜里,极不情愿却又一次顺从地点头答应他的要求。军伟没有理会我情绪的变化,轻拍着我,满意地笑了。
       我鼓足勇气又一次去找了林小丹,吞吞吐吐地把军伟教我的台词演给她看。林小丹当然不愿去见军伟,她说那些照片她不要了。我急着辩解,说不仅是还你照片,更重要的是有些误会得给你说清,其实那天发生的事情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尽管在去往校门口的路上林小丹后悔、犹豫,甚至生气过,但在我近乎丧失尊严的请求下,她还是随我走了出去。怀揣她照片的军伟斜靠在路对面的单车上。我冲他做着只有我和他才懂的手势,暗示着身后低着头的女孩就是照片上的林小丹。他用笑容表扬我完成任务的精彩。我们不说话,他有点紧张的笑脸滑过我的身边,滑向林小丹。我默默地推走他的单车,停在第一次见林小丹时的那棵榕树下,坐在路沿,透过车轮间的缝隙看向羞涩的军伟,不安的林小丹。我听不到军伟在说什么,也没看清军伟是否掏出照片还给了拘谨的林小丹。
       军伟灿烂的笑,林小丹想逃走的眼神,我寂寞地看天,天空如往常一样宁静。路人很少,秋风中飘荡的黄叶怎么也落不下来。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我这样寂寞了多久,并不远的军伟和林小丹却还在聊着。我看见林小丹笑了,军伟也把双手插进了裤兜,两个人陌生的气氛渐渐淡化,我掰断了手中的树枝,在地上画着不成形的图画,一种无法表述的感伤环绕在我周围,漫长得没有终点。
       4
       八月二十七日我第一次见林小丹时,她手中拿的乐器盒里装的是小提琴,那天也是她来一中报到的日子,是她来我们这个小城的第五天。林小丹的家是在我们这个小城西边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镇子上。林小丹学了十多年小提琴,她来我们的小城,是为了补习一年的文化课参加来年的高考。她当然希望考上一所不错的艺术院校。而这个小城对她是陌生的,在这里她唯一认识的人还是三年没有见过面的姑妈。那天下午她刚从学校里出来,就遇到了校门口的老丧。她还没来得及害怕,老丧就被军伟追杀到另一条街。等看到我,她才清醒过来,才发现扔在地上的书本,已被抢去的钱包。她理所当然地把我误认为和老丧是一伙,直到军伟详细说给她听后,她才半信半疑了那个不愿意再回忆的下午……
       她说她也喜欢刘德华。军伟补充地说着。
       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我长得很像刘德华。军伟得意地笑出声。
       她比你小一岁吧?我明知故问着。
       军伟点着头:你觉不觉得她很像周慧敏?
       我没回答。拿走他没去抽的那根烟,低头猛吸了几口,浓浓的烟雾很快弥漫开在我和他之间。
       5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是一个侦探,一个小偷,更是一个偷窥者。我迷恋地猜测军伟和林小丹,他们是否开始相爱?我从未在军伟口中听到林小丹的名字,更没见军伟把她介绍给我们。而林小丹,也没任何变化,依然单独一人出现在校园里,照旧冷冷地顺着路边走。然而,尽管如此,军伟和林小丹还是爱得不够缜密,还是显露出两人关系不一般的痕迹。
       有两个微小的细节更加让我认定他们恋爱了:军伟买了两盘刘德华的正版精选辑藏在抽屉底层被我无意翻出。这反常的举动引起我极度的猜疑:他买刘德华的专辑往往只买一盘而且都是便宜的盗版,可这次他却买了昂贵的正版还买了相同的两张。我固执地坚信其中的一盘将会是林小丹的。还有一个微妙的细节,那是十月里的一个黄昏,我在离军伟住处不远的十字路口等着红灯变色。在不到一分钟的等待里,我幸运地看到斜对街树荫下,坐在车后座的林小丹,她手捏着骑车人的衣角,像恋爱中所有女孩一样,满足地笑着。棉质的长裙绽开在微凉的街中。而那个骑车人的背影以及侧脸像极了一位我敬重多年的大哥。
       6
       我越来越可以频繁地见到走在一起的军伟和林小丹了。我越是想躲,却越容易碰见他们。每一次的遇见都会让我很难堪,出一身汗。军伟身边的林小丹从没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也始终不敢和她对视。倒是牵着她手的军伟。笑容灿烂得像秋日里的暖阳。
       有天在我和军伟等林小丹下课时,他问我:你们学校还有没有别的男孩追求她?我骗他说没有。他轻轻地笑了笑,又问:你喜不喜欢她?我慌乱地直说不喜欢,不喜欢。眼睛却看向别处。军伟也没有再多问,搂着我的肩,点燃了一根烟,塞进我的嘴中。
       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在教学楼楼梯的拐角处撞见了正在和军伟接吻的林小丹。昏暗的光线中林小丹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安,却很快恢复了平静。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脑中一片空白。被军伟吻着的林小丹,直视着我,像是笑了,又像是没有。
       7
       秋末的日子里,我已习惯了在校园里看见神采飞扬的军伟。见到他时他都是在篮球场和一群人打球。半场球下来,他会被换下,深沉地坐在空地上,双眼不
       去看谁。有时也会见他躺在小树林里的长椅上,看着一本没开头也没结尾的小说。可是过不了多久,那本书就会盖在他的脸上,再滑落到地上,露出的是他早已熟睡的笑脸。坐在教室里的我,根本听不进讲台上的老师在讲些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此时寂静的校园里落单的军伟会在做什么?他不去找工作,也不去别的地方,天天闲荡在我的学校里是为什么?是为了满足他从没读过高中的虚荣心,还是为了笑起来很好看的林小丹?
       其实我是知道标准答案的,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而已。
       见多了,也就不再每次都打招呼给他,看他在玩球,我会低下头,快步从球场边离开。有时甚至不想去面对他,有他在的地方,我尽量少去,绕道走开。他应该也见到过我,但也都假装没看见,任我快步离去。一段日子里,我再也没去过他住的那里,没再在一起喝酒、聊天。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就这样,我和他有了一层谁也不愿意去捅破的隔膜。
       入冬后的一个傍晚,胖子忽然出现在我教室门前。他额头上一层汗,喘着气问我吃过晚饭没?我说还没有,他拉着我就往楼下走,说军哥请吃饭。
       不去了吧,我挣脱开胖子,晚上还有自习。
       自个屁习,你还是兄弟吗?快走。胖子不容我争辩地拉着我走下楼,走出学校,走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饭店。
       那是个高档饭店,豪华到我路过时从不会多看一眼。香味四溢,胖子推我进入一个包间,超大的圆桌坐满了军伟的弟兄们。军伟坐在正中间,身旁坐着精心打扮过的林小丹。军伟见我进来,喊着让我和胖子靠着他坐。已经在邮局上班的三宝和我寒暄,说已有日子没见过我,问我怎么不找他们玩,还未等我搪塞,军伟就说:人家可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哪能像咱们这么闲。他侧身看着我,半开玩笑地说着。
       大家又开了不少玩笑,有几对情侣甜蜜地呢喃着。我靠着椅背,看着他们的表演,陪着笑。所有的空杯都倒满了酒。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每个人都自觉地看向坐在中间的军伟。
       军伟左右环顾了下,拿起酒杯站起身来。
       知道今天为什么把兄弟们聚在一起吗?军伟滴酒未沾,脸却开始泛酒光。
       大家好奇地猜测着。有说军伟肯定找到了好的工作,有说军伟发财了,还有的开玩笑说,军伟准备和林小丹结婚了。
       军伟笑着听着各种版本的答案。他问胖子,胖子摇头。他又笑着扭头看我。
       你生日?我说了个最俗的答案。
       军伟并没说我回答的是否正确,他笑出了声,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在座的兄弟们这才在他喝干的酒杯中恍然明白。纷纷举杯要庆祝军伟十九岁生日。
       来,兄弟,军伟站起身,把酒杯对着我,还是我兄弟最了解我,干了。军伟骄傲地说着。没容我说话,他喝净了杯中的酒。我不好意思地笑,祝军伟生日快乐。
       二十多分钟,军伟都没坐下身,和每个朋友碰着,喝干了一杯又一杯。我在敬酒人和军伟的胳膊下,埋头吃着。军伟的衣角几次蹭进我的碟子,我也顾不得理会,嘴里填满了舍不得下咽的美食,不顾一切地吞食着。一圈喝过,军伟才坐下,可没吃几口,就又放下了筷子,迎接着第二圈的敬酒。在热闹的人群中,我假装无意地向林小丹瞥去。她很少说话,不断地掩着嘴笑。我又喝了不少酒,先前的那点忐忑,逐渐被这沸腾的气氛所取代。桌上排满了空的酒瓶,军伟点了几次烟都没点着,我听见林小丹劝军伟少喝点酒。军伟却高喊着服务员,吵着要续酒。
       兄弟啊,忽然,军伟醉眼朦咙地搂住了我,我的亲兄弟,我和你做兄弟多少年了?从你会叫妈时我们就是兄弟了?对不对,哎,你说对不对嘛!军伟红烫的笑脸,贴在我的脸上,喷着酒气。
       还有我。瘫坐在一旁的胖子,放肆地大叫,提醒着军伟。
       对,对,有你,有你。军伟反身拍了下胖子,算是安慰他。我们在一起,没有十五年也得有十三四年了吧。军伟便是说给自己,嘴里喃喃地数着数,扳着一根根手指。十四年!十四年了。我这才过十九岁生日,我们都在一起十四年了……军伟语无伦次地说着。他表达不清,就又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么多年来,你们是我最亲的兄弟,最亲的。军伟口齿不清地重复地说着最亲的,最亲的。这让我很别扭,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断地点头,任凭军伟拍打着我的肩。
       但你不理我。在你学校里,你见了我都躲,我都知道。可是你为什么躲我?你不想见我?怕我丢你人?我……
       我最怕的一刻还是无情地来临了,军伟说得激愤起来,带着哭腔控诉着对我的不满。
       为什么不理我,我不容易,你不理我,你不懂我,没人懂我,没人……军伟泄洪般地哭了,他靠在墙上,越哭越凶。他没擦脸上的泪水,袖口全是油渍,胸口也露了出来。我无措地看着他号啕大哭,想安慰他,却不知该怎样安慰。
       我低下了头,抠着用来铺桌面的塑料布。有人轮番上来安慰军伟。林小丹对我说:他喝多了,别上心。我挤着笑,说怎么会。胖子还算清醒,他递给我杯热茶,让我端给军伟喝。我犹豫着,磨蹭到军伟身前,还没把茶放到军伟手上,他却猛地弯下腰,口中的污秽哗地吐在我的裤子上。这样的突然让我毫无防备地立在原地,无法挪动。军伟顺着我的腿往上看,仰视我想躲却无处可逃的目光。他站起身,两手紧紧地抠住我的肩,颤抖的眼泪一颗连着一颗急速落下。残渣还留在他的嘴角,嘴唇抖动得厉害。我听不清他呜咽地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拉过我,扑在我的身上,哽咽地打着嗝,用力地拍打着我的背。他身体的抽搐,心脏剧烈地跳动,我都能清楚地感应到。我也想轻拍他的背,只是手中的茶杯让我无法拥抱他。我的手臂只好悬空,环绕在他身后,让他在我身上痛快地哭着。
       8
       酒醒后的军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对于那晚发生的一切和说过的话都不再提起,而他和我却又重新黏得很近。有空没空,我们都混在一起。每周我都会去找他玩,他见到我来,很高兴,拿出很好的烟让我尝,临走时还让我多带走几根。他再来我学校,我都会主动陪他打球。一起打球的人,他不管是否认识都叫兄弟,轮到我方进攻时,他都会兴奋地对带球的陌生人大喊着:兄弟,哎,兄弟这里,这里,传球!传球!好球!
       汗水中的他笑得很开心。
       那莫名其妙的距离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在我和军伟都还没清楚它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时,它已悄悄消失了。好在军伟和我谁都不承认我们曾疏远过。
       那段尴尬的日子累积成没有意义的记忆。军伟已渐渐成为我心中无人能代替的特殊符号,敏感得不能触碰。在友谊的名义下,我们的感情成熟地长大,心照不宣地亲密。只是每次看他缩在冷风中横穿马路,离我远去的背影时,我都会摇头,轻轻地笑了很久。
       至于林小丹,他不说,我也不问。
       在一个冬季难得的下午,日光温和,阴霾的冷气被冰雪融化的气味代替。我和军伟刚结束一场激烈的篮球赛,并排坐在场边,喘着粗气,大口地喝水,等身上的汗蒸发。周末的校园里行人很少,不远处的空
       地上,几只灰色的鸽子在忙着觅食。军伟用凄厉的口哨吸引着阳光下的鸽子,可警惕的鸽子却相继惊慌地飞进藏蓝色的天空。军伟仰头目送一路向北飞的鸽子,自嘲地笑了。我没有话说,捏着手中的空瓶,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天很快就暗了下来,路灯昏黄的微弱。越来越静的校园里似乎只剩我们两个,军伟说,抽完这根烟我们就走。我盯着路灯发呆,独自等待那根烟的熄灭。
       敲击水泥路面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响起,节奏越来越动听,清脆的回音荡开在薄雾中。雾气中的轮廓从远走近,湿了头发的林小丹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们寻声望去的注视中。红色毛衣紧裹着她的上身,修长的牛仔裤下一双塑料拖鞋。她怀抱着一个放满洗澡用具的脸盆向我们匀速走来。冬季傍晚的薄雾中,刚洗完澡的林小丹摄人心魄地迷人。她紧靠着路边走,路灯拉长她一个又一个前行的影子。水珠混合着雾气贴在她松软的长发上。她十指扣在盆边,清爽的笑脸像暖风一样让人舒服。
       林小丹已和我们没有了距离。她微微弯下身,对坐在路边的我们笑。散发着浓厚皂香味的林小丹和满身是汗的军伟紧紧地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吻着。我转过身,朝前快走了几步,把手中的空瓶奋力扔进远方的黑夜。
       9
       黄昏时飘起的那场雪很快就覆盖了烂在地上肮脏的旧雪。阴郁的房间里,军伟哈着白气,神秘地对我和胖子说:快吃,吃完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像突然停电,世界转瞬被黑色湮没,雪在月光的染色下深蓝得剔透。吃饱饭的我和胖子,打着饱嗝,抠着牙缝,迎着怒放的雪花,走在军伟的两侧。
       无论我和胖子怎样轮番问军伟这究竟是要去哪里?他都吊足了我们的好奇心,指着前方朦胧一片的楼群,说,就到了,就到。
       在军伟重复的强调中,我们相继穿过灯火通明的大街,深邃无光的小路,迷宫般的窄巷。禾黑得越来越浓,我和胖子的耐心一步步地少去。在我再一次抱怨的同时,军伟引我们进入一个毫无特色的小区。在一座普通居民楼前的枯树下,军伟蹲下身说:到了,就是这儿。
       我环视着四周,并没找到什么新奇之处。楼房矮小的腐朽,破旧的砖墙上涂着猩红的拆字。我疑惑地看向军伟,军伟执著地盯着一扇比黑夜还要黑的窗户,笑冻结在眼中。一间屋子一瞬间明亮变暖,橙色的光线透过玻璃温柔地洒在我们身前通透的雪地上。
       军伟反射地站起身:看,快看,听,你们听。一个模糊的身影拉上了厚大的窗帘,漏在雪地上的射线奄奄一息。旋律绚丽地飞扬,声音不大却足够盖过其他噪声。一段欢快的曲子后,一曲倾诉般的缓拍,低沉、悠然地飘落。军伟专注地聆听着,敲击在腿上的指尖配合着脚下溅起的雪花,享受着节拍。你们在干吗?胖子不解地问。
       你听。
       胖子侧耳听了几秒:听什么?
       小提琴。
       真他妈无聊。听了我回答后的胖子不满地斜眼瞪我。他问几点离开。军伟并未理会,喜悦地陶醉着。
       胖子跑去玩自制的雪球。在音乐停住的间隙,军伟侧身问我:她这拉的什么?
       我说不知道。军伟意外地看我:你不也是重点高中的?怎么能不知道?
       学校又不教拉琴,再说我也不是学音乐的。我尝试着解释给军伟,却发现这很困难。
       她怎么只拉不唱?她唱歌肯定好听。
       这种曲子没歌词的。我笑了,军伟也被我感染得笑了。
       那她怎么不拉刘德华的歌?她也爱听的。
       胖子跑来强迫我们离开。军伟说再等一下,听完这曲再走。
       军伟掏出烟分给我和胖子。风太狂傲,烟无法点着。胖子和军伟双手围成圈,让我点燃了烟,然后用那根烟对着了他们口中的烟。
       三个微弱的烟头,在飘雪的旋律中,从左到右,明暗交替着。
       10
       初夏,林小丹的高考一天天地临近。好像就在这时,军伟和林小丹的感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军伟很少来接送林小丹。偶尔在校门口碰见他们的那几次,林小丹的笑容似乎也不像先前那样欢快明朗了。有次我甚至看到了他们激烈的争执,林小丹边喊边甩开了军伟的手,赌气似的跑进学校,看起来样子很生气。而军伟也低下了头,推着车,黯然离去。
       有天黄昏,教室里几对男女嬉笑玩闹在一起。燥热的空气中,一种莫名的烦躁感使我无法静下心看书。我干脆出了学校,骑车去往军伟那里。
       还没进军伟家的巷子,我就看到了巷子里穿着邮递员制服的三宝,他缓慢地蹬着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叫住他,半开玩笑地问:不好好上班,又跑军哥这打牌啊?三宝勉强地笑了笑,反问我:你不也一样,不上课,来这干吗。我们都笑了。我注意到他车前的筐子里装有很多信件和包裹,就拿了几封翻看。三宝急忙从我手中把信夺走,说怕我把信的顺序弄乱,耽误他去送。我没趣地埋怨了他两句,问他:军哥在家吗?在,在。他含糊地回答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盯着他看,他的眼中有藏不住的慌乱。没事,没事,你快去吧。我走了。三宝急着要走。我拽住了他:说吧,都是兄弟,有事还瞒我啊。我点了根烟给他。三宝接过烟,猛吸了几口,吐了烟圈,看着我极其认真地说:好吧,我告你,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不能乱传,更不能让军哥知道是我说的。我向他保证,他还是不放心,我又发了誓,他这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三宝说:年前林小丹去省城考专业课的事你知道吧?我点了点头。三宝继续说:前些天,军哥对我说,林小丹专业课通过的可能性非常大。他嘱咐我说,如果林小丹的成绩单下来,让我别送学校,直接送给他。当时我挺犹豫的,这事可非同小可啊。但军哥说,是兄弟就帮他这个忙。我也实在无法开口拒绝,只好答应了……这不,今天上午她的成绩单到了,我就趁送信时,给军哥送来了。看军哥读信时那表情,她像考得不错,通过了。
       三宝断断续续地讲完了。他长叹口气,拍着我的肩说:兄弟啊,我明白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但我也实在没办法。你可得替我守住秘密,要知道,这事要真泄露出去,搞不好我是要蹲局子的。我机械地点着头,嘴上说着知道,知道。三宝还是不放心,又说了很多话给我。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脑中乱极了。他又叮嘱了我几句,骑着车,渐渐骑远了。我点了烟,没抽两口,就扔在地上。我朝着军伟所住的地方看了看,掉转车头,离开了。
       11
       不知是因为炎热的天气,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自从三宝告了我那个令我震惊的秘密后,我的心中忐忑不安,整天处于恍惚的情绪中。当我在校园里看到迎面走来的林小丹时,我低下头,紧张地快步走开。好几次,望着林小丹忧郁的身影,我真想冲上前,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给她。可是我没有勇气,也不敢这样做,只好在林小丹一次又一次的远去后,我迎着灼热的日光,颓然地坐在路边。
       有那么几天,我竟然有种强烈的负罪感。我再也没去找过军伟,甚至害怕见到他。在学校,我也刻意避开林小丹会出现的地方,尽量躲着她走。这样的尴尬的局面在林小丹生日的聚会上达到了高潮。那一
       天,军伟所有的朋友又都聚齐在一起。大家都看得出军伟对林小丹是多么的在乎。聚会的饭店档次很高,军伟订的蛋糕和玫瑰花也很漂亮,引起在座女生们一阵赞叹。那晚我始终不敢抬头正眼去看他们,而主角林小丹也喝了不少酒。醉了酒后的林小丹哭了。她哭着说自己命不好,用心学了这么多年琴,到头来,一封通过的成绩单都没有收到。看到她在哭,我心中很不好受。我瞄了眼军伟,他只是低头喝酒,脸上毫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三宝的女友安慰着林小丹,三宝给我使了眼色,我站起来,拿着酒杯,小声地祝林小丹生日快乐。
       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那两天,我听到林小丹想要放弃高考,回老家复读的消息。我斗争了很久,最终还是无法忍受那痛苦的煎熬,决定向林小丹坦白。我用午休的时间,拿左手给林小丹写了封匿名信。在信里我把事情的真相全都写了进去。在下午上课前,我让朋友托人把信转交给了她。
       信一送出我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惧感使我惶惶不安过了一节课。下课铃声刚响起,我就跑到林小丹的教室外。他们班还没有下课,但她的座位却是空的,郴、丹并不在。
       我彻底慌了。想象不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逃了课,失神地向军伟家骑去。一路上,我边骑边想,见到军伟后,我能对他说些什么?他又会怎么做?我就在这样的极度惶恐中,到了他家门口。
       我一进到院里就听到林小丹在歇斯底里地哭喊。我手足无措,想到了离开。但林小丹的哭声使我改变了方向,朝楼上走去。
       军伟的房门虚掩,透过门缝,我看到摔碎的暖瓶,一地纸片。林小丹头发散乱,满脸是泪。她对着军伟咆哮,捶打军伟的胸膛,每一拳都捶得很凶。军伟站在那,任她在他身上发泄,一动也不动。
       又一个暖瓶碎了,碎片顺着热水静静地流出,流到门外。林小丹失控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做?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军伟抓住了林小丹的双手。
       我恨你!林小丹咬着嘴唇,昂着头,恨恨地看着军伟。
       四周顿时无限寂静,我这才听到屋子里竟然还有刘德华的歌声。林小丹蹲下身,发疯似的捡着满地纸屑。已经湿了水的纸片也被她紧紧地攥在手中,污水渗出指缝,沿着胳膊,滴落在她洁白的裙子上。军伟尝试着去拉她,她反手打在军伟的脸上,骂他滚。
       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军伟粗鲁地抱起林小丹,把她重重地摔在床上,压在她身上狂乱地吻着。林小丹这才反应过来,她开始挣扎,尖叫着,求军伟放开她。
       林小丹不断地哀求着,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的视线盯在军伟粗暴解着林小丹上衣的手上。我想别过头去,可林小丹的哭声让我仿佛植根这里,寸步难移。
       夏日午后的风吹过,门开得更大了些。
       林小丹在军伟的身下不断挣扎。军伟在她脖间狂乱地吻着,林小丹头一偏,忽然就睁开了一直紧闭的双眼。又是那双眼睛,又一次与我无措的目光对视。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躲。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我虚弱极了。一伸手,那扇门就被我彻底撞开。
       剧烈的碰撞声后是军伟的怒骂。我似乎听到他骂了声滚。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我只是傻傻地站着,不动,也无法动。
       猛然间,林小丹推开了伏在她身上的军伟,光着脚,含泪从我身边奔出。
       屋子里只剩我和军伟两个人了。军伟死死地看着我,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歪着头,搓着手。军伟转过身,我看到的是他宽大的后背。军伟举起正在播放的录音机,奋力朝我站的地方砸了过来,机子砸碎在我身后的墙上,零件四溅,有血从我的脸上流出。
       12
       那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林小丹,一次也没有。直到高考前两三天,林小丹来找了我,给了我一封厚重的有质感的信,一个字也没多说。信封上没有收信人的地址,但我知道我应该转给谁收。
       天黑之前,我赶到军伟屋外的阳台,趁着落日的余光把信交给他看。他毫不惊奇地拆开,从看第一页开始,笑就贴在他的嘴边。只是越往后看,笑也就变得越假。最后一页合上,军伟的脸不自然的难看。他努力地冲我笑,无所谓地像没发生什么。他把信给了我,转身趴在凉台上,凝视着正被夕阳吞噬的远方,两眼无光。我粗略地翻看完长达十页的信,似乎也懂得了林小丹想表达的意思。我把信装回在信封里,小心地交还给军伟。他整齐地对折后,慢慢塞进上衣内侧的口袋。看他无助的样子,我心中不好受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说给他。看着欲言又止的我,军伟苦笑一下,甩甩手,又轻摇着头,把放在凉台上的空酒瓶奋力地掷向空中,没有摔碎的回音。
       喝酒去吧,军伟说,你陪我。
       13
       是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小酒馆,军伟点了许多菜却没动几次筷子。他一口一杯地喝着,不接我的话,也不听我的劝。
       我理解她,也接受她的选择,军伟说,她林小丹是谁?我是谁?这点自知之明我张军伟还是有的,不过我就是想不通,真像她说的那样,考不上好大学,就没好的前途?那我和三宝他们连高中都没上过,现在不也有吃有喝,活得好好的?我就不明白,高考比什么都重要?考不好能死啊。
       军伟越说越激愤,近乎失控地喊叫。邻桌的男女频频回头看向军伟,却又被满地的空瓶和军伟凶狠的眼神吓得缩了回去。我仔细地看着军伟涨红的双眼,想对他说高考对某些人确实很重要,比生命还要重要。可话没出口,就随着满满一杯酒咽回肚中。
       从小酒馆出来已是午夜,我说军伟你喝醉了。他自尊地打掉我上前要搀扶他的手驳斥着说没醉。他像是要证明他的清醒,站到路沿上,表演着走直线给我看。他掉下去又站到起点,双臂想保持平衡却又像失重的天平一高一低,他又一次掉下去,却又一次从头走来,不停地说:你看着啊,你看着……我放肆地取笑他,他不服输一遍遍地重复着。无声无息的马路延伸着,路灯下走不成直线的军伟和身后笑到狂野的我像是两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我们跌跌撞撞地走穿一条街,军伟惊喜地听见了他最爱的那首歌的前奏。他几乎是冲进那个围满路人的露天卡拉OK摊。
       我唱五十首,刘德华,刘德华的歌。
       军伟一首首地高吼着,嘶吼声渗进这条街每个角落,传进每一只耳朵。围看的路人却并不在意军伟唱得是否好听,每张脸带着看戏的坏笑盯着电视里穿泳衣卖弄风骚的女人,津津有味地咽着口水,豪放地吐着痰。军伟兴奋地躁动,他脱掉外衣,拉着我合唱。而我的歌声却完全消融在他过于卖力的吼叫中。军伟并不在意,他大声地唱着每一句。他对那些歌曲熟悉的程度让观众们赞叹。他闭上眼,几首歌唱完,一句歌词也没有唱错。军伟唱得更加投入,他开始把自己幻想成正在开演唱会的天王刘德华,他时而向众人招手示意,时而鞠躬飞吻,一首歌的前奏响起,他都会说这首献给我的歌迷们,你们好吗?一曲结束,军伟失态地高呼:我爱你们!
       还剩最后一首。军伟清了清嗓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最后这首歌,我唱给一个女孩,她不会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响起,军伟闭紧双眼深情地演唱,听得出他
       唱得很用情。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军伟单膝跪地,头埋在怀里,把话筒高高地举向上空,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他睁开眼,满脸都是泪。那些围看的众人,终于不再无动于衷,像是有人在指挥,对着圈中的军伟使劲地鼓掌、叫好。军伟拿手背胡乱抹去眼泪,用粤语、普通话、方言,甚至还有英语,转着圈,笑对着四周被他歌曲打动的听众,真诚地说着不同版本的谢谢。
       14
       每个城市都会有个美得不属于它的女子,比如林小丹。
       日光下,树冠莫名壮大的射影拼凑成一幅立体抽象画,丝般的画卷上流过的是我和军伟那一圈圈咿咿呀呀的车轮。仲夏闷热的天气对于此时的我们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强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乖顺地把眼眯上,只露出一线细缝用来看路、看人。眉目和汗水纠结得变形,表情严肃得像是去送葬。前方四十五度角的军伟比我要自在得多,他双手插进裤兜,一脚深,一脚浅地把玩着车镫,无所事事地张望路两边同样也无精打采的行人和那些毫无生气随时都会倒闭的小店。
       在去往林小丹姑妈家的路上,军伟买了一包烟,抽了四根,买了两瓶难喝的汽水,分给我一瓶。他回了一个电话,留心看了录像厅今天的放映单,在拐弯处有人热情又亲切地喊了他的小名。他们理所应当地拥抱,在将近半小时的叙旧中,他们兴高采烈,唾沫横飞,完全遗忘我的存在,那包满满的烟,在军伟的手中迅速缩小,不见。
       插曲再精彩,它也只是插曲。尽管我们花费了多于往常两倍的时间,但我们终究还是到达了终点站。
       几幢旧楼已化成尘土,林小丹所住的那幢楼垂死地屹立在废墟中,忠贞得如同明日黄花的老处女。
       那棵古老的榕树成了唯一的风景,浓密的树荫掩盖了其他的不美好。
       我先于军伟把车停放好在树下,系着衣扣,整理着头发,等着他的召唤。
       你去吧。军伟把纸袋递向我,那里面装有林小丹曾送给他、他很珍惜的物品,还有那封让他受伤的信。
       不是说好一起去的吗,怎么?听到军伟突如其来的改变,我猝不及防地失声。
       叫你去你就去,我不想见她。军伟蹲到树下,白色的袜子刺眼地显露在黑色的皮鞋上。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好像不是让我去还东西给林小丹而是去买包烟那么简单。我提着纸袋踌躇不前,还在用眼神期盼军伟能按原定的计划进行。可是军伟已点着了烟,摆着手示意我前行。
       四楼左拐,西边那家。军伟出奇地平淡,你把东西给她就行,别多说,更别说我。
       虽然对他让我一人前去的决定深感不满,可我脸上却没有不悦的表情,只是觉得他的变化过于突然和自私,不去考虑我的感受,我该如何尴尬而又唐突地面对已和他没有关系的林小丹。
       我遵循着军伟的嘱咐站到了四楼最西边的那扇门前。我没去敲门,因为门是敞开的,只有一扇门帘隐约挡住了门里的景象。我鼓足勇气,怯声地叫林小丹的名字,没有回应。我提高了声音再次叫她的名字,声音仍然很轻,像是怕把谁吵醒。我掐着纸袋,徘徊着,转身离开,却听见慵懒的拖鞋声。林小丹拨开门帘,带着睡意问是谁?我不说话,她看见紧张出汗的我有些惊讶却又很快恢复了矜持的平静。
       有事吗?她绑着乱了的长发。
       有东西给你。我把纸袋举到她的眼前。
       干吗?林小丹警觉着并未接过去。
       那谁让我给你的。我没有讲出军伟的名字。
       进来吧。林小丹漠然欠过身,掩住门。
       她说坐吧,我坐在了离门很近的椅子上。她走进里屋,留我坐在光线很差的客厅。这房间拥挤得零乱,摆设陈旧却还算干净,可我没找到符合林小丹年龄的物品,而林小丹的从容却又让我看不出她只是暂住在这里。
       林小丹从里屋走出,怀中抱了一堆东西,倒在了我面前的桌上。我才看清那一盘盘熟悉的磁带,一张张揉曲的照片,一个精美的日记本,一盒没有拆开的巧克力,一条洗得很白的裙子。
       都给他。林小丹带着怨气对我说。
       我诧异地望着她,在她愤愤的眼中,我看见我无知的影子。我默不出声地把纸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着,再打算把桌上那些曾经带给林小丹甜蜜的礼物装回军伟给我的纸袋中。
       你别拿出来,我不要。林小丹大声地制止我。
       可是……
       我说我不要。林小丹厉声尖叫,她的愤怒把我吓倒。
       我慌乱地把桌上所有的物品硬塞在早已饱和的纸袋里,纸袋臃肿地扭曲。我提着沉重的纸袋转身想走,却又转回来。
       这有封信……
       不看。林小丹头摇得很坚决。
       我也没敢多说,狼狈地朝门口逃窜。
       你等一下。林小丹快声地命令我。我回头,看到林小丹的嘴角狠狠地向上抽搐着。
       她在解上衣的扣子,从上到下,飞快地解着,两手按着衣角朝外张开,上衣滑落在身后,耀眼的纯白膨胀着我的眼。
       我迷失了,千万种声响混在一起,穿梭在我的耳边:我听见军伟酒醉后的情歌,伤心的哭声,林小丹的小提琴声,摄人心魄的笑声。
       我感到林小丹的呼唤,她说,你过来。我中了她的毒,催眠般地靠近她。我看她向上眨动的睫毛,我不均匀的呼吸热浪般喷在她带笑的脸庞。手中的纸袋知趣地向下落,繁乱的东西纷纷砸在坚硬的地面,支离破碎的响声震回了我那出壳的灵魂。
       我平静下来,悬在身前的手软化地垂在腿边,我清醒地看见林小丹涌出眼眶,滑落在嘴边的泪水。
       林小丹在笑,林小丹在古怪地笑,林小丹古怪的笑穿透了我的眼睛,穿破了我的知觉,穿得我千疮百孔,遍体鳞伤。残缺不齐的我站在林小丹回旋的笑声中,我惊悚地看懂了林小丹冰冷的笑脸,看透她那勾魂摄魄的笑中藏匿的内容。浓烈的复仇感从林小丹的眼,林小丹的嘴,林小丹的笑中,一滴一滴地渗透淤出,没过我的眼,我的嘴,我的汗,没向我身后那未知莫测的门外。
       林小丹射出的光影照亮了颤抖的军伟。我绝望地笑给站在门边的军伟。这样的剧情讽刺得无懈可击。最初我只是个可笑的配角,而此刻我却已成为万人瞩目的主角。我没有台词,也不用彩排。我的作用只是供人摆布的道具。
       林小丹带着复仇后的快感挑衅般地扬头冲军伟冷笑。军伟缓缓地舒展开紧握的拳头。他垂下头,干笑了几声,掏空后的背影冲动地奔出门外,炸开的门帘左右撞击着。
       我紧迫了出去,林小丹夺命的笑声一刀刀地杀在我火烫的后背。我只能拼命地向前飞奔,只要回头,我就会死得很惨。
       军伟急速晃动的身影让我惊慌,我连跑带蹦地下着楼,高声地向下喊着:军哥,军哥。军伟根本不理会我,用比我还要快的速度跑下楼。在每个拐角处,我看到的都是他稍纵即逝的侧脸。
       在刺眼的日光中,军伟快步地冲向树下的单车。我知道这时的解释他是不会听的,可还是拼命地跑向他,伸手拉他的肩:军哥,你误会了,我……
       滚开!咆哮的军伟像嗜血的野兽,他回身一拳把我砸倒。军伟在我眼中剧烈地摇晃着,一切安静极了。他怒视着趴在地上的我,粗重的喘气声是我唯一听到的声音。废墟上的拾荒者摘下草帽,扇着热风,
       指点着我们,互相说笑着。几个脑袋,从窗户里探出,好奇地望向我和军伟,谩骂地起着哄。我委屈地仰视着军伟,他的肩已不再抖,脸也平静了许多。他把手递向我,我愣了下,还是握住他的手,他用力把我拉起。两个人紧挨在一起,谁也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把那封信给我。军伟低声说。
       我取出没交给林小丹的信,军伟接过,一道道地撕碎,揉成纸团粗鲁地塞进我的鼻中。军伟用拇指抹去我唇边的血,把剩余的碎片撒进风中。
       那个未被我带走的纸袋从天而降,狠狠地摔落在我们身旁。那些爱的证物在重重的关窗声中孤独地滚着。军伟失神地盯着碎在地上的刘德华,无力地笑了。
       走吧,他低头开着车锁,沉沉地说。
       我们的青春,在这个命中注定的下午彻底地死去了。
       我埋着头骑在军伟车后,青春逝去的我们,连影子都那么哀伤。而那扇窗也不再会有琴声飘出,有的只是挂在阳台上林小丹那白色的胸衣,傲视着我们木然地离去。
       15
       那个荒诞的下午,至今都是让我不能接受的现实。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应该是林小丹精心策划好的:她早已料到军伟会还她东西,也看到了我和军伟的到来。她断定军伟会上楼偷听她和我对话,所以利用我报复军伟对她的伤害……当然,这只是我凭空的猜测,毫无根据。至于林小丹和军伟之间还有过多少故事和细节,我不知道,我也永远不会知道。从开始到结束,从年少轻狂到渐渐成熟。一路走来,多少人像我一样幼稚地想去弄清楚青春的真相,而到头来却被青春诱人的外表拖着走。
       那个夏天仓皇地过去,我没有在学校的录取榜上找到林小丹的名字。后来听说她已回到属于她的小镇,不再读书,准备找工作,嫁人,育子,变老,等死。而我的大哥张军伟,话也越来越少,沉默的忧郁。
       秋天,我坐进了林小丹曾待过的教室读高三。高考的压力不容我再频繁地和军伟相聚。我逃课去找过他几次,但都没见到他。三宝说:军伟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再和他们说话,看样子像是在外跟入学技术活。只是他这个样子让人怪不适应的,有空你来和他好好聊聊,他爱见你,你的劝,他会听。我点头,看到桌上已落了一层灰的刘德华的磁带,心中不好受的伤感。
       军伟走得很突然。那天雨很大,他是在我上学的路上叫住了我,他剪短了头发,伞下的他笑得很平淡。他说他明天就要去南方当兵了。这意外的消息让我震惊。我问他怎么临走才告诉我?他轻摇着头,说这没什么好说的。我说晚上把大伙叫齐,为你送行吧。军伟说不用,你安心地上课吧,我还有些事没办,再说,又不是不见了,两三年就又回来了。
       我们不再说话,陷入完完全全的沉默。最后,军伟给了我一个拥抱,说:去上课吧,别迟到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明早我去车站送你。军伟边过着马路边回头朝我摆手:再说吧,再说。
       第二天早自习刚下,我就赶往车站。但遗憾的是没送成军伟。荒凉的站台上,还残留着被雨打落的黄叶,而军伟坐凌晨的那趟专车,悄然离去。
       我是我们三个人中最后一个离开小城的。军伟走后不久,胖子就去了南方打工。我考上西部一个二流大学。临走的那天,我骑着孤独的单车向见证了我们成长的地方告别。那间曾带给我们无限快乐的出租屋,现在也许又换了新的主人。不知墙上帅气的刘德华有没有被人摘去?也不知那刻在墙角的情话和誓言是否还是那样的清晰?初次遇见林小丹的榕树下依然有爱情在游荡,依然有倔犟的少年承受着致命的忧伤。我点燃一根烟,坐到路边慢慢地抽着。在没有了军伟和胖子的日子里,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孤单。我常常想他们想到笑。我想他们的笑,想他们说话的语气,想曾和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里,那些经典的往事。我甚至感谢他们,感谢他们和我一路走来,用另一种方式陪伴我一同成长。那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残酷到我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孩子彻底地背叛了他们的骄傲,他们眼中那一个个健康的孩子是用另一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蜕变成人。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北京。在北京混的这几年,浑浑噩噩,麻木得没有方向。小心翼翼地认识了新的朋友,努力付出了许多,却又不知拥有的是不是最初想要的。再没有像军伟那样的大哥带着我去做刻骨铭心的事情,也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那醉了酒后的真心话。在现实过于残忍的压力下,我甚至渐渐淡忘了多年没有联系的军伟。偶尔想起的只有他过马路时瑟瑟的背影,抽烟时微扬的嘴角,忧郁的轮廓。
       在拥挤的公车上昏沉睡去的上班族中,在繁华的街道用异地方言叫卖的小贩中,在风雪中坚定毅然的保安和在酒醉后的深夜高唱情歌的打工人中……这一幕幕情景都会让我很快地想起一个人,却又很快地把他忘记。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