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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这个月亮并不太亮
作者:董立勃

《十月》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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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发生了很久的事情,久远得已经不再听到什么人说起。当然,首先可以肯定这不是一件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情,不曾对社会的进程或者说某一个地方的变迁发生过影响,它永远也不会载人什么史书,包括地方志。
       故事的主人公叫王贵田,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山东大汉。故事开始时,王贵田已是下野地农场九队二排的排长。排长是个小官,到今天为止都是我们国家级别最低的一级干部。可不管怎么样说,也是干部呀。各方面的待遇就和一般的平头百姓不一样了。王贵田能混到个排长,应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他一起从老家出来当兵的,当上干部的就他一个。他为啥能当上排长,是不是和他个子大有点关系?这个事情吗,说没有也没有,说有,细想一下,似乎也真的有一点。他个子大,力气大,每回和敌人拼刺刀,他总是比别人多捅死两三个,还有攻城的时候,搭人梯往墙头上爬,他每回都是蹲在最下面的一个,几次仗打下来,他就得了战斗英雄的称号,很快提了班长又提排长。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点不怕死的硬汉子精神,光个子大又有什么用。提王贵田当排长,大家打心眼里觉得服气。
       一个挂在古老胡杨树上的炮弹空壳,会在每天不同的时间内敲响,统一着大家的行动。在早晨起床的钟声和上工的钟声之间,排长王贵田要比别人多做一件事情,他必须先要到队部去开一个由队长主持的碰头会。这时东边的天空有一抹淡红。这个会很重要,因为它要对每个排全天的工作作出安排,另外,各排在前一日的工作中遇到了什么困难和问题,也可以提出来让队长解决。上工钟敲响之时,包括排长在内的一伙连队干部走出了队部。王贵田挥动手臂,喊了一句:二排,走了,到七号地。随着他的喊声,一群人涌到了他的身边。
       由西向东朝七号地走去时,太阳已经跳出了地平线,瞪着一只硕大的眼睛,打量着无比广阔的荒野,似乎要看看一夜过去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多了点什么或者说少了点什么。它像是一个贪婪的君王,凡目光触及之处,立即用炙热的暴力霸占。连一群身经百战的老兵也不放过,撒下的碎片落满了他们的全身,使他们像是披了身锃亮的盔甲。上百个男人走在还没有路的草丛灌木间,挺有些惊天动地的气势,八十多只粗大的脚起起落落,溅起的尘烟弥漫了半个天空。最耀人眼的还是扛在他们肩上的一种农具,金属部分反射出灿灿的光芒,犹如在每个人的肩上,扛着一轮小小的太阳。这种农具是在内地没有的,新疆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砍土镘。和多数的农具一样,砍土镘也是由木材钢铁两部分组成。不同的是它的用材和造型。把柄部分多选择没有疤结的榆木和沙枣木,光滑而富有柔韧性。它的金属部分呈圆形或椭圆形,有点像缺了一个边角的月亮。由于它多用钢板锻制,显得轻巧而又坚硬,刃面部分极锋利,不说削铁如泥,至少对付草木是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用它开荒挖地锄草松土筑路修渠,胜过镢头锄头和铁锨。对于今天的他们来说,有一把得心应手的砍土镘,就如同打仗时有了好马利刀快枪。别说,用砍土镘当武器,干掉了偷袭的野猪和饿狼的事情,在下野地农场已不是什么新闻。差不多每个男人都遇到过。于是爱护自己的砍土镘就是非常自然的事了,每回干完活,可听见遍野响起铁石磨擦的声音。人人会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把砍土镘擦得锃明瓦亮能当镜子照。为了能得到一把称心的砍土镘,王贵田把他在和马步芳的土匪打仗时缴获的马刀,送进了烈火熊熊的铁匠炉。他亲自抡起了大锤锻制了一把无可挑剔的砍土镘。这把砍土镘果然不同凡响,王贵田用它创造了一天开荒三亩地的高工效,他和他的砍土镘一起赢得了“砍土镘之王”的美称。
       比大伙早几步进了地;王贵田站在田埂上,砍土镘立于地面,他的双手按在把柄的顶端处,那姿态很像是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以军刀为杖的前线指挥官。只是现在在他的面前没有炮火硝烟。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一脸严肃地给他的手下分配任务,而且同时提出了严格的质量要求。他说完了话,大家就分头干活去了。没有人面对他了,也就没有必要把那威武的姿态保持下去了。他放倒了砍土镘,铁头插进了田埂的虚土里,他坐在了圆的木把上,点起了一支烟抽了起来。他是排长,没有人给他安排活。他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他的责任是带领全排的人把队长交代的任务完成好,队长老说他,不要光自己闷着头干,当干部的主要是管好别人。别人的活干不好,队长不收拾别人要收拾他,他呢,当然要收拾那些没有干好活的人了。这些道理在他当了一段排长以后,已经弄得明明白白了。他不再像当初刚当干部时,处处总比别人流的汗水多,却还是老挨上级的批评。他终于知道干部该怎么样当了。他准备抽完了这根烟,就去检查他们的质量和速度。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一棵红柳树,一只云雀飞了过来,落在了上面,尔后就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事要说给他听,可他又实在是听不懂这种鸟语,不过他还是盯着这只鸟看了一会。就在云雀蹦跳于他的视线之中时,王贵田想起了一个女人来。这个女人叫周凤兰。
       这个叫周凤兰的女人现在正在三十里以外的地方,她不知道有一个男人看见了云雀想起了她,她刚上完厕所,走进了一排用石灰刷过的白房子。她穿着白色的长衣,胸口处印有一个红色的十字。一个干活时不小心让砍土镘伤了脚的病号在等她去包扎。她看了病号一眼,走到消毒柜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色的瓷盘,上面放着剪子刀子镊子和胶布药棉以及装着碘酒的玻璃瓶。她端着盘子,走到伤员身边。伤员坐在条凳上,抬起了脚放在了另一只小板凳上,周凤兰只好弯下腰给他清洗包扎伤口。她白大褂里面只穿了件薄薄的汗衫,这样她弯腰时胸口处的汗衫就离开了皮肤,形成了一个弧形的缝隙,恰好可以从某个角度窥视到里面的东西。碘酒滴在伤口上,男人疼得哎哟哎哟乱叫唤,突然之间男人不叫了,只是喘气。周凤兰觉得奇怪,抬起脸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急忙转到了一边。周风兰重新低下头,明白了。她抬起头瞪了这个男人一眼,接着她换了个姿势,由面对改为侧对,并把身子稍稍直了些。又过了十分钟,伤口包扎完了,男人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门。周凤兰不知怎么的自己看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脸上竟浮出了些暧昧的笑意,她走到窗户跟前,向外望去,远处的荒野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干活的人影,强烈的阳光似乎随时要把他们蒸发掉。周凤兰这时就想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叫王贵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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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云雀絮叨了一阵飞走了。王贵田把烟头摁灭在一块土坷垃上。他直起身朝干活的人群走去。操着河南口音的陈老二见排长过来了,赶忙掏出了一根卷烟让王贵田抽。他伸手挡开了。他走上陈老二修的毛渠,刚堆起的渠埂把他的脚陷了进去。一股火顿时蹿上了脑门。他指着陈老二的鼻子一顿臭骂,让他马上返工重修。边骂边挥动砍土镘给他示范修了一段渠,陈老二不敢吭声了,跟在王贵田的后面加固着渠堤。这时,远处有一拨人朝这边走过来。
       东张西望的陈老二首先看见了他们,他喊王贵田告诉王贵田有人来了。王贵田迎着走过来的一拨人走过去。
       王贵田和走过来的一拨人相遇在条田里刚刚破土的棉花苗的行垄中,一共五个人,他看到了队长指导员技术员还有生产科长,还有一个人走在他们的中间,可以说,王贵田从老远就看见了他,看到他后,视线就没有再从他的身上挪开过。王贵田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照顾了他身边的另外的四个人,如果是在平常没有那个人在,王贵田肯定会很在:意他们的,可现在不同的是他出现了。他是谁,他是下野地农场人人都认识的一个人,他就是下野地农场的场长。也姓王,叫王成石。不过没有人喊他的名字,都喊他王场长。他和王贵田是同一个姓,但只是同一个姓而已,两个人没有任何的血缘亲情的关联。王成石出生在西北陕甘的一个穷山沟,与王贵田的出生地相差十万八千里。因此,王贵田见到王场长时表现出的激动的神态,准确地说,是和他们的一笔写不出的两个王字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当然能和王场长是一个姓,毕竟也是一件让他高兴的事,不过,即使我们的场长不姓王,而是姓赵钱孙李,王贵田见到他时的激动也丝毫不能减弱半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至少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这就是王成石王场长。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王场长就是王贵田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也难怪,大家都从五湖四海来到同一支革命队伍里,万把号子人里啥能耐的人没有,咋就让人家王成石当了场长,大大小小的事情得让他决定怎么办,他说了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不能有人违抗。开大会,王场长往台上一坐,随便一个题目他也能讲上个把小时,从帝国主义讲到社会主义,从毛主席党中央讲到场党委和建在连上的党支部,从北京上海讲到新疆讲到农场的今天明天和未来,听得人不能不热血沸腾,觉得能活在这个集体里,活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至少我们的王贵田是这么想的。
       不过,王贵田的激动并没有太多的流露,旁边的人如果不是特别有心,很难看出来。虽然他走到王场长跟前时,情不自禁地啪的一个立正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有些出乎大家的意外,因为部队变成农场以后,一些严格的军规就自然地不再使用了。但一些习惯性的东西不可能一下子完全改掉,比如说像王贵田刚才见到上级领导的举止,其实已没有必要,但做出后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毕竟这里还是军队的编制。不过,包括王场长在内也没有想到王贵田会那么正规地表情严肃地给他敬礼,他愣了一下,显然在他的工作行程里,没有接见一个基层生产排长的安排,但他还是随即和他握了下手,作为回应。准确地说,这个握手只是上下级之间的极常见的一种礼节,不含有更多的感情色彩。王场长的个子很矮,一米八左右的王贵田在和王场长握手时不得不弯下了腰,王场长握完手后,没有和王贵田说话,而是继续和队长交换着春播方面的情况,他们甚至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往前走,走了一段,又蹲下来,几个人围成一团,从土里扒开一棵苗,察看萌发的棉花苗是否正常。跟在后面的王贵田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知道他还不具有这种资格。不过他没有被冷落的感觉。王场长和他握了手,这使他的身体的某些部分微微发热。他还想起这是第四次和王场长握手,前三次都是在战争年代,每回有大的作战行动,现在的王场长当时的王首长都要在出发前,和突击队员见个面,先动员再喝酒最后是握手,别说,那个时刻和首长的手抓在一起时,真的会增添一些胆量的。应该说,和王场长握过了四次手并多次在开大会时听过他讲话的王贵田对王场长是很熟悉了,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可以根据长相和声音,认出王场长来。这一点将会在以后的故事里得到证明。
       王场长他们看过了这一块地,要去另一块地继续看,他们边说着话边走,一会儿就走出了九队干活的区域,王贵田不好再跟在他们的后面了。他停了下来,目送着王场长一行人。说真的,此时的王场长已经忘记了刚和他握过手的王贵田,他太忙了,转入农业生产的部队还在许多方面不能适应,有一堆的问题要他拍板决定,他没有心思去记,也没有可能记住他每天见到的部下。也就是说,虽然他和王贵田握过四次手,可实际上让王贵田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顶多觉得有些面熟,根本不可能知道王贵田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其实这很正常,正如我们今天对我们居住的城市的官员和国家领导同志很熟悉,熟悉他们的名字口音以及家族的历史,还有关于他们的一些趣闻轶事,而他们压根不知道我们是谁一样,王贵田在那个年代也无法让王场长认识,主要是像他这一级的基层干部,和王场长中间隔了好几级,没有机会和他单独接触,不能给王场长以较深的印象。但这决不意味着王场长会永远不知道在他统治的地方有一个人和他同姓的王贵田排长。生活是一条变化莫测的河流,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平浪静,什么时候波涛汹涌,正如在下野地农场谁也不可能想到在以后的日子里王场长和王贵田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
       场部卫生队的雪白的一排土房子前面停了一辆草黄色的吉普车,这是当时那个岁月里师一级的干部才能坐上的车。不过它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为了一个普通的女护士,她的名字叫张燕。张燕无疑是卫生队公认的漂亮女人,似乎还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只有周凤兰了,关于她们两个到底是谁长得好看,大家还有些不同的看法。有人说,张燕身材苗条目清眉秀,像舞蹈演员。也有人说,周风兰长得丰满,女人味挺足,用今天的话说是性感,可那会儿的人不用这个词。不过,张燕比周凤兰有优势,那就是她还没有结婚,还是个黄花闺女。所以有给首长拿药打针治病一类的事情,往往都是派张燕去。就是在王场长的办公室里,一位来这里检查工作的师部的首长看见了张燕,而这位首长本来就不想要那位在农村的老婆,见到张燕后,坚决地办了离婚的手续。于是张燕就有幸调到师部机关工作了。吉普车是来接她上班的,首长没有来,但他的车和他的警卫员来了。年轻的警卫员把张燕的行李放到了车里。张燕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包括和她一样好看的周风兰。从张燕的脸上看不出她的心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副她早已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结果的平静的神色。张燕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钻进了吉普车,吉普车又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消失在一片卷起的烟尘中。不过,周凤兰的目光里没有羡慕,她对婚姻有自己的看法,她猜想那位没有出现的首长肯定是又老又丑的,她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她怕别人会说她是一只狐狸,吃不上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还怕别人要说,老丑又怎么样,总比在地里要砍土镘的强。读到这里,大家肯定就知道了周凤兰是结过婚的,也许还会知道了她是同谁结的婚。
       3
       为了不耽误下午干活,在农忙的季节里一般中午是不允许回营地吃饭的。很像是打仗那会儿,炊事班的同志们直接把饭菜送到了前沿阵地。太阳照到头顶上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
       同地把目光不时地投向远处那缕袅袅飘升的炊烟。不大—会儿,一条挑着大桶和大筐的软木扁担就会颤颤悠悠地来到地头田间。这时要等王贵田下了吃饭的命令,饿得肚子乱响的人们才能放下农具去吃饭。这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纪律。又是老一套的饭菜,清水炖萝卜白菜,不见半点油花花。苞谷面蒸的窝窝头,硬得像石头,能砸死狗。就这饭菜,还像抢一样,怕晚了吃不上。人其实也和畜生一样,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的,哪顾得上可口不可口。王贵田下地从不带碗筷,锃亮的砍土镘就是现成的盘子,菜直接就盛在了上面。再随手折一根红柳枝当筷子使,照样把肚子喂得饱饱的。一些没有带碗筷的人,也学王贵田的样子,用砍土镘盛菜。吃过饭,王贵田会让大家稍稍地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头,好下午接着再干。正要卷一根莫合烟抽,陈老二凑过来递上有牌子的香烟,说,排长,下午把你的砍土镘借我用用。王贵田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想借,可抽着人家给的烟,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他说,一下午不行,用一个小时。陈老二扛着王贵田的砍土镘去干活了。王贵田仍然坐在田埂上抽烟。他是排长,他能这样,别人不能这样。半下午时,王贵田去找陈老二,看了陈老二干的活,表扬了他速度很快质量也不错。陈老二赶忙说是排长的砍土镘好使,活出的多还不太累,并提出要和王贵田换砍土镘,理由是王贵田是干部,干活没有硬任务,农具差一点关系不大。王贵田没有同意,陈老二又说再搭上两盒“大前门”香烟。王贵田火了,说就是再搭上两块金砖,他也是不会同意换的。说完,一把从陈老二的手中抢过自己的砍土镘,走开了。陈老二小声嘀咕着,说,不换就算了,发什么火呀。
       那个时候,这个地方的人的劳动时间是没有八小时工作制一说的。他们完全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表交给了太阳爷爷。简单极了,天一亮就起床下地去干活,太阳落山了,就收工回家吃饭睡觉。当然,上帝赐给的六天一周的礼拜日,在这里更是不复存在。自从春播开始到现在,王贵田所在的这个连队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月没有休息了。也就是说,王贵田在这段日子里,没有见过他的女人。于是他天天盼着地里的种子快点发芽,其中就有一点他无法对人讲叙的私心,那就是他盼着早点有一个休息日。今天早晨他一到地里,他终于看到了一片破土而出的棉花苗,那么高大沉稳的一个男人竟高兴得又喊又叫手舞足蹈起来。那些刚出土的小苗真他妈的叫漂亮,微微绽开的两片嫩叶,鲜湿得就像女人的嘴唇娇嗔地向上撅着,期待着阳光和雨水的喂养滋润。这天一收工,他就跑到队部向队长报告了出苗的消息。队长说他已经知道了,说这一段大家太辛苦了,连里决定放假一天,休整一下。队长的话在他的心里顿时变成了一朵绽开的花,不过他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要有明显的变化,他不想让队长看出来他想女人已经想得有些没出息了。
       走出队部看看天空,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稀稀落落的星星了。从九队到场部有三十里地也就是十五公里,走路慢一点儿,两个小时左右也能到。现在还不到十点钟,抓紧时间走,前半夜到家是没有一点儿问题的,是什么事都来得及做不会耽误的。当然他也可以等到天亮,可他不知道这一夜怎样才能熬过去,很有可能他会睁着眼睛到天明。于是他再次显示了军人的雷厉风行的性格,十分钟后,王贵田像个贼似的溜进了黑暗,悄无声息地从九队消失了。沿着一条马车轮子压出的路,他的两条长腿富有节奏地错动着,真可用健步如飞来形容。说来也怪也不怪,干了一天的活,他此刻竟没有一点儿疲累。也许是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东西,实在是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不管换了谁也会和他一样的。再说看起来是他一个人在赶夜路,其实还有个女人一直在陪伴在他的左右,夜幕浓重,星群稠密,这个女人是黑夜遮不住的,同样也是别人看不见的,只有他能用感觉触摸得到,她不时地伸出手推王贵田一把或者拉他一把,用笑容和眼神鼓舞着他快快地走。这个女人就是在前面提到过的女护士周凤兰。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要问王贵田参加革命出生入死多少年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他会马上回答,那就是能够认识周风兰,能够和周凤兰结婚。说起和周凤兰的这段事,还得从在巴里坤草原和乌斯满土匪干的那一仗说起,追击一伙残匪时,王贵田一枪撂倒了一个,正想跨过尸体继续往前追,没有料到胯下的土匪还有一口气,竟很勇敢的把马刀刺进了他的大腿。这把马刀就是后来做成了砍土镘的那把。正是这一刀把王贵田送进了野战医院,送到了由周凤兰负责看护的病床上。王贵田只是腿出毛病了,身体的其他部位仍在正常地活动着,随着他的腿伤逐渐地好转,他看周凤兰的眼睛倒像是一个发炎的伤口,不时地滴出血来。活动腿部的需要,周风兰陪他去野外散步。像是一切都被精心安排过,一条花蛇在关键时刻蹿到了他们的面前,把周风兰吓得跳了起来,伴随着尖叫一下子跳到了王贵田的怀里,这一来反倒把蛇吓跑了。蛇跑了,他们两个却像蛇一样,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了……部队刚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转入以生产建设为主的阶段,两个正当年的男女就慌不迭地办理了结婚手续。一幕幕的回忆铺展在正在行走的道路上,使得王贵田哪里是在长途跋涉,简直是在灿烂的星空里飞翔。
       能看见场部一些稀疏的灯火了,得意的笑容浮上了王贵田的面庞,一双腿迈动得越发节奏明快了。机关的一间最大的办公室里,我们的王场长还在工作,他正在读各个连队送来的生产战报,根据上报的材料和他的实际检查,今年的春播的确是比预想的还要好,他这个当场长的没有理由不高兴。他兴奋地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这时,门外响过一阵很有力的脚步声。对此他毫不在意,他觉得筋骨有些酸疼,同时又觉得身体的某些地方需要安抚。他直起身来,抓起电话,他打算打给卫生队,可他想起张燕已经调到师部了,他摇摇头,有些沮丧地放下了电话。同样,王贵田刚才走过一排房子一扇亮着的窗口时,他一样也没有在意。如果他知道里面是王场长在工作时,他肯定会停下,至少也会放慢脚步,朝那里望上几眼的。当时他的心思完全被一个简单的想法塞满。他的目光急切地穿越黑暗四处搜索,找寻着另一个窗口射出的灯光。这时夜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福尔马林药水的味道,他几乎是在同时看见了一个地窝子的透着亮的天窗。同时,王场长也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向自己的家里走去。这是一九五三年四月底的一个夜晚,平常得让人过后就不会再想起。
       天窗透着亮,说明里面有灯,有灯就肯定会有人,说明周风兰在家,没有去值夜班,王贵田的一颗心这才完全地落了地。多么好的夜啊,他一边感叹着一边推开了家门,此时在和他相距不过四五百米的地方,王场长也推开自己的家门。只是王贵田推开的是洞穴般的地窝子的红柳条编织的门,而王场长推开的是带有院墙的用铁皮包起的大门。不过,这方面的差异,在此时此刻不会改变他们各自的心情。王贵田进门,立在门后,一张大床落入眼中。在床上半卧着的缝补袜子的周凤兰,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一
       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由惊讶转为狂喜,只穿着无袖汗衫的周凤兰伸开了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脸向后一仰长喘了一口气,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天啊。屋子极小,王贵田一步就跨到了床前,一条长臂蟒蛇般缠住了她的腰,手就如一只吐着毒信的蛇头,直往周凤兰的汗衫里面钻。周凤兰扭了扭身子,推了一下他肩膀,说,着什么急啊,瞧你这一身臭汗,还不赶快去洗洗。王贵田心想,是啊,我着什么急呀,这盘肉菜,就摆在这里,别人偷不走抢不去,自己也飞不掉,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地享用才真正是过瘾解馋呢。王贵田想明白了,嘿嘿一笑松开了周风兰,去拿盆子舀水了。
       王场长回到家里时,他的老婆也没有睡。她来给他开门时,只披了一件衣服,里面是什么也没有穿。一对奶子吊荡着,王场长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她是一个字不认识的,他娶了她七天后就去当了兵。其实光看他俩的长相,都是粗黑矮小,一身的乡土气,倒也是挺般配的一对庄户人家的夫妻。但如果换了角度,以场长的身份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给他端来了洗脚水,其实作为一个老婆,王场长的老婆是无可挑剔的。王场长看着给他用擦脚布擦脚的裸体的女人,心里头算了一下大概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碰过她了。人家到底也是给咱生了两个孩子的婆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太伤人心了。再说王场长也确实有些渴了,作为男人,王场长何尝不想每回都能喝到甘甜纯净的清泉水,可有时候,比如说在长征路上,我们就喝过马尿,再说眼前的这杯水,怎么也比马尿好喝啊。想到这,王场长对着老婆笑了一下,老婆有些发愣,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丈夫对她笑过了。她也就生硬地随着笑了一下。王场长一把把她扯了过来,同时一口吹灭了油灯。黑暗中,他的并不丰富的想象力,随着一个很具体的回忆展开,悄悄地替换了身下的女人,于是在这间屋子里,一种消失了很久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王贵田彻底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没有一缕布的遮挡。一阵哗哗的水响之后,王贵田的身躯在灯火的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铁器的光泽。在王贵田冲洗自己的同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周风兰,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被窝里除去了身上仅有的短衣短裤,她觉得泼在王贵田身上的水,也打湿了她的皮肤。王贵田转过身时,看见一床棉被悄然飞向空中,同样赤裸了身体的周风兰让他愣了一下,还没愣过神,周凤兰就像是一只饿了太久的母兽,朝他扑了过来。王贵田乐了,笑着喊道:嘿,你这只母狗,看我;不整死你。周凤兰对这个恐吓,不仅没有躲开的意思,反而做出了欣然接受的表情和姿态。不过她似乎并不甘心被王贵田整死,相反,倒有了不让王贵田活下去的味道,她的手和嘴不断地抓咬着王贵田,有几次她把王贵田的舌头咬得让他哎哟起来。只是,王贵田到底是个强壮的男人,火一般燃烧的血液,很快把王贵田的躯体炼成了铁块,并结实有力坚硬地压向了周风兰,大有把她瞬时碾成粉末之势。而周风兰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这一招,她没有躲开,干脆主动倒了下去,把眼睛一闭,松软了四肢,让身体变成了一团棉花。这是一团结构奇异的白棉花,它柔软而富有强劲的弹性,折不断撕不开扯不烂,并温柔地承受和化解着一种颇有些野蛮的力量。果然到了后来,倒是王贵田死了过去,瘫倒在周凤兰的身边。让周风兰十分心疼地取了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身上的汗。
       死了的王贵田又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王贵田显得放松而又畅快,他靠在枕头上点着了一根烟,他的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胳膊平放在床头,让周风兰的头枕在上面,他的木棍似的手指这时有些含情脉脉地抚弄着周凤兰的头发。他们都想说—点什么,可说一点什么才有意思呢,两个人刚刚做过的一件事情,倒真的是非常有意思的。可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能做不能说的,而且也用不着说。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用语言交流过,却可以一起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无比。于是他们想说说别的事,说说吃的住的穿的家常事,应该是一般夫妻间永远不朽的话题,可他们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别说那是个艰苦的岁月,人们都有满肚子的忧愁。其实作为公家的人,他们过着的是一种个人不必太操心的日子,生产资料的全民集体所有制和军事化的统一管理,房子没有一间,土地没有一分,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怎么干,他们要付出多少,他们会得到多少,都不是他们自己能掌握的。听从安排是他们的生活的一个原则,虽然不能穿得很漂亮,吃得很可口丰盛,但决不会让他们冻死和饿死的。因此基本生存就没有成为这一对夫妻的问题。既然不是问题,他们也就不会有说的兴趣。王贵田突然问,我不在,碰到啥麻烦事没有?周凤兰说没有,周凤兰想就是真有,我也不敢告诉你啊。好几个月以前,周凤兰下夜班回来,碰到机务连的老黑,不知从谁家喝完酒刚出来,满嘴喷着酒臭,见到了周凤兰,就把持不住自己了,非要说和王贵田是朋友,送她回屋,可是不等周凤兰进屋,就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幸亏喝了酒的人是心上的劲大,身上的劲不大,周风兰没有太费劲就挣脱了,回到屋里顶上了门。王贵田休息从九队回来,说闲话时,周凤兰就随口说出了这件事。没有想到王贵田脸色一下子变了,起身追到了机务连找到了老黑,把老黑当场打得口鼻往外蹿血,据说肋条也打断了一根,不是现场有人从中劝解,很有可能会出人命。此事传扬了出来,都知道九队有个血性的男子汉为了老婆敢拼命,别说,从那以后,见到周凤兰的男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言语和行为上却是极规矩的。搞得周凤兰有时倒怪寂寞的,遇到个老熟人,想开两句玩笑,没有想到还把人家给吓跑了。为这周风兰还怨过王贵田,说让他这么一闹,来串门的都没有了。不过王贵田却得意得很,跟周凤兰说:你是我的命根子,护住你,才能护住我的命。说着把周风兰搂得更紧了些。本来周风兰想把那天她给包扎脚伤的男人的事说给王贵田听听,可转念一想,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他们说到了分居两地的问题,目前来看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最大的问题。青年男女洞房花烛夜以后,就该天天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可他俩半年几个月的才能见一回面,不是旱就是涝,周凤兰那丰沃的肚皮总是不见收获,大概就是老错过播种期的缘故。说起来让他俩天天在一起也不是件难事,一个农场的人吗,只要把王贵田调到场部附近的任何一个单位就行了。问题是这个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却是他们自己无法办到的,必须由上级组织和领导安排调动。而肩负屯垦戍边伟大使命的首长们,又怎么可能把一对无名的饮食男女的吃住和生育问题列入议事日程。再说,在下野地农场还有许多和王贵田一样年龄甚至比他还要大的男人,连老婆还没有娶上,相比之下,王贵田他们是生活在天堂之中,该知足了。当然他们也可以去找领导提出要求,可他们说什么呢,总不能把需要天天睡在一个床上当作理由吧。说到后来,周凤兰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王贵田必须要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在那个年
       代,包括今天这个年代,看一个人的事业是否有成就,政治是否进步,基本上是以做官大小来衡量的。王贵田说他是共产党员还是干部,已经很进步了。周风兰说他太没有出息了,说大男人就应该有大志气。还说,如果现在王贵田是个场长和师长,他们俩还会为不能天天睡在一起犯愁吗。周风兰的这个假设是王贵田不敢做的梦,但却是很有冲击力的。不说场长师长的,现在他能是个队长营长,农场领导就会主动给他解决困难的。数数农场连以上的干部,只要结了婚,总是会马上把老婆安排在身边。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王贵田不再满足排长这个中国官员阶层中最低的职务,为了不让周凤兰小看自己,为了能和周凤兰天天在一起,他怎么也得前进一步。王贵田把烟头往地上一摔,充满信心地对周风兰说,你就看我的吧,把周风兰高兴得忍不住在他的腮上亲了一口。说真的,希望王贵田政治上有进步,对周风兰来说,不全是想的俩人能夜夜厮守,在卫生队,不少姐妹都替她可惜,说凭她的一身女人味,随便可以找个师首长。也确实,一群女护士中除了她之外,全都是营长以上的官太太。尽管这并不能改变她对王贵田的喜欢,但女性本能的虚荣心,还是会让她偶尔地落人淡淡的惆怅。夫荣妻贵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名言。王贵田和周凤兰在一张树枝麦草铺成的床上,一番探讨之后终于找到了共同奋斗的目标,他们觉得身心由此兴奋了起来,于是,王贵田就成了一块激动的铁,而周凤兰很顺从地让自己变成了柔软的富有弹性的一团白色棉花,在铁和棉花之间,洋溢着人类古老却鲜活的快乐,千万年来世界上什么都在发生变化,但唯有这一点似乎始终如一。
       4
       尽管在对周风兰做出保证时王贵田显得信心十足,但他离开家返回九队走在空空荡荡的大戈壁上时,他还是觉得自己缺少了底气。毕竟不是战争年代了,战争是残酷的却也是富有戏剧性的,有一部电影名字叫《从奴隶到将军》,说的就是王贵田他们打仗那会儿的真事。那会儿,一场大的战役下来,你只要不死,你是士兵你就可能成为班长排长,你是班长你就可能成为排长和队长。王贵田的排长就是在黄河边上的炮火硝烟里当上的,仗还没有打完,排长就牺牲了,他是一班班长他就自然地接替了排长的位置。那会儿,一批人死亡的同时,就会有一批人升官,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升官的机会也是随时存在的。据说,王场长更厉害,直接从排长跳到了副团长的座位上。一点儿也不奇怪,敌机来轰炸时,正在担任警卫的王成石排长,把指挥战斗的师长压在了身子底下,弹片穿过了他的腹部,师长却安然无恙。师长记住了他,他就当了副团长,没有过多久,又把副字去掉了。如今当然是不可能再有上述的事情发生了,王贵田明白他现在要进步一级是有很大困难的。可以说他是踩着如何先当上副队长的想法走了三十多里路回到了营地。
       营地里很热闹很兴奋,自从山东和湖南等地的一批女兵来了以后,她们的出现,就像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枯黄的树木泛出了绿,连射来的太阳吹来的风,也换了种气味,骚搅得一颗颗心乱乱地不能安宁,营地上就一直像过节一样这么热闹着兴奋着。实话说,轮到了连队这一级,她们已被筛子筛了许多遍,关于相貌已无从谈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们作为女人,展示她们无穷的魅力,特别是她们的年龄,全在二十岁左右,用散发着香气的花朵来形容是恰如其分的。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看见了她们,都会做出一些不好意思说的梦,为了尽快把梦变成现实,他们来到了一处向阳的土坡上,建造能够安置梦想的暖巢。于是从这一天开始,挖地窝子的铁器碰撞声,整日地没有间断过,不要领导安排,全是牺牲了个人的休息时间来干的,汗流浃背却是满面春风。要问这是为什么,原来是给自己在建新房子,而重要的是这新房是要和一个女子一起住的。白天把房子挖好了,晚上就举行结婚仪式。连着一个多月了,土坡上的地窝子就像是雨后的蘑菇一片一片地冒了出来,这段日子,几乎天天晚上都有婚礼,婚礼虽然简单,没有婚纱没有乐队没有酒席甚至连鲜花鞭炮都没有,从场部花十几元买些香烟和水果糖,就能办一场婚礼。从形式上看这怕是世界上最简朴的结婚场面了,可作为婚礼的当事人,他们走进洞房的心情是和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新郎新娘没有区别的。应该说,王贵田是这营地基本上没有卷入到这热闹场面里的一个人。因为他已经有了老婆结了婚,而且那些出现在婚礼上的和快要在婚礼上出现的女人,他比较仔细地观察过,他没有看见一个比周凤兰漂亮的。目前,别人着急的是娶老婆,而他着急的是如何争取早一天官升一级。
       卫生队有一间房子是女医生和女护士用来换衣服的,上班的人总是先进这间房子,周风兰进去时,已经有几个人先到了,她们边脱衣服边说着对谁也不伤害的同时还比较有趣的闲话。她们似乎还是在说张燕,一个说张燕能走是沾了王场长的光,另一个却说那王场长也沾了张燕的不少光,说到这时几个人嘻嘻笑起来,笑完了一个人又说张燕找的这个首长,其实并不老,也就是大个十岁左右,还挺有风度的。,周凤兰对她们的话没有兴趣,也就没有插言,只顾自己地脱掉外套,挂到衣钩上,蓦地几个人收了声,眼睛一齐盯住了她,弄得周风兰不知怎么回事,等明白过来,就说她们身上也一样都有的东西,有什么可看的。几个人就说,也是怪得很,一样的女人,咋就偏偏周风兰的那两个能长得又大又高又圆,象是麦子面的白馒头,别说男人看着眼馋,女人看着也觉得喜欢,想扑上去啃一口。周凤兰听了就有了很气恼的样子,在挨着她的一个人的肩膀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在一声夸张的尖叫中,周凤兰穿了白色的工作服出了门,不过她没有生气,走进她负责的治疗室时,她的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夸人的话,不管从哪一方面说,听着总是让人舒服的。还没有病人来,她坐到桌子前整理棉纱,不知怎么地也想起了张燕,想起了她的俊俏的模样来,别说,好看的女人谁都喜欢看。可惜现在调走了,看不见了。不过也就是看不见了而已,并不会对别人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至少周凤兰是这么认为的,她绝不可能想到张燕从卫生队的消失,会给她的千篇一律的日子带来改动,从以后发生的事情来看,这个似乎是很偶然的改动,其实在我们要讲的故事里是极其重要的一笔。这时队长走了进来,给周风兰交代了一个任务,让她带上药和针去场长的办公室,说王场长感冒了,正在带病坚持工作,需要医护人员前去照顾。周凤兰看着队长有些发呆,她在想是不是我听错了,往旁边看看,除了她没有别的人,这么说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她。队长看她的样子,以为她没有听明白,就又面对着她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回周风兰就是一头猪,也该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了。她对队长说,她怕她干不好。她和场长没有接触过,可听说过场长的脾气挺暴躁的。队长说,你没有去干,怎么就知道干不好。说真的,周凤兰到底能不能干好,他心里也没有数,在张燕之前曾先后派过两个人,场长看不
       上,打电话骂了他,差一点撤了他的队长职务。幸亏是后来的张燕让场长特别的满意,救了他的驾。张燕走了,他看了一下他手下的娘子军队伍,似乎也就是周风兰能凑合凑合了。看周风兰还是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队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去试试吧,不行,下一回,再换一个人去。队长走了以后,周凤兰又发了一会儿愣,说不出心里头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从排长的位置再往上升一级,也就是个副队长。要当上副队长,必须得队长先看上眼,着力举荐,上级才有可能去提拔。因此,王贵田的第一个梦想是否能实现,关键要看队长对他的态度如何。那么去见一下队长,探探他的口气,就是很有必要的了。收工以后吃过饭,王贵田去队部见队长。尽管排长找队长汇报工作是正常和经常的事,但平时他是很少来队部找队长的,他觉得在上级面前告部下的状是无能的小人之举。人之间的关系是接触多了才会密切,因此王贵田和队长也就是一般的工作来往,谈不上什么相互照顾患难与共,凭着目前他们的关系,怕是九队的人一半都当上副队长,队长也是不会想到他王贵田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搞好关系也是容易的,多套套近乎就行了。他口袋里装了一包刚开了封口的香烟,推开了队部的门。队长坐在桌子前面看文件,见他进来有些意外,不过还是挺客气地让他坐了下来。王贵田递了支烟过去,队长接了。王贵田也给自己点了一支,要说的词是早就想好的,只管说就是了。他说早就想和队长谈谈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没啥大事,主要是想请队长指点一下,他当干部时间短,经验少,肯定有不少的毛病,还需要队长经常敲打着。一般的情况下,下级这样表白,作为上级都是会说些表扬的话的,可这位队长偏偏另一个样。队长吐出了一口烟,一挥手说敲打谈不上,不过他也正想找王贵田谈谈。队长说,近来听到底下有人反映,说王排长不能处处以身作则,别人干活,你在一边歇着抽烟,还说你工作方法简单,对人态度粗暴,动不动就用脏话骂人。队长说得王贵田没有话说,进门前想好的词接不下去了,他实在是没有做挨一顿批评的准备,他只好说我今后一定改正。队长又说,其实也没什么,干部也是人,也会犯错误,有了错误不要紧,只要改了还是好同志。王贵田只好又说了一遍我一定改正。王贵田走出队部时满脸的沮丧,今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水一般清净的月光,落在了王贵田的身上。他仰起脸望着温柔的月亮想起了周风兰的期盼的目光,他的信心在遭受了队长的打击以后并没有致命的毁灭,炮火里走出来的人远比一般的人坚强得多,他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让上上下下的人都说自己好吗。那我就干出个样子让他们看看。回到屋里他没有马上睡觉,而是从门背后拿出了他的砍土镘,又取了一块磨刀石,蹲在门口一下一下地磨起了他的用马刀打制成的砍土镘,沙沙的声响,在这玉石般的寂静里,传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随着他的反复的无数遍的打磨,砍土镘的金属部分就越来越像一个月亮了,在他手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的清辉。
       下野地农场场部机关的三排办公用的房子,是基本采用了俄罗斯的建筑样式,这和当时处处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时代背景有关。整座房屋显得笨重但极其结实牢固,砖石地基土块垒成的墙,足有一米多厚,夏天烈日晒不透,冬天寒气钻不进去,具有鲜明的冬暖夏凉的特点。半个世纪以后的今天,场部办公室已经搬进了带有空调的现代化的大楼,但那几座老房子还仍然健在,装修成了招待所还一样好用,地基没有塌陷墙壁没有裂缝,看那样子还可以继续使用一百年不成问题。不信你抽个空去下野地农场亲自看看,不远,离乌鲁木齐市也就是七百多里地。好了,说的似乎离题远了些,还是回到几十年以前,让我们跟着一个叫周风兰的女护士去见见当时的农场场长王成石吧。周风兰走出卫生队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出门就可以看见那三排当时来说是此地最高大的建筑物,一条长约五百米的土路通向那里,两旁是新栽不久的白杨树。周风兰用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走进了办公室凉爽如水的廊道,她在一间挂了场长字样木牌的门前停了下来。她弯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门,稍过了一会儿,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她进去。于是她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周凤兰第一次走进王场长的办公室。王场长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木头的大桌子,桌子上面有一部手摇的军用电话机,话机旁是一摞子厚而不整齐的文件,紧挨着是墨水瓶钢笔等常见的办公用品。桌子后面是一张普通椅子,不过椅面上铺了个狼皮褥子,坐着既柔软又防寒隔潮。桌子前面有几只长条木凳和一个小茶几,上面放了一个暖水瓶和几只缺盖少把的水杯,不用说,农场一些最高级别的重要会议常在这里举行。靠近房汀处有几样农具,都还没有锈斑,说明主人是经常用它参加生产劳动的。应该说,怎样看,这也是一个勤劳踏实的领导干部的简朴的办公室。周风兰听到声音走进去,一眼没有看见王场长,定了一下神才发现里面还有个套间,这大概是当时他的办公室和别人的办公室相比唯一的特殊之处。里间的房子摆设更加简单,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只手枪,再就是一张单人床了。关于这张床有必要多说几句,以免对我们的场长有什么误会,首先要明确放这张床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场长的工作很忙,忙得经常工作加班到深夜,有时太晚了,场长就睡在办公室里了,还有到了春播秋收以及其他重大行动的时刻,场长更是不能离开岗位,干脆就吃住在办公室里,随时指挥部署和及时处理出现的问题,疲累极了,就在里面的小床上小歇一会儿;特别是我们的场长患了头疼脑热一类的毛病,一定是在坚持工作,实在是觉得支撑不住了,就到里面的小床上躺一会儿,或者说喊卫生队的同志来一下,就像是在战场上一样,简单地包扎一下伤口,又马上投入了战斗。比如说,就像现在周凤兰看见的场面,王场长得了感冒浑身难受得厉害,躺在里间的小床上,等待着她的到来。周风兰先给他查了体温,快到三十八度了,的确在发烧,她忙去倒了一杯开水,为了让水凉得快—点,她用嘴对着吹了一会儿,她把药片连同开水一起递到了场长的手中,她甚至想到了如果场长不便动作她会亲自喂他的。不过,正值壮年的场长还没有病到这种程度,他看了周凤兰一眼,一口把药喝了下去。打针时,还没有等周风兰问打在什么地方,他就自己伸出了胳膊,周凤兰心想场长可能是怕难为情才没有进行臀部注射。在用碘酒消毒时,周风兰有意在针眼处多揉了一会儿,尽量让场长不感到疼痛。忙完以后问场长还需要什么,直到场长摆摆手,意思是她可以走了,周风兰才轻轻地退出了场长办公室。掩上门后,周风兰仰脸长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走廊里挺凉,一看,原来自己的衬衫已经让汗水湿透了。
       5
       干活出身的王贵田从来就没有怕过干活,把砍土镘打磨得无比锋利的王贵田在第二天下地以后,给大家分配活时同样也给自己分了一份。同时还撂下了一句话:怎么干,不多说了,我咋干,大家就跟着咋干,干完了,我检查你们
       的质量,你们也来检查我的。我要是完成不了,完成不好,排长这个官我就交出去。大伙半信半疑地看看他,不知他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干到半下午时,王贵田第一个干完了,他真的把大伙儿喊了过来,检查他修的毛渠。一看,全服了,渠底平如席,渠埂直似线,让人忍不住鼓起掌来。当场有人上来给他敬烟,一口一个排长那个喊得甜,还有几个人不等王贵田去检查,就把干过的活又返工了一遍。陈老二说王贵田,咋能干得这么快这么好。王贵田回答说,是我的砍土镘好使。大伙儿一听全笑了起来。不过,收工回家的路上,王贵田随手捡了一块石头,极认真地擦磨掉了沾在砍土镘上的泥土,好多人都学他的样子边走边这么干着。一下一下发出的很有节奏的铁石相撞的声响,汇成了一首没有标题的乐曲,连同他们的双脚踏起的尘烟,久久地回荡在太阳落山前的五彩缤纷的余晖里。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遇到干活偷懒耍滑的,他不再发脾气骂人了,干什么?说道理呀。说道理谁不会,革命队伍里混了这几年,别的本事不敢说学了多少,讲大道理却是人人都会的。王贵田还有一个绝招,他可以把一个众人皆知的道理翻来覆去的不计遍数地去讲,直讲得听的人累得受不了了,赶忙承认错误才能让王贵田住了口。弄得大伙儿都私下里议论,说听王贵田讲道理,太折磨人了,还不如让王贵田骂一顿淋漓畅快。
       好不容易盼到了休息日,王贵田破天荒的没有回场部卫生队和老婆团圆,忍痛留了下来,目的是要和一般群众的关系搞得再好一些。一大早,他就拎了一把砍土镘出了门,朝一个向阳的土坡走去,那里有不少的男男女女正在为他们的婚礼挖筑能够容纳他们幸福的窝巢。王贵田每到一处,不说让我来帮你们干,而是说,来,兄弟,让我来试试我的砍土镘。说完不管别人是否答应,抡起砍土镘就一起来。动作快极了,能听见带起的风呼呼呼响,就像是台马力十足的挖掘机,团团湿土在空中飞,一会儿就在他的身后堆起了一座土的小山。搞得人家感动得不行,又是请他抽烟又是请他喝茶,还要说上一大堆谢谢的话。他却一摆手,再到了另一家,把刚经过的场面再重复一遍。他是最后到的陈老二那里的,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到队长那里告了他状的就是这个家伙。陈老二的地窝子快挖好了,见王贵田走过来,指着蹲在一边的一个女子说,这是俺的媳妇叫黑妮。王贵田看了一眼,看到这女子的脸果然黑,但眼睛亮牙齿白,挺耐看的。配陈老二这个赖货绰绰有余。王贵田对已满身是汗的陈老二说,你上来歇一会儿,我试试我的砍土镘。王贵田跳下去,把陈老二剩下的活接了过来,直到全部干完。陈老二说,这太不好意思了,休息天还让你这么劳累。真不知该怎样谢你。王贵田说,自己兄弟谢啥呢,别在后面骂我就行了。陈老二一听愣了一下,马上说,哪个狗日的敢骂你,老子听见了,非揍他。王贵田嘿嘿地笑了。陈老二又说,像你这样的好人,在咱农场怕是再也找不出来了。
       做了好人也听不少好听话的王贵田,这大半天忙乎下来,虽然腰酸腿疼出了一身的臭汗,可心里头还是很舒服的。他想让身体也一样舒服,他要找个地方冲洗掉黏黏的尘泥,他来到了库通河的旁边,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跳进了从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的激流中。凉意霎时渗到了骨头里,而后他又回到了岸上,像干了一天活儿的马一样,入圈前都要在沙土地上打几个滚,王贵田也同样翻了一串跟头,再平平地躺到了晒得热乎乎的沙丘上,让四肢摆成了个大字。哇,真他妈的舒服死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望着天上随意变幻着姿态的云彩,他不由得也进入了想象,想象他今后的日子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尽管这个时刻他的想象力处于他一生中最丰富的状态,他还是没有想到在十天以后,他的生活会出现—个让他欢喜的转折。
       回到卫生队的第二天,周凤兰还没有来得及主动地给队长汇报,队长自己就跑来了,一脸高兴的样子。他对周风兰说,场长打电话来了,说你很不错。周风兰颇有些意外。昨天,场长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似乎是很厌烦她的样子,回到家后,她想场长肯定会打电话给队长,不让她再去了。周风兰问,再没有说别的什么了。队长说,没有了。行了行了,场长能说你不错,就行了,我就很满意了,你也该知足了,以后这个事就交给你了。队长的兴奋明显胜过周风兰,好像场长表扬的不是周凤兰而是他队长似的。显然周风兰给他解决掉了心头的一大愁事。周凤兰在队长走了之后,还在想,场长说我不错,是说我什么不错呢。是说我的医疗技术不错,还是说我的月盼态度不错,还是说我的其他什么地方不错呢。算了,不管它了,反正夸她不错总比骂她好。因为有了队长给她的口信,知道了场长对她的看法,再去场长那里,她就不那么紧张了。连着去了两次,场长的感冒也就基本上好了,用不着吃药打针了,也就是说周风兰用不着再去了。可队长还是来通知她,说场长打电话让她去,她当然是不能不去。她去了,场长在等她,和病的时候不同,场长这时的脸油光发亮,话也比较多。问了许多周风兰个人方面的情况,老家是什么地方的,出身是穷人还是富人,如今是多大的年龄,结婚了没有,是和谁结的婚,平常有什么爱好。周风兰觉得场长根本不像传说的那样严厉,架子很大不容易接近。听他对周凤兰的问话,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个富有人情味的团首长。他还当着周风兰的面叹了一口气,说当官其实没有一点儿意思,除了累就是操心。周风兰忙说,场长你一定要爱惜身体。场长突然问周风兰会不会推拿。周凤兰说她学过—点不太精通。场长说他的腰有些酸疼,捏一捏可能会好一些。周风兰点点头,随着场长走进了里面的一间房子,王场长躺到了小床上让周风兰给他推拿。周风兰给不少的病人做过推拿,她有把握能做好。果然在王场长的腰部才小小地揉了一会儿,场长就连着说,不错不错,很舒服。场长的这个不错周风兰明白是什么意思,手掌在运动时就更用心了。似乎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场长喊出了一声:小兰。而在这之前,他一直喊周凤兰是周风兰同志。他说,小兰,你现在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能解决的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这时周风兰就想起了还在九队干活的丈夫王贵田。不过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困难告诉场长,她望了望场长那张虽然黑却泛着油亮的脸,场长舒服得边哼哼着,边说,小兰,不错不错,你就说吧只要是你想办成的事,一般的情况下,是不会有问题的,你就说出来吧。那口气倒像是场长来求周风兰,求周凤兰一定找—件什么样的事情来让场长替她办了,周凤兰觉得她感动得—双眼睛有些湿糊糊的了。
       正在地里挥汗如雨的王贵田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抬起头看见是连队的文书朝他跑过来。他问文书有什么事,文书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奉队长的命令通知他马上回队部。往队部走时,他一直在猜想找他会有什么事。在很短的时间内,他把这—阶段自己干过的事,搜集到脑海里过了一遍电影,依然想不出要在此时把他召到队部的理由,一般的情况下有什么事是可以等他收工以后再找他的。所以他在跨进队部的门
       槛时,心里头是一片云雾茫茫。进了队部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在连队干部中间坐着的一个人,他就是场长王成石。说来也是奇怪,一群人中,数王场长的身材矮小面相平常,但王贵田偏偏一眼就看见了他,权力这个东西时常会给拥有者罩上一道光环,使他们总是处在引人注目的位置。看清了是场长,他的心反而更糊涂了,像他这一级的干部在工作和日常生活中一般说是和场长没有往来的,而事实上王贵田和王场长之间就没有单独谈过什么。那么这个时候让王贵田出现,似乎就更是不合乎情理了。王贵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门口处停了下来,没有往里面走,他想也许不该直接闯入,他想退出去用行动改正他由于冒失犯下的错误,他准备在门口等上一会儿,让领导把事情商量完,喊他进去时他再进去。他的一只脚开始向后挪动。可是王场长站了起来,朝他走了过来,说这位就是王贵田同志吧,说着就握住了他的手。从这里开始往后的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内,王贵田觉得自己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中,他好像看见在场长之后,队长和指导员也都站起来和他握手,好像场长说他带来了一个场党委的决定,决定原来的九队队长调到一营当副营长,新的九队队长由王贵田同志担任。好像这么一宣布,大家就一齐鼓起掌来,掌声之热烈,好像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事。好像他们还纷纷发言表示支持王队长的工作,好像他也说了几句,是场长非要他说的,他没有办法才说的,说的什么过后他一点也记不起来了。直到场长主持完会议与他们告别,消失在通向场部的道路上以后,王贵田还是晕晕乎乎的,总觉得刚才经历的场面是种幻觉,其实并没有真正发生过。在老队长向他转交一些必要的工作手续时,王贵田不断地用手指去掐自己的大腿,以疼痛强迫自己去确认正在发生的真实。老队长还把房门的钥匙交给了他,让他当天晚上就住到队部来,王贵田拒绝了,他说明天你走的时候再说吧,他不想给别人造成迫不及待的样子,再说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寻找和新队长有关的感觉。他并非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当队长,只是没有想到过会这么快这么突然。这—夜对王贵田来说是划时代的,他躺在床上不停地辗转,他活到了三十二岁终于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不过,这个失眠和他在以后的—些日子里出现的失眠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个失眠给他的身躯带来的是兴奋之潮的奔涌。
       6
       又一个新的太阳撞破了古老的地平线,溅起了一片纷乱的血色。这个时候,九队的全体人马面向东方,看着他们的新上任的队长朝着他们走过来。太阳在他的背后,像支粗大的彩笔勾勒出他的身体的轮廓,强烈的逆光暂时地掩去了他面目的细节,使他更像是个神秘莫测的正在移动的雕塑,投出去的一片巨大的影子,几乎是遮盖住了整个的人群。然而真正让大家惊讶的是当王贵田面对着人群开始说话时,他的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透出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举手投足坚定而富有节奏,像是在指挥一支交响乐队,他说话时,就像是有一口纯铜的大钟敲响了,是那么的具有鼓动性和号召力。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刚刚当上队长还不到一天,倒像是已经当了多年队长并享有极高的威望。人群按照他的命令向荒野移动,他目送着。这时,陈老二朝他跑了过来,到了他的面前,陈老二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王贵田不知他要干什么,看着他没有吭声,陈老二说他今天晚上结婚,想让王贵田给他当主婚人。这是王贵田不会拒绝也不可能拒绝的事情。因为在这以前连队的人结婚都是请的老队长主的婚。那个时候王贵田一般就是去凑个热闹,混着吃两块糖抽两根烟,别的事压根儿就轮不上他。但现在不同了,连队的大小事情几乎样样都和他关系紧密,也就是说从这一天起,纯属他个人的闲暇时间就很少了,每天从早到晚总有一大堆的问题,要他出面解决,尽管是新官上任似乎还缺少些经验,可他基本上应付自如,把—个生产连队管理得井井有条,有板有眼。连他自己也奇怪他怎么会一上任就这么老练。也许他天生就有当官的才能吧。
       王贵田当了队长以后,就有了一些过去没有的习惯。往常收工回来吃罢饭,早早就上了床,头只要一挨上枕头,鼾声马上随着响起。如今他不能这样了,他要去参加或主持诸如婚礼联欢会及政治学习等频繁的活动,他还要根据各班排报来的生产战报,结合场部下达的任务,对第二天全连的生产工作做出安排。因此营地里其他屋子里的灯都熄灭了,队部的一盏灯还在亮着。而熄了灯后王贵田也不会马上上床,他会不由自主地走出队部,踏着月光到连队的各处转一圈,看见人和牲口,房子和庄稼都睡得很香,他才会放心地回屋休息。但是这一天,大约是他上任后的第十天,他躺到床上后,却有些不能入睡。刚刚经过新落成的一片地窝子时,他知道里面居住的多是才结婚的男女,他是无意中听到了一间地窝子里传出的声音,这声音他是不陌生的。熟悉得让他的下意识瞬时地就把听觉转化成了视觉,于是一幅画就有声有色地在黑漆漆的宁静中层开了,他面对着它呆呆地站立了几分钟。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周风兰。返回队部的路上,他掐指一算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周凤兰了。也许是初当队长太兴奋太忙碌的缘故吧,在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是没有想起过她,而在这以前他是天天夜里都要枕着她的名字人眠的。进到屋里躺到了床上,声音和画面也跟着他上了床,鼓励着他的身体强硬起来,逼着他做出了一个当队长以来纯属个人私事的决定,马上抽时间回场部一趟与老婆会面。也许周凤兰还不知道他已经当上队长,想到这,他似乎看见了周凤兰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惊喜的表情,同时她肯定还会比原来更加温柔地对王贵田敞开她的怀抱,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事业进步的奖赏。
       现在他想回家,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了,不要等到休息天,也不用跟谁请假,他想走就可以走,而且也不用走路了,连队有不少打过仗的战马,他想骑哪一匹走就骑哪一匹走,想在家和老婆呆多久就呆多久,不会有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不过,请放心,我们的王贵田在这方面是不会滥用权力为自己牟私利的,他是在一天的工作结束收工以后才离开营地的,他是用晚上的时间来办自己的这件事的,他计划是明天天亮时赶回营地,准时地出现在早点名的人群前,他会让连队的大多数人不知道他在夜里回过家。马蹄敲打着空旷的戈壁,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听起来像是节日的鼓点,与王贵田的心情十分的贴切。有了马,回家的路变得短了平坦了,好像才一根烟的工夫,家门就在夜色中出现在了眼前。门的缝隙间透出灯的光亮,实际上很微弱,但王贵田这时看它,和看到太阻的感觉没有两样。推开门时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他看见周凤兰正坐在床上,笑眯眯地望着他走进来,那神情里没有了往常的惊喜似乎是早知道他会此刻回家来,并且预知到了进门的王贵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对她说什么样的话,所以当王贵田迫不及待地把他当队长的消息告诉给她时,周凤兰还是笑眯眯的,神情还是没有明显的变化。倒把王贵田搞得有一点惊讶了,惊讶周风兰对
       他当队长的事怎么会表现得无动于衷,这使他站在周凤兰的面前对自己想要做出的一个亲热动作有些犹豫,不过周风兰这时跳了起来,细长的两条胳膊连成个圆圈,套在了王贵田的脖子上,湿湿的嘴唇蜥蝎一样吻住了他的脸,把一股火的热力注入到了他的血液中,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周风兰的笑和平常的笑之间那点细微的不同,那点闪闪烁烁的慌乱。周风兰的嘴在离开他的腮帮时说,她早知道了,她真的是太高兴了。下野地农场地方大,但人却不多,能当上队长的屈指可数,全农场也就是十几个队长,所以队长在这个地方也算是名人了,况且周凤兰还是他的妻子,比别人早知道点也不奇怪的。他当然不会想到,周凤兰会比他本人还要知道得早,准确说,在下野地农场,她是除了场长之外,第一个知道王贵田要当队长的人。不过她不会把这一点也告诉王贵田的。有什么必要呢,告诉他了又不能给他们的日子多增加些快乐。她知道他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语言,她说王贵田身上都是汗,她没有让他自己去洗,她倒了一盆热水用毛巾给他擦洗着身子,结婚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这样,不过不等她给他全部擦洗完,他的身子就不老实起来,挺起一杆枪来摆出了冲杀的姿态,逼得周凤兰没有办法只好扔掉了湿毛巾,退到再也没有了路的床上。她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干脆把眼一闭,任随王贵田杀她个落花流水失魂落魄。
       7
       在九队队部的墙上挂了一支牛皮套的手枪,是加拿大造的老牌手枪,它此刻的出现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只是战争留给这个连队的习惯,当队长的人人都有这么一把手枪。它挂在那里,就在王贵田睡床的上方,可是王贵田几乎没有碰过它,连看它一眼也很少,因此它的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当了队长的王贵田对砍土镘的兴趣明显胜过手枪。在这个地方,目前农具要比刀枪更能发挥重大的作用。王贵田下地指挥生产时,总是把砍土镘扛在肩头上,并且依然是那么的锃明瓦亮,映照着明明灭灭的阳光。这也难怪,不管王贵田这一天有多么的忙,都会抽出一段时间来擦磨砍土镘,沙沙沙的声响犹如一首乐曲,抒发的是他对生产劳动的喜爱之情。他还保持着当排长的工作作风,对手下的人提出要求时,并不去说太多的话,而是直接用手中的砍土镘做出示范,因此连队的人对他是心服口服。各项生产任务总是能够出色圆满地完成。不过,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队长之岗位,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纯属个人的烦恼,比如说,夜幕降临后万籁俱寂时,情欲就会像一只猫溜了出来,要他带着它去找鲜腥的活鱼解馋,而他不能满足这只猫时,它就会用利爪把他抓挠得遍体如火烧燎。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不得不忙里偷闲地往场部跑一趟,把周凤兰当一次活鱼生吃了。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也就觉得对不起正是花开六月的周凤兰了。他对周凤兰说,亏了你了,你是半个寡妇。周凤兰说,别老惦着我,好好工作,你还会进步的,你会当上营长的。周凤兰说这个话时,带有上级对下级的口气。不过,王贵田听着还是入耳的,他想有这样的老婆支持,他的进步肯定是很快的。他觉得自己拥有周凤兰这样的女人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周凤兰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王贵田的,说她给场长去看过病,王贵田说你会看个啥病,不要给场长看坏了。周风兰说,场长这个人挺好的。你可要干好,别辜负场长。王贵田说这还用你说,天底下我最服气的一个人就是他。周凤兰看了看王贵田,又说,其实你也可以当场长。王贵田说这他可从来没有想过。周风兰说那你整天都在想啥。王贵田说我想有一个儿子。周风兰笑着呸了他一口,骂他没有出息。
       其实,看出王贵田能继续进步的,在下野地农场除了周凤兰以外,还有许多人。说真的,起初提王贵田当队长,大伙儿还是有看法的,不知凭啥要提他,他也没有啥地方显着比别人有能耐。于是有人说,王贵田和王场长有亲戚关系,根据是他们都姓王。可他们一个是山东人一个甘肃人,不可能是一家啊。于是又有人说,现在不是一家,可五百年前是一家,再说了,一笔写不出两王字,这可是老辈传下的理啊。是啊,无缘无故的,那么多不比他差的人不提,偏偏提他,是容易让人胡想八想的。不过所有的猜测在一个月以后就烟消云散了。不是有谁出面澄清了什么问题,是王贵田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他这个队长不是靠关系提起来的,而是他本身就是当队长的材料。九队在王贵田当权以后,各方面有了明显的起色。春播和田间管理大检查,往年九队是压根排不上号的,可是这回不同了,九队一下子跃升到了前两名。使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对九队刮目相看就是对王贵田的刮目相看。干活的老百姓说,早就该让王贵田当队长了,咋这会儿才提他呢。上面的干部到九队检查完工作回到场部,见到王场长汇报情况,总会多说王贵田几句,当然全是说他好的话了。不是故意说这些为了让场长高兴,的确是王贵田工作成绩突出,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剔的。王贵田是王场长一手提起来的,夸王贵田实际上是在说王场长提王贵田当队长真是太有眼光了,太英明正确了。每当这个时候,王场长的脸上会浮出些平常极少见到的笑意,但他并不说什么,保持着第一长官的不可捉摸的神秘性。
       这一天王贵田又骑马回家来,快到家门口时觉得尿有些憋,就下了马,打算是往路边一站尿上一泡的,可这时在不远处有几个人影晃动,而天又没有完全地黑透,再说他现在也是个队长,也算是个人物了,平常举止言行不能不注意点。这样他伸向裤裆开口处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又往四处随意地望了望,恰恰地望到了离他大约三两米的地方,有一个厕所。农场这时的厕所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种,平地上挖一溜坑,四周用树枝和芦苇一围,中间二堵草木扎结起来的墙隔开,就是男女厕所了。这样的厕所,上面没有顶盖的,是露天的,反正人做什么事,老天爷都是能看见的,也就不用防它了。它只是用来对人自己的,不过它只能起到挡挡眼目的作用,一点儿也不妨碍声音的流通,有时恰好两边都有人在方便,就会让一些声响弄得心里头很不自在,可也没有办法,好在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据说,还有过这样的事,一对熟悉,的男女说着说着进了厕所,进去以后便做着大致相同的事,边继续着没有说完的话题,后来男的发现没有带手纸,就向女人借,女人就把纸递过了刚高过人头的草墙,男人就起身接了过来。围绕着厕所还发生过另外的一些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讲吧,因为王贵田现在走进了这个露天厕所,他进去时两边都没有人,在他刚刚尿完做着收尾动作时,草墙的另一边有两个女人也进来了,她们都是在卫生队上班的,她们是边说着话边走进来。她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也就不会想到另一边有人,她们当然也就没有理由停下她们正说在兴头上的话题。王贵田这时已经边系裤扣边转过身准备往外走,可偏偏这时他听到了她们说的话,他不是故意要听的,是这草墙真的一点儿也不隔音。其实他一开始听到了她们在说话也没有打算听下去,问题是她们在说的是一件女人和男人通奸的事情,这类事情对
       人的听觉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王贵田也一样抵挡不了。但如果仅仅是这么个事情,王贵田了不起多听一会儿,然后淡淡一笑离开的。问题是她们的说话里出现了一个对他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名字,她们是在说周凤兰,周凤兰是他的老婆他不能不听听她们到底在说她什么。这,一听不要紧,听得两个女人已经系好了裤腰带出了厕所,他还待在悄无声息的厕所里没有能够走出来。许多年以后我曾设想过,设想假如没有这样—个厕所,或者说王贵田没有因为着急尿尿而走进了这个厕所,或者说走进后没有赶上另外两个女人也同时去上厕所,或者说她们那时什么也没有或者说的恰恰不是这件事而是另外的一件事,那么这个故事又该怎样的展开和结局呢?真的是难以设想。也许这个世界的神秘就在于它永远充满了太多的无法解释的偶然性吧。
       起初的那一会儿,像是有把铁锤敲了王贵田一下,他晕眩了,差一点摔倒,但大约在一分钟以后他就基本上恢复了理智,他觉得随意地相信在臭气熏天的场所听到的胡言乱语,实在是太荒唐了,在这个汗水如雨般挥洒着的开荒者的集体里,经常会无中生有出一些骚烘烘的男女间的故事,用来驱赶日子的,单调和身体的疲累。而为了让故事的内容更具有刺激性,那些知名度较高的人物就会被拉来充当男女主角。这样当王贵田他走出厕所时已经没有了晕眩,他往四周看了看,幸亏两个女人已经消失在了夜幕里,不见了踪影,不然的话,王贵田会追上她们问个清楚,并警告她们不要胡说八道,她们要是不认错的话,他—定会用拳头吓唬她们,说要是再听到她们这样说周风兰,他就要揍她们一顿。想到这,他的手下意识地握了起来。王贵田决定不去相信她们说的事,但他向住的屋子走去时,还是打算见了周风兰以后,把刚才听到的有选择地告诉周风兰,主要是提醒周凤兰要留点神,不要被那些不负责任的蛇一样吐着毒信的舌头咬伤了自己。可这种打算,他一直到后来也没有能够变成现实,不是他忘了说,而是后来不断发生的事,让他找不到机会向周凤兰表达他的想法。
       从厕所出来他回了家,他准备好了见到周凤兰时要说的话,但是推开门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到周凤兰正在床上等他,这是他不曾料到的,他想可能是临时来了急病号,她不得不加班,过一会儿她就会回来的。王贵田没有别的事做,就随便地往床上一靠,抽着烟等周风兰回来。在等周风兰回来的一段时间里,王贵田没有点灯,他不想点灯,也用不着点灯。黑黑的夜色墨水一样从天窗和门洞流了进来,飘浮在其间的无数的草虫的鸣叫也随之涌了进来,把王贵田完全地淹没了。问题是被淹没的王贵田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夜色的凉爽和草虫的合唱声,不断撞击他耳膜的还有两个女人的絮絮叨叨的窃窃私语,它们像是蚂蚁一样爬满了他的心房的每一处,蜇刺得神经抽搐着疼。他的想法就是在这个时候部分地发生了变化,他想起了小时候就知道的老辈人常说的话,叫无风不起浪。农场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为什么单单就会说到她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呢?王贵田一下子扔掉了烟头,他朝门外快步走去,他实在是不敢一个人继续想下去了,他要马上见到周风兰,只要能见到周凤兰什么也不用问,看看她的表情他就能明白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值班室里灯火通明,一个穿着白色工作衣的女护士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病人的到来。她不是周风兰,她看到推门进来的是王贵田,知道他不是来看病的,她没有问他来干什么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她告诉王贵田说周风兰今天是上白班早下班回家了。刚从家里出来的王贵田没有想到周风兰会不在单位。王贵田没有说话,他走出了卫生队的值班室。站在没有月亮的黑夜里,他在想周凤兰会到哪个地方去了呢,在下野地农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相互之间关系简单,都是同志,没有什么亲戚关系的纠缠,平常也没有听她说过有很要好的女友,一般是不可能去谁家串门的。王贵田朝四下里望了望,似乎要看看周风兰到底在哪里。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机务连的那台柴油发电机除了车间生产用外,暂时只能供应场部机关重要办公场所的照明,没有一盏路灯。王贵田只好摸黑去找周凤兰,他知道周凤兰不会走远,就在眼前这不到一平方公里的范围里。他就是找遍所有的人家,也不会花费太长的时间。
       果然他走出不到三百米,就找到了周凤兰。准确说是他快走到场部机关附近的时候听到了周风兰的声音,因为天太黑他看不见她,只是听到了她。夜深四处静悄悄,一点响动传开来,就像是在平平的水面上扔的小石子,荡出的波纹会是极大的一片。当时王贵田离周风兰发出声音的地方至少有五十米。按说他是应该像丢了宝物而又重新找到的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奔跑过去,但他像是被周风兰的声音击中了要害,竟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如果说在厕所里听到的声音只是让他晕眩了一下,那么此时他听到的声音的确让他昏死了过去。周凤兰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不用了,很近的,一会儿就到了。单看这句话,它是不具备任何杀伤力的。问题是在这句话以前,还有一个人说了另外的一句话。其实也是听起来很平常的话,是这样说的:天太黑了,我送你回去吧。这是一个男人说的。问题是这不是个一般的男人,如果这是个一般的男人,王贵田绝对会冲上去不问青红皂白打他个半身残废,还有可能要了这王八蛋的命。也许你会问,离那么远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关于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王贵田由于经常在开大会时听这个男人说话,对他的声音十分的熟悉,因此他根本不用走到跟前看,一听声音就知道了这个男人是谁。这是绝对不会错的。
       午夜的凉风把王贵田吹醒。他醒来以后面朝夜空躺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天上的星星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于是他想他还是要先回到那间小屋去。王贵田回到屋里时周风兰已经睡在了床上,并且是睡得昏昏沉沉,尽管王贵田惊动了她,可她没有把眼睛完全地睁开,只是望了王贵田一眼,说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快收拾收拾来睡。说完头往枕头上一栽又睡了过去,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干了什么了会这样累呢。王贵田坐在床的边沿上,他自然是一点的睡意也没有。靠火墙的一道铁丝上晾着周凤兰的汗衫和裤头,看样子是刚刚才洗出来的,还在滴着水珠,怕弄湿了地,周凤兰在下面放了个水盆子,水珠落下时,可以听其与金属碰撞时发出的清脆的声响。也就是说,周风兰回来以后,觉得身体的一些部位有些脏,可能还把贴身的衣服也弄脏了,她不得不把自己和衣服一块洗了。王贵田的视线从周凤兰的内衣上挪开,转向了躲在被窝里的周凤兰。她是真的睡着了吗?洗了内衣的周凤兰没有换上新的内衣,她现在是一丝不挂,棉被只遮住了她的一半的身子,她的胸脯和她的一条腿全都是露在了外面,也许刚刚沐浴过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它们是那样的浑圆,并泛出了似乎在诱惑什么的光晕。要放在往常,王贵田早就会像是一只狗一样扑上去撕咬个不停的,但这会儿,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块冰一动不动。类似这样与周凤兰相对的时刻,王贵
       田竟没有一点冲动,这还是头一回。
       这一夜,连王贵田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了没有。反正天亮时他并没有什么倦意,按计划他要在九点以前赶回九队,他提着马鞭出门时,突然回过头问周凤兰,昨天晚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梳洗也在做着上班准备的周风兰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问她,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回答了他,她说她去同单位一个女友家串门了,她的表情是平静自然的,完全地出乎了王贵田的预料,他有些发呆,他觉得身体的温度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流动的血瞬时凝固。周风兰把长发梳成辫子,她看着镜子问王贵田昨天晚上咋这么老实,她肯定也是奇怪他睡在她身边居然一夜没有碰她。王贵田没有回答她,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手臂抖动着,马鞭子像条蛇随之晃了起来,它就要向那张照着镜子的脸抽过去了,而那张脸似乎察觉到逼近的危险,它蓦地转了过来朝着王贵田笑着做了个鬼脸。她发现了王贵田眼睛里的血丝,她心疼地说,你脸色不好,怎么,太累了,没有休息好,可得注意点身体。现在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正在抽打着王贵田,他还没法还手,他只好赶紧躲开了,王贵田拉开门走了出去。他跳上马,跑回了九队。
       8
       躺在队部他的单人床上,王贵田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手枪,它的形状很像是个惊叹号,使看到它的人总是不能平静。他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取下了手枪,他用红绸子擦去了枪身和枪膛里的尘灰,他压上了满满一匣子子弹。他骑上马朝荒原的远处奔去。马跑出一身的汗,汗水被阳光蒸发成白色的雾气,掠过王贵田的铁灰色的面颊后消失。他勒住了气喘吁吁的枣红马,他从腰间拔出的手枪,开始四下里找寻目标。在接下来的一段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一共射出了二十颗子弹。一只正在五十米外吃草的羚羊,三只被惊吓的狂逃的野兔子,十几只在树枝上歇脚的麻雀,还有一只长了四条腿的被叫做马蛇子的小蜥蝎,都分别充当了他的靶子,但这些飞禽走兽只是经历了一场险恶的生死考验,并没有真正受到伤害,连皮毛都完好无损。发出尖锐啸声的子弹击破处,进溅起的是寂静的碎片,没有红的鲜血流淌。不是王贵田有意手下留情,也不是他过去较少使用手枪枪法不够准确,主要是他来此射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猎杀个什么动物。准确地说,他想杀死的东西,不是在他的眼前而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所以当最后一颗子弹射出后,他自己倒像是真挨了子弹一样似的,向后一仰栽倒在草地上,死了一样闭起了双目,连枣红马也以为他出了事,走到了他身边,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
       王贵田明显地消瘦了,他站在连队一群人前面布置生产任务时,常常是神情恍惚语句破碎。队长这样的神态,自然引起了手下人的关注。陈老二凑到了他的面前,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他摇摇头。陈老二说,那就是太操劳了,到我家来,让黑妮炖只老母鸡,补补身子。他还是摇了摇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消瘦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而他这些天来其实一直都在寻找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他知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靠他自己,别人是帮不了他的忙的。
       这一天他又从墙上取下了手枪,擦干净了,就压上了一匣子子弹,而后把枪挎到了腰间。他骑上马离开了营地。这一次他没有往荒野的深处奔去,而是拍马直向十五公里外的场部驰去。到了场部他没有回家,他走进了机关那坚厚的土房子,他没有去过场长办公室,但场长办公室的门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门是虚掩着的,开了一条缝,说明里面有人。他没有喊报告,他直接推门闯了进去。场长正俯在桌子上翻阅文件,抬起头看见他愣了一下,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这样大胆地不喊报告就进来了。王场长有点不高兴了,可是王贵田不等他开口,就大步冲了过去,用手枪抵住了他的脑袋。说,你是不是和我老婆……说,是不是……王场长似乎明白这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改变那支手枪逼向他的目的了,他也就不说话了。的确是这样,他说与不说,或者说是与不是,都不能阻止王贵田的食指扣动扳机,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了王场长的太阳穴,溅出的热血染红了他正在阅读的一份中共中央的文件……
       这一天是一九五三年的七月四日,以上叙述的场面的确是发生了。不过其中的主要情节只是发生在了王贵田的想象里,并没有出现在飘着麦香的空气中。他骑在马上一遍遍地目睹着那幅枪杀的画面,身心一阵阵地掠过激动的快感。这一切不断地坚定着他把想象变成事实的决心。但最终的结果是枣红马把他驮进这幅画面后,实际发生的事实就和画面的内容有了极大的不同,首先他是喊了报告得到允许以后才进去的,这是他头一次进场长的办公室,加上他心里有的想法,他不能不紧张。他的脚被凸起的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正在看文件的王场长见到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屁股离开了狼皮褥子的坐垫,他和王贵田握了手,让他坐到胡杨木的条凳上以后,还给他沏了一杯茶。王场长说,早就想找他谈谈了,王场长说他这一段的工作很不错,党委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王场长说到了年底再给他动动位置,他听出这话的意思是还要给他再提升一级,让他当营长或者是副营长。这时桌子上的电话响了,王场长示意王贵田喝茶,王场长拿了电话的听筒。王贵田边喝茶边四下里看了看,他看到了套间的门,门是开着的,他一眼又看到了里面的一张小床,已经凑到嘴边的茶杯放了下来,他想起了一路上那些他反复看见的画面,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到了腰间,触摸到了那支压满了子弹的手枪。打完电话的王场长正好又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当然就看到了他的枪。王场长说,嘿,还带着枪呢,当兵的习惯就是难改啊。我也是,总爱在腰里别一把枪。说着他竟真的拔出了一支手枪,放到了桌子的上面。王场长接着又说,这一带还有零星的残匪在活动,还有狼和野猪,枪还是能用得着的家伙。王贵田的手收了回来,放到了屈起的膝盖上,对王场长说的话他点头称是。门外这时又有人喊报告,进来的是生产股长,是来找场长请示工作的。王贵田知道他该走了,他起身告辞,王场长送他出门,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问他近来工作上有没有困难,王贵田说没有什么困难,王场长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走出幽暗的过道,一下子进到白花花的太阳光里,刺得他瞳孔一阵紧缩,他扶着马鞍子站了一会儿,他在想是不是该回家看看老婆周凤兰,但跳上马以后,他还是决定回连队去。连队正在收麦子,他是队长,好多事还在等着他拿主意呢。
       9
       白天事多,忙得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到了夜里,安静得到处听不到了声音,躺到床上的王贵田的脑海里就不再拥挤了,暗藏的心事开始兴风作浪。簇拥着场长办公室里的套间和套间里的小床,像只船顺着滚滚的思潮从并不太远的地方飘到了他眼前,驾驶这只船的是他熟悉的一个女人和男人,他们故意做出许多的他不陌生的动作,表演给他这个唯一的观众看。不管他表现出如何的厌恶和愤怒都不影响他们对角色的忘我的投入,直到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瘫软如泥才肯罢休。他无法从头看到尾,他
       觉得有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子在割他的肉,让他浑身是伤却不见血,他不得不半途退场,所以常常会在半夜的时候发现王贵田走出队部,在悄无声息的营地里没有目的的转悠。转累了他会随便在一个土丘上坐一会儿,抽上一根烟。记不清是几月几号的午夜时分了,他正坐在那里抽着烟,他看见—个女人走出地窝子撒尿,月亮不亮,看不清楚是谁,但凭着他给他们帮忙挖过地窝子的记忆,他猜出了这个女人是黑妮,他还知道陈老二这会儿不在家,在十二号地给棉花浇水,上夜班的人是他安排的,不会有一点的错。他没有再多想什么,他把烟头往地下一扔,他直起身走到了还在散发着尿臊味的地窝子的门口,推推门,是开着的没有上栓,他走了进去,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见。女人迷迷糊糊地咕噜了一句,回来了,快上来睡吧。王贵田也不出声,脱了衣服就上了床。干了一天活的女人经常是在半梦的状态中和丈夫亲热,这一回也不例外,让王贵田顺利地得到了他想要的。王贵田再回到队部,躺下就睡着了,睡得香极了,多少天来他头一回睡了个好觉。也就是从这一天起他的日子有了新的变化。至少不再有被钝刀子割肉的折磨了。
       第二天白天他在队部看文书送来的文件,抬头发现陈老二走了过来,他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忙把门背后的他那把锋利的砍土镘放到身边。陈老二哭丧着个脸,见了王贵田,说王队长啊,能不能以后不要让他上夜班了。王贵田故意问为什么。陈老二说他老婆一个人在家害怕。王贵田说有什么怕的,把门顶上就行了吗。陈老二四下里瞧瞧,说你是队长,我也不怕丢人了。看他的样子,痛苦得眼泪就要流了下来。原来一大早上了夜班的陈老二回到家,见黑妮还光溜溜的卧在床上,就忍不住要做事情。黑妮这时醒了过来,就说你咋这么大的劲头,还能来一回。愣了一会儿的陈老二忽然明白了家里出了什么样的事,照黑妮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黑妮更觉委屈,哇哇大哭起来。王贵田问陈老二要不要查查是谁干的。陈老二忙说队长啊你千万可别这样,传出去我还哪有脸活人啊。王贵田说那好吧,以后我尽量少安排你上夜班就是了。陈老二连声说着谢谢的话走掉了。望着陈老二的背影,他一阵轻松的同时又觉得对不住陈老二,这家人—直对他挺关照的,他想以后他决不能去碰黑妮了。可他并没有能说到做到,这个事,和别的事不一样,有了头一回,接下来,就不能由着自己了。有机会,他还会去找黑妮。黑妮知道了头一次是怎么回事后,笑了起来,说他害得她挨了陈老二的打,说完抱着王贵田不放,说不能让陈老二白打。看着怀里的黑妮,不由得想到周凤兰,只是这会儿想到后,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除了黑妮外,别的女人,他看上了,也一样不放过。他是队长,他要想做一些事,在九队的这个地盘上,没有什么做不成的,正如王场长一样,在下野地农场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先后和十个女人亲热过。除黑妮以外,其中有六个和他做了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有两个他还觉得不错,有些方面似乎比周凤兰还强一些,他打算和她们保持长一点的关系。于是他把一个安排到了食堂做饭,一个安排到了托儿所看护小孩,使她们少些劳累和风吹雨打,同时可以更加无怨无悔地报答他了。
       我们也许有一千条理由诅咒王贵田是个大流氓大恶棍。但他本人却有一种噩梦醒来重见天日的感觉,他的精神状态明显好了起来,铁一般的晦暗从他的面颊上消失了,他的肌肤重新泛出了健康的光亮。说话时又有了铜钟的共鸣音。他每天下地时都扛着那把马刀锻制的砍土镘,并且总是擦得锃亮,能当镜子照。九队的各项工作继续在下野地农场名列榜首,不断地受到表扬和奖励。这期间,他还回了几次家,周风兰还和过去一样,还是那样柔顺和热烈,但王贵田却不如以前那样举止疯狂了,但他似乎多了不少的经验,把整个过程处理得有张有弛节奏分明,像们训练有素的琴师,通过周凤兰青春的身体,奏出让人身心愉悦的乐曲。弹累了,他会停下靠在床头抽一支烟,他平静地看着在他面前披头散发裸着身子毫无羞涩的周风兰,不由得会联想到另外的女人并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作为老婆的女人和不是自己老婆的女人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比较让他觉得人生真的好像是在演一出戏,女人既然都不那么在乎,男人又何必处处都那么认真。回想起自己曾为她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还差一点去开枪杀人,实在是荒唐可笑愚不可及。他想他今后不会再被女人的事情纠缠了,这一段日子的是是非非让他终于搞明白了女人到底是什么。他如今骑马来往于九队和场部的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望着两旁的有绿色庄稼生长的荒原的新的风景,他满脸是成熟男性坦然自信的表情。
       在生活的这条大河里,思想永远是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无论舵手是多么的聪慧,他都不可能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风浪。终于能够心平气和面对周凤兰的王贵田没有想到枕着他的胳膊入睡的这个女人,会对他说她怀孕了。他当然知道周凤兰是会怀孕的,从人洞房的那会儿起,他就在等她的这句话,可是他没有想到她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孩子,结婚一年多了,一直没有怀上,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其实他已经听得很清楚了,他希望是周凤兰说错了,他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大眼睛问她是真的怀孕了吗。周凤兰拍拍她的真的有点隆起的腹部骄傲地又重复了一遍。王贵田心想,这么说我就要有孩子了,这孩子可能会是个男的,也可能会是个女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姓王,都要喊我爸爸。孩子和爸爸这可不是个无所谓的问题。他一下子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像是一群怪鸟在小屋里翻飞,碰撞在四面的墙壁和顶棚上,尘土如雨一般刷刷刷地落了下来。周凤兰惊讶地注视着王贵田的笑,这笑声在她心里掠过一阵森森的冷风。突然王贵田不笑了,他一把抓住了周凤兰的头发,周风兰像是一个布娃娃随着那粗大的手来回地摆动着,疼痛顺着头皮扩散到全身。王贵田喊叫着:你说是我的孩子吗,你说你说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你说你说你说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是我的孩子吗……王贵田的喊叫渐渐地变成了呜咽声,硕大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了下来,砸在了周风兰额头上,周风兰的身子一软闭上了双目,只见眼泪洪水般地从她浓密的睫毛间夺眶而出。
       王贵田连夜从场部的家中赶回了九队,他必须马上从周凤兰的身边离开,他需要好好地想想关于周凤兰怀了孩子他要当爸爸的问题。进入九队的地界后他就下了马,松开了马的缰绳,让马自己走回马棚去。这枣红马是打过仗的,明白人的心思,它知道王队长的问题还没有想好,他要边走边想不愿有别的东西打扰他,马儿懂事地走开了,一会儿,马就消失在夜色里了。他先是走过了一块麦地,麦子收完了,地里只剩麦茬,接着又经过了一块苜蓿地,苜蓿是个好东西,既可改良土壤,又是上等的饲料,刚开出的荒地,一般总是先要种一季的苜蓿,后来他到了一块棉花田的地头,他看到渠道埂子上站了一个人,天上有月亮,可月亮并不太亮。看不出是谁,只能看出个轮廓,是个男人,这个男人的面前立了一把砍土镘。他想棉花全都浇完了水,他没有安排人上夜班啊。他朝那个人走过去,他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快到跟前时,他问是谁,那人不吭声。又走了几步,他站到了那人的面前,他认出了是谁,他想这个家伙,这么晚了不在家睡觉,跑到野地里干吗。那人的名字滑到了他的嗓子眼,正要从他的唇齿间飞出时,那人却举起了手中砍土镘,砍土镘在空中划出一道亮亮的弧线,但它没有落在泥土里,而是直直地落在了王贵田的脑袋上。王贵田像是一棵遭到了砍伐的大树,轰然一声倒在了他亲自指挥挖筑的渠埂上。他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一片沙性的泥土。
       麦子在连队的大晒场上,一堆又一堆,像是金色的沙丘,这是这个地方第一次生长出的粮食。农场保卫股的人来九队呆了十几天,没有找到谋杀王贵田队长的坏人。唯一的线索是那把在现场找到的砍土镘,经过查证竟是王贵田本人的。王贵田的追悼会上九队的好多人掉了泪,悼词是王场长宣读的,对他生平给予了肯定和赞扬,他语调沉重,充满了痛失良将的哀伤。埋葬了王贵田以后,卫生队的队长没再派周凤兰去给王场长送药打针,不是他不想派,是王场长不让派了。王场长说,她丈夫死了,肚子也大了,让她来,不方便。好在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女护士,队长没有太费事就找到了代替周风兰的人。来年的六月,也就是在一九五四年的初夏,周凤兰眼看快要生了,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肚子里的孩子摔了出来。摔出来的孩子,没能活下来。这事,让好多人失望,本来想看看周风兰肚子里的孩子长得像谁,结果看不成了。后来没过太久,一个场部的干部死了老婆,让周凤兰嫁给他。周风兰就嫁给了他,嫁给他后,他对周风兰很好,周风兰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长得像她,很好看。这两个孩子,不但长得好看,还很聪明。后来都考上了大学。周风兰成了下野地人人都羡慕的女人。周风兰很幸福,不过,周风兰没忘记王贵田,年年会去一次荒野上,给王贵田扫墓。虽然,在下野地,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记得王贵田和他的一些事情了。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