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操过吗?你替咱中国的那些姐妹们报仇了吗?
许多人都这样问过。尤其是那么漫长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回国的行李都打点了,剩下的也就这么一个似乎不能不去完成的政治任务。
京子说她今晚真的不想回去的时候,欣欣听到他的朋友这样问他。
又是京子打的电话。欣欣没有拒绝。其实他已经有了一个约会。他把那个约会辞了。说起来那个约会更加重要,它关系到公司的业务。他找不到自己必须这样做的理由。他仅仅顺从她。
他们坐在其中的是一家专营北欧料理的饭店。京子说过她的目标是东京所有的欧式菜馆。京子已经有了醉意。她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一个“5”字,然后痴情地笑着。
“你是个……选手……5号……”
是京子的表情帮助欣欣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应该承认他是一个钝感的男人。而且他觉得自己很无聊,那么一个罗曼蒂克的氛围,他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和操靠近了一步。
“我们走吧……”
京子欠起身来,把外衣披上。她夸张的动作使得她的身体比平常更加有了轮廓。那个尽量敞开的领子一定是故意朝欣欣倾斜的,倒出来的那股温存的力量无疑是在向欣欣说明她为什么要把欣欣比喻成一个选手。
那一带虽然繁华却并非纸醉金迷,它的有着紫色光亮的爱情旅馆似乎也比别的地方显得有品位。那天刚好有月亮,拱形的,好像是供人钻进去的门有一半沐浴在银光中。看得出来这种建筑的设计一开始就是要遮人耳目却又要让月亮来窥视的。
二
欣欣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操了,天上的月亮作证。不,他是对他的朋友说的。的确,这一刻他们是那样的近距离,他清晰地闻到了从京子身上发出的和化妆品混合在一起的芬芳的体味。
随后他低声对京子说:“我们回去吧!”
欣欣把一个煮熟的鸡蛋轻轻地在柜台上敲响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引来那么多注目的眼光。厨娘是斜斜地瞥过来的,并排坐在柜台上的是侧视,而大部分的眼光则盯在他身后。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背若芒刺。他那么专心致志地剥着鸡蛋,一个劲地在想的仅仅是先把剥好的鸡蛋咬上一口呢还是把它沉人到那碗冒着热气的拉面中去。
这顿丰盛的午餐是他精心设计出来的。开头他只在公园的凳子上喝牛奶配蛋糕,喝得肚子都凉了。后来他斗胆地推开了这个菜馆的玻璃门,迅速地往挂在柜台上边一串长长的菜谱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停在最右边也是最便宜的那一张上面。他看到那个价格并没有超出他的预算。他不等那个胖胖的厨娘把“欢迎光临”给喊完就退了出来。随后他计算了一下,确认匆匆地扒上两口的话并不会耽误上班的时间,只要他在下电车之后小跑一阵。兴奋之余他又灵机一动地想到出门时再带上一个熟鸡蛋的话就不缺营养了。那可真是锦上添花。那一天他的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很温饱的感觉。
顾客们互相对望着,不知道如何应对。那个时候的日本人看到一个违法乱纪的中国人还不至于一下子就想到什么民族的劣根性。何况欣欣犯下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过错。他们惊讶的是欣欣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尤其令他们无法理解的是一个熟鸡蛋为何会对人产生那么大的诱惑力。一时间店里头竟然鸦雀无声。
这时候听到一个喊声:“给这个中国人倒一杯酒!”
欣欣慌慌张张地掉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这样喊着的涉谷。那个时候的他当然不知道这个有着一副沙哑的嗓门的日本人日后会成为他的恩人。他甚至没有听出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头所含有的善意。
他和许多漂洋过海的中国人一样寻求从日本人那里得到庇护。尊严变得没有价值了,尊严留给了那些夸夸其谈的人。他甚至比任何一个在国内的人都能够理解一个年轻的中国女孩子为什么要委身于一个令人作呕的日本老头。只是和她们相比,他一无所有,没有一件能够供他出卖的东西。因此对这一刻他一点也没有心理上的准备,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打工路上的小菜馆里竟然会有他踏破铁鞋无处寻的。
幸运降临了。涉谷是一个十分体面的日本人。他不是轻易地喊出“给这个中国人倒一杯酒”的。一个没有十分自信的日本人是不会这么大胆地抛头露面的。至少日本人在表面上是含蓄的,不喜欢出风头。果然他这样喊出以后,店里的客人立刻明白他们应该怎么和欣欣相处了。涉谷的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欣欣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使别的客人即便是莫名其妙的却也不得不看着办。
欣欣抓住了这根稻草。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立刻明白了比起一个熟鸡蛋,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日本人有可能更加有力地维持自己消磨在异国的生命。他的这种冲动和一个寻思着是否让自己献身的女孩子一样是一种本能。他的做法也和那些女孩子一样高明。他谢绝了涉谷的一杯酒,其效果就像一个女孩子拒绝了一个吻一样,是一种挑拨。他得知涉谷每天都在这个店里用午餐时故意不来了几天,接着见面时涉谷的情绪就比想给他倒一杯酒的那时候高出了许多。也是从那以后,涉谷拿定了主意,把他和欣欣之间的萍水相逢看作是一种天意,决心助这个可怜的把一个熟鸡蛋违规带进店铺里来的中国人以一臂之力。
后来欣欣知道的事实更是远远超过当时他所预料的。那当然指的是涉谷的社会地位和他的收入什么的。那些有形的无形的财产使涉谷不用说在这个小店就是在别的任何一个地方也都是挺着胸膛昂着头的。而这一些居然都被欣欣算到了自己的账上,仿佛自己也因此变得非常阔绰。只是和上面说的那些女孩子不同,他既不去占有也不去分享。他眼睛盯着的是那里头被他认为有一部分只属于他的附加价值。
许多年之后欣欣开始反省的时候,他多少谴责了自己的狡诈。可是当他把自己在日本的奋斗史夸夸其谈时,他必然会删去那些不光彩的细节,就像没有一个女孩子会在回国之后承认自己曾经在日本放荡过一般。他过分地强调了当时所谓的罗曼蒂克的色调,轻描淡写地把他和涉谷的认识说成是一次巧遇,结果反而显得不真实。轻信他的人都以为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公园里和涉谷邂逅的。
三
他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家。每次他进到这个菜馆的时候坐在涉谷旁边的人就会主动地让出座位来,让他去和涉谷完成一个配套。而他只要像一只猫一样地匍匐在涉谷的身边,这个家里的摆设也都有他的一份。
人们会立即中断了原来的谈话,去把他当作一个中心人物。几乎都是对他的询问,他身上没有一处是不新鲜的。他从没有听到有日本人这么亲切地对他说话的。而他的哪怕是含糊不清的回答都被人们洗耳恭听着。他看到的净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想许多人肯定是不懂装懂的,因为首先是他自己就没有完全听懂人家问他的是什么。
几乎都是由涉谷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后来才分一点机会给别人。不过随后涉谷又很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权益。他不喜欢老让别人曝光。欣欣是他的作品,欣赏一下没问题,可是不能靠得太近。
他点了一盘青梗菜,是专为欣欣点的。
“饮食不能缺纤维类,记住,每天都得吃青菜!”
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在转变饮食的观念了。涉
谷是真心的,他用最新的科学来呵护欣欣。
欣欣把筷子悬着,咽不下那盘青梗菜。他已经吃了,吃了纤维类,吃了青菜。现在才知道就要去打工的厂子真是一个鬼地方,不是人待的。相比之下他死也不会忘记涉谷的恩情,忘记这个温暖的家。将来要是有出息的话,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人家。
这便是欣欣最初的感恩之心,它无疑和初恋一般纯洁透亮。将来是极其遥远的,他恨不得眼前就有一个报答的机会。比如说一部汽车冲过来,眼看就要撞到涉谷身上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欣欣把涉谷拉到了一边。要不就是发生了地震,所有的房子都倒塌了,他却把涉谷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贴贴实实的,让涉谷安然无恙。
可是眼下他什么都没有。从国内带来的茶叶啦,印章啦,不用说只是杯水车薪,连见面礼都谈不上。涉谷不怎么懂得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可是很懂得它的亮点在哪里。他把欣欣送给他的那些东西拿出来炫耀,把欣欣对那些东西的说明刻意地夸大,令所有的人眼红。欣欣本来就不得已地掺了点水分,经过涉谷的一番渲染,那些东西几乎都成了无价之宝。
只有这个时候欣欣才感觉到了自己一丁点儿的存在价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除此之外,他还能够用什么来取悦涉谷报答涉谷呢?
他看到涉谷伸出小指头,在他眼前比画了一下。开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同的国度有不同的表现方式。他也不知道日本人是在比较亲近之后才作出这个手势的。他四下里瞧了一下,看看有没有能够帮助他的人。可是他看到周围全是对他的期待,每一只眼睛里都有亮光。他不得不转过头去请教聚精会神地瞪着他的厨娘。可这一次连一直对他很亲切的常常帮他解答疑问的厨娘也只端出一个无可奉告的微笑,含蓄而又动人。
最后是一个客人做了既形象又浅显易懂的解释。他先是把两只手掌拱着放在胸前,然后比画了一个拥抱的动作。随后就是被抑制了好久的笑声。
欣欣显然反应得太慢了。不过他的幼稚无知使这个对日本人来说是很老套的玩笑却换了汤也换了药,满是新鲜的味道,甚至掺人了异国的情调。
什么,日本人在问他女人的事?不,不仅如此,日本人赤裸裸的,在问他来日本操了没有。
欣欣的脸红了。他毫无防备。他突然被抛到一个遥远的仿佛是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世界里。在这个本来随便就能够操的国度里,他却丧失了人类的这一本能。他下意识的目光瞥到了那个厨娘身上,仿佛这一刻把他给团团围住的人群中这个唯一的异性会对他伸出救援的手。可是他看到那个已经变得很兴奋起来的厨娘似乎也在等他坦白交代。
他还是瞧向了涉谷。他怎么会把涉谷给忘了呢!这个问题是涉谷提出来的,他不该把源头给忘记。见鬼,自己真是发昏了,居然让涉谷久等了。他赶快提起劲来,迅速地摇了摇头,十分肯定的。
是的,他发誓,他一点也不撒谎,到日本之后他一次也没有。绝对没有。
他嘴上没说,可心里头却是在国内一旦需要信誓里旦旦时肯定会有的最高层次的保证,那就是请组织上审查吧。他是纯洁的,他有一颗红得发亮的心。
没想到人们大失所望。没有一个因此赞赏他的人。尤其是涉谷还有点欲言又止的尴尬。只要欣欣不是这样回答他的话,他马上就要接着发挥。他已经准备好了调侃的句子来让大伙开心了。
欣欣是他手里握有的股票,他随时都在炒卖,让它升值。开头他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回报,对欣欣的款待完全是一种慈悲的行为。可他却善有善报,周围的人因此比以前更加尊敬他了。他也因此明白了有能力表示自己的宽宏大度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地位。他也因此想到即便是为了周围的人,不,就是为了他自己也必须好好地保护这个上天扔到他脚下的无依无靠的人。
由此说明他把小指头亮在欣欣的眼前并非是要对欣欣进行考核。和他频频地把欣欣推到公众面前,频频地向人们表明他们之间已经亲密到了何种地步一样,他仅仅是在调试和运转一部自己渐渐地驾轻就熟了的机器。
欣欣还没能够如此的洞察秋毫,他来日本的时间还不长,实际上他远没有入乡随俗。不过他嗅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他知道自己错了,尽管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这一刻他不能够有别的标准,他只能够根据涉谷的脸色来判断自己的行为,随时加以修正。
涉谷又伸出了他的小指头来了。什么,你不喜欢?
这回欣欣不会犯错了。这回他把涉谷的精神给彻底地吃透了。他很坚定地回答说喜欢,我喜欢,真的很喜欢。
这就对了,在场的都松了一口气,生怕他再一次摇头。谁都不愿意看到一个异色的人种。喜欢女人还需要羞羞答答吗?喜欢女人是不分国度的。
接着涉谷又一次把小指头比画了一下,然后伸出食指来,指向他替欣欣点好了的一盘青梗莱,很有哲理性地阐述说对于生命来讲这两者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缺一不可。
这回欣欣端出的是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有意夸大了自己的这种表情。他觉得涉谷的语言很深刻,耐人寻味。不过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更加注重形象。他会说女人就是纤维类,女人就是青菜。这两者如出一辙。
他开始吃青梗菜,大口大口地,津津有味。一边吃着,一边放心地瞧了一眼很满足地瞧着他的涉谷和所有在场的人。是的,他终于找到了可以供他出卖的东西,他并非一无所有。靠着它说不定也会有他在日本的一番作为。
四
京子连着碰了壁。她以为欣欣玩的是一种过时的把戏。中国人老是强调什么古老的文化。欣欣在心里说操的时候,她却在说SEX。日本人进口了那么多的外来语,大概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祖先是怎样给这种天经地义的行为下定义的。同样的一种动作在暴发的瞬间却在人的脑际引发了截然不同的讯号,可见世界的文化确实是那样的多元。
她之所以把欣欣列为自己的第5号选手,不用说那是为了填补一种空白。在她看来欣欣正值她的“赏味期限”。过去他太穷酸了,难怪人家会说他们是“支那”。她当然没想到欣欣会有发迹的一天。如果想到的话,那时候她肯定要多给他几个眼神做纪念。她不是那种吝啬的女孩子,不会去斤斤计较自己是否得不偿失。
而如果让她把欣欣再往后排列的话,也很难保证说她会有那么多的耐心。她担心的不是别的,她不喜欢的恰恰是欣欣和他的过去完全不一样,截然不同。欣欣迟早会成为一个日本人的,他的举止,他的作风。如果是这样的话,欣欣对她来说还有什么味道呢?这样的欣欣和第5号以前的选手又有什么差异呢?这样的欣欣她早就腻了,手里一大把,街上一大片。如同她觉得这个令人窒息的东京到处都是见缝插针的高楼,世界已经变得没有了余地一般。她像那些已经把能源给消耗得差不多的人那样开始回过头来说他们喜欢的是不会导致地球温暖化的建设和发展。
直到那一天欣欣对她说“我们回去吧”的时候,她才蒙住了,刹那间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一向持有的那种自信全没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姑娘。
如果永远只是这么一个弱小的可怜的姑娘该多好呀。令欣欣沮丧的;是京子紧接着脱口而出的问话却是:“你一定有了别人?!”
京子又显得很任性了。她的质问是那样的咄咄逼人。这才是京子,那个弱小的可怜的京子只是他的错觉,是他炮制的。这个突然间出现的问话使他变得很不耐烦,他竟然一点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的,有一个!”
他感到会有一记甩向他的耳光。中国的女人会,日本的女人也会。看一下电视剧就会明白的,差别只是力度上的。日本女人总是显得那样软弱无力。日本女人没有举行三八妇女节拔河比赛。
谁叫他开这么大的玩笑呢。京子一定也熟悉那些电视剧的,不过她选择的是另外一个镜头。她掉过头来飞奔而去。跑了一阵才停了下来。那个距离也是适中的,电视连续剧中的日本女孩子都是在跑了那么一阵之后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很重要的台词的。他听见京子大声喊的是:“你是我的!你会是我的!”
五
那张照片镶嵌在桌子上的镜框里。开头欣欣还以为那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要不就是一张海报。他老是调不开自己的眼睛,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如果不是第一次在涉谷家里做客的话,他一定要把那张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
接着他呆呆地回想着。终于他忍不住问道:“她是山口百惠?”
涉谷笑了。怎么会是山口百惠呢,简直是牵强附会。
“你怎么知道山口百惠呢?”
“我怎么不知道呢?”欣欣大声地反问,“我早就知道了,来日本以前就知道的!”
欣欣变得非常兴奋。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和涉谷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从来都没有出格的言行。所有的感情流露都集中在他是很听话的,他会永远感激涉谷的这一主题上头。这一刻他有点偏离轨道。
接着欣欣又转过脸来把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看得比刚才还要专注。这还不够,看完之后又很突兀地问涉谷:“你知道电视连续剧《血疑》吗?山口百惠演的?”
他怕涉谷不明白他说的,还用预先准备好的纸笔写出大大的两个汉字。为了让他们有比较深入的交流,他们经常借助于补充的工具。
涉谷摇了摇头。
“你想想,肯定会知道的,中国人都知道的,非常有名的!”
如果不是欣欣那么急迫的样子,涉谷是不会去费心思的。不管怎么样山口百惠已经淡出了日本的历史舞台。他不得不去动一点脑筋,他第一次被欣欣牵着鼻子走。
“也许是,你说的大概是《赤色的疑惑》吧。《血疑》一定是翻译的名字。那的确是很有名的电视剧,轰动过日本列岛。可是已经很久了,已经过时了。”
“怎么会过时呢?那么有名的,每一集我都看了,”欣欣郑重其事地反驳着,他简直有点忘乎所以,“我是从那以后开始喜欢上了日本,尤其是日本的女孩子,带着东方的神秘的色彩,叫人充满了憧憬。
就在这个时候欣欣看到了涉谷脸上吃惊的表情。他猛地停住了,明白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那一回涉谷向他伸出小指头来开头弄得他很难堪,可最后却有惊无险。最后他很坚定的表态显得很高明,既不让涉谷失望,又暗暗地反衬出他那如田园风光一般的淳朴。这是他一直在涉谷面前树立着的自己的形象。可现在他暴霹了真面目。时过境迁的,他居然信口开河地谈起了日本的女孩子,而且还滔滔不绝地,大言不惭。
不料涉谷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大声,笑得欣欣奠名其妙。他不但不去计较欣欣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他还觉得欣欣最后的话意味深长。他怎么也没想到欣欣会对他司空见惯的照片做出那么高的评价。
只见他又把桌上的照片给盯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异样。突然间他转过脸来。
“我问你,她哪个地方像山口百惠?”
哪个地方?鼻子?眼睛?实际上欣欣已经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他心目中的山口百惠是怎么样的模样了。对山口百惠的憧憬已经成为了一种朦胧的心绪,化为了一种氛围。当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奔波的时候,这种憧憬偶尔还会成为涌上他心头来的一种温暖的感觉,带给他荒野中的一缕芬芳,甚至成为他在艰难的环境中努力奋斗的一种动力。
他是在看到照片上那个少女的青春的脸庞时突然涌起了一股激情的。这股激情和他深深地藏在心里的那种憧憬不谋而合。这股激情比鼻子和眼睛这些具体的有形状的东西更让他觉得照片中的那个女孩子除了山口百惠之外不会是别人。
当然现在没有时间来供他抒发诗情画意了。欣欣赶紧回答说鼻子像眼睛像,什么地方都像。
涉谷也就笑得更加开怀了。那种笑容是古怪的,而且含有一种深深的嘲弄,令欣欣怎么也无法理解。
突然间欣欣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爸——”
欣欣转过头来,看到门口站着的就是照片中的那个女孩。
六
涉谷并不是随时随地就把小指头伸出来的。在大多数的场合中他都是严肃正经的,有一副长者的模样。和欣欣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多半是谈人生,谈社会。自从涉谷成为欣欣的担保人之后,按照人管局规定的对被担保的外国人进行生活指导等等也就成为他们谈话的一个纲领。日本也有变相的政治思想教育。
直到正规的课程都完成了之后他们才会有一些轻松的文娱活动。而进行的方式不用说是由涉谷讲授,欣欣则侧耳倾听。欣欣当然知道在必要的时候加进一点调料,让涉谷保持浓厚的兴趣,同时也让涉谷明白他没有偷懒,他有他的分工。
涉谷谈的几乎都是他在海外的风流史。他说他到韩国出差的时候,韩国的公司为了招待他,先让妓女轮番替他斟酒。这样就是喝得酩酊大醉了也不会看错哪一张脸是自己中意的。他说他喜欢泰国的女人,泰国的女人能够长期地交往。而且他都是有选择地使用词句,没有下流的日本人在说到这类话题时的满口污秽。因此欣欣甚至觉得涉谷的谈女人有一种格调,在这个绝对黄色的社会里有一点阳春白雪。
尤其是他听到每一次涉谷都要叮嘱说他的话属于高度机密,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他只把这些告诉欣欣一个人的时候,他因此对涉谷更加敬重了。能够如此缜密如此严肃地对待男女之间的隐私在日本已经算是正人君子了。而且比起被激起的冲动,更让欣欣感到满足的是他所得到的信任。他看到他又从涉谷那里得到了某种许诺,某种保证,他和涉谷之间有了更加牢不可破的纽带关系,他们贴得更近了。
那一天涉谷说他怀念一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
那时候欣欣刚好又把眼睛盯在那张照片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这样地盯着看了,因此他一直对涉谷关于人生关于社会的谈话没有听得那么专注。问题在于他对自己这般掉以轻心一点也没有觉察。他的眼前老是出现的是那一天站在门口向他说“我叫京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时那个女孩子的那副神情。
终于,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最后栩栩如生。他断定了,他对自己说二点也没错,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子是山口百惠。那个站在门口对他说“我叫京
子——”的女孩子也是山口百惠。她们都是山口百惠。
紧接着他心里出现的念头是她居然会是涉谷的女儿。
奇怪,对他来说涉谷是那样的至高无上,而他竟会希望她不是涉谷的女儿。他是多么糊涂呀,涉谷有那么一个像山口百惠一般的女儿对他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他不是说过涉谷的所有的光泽都会映到自己的身上,涉谷的有形的无形的财产里都有只属于他的附加价值吗?他简直可以拿这来吹嘘一番,让那些在日本的和他一样饥饿的同胞们流一些口水呢。遗憾的是他竟然放纵了自己的想象,拒绝了一个他一点也不用花本钱就能够拱手捧出的恭维。
难道他就这样地来对待他的恩人吗?难道他忘记了自己即使在指鹿为马的情况下不也应该点头称是吗?
可是那女孩子不应该是涉谷的女儿,不,她怎么也不是。她怎么会是呢?电视里的山口百惠根本没有一个像涉谷这样的父亲。
他老是在心里这样说道。他始终没有让自己折中。
他还为自己想出了他为什么这样做的理由。那就是没错,涉谷是他的恩人,实实在在的,重如泰山。而电视剧里的山口百惠的父亲算什么呢?只不过是残存在他记忆中的一个片断,是一个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形象,轻如鸿毛。
这样区别了以后他的心里变得轻松了一些,他甚至感到有点满足。他无端地割断了涉谷和京子的关系,狡猾地让恩人的涉谷和虚拟的山口百惠分别生活在两个只属于他的现实和理想的世界里,相安无事,并且各尽所能。有了他们,他便让自己有了在日本混下去的足够的资本,他不再孤苦伶仃了。
可是突然间来了一个叫春兰的不速之客。来得不看时间,不看地点。以往的话欣欣肯定要问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长得漂亮吗?需要的话他还会有一些启发式的或者叫引申式的发问,比如说是高山族的?或者是国民党高官的女儿之类的来表明自己对台湾并非一无所知,自己想知道的心情迫不及待。可是这会儿他却漠然无情地望着涉谷,仿佛在说哪个春兰,他根本就不认识。
涉谷就有点怀念不起来的样子。他必须一一地介绍背景,甚至自己去铺垫。他不习惯开门见山。他又不是说书的。没看到电视节目播放时总要雇一大帮人在一旁拼命地拍手和起哄吗。
欣欣不安地望了一眼涉谷。他发现自己正在败坏涉谷的兴致。他甚至看到涉谷的眼里有对他的一丝期待,显然是在等着他赶快进入角色。慌乱之中他不假思索地就问道:“台湾是一个美丽的宝岛,台湾跟日本一样有许多温泉,你去过台湾的温泉了吗?”
涉谷这才有点高兴。
“对!对!我就是跟春兰一起去泡温泉的,台湾跟日本一样也有男女混浴!”
欣欣又急急地找寻逃遁的路。
“你跟我说说台湾的风景好不好?不,你说一下台湾的水果。台湾的水果世界闻名,什么香蕉,菠萝……好吃得要命!”
“你说对了,台湾的水果!你知道最好吃的是什么?最好吃的是槟榔!告诉你,春兰就是卖槟榔的姑娘。你知道在台湾卖槟榔的女孩子都穿着赤身露体的衣裳……”
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丑八怪,叫春兰的台湾女人一定是一个放荡的妓女。他当然想是那个春兰把涉谷给勾引了。让涉谷有一点受害者的意识会使欣欣在心里好受一些。可是涉谷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照片,神秘地说道:“春兰比她还要年轻呢!”
涉谷显然是让欣欣有机会说“你真棒”,然后露出一个惊奇得不得了同时也要有点羡慕的表情。他们之间已经这样于搭档了好多次了,眼下只不过是再操练一遍,或者说再重复一遍而已。可是这回乱了套。
“住口!请你停住!你别再说下去!”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欣欣一直为自己这声疯狂的呼叫而心有余悸。他居然能够对涉谷如此大喝一声?他相信其性质之严重甚至有可能断送他在日本的前途。他一次也不敢去重新在眼前浮现出当时涉谷那张惊骇得无以复加的脸。当时掠过他脑际的只有那么一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让那个春兰去死吧,她把他的山口百惠给玷污了。欣欣是因此而不由自主的。那个时候千钧一发,那个时候有一场需要他奋不顾身地去抢救的险情。
后来他不得不去感谢上天在冥冥之中保佑了他。危机是这样度过的,欣欣谎称他是怕涉谷的女儿在外头听到涉谷在说着什么,听到了那还了得。他故意说得结结巴巴的,他的糟糕的日语也在掩饰也的语无伦次。很浓很浓的火药味被冲淡了,化险为夷。涉谷急着想重新沉入到对往昔的回想中去,结果让欣欣侥幸了。
欣欣觉得自己经受了一次严峻的考验,渡过了一个生死关。他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着两次进行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明他已经在日本混出了模样,具备了以不变来应万变的生存能力。
七
他看到京子已经在等他的时候大吃一惊。每一次约会都是他先到的。不仅如此,京子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扎小辫子,穿大红的旗袍。她还亮出银质的手镯告诉欣欣说所有这些道具都是她特地到横滨的中华街添置的。京子在讨好他,迎合他的中国心。这个一向崇尚欧美的日本女孩子身上突然掀起的中国热让欣欣在心里承认他们之间确实拉近了距离。
这回京子肯定要带他去中华料理店了。而且不是路边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店,也许会是枫林堂这样的百年老铺吧。随后他奇怪了。他们来到了一条他熟悉的街道,一点也不繁华。他看到他们正朝过去他打工的西贡餐厅走去。京子怎么会知道那个店呢?
京子站住了,站在西贡餐厅的门口。对着欣欣的是京子微笑不语的脸。那张脸既含情脉脉,又含有深藏不露的诡谲。也是在这一刻欣欣明白了京子发动了新的一轮攻势。
“父亲说那时候你挺听话的。”
“难道你没有看出现在我仍然是非常听话的吗?”
欣欣显然被引导着去忆苦思甜。他又在温顺地听从着京子的安排。他坐的位置正对着他过去一直站在其中的柜台。他刚开始的工作非常简单,像一个机器人一般不断地在柜台后面洗碗。没有人敢欺侮他。店长可以动手打手下的任何一个中国人,可是对他却敢怒而不敢言。第一天上班是涉谷带他来的,一起来的还有餐厅上头的公司老板。
“点一个你的拿手好菜吧,”京子嫣然一笑,“听说你后来学会了许多越南菜。”
欣欣最拿手的是包越南的春卷。他在一张粉心皮上沾水,让它湿润了以后再铺一层预先切好的菜片,还用两片蒸红了的虾片去点缀。最后把两根韭菜插在包好的春卷口里,让它们像蝴蝶的触须那样伸出来。这样,一个漂亮的工艺品就大功告成了。
有一回涉谷特地来看他,也像京子那样点了欣欣的拿手好菜。欣欣把自己的得意之作毕恭毕敬地端到涉谷坐的桌子上,算是交上了一份作业。回到了柜台后面他刚好看到涉谷用劲地把那春卷咬在嘴里时很贪婪的表情。他因此有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满足感和安心感。他第一次在心里接受了他一直是不屑一顾的概念,那便是顾客就是上帝。
临走的时候,涉谷把店长叫到欣欣跟前,并在店长的肩上一拍。
“欣欣的事请你多关照!”
店长把身子笔直地一挺,叫了一声:“是!”
欣欣也下意识地把双脚在地上立正了一下,也在心里叫了一声:“是!”可他没想到一瞬间自己脑子里晃过的竟然是电影里日本兵的影子。
这一刻京子脸上那津津有味的表情却是装出来的。咬了一口之后她又说如果这春卷是欣欣包出来的那就更好吃了。欣欣一下子就把京子的表里不一给瞧出来了。这几乎不用费他的什么工夫。他把目光转到京子的那一身打扮上去。他看到那一件旗袍京子穿得挺合身的。看那个领子,那个斜襟。这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眼前有一阵波动,有一股气浪向他扑了过来。他这才明白京子一直在跟踪着他的目光,他一点都不能有疏忽。
如果这个时候京子又说“我们走吧”,他倒会轻松一些。当然他绝对不会再重复使用上回的那个方法了。他也搞不清上回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想发泄的心情。京子有什么地方值得他或者需要他去把她给教训一下呢。他残忍得简直有点像是在对一个仇人进行报复一般。他甚至弄不清那个恶作剧是自己精心安排出来的呢还是其实他也被欲望所驱使,只不过是在最后的关头悬崖勒马。还有就是人家说男人在接近那种境界的时候往往会有许多肮脏的念头和词句出现,他真的不敢去计算一下那一天他在心里说了几次那个现在想起来让他感到害臊的字眼。
京子却说:“以后请你到我家里来做越南菜,好吗?”
这回京子是当真说的,她会把它付诸实施的。欣欣又被将了一军。
他只好说他不敢去献丑。可这样子说又有什么用呢?到时候任性的京子肯定会动用欣欣必须五条件服从的权力。京子已经从涉谷那里打听了欣欣的过去。
过去的他算什么东西呢?欣欣在心里骂道。
他的过去就像一块一点也没有设防的阵地,所有的都暴露在京子的火力之下。
相比之下欣欣却对京子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在他成了涉谷家里的常客之后他仍然很少有和京子打照面的机会。他不敢有那种奢望。他到涉谷家里来仅仅是和涉谷见面;而且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正因为如此,他才被请到涉谷的家里。对他来说有那张照片便足够了。坐在涉谷的旁边,聆听他的一番教导,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把那张照片看上几眼,这便是理想和现实的完美结合,便是他在日本的天堂。
然而他是伪装的,和他一直在做的没什么两样。他一直对他和涉谷待着的房间外面的声响特别敏感。他时常在不知不觉中把脸转向门口。他还会不经意地想象起在这个屋檐下发生的其实和他一点也不相关的事。他偷偷地放纵自己,让他身在曹营心在汉。
涉谷怎么会看不透呢?起先他以为是自己做得很巧妙,后来他才明白涉谷完全看透了他。那是在很久以后,在他也把日本人给看透了之后。看透了之后他进而明白其实涉谷喜欢他的伪装,而且是他的不巧妙的一下子就被人家给识破了的伪装。日本人不仅伪装自己,日本人希望别人也伪装。一个没有伪装的人只会令日本人感到无所适从。当然日本人也物极必反,一个伪装得太厉害的人同样让日本人望而生畏。
他是在看了一眼京子的照片想起《血疑》中山口百惠去参加医学考试的镜头时响起了刺耳的摩托车的引擎声的。他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涉谷皱了一下眉头。隔了一会儿他听到楼梯砰砰踩响的声音。然后是一片很轻盈地飘过的裙子。
刚好京子也转过身来望了一下欣欣工作过的柜台。
“告诉我你那个时候是站在什么地方?”
那个时候欣欣站在柜台的角落。那一天他能够坚持来上班真是一个奇迹。他坐电车坐过了头,他奔跑着闯进了店铺。他把碟子从柜子里取出来去把做好的春卷盛住时那个碟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凛冽的声音。
从涉谷家到车站需要走六七分钟。一阵冰凉的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可是他的身子仍然十分兴奋。他的耳边只有楼梯砰砰踩响的声音,他的眼前只有一片很轻盈地飘过的裙子。他想象那裙子是被风急急吹去的一朵云。这一刻那一片裙子垂在摩托的后轮上,风驰电掣。
三浦友和紧紧地握着车把,山口百惠则紧紧地抱住三浦友和。然后是一段高速公路,然后是面对着茫茫大海的沙滩。
那个车站旁边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前面也停着一部摩托。不,那边还有几部。围着摩托在转的也有几条裙子,还有几个像三浦友和那样的身影。还有一男一女抱在一起的呢。多么不协调的两个画面,简直是煞风景。
欣欣刚要瞧向别处,却把其中的一条裙子给认了出来。他的眼光从那条裙子开始往上移。接着他看到了一根点燃的香烟夹在两个手指当中。最后他才看清她是京子。
“告诉我你那个时候是站在什么地方?”
京子提醒他忘了刚才她提的问题。
他站住了。那个时候他站在京子的侧面,他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京子给抢救出来。他好像在蓄积自己的力量。他的的确确认为京子是被绑架了。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又出现了那个肮脏的字眼。可是他不知道他是在说我操的还是他疯狂地认为京子被操了,被那些聚在一起的歹徒给操了。
留给他的是那么一片永远也磨灭不掉的伤心地。也是在那个地方他挖了一个坑,把自己的一半埋掉了。
接下来一次和涉谷见面时他开头还有点怨恨的情绪呢。他甚至想应该追究涉谷的责任,否则的话会影响另外的一半。后来有点平静的时候他偶然地记起了摩托车的引擎声响起的时候涉谷皱了一下眉头。那个瞬间出现的表情帮了欣欣很大的忙。他因此想或许涉谷也是必须同情的,他们甚至可以同病相怜。这样他才恢复了他和涉谷的关系,变得和好如初。不,现在他们更为亲近了。现在的涉谷不止是他的一半,涉谷是他的全部。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欣欣才用手指了一下柜台后边他原来站着的地方。可是他心里在说的却是另外一个地方。他对京子说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
八
后来他考取了东京的名牌大学。他在第一时间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涉谷。涉谷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京子。
“什么,你考上了?”
要不是京子不由自主地问了那么一声,欣欣还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得知自己考上之后他的头脑一直是热烘烘的不懂得怎么使唤。稍微冷静下来时他想到的是应该马上把这个喜讯报告给涉谷。京子是突然占线的。
这样京子就成了第一个向他表示祝贺的人。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敬语,一直留在欣欣脑子里的只是京子那种无比惊诧的语气。他第一次听到京子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还以为是京子搞错了人。有一段时间那种惊诧的语气甚至弄得他有点心烦意乱。开头他还不觉得怎样,后来才越来越感到遗憾。他不得不对自己进行一番琢磨,问自己到底怎么啦。他终于发现自己不是那么想听京子的这种语气,而是想听另外一个什么人的。
终于他笑了。他问自己,《血疑》中有一个银幕中的山口百惠,眼前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山口百惠,他
到底想听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是。他不但远离了山口百惠,他也远离了他自己。远离了他的过去。现在就是跟涉谷在一起时也不必再使用那些原始的蹩脚的方法了。有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说的光微笑着就够了。涉谷在一旁把什么都说了。涉谷说他是怎么成长的,如今成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涉谷是一个很会渲染的人,他把重点放在欣欣的过去,甚至有意加以抹黑,有时候弄得欣欣害臊得恨不得地下有个缝让他钻进去。涉谷说的基本属实,从欣欣的那个熟鸡蛋说起,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为了制造氛围而进行的添油加醋反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使得欣欣的现在熠熠生辉。
当然欣欣并没有一味地坐享其成。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点头称是,做一个旁证。他还知道在涉谷说得不够的地方加上一笔,画龙点睛。听着的人不厌其烦地点头哈腰,也不管自己已经听了多少遍。于是在涉谷的社交圈子里这一段故事便流传开了。会描写的人说他们俩架设了中日友谊的桥梁,他们俩是中日友好的亲善大使。
他想报答恩人的心意也更浓更切了。过去他在想象中设置了一场危难然后让自己奋不顾身地把涉谷抢救出来已经显得很小局且根本没有现实了。他变得似乎有点财大气粗。大学毕业以后他要成立个公司,并把它发展到索尼或者松下那样的规模。刚好那个时候涉谷的公司破产了,于是他雪中送炭,让涉谷重整旗鼓,重见光明,让中日友谊又谱写一段新的篇章。
涉谷的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时欣欣大学还没有毕业。那个时候欣欣显得比涉谷还要焦急。他就是马上成立个公司也来不及,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涉谷却稳坐钓鱼船,说这不过是他生涯中的家常便饭,自己是一个过来人,他之所以把危机说给欣欣听,并不是要欣欣来替他分担忧愁,反之,是因为他看到了欣欣已经羽毛渐丰,不会像以往那样对日本社会什么都不懂的说了只会对牛弹琴。
欣欣默默地替涉谷的公司祈祷。他说上天有眼,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他请来了中国的菩萨观音什么的一齐来替涉谷保佑。他的虔诚感动了涉谷,尤其是那些菩萨观音还引起了涉谷对中国历史的浓厚兴趣。涉谷因此把自己的作战方案都告诉了欣欣。他的口气只差是在和欣欣商量什么。
“《
三国演义》有一个故事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欣欣一怔。他第一次听到涉谷引用中国的典故,尽管他知道《
三国演义》已经融入了日本的经营学,市场和兵家必争之地是一对同义词。这么说涉谷对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的确是深思熟虑的。可是说《
三国演义》他应该不会比涉谷差吧。行,要是中国的古典文学能够派得上用场,就让涉谷把他当作一本大辞典翻吧。
涉谷见欣欣对自己的话有兴趣,便又凑了一句。
“对了,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全世界都在研究孙子兵法,不要说作为到处扩张的日本人的涉谷。不止这些呢,更加实用的还有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涉谷要不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欣欣觉得这些他都可以教涉谷,毫无代价的。中国人一向慷慨大方,不会把自己的文化精髓当作知识产权来保护。
“《孙子兵法》还有一句名言叫‘兵不厌诈’……”
欣欣开始搜肠刮肚。既然涉谷有这份闲情逸致,他能不奉陪到底吗?他虽然拿不出好点子来助涉谷以一臂之力,他却希望他的理论能够打开涉谷的思路。再不行的话至少可以表明他的一片热忱。这一回他发现自己在国内的专业居然在日本对路了。
涉谷笑了。他这才开始说正文。他说他正在考虑和客户的一笔生意。对这笔生意他早已垂涎欲滴。问题是对手一直有别的渠道。改变日本人已经有长期往来的商业关系真是难上加难。然而眼下只有获得这笔生意才能够渡过难关。这回他可是在所必得了。
说到这里欣欣赶紧忧心忡忡地插上一句说有把握吗。涉谷说没事,客户喜欢这个。说着把他的小指头在欣欣的眼前一晃。
欣欣又是一怔。一会儿他才反应了过来。他这么迟钝,将来怎么成立公司在日本发展?他想起了韩国的妓女围在涉谷的四周替他斟酒,他还想起了藕断丝连的泰国女人。他一下子想不出《孙子兵法》中能够用来与之对应的名言,他觉得自己好像面对一门崭新的学科。尽管如此他对涉谷的声援不能停止,他的热忱必得继续释放出来。他灵机一动地竖起了大拇指,同时也把它在涉谷眼前比画了一下。
“行,我们中国叫这是‘美人计’!”
他还想告诉涉谷邓小平说不管是白猫还是黑猫只要能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涉谷有点赞赏地瞧着欣欣。不过他还是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欣欣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纠缠。说不定那里头还有什么企业秘密之类的敏感问题呢。但愿涉谷能够马到成功,到时候涉谷肯定会告诉他只让他一个人知道的高度机密,到时候他肯定又会派得上用场。
这一回欣欣白等了。涉谷一直守口如瓶,害得欣欣的眼前始终只有韩国的妓女斟酒的场面,偶尔还有几位婀娜多姿的泰国女人。他再有丰富的想象力也只能在眼前浮现出新宿红灯区的灯红酒绿。
这其间欣欣又在涉谷家里度过了几个星期日。到现在他完全是一对一了。踩着楼梯的声音不再砰砰作响了。偶尔从涉谷家旁边掠过的摩托车的声音也不再那样刺着欣欣的耳朵了。他不用再在心里焦灼地希望那声音别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了。而实际上他已不再听到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的摩托车的声音。那一段飘逸的裙子也不像一朵云那么轻飘飘的了。那一段裙子飘逸的时候似乎有了一股压在他心头的沉沉的重量。连那张被欣欣认为是山口百惠的照片也终于成了房间里的一件摆设,成了一幅剪贴,一张广告。
“常务说库存已经不多了,那笔生意可以考虑……”
这句话是京子上楼梯前绕到门口时说的。她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欣欣。她突然停住了。欣欣随之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外人。
突然变了模样的是涉谷。消失了面对着欣欣的安详,消失了星期日的那份消闲。奇怪,涉谷还有点紧张,甚至有点胆怯。他接着对京子说话的口气也不像是一个做父亲的,他简直有点像是面对着自己的上司。
一切都令欣欣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无法理解这一幕发生在涉谷家里的现场办公。他第一次看到涉谷是那样的软弱无力,没有了他往日的风范。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涉谷。他拼命想抹去这样的一个涉谷。这样的一个涉谷甚至会危及他自己。他心目中的涉谷是一个强者,是他在日本的担保人。这么一个强者担保着他在日本的无所寄托的渺茫的命运。
那个京子说的常务便成了关键性的人物。开头欣欣以为他是涉谷公司的常务,后来才知道他是涉谷所说的客户公司的常务。常务是新上任的,他正在顶替当社长的父亲全面接管公司的权力。
知道了这一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愈是接近事情的真相,他愈是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来。而事情的真相也不是涉谷直接告诉他的,而是他旁敲侧击地从涉谷那里点点滴滴地打听出来
的。最后便完全是欣欣自己的综合判断了。即便是在公司安然无恙涉谷开始在脸上挂出喜悦的微笑之后,涉谷也没有向欣欣透露真情。这一次涉谷一切从简,只强调这个事件的重大意义,没有笑谈丰硕成果是如何地来之不易,创业之路是如何地充满艰险。因此也就没有了只有他和涉谷两个人开的独特的庆功大会,没有了欣欣的用武之地。
这一来欣欣反而害怕涉谷把真相告诉他。他老是有一种让他觉得十分难受的预感。其实他从涉谷的含糊其辞中已经猜测了几分,他的想象也一直在替他作补充。他面对的又不是一个无米之炊,况且他已经不是刚到日本时的那个傻傻的欣欣了。
他还是为自己最后得到的证实感到伤悲。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了,他也是一个过来人。
他分辨出了摩托车和小车的引擎声之间的微妙的区别。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会因为停在涉谷家门口的不是摩托车而是小车感到心里好受一些。事后他才感到害臊,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救药。
他又听到了踩着楼梯砰砰作响的声音。他又看到那一段裙子在飘逸。
“常务来了。我们先出去一下。”
这回京子很坦然的,不像上次那样欲言又止。这回京子已经看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欣欣了。
小车开走之后却留下了一个尴尬的场面,留给了涉谷和把它给目睹了的第三者。好像有一段需要修补的篱笆。涉谷终于在恢复了原状之后开始教导欣欣说日本的社会有各种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它绝不是一个外国人所能够轻易了解的。真要是那么简单的话人管局为什么要设立一个担保人制度呢?
在涉谷这样说着的时候欣欣却一直盯住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着那张照片了。奇怪,在这样看着的时候他和那张照片之间有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亲近感。他突然发现他只有这么一个山口百惠,从来没有过另外的一个。一开始就只有这么一个,一开始他就弄错了,以为还有另外的一个。而且遗憾的是很久很久以来他一直疏远了眼前的,而把更多的倾注于其实并不存在的那一个。
他对自己说从今以后要和她更加的亲密。从今以后要把她更加的珍惜。
九
发生在涉谷家里的这一幕留给他的印象是那样的鲜明,好像它一直停留在他的脑际,呼之欲出。他一直告诫自己包括常务在内的那一切其实和他一点都没有相干,他一直在让自己把它给忘记。然而以后,都过了几年了,那个场景又和他不期而遇。
那一回是涉谷设宴招待了他。
那是一个高级餐厅当中的一个别致的套间。那套间里典雅的氛围弄得欣欣有点坐立不安。事先涉谷就告诉他说是一个重要的碰头会。他终于忍不住问涉谷说出席会议的有一些什么人。涉谷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平常涉谷这样说了之后欣欣就不会再多嘴了,可是这回欣欣拗不过自己又问了一句真的是一个重要的会议吗?涉谷说是的,你是会议的主角。
他立即感到肩上沉甸甸的。他担心自己能否胜任,千万别辜负了涉谷的期望。
他真的够码了吗?
也许,他开始有出息了。那个天平继续向与原来相反的方向倾斜。毕业以后他进了富士通,不单单是他的学业优秀,还因为他的专业是抢手货,炙手可热。可是不久以后他就独立了。他的决断让涉谷大吃一惊。为这事他还和涉谷有过一番争论。当然他不会说他要成立一个像索尼像松下那样的公司。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欣欣这样做的风险上头。涉谷的意思是日本人都不容易进富士通呢,欣欣这可是放着阳关道不走去踩独木桥。而欣欣却是看到了IT的广阔发展前景,他要抢占滩头,抢占高地。
这一回既没有《
三国演义》,也没有《孙子兵法》,看上去像是一场严肃的学术讨论。太认真的时候还会来一段唇枪舌剑。这种情景是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无论是涉谷还是欣欣都对欣欣这回居然能够与涉谷平起子坐感到吃惊。欣欣好像是突然间不再唯唯诺诺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乱套了的呢?那个被他时时扮演的角色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涉谷先生,”欣欣第一次用先生来称呼他的恩人,这个称呼本身似乎也在说明欣欣是在向他们之间的过去告别,“我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恩惠的,等到我有出息的时候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直到这个时候涉谷才发现他担保的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野心家。那个剥鸡蛋的欣欣好像是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有一天突然间脱颖而出,并且开始冲锋陷阵。他甚至有自己被欣欣给骗了的感觉。难怪一直有人批评说人管局的担保制度形同虚设,统统是走过场。而在涉谷看来所谓的担保更不过只是一种施舍,除此以外不可能也不会有别的内容。他仿佛是被欣欣突然间的摇身一变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欣欣设立的公司很快地站稳了脚跟并且呈现出上升的势头。涉谷不得不对欣欣所取得的成绩刮目相看。这样他又发现自己担保的既是一个野心家,同时又是一个实干家。欣欣还郑重其事地向他许下诺言,什么时候涉谷想到中国去发展的话,他欣欣义不容辞地是一只马前卒。这下他放心了,开始转忧为喜。他甚至惊叹自己过去无意中买下的这股股票不是一般的升值,他从中得到的回报有可能是不可估量的。耕耘了这么多年,也许收获的季节真的来临了。
他不再去挖苦欣欣的过去了。他甚至把欣欣的那个熟鸡蛋也隐瞒了起来。他在把欣欣继续向人介绍的时候开始加上一句说一开始他就看出欣欣是一棵好苗,这不,你们看他现在已经郁郁葱葱了。这个时候有人提醒他这么一棵参天大树你为什么不在底下乘凉呢?涉谷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是不用旁人说的,他经营了大半辈子难道会缺乏对商品的灵敏度?
只是欣欣一点儿也没有灵敏度。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涉谷为什么要这样设宴来把他款待。
京子是姗姗来迟的。她和欣欣对望的情景是一个很有趣的场面。他们两个人好像都在同时间问对方说你来干什么?接着京子问涉谷还有别的客人吗?涉谷说没了,就你们两个人。
也许涉谷是特意把这一切安排得那么罗曼蒂克的。他当然有这个权力。一个是他的亲生女儿,一个是被他担保的人,对他百依百顺。
欣欣忽然想到坐在京子对面的不是自己而是常务。当然不可能是同样的一个菜馆。一定比现在的要更加高级,因为那个时候关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
涉谷说其实你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用不着他来作介绍。
欣欣却想当时涉谷对常务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他赶快让自己把那些离奇古怪的杂念从脑子里逐开。那些和眼前的有什么相关的地方呢?他的IT的头脑开始紧张地搜索。可是一但有个信息出来他又立即否定了,告诉自己说那是不可能的,他简直是在胡思乱想。更加令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一次涉谷的公司并没有发生破产的危机,公司的业绩蒸蒸日上。可是随即他又问自己即使涉谷的公司发生了破产的危机,他又能够做一些什么呢?他既不拥有索尼也不拥有松下。
幸亏京子一点也没有把眼前的当作一回事。她那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令欣欣觉得他们父女俩是事
先已经商量好了的,他们是串通一气的。她不时地对欣欣作出的好奇地打量也带有一种嘲弄,好像在提醒一直是坐立不安的欣欣说怎么,来日本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社交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欣欣又想起了常务。那一天涉谷把他留到了常务和京子一起从什么地方回来之后。有那么一段过度的时间涉谷已经完全挥洒自如了。他还把欣欣介绍给了常务,这一次他端出了自己的“库存”。欣欣扫了一眼站在一起的京子和常务。他看到他们两个人很相配的。要是以前的话他可能会挑剔说常务的年龄稍大了一点,可那完全是中国人的陈旧的眼光。他早已经学会了使用日本的尺寸。与其把一些外在的东西相比较,他注重的是两种力量的均衡。
“你们慢慢谈吧,我还有一个会议。”
涉谷把欣欣和京子留在了那个别致的套间里。他的语气也像是在结束一个会议。
欣欣突然变得既紧张又害臊,他发现原来涉谷在与不在竟会有那么大的区别。他心里有一股在这种情景下谁都会有的冲动。仿佛有一团空气炙手可热,暖烘烘地烤着他的像一根木头一样干燥的身子。到日本以后,不说日本女孩子,跟女同胞都没有这样面对面过呢。他简直不由自主,慌乱得不敢去瞧一眼京子。他的全部的精力仅仅用来对付他自己。他甚至想对自己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京子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我想抽一根烟,不会妨碍你吧?”
“请吧,这里不是禁烟的座位。”
那根点燃的香烟夹在两个手指中间。下面还有一段飘逸的裙子。旁边还有一部摩托车。
欣欣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他突然想到涉谷对常务和京子也是说你们慢慢谈吧。
“父亲说直到你大学毕业他一直是你的担保人?”
“是的。”欣欣承认道。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人质。
京子却笑了。
“没想到日本还有这么好的一个职业。怎么样,还有没有需要担保的?让我也成为一个担保人吧!”
欣欣弄不懂京子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只好郑重地提醒京子并非所有的日本人都能够成为担保人的。不仅是被担保的人需要审查,人管局还审查担保人的资格。担保人不仅需要有一定的财产,同时还需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他为自己否定了京子作为担保人的资格而感到心里有些舒畅。他在努力设法让自己摆脱困境。一开头他就处于守势。
不料京子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开心,欣欣觉得那种笑法就是拿到中国去也是够泼辣的。谁说日本的女孩子都是文绉绉的。
“这么说这一次也是父亲替你担保的吗?”
欣欣呆了。他的眼前一阵昏眩,心里头涌起一团火。这一切来得那么快,一点也没有供他做出判断的时间。只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他成了另外一个人。
“对不起,你父亲担保的是我的过去,你父亲没办法担保我的将来!”
四只眼睛对峙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京子是在这一刻被他击败的。欣欣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她一点也没有心理上的准备。她的目光里有疼痛的感觉。那目光一直留在欣欣的脑子里,一旦想起来时他就感到非常满足。他很惊讶自己的下意识的行为,当时他一点也没有仔细地考虑过什么。不过他相信自己是对的,如果没有他的那个重拳出击,京子肯定还会步步为营。
当然他也反省自己的坏脾气。日本人老是说中国人容易感情冲动,他又向他们提供了一个例子。平常的话他是不会这么过分的。可是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平常呢?那一刻他应该比平常对京子更加彬彬有礼才对。这么说他好像在平常就对京子怀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突然间他惊惶了。他发现他所谓的怨气仅仅基于一种非常简单非常荒谬的理论根据,那就是眼前的这个日本女孩子一开始就欺骗了他。她欺骗他说她是一个山口百惠。
那一天他是一鼓作气的。那一天他像一支出了弦的箭。那一天他的鲁莽还不仅仅是那一句话。他一直让自己把优势保持到了最后。开头他是无意的,好像那只是一个偶发事件。可是在尝到了一点甜头之后他就放开了,故意放纵自己,甚至让自己豁出去,不去考虑日后将面对着怎么样的局面。他知道京子会告状的,而他好像是为了让她有告状的材料才故意这样子去做的。他的近乎挑衅般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基地组织在恐怖事件发生之后发表声明说对该事件表示负责似的那样疯狂。
拜拜。是他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觉得他待得太久了。他突然想起有一个在等着他的人。他想那个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十
事后他感到了害怕。那是不用说的。他跟京子拜拜了以后立即发现自己其实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这个发现是那样的让他吃惊,相比之下,他对京子的怨气反而显得无足轻重,简直只是小孩子的玩笑。
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来,不用说他一直认为那是他死也不会去做的,他绝不是那号人。这是自他认识了涉谷的第一天起他就为自己规范好了的。那以后的一切也好像都是为了谴责这种行为而发生的。同时也因为他谴责了这种行为,他才有了自己在日本的今天。
这个行为就是背叛。
那是不可能的,他当然想去否认。但那是绝对的,他不是骗了自己便是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不但背叛了,他的潜意识还希望自己能够背叛。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明知故犯。只不过这些东西平时深深地藏匿在心底里,要不是京子把他给“惹”了的话,到现在他也不会觉察。
事后涉谷打来了电话。他一直在等着那个电话。让涉谷把他痛骂一场吧。他甚至想看一看日本人是怎样对忘恩负义的行为进行裁判的。日本也有良心的法庭吗?
可是涉谷并没有生气。相反的他们见面时涉谷显得比往常还要高兴。他还把欣欣打量了许久,好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似的。
“你干得很出色。你真棒!”
涉谷这样夸他。话声落地的同时他的肩膀也被涉谷重重地拍了一下。
不过欣欣觉得涉谷马上就会骂他说“八格牙鲁”。过去涉谷都是先贬后褒的,常用的反证法。这一回他把顺序掉过来了。他又去想那天的事。他又重新回到原来的那个令他无法理解的问题。
“你是第一个把她制服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欣欣才知道眼前的涉谷不是在开玩笑。涉谷接下去告诉他,那一天他和京子硬碰硬,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
他完全蒙了。他始终无法去把眼前的条理理清,弄懂其中的因果关系。有时候他觉得他已经缜密地计算了,那个结果是经过科学推算得出来的,决不会有差错。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告诉自己那绝对是不可能的,是荒诞不稽的。这个时候他的理智一直在帮他的倒忙,让他作出与真实相反的判断。
世上没有白吃的酒宴。涉谷在向欣欣表述他是如何把京子给“制服”的同时,也向欣欣开出了一张让他额头冒汗的清单。他第一次听涉谷这么详细地向他说起了自己的女儿。涉谷不是来跟他拉家常的。
“回去之后她向我了解有关你的详尽的情况,她从来没有对一个男孩子发生这么大的兴趣。”
欣欣的舌头僵住了。
“我说了你的那个熟鸡蛋,她笑死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欣欣打了个哆嗦。
“她会找你算账的!直到你成为她的手下败将!现在的比分是1比0,等着瞧吧,她很快地就会反败为胜的!”
涉谷郑重地提出了忠告。他好像是在对欣欣发出声援。涉谷坦率地告诉欣欣说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底下。也是在那个时候欣欣开始意识到自己是涉谷派出来的一个选手。这个选手和后来京子对他说他是她的第几个第几个选手在意义上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京子说的那个时候欣欣在心里头顿了一下,一下子就想起了涉谷说的比分是1比0的这句话。那个时候他想京子对他的定位居然和涉谷如出一辙。那个时候他想日本人都是男盗女娼。那个时候他之所以在心里想到他又和操接近了一步,也完全是因为他被他那个时候的回忆驱出宁人平常不是一下子就能够松动的本能。
他因此慌慌张张地叫出了一句:“不,我不是常务!”
叫出了之后他就觉得自己疯了。
“谁?哪个常务?”涉谷不由得停下来,回想了一下。开头他还以为是自己公司的常务。接下来他笑了,笑得很开心的,“那个常务?怎么,你还记得他?他呀,他怎么能跟你相比呢!告诉你,那个常务只是我的竞争对手。虽然表面上我们也有许许多多的合作,可是在骨子里我却必须打败他。而你呢——”
说到这里涉谷停了一下。接着又意味深长地说道:“说不定将来他也是你的竞争对手呢!”
说到这里涉谷是一种十分慈祥的脸色。这一刻欣欣看清了,那种慈祥的脸色是一个担保人的。他因此明白了涉谷将继续对他进行担保,担保的期限将远远超过人管局所规定的。涉谷将担保他的一生。
十一
现在他们坐在全日空的国际航班上。每看一眼露在窗口的机翼的一角,欣欣就会有一种划破长空的感觉。不知道是第几次回国了,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可是这一次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心境。这一次任重而道远。他的思绪也跟着飞机在腾飞。有时候是过去,有时候是将来,不用说也有这一刻浮在半空中的现实——年轻人冲动时必定会有的三部曲。
他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涉谷。涉谷正在打瞌睡。这样他就能够很自如地把他给打量了。也许是受飞机上紧挨着的座位的限制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和涉谷这么挨近过。他看着涉谷的鬓发,由此想起他刚和涉谷认识的时候,涉谷一点也没有苍老的样子。他忽然动了怜悯之心。日本人活得并不比他轻松。涉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的一生都绑在了事业,绑在了公司这一部每一刻都必须前进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的战车上面。尽管如此,这些年来他还替欣欣做了义无反顾的担保。欣欣简直数得出来涉谷的头上有几根白发是因为担保了他才被追加上去的。
因此也有了这一次日本人很逼真地称谓的“慰安旅行”。日本的公司有这个传统,员工们拼死拼活了一阵之后,老板就会让他们尽情地开怀。这一次欣欣成了老板,而涉谷却是他怎么去“慰安”都不够的员工。
涉谷对欣欣的这一次安排非常满意。他对中国向往已久。那么一衣带水的,他却没有光顾过,什么都靠缘分,就算他的公司没有中国的业务,可是把欣欣收罗在帐下,滋润他一点雨露,便在有生之年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欣欣的拳拳之心也让他感动。这家伙是成才了,人情世故什么都懂,许多事情考虑得比日本人还周到。欣欣对他说什么都不要带,孑然一身的。还说这是铁的原则,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听话的话会令他生气的。涉谷什么都不缺的,他难道会负担不起旅行的费用?他要的只是欣欣的这一句话。这一句话重千金。单单这一点也可以说明他的眼力确实不错,从他第一眼看到欣欣的时候他就感到将来欣欣是会说这句话的人。许多日本人说千万别替中国人担保,担保了之后后悔都来不及。胡说,让媒体来采访他吧,他会有叫舆论震惊的曝光。岂止这一些呢,有一天,这个开始在IT界初露锋芒的中国人还会是他的女婿呢!
想到这里,他不再打瞳睡了。睁开眼来,刚好和欣欣打量他的眼光相碰了。
“这是有关黄山的详尽介绍,你得先预习一下。”
欣欣把日语导游系列书《行走世界》中有关中国的一册递到涉谷眼前。书已经翻到了介绍黄山的那一章了。那上面还有欣欣用各种颜色做出的记号什么的,既有精彩部分,也有重点提示,看上去好像是一本老师备完了课的教科书。
涉谷也就真的成了一个小学生。那认真地阅读的样子让欣欣看得很开心的。他看到了一个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涉谷,一个没有指标没有报表的涉谷。这样的涉谷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这个涉谷现在成了一个需要他处处去照顾的小孩子。这不,涉谷指着书上的天都峰三个字向欣欣请教中文的发音呢。瞧他牙牙学语的窘迫的样子,可爱极了。突然间他觉得涉谷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本书。怎么会是书呢?一点也不像。可那是什么呢?他定睛一看,看到的是一盘青梗菜,是纤维类。
“饮食不能缺纤维类,记住,每天都得吃青菜!”
他亲切地说道。他看到涉谷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接着他看到了一个被剥开的熟鸡蛋,蛋壳的碎片散开在柜台上。突然间他听见自己在叫道;“给这个日本人倒一杯酒!”叫完了之后他才知道走过去的不是那个胖胖的厨娘,而是苗条的空姐。
从踏上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这种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心情。他也不知道是这种心情自己涌出来的呢还是他有意地放纵它。他至少想在这一次旅途中改变一下迄今为止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把那种关系给颠倒过来。尽管他知道能够供他这样做的也只有那么短短的几天。随着飞机的一直西飞,他的这种心情也越来越强烈。仿佛在飞机的底下画着一条国境线,他们正在神圣地穿越。亲爱的,我回来了——他在心里激动地叫道,他的心潮汹涌澎湃。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担保人,涉谷被他郑重地担保着。他要庄严地递给中国出入境处一份完好无损的材料,担保涉谷是一个大大的良民。在那一块令许多中国人沉沦的土地上他把欣欣从荒野中拣起来,令他得天独厚。
这时候他听见涉谷低声地问他:
“很久都没有听到你们有进展的消息了——”
那一片机翼还在划破长空,可是欣欣不再作诗了。仿佛只听到飞机引擎的嗡嗡的声响,仿佛他的心也随着飞机开始下降而变得发沉。所有的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去。他成了学生,涉谷成了教师。这个时候教师在问学生说你那份作业做了没有?
无论在哪里好像都有一面向他撒开的网。那天涉谷最后对欣欣说你考虑吧的时候,欣欣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他还会有别的回答吗?就算他是违心的,他也只能够如此。就算他已经背叛了,他也有他在日本不能够也无法失去的东西。在日本的他不是他自己。
他把希望寄托于京子。京子会成全他的,让他金蝉脱壳。他了解她,相信她。一旦觉得厌烦了,她会拜拜的。他在期望京子的第六号第七号选手赶快
出现。像那首有名的歌里所唱的那样在日本列岛的什么地方,肯定会有一个知心的人儿在等待。他在亲切地向他们发出召唤,无论那一个知心的人儿是骑摩托的还是开小车的。
连这一次他精心策划的“慰安旅行”也被他掺进了大量的水分,是一个很巧妙地实施的缓兵之计。想得倒美,什么中国十大风景名胜中唯一的山岳风景区,什么以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冬雪“五绝”著称于世,那些甜言蜜语全都是用来蒙骗的。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混淆视听。他是在铺垫,是用来让涉谷在那个最终会到来的结果出现的时候软着陆的。
其实他有些做贼心虚。涉谷刚才的那句话一点也没有盘问的意思。日本人不那么包办婚姻。何况一开始涉谷就稳坐钓鱼台,相信欣欣是他的囊中之物。反过来他那句话只是提醒欣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赏给欣欣的一个脸色,是对欣欣进行“慰安”的一声答谢。他的心早已经飞到了中国。他的心潮也在汹涌澎湃。一下飞机,他就带着生活在狭隘岛国的人对广袤大陆所怀有的特殊的敏感和憧憬发出感慨,说这片土地太辽阔了。他一拍欣欣的肩膀大声喊道,欣欣,我到了你的祖国了!他的这一声感叹,还有他那比一个孩子还要兴奋的脸色终于让欣欣把刚才在飞机上的反省忘得精光,重新唤起了他那作为一个担保人的强烈的责任感和神圣的荣誉感。
让涉谷更加兴奋的是五百里黄山的奇异。海拔1800米以上的三大主峰一点都不在他的话下。有时候他还特地走到欣欣的前面去以显示他有比年轻人更加强壮的肌体。当他听到那一年邓小平登山后下榻的宾馆就在旁边时,他真的是高兴得飘飘然地坠入了云里雾里。
黄山不愧以变取胜。一年四季景各异,山上山下不同天。刚才还有那么一点霞光,现在却是阴雨绵绵的了。可是宾馆里面却灯火辉煌的,宾馆里面是一个温馨的世界。于是你不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绝世的风景区,千万年来那里其实一直只是一片深山老林。
这个时候欣欣的衣角被涉谷拉了一下。顺着涉谷指点的方向,欣欣看到了楼梯口有一个灯光不那么明亮的店铺。他愣了一下,有点儿头脑发呆。一时间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现在身处何方。好像他并没有坐过飞机,他没有不远千里,他人还在日本。
他和涉谷对视了一下。涉谷不慌不忙地避开了欣欣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瞧向了别处。这就留下了一个让欣欣独立思考的问题,一个偌大的空间。
一个穿旗袍的小姐走上前来。
“欢迎光临!”
欣欣迅速地迎上前去,挡在涉谷和那个小姐中间。低声地同时又急促地问道:“就按摩,别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有,你们要哪一种服务?”
他带着涉谷急急地撤退。退到房间里之后他立即把房门关上了。他把房门摔得太重了,仿佛房门外面有一个他必须急急地把它隔绝的世界。
这以后他才去面对着涉谷。他想到自己应该对涉谷解释一下什么。刚才他的一连串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去对涉谷自圆其说。
他对涉谷说今天太辛苦了,咱们早一点休息。这样说的时候他不敢正眼地去看涉谷,因为他觉得涉谷望着他的目光正在揭穿他的一个谎言。
他赶紧接着说刚才那个店脏死了,乱七八糟的。可是还没说完他就停住了。他问自己如果那个店太脏了的话要不要去找一个不脏的干净的地方?这一来他对自己都觉得生气了。这一路旅程中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店?他惊惶了,他想自己进行了千里迢迢的导游,他是在教唆?
这时候他的眼前晃过了涉谷的一个小指头。同时也晃过了涉谷在这个时候往往会伴随着出现的那张令他生厌的脸。这以前他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张脸给忘记的,可是现在那一张脸又是那样地栩栩如生,只要他一抬起头来立刻就会去和它打个照面。同时间他想起了围在涉谷的四周替他斟酒的韩国妓女,想起了藕断丝连的泰国女人。
“中国小姐的旗袍太漂亮了,还有中国小姐的腿特别的修长。”
涉谷已经有了状态。他显然不大满意欣欣的有条不紊。中国人办事就是那样的没有效率。欣欣的额上冒出了汗珠。过去的那个角色已经不管用了,如果仅仅是过去的那个角色的话他死活也会让自己再粉墨登场一次的。现在才知道过去的那个角色他扮演得多么轻松,过去他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幸亏电话铃响了。
欣欣以为这铃声是来解救他的,是来帮助他渡过难关的。
“要小姐吗?我们有提供日语的服务。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们这里是风景区,是特区,是对外国人开放的。绝对没有问题。”
原来小姐跟踪了他们,记下了他们的房间号码。涉谷被锁定了,日本人是一块肥肉。还有年轻的中国人,你也来凑个数吧。
电话里没有一句日语,可是站在一旁的涉谷把什么都听懂了。那个柔软的声音是不用翻译的。那个柔软的声音说的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涉谷伸过脸来,凑近话筒连声说着:“OKOK!”。
十二
现在才知道日本的爱情旅馆是那样的漂亮。那绝对是黄山顶上的旅馆所没法比拟的。遗憾的是没有把它给千里百里地包藏住的黄山的那一片松林。那隔音的材料也一定是最上乘的,除了柔和地流畅着的好像是很适时的音乐之外,根本听不到隔壁房间里的任何音响,不像在黄山的时候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不能再大了,可是也好像无法把那仿佛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魔鬼般的声响给遮断。难怪,黄山上的一砖一瓦都是用肩膀挑上去的,当然无法像日本的建筑那般精工细作。
直到这一刻那魔鬼般的声响还隔山隔水地在欣欣的耳边喧嚷着,把房间里柔和地流畅着的音乐给沉重地压迫着,刺痛着他那既紧张又兴奋的神经。
他终于很清楚地验证了男人在接近那一刻时往往会出现的操的字眼。在黄山的时候,他在心里骂过的。他甚至又听到了他的朋友在问他你操过了吗?你替咱中国的那些姐妹们报仇了吗?
这一刻他也听到了。这一刻他在心里说我操了,这一回我真的操了。只不过在黄山时出现在他心里的那声音是狂暴的,歇斯底里的。而现在却很轻柔,很舒坦的。接着他想无论是韩国的女人还是泰国的女人肯定都不如日本的女人那样多情,富有魅力。
他想操是一个很肮脏的字眼,却很准确地表达了男人在那种境界里最后一刻的发泄。文字往往是用来传播一种感觉的,但反过来一种感觉骤然出现的时候人便会在脑海里立即出现与之相对应的文字。这大概只是人类的文明生活中一种很自然的循环,可他对别的几乎是熟视无睹而仅仅是对眼前的这一刻发生兴趣甚至进行琢磨。实际上操已经在生活中拓展了它本来的意义并且在更为广泛的范围里得到了应用,然而这一刻他在津津有味地品味的却是它最为原始最为本能的部分。他把自己局限在这最为核心的地带,因此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当他把躺在身旁的京子瞧了一眼之后,他就又重温了一遍自己的这种感觉。
他看到京子一直在看着他。他觉得有些意外。他避开她的目光。他担心她仍然在期待着。他不相
信男人和女人在这种场合下所谓的各种差别。科学的论断在这一刻是不适用的。至少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再重复一次的必要了。难道刚才的还不够吗?
“谢谢你……你给了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
欣欣有点恼了。谢谢两个字让他受不了。他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在这个根本不用虚假的场合里也那么虚假。他的理解是自己的行为被京子当作了一种奉献。要是这样的话一切都白干了。
他那么干脆地把京子带到了旅馆的前面,这一回竟然是京子毫无心理上的准备。她简直是在让自己面对着一场强暴。她不知道从黄山归来的欣欣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狂暴且放荡不羁。她当然听不到那时候在欣欣的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掠过的那个肮脏的字眼。可是就是明:到了她也需要用SEX这个优雅的词语来进行一次翻译。不过那个字眼一旦被翻译了也就丧失了它原来的意味,只有那个不被翻译的最为原本的意味才能够让京子获得最为猛烈的高潮。
她果真得到了。她得到的的确是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而这也是只有像欣欣和京子这样的一对才能够有的同床异梦。他们在最为僵硬的同时又是最为柔软的碰撞当中擦肩而过。
“把这些都忘记了吧。我们该走了!”
欣欣开始穿衣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作案的人在准备逃离现场。
“可是我们还没有说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呢!”
京子有点紧张。仿佛她已经预感到刚刚开始的这一次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她的经验也在对她发出警告。她当然清楚SEX在被作为一种手段使用的时候会多么具有杀伤力。这一次她将面对自己流血的伤口。
欣欣扣着扣子的手停住了。
难道还有下一次吗?对他来说连这一次也是不应该有的。他们之间的一切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不,请你原谅,京子,让我们说声再见吧。即便有下一次,那也不过是今天的重复,不可能有你所要的!”
“我所要的?”京子问道,有点不知所措。可是等她明白了欣欣的意思之后她立刻就说道,“不,我没要别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要。”
欣欣蒙了,无法理解京子所要的。京子所要的竟然会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讨厌的行为。就是在刚刚结束的那一刻也不是用来证明他至少在一刹那间曾经拥有过的强大。恰恰相反,那只能是一个弱者的无能的表现。当一个男人用欲望来进行报复的时候,他首先丧失了自己的人格。
他加快了速度,结果却把扣子给扣反了。
“何必这么慌慌张张呢,既然你已经达到了目的——”
欣欣又看到了他所熟悉的京子的表情。那表情带着冷冷的嘲讽。平常这种表情会让他变得无所谓起来的,可是现在却让他受不了。不知为什么他害怕在这一刻变得绝望起来的京子。他觉得这一刻的京子会不顾一切。
果然。
“我知道了,你一直在执行父亲的命令!”
刹那间,一个美丽的爱情旅馆成了一个法庭。欣欣发现自己被指控了,罪证确凿。
“我还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父亲,你仅仅利用我来对父亲进行报复!”
不单单只是一个法庭。欣欣曾经听说过爱情旅馆里经常被安上摄像机。这一刻他觉得在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都有着对准着他的镜头,他的一切都被记录了下来,并且成为被永久保存的档案,成为他一生的劣迹。
“你是一个残忍的男人,你选择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弱者作为报复的对象!”
那是一个庄严的声音。欣欣听出那个声音在对他作出宣判。
“我佩服父亲的精明,他从来没有做过亏本的生意。父亲利用我来打通和常务的关系,拯救了他的公司。可是一旦达到了目的之后他又设法中止这种关系。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一次他是怎么对你说的?也许已经到了一个父亲必须把他的女儿嫁出去的时候了!可是难道他没有告诉你我早已经发誓过这一辈子不想结婚了吗?难道他不知道我对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感到厌恶了吗?不,我知道了,你们只不过是同伙而已!”
刚才的欣欣雄赳赳气昂昂的多么像一支正义之师呀,可是这一刻他兵败如山倒。
京子停住了。她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让它伏在双膝间。她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却裸露着她的身体。
欣欣紧张得不得了。他看到京子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不知过了多久。
京子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京子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欣欣第一次看到眼里有着泪花的京子。他发现有着泪花的京子居然是那样的美丽。
“不,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一颗热泪滚出了京子的眼眶,“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告诉你吧,那仅仅是由于你不喜欢我……”
欣欣屏住了呼吸。
“要是你喜欢了我,我就不会喜欢上你的……我讨厌所有喜欢上我的人。我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喜欢都带有目的……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其实你不是和父亲串通一气的。看起来你和父亲是一伙,可是你却在暗暗地违背父亲的意志,你在瞒骗父亲……而且你把这一切做得多么巧妙呀!”
欣欣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目光从京子的脸上移开。他只把京子给死死地盯住。这样他就看到了一个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京子。他虽然没有目睹京子所谓的成长的轨迹,但是这么多年在日本的生活让他有了足够的经验帮助他理清自己的思路。好像有一本倒着翻的影集在他的面前展开,从面对着自己的一丝不挂的京子开始还原,让她披上她的一件件本是那么美丽的衣裳。中间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餐厅的特写,当然还有停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店前面的摩托和那一段夹在两个手指之间的烟蒂。那本影集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然后戛然而止了。那最后的一张就摆在涉谷家里的那张桌子上。
那以后居然又是一次零距离。也不知道是京子躺在了欣欣的怀里呢还是欣欣把京子给抱住的。
那时候也不知道作为一种动物,人是高级的还是低级的。
那以后居然还会有余音绕梁。是京子把自己的小嘴贴在了欣欣的耳根上。
“欣欣,你愿意听我再说一句话吗?你愿意让我告诉你你是谁吗?”
这一刻好像是欣欣在听从着京子的摆布。
“告诉你,你是……我的担保人。”
“胡说,我什么也不是,我不是你的父亲,我更不是……”
欣欣的慌作一团的样子让京子觉得很开心,她的声音更加柔顺了。
“别担心,我需要的不是那种担保。那种担保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根本就找不到那么一种永久的担保。我需要的仅仅是那一刻,那刚刚发生的可是已经消失了的一刻。只有那一刻才是最美好的。你,亲爱的,你担保了我的那一刻。”
十三
这一次是欣欣送京子上飞机。他们看上去很像是成田机场里随处都可以遇见的依依不舍的一对情侣。只有靠近了之后人们才会注意到那两张表情都很冷峻的脸,且两个人都没有开口。所有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现在只让时间静静地流逝,最后是一句随便怎么解释都可以的拜拜。
他们想着各自的心事。只有那些心事会在某个时候不谋而合。欣欣想当初他从上海虹桥机场起飞的时候他根本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一次告别。京子却想当她在上海的浦东机场降落的时候,她也将面临如当初欣欣所面临着的那样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欣欣想京子肯定会选择美国或者欧洲的,到现在他仍然只认为这不过是任性的京子的一个玩笑。京子却想起了当她告诉欣欣说自己是去中国留学的时候欣欣吃了一惊的表情。于是她断然否定了欣欣认为这只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的想法。欣欣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是她从欣欣的表情中看了出来。欣欣还是有点不相信她。可是就是相信她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在那一刻凝结了,不再变动。
那一刻之后他们又见了一面。仅仅停留在那个爱情旅馆里是不够的。好像一卷胶卷,不把它放到暗室中去冲洗的话,什么也看不见。欣欣说他会向涉谷说明一切的,同时坦然地面对任何可能出现的结果。京子说不用了,她已经把一切都说明了,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何必欣欣再费心呢?欣欣陡地一惊,想问京子涉谷是怎样的反应,可是忍了。他刚刚说过自己会坦然的呢。接下来京子才告诉了欣欣她要出国留学的事。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回来。只到这时候两个人才一起意识到他们是在平和而又冷静地在处理着善后的工作。他们甚至互相向对方要了一件留作纪念的礼物。是欣欣提出了这个建议。他说他有一本精细的中国地图,肯定会让京子派上用场。京子问欣欣说他要什么呢。欣欣说给他一张照片吧,山口百惠的。京子说她没有。欣欣说有,就摆在她家里的那一张。
责任编辑 晓 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