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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磨坊与紫色
作者:张雅茜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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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之韵
       1
       杀出“围城”第一天,睡眠就让梅一民弄丢了。
       女人猫一般蜷缩胸前,像以往每次摸到他身边,悄无声息。不同的是,单元楼里的席梦思一声不吭,为主人自觉地守护秘密。近在咫尺的两人因共守一个秘密,就要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使用智慧。要忍受情感压抑的诸多折磨。也因为这样的艰难不易往往做了抵达幸福的铺垫,这折磨里也就有了期待的幸福和憧憬的甜蜜,有那么点冬天过去是春天的意味。
       春天终于姗姗来临。
       磨坊里的木板床很是张扬,吱吱呀呀了两下,静夜里就有点手舞足蹈。像是花轿前的唢呐声声,不仅仅是喜庆,有点鸣锣开道的意思。更像是婚礼结束后进入洞房,可以长驱直入。还有理直气壮。
       曾经,在妻子的床上与不是妻子的女人做爱,那种冒险和精神释放,比肉体的膨胀和快意,更让梅一民迷恋。那种全新的体验与感受,使梅一民觉得自己又回到当年,在滚滚麦浪里挥舞镰刀,在修水库工地上拉车飞奔,青年突击队的猎猎红旗简直就是他梅一民的象征。
       女人一开始就顺从他调教,像听话的小猫。鼻息轻如纸扇,一点一点,煽旺了即将熄灭的火堆;唇如温泉,一波一波,浸润起那柔软的雄起;肢体缠绕,牙齿啃咬肌肤的一刹那间,丹田之处陡然涌出重新做男人的豪气,管涌一样顺着血管势不可当,充溢全身。若是划根火柴,怕是骨头都会在顷刻间熊熊燃烧呢。那一刻的女人像春雨刚刚浸润过的土地,在犁铧的深深插入中翻卷起一片片泥浪,散发出青草般的腥味,让梅一民感动而又着迷。
       好女人就是好女人。跟她的保姆身份毫无关系。男人从温柔乡里爬起来自然会气贯长虹英雄无比。梅一民这样认为。
       可是,这曾经的美好感觉荡然无存。此刻,磨坊里的木板床因少了妻子的熟悉气息难以激起他的兴奋,仿佛在一双眼睛的盯视下做爱的刺激也消失殆尽。尽管久盼的梦想变为现实,柔情却迟迟不肯化做激情奔涌,像高原缺氧永远烧不沸的一锅温水,紧要关头再加柴薪也没用。
       在他冲出“围城”的第一个晚上,在保姆不再是保姆的今天,梅一民把许多意外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发生。
       这样的意外比丢了睡眠更可怕,让梅一民脸面丢尽。
       2
       磨坊其实不远。下了环城公交车,穿两畛麦田,再跨一条裤带般的小溪,山穷水尽处小路一拐弯,就会柳暗花明。不说那片绕在半山腰的松树林子,只山根下一坡坡的苜蓿,就会撞得你目眩头晕。梅一民第一次看到时就愣了,惊讶这个不事张扬的女人,怎么就藏了这样的见识在心里?封山育林搬迁时一纸契约,这片坡地就归了自己。只七百多天,那些酸枣棵子就变成了苜蓿地,铺天盖地。花盛时,那几只羊和牛就像在紫色的海洋里游泳,起伏间波浪轻涌花枝播曳,远远望去仿佛不是了凤城的郊区。枣林前两间土坯房立着,檐下一串红辣椒,缕缕青烟从屋檐的灶下钻出来,袅袅上去,山坳就一扫曾经的荒凉,一派诗情画意。那一刻梅一民触景生情: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我梅一民也有做陶公的一天啊,感谢上天!
       此刻,月光水一般漫过钉着透明塑料薄膜的窗户,昔日的磨坊里像镀上了一层水银,阔气无比。旧年的面粉似乎还积存在头顶的椽子上,在这深夜,散发着好闻的麦香味。女人知道他讨厌那些蓬松棉充气垫水枕之类的时尚玩意儿,千辛万苦地从造纸厂弄了麦秸来,只要把头埋进枕头,轻轻一吸,麦秸的清香就会扑鼻而来,仿佛时光又倒了回去。
       也许,妻子刚刚开完会,或者,下乡回来。想吃一碗面片,他亲手揪的。撒了姜丝和芫荽,滴了芝麻香油和老陈醋。
       可是,他走了。
       妻子瞠目结舌,妻子无所适从,妻子哭天抹泪,妻子乱了方寸,甚至,后悔莫及。不再是脂粉阵里的英雄,而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他的走使日子变成一团乱麻,他的走像是驶出轨道的列车,他的走突然加倍显示出他存在的价值,他的走带来的一切后果,似乎比走本身更有意义。
       这种情绪无止境地蔓延,汹涌如冲开闸门的洪水,席卷了他。
       这竟然也是一种幸福啊。
       从未有过的满足啊。
       高傲而又自负的妻子是否知道,此刻她的丈夫正在他的新家里与另一个女人同居?
       3
       梅一民精神抖擞,伸胳膊撂腿,人就像一跃而出的朝阳,浑身蓬勃。那万道金光环绕周身,骨骼与肌肉便不再僵硬,如同崖边的柳丝,随风翩纤。心更是如奔跑在阳光里的小羊,活蹦乱跳地想要冲出胸腔,尽情撒欢。
       他动着,唱起小外孙曾经的歌:小朋友,起得早,我们来做广播操,伸伸.腿,弯弯腰,蹦蹦跳跳身体好。节奏、旋律和动作,一丝不苟,模仿得惟妙惟肖。老夫聊发少年狂啊,有何不可?然后开始做吕洞宾的养生功,吸两下呼一下,双腿弯曲,两臂舞动,大鸟般绕着苜蓿地兜圈子,一圏,又一圈。清风从耳边抚过,小鸟在林间赛歌,如此的环境把正常的呼吸加以改变才是最新的长寿秘诀,可以申请专利哇。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频。”摇头晃脑,偶然吟诵,春色岂是你江南最佳?满世界的春色皆在我眼中哇,小区的绿地算什么?花坛算什么?
       狗屁!
       女人走向那只母山羊,蹲下来揪住羊奶于塞进手中的搪瓷缸。紫色花雾埋了女人瘦小的身躯,母羊的肚子附在她脖颈上,两个身子紧紧依偎,似乎分不清哪是人哪是羊。童年时母亲搂着他挖地菜捡麦穗的情景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多么相似。
       闻闻,香不香?女人的声音柔如缸中奶。趁热喝吧,这奶可是真鲜奶,别看超市里那些名牌,都有防腐剂。
       一声“谢谢”,就从梅一民嘴里脱口而出。
       谢啥?你是谁,我是谁?一家人咋又说这两家话?女人嗔道。
       对不起,我又忘了,该打,该打!梅一民伸长脖子在自己的脸颊上装模作样地拍。
       啥对不起对得起的,又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啊,你在跟谁客气?女人佯装生气了,扭身揭起锅盖,小米粥的香气就扑鼻而来。
       该死该死,娘子息怒,小生这厢有礼了——呀呸,又是这该死的礼,怎么今天净犯错误呀!
       4
       平地是男人的活儿,当年我带领青年突击队,平田整地可是一把好手。你信不?梅一民脱掉身上的皮尔·卡丹西服,挽起衬衣袖子,先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把铁锨掂了又掂。女人夺过铁锨,把他推回屋子,按在椅子上,这牛圈羊栏草料棚你就别操心,我可不能让做大梁的当椽子使。你就安心干你的正事吧。
       所谓的正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在永乐县文化馆创作组写剧本,曾经把《线腔的艺术渊源及魅力》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妻子要到另一个县去做妇联主任,女儿正上学,随妻调动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再后来,那个线腔剧团也树倒猢狲散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梅一民仰天长叹:这是民间瑰宝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消亡不成?
       此刻,在纸箱里埋了多年的资料被女人码得整整齐齐,堆放在那张两屉桌上。笔是他曾经最喜欢的英
       雄金笔,粗黑的管和老式笔尖,墨水也是他喜欢的碳素。铺开稿纸,听着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曾经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现在,熟悉全换成陌生,面对纸笔灵感跑得无影无踪。离家时只带了笔记本电脑,这里没有通电,这时尚的玩意儿就成了摆设。
       迷上线腔是那年带剧团赴省城参加小剧种调演,参赛剧目是他改编的传统折子戏《隔门贤》,讲述了一个姑娘在除夕夜为穷困潦倒的未婚夫偷自己家里食物的故事。俗话说一旦挑八角,闺门旦邢月兰就是线腔剧团的一棵大树。这女孩生就一副林黛玉的坯子,却没有林妹妹的多愁善感和小心眼,一脸的纯洁和明朗。在省城剧院里,刚刚十七岁的邢月兰把一个善良多情的闺中女演得活泼可爱又娇媚,让摄影记者的闪光灯频闪不断。各家报纸都把她的剧照放在头版,评论更是如潮,说这个小旦新秀,若不是线腔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剧种,前途不可限量。她为地区捧回第一个春花奖,也让梅一民拿回全省唯一的剧本移植一等奖,俩人捧着奖牌的照片放了二尺大,挂在地区文化局门前的橱窗里,被誉为一对金童玉女,很是沸扬了一阵子。
       可他没有想到,老天存心不想成就他梅一民,明星瞬间就划过天空陨落在大地,连那短暂的辉煌也流星般消失在茫茫宇宙。听到噩耗后他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划根火柴烧了刚为她改编的新剧本《牡丹亭》,热泪长流祭奠冤魂。火熄烟尽后他站起来擦干眼泪,冲到线腔剧团团长家里,对准他的鼻子抖起食指和中指,吼道,你,你是个罪魁祸首知道不?!
       团长莫名其妙。
       他继续慷慨陈词:不嫁给你儿子邢月兰就不会怀孕,不怀孕邢月兰就不会生孩子,不生孩子邢月兰就不会死于血崩。才十八岁呀,这么好的演员让你父子给葬送了,这么有前途的戏剧明星惨死在产床,罪魁祸首不是你父子是谁?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呀你们!
       抱着哇哇哭叫的女儿,正处在丧妻悲痛之中的武生一个旋风腿,就让梅一民摔倒在邢月兰灵前,掉了一颗门牙。他竟然顾不得去捡自己那颗牙,抱住邢月兰的遗照号啕不止。
       从此,人们都知道文化馆有个线腔迷,说是迷戏,其实是迷唱戏的女人。
       妻子说,让人打掉牙了?没打断腿呀!
       梅—民捂着嘴说,谁吃饱了撑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我这是擅电线杆子上了,再说我敢吗?
       妻子撇撇嘴,量你有贼心没贼胆,告诉你,我们妇联可是专管这事的。人家打掉你一颗门牙,算你运气,她要是没死,我让她滚出剧团,看她还敢不敢拿戏台上的骚劲来勾引男人!
       此刻,那个常在梦中的闺门旦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声一腔,千般委屈万种风情,寂寞嫦娥舒广袖,灵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而至。
       手中的如椽大笔却乱了方寸,颤颤抖抖任性随意,又涩又木,不服从自己指挥。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爬在纸上,像乱窜在水盆里的蝌蚪。灵感又倏尔消失,和那个美丽的女鬼一起遁去。梅一民突然发现,正是眼前这无用的电脑,让自己失去了用笔写作的能力。
       5
       一阵笑声从窗外撞进。
       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喊道,三姑呀,你放着洋房子不住钻这小磨坊干啥?你还真靠种苜蓿发财呀?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喊道,大姐你可别犯傻哟,这出来容易回去难,你这农民还没当够哇,好容易傍了个吃皇粮的,我们都说你最有福气呢,你倒好……
       小声点,他在屋里写书呢。女人嘘一声打断她们。
       声音低下来,却越发清晰地钻进梅一民耳朵。写书干啥?听说写书就不挣钱,光分他老婆一套房子就顶多少本书呢,傻不傻呀,硬是不要?大姐你可别犯傻,咱可不能老了担个风流的虚名,咱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睡,咱要那张结婚证不是?明媒正娶不是?梅一民悄悄笑了。
       粗声大气的女人在市场摆菜摊,是女人的邻居,曾经因为跟收税的打架被拘留,到家里找帮忙。那尖嗓子是她本家侄女,与男人租间小门面蒸馒头卖,一次炉子占道被工商局扣了营业执照,也是他让妻子的司机去摆平了。村里人特别实在,帮一次忙会记你一辈子,逢年过节就多出几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就一直吃着尖嗓子铺子的馒头。
       三姑,我那个伙计说地基挖好他就送砖来,随叫随到,误不了事。说话的是尖嗓子的男人,去他家总是不记他家的规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妻子回家时,客人走了(卖馒头的也算客人),妻子一边开排风扇一边嘟哝着“什么素质”,梅一民说,王书记不也抽吗?你怎么不说素质,还拿红中华招待?
       妻子悠悠道,王书记抽烟,那是风度,哪像你们。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几时成为“你们”了?沦落为引车卖浆者流了?不是退居二线,未必就熬不到你的级别!那文化局长未必就不是我的!连王书记都说,你上副厅不过是沾了女干部年龄的光,论资历你还比我晚两年呢,你以为我真是只配当副局长的料?梅一民愤愤。
       妻子却不再与他理论。梅一民不怕理论,就怕不理论,妻子一不理论,他就没有了对象,没对象这理论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演出没有观众一样。
       后来,七姑八姨频频登门,没有农药污染不上化肥的蔬菜送进厨房,家养的鸡和兔子在蛇皮袋里扑腾挣扎,不喂人工饲料的鱼在黑塑料袋里摆着尾巴,敲得地板叭叭响。
       与女人沾亲带故或者不沾亲不带故的人们,都以能进市委宣传部长这样的家门为荣,说他们两口子是第一好官,是百姓部长和百姓局长。他们全家的生活因此被搅得一塌糊涂,常常睡午觉时被门铃吵醒,洗澡时客厅沙发上坐满等候的各色人等,大事小事纷纷而至,家仿佛成了信访局。晚上下级来家谈工作,看到他们以为是乡下的亲戚,同样谦恭的笑脸也就送上,他们便理直气壮地接受并把得意挂在眉梢。他们还盯着下级带来的礼品,那瞪成铜环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有,就是没有文化和礼貌。
       吃了人家的嘴软,不加防腐剂的馒头和没有污染的瓜菜并不好消化,可馒头和瓜菜顿顿离不了。还是女儿一针见血:你们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贪小便宜吃大亏。宣传部长就不是人,就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关紧大门的官员就不是百姓官员了?你们要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妻子说,这样才体现出你爸的平民意识啊,我愿意这样?
       梅一民说,你能这样对待农民吗?别忘了你爷爷奶奶就是农民。
       女儿撇撇嘴,你别教育我,这些人还是农民?早都练成城油子了,你少掏一毛钱试试?
       梅一民无言以对。
       6
       吃饭了,姑父。尖嗓子扯着嗓子,让梅一民吓了一跳。
       姐夫快来,卖菜的女人笑眯眯冲他喊,随手把板凳塞在他屁股下。
       他恍然大悟,不由得乐了。
       往日的“梅局长”,今天突然改作“姑父”和“姐夫”,当然陌生,却透着一股子亲情,刹那间推倒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仿佛他又回到了村里,与本家族的兄弟姐妹坐在场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听他讲城里人的逸闻趣事,也给他说端泥饭碗的辛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让他给出主意,想致富的门路。那一刻他是当然的主角,谁让他是村里第一个
       推荐念大学、第一个当官,又第一个变做真正的城里人的男人呢?
       卖馒头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点着后甚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仿佛说哥们儿你干得不错,分明是把他当作卖水饺汤圆的同行们来看。
       这几年随妻子经常去一些场合,只要不是工作宴会,只要没有比妻子官职高的,哪一次他都会坐在主位置上。但凡设宴的哪个不是鬼通猴精,往往一桌子人围着他一人转,酒敬了一圈又一圈,掏心掏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梅一民心知肚明,清楚那琼浆玉液里藏满高胆固醇,明白那推心置腹中布着陷阱,却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喝酒时豪爽至极。仿佛那一刻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回家却翻江倒海,难受得彻夜不安。有一回与那位没有竞争上宣传部长的县委书记撞在一起,俩人旗鼓相当,当场就如两摊泥滑下椅子,让各自的司机背回家。
       妻子说,知道我不会当着众人拦你,那命可是自己的,喝坏了我本事再大也替不了你受罪。
       梅一民说,我这不是撑你部长的面子吗?我这不是为你吗?我怎么就好心变做了驴肝肺?
       妻子说,你以为你喝倒了他就赢了?你那是害我知道不?你那叫丢人现眼知道不?懂不懂官场游戏规则?说白了你就是上辈子没见过酒,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的东西!
       梅一民说,喝不了酒算什么男人,你愿意人喊我“怕委会主任”?
       怕委会,顾名思义,怕老婆委员会,是市委大院里常说常新的段子,编进去的男人,老婆当然的河东狮吼,妻子不是不明白。却从此以后不再请他双双赴宴。
       今天因为他和女人组成的新关系,一声姑父和姐夫,把他拉进他们的圈子,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起在心里,一点一点蔓延。他对着他们笑笑,连自己都觉得这笑与他们的笑仍隔着一种东西,他搜肠刮肚地寻找与他们可说的话题,说出来的却是一句接一句的“吃菜吃菜”,再没有下文。
       卖馒头男人夹一筷子牛肉塞进嘴里,唔噜着说,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母老鼠、小老鼠和公老鼠三个碰在一起,说:你们各位最近忙什么呢?母老鼠答:忙高科技呀。问:什么高科技呀?答:就是什么样的老鼠药都吃过了,没事。小老鼠说:我也忙高科技哩。我可以在世界上所有的老鼠夹上跳迪斯科,没事。俩人同时问公老鼠:那你忙些什么呢?公老鼠诡异地笑笑说:你们都忙高科技,我忙低科技,现在顾不上跟你们聊了,还有几只猫在家里等着,我得赶紧回去日猫。
       扑的一下,梅一民嘴里的饭全喷在了饭桌上。
       几个女人赶着问,后来呢?
       男人说,完了,没有后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没意思,老鼠还能日猫啊,假的假的。女人们喊道,筷子重新伸向盘中。
       男人解释,我也是听来的嘛……梅一民听不见了,他的心飘走了,飘得很远很远……
       7
       岳父家每周六晚饭后要开家庭例会。因为梅一民前一天晚上与妻子的争执,这次会的主题是解决他们的夫妻矛盾。已是年关,在外上大学的小舅子也回了家,女朋友因为还没有领结婚证被送往市委招待所住宿,所以小舅子身子扭向一边,满脸净是对父母的不满。
       说说你的理由吧一民?岳父慢悠悠道,把身子在沙发上靠舒服了,慈祥和疼爱都在目光里。他从心里看重这个女婿的才华和人品,美中不足的是缺乏从政的素质,所以他把他安排进文化馆搞创作,也算是人尽其才吧。
       我想今年回家过年。梅一民小声说。正式成为这个家庭成员的那一天他就开始改说话的习惯,不再大声。别以为简单,那是一项漫长而艰巨的改造工程。他永远忘不了没结婚时第一次来吃饭,只要他开口说话,岳母必用一种诧异的神情看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好像他是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怪物。后来岳母在厨房里提醒女儿的声音却格外洪亮,我和你爸都没有门第观念,不会嫌他出身农村,但你自己要想清楚了,观念上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说话……他这才明白说话声音大小并非习惯问题,而是一种文明的标准。
       必须要回家过年吗?岳父继续问。
       我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我爸说,过年就要在自己家,在岳父岳母家,这样不吉利。
       别拿你爸做借口,我还不知道,回村里炫耀你一个农民的儿子娶了城里人做老婆,炫耀你父母跟宣传部长工会主席结了亲家,对不对?你这是虚荣!你为我想过没有?我总不能为了你那点虚荣,专门做一身棉衣棉裤回村里吧?你为贝贝想过没有?她才三个月,从这暖气屋子里抱出去会不会感冒?还有,我不习惯农村的厕所,不习惯跟你家人坐一起吃饭让他们的唾沫星子溅进我的碗,不习惯一家人用一个脸盆,不习惯尿盆放在屋里的气味,不习惯村里人像看大熊猫一样看我。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我就在这儿过年。妻子根本不理睬父母的阻拦,连珠炮般放完退出会议,在保姆手中的女儿脸上亲了亲回了自己房间。
       我看这样吧,不能在岳父岳母家过年那是旧观念,我们不提倡。你们还年轻,不要把钱花在路上,就在咱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吧。岳父没有让女婿下不来台,迅速结束家庭会议,一锤定了音。
       小舅子看不过眼,说,什么旧观念不旧观念的,不就是想回自己家过年吗?这不人之常情吗,谁家不是这样,用得着上纲上线?人家老远地跟我回来过年,就缺那张结婚证,就把人家打发到招待所去住,你们这是啥观念?
       岳母呵斥儿子,你这是跟自己的父亲说话吗?还有没有规矩?
       小两口自然是没有回村里过年。初五刚过,梅一民就借口工作忙搬出岳父家住进文化馆,一直到清明时妻子抱着孩子跟他荣归了一趟故里才罢休。
       只是梅一民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预先设计的结果并没有如愿以偿。最使梅一民想不到的是父母见到城里儿媳妇的那种不知所措,餐餐饭像供神似的不说,上坟时母亲抱着孩子,老妈子似的跟在媳妇身后,他为妻子撑着伞,父亲把专门抱来的棉褥子铺在坟前,也没有使妻子高贵的膝盖跪倒在祖宗面前,只是鞠了一躬。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去年仙逝的奶奶时,她在一旁没事人似的摘油菜花逗孩子笑,惹得一村人像看西洋景。从此那个清明节成为梅一民永远的心痛。
       往事不堪回首。
       8
       牛圈和羊栏扎起来了,一色的青砖簇拥着磨坊,远远望去,俨然山坳里一户农家。
       女人们总是好奇,挎着竹篮从村庄里走来,磨坊里转转,牛圈羊栏里遛一圈,乜一眼梅一民,喊着嫂子长嫂子短,说你掌柜还是个作家嘛(这里的人问丈夫喊掌柜),写一个字挣好多钱吧?难怪躲到这没人的磨坊,清静得很哦。
       女人红了脸,支吾几句赶紧领她们去苜蓿地。女人们离去时,一片苜蓿花就不见了,像是紫色的绒毯被撕下了一块,边沿的参差不齐让人心疼。女人愤愤道,这些人真不知足,自己尝新鲜拽两把也就是了,可你拿去卖钱,我种苜蓿干什么?要晒干了冬天喂牛,我都舍不得吃呢。咱们今晌午就吃苜蓿花饺子。
       你怎么知道她们卖钱?梅一民问。
       我在菜市场看见了。贵着呢,一斤卖十块钱。我是抹不开脸,你不懂,这村里人得罪不得,看咱们
       包地眼都红了。女人唠叨着,手里拣着一把苜蓿花。
       梅一民说,算了算了,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农民嘛,就是农民。
       女人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
       隔两天女人进一趟城,去时把电脑放在馒头铺子里充电,回来买些豆腐干和生活用品。女人说,这山根是背阴,气候凉,屋后园子里的豆角黄瓜要七月才能上架,要不,咱们在苜蓿地里建一个大棚,就能一年四季吃鲜菜了。
       梅一民说,建大棚要万把块钱呢,咱们现在是特殊时期,要节约每一个铜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女人说,还有,这豆腐干我可做不来,你又顿顿离不了,只能进城买。
       梅一民笑呵呵地,没关系,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电脑有了电,梅一民的心情就愉快了许多,就能在凌晨工作几个小时,女人的絮叨就像是电影中一段插曲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情绪。
       村长来了,围着磨坊转悠了一圈说,梅局长你能不能想办法搞点资金,咱们先给你接上电?其实也简单,从沟那边村里扯线过来,十几根高线杆,十来万块钱的事,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有了电,首先你是受益者,不用去城里充电还能看电视。接下来咱们把这后山里的泉水蓄起来引过沟,村民们就都能喝上优质矿泉水了。下一步,咱们再搞些设备,办个水厂,让全市人民都能喝上咱的优质矿泉水,这对全市的经济腾飞有多大贡献?咱这山里可就热闹了,你也就不冷清了。
       梅一民嘴上哼哼着,事后想想仍决定夜夜秉烛。这里盖工厂安机器,那还叫磨坊吗?那他还住在这干什么?就让村长继续梦想吧。
       再说,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冷清。
       春雨细无声。
       盛开的苜蓿花仿佛一地的勿忘我,染紫了山根的雾,染紫了地边的小路,染紫了树木和小草,仿佛把雨也染紫了。浅浅的屋檐下坐着女人,手中的毛衣针上下翻飞,紫色的纯羊毛线在指间流动,似乎把一世界的紫色都揽在了怀里。打着伞从苜蓿地里转来时,梅一民竟有点舍不得走近,欣赏着朦胧于雨中的景物,天高地阔,静定思游,那一刻他觉得世界上唯有紫色最有风韵。
       夏之声
       1
       最先让人眼亮起来的是崖根那株石榴花,一朵,两朵,绿叶间藏着。然后一天早上突然就满树的灿烂,争先恐后,你拥我挤,人的眼睛也像被火点着了,生生的疼。苜蓿花已经开过一茬了,那几只羊里多了一只小羊羔,咩咩叫着,捉迷藏般在牛腿间蹿来蹿去,对悬挂在头顶的牛的乳房,明显地感到了不可思议,仰头看了又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牛们是明显的胖了,仍然低头在吃,吃饱了就卧下,然后嘴里就吐出白沫,一圈,又一圈,堆着。蓝天上挂着白云,半天不动,仿佛把时间也挂在了那里。
       女人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割苜蓿喂牛喂羊,晒草,洗衣服收拾家,当然,还做花样饭给梅一民吃。女人的话像车轱辘,于是梅一民知道苜蓿必须按时收割晒干打成捆,然后储存在棚子里,要不冬天牛就没有饲料。女人不想雇工,自己每天割几垄,边割边晒,边晒边存。女人反复强调,这苜蓿晒到半干时最怕天下雨,一场雨淋过,苜蓿发了黄,牛就不爱吃了。
       梅一民除了写作,每天必做的功课是铡草,这活儿女人一个人干不了,他是男人,男人就得握铡刀。每天日落前,女人把割下的苜蓿一捆捆背到铡刀前,然后双腿跪地,把苜蓿搂在怀里,一把一把往铡刀下搞。梅一民抬起铡刀,再双手使劲按下去,利用屁股的坠力使着劲儿,喀嚓一下,喀嚓又一下,浓绿的汁液就染绿了雪亮的刀刃,带点苦涩的草腥味儿就扑鼻而来,浸漫全身。
       到底有了年龄,铡几下就得展展腰。女人说擩草轻松跟他换换,可擂草要技术,梅一民没有技术,草铡得太长不行,短了又怕切了手,只好还握铡刀。梅一民干得很起劲,这权当锻炼身体。太极拳只能健身没有经济效益,我们这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这一刀下去就是五块钱呢。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他气喘吁吁地喊,索性扯掉汗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一颗心在里面怦怦地跳着,像急着要出来似的。
       女人笑笑,停住手扯过肩上的毛巾,在梅一民额上沾沾,又在前胸后背上沾沾,动作轻柔,仿佛眼前的男人是个婴儿,梅一民的心速就在这一沾二沾中舒缓下来,均匀了。
       我看电还是离不了的,有电咱就买台铡草机,省了多少力气。再说,你也离不了电,时间长了,不想足球赛?有多少好电视剧都耽搁了呢。女人说。
       梅一民拽过女人手中的毛巾,在脖子上又揩了揩,扔在草堆上,手扶着刀不语。
       他知道女人的意思,女人是要考虑那天村长说的话。
       可接电就要去找资金,找资金就要求人,这让梅一民为难。
       还有,有了电村长就要引水,要办水厂,一想到这片宁静将要被机器和车轮的噪音所打破,他就甘愿忍受眼下的劳累,甘愿过这种“倒退”的生活。
       “倒退”是女人对他们磨坊生活状态的形容,她不懂。梅一民不想跟她说在美国只有大富翁才住在离城市很远的农庄。
       2
       进城回来的女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还有干洗的梅一民的皮尔·卡丹西服和金利来领带。怕弄皱了,女人就连衣架子拎着,外面套上装衣袋,胳臂支着,保证梅一民穿时领子挺括袖子没有折皱。山里早晚温度跟中午相差三四度,梅一民仍保持着穿西装的习惯,仿佛要出席隆重的宴会似的一丝不苟。梅一民一直认为西装比夹克衫挺拔,即使不系领带,也让他有一种自信。这夹克衫是欺负人的,年轻人穿上是休闲是潇洒,就越显年轻,老头穿上就是退休就是舒适,就越显老气横秋。
       梅一民往往在离公交车不远的树下散步,看到女人肩上挎着电脑箱,胳臂高高举着西服小心地挪下车,看到她从售票员手中费力地接下菜兜,看到车子哐当一声关门开走,然后赶过去。
       又让你受累了。梅一民充满歉意,伸手接东西。
       女人笑了,笑布满每一道皱纹。哪儿来的那么多客气,一家人又说两家话。边嗔边捶着腰甩着酸麻的胳膊。
       是的是的,我又犯错误了,该打该打。梅一民也笑了。
       小路上就有了一对男女。剪影般映在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晖里,两双脚踩在杂草上,有时同步有时错开。同步时身子协调脑袋的晃动一致,像是心里在喊着“一、二、一”的口令;错开时显出了杂乱,肩膀不时地撞在一起,脑袋也忽远忽近。肩上黑色的电脑箱与身旁正拔节的玉米总是有点不搭界,容易让村里人想入非非:那些男人女人脱光了衣服的游戏据说打开那玩意儿就能看得一清二楚!难怪他们躲在磨坊里,敢情天天夜里看着游戏干那事哇!他们可真会享受。这就是城里人的散步了?他们即使喂牛喂羊种着苜蓿,丢下镰刀抡起锄头,泥巴沾满了鞋子裤腿,可他们还是城里人啊。他们是做城里人做腻了才来图新鲜吗?就像是皇上吃腻了山珍海味要尝窝窝头,把白菜豆腐叫做白玉翡翠汤一样?他们打招呼的微笑里都透着有钱人的自信啊。听说还没有结婚啊,听说女人是他家保姆啊,你说这男人是不是傻瓜?有俩钱烧的!偶尔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村民们
       羡慕而又好奇,有关他们的各种说法就以不同的版本流传在村庄,故事一样新鲜有趣。
       有一次女人发烧,梅一民又急着赶稿子,就想自己去。女人挣扎着说,我没事,你站在馒头铺子里像什么样子?女人吞下一片药就走了。
       女人一语中的。
       梅一民只是说说而已。他能够想象出电脑与面团同时放在案板上的那种不伦不类。充电eS红色的光一闪一闪,馒头膨胀着,列成方队的士兵一样迅速抢占着地盘,毫不客气地粘在电脑外壳上。买馒头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投过好奇的目光,喊,你阔了哇老板,你是让网络把馒头打出亚洲,还是找一两面能蒸出一斤馒头的秘方?真能与时俱进呀,还是笔记本的呢。
       那种状况,梅一民没有勇气面对。
       女人缓缓的脚步远了,有点佝偻的背影被一丛刺槐挡住,梅一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要被谁拽走心肝肺似的,一点隐隐约约的疼。此刻他满腔感激之情全为了女人,他喜欢这个与妻子完全不同的女人。真正的女人。跟他贴心贴肺。就像他是左手她是右手那样。
       想想从前,婚前的妻子是他喜欢的女人,婚后却变成了他不喜欢的女人。要不,其貌不扬的她怎么会被他这个公认的校园才子选中?当然,当初她也有着令许多女生望尘莫及的家庭背景和优裕的生活环境,在这种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女孩子会像阳光一样明媚和开朗,没有小市民的势利和小家子气,更没有农村女孩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急功近利。可当初的长处怎么到如今全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毛病?是岁月之水洗去了妻子身上曾令他着迷的东西,还是他改变了审视妻子的目光?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看透了婚姻的实质,什么花前月下全是过眼云烟,什么山盟海誓全是青春期的躁动和呓语,还有梦想。婚姻除了责任,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白天柴米油盐,夜里做爱,闲暇时说话。或者不说话看对方一眼,也能知道对方肚子里有几条蛔虫。这一日三餐一张床俩枕头,看去跟思想和尊严无关,与门第和文化也不搭界,可一天一天过下去就是有关,而且关系密切。比如说夫妻房事,从一开始梅一民就在学说“做爱”和“亲爱的”这些词上表现出他的愚钝和冥顽不灵,让妻子一句“农民”泄了元气。尤其是一句一句的“姐姐”叫得妻子一下没了情绪,梅一民不明白这“姐姐”与“妹妹”有什么不同,可妻子却说她忌讳“姐姐”这个词,说梅一民除了农民意识,甚至有恋母情结。其实妻子比梅一民也就大两个月,梅一民愣是明白不了妻子的妹妹情结,从此却对那一句“农民”怀恨在心,有时就故意地更农民些,执意不说那酸气十足的“做爱”,偏偏说“日你”“干你”的粗话,也偏偏不喊妹妹,亲亲乖乖猫儿狗儿地乱叫,有一次竟然情不自禁地抱着妻子喊娘,使他的恋母情结铁证如山。
       闺房里逗出妻子的火气,仿佛自己就占了上风,因为妻子没法跟任何人去诉说她的委屈。于是就把委屈撒在别的地方,比如当着家人的面说梅一民脚没有洗干净,吃饭吧嗒嘴,耳朵根子有黑等等,有一次宣传部的一位干事来给岳父拜年,她竟然当着客人喊道:梅一民你能不能晚饭少吃点?夜里磨牙喊梦话臭屁连天,还让不让人睡觉?把岳父都弄得愣在那里,梅一民的窘迫可想而知。
       夫妻间的小摩擦就一日甚于一日,且有上升之趋。鸡毛蒜皮的事都变成引燃的导火索,白天当着岳父岳母的面不敢拉响,就把劲都攒到夜里,只要梅一民有亲热的表示,炸弹就会无声地爆响。日子一久,女的愈发讨厌,男的越发气愤,美好的事情成了折磨对方的一把刀子,直直朝对方的心窝子上刺去,不见流血不解恨。
       最初梅一民把原因归咎于与岳父岳母同住,精神上受约束,行动上也就放不开。后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关上卧室的门,仍没有改变,且做爱越来越像是例行公事,变得索然无味,常常是妻子等得不耐烦,便自顾自地看文件,任他一个人在身上扑腾。
       梅一民说你怎么越来越不像个女人?
       那你下来,咱们不搞同性恋。妻子把手中的文件掀过一页,继续看。
       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梅一民不甘心,他不相信妻子愿意背性冷淡的名儿。
       我是性冷淡你不知道?能继续尽妻子的义务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怎么还不满意?完了没有?快点结束,我还有事呢。
       梅一民再也打不起精神。
       还有永远的耻辱像刀子一般刻在脑海,那次情急之中梅一民忘记了妻子的许多禁忌,硬是把口水涂了妻子一脸,舌头挤进妻子的牙齿里。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跌在床根,脸颊上火辣辣的,卫生间传来妻子放水的哗哗声。
       3
       夏天雨勤,夜里下天亮停,路上积着一窝一窝的水,像是一面一面的小镜子,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傍晚才看见女人蹒跚的身影,从最后一班公交车上下来。梅一民站在树下等得心焦,说,咋这么晚啊?我连中午饭都没吃呢。
       一条街都停电,还是拿到供电局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充的,还掏了两块钱呢,城里人真是小气鬼。女人解释。
       你身上什么味儿?梅一民吸吸鼻子,上下打量着女人。
       我绊了一下,把鸡蛋打了。女人不好意思。
       绊哪儿了?我看看,叫你小心嘛,你看看,你看看,你怎么不听话啊?现在可不敢绊,会绊出骨折的呀。骨折就麻烦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医院伺候你不说,我的稿子完不成是小事,这疼你得自己受不是?这地和牲口怎么办!没事吧?梅一民让女人抬抬腿,看到她腿上紫青的一片,轻轻摸了摸,疼不疼?
       女人吸溜了一下。
       赶紧接过女人手中的电脑挎在肩上,又把菜篮子塑料袋集中在一只手里,布袋子挂在脖子前,摄影记者一般。另一只手搀了女人走。
       慢慢地挪。
       想快也快不了。
       那些篮子袋子左右晃荡,成心捣乱似的,不一会儿就把梅一民的汗弄出来,比铡苜蓿还要费劲。
       晚饭梅一民不让女人动,挽袖子系围裙说,看我给你露一手。
       切了豆腐丝,细如发丝般,把女人买回的芫荽摆在上面,用红辣椒炝了油,炒了西芹百合木耳,小桌上就有了一幅画。
       两只玻璃杯里盛满竹叶青,碧绿如美玉,烛光下举起与女人对酌,画就变成了电影。
       两人的影子摇晃在壁上,窗外的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越发显出了幽静。梅一民高高举起酒杯,来,为你为我做出的一切,敬你一杯,干了啊?一饮而尽,然后望着女人。
       女人嗔道,又来了,你不知道我一喝酒就上脸?
       梅一民笑道,上脸好啊,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才是真女人呢。我就喜欢看你上脸的样子。那一晚不是喝多了,我们还……梅一民不好意思说出来了,有些事是做得出来说不出来的,说出来了也许就做不出来了。
       女人没有觉察到梅一民咽回去的话,说,女人还有假的?
       假的多了,那泰国人妖比美女还美女,却是男人变的。如今除了亲妈不会假,连儿子都有假的,你不信?还有那些自称为女强人的,也不算。满脑子的功名利禄,满身的官场世俗气,连说话都像男人,哪还有一点女人味儿?脸颊上的两块肉都是僵的,不信你去
       摸摸。梅一民举起酒杯咣地碰上去,仰脸又是一杯,自己都觉得那姿势豪爽无比潇洒无比。
       人家那叫干大事业,哪像我,只是当保姆的命。
       别保姆长保姆短的,叫家政,新兴的产业,日本女人大学毕业还要专攻这一门呢。说到女人,你又不懂了吧?这话要叫男人说,男人才有资格评价女人。
       喝多了,梅一民话就多,我的姐姐,你不会白辛苦的,等我的书出来,了了我这心愿,祭祭那冤死的女子,我也不写了,写书多累呀你知道不?不写咱们就不用这么三天两头地跑,充他妈的什么鬼电,好好过咱们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可惜这道理很多人都不明白。你明白不我的姐姐?
       女人没有那么多感慨,你没见过我那死鬼,连小学都没毕业,话都说不囫囵,要不是得了痨病,这辈子我能逃出来?要我说书不出来这日子也不赖,天天守着你,我知足了。
       梅—民咂咂嘴,倒也是,如今过一天就有五十块,我一月一千多退休金也足够咱们奔小康了。你算算,农民一年喂一头猪费那么大劲,也不过卖两千块,我一年拿一万八千零四十三块五,顶你喂几头猪?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哇。我说你这畜牧业不要再发展,你那酸枣接梨枣的工程也不要再实施,把地包出去,费那劲干什么,钱够花就行。富裕不是幸福的唯一标准你知道不?幸福是自己心里的感觉你明白不?你就专心伺候我,我就专心心疼你,何必那么累。养儿娶媳伺候男人婆婆,累了多半辈子,还没累够啊你?我反正累了,再也不想伺候任何人了。
       女人不以为然,不累拿什么还贷款?指望儿子媳妇?当初投资承包这地,种这苜蓿买这牲口,留着那坡酸枣接梨枣,就为的挣钱。等还完贷款,我还要到市里买套单元房,你能老住这儿?我就不信我没有住单元房的命,买富豪小区的房子还带转市民户口呢,再说,儿子媳妇如今还租着房呢。
       这儿怕什么?这儿山青草绿空气新鲜,这儿远离人间是非恩怨,这儿道家仙境一般,我喜欢。儿孙自有儿孙福,管那么多干啥,让他们自己折腾去。至于啥市民户口不户口的,要不了多久就没有区别了。
       可这儿冬天没有暖气,夏天不能用冰箱,再说,这跟农村有什么两样?农村现在用空调的都不稀罕呢。那我当初就不出来了,家里的房子比你那三室两厅都宽敞。有事了隔墙喊一声,想串门抬脚就走,你不知道,一堆女人站在巷道里拉东扯西有多自在呢。
       还有,总得攒点钱,不然老了怎么办?见他不语,女人又补充道。
       老了有我养你,怕什么。钱是个什么东西?花了才算你的,你没看有些大款,银行存款千万,说走撒手就走,一分钱也带不走。我都能丢下那个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家还不值个几十万?梅一民慷慨陈词,一派豪气。
       不是不放心,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头疼脑热有公家在背后撑着,自己花的是少数。我要是得个要命的病,你那千把块顶个啥?后巷里福祥他妈烤一回电几百,烤不起了回家,七八天就走了。女人说。
       梅一民呵呵道,看你净想些不吉利的,她得的是要命的病,化疗是白送钱给医院。再说,要我做什么?天塌有大汉顶着,我就是你的大汉。盛饭盛饭,哎哎,我忘了,你别动我自己来。
       女人突然放下筷子,扭身从菜兜里翻出一封信。你看看,我真是糊涂了,是出版社的信吧?昨天送到馒头铺的。
       梅一民饭也不添了,撕开信封凑到烛光下看。看着看着眉飞色舞起来,一把搂过女人“呗”地在额头上亲了一口,好我的妈呀,选题通过了!通过了!真他妈够意思我这同学。来,再喝两杯庆祝庆祝,今天是个好日子哇,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哇……酒杯“咣”的一下,戏台上的手锣一样清脆。
       4
       梅一民喝高了。
       喝高了倒越发的清醒,身子摇晃出华尔兹的节奏,脚下踩着《徐策跑城》的鼓点,嘴里嚷着要烧水给女人热敷腿,一瓢水颤颤磕磕朝着壶嘴里灌,哩哩啦啦全泼在了自己的裤腿和鞋子上。
       女人嗔道,我哪儿就那么金贵了?你这不给我添乱吗?过来过来。扶梅一民躺在床上,扯了湿裤子,拿来干毛巾边给他擦边絮叨,你知道我最辛苦的是哪一年吗?那时候贝贝他妈在北京上党校,你贝贝生孩子回来住,我真恨不得长八只手。坐月子要营养,鸡汤鸭汤排骨汤换着来,怕胖了,讲究少吃多餐,一天要吃八顿饭。最害怕洗尿布。你那闺女真搅嘴,尿布要用洗衣皂洗两遍,再用清水涮五遍,还要用开水烫一遍。晒干了还要拿鼻子闻,闻不出尿臊味才算过关,不然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我就不信,她婆婆也这样伺候她吗?唉,过去都是好年景,要不是你帮我,我都不知是咋熬过来的。
       梅一民笑道,这是天意,这就叫善有善报嘛,熬不过来会有今天?用一句时髦话,我们也算黄昏恋不是?我怎么也是个副局长吧?我不嫌你是农民不是?说给别人十有九个不信,我就要做给他们看看,这世上就有不为权和钱折腰的人。活到这把年纪,舆论算个屁!闲话算个屁!高兴是第一。快拿干裤子来,穿上给你敷腿,敷敷明天就不疼了。
       女人笑道,你就光屁股躺着吧,反正就睡觉了。我自己来。
       那哪行,我心疼你嘛。没有和你做少年夫妻能做老年伴也是缘分不是?也是福气不是?还等着你伺候我呢不是?我们要牵手走过幸福的晚年不是?我们要夕阳无限好不是?晃着两条棍子般的腿在磨坊里走,像是在戏台上演喜剧,梅一民快活无比。
       烛光摇曳,壁上的影子不断地变幻着构图,皮影戏一般。梅一民嘴里咚呛咚呛咚呛开了锣鼓,又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急板,吧——哒——呛!气冲霄汉——一个杨子荣造型,把毛巾抛进了脸盆,溅起一团水花。
       女人乖乖躺着,任梅一民为她脱掉裤子敷上热毛巾。赤着两条腿时,梅一民突然发现女人的腿并不像她的脸,修长光滑,腿上的肌肉还充满着弹性。尤其是一双脚,肥藕一样,脚背高高地弓起,脚心里能放进半个鸡蛋。脚趾秀秀气气紧拢在一起,蓝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分明是少女的一双美足哇,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发现呢?
       哎,考考你,这看女人美不美是看脚还是看脸?梅一民间。
       当然是脸,农村相亲都是站在集市上先看中了再正式请媒人提亲,没有一个要脱鞋看脚的。女人说。
       错矣,错矣,我告诉你,看女人先看脚,过去新娘下轿先露出三寸金莲,要是大脚,就是丑女人了,过去为什么要女人裹脚就是这个道理。你没有看那个《橘子红了》的电视剧,还穿木头小鞋拍摄呢,不然哪有那袅袅娜娜的效果?你看看,你这脸上多少皱纹,沟壑一样,可你这一双脚多秀气,多好看……
       热水在盆里渐渐冷去,梅一民的身子却渐渐热起来,那种久违了的热,像无数条虫子在这夏夜里,从血管里,从神经末梢悄悄拱出来,游走在女人赤裸的脚上、腿上、身子上……
       蜡烛从桌上移到床前,摇曳,闪烁,跳跃,欢腾。壁上的影子纠缠着,纠缠着就叠在了一起,像是一折皮影戏演完了,下一折正等待着锣鼓开场叫板。
       烛光似乎有点害羞,忽地摇两下,磨坊里黑了。
       
       酒真是个好东西!
       脚真是个好东西!
       女人真是个好东西!
       好东西!好!东西!东西!好!好!好——娘嗷!!!
       秋之曲
       1
       立秋一过,雨多起来,孟姜女转世似的整日哭丧着脸,没完没了地淅淅沥沥。太阳几天不见,日子越显出了慢,磨坊里成了培养霉菌的暖房,馒头一天就长白点,汤隔夜就生绿毛,面粉捏一把能团成团,就连衣服被子也像雨浇了,潮乎乎地粘在身上,不把人粘出一身白毛不甘心的样子。
       女人在檐下织毛衣,织了拆,拆了织,线团堆在脚下,乱麻一般。更多的时候是盯着苜蓿地看,看最后一茬苜蓿花,稀稀落落,星星点点地等着结籽。这雨老下,这茬草就完了。女人叹口气。牛和羊们在圈里窝着,就有点不爽快,哞哞咩咩地叫,女人心就烦,站起来端着簸箕去添草,一不留心把毛衣钎子掉在地上,毛线团滚到了泥水中。添了两次,嘴里就骂道,嚎嚎嚎,就知道吃。再过两天看你吃屎去,饿死你!放簸箕的手就重了点,吓了梅一民一跳。
       梅一民心里像淋了雨的苜蓿,七长八短地蓬着,拢不到一起。稿子寄走两个月了,没有消息,等消息的日子就有点枯燥,就觉出了日子的单调。赶稿子时怎么就没觉着呢?
       眼前的美景天天看就有点变样,苜蓿被雨打久了,蔫头耷脑地少了往日的生气,你依我靠地耷拉着。没了往来行人的小路,空荡荡露出几分寂寞,荒野一般。陆续收割的秋庄稼使本来生机勃勃的田野不再充满诗情画意,败兵溃退的战场般一片狼藉。如世外桃源般的山坳住久了原来也就这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梅一民一时还想不出准确的定义,只好又打开手机,渴望着出现奇迹。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这该死的山坳,与城市近在咫尺,就使这先进的通信工具又成了一件摆设。每次打电话或发短信都要走出磨坊到公交车站旁边去。隔几天还要女人拿着电池去馒头铺子充电,麻烦多多。
       梅一民如今的头等大事就是出书,他要用这本书来证明他仍是他梅一民:那个曾经才华横溢的校园诗人,那个写过获奖剧本捧出一个春花奖戏剧新星的一流编剧,那个即将拯救濒临灭绝的小剧种的一腔社会责任感的文化人。
       与牛们羊们没有草吃,与那些苜蓿烂在地里,他梅一民的事不比天大?换了鞋拿出雨伞,梅一民在女人诧异的目光中走出磨坊。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给女人打招呼。
       2
       一步一滑,扭秧歌般量着脚下的路,平日的距离就加了无数倍。这会儿他有点感谢女人赶出来递给他的棍子了。女人是善解人意的,见他脸色不好,就没有问他去哪里。他恍然,因为女人经常冒雨给电脑充电,所以知道下雨天的路况和棍子的作用,而他从未在下雨天出来过,没有体会嘛。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女人肯定是感觉出来了,女人只是不说罢了。女人当然能感觉出来,女人在他家待了八年,把他全家人的脾气都摸透透的了,还看不出他那点小心眼?
       其实,是自己多心了。女人是见天不晴牛羊放不出去,怕草坏了着急,是放簸箕手重了,哪里就是摔他梅一民了?哪里就是指桑骂槐了?再说,她敢骂他吗?不管怎样,每个月一千五百元工资一分不少地交到她手上,连工资卡都是她掌着,她那几头牛羊到底值几个钱卖了才敢说呢。掌钱的就是家长,就在家里他的工资也没有交给过妻子,别看她官比他大。还要怎么样呢?
       梅一民心里刚冒出来的那点歉疚消失得无踪无影,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这点钱拿到城里确实不算什么,连大款们的半顿饭也够不上,可在女人眼里,他知道是个什么价值。钱就是这样的东西,那时候她辛辛苦苦干保姆,一月三十天天天脚不挨板凳,也不过二百块钱。还要给婆婆买药给儿子娶媳妇。如今她有了梅一民这个人,就等于有了这每月一千多的票子,梅一民连烟也戒了,她应该知足。
       其实梅一民心里对女人的愧疚是那点说不出口的戒备,不是戒备她而是防着她的儿子媳妇。梅一民一直没有跟她提过自己离婚要分的财产,但他清楚到了那一天自己会得到多少。他准备什么都不要,只要文化局家属院两室一厅的那套旧房和自己的书柜。他愿意把文苑小区那套三室两厅的新房给妻子,因为他想女儿女婿过年过节肯定会以妻子的家为家,而不会到他和女人的家里来。他那个小外孙总是在客厅里踢足球,他这个当姥爷的起码应该给他踢足球的环境吧?他早忘记外孙早就过了在客厅踢球的年龄了。
       许多黄昏恋的男女都是因为双方的子女和财产,最后不得不忍痛劳燕分飞。梅一民相信自己的能力:把矛盾都消除在萌芽状态之中不就行了?一个久经沙场的文化人连这点家务事都处理不了,还讲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梅一民可不是那个《红楼梦》里的贾二爷,要等风辣子死了才敢把平儿扶正。自己是真心要娶这个女人过日子的,不就是在他家当过保姆吗?那又怎样?等那两居室的房子名正言顺归了自己,突然给女人一个惊喜,她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盼着有一套单元房吗?我梅一民能做到。
       梅一民的腰又挺起来了,脚步也不再沉重,公交车站刚走进他的视线,兜里的手机就叫起来,“西班牙斗牛士”的旋律真是振奋人啊,梅一民扔掉手中的棍子,手脚不由得随着旋律舞蹈,脚一滑就着了地。
       他就那样坐在泥水里,接着手机。
       叔您这电话可真难通啊,电话费都打光了。我明天去看你们,要捎点什么吗?小风真是会挑时间,刚进了服务区电话就打进来。
       要的要的,馒头都长毛了,菜也吃完了,对,最好买点豆腐干,要华联超市那种八珍的,别买错了啊。如果雨停了,就再捎袋饺子粉,还有小茴香、虾皮和生姜,做饺子馅要用的。虾皮买散装的,袋装的贵。挂了啊我要接出版社的电话了。梅一民知道他不说,小风还会买许多他喜欢的东西,比如两瓶竹叶青,一两好龙井。她就是他们的运输大队长,隔一段时间来一次,一次给梅一民一个惊喜。梅一民清楚,这种惊喜也许是要他将来付出代价的。管它呢,先不要让自己生活受委屈是第一。
       短信发过去。一会儿,同学回复了:正在开会,两小时后给你打过去。把座机号发过来,省得又心疼你的话费。抱歉。
       抱歉顶屁用,得在这路边站两个小时,哪儿去找座机?豁出去了!
       靠在那棵柿子树上,雨滴答滴答敲在伞上,如同弹了一夜的琵琶曲,紧一阵慢一阵,把尼龙绸伞当作了芭蕉。远处的村庄隐在雨帘中,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一幅作了半截的水墨画,看不出意趣。大车小车摩托车飞驰而过,与间或匆匆走过的三两个行人,重构着公路的线条和结构,带来那点新鲜感瞬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这里没有戴望舒雨中的小巷和女子,只有一个打伞的男子,百无聊赖地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远处的加油站突然出现在视线里,与其在这儿站两个小时,何不去那里用他们的座机接电话呢?于是,一位坐在小车里的男子就看到了梅一民爬越高速公路护栏的一幕,看到了他一身泥水穿过公路朝加油站而去的蹒跚身影。
       同学的声音终于传来,老同学哇,不是我不帮忙,
       实在是有困难啊,现在出版社不是过去了,我一人说了也不算,底线是一万册开印。其实这对你太容易了,哪个县不买个千儿八百的?就是不看你面子,也得看部长面子啊。我说你就别清高了,清高值几个钱?脑袋放活一点嘛,夫人再廉洁,这点忙也得帮啊,这又不是为自己,就冲拯救民间文化遗产这一点也义不容辞啊。你快拿主意,我等你电话寄合同啊,还等着十月份上书市呢。同学的口气怎么没有一点同学的味道了?当初我还把妻子送我的饼干给他尝过呢,忘恩负义!
       这么好的书稿,怎么就不被人认可呢?·常听文联的人说自费出书最愁的就是卖书,厚着脸皮去求人买自己的书?让甩了妻子的他仍然去借助妻子的关系,这是一种什么滋味?绝不可能!在她面前,我梅一民这辈子也不会为五斗米折腰。梅一民愤愤。
       可半年的心血,半生的卧薪尝胆,就这样不顶一个屁,响也不响就完了?不甘心啊!梅一民仰天长叹,仿佛地下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就在面前,盯住他,一句一个梅老师,如蒲剧滚白字字泣血,声声幽怨。
       站在眼前的是女人。解开毛巾捂着的煮鸡蛋,三两下剥了皮送到嘴边。热热的,吃得急了,噎在嗓子眼里,女人不失时机地又递过保温杯,仰头冲利了嗓子眼梅一民才开口说话,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我哪儿就饿着了,哪儿就渴着了?叫你巴巴儿地跑来。
       女人披块蓝色塑料布,湿漉漉的华发贴在脸上,灰白蜡黄天蓝相映,戏台上的小鬼一般。塑料布恰做了屋檐,把雨水毫不吝啬地灌进两只裤腿,屁股上沾满了泥,分不出眉眼。
       你看你,你看你,谁要你接我呢?这一个人淋着还不够搭上两个,你怎么就没有这个常识呢?给你强调过多少次,女人这个年龄骨头是脆的,稍不慎就会摔成骨折的呀。摔成骨折怎么办?我伺候你不怕麻烦,你自己得受罪不是?这牛呀羊呀的没人管不是?这草就彻底烂地里了不是?那贷款就还不了了不是?这两年的辛苦就打水漂了不是?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梅一民喋喋不休。
       女人仍是笑笑,没有还嘴。
       梅一民一把拉过女人,四条腿加上两根棍子,还有头上的伞,正月十五的双人秧歌背花锣鼓一般,迈两步退一步,扭回磨坊去。
       4
       雨还真的停了,露出一丝笑意。梅一民也一脸灿烂,冲女人的儿媳妇拍着巴掌喊,小凤给我们送太阳来了啊,欢迎欢迎。先让我泡杯龙井,享受一番孩子的孝心。说着就把水杯伸给先掏茶叶的小凤。
       小凤是那种勤快利索的女孩子,进门就挽袖子洗手,和面弄饺子馅。女人总是首先关心她的孙子,我就想着该给孩子拆棉衣了,这件怕是小了,袖子底襟得续上一寸呢,这裤子也短了。女人一件件翻着媳妇带来的衣服,像是摸着小孙子的脸颊,一遍遍的没个够,眉宇间的温和变成了慈祥,让梅一民感到一点点陌生。
       妈我买了新布,那是让你比样子的,不用续,现在谁还穿续的衣服呀,到学校里让人笑话。媳妇手快嘴也快,一个人连擀皮带包馅,根本不让他俩插手。
       饺子端上桌时媳妇突然喊了一句“爸”,把梅一民和女人喊愣在脚底。梅一民听“叔”听惯了,乍一听脸上就露出点不好意思。
       媳妇说,爸我跟您商量件事,这事妈可得听您的。您是一家之主嘛。
       行,好闺女,什么事……我,为你做主。梅一民笑得哈哈哈,那个“爸”字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心里的那点戒备又钻出来了。
       其实还是你们二老的事,我是想让你们搬下去住,这不快冬天了吗,爸住惯了有暖气的房子,在这儿怎么能行呢?要是关节炎犯了,就得不偿失了。
       可这牲口怎么办?总不能也赶下去吧?再说,搬下去住哪儿呢?我不去。我把炉子都买下了,隔天你姐夫送馒头就捎来,烟筒从里间通出去,暖和着呢。没有等梅一民说话,女人就把儿媳妇堵了回去。
       牲口这还不简单?到村里雇个人,一月二百块抢着干呢。爸在文苑小区不是有房子吗?炉子哪里有暖气暖和,中了煤气怎么办?再说,这里不通电话看不成电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院也不方便不是?住下去我们伺候起来多方便哪。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把电话都快打烂了,还以为你们出事了呢。爸最爱看戏,听说今年黄河文化节光戏就安排了五台,全是梅花奖得主登台,我同事的妈妈还让我托爸弄票子呢。再说,豆豆天天吵着问我要奶奶,我都被他吵烦了。
       梅一民沉吟不语。
       女人说,你只想着图自己方便,我几时指望过你们伺候?你也不想一想,这牛呀羊呀的能放下吗?冬天没有青草本来就不好喂,雇人喂再不经心,我这工夫就白费了,到时候拿啥还贷款?再说,文苑小区的房子是我能住的吗?那是市委领导住的地方,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还出门不出门了?我们住回去了,贝贝她妈住哪儿?
       人家不是住别墅里吗?小凤说。
       那也是人家贝贝姥姥的,不是她自个儿的。女人说。
       你怎么就知道是贝贝姥姥的?我听人说就是她自己的,是怕爸要分她的才这样说。妈老是为别人想,就不为爸打算。我知道爸喜欢清静,也就是爸这文化局长能欣赏了这世外桃源,空气好,可冬天这背阴地方你们哪能受得了啊,下去住三个月,明年春天再搬上来不就得了?等雪封了路,你就知道呆在这儿是什么滋味了。媳妇放下筷子站起来,拿了湿毛巾小心地去擦沾在毛料裙子上的一点面粉,完了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水就溅了出来,溅在了婆婆的鞋子上。
       梅一民拿根牙签,慢慢地剔,看女人低头把吃剩的饺子一个一个往空盘子里夹,对媳妇的建议根本不理睬,心里就有了说不出的感动。他真是没有想到女朋S么希望有一套自己的单元房,却从未对他的房子动过心思,看来自己的那点戒备是有点小心眼了。于是站起来拍着小凤的肩膀,一遍遍地说,小风的孝顺我知道,小凤真是个好孩子,我不怕冷,我喜欢这冷,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围着小泥炉烤红薯,喝那种酽酽的砖茶,唱着蒲剧,高兴了就跑到院子里去翻跟头。后来住进了暖气房子,这情调就再也没有了。梅一民想说我和你妈将来会搬到文化局家属院那套房子里去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提前做这个承诺。他知道小风现在是租着房子。如果说出来小风现在就要搬进去,他怎么办?
       爸不愧是搞文化的,还挺浪漫的嘛,怪不得你和妈会……小风的话说了半截就咽回去了,后面的意思不说也明白。
       梅一民突然就脸红了,这是年轻人对自己这件事的定义?浪漫?他有点尴尬地喃喃自语,又笑了一声,是自嘲还是解围,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他看到了小凤眼睛深处隐藏着的东西,那东西是从充满希望到变化成失望那一瞬间暴露出来的,让他暗里一惊。
       5
       这天是进城洗澡的日子,因为下雨,这日子比平时推后了一礼拜,就让梅一民感到浑身痒痒,像当年下乡回来长了虱子一样难受。一个夏天懒得往城里跑,就在盆里凑合,浑身的毛孔都堵塞了。在热水里泡一个小时,让女人给搓搓背,就是莫大的享受。那时候在家里最享受的就是女人的搓背,躺在浴缸里感
       受女人手指的那种轻柔,那种细致,那种爱抚,那种无微不至,像母亲抚摸着怀里的婴儿一般,让梅一民每一根肋骨都舒服,惬意,放松,每一个毛孔都兴奋,膨胀,激动。这哪里是搓澡,女人是把他当了一件艺术品来珍惜来欣赏来爱护哇。那一刻,梅一民对妻子所谓的习惯简直深恶痛绝。
       妻子从不为他搓背,当然也不让他为她搓背,妻子只让母亲、女儿或者保姆搓背。妻子严守着他们家的文明习惯,比如小声说话,比如咀嚼不出声,比如不能当着异性赤身裸体,还有搓澡。包括夫妻这样的异性。那时梅一民为岳父搓背时就常常想,如果自己和小舅子不在家时,岳母会为自己的丈夫搓背吗这样的问题。
       有一次梅一民在妻子洗澡时打发女儿出去买烟,然后趁机走进浴室,那是他第一次在灯光下看到妻子的裸体,妻子闭眼躺在浴缸里的姿态真是美丽无比啊,像是西方的维纳斯。可惜他还没走到跟前,一只沐浴露的瓶子就砸在了脑袋上。无耻!下流!肮脏!卑鄙!妻子的骂声像锥子一般直戳他的心,那种痛一点不亚于脑袋上的疙瘩。
       女儿买烟回来诧异地望着父亲时,梅一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人没有买双人间,她买了大间。叫个搓背的才两块钱,这一次就省十四块呢,一个冬天省多少钱?你不是说现在要省着花吗?女人算账给他。
       这账好算,双人间二十块,大间一人两块,加上搓澡一次省十四块,一礼拜洗一次,一个冬天不就二百多吗?就这样洗上十年,才节约两千多块,值得吗?
       可舒服多少钱一斤?
       享受多少钱一斤?
       情爱又多少钱一斤?
       梅一民想说我一千五百块的月工资连洗个二十块的澡都不能?人家还桑拿呢。
       梅一民还想说我就是想享受一下你的搓澡你不明白吗?
       可他忍了忍。他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花钱与女人争执,那样就显得太小气了。何况,如今要抠着钱过日子是他的倡导,这不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梅—民早就不习惯进大间洗澡了,像是看一屋子的肉体展览,鸡皮疙瘩层出不穷,趴在皮肤上战栗。又像是进了屠宰车间,只差把肉挂在那一个个铁钩子上,排队一般。
       池子里泡着几个老头,泡好了的慢慢扒着池沿上来去莲蓬头下冲,鸭子一样蹒跚。梅一民可不敢下去,这不是自己家里的木桶。
       同志,咱俩互相帮助帮助,怎么样?省两块钱呢。
       一个老头悄悄站在梅一民身后说,吓了他一跳。他的肋骨一根一根在胸前突起,生殖器耷拉在两腿间,看不出颜色的搓澡巾捧在手里,对着梅一民,眉里眼里全是讨好。
       梅一民帮他搓着,看着垢泥翻卷下来,一条条布满发红的肉体,又从老头手里接过不知在多少脊背上扫过的小笤帚,把那些东西扫在地上。听着老头情不自禁地哼哼声,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泛起在心里。他堂堂梅局长,就因为走进了这样的浴室,就给人当了一回义务搓澡工。他当然不会让他互相帮助,因为他不习惯,他不想让自己的肉体在别人的目光中也产生自己刚才的感受。
       梅一民选了靠窗口的莲蓬头,挤了半瓶沐浴露,还觉得老头的体味留在他的指甲缝里。
       搓澡工进来了,大声喊道,搓一个?两块钱买舒服,多划得来啊?
       没有人应声,他悻悻地边走边嘟嚷,小气鬼。还特意看了梅一民一眼,仿佛说我说的就是你呀。
       梅一民草草揩干身体,他已经看到又一个老头拿着搓澡巾向他笑着走过来,他逃一般冲出浴室,觉得自己非但没有洗浴后的爽快,反而浑身针刺一样别扭,肉体上沾满了龌龊,连呼吸都不洁净。
       女人已在院子里等他,一个熟人刚从桑拿室出来,红光满面地朝他打招呼,梅局长怎么不在家里洗,跑这儿体验生活来了?哎,我听说市委领导们家里还有安桑拿的,嫂夫人没安?看到女人,熟人又哈哈道,听说你最近在乡间别墅养病还带着保姆,你老兄可真会享受生活啊,怪不得越来越年轻,简直就是倒着活呢,山里空气好吧?赶明儿也给我介绍一个好的,我家都换三个保姆了。哎,那天我在高速公路上看见你在爬护栏,咋,又找到长寿的新方法了?
       熟人钻进车子后又摇下玻璃喊道,你的车子还没来?要不我捎你一段?反正也不绕路。
       看着车子绝尘而去,一种无名的火气顿时从梅一民胸中涌出:要是洗双人间,哪会给那个老头搓背?不搓背哪会一遍遍地冲他的臭味儿?哪会耽误时间正好碰上这熟人?哪会让他奚落一顿?你就知道省那十四块钱,钱是个什么东西?我才值那么点钱吗?攒钱干什么?我一个月的工资洗你十年澡你知道不,你算不来这个账?你是成心让我丢这个人!
       女人傻在台阶上。
       6
       没有稿子可写,日子便渐渐由单调变成乏味。作为男人,梅—民没有理由游手好闲地捧着茶杯品着龙井观秋天的美景。他要帮女人割最后一茬苜蓿,帮女人晒草,帮女人把晒干的草搬回草棚,帮女人铡草,帮女人起出圈里的粪担新土垫进去。
       毕竟五十多的人了,这种活儿偶尔干干可以,天天如此就有点体力不支。最初劳动的快乐就被肉体的疲惫一点一点侵蚀,最后只剩下那点理智在撑着面子,还有做男人的自尊。
       牛要吃夜草。原来女人每天夜里起来添草时他不觉得,他通常是晚九点上床睡觉,凌晨四点起来写作。女人添草正是他做梦的时候,他哪里能体会到夜里添草的辛苦?秋凉了女人的哮喘病就犯了,他就主动夜里起来添草。添草就不能九点睡觉,睡熟了再爬起来是最难受的事情。他只能看书,烛光下看不了几页眼睛就酸得顶不住。就与女人坐着。
       添过三次草后就到了午夜,过了午夜睡觉就打乱了生活习惯,梅—民又把睡眠丢了。连丢了三晚上梅一民就有点顶不住,眼球上爬满血丝,嘴唇长一排水泡,在女人买的简易马桶架上蹲一个小时也解不下大便,还把痔疮给蹲犯了。食欲也明显减少,饭吃进嘴里没味儿不说,还搁在了半道上不肯下去,憋得一股股酸水往上冒。整天提不起精神,像是断了鸦片的大烟鬼,一脸的晦气。
       女人心疼了,不再让他起夜添草。
       可梅一民的内分泌分明是紊乱了,听着牛们的叫声,听着女人咯咯地咳着一次次开门去添草,他彻夜无眠。
       把牛卖掉算了,听我的,钱算个什么东西,咱俩这老命值钱还是牛值钱,这账你不会算?吃早饭时梅一民实在忍不住了,没有那些张口的畜生,日子就会轻松许多。
       你不懂,现在卖不上价钱,就是卖也要等生了犊子才能卖呢。女人不同意。
       我是不懂你的养牛经,可听着你一夜夜地咳,我都疼得慌,你就不难受?你说这是何苦呢,这钱莫非比命都重要?一个牛犊不就四千块吗!累病了进一次医院,恐怕花的还要多的。
       你说得轻巧,好像你多大款似的,钱不就是一点点攒起来的吗?不然,拿什么还贷款?你那几个钱只够咱们吃饭的,顶多攒几个将来看病,再说,万一有个急事怎么办?女人不同意。
       梅一民想不到什么是“万一”,也许真该攒点钱?那么办手续时就要跟妻子提提家里的存款。他从来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存款,虽然那时他管家,他的工资
       不用交妻子,买菜买日用品足够一家的生活费了,但也所剩无几。至于孩子上学集资房子这些大花销,从来是妻子全部包揽,他根本就没管过。家里如今到底有多少存款,他好意思和妻子张口吗?
       为什么不好意思?夫妻结婚后的财产就是共有的,无论多少都应该有他梅一民一份。还有,梅一民多少年如一日的家务劳动,莫非就一钱不值?雇个保姆一年也得好几千吧?梅一民当了多少年保姆不说,还给岳父搓澡,每年腊月二十三去扫房子擦玻璃,换煤气罐就是他一人包了,小舅子即使在家也不干。岳父这老革命宁可累他这女婿,从来不让司机干家务,这该算多少钱?
       梅一民一次次地在心里为自己寻找着理由,他仿佛看到了妻子签字时那鄙夷的目光,那目光足以又一次把他击败,败得一塌糊涂。
       7
       梅一民终于决定去找村长,让他仔细算算接电要多少资金。他想起自己的一位高中同学就在电力局,也许这点事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
       刚走出小路,一辆黑色轿车远远驶来,梅一民心里一沉,到底找来了,意料之中的事情。当然,妻子自己不可能来,只能是她的秘书或者司机。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早晚有这一回不是?车子吱地停在他身边,却是村长与市里气最粗腰最壮的房地产开发商钻出车门。梅一民绷紧了的神经顿时松弛起来,心里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怅然。
       找人不如碰人啊,这么巧,梅局长就像我肚里的蛔虫,就知道我今儿找你,就站在这儿候着。我没说错吧?这地方就这点邪乎,这就叫风水好啊。再往里走十几里,就是关老爷的祖茔哇,不是这风水,关老爷能封了皇帝?你再往东看,那是蚩尤村,几千年的历史啊,踢一脚土都是文物。再往东,是当年运盐的古道,听说有人投资开发呢。这一开发是什么光景?北接关公机场,南通西北五省,这地方啊,寸土寸金也不止呢。我们村里要是有资金,能轮上外人开发?先下手为强啊。村长拉住梅一民滔滔不绝,像是怕没人听他说话似的。
       开发商握住梅一民的手。梅局长真不愧是文化人啊,我说这满风城市也就您一个是真享受生活,这空气这绿地真是没说的,别墅盖好了,先让梅局长住一套,终生免交管理费,怎么样?享受我公司最高待遇,够意思吧?对了,还请您给我们这乡间别墅区起个名字,要文化味儿浓的,再请您帮帮忙,请省书法协会会长给写个匾额,听说是您的中学同学,告诉他润笔费从优,我看满风城市就他给博物馆门上的字写得最好,让人看了就顿生敬意,以为王羲之再世呢。怎么样?
       梅一民一头雾水。村长继续拉着开发商东西南北转,你看,这满山坡的绿颜色,盖十几栋外国式的红房子,山上封了林,又安全又环保。山下不到三里路就上高速,到机场只要二十分钟。山后有黑龙泉,是凤城最优质的矿泉水。我们村里一年四季供应无化肥无农药污染的蔬菜和水果,土鸡保证不喂饲料,鲜牛奶和羊奶保证不加防腐剂,那儿挖一个养鱼塘,用矿泉水养鱼怎么样?那鱼肉肯定天下第一鲜,比喝啤酒长大的外国牛肉好吃多了。是不是梅局长?
       兴致勃勃地环视一周后开发商来了兴趣,是啊,我们小区的居民可以自己提着篮子到菜地里去摘西红柿黄瓜,去鸡场捡鸡蛋,去鱼塘钓鱼,烤鱼架就支在鱼塘边。还可以办个酒作坊醋作坊酱菜作坊榨芝麻香油作坊什么的,让他们自己抡抡锤子踩踩轮子推推碾子磨子,亲自体验劳动的快乐,让他们的孩子去接受劳动的锻炼,好!不过你说的外国红房子早过时了,现在是要盖农家院。看到村长瞪成铜环般的眼睛,开发商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懂了吧?没文化了吧?老兄,当然不是你们住的那种农家院,是外面像农家院,里面全套的现代化装备,暖气空调抽水马桶桑拿,煤气管道宽带家庭影院,一个都不能少哎。老兄,这才叫天人合一,这才叫返璞归真,这才叫构建和谐社会,是吧梅局长?说着又拍拍梅一民的肩膀。
       可盖房子不就得把这些树砍掉?修管道架电线不就得把这些天然草地都毁了?修车道建停车场盖幼儿园学校超市得占用多少耕地?还有文化设施体育场馆你能一一做到吗?这又得毁掉多少土地?这跟城市有什么两样,什么乡间别墅?梅一民一头雾水渐渐散开,质问开发商。
       是呀梅局长,你不愧是文化人,简直比内行还内行。老实说,现在的乡间别墅,城市功能可一样也不能缺,不然卖给谁?谁:来住?住在这儿怎么上班怎么上学怎么买东西怎么娱乐怎么交流沟通?不方便嘛。一切都要从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对不对?一切都要人性化设计对不对?开发商言之凿凿。
       听说你们公司的商品房还有一半没卖出去呢,怎么就又开发到山里了?满风城也就剩下这一块净土了,也要被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给毁灭了,搞成水泥丛林。梅—民挖苦着开发商,心里颇不是滋味。
       我们是商人,在商就要言商,这才是本分嘛,没有利润我们公司几百号人喝西北风去?不是每一个市民都像你这样高尚,都具备你梅局长这样的修养,有雅兴喜欢住磨坊哟。说实话要不是看着这地方离乡村和高速公路的距离,风城中心城市的可持续发展前景,黄河金三角这许多可开发的项目,倒贴钱我也不干。谁现在还做赔钱的生意?不过梅局长,您家保姆的苜蓿地怕是保不住了。其实您也明白,靠那几头牛和羊要发展起来起码得五年,她这个年龄受那个罪干什么,她儿女不养活她吗?
       梅—民明白了村长不再要他找资金接电的原因,突然就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8
       村长通知终止合同的当天晚上,女人犯了病,拖了两天就由哮喘转成了肺气肿,高烧不退。梅一民挑来挑去,找了个熟人选了能刷医保卡的一家私立医院送去,这样就能用他的医保给女人治病。没想到呼吸科的护士长恰恰是从市医院刚刚跳槽过来,认出他们,立马就安排了单人病房。
       女人看着梅一民说,我住大病房去吧?这宾馆一样的房子多贵啊。
       梅一民疑疑惑惑地看一圈病房里的设施,这儿真是比市医院的高干病房不差啊,管理也上档次了。难怪你会跳槽,工资比市医院高吧?还升了个护士长?人净其才呀,不简单嘛。
       护士长笑了,小声说,还真让您说准了,这儿工资是高,但工作量比原来多一倍呢。您就放心住吧,先安心治病。房价有个优惠幅度,一会儿我就请示院长去,看能不能按三人间床位收费,我领她先拍片子吧。
       女人还是不同意,坚持要走,梅一民说,你看你,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怎么这么不懂道理。这房子能有多贵,再贵还能贵过钱去?护士长刚才不是说了要优惠吗?再说咱们也住不了几天不是?病查清楚烧退了就回家,家里环境好。当然,这医院环境也不错,但怎么也不如家里舒服吧?
       你看梅局长多好。进来就得听医院的,再说你这病也不能进大病房。搁着前年,还要进隔离区呢,高烧39度,咳嗽不止,不把你当“非典”病人才怪呢。梅局长您不能在病房久留,放心吧,我们的护理是一流的。梅局长您的医保卡得交给我,还要押八百元现金,真不好意思,这是制度。院长的病人也不例外的。
       
       女人从怀里摸出工资卡递给梅一民,护士长看一眼女人,赞叹道,您家的阿姨也和别人家不一样,连工资卡都敢交给她保管。我换了两个保姆还不行,没结婚的不放心,老的又干不了,愁死了。
       梅一民赶紧往外走,我去取钱,我去取钱。
       知道女人睡梦里也惦着她的苜蓿地。安顿好医院梅一民当即找卖馒头的男人,让他想办法找人帮忙,收割苜蓿。最后,卖馒头男人把雇来喂牲口的男人领给他看。
       那男人接过梅一民的烟夹在耳朵上,说,三百块算个球,我老婆给别人摘苹果一天还挣二十块呢。听说你当局长一个月挣一千多呢,在乎这点?下了五百不干,免谈。
       梅—民说,不就夜里添添草吗?白天又不耽误你工夫,该干啥干啥,哪里找这样的好差事?再加二十,不然我另找人。
       最后终于以一天二十块达成协议。男人一算每月有六百块,爽快地拍板。梅一民有自己的小九九,就算女人住上十天医院,也不过二百块,比包月还是便宜,但他没讲出来。
       你弄这干啥呀,这开口货不成规模净等着赔钱了,要么说你这文化人不懂市场,这项目先就选错了。过了年,有好价钱赶紧往出倒,不然你就赔憨了。男人同情地拍拍梅一民的肩。
       梅一民在探视时把那男人的话学给女人,女人不以为然,他那是红眼病。等明年开春牛下了犊子,如果是母的就能卖四千块呢。卖了再买几头母牛,一年就是上万块,还不说那些羊。等梨枣接上挂了果,三万块也挡不住。万事开头难嘛,熬过这阵就好了。
       可村长要把地租给开发商,五十年,一年三万租金,一次付清就是一百五十万,村里能办多少事?跟咱们每年交的那六千块相比,谁都会算来这个账。还有,别墅区给村里带来的其他实惠也不可估量,现在的农民都有经济头脑,像村长那天说的,不是他不遵守合同,而是村民们不行,村民会罢了他的官,现在谁不爱钱?我怕这事不会像咱们想得那么简单。梅一民耐心地劝说着女人,他最怵这种跟农民掰嘴舌的事情。
       我不怕,单方终止合同要赔偿,赔偿我也不干,仨儿核桃俩儿枣,不够我前期投资的一半,太亏了。不行咱们就跟他打官司,你同学不是当着法院院长吗?找他去。我知道他们早就眼红了,眼红他们当初怎么没人包?你没见我包地时他们像狼见了羊,盯着那六千块,恨不得把我也撕撕吃了,简直就是捡了大便宜。现在我把苜蓿种旺了,把梨枣苗育成了,把钱都投进去了,就要见效益了,他们想撕毁合同,没那么便宜!
       此一时彼一时嘛,有些事情要换位思考,比如你是村长,你会怎么选择?梅一民拿出在文化局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开导着女人。
       我不是村长,想它干啥?你怎么总是为村里想,胳膊肘儿朝外拐呀?咋就不为我想想?
       是啊,咋不为女人想想?梅一民一时也对自己的立场产生了怀疑。梅一民突然发现了女人的固执,第一次发现。
       岂止是固执,根本就是另一种思维,与梅一民南辕北辙的思维。
       才几个月的时间,城市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新建的广场,夜幕下华灯闪烁喷泉婆娑起舞,草坪间的彩色地灯,播着新闻的大屏幕,摆着白色桌椅的休闲茶座,还有在各种健身器材上不辞劳苦的中老年朋友,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再是他以往感觉的那种俗不可耐。停车场上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被人喊作“二奶车”的那些小轿车,如同从车里出来的女子一样摩登漂亮得让人不舍得眨眼。每条街上都有新开的酒店,炫目的霓虹灯和落地玻璃窗透出里面的豪华和生意兴隆。最火暴的是什么水世界大浴场之类的新兴第三产业,各种豪华轿车在灯火辉煌的门前展览一般,听说里面什么玫瑰浴牛奶浴搓盐按摩美容,什么演艺餐饮健身房台球厅等等,甚至还有什么男性生殖器保健,怎么个保健法?像妻子在脸上涂白粉一样吗?可自己只是耳闻,连见也没见过。如今连家里的木桶浴也无权享受了,只能洗那种大间澡堂子。这是进步呢还是倒退?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形式而已。
       那么磨坊呢?磨坊不也是一种形式吗?
       那么家呢,婚姻呢?
       那么自己追求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梅一民一时被自己的问题难住了。
       这一晚梅一民又回到已有几年没有住过的文化局家属院,传达室的老宋惊讶地说,梅局长怎么回来了,家里来客人了?
       梅一民支吾道,我来查点资料。
       开了书房的灯,钻进客厅沙发上的毛毯里,梅一民又一次把睡眠丢了,丢得完全彻底。
       9
       女人坐在病床上输液,一只手掏出怀里包地的合同,催梅一民写起诉书,她要与村长打官司。
       小风请来她认识的一位律师,咨询赔偿金的数目。律师一进病房就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戴着口罩和手套,只露出一双眼睛,要过合同细细看起。
       当初那是一片不毛之地,长满酸枣刺,这投资金额,投入的劳动力,这创意,都得算进去,还有市场增长指数,银行贷款利息,固定资产,一个也不能少。你给算算,得把咱们的损失一分不少地补回来,详细点啊。提醒着律师,此刻的梅一民像个经济学家,既然要打官司,那就只有赢。
       咱们是为了不给他们退地,打官司要钱目的就是为了不退地。女人强调。
       梅一民第一次发现女人性格里的某种东西,自己走不进去的,永远隔着皮肉的,难以把握甚至难以琢磨的东西。这东西埋在她的骨头里,融进她的血液中,根深蒂固,冥顽不灵,与岁月无关,也与文化不搭界。与妻子相比,不是那么张扬,那么直接,那么生硬,那么跋扈,却更显得不可思议,扑朔迷离,呈现出难以再塑的素质。以前在家里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或者说以前做保姆时怎么就没有表现出来?还是因为两人关系的改变而改变了?梅一民想不明白。
       律师拿着合同摇摇头说,梅局长,这官司要想打赢怕有点费劲,合同当初就没有经过公证处公证,不具备法律效应。
       女人愣住。小凤一把夺过合同,看了看摔在病床上说,妈你怎么这么糊涂!说你没文化你还懂得写合同,说你有文化你可写合同不去公证,不就是要掏公证费嘛,哪儿省也不能在这上面省啊,你说你抠抠搜搜的,抠来抠去把自己装进去了,我当初还提醒你来着啊,你怎么就没听?你看你弄的这叫什么事?我可提前说了,我没钱帮你还贷款!
       女人哇的一声号起来,声音极具穿透力,毫无顾忌地冲出病房,响彻在走廊里。值班医生、护士们纷纷向病房跑来,在走廊里散步的病人和家属也好奇地聚拢在门口,梅一民顿时像展览在笼子里的奇兽,陷入各种目光的包围中。
       我原来也说要公证的,可村长说用不着,说没必要让公证处赚这笔钱,他还说他保证不会撕毁合同。那乱石坡多少年都荒着,我一年出六千块承包,村里还笑我是傻瓜,谁能想到会有今天?人要是能长后眼,我就是再抠,也不会在公证费上省钱呀。
       见梅一民不吭声,又把脸扭向律师,你说,该怎么办?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他同学是法院院长,只要能打赢这场官司,送礼找人花多少钱我都不怕。
       梅一民一把扯掉口罩,你看你都说些什么,法院
       院长怎么了?院长也得按法律判案,能把没理判成有理,就不会叫他当那个院长。
       我没理吗?这明摆着村长欺负咱们,怎么就是没理了?女人冲梅一民嚷嚷。
       律师赶紧解释,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打赢,但得费点劲,得首先寻找对咱们有利的法律依据。
       这法律依据就是合同,合同上明明白白没有公证处的印章,求人就能打赢?梅一民说。
       我知道你爱面子,知道你不肯求人,可你也得看是啥事不是?这几万块钱的事不比天大?你不去我去。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女人就一把撕开胶布拽掉针头,跳下床伸着脚找鞋子,手背上血流如注,吧嗒吧嗒滴在床单上,衣襟上,裤子上,红艳艳的如同盛开的梅花。
       护士长紧冲到床前拿棉球按住针眼,又吩咐护士疏散开围观的人群,要重新扎针,女人摆摆手,说什么也不输了,众人都僵在那里。
       再急也得等这瓶液输完吧,这钱都掏过了不输不就浪费了吗?这刚有了效果又折腾,这几千块钱不是白花了吗?不是前功尽弃了?再说你去顶什么事?梅一民尽量缓和口气,他不想让女人生气,毕竟是在生病嘛。
       我是顶不了事,谁认我呢?我不就是个保姆吗?怕连法院大门也进不去。八万块贷款我拿啥还呀!你可不能不管呀。女人突然爬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抱住梅一民的胳膊不肯撒手,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梅一民推不得拉不得,尴尬得恨不得躲出门去。
       这是医院,你看你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让人笑话!见护士长和律师都出去了,关上门,梅一民终于忍无可忍,甩掉女人的胳膊离开床前,一屁股墩在沙发上。
       我知道你嫌弃我了,我根本就配不上你是不是?你后悔了是不是?当初可是你要跟着我上山过什么神仙日子,我可不是第三者二奶拆散了你的家庭。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伺候你睡,我还不是个保姆?我算个什么东西?你说,你让小凤评评这个理。女人哭诉着,声音却明显低下来。
       这是哪儿跟哪儿?我啥时候嫌弃你是保姆了?嫌弃你我又跟你住到磨坊干什么?我这不是把家也扔了吗?那个家值多少钱?不说无形资产,分十分之一也超过你这八万块,我犹豫了吗?你有啥委屈的,你看你当着孩子说这些,这是当着孩子说的话吗?梅一民急得站起来又坐下去,坐下去又站起来,他看看小凤,小凤的目光却不与他相对,昔日的亲热无影无踪。
       我不说要憋死吗?你让我找谁说去?你是文化人我是老百姓我怕啥,今天就让小凤听听怕啥?你写书我是怎么伺候你的,就为了一个死了多年的戏子,你多有情有义,写得鼻涕眼泪的我也没吭气,夜里搂着我做梦还喊着她的名字,我心里是啥滋味你知道吗?我天天跑下山给你充电,天天给你买豆腐干吃,天天给你搓脊背,一回没让你洗单间澡你就发脾气骂人,那不是你定的节约规矩吗?我白天割苜蓿夜里喂牲口,你捧着茶杯观风景,你知道我心里啥滋味?你那房子你不想要,你清高,你不想让贝贝她妈看不起你,可咱们老了干不动了还能老住磨坊?你看不起钱,是因为你从没有缺过钱,因为那款不是你贷的,如果银行催在你屁股后,看你急不急?我要不是个保姆,能人五人六站在人前,我何苦求你?律师都说了能打赢,你就不肯想办法,你整天说疼我爱我的话,莫非都是假的,骗我这傻女人不成?你说,是你的脸面值钱,还是这八万块钱值钱?你说,你说呀?这官司打不赢我也不活了!女人那些诉说如滔滔江水,梅一民只觉得好像一个个巴掌,一下一下扇在自己脸上,那手印是无形的,却火烧火燎。又似乎在揭他的皮,一层一层,撕筋扯肉,痛进骨髓里。
       突然,梅一民站起来,张张嘴兜一个圈子又蹲下去,失语一般。他觉得自己心里也突然有了许多的委屈,需要发泄,女人还能朝他发火,他找谁去?他如今是连个发火的对象都找不到哇。
       妈你冷静点,让爸好好想想再说。爸您上街去转转,妈也是气急了,一会儿过去就好了。小凤终于把梅一民推出病房。
       雨是下了有一会儿了,站在走廊窗前,透过沉沉的雨帘,广场的探照灯循环着,一圈,又一圈,恰好射在梅一民脸上,红一下绿一下,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表情。
       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谁的诗句?
       酸!
       臭!
       俗!
       10
       梅一民正在文化局家属院的沙发上补觉。说是补觉,其实是大瞪着两眼看天花板,在想辙怎样去见法院院长。这位被他当年在情场上击败的妻子的追求者,被评为全国优秀法院院长后,正是春风得意时,他怎样去向他开口?不说官司的输赢,只说低下他一贯的臭文人架子,就比让他每天握铡刀挑牛粪起夜喂牛难得多,女人如何晓得?
       山不转路转,这位同窗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离家出走,知道了自己在磨坊里与保姆同居,他会怎样想?是会帮他一把还是会嘲笑他?是会站在他一方还是妻子一方?是会落井下石还是会幸灾乐祸?连他都拿不准,女人如何晓得?
       其实当年他的条件令梅一民望尘莫及,起码有个做县法院院长的父亲,而梅一民只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用这样悬殊的家庭背景打败自己的情敌,是梅一民多年来能在同学面前扬眉吐气的唯一。谁能想到这小子情场失意却官场得意,一步步青云直上,开人代会时坐在主席台上,风光无限。而自己一个文化人还是借老婆的面子混了个政协委员,属于那种“嗨儿呀咦儿呀”的角色。再说,自己如今又为当年的情场得意做了失败的注脚,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还有什么脸面去求到他门上,给对方以雪数十年前奇耻大辱的机会?只那两级职位的差别,就让他无地自容,女人又如何晓得?
       何况这些话又不能对女人去讲,讲也讲不明白,就像是要焦大去理解林妹妹的眼泪,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什么?这不玷污了自己一贯清高的名声吗?
       小凤就在这时擂响了房门,把他拽出往事。坐在出租车上驶往磨坊时,小凤不停地斥责医院管理失误,声称如果母亲出了事一定要与医院法庭上见。梅一民说,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我知道你妈去了哪里,我知道她的病害在哪里。
       可磨坊的情景还是出乎梅一民所料。门锁被撬,房间里洗劫一空,桌上的抽屉扣在地上,笔记本电脑不翼而飞。连锅碗瓢盆和炉子都搬走了,地上堆着烧败了的蜂窝煤和葱头蒜皮空竹叶青瓶子。梅一民第一个念头就是,幸亏女人住院时把工资卡揣在怀里,不然损失不堪设想。但笔记本电脑还是让他心里阵阵发痛,虽然那是别人送给妻子的,但今后谁还会给他送呢?
       小风在屋后牛圈里找到了女人。
       女人坐在地上,默默流泪。抬抬胳臂指给梅一民看,那辛苦了一年留给牲口过冬的苜蓿像是被火烧过,又有水泼过的痕迹,剩下的草料泡在水里,到处是脚踩过的泥,湿漉漉一片狼藉。几只羊也没了踪影,只有空空的羊栏和一地的羊粪。几头牛倒是安然无恙,在圈里哞哞地叫唤,石槽舔得油光,饿急了似的提醒着迟来的主人。
       梅一民怎么也不能把女人弄上出租车。
       正闹着,喂牲口的雇工和村长急急跑来了,身后跟着一大群男人女人。小凤跳起脚冲他们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土匪!抢劫犯!农民!你们撕毁合同就是违法,知道不?还抢东西烧草料,想进局子是不是?别以为我们好欺负,这事完不了,等着公安局的手铐子吧,这官司还非打不可!老娘还不服气了!
       村民们被小风的骂声震住了,一时愣在那里。村长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等小凤骂停口,慢悠悠道,闺女,我能理解你这会子的心情,不跟你计较,出了这事搁谁也气愤不是?我怎么也比你年长吧?跟你一样骂人就是失身份了。可事情要说清楚,这公安局还没有现场查看,你怎么就能肯定是农民干的?就是农民干的,怎么就肯定是我管辖的村民干的?
       是啊,怎么就证明是我们干的,不问三七二十一,先开口骂人?还穿得叶儿杆儿的像个吃公家饭的,怎么不讲一点文明礼貌?这不就是个泼妇嘛!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村长挥挥手止住他们的吵闹,继续说,再说,农民怎么了?农民人穷志不穷,靠党的富民政策,靠自己的两只手吃饭,怎么就是土匪抢劫犯了?你这才不当农民几天,才丢了枣棍子就打要馍馍的,你妈不是农民?你不是农民的种?众人哄一声笑起来。
       你少扯我妈,不是你骗了我妈省那点公证费,你怎么能撕了这合同?我妈怎么能气病住院?这住院费还没让你掏呢。告诉你,你以为烧了草料我们就心甘情愿撤走了?你得赔偿损失!加倍赔偿!那开发商给了你多少贿赂,你敢给你的村民们交代你拿了开发商多少票子吗?你敢吗?
       你要这样不讲理,我也就不客气了。我不跟你这女人说话,你没有资格。你问问他,村长拉过雇工,转向梅一民,昨夜里他来报案说有人撬了锁子,我立马就带人上来查看,一上来就发现草棚也点着了,急忙组织人弄水救火,忙了半夜才算平息。要是大火烧上去,烧了这满山的林子,那是个什么后果,我就叫你赔你能赔得起吗?怕是连我也得进局子里去。你说说,我们哪儿做错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挨你一顿骂?
       那雇工也嚷嚷道,当初说好了的,夜里给牲口添草,白天回去干我的活,要不是看朋友面子,我稀罕你那二十块钱?是不是梅局长?我夜夜守在这磨坊,都不能回去跟老婆睡觉了!我要是昨晚不回去,说不定被烧死呢,这烧死你还得偿命,我一家老小你还得养活,要不是我报案及时,要不是村长带人来救火,你就等着进局子吧。
       这不成了猪八戒倒打一耙了吗?这还讲不讲理了?
       这不欺负我们农民吗?仗着有权有势就不讲理吗?
       啥有权有势,这傍了个吃皇粮的就不是农民了?名不正言不顾呢,二奶,老不值钱,说白了是非法同居,不就在当官的家当了几年保姆嘛,勾引人家男人,有啥资格骂我们农民?
       种我们的地占了我们的便宜还欺负我们,这还无法无天了?
       梅一民束手无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他脑子里一团乱麻,难以理清。一生最怵的就是跟农民打交道,虽然他出身农民,但他却在做了城里人后逐渐丢掉了属于农民的性格,他已经在多年的丢弃中忘记了自己当年是怎样做农民中的佼佼者的,他已经没有了应付这种事情的能力。他看见小风对他此刻的表现十分不满意,看见女人可怜巴巴的目光和听到那些议论的一脸羞愧,他转过脸望着远处,他太清楚两个女人此刻对他的期望了。可他没有办法去解释去处理去平息这场纷争。那些刺耳的话仿佛一把把刀子,戳得他丧失了争辩的勇气。那些无情的谩骂,更是如同蘸了水的鞭子,抽得他体无完肤斯文扫地。虽然他们不是直接对着他,但哪一句都跟他不无关系。他只想躲开这一切,躲得越远越好。他尽量不去看女人和小风的眼睛,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些农民没文化,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不说就是最好的说。沉默就是最有力的还击!
       小凤的一顿骂显然激化了矛盾,把事情搞复杂了,却也提醒了梅一民,说不定就是村里的农民见钱眼开,捣毁了他们的磨坊,要彻底断了女人包地的念头?如果这样,这官司不就容易了?地也退了,一举两得。
       他打开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一串数字,然后说:东城派出所吗,我这儿发生了抢劫案,这里是……
       村长说,梅局长不愧是领导哇,你说这手机也看人下菜哇,我这手机怎么就没信号呢?说着掏出自己的手机晃了晃,笑得很诡异。
       出租车在山路上颠簸。梅一民突然看到手里还捏着村长刚才递给自己的那支烟,一把捏碎,用力抛出车窗,骂了句:狗娘养的!农民!
       11
       女儿站在病房门口,没有等梅一民反应过来就扑进怀里,扯下口罩“呗”的一声在他脸颊上吻下一个唇印,红艳艳的如同一枚盖错了地方的印章。双唇触上脸颊那瞬间的温热,仿佛一缕春风拂过,使梅一民全身都有了一种暖洋洋麻酥酥的感觉。
       想死你了哇,老爸!女儿吊在他脖子上撒娇,笑声像午后草地上的阳光,梅一民郁闷已久的心情刹那间一片明朗。花店的服务生被女儿指挥得团团转,把鲜花摆在桌上又挪到窗台,然后签了字道声谢这才转过脸重新戴上口罩,站在床前对着女人亲热地喊阿姨,询问病情。又从随身小皮包里取出一个购物卡塞进女人手里说,阿姨我不知买什么东西合适,这一千块钱请你收下,想吃什么让小凤姐去买。
       女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与女儿推辞着,把购物卡掉在床前的地板上。女儿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没有去捡,拉着梅一民问长问短,把他想弯腰去捡的念头也暂时打断。
       女人附下身捡起购物卡,却让手背上的针头跑出了血管,片刻间突起一个大包。
       你看你你看你,着急捡它干什么?给你的还能跑了?梅一民一着急,声音就有点大了。
       女人没有吭声,神情仿佛一个孩子刚刚打碎了花瓶,却不敢去擦臂上的血,急着去拣玻璃碎片。女儿喊来护士处理,女人越发手足无措,多少年前清明节的一幕就倏地袭上心头,他当农民的父母面对城里儿媳的那种惶惶不安,那种无法掩饰的自卑,自己因此而遭受的心理上的一败涂地,电影般一一闪过,岁月根本就没有抹去这种记忆的刻骨铭心。
       女人始终对女儿赔着笑脸,露出惶惶不安和满脸愧疚,连说话都低声下气,仿佛是她抢了她的父亲夺走了她的最爱,是她使他们父女半年多没有见面。这种神情让梅一民看着心里不自在,就是当初在家做保姆时,也没有这样低贱啊。
       仿佛条件反射,惶惶不安也传染给了梅一民,他也看着女儿的脸色,拣女儿高兴的事情问。他此刻才感到,对于与女人同居这件事,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反应,却不能不在乎女儿的态度。况且女儿从小就跟他最贴心,每次与妻子吵架都站在他一边,有一次还说,爸你们老吵老吵,为什么不离婚呢?离了对谁都是一种解脱。
       女儿把他拉进一家茶社,选了僻静的角落坐下。欣赏着赵朴初书写的“为爱清香频入座,欣同知己细心谈”的楹联,看着陆续进来的很多熟悉的面孔,梅一民才知道这里是风城市的文化沙龙,每到周末就会有本土和外地的文化精英聚集在一起,在美丽女子的古筝声中高谈阔论。茶香袅袅,烛光摇曳,灯火阑珊时离去,谁说茶不醉人?环境幽雅人就优雅,人文明气
       氛也文明,尘嚣远了,官场淡了,是非没了,恩恩怨怨化了,这是音乐与艺术的魅力,还是心心相通碰撞的结果?
       隔着一架镂空的仿红木屏风,梅一民成为这晚沙龙的旁观者和局外人,没有陷入叙旧的尴尬。有了女儿,有了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温馨和随意,这种曾为梅一民不屑一顾的形式就华彩万般,就足以使他陶醉。人就是人,喜欢群居,他梅一民不过一退居二线的副处级干部,修炼不到弘一大师的份儿上,装模作样才是真俗,俗到了家。
       女儿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举在他眼前,看清封面那行字,猛然站起来一把夺了过去,像是当年故意与女儿抢一块巧克力,那种迫不及待让女儿好一阵得意。
       这是样书,怎么样?如果满意我就让他们开印了啊,还能赶上十月的书市呢。
       用手轻轻抚摸着封面,用鼻子嗅嗅油墨的清香,梅一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漂亮啊!百感交集,诸多滋味,复杂而又混乱。看不够啊,看着看着,腰板挺起来了,气也粗了。看着看着,像是用手捧着一捧洁白如莹的雪,突然就有了一种稍纵即逝的恐惧泛起。梅一民抬起头,望着女儿,你怎么会掺和进去?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你那同学能耐挺大,开印五万册哇,他们可赚海了,比你的版税还多呢。
       梅一民警惕起来,是不是你妈弄的?还是你凭借你妈的关系?那我成什么了?丈夫不受嗟来之食,君子不饮盗泉之水。这书我宁可不出!说着把书扔在茶几上,撞倒了茶杯,又赶紧拣起来,用袖子急急揩去溅在上面的水珠。
       看我老爸,还真不为五斗米折腰呀?不是老妈,是我,也没有借老妈的关系,是我朋友帮忙,放心了吧?踏实了吧?没听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吗?怎么现在还有爸这样纯洁可爱的人哦。女儿笑得咯咯咯,鸽子一般令人疼爱。
       你见你妈了吗?她说没说什么?梅一民迟疑地问。
       哎,你真在乎我妈的意见?
       看梅一民有点不好意思,女儿接着说,我妈连你的事提也没提,自个儿琢磨去吧。她一打电话就是问我还考不考人大的博士研究生,到北京开会我连她面也没见上呢。
       那你这次回来真没见她?这书真跟她没关系?
       她带队去江苏考察了,我只能在家待三天,见不上这革命的妈妈喽。
       一遍遍看着新书上“梅一民著”那几个字,梅一民心里像是熨斗熨了一般,舒展得无法形容。与这相比,磨坊毁了算什么,八万元贷款算什么!他没有想到这本书带给他的成就感如此强烈,在心里翻江倒海,一浪一浪往上涌,比与女演员站在台上领奖还要强烈,比自己当初提了副处还要强烈,比女儿拿到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还要强烈。他以为自己这把年纪已经修炼得刀枪不入了,怎么眼泪怕都要忍不住了?这不叫女儿笑话嘛!
       可他却一遍遍地问女儿,出版社真的不怕赔钱?我这书稿真的有市场?你读了没有?你爸这够得上锦绣文章吧?我就知道这好文章是不会埋没的嘛,这选题的独特,这思想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这遣词造句的规范,是你爸的倾心之作哇。你爸当年是校园才子你知道不?不然你妈怎么能看上我死缠烂打地追我?哎,到底是怎么操作的你得告诉我真话啊,别一个劲笑,不然我就算了。
       哎呀我说老爸你烦不烦哪,反正不掏您兜里的钱不让您去推销书,可以了吧?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女儿就未必连这点事都搞不定?你看你满头的白发也不说去染一染,真的跟我妈站一起,不知道的怕要说我妈是二奶呢。赶明儿去北京,你女婿说不定认错人喊你爷爷呢。
       你这孩子怎么嘴就没个遮拦呢?这书你反正得给我说明白,我还没最后决定出不出呢。哎,你刚才说可以拿多少版税?你是有功之臣,爸将来给你分一半。
       算了吧老爸,你那一半还不够我买一盒化妆品呢。女儿撇撇嘴。
       别吓唬你老爸。这可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呕心沥血之作啊。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钱来得正大光明,这钱挣得有意义。对吧?我想正式告诉你,我不准备跟你妈再站在一起了,你以前不是劝过我早离婚早解脱吗?原来是怕伤害你,一直拖着,现在你翅膀硬了飞走了,我也没有了顾忌,也要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你那新生活就是躲进磨坊?是排斥一切现代化?是点蜡烛生煤炉喂牛种苜蓿?爸你可是越活越倒退了哇。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是21世纪,谁还离婚呀。婚姻不就一形式吗?不就一生活习惯吗?你们这代人呀,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该离婚的时候拖着不离,该享受生活的时候却选择受罪。
       女儿招手唤来服务生,说,一杯XO。
       服务生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只有茶,给您来杯特级乌龙吧,台湾的。
       女儿挥挥手接着说,我说你还真为一个保姆离经叛道,值不值呀?如果是一大美女,是章子怡林青霞还差不多,落个晚节不保值了。你说你跟她是爱情?是感情?我看都不是,只是跟我妈较劲儿罢了。不信你跟她结婚试试,同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码事哦,你不懂哦我的老爸。你老土了。
       梅一民愣住。想了想说,你不要用年轻人的观念来评价我,我想了好些年了。刚开始是怕你心灵受创伤,后来是怕影响你妈的前程,咱们这里一个离婚女人在仕途上走不通的。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还等什么?我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下场的,可我现在落了个这样下场,你们都风光了,我一无所有哇,临退还是个副处,比你妈低两级呢,我的脸面往哪儿搁?那我总该活得自在些吧?从现在起我不再为任何人活着了,我要为我自己活,就是没有作为,起码活得轻松,活得痛快,活得自由自在吧?你不要撇嘴,如果你经历过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你就会理解你爸爸的所作所为了。梅一民竟然有点哽咽,往事一一袭来,皆是委屈。
       你得了吧老爸,我是谁?我是你女儿,你心里那点事能瞒得过我?我已不是当年的小丫头,我儿子都能在北京的保利剧院举办小提琴演奏会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委屈,我知道你为这个家付出了自己的青春,没有你的付出就没有我和妈的今天。可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你爱我们,你为了我们心甘情愿地在付出你全部的爱。可你并没有亏本呀,这不是做生意,得算成本投入产出效益。首先我们也爱你对不对?你在我们心中的位置是谁也无法替代的不是?亲人之间的爱值多少美元多少人民币你说?你当初付出这些爱时真的是很勉强吗?如果勉强为什么不早点醒悟呢?为什么尘埃落定了才在这儿委屈呢?这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嘛!
       你不懂,我和你妈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我们是有过爱情,可那是过去的事,是在学校里。我在你妈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位置,从一结婚我就意识到了。我是她的丈夫,可当她工作起来,她的工作就比我这个丈夫重要得多。我这个丈夫只是她在这个社会中需要的一个形式。是她的一件摆设。我理解她的追求和事业心,可我不能容忍她不在意我,从来就没有在意过。我承认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微不足道的人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是?尤其是近两年,她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在外面一脸假笑,酒桌上还讲什么
       黄笑话,比男人还男人,让我听了都脸红。回家来兴奋感立马消失,连话也不想说,偶尔说几句就是讲话的口气,我是她的下级吗?你说这女人一搞政治怎么就变得不像女人了?她当年在学校可不是这样啊。你说等她退了休没有了事业可干,我整天在家看她那张脸,当她的下级听她训斥,我还怎么活?
       哪儿有你说的这么严重?纯粹是你自己的感觉而已,叫我说你是自寻烦恼。其实,你们之间最大的悲剧并非家庭背景和文化上的差异,而是性格。坦率地说,当初你根本就不应该选择她,在政治前途上,你们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你再较劲儿也没用。我妈就是嫁给文化部长,她也是她,决不会放弃自己的追求,舍弃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成全男人,你不行,这就是你们的根本区别。
       如果像你说得这样简单,你爸爸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还会从头再来?夫妻之间的事说不清楚,有时候连夫妻两人都说不清楚,何况你这个做女儿的?有人说年轻时过爱情,老了过感情,我是两头都靠不上哇!你不懂,你不懂啊。这糊糊涂涂多半辈子就过去了,再糊涂下去就全完了,你都不理解爸爸,谁还能理解呢?你再不支持爸爸,爸爸真的无路可走了。梅一民又哽咽了。
       可你找个保姆就不糊涂了?要我说这才是太糊涂。你说,说心里话,你对阿姨真的满意,你们真的有感情有共同语言?叫我说,你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不信你试试,如果你非要与妈分手,那就该找个更合适的才是,她不是那更合适的,我认为不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再努力也无法拉近的差距。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猴子不会变成熊猫,熊猫也不可能变成老鼠。
       女儿像个小巫婆,梅一民顿时无言以对。心的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仿佛一件心爱的瓷器被撞掉在地上,成了碎片。美丽而永远无法复原的一堆碎片。
       所以我对我妈说的考人大博士研究生根本不感兴趣,我可不想成为她的翻版。爸我给你说你可先替我保密啊,我辞职了,那个大楼我越来越没有兴趣。女儿及时地换了话题。
       那你要往哪儿调?这可不是小事情,当初为你进那栋楼你妈可费了不少劲,她要知道了非气坏不可。
       看你还是惦念着我妈不是?露馅了不是?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有我的兴趣。哎我说老爸,看你是我老爸,给你透露点小秘密,对外界我妈可一直都说你是在山上养病呢,差一点连我也瞒过了。你可别让我妈的忍耐度超过极限哇,那时看你怎么收场?我可真佩服老妈的坚强啊,不愧是玩政治的,只那心计,两个你也比不上。别不服气老爸,换了别的女人,还不早打上山去了?那不就成全你们了吗?
       一番话说的梅一民目瞪口呆。一阵悲哀。
       又一阵悲哀。
       自己以为的惊天动地,原来就这样的波澜不兴,不值一提。
       这天夜里,送女儿上飞机后,梅一民对出租车司机说,去文化局家属院。
       车子拐过弯后他突然喊,直走吧,还是先去医院,北郊的博爱医院。不,前面拐弯。司机放慢速度说,老师傅,想好了,到底去哪儿?前面拐弯可就离医院越远了。
       梅一民眼前晃动着一片灯影,他发现自己失去了方位感,连回家的路都找不着了。
       冬之吟
       ……
       ……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