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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宁夏]奔跑的风景
作者:季栋梁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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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正是豆黄麦熟时节,这日子里的工分是最高的,一个工要顶闲日子里的三四个工。母亲却在这个季节里生下了小妹,在家里坐月子。家里就少了—个大劳力,挣不上工分,就什么都分不上,那可是—年的麻烦事哩。
       从学校回来的第二天,爹就把羊鞭塞在了我手里。我也能算个劳力,到了受苦的年龄了,可到地里干活,只能挣半个工分,要是放羊,就可以挣满工了。
       爹从八岁开始给财主放羊,到了大集体,爹还是一个羊把式,结果把放羊放成了一辈子的事。无论刮风,还是下雨,总是赶着羊群到塬坡上去,一顶草帽,一个水壶,一把羊鞭,一个油乎乎的干粮口袋,风—程,雨一程。
       早晨起来,爹给我灌了一水壶的水,装了一个白面馍和三个玉米面饼,把一顶麦秸秆编的草帽往我脖子里一挂,又在我的肩膀上拍一把,然后两只手扳着我的肩膀扭了两扭,憨憨地一笑,对我说把羊从刘家湾垴赶出去,过冰草沟,再过卧牛洼,然后上百里塬,那里天宽,地层,草厚,离庄稼地又远,把羊往开一撒,你就野去吧。我点点头,从爹的口气里听得出放羊是一件多么爽快惬意的活计吧。爹又摸了一把我的头说,五黄六月,正午,山里孤得很,你不害怕吧。我说我不害怕,有羊哩。爹就嘻嘻嘻地一笑说到底是我的儿子,知道羊能给人解孤哩。
       但谁都知道放羊是一件苦活计,尤其是夏日,百草丰茂,羊要揽膘,天明得早,黑得晚,早晨羊出了圈,要到乌鸦归巢时分才能归圈,日子大啊。
       队里的羊是大群羊,一群羊有二百多只。
       我赶着羊出了山。
       爹护送着羊出了庄子,然后就站在沙土梁上看我。我走出老远了,爹又追上来。我以为有什么事,可爹追上来却说:“你赶着羊走的背影真像我。”他摸了我的头一下,嘻嘻嘻地笑得那样开心。
       我说:“爹,你回去吧。”
       草叶的气息和花的香气在早晨纯净的空气中,要多清爽有多清爽,吸一口进去,凉爽,滑润,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太阳刚刚爬上东山,还木愣愣的,像刚刚睡醒的人脸上蒙着一层不真实的雾气一样,朦朦胧胧的一团水红。那顺着地皮铺洒过来的阳光,飘乎乎的,像随风而动的水绸。地上的草却个个精神抖擞,叶子像箭杆一样坚挺,平时披头散发铺展在地上的苁草叶子也是都竖立起来。露水像青玉做成的串珠挂在叶秆上,晶莹剔透,天气柔爽得很。布谷鸟、麻雀、燕子、鸽子、鹞子、鹰、隼、野鸡……在天空飞翔,它们的歌喉显然是被那珍珠一般的露水浸润过,清脆、柔润、亮丽,每叫出一声来,都像一粒极小的石子碰在音质很好的铜锣上一样,在山谷中萦荡回环。伏在草丛中的花姐姐、蚂蚱、蝈蝈、丝虫、金牛……在阳光的抚慰下,像一群从潮湿的睡梦中醒来的娃娃,开始此起彼伏地叫唱了。百鸟百音,千虫千声,生动活泼。不时有黄羊、狐狸、野兔、黄鼠狼从眼前沟壕里蹿出,随即又遁人远处的山谷中去了,留下一个瞬间的幻影。
       山塬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像苫盖着一层轻柔的素纱。在太阳的挑拨下,一丝一匹地挂向山头,飘向天空中去了。到了高远的天空,就成了薄薄的云翼。
       羊群知道它们要去的地方,不用多费心,它们一路走去,不恋路途上的草,背上驮着阳光,个个金黄。
       我提着鞭子,跟着羊群,按着爹指定的方向随羊而走。熟过的牛皮拧成的鞭穗子上挽了麻匹搓成的鞭梢,猛甩一下,山谷里就传来“叭——叭——”的回声。我爱甩响鞭,因此爹特意在鞭梢上挽了一截麻匹。
       卧牛洼像一口大锅,沿着四周的缓坡,就能上到百里塬。
       到了卧牛洼,羊群就很自然地撒开,认真地吃草了,顺着缓坡往上吃。因为雨水好,什么草都长得茁壮,叶肥汁满的,草地就显得非常富有,看上去就像质地好、十分华丽的毯子一样。在这样的草地上,羊是十分幸福的,它们轻轻地走过草地,传来的声音就像清风抚过。我混在羊群中,也像一只羊就在草地浪荡,时而跑到羊群的前面,时而落在羊群的后面。
       夏日草地上的花比春天要稀少一些,多数草都在春天开过花了,现在正是孕子结实的时节。我开始在草地上寻找那刚刚结出的鲜嫩的果实来吃,有酸酸甜甜的,有涩涩苦苦的。不一会儿,我的两个口袋就装满了这样的果实,我开始追逐那些在草地上啄食花蕊嫩叶和果实的鸟和兔子之类。
       一群野鸡拖着长长的尾羽,像个绅士在相对平坦的草地上散步一样,步履轻盈,优雅。它身材修长,匀称,线条流畅,舒展,没有臃肿的脯和腿,每一枝翎羽都充满了飞翔的欲望。呱呱鸡总是在坡地上觅食,它们的羽毛更接近于土地的颜色。呱呱鸡长得太像家鸡,身体臃肿,缺乏线条感,一看就不适合飞翔,更适合于奔跑,因此在飞翔的鸟群中最显得笨拙。它要飞起来,不像其他鸟,一展翅便能冲天而起,它常常要顺着山坡往下奔跑,依赖惯性凭借塄坎或悬崖间的落差才能飞起。因此娃娃也能逮住它。要逮它有一个窍门,就是必须一直将它箍住逼往上坡的路,它就飞不起来。有时候追着追着忽然不见了,原来它抱起一个土疙瘩,一翻身将自己压在下面,因为它的毛色是土黄色夹杂着麻灰的斑纹,常常迷惑了人们的眼睛。然而,有经验的人却很快就识破了,搬开土疙瘩,一把就擒住它了,倘若遇到心地善良的人,总会对着那发抖的呱呱鸡笑笑,然后一举手让它飞走。
       早晨要逮住呱呱鸡是不容易的,因为一个晚上的休憩,它的腿和翅膀上攒足了力气,是可以和人赛跑一番的。
       除了呱呱鸡,不要说是野鸡、鸽子、鹰、隼,就是麻雀、蜂鸟、地麻雀也对人是不屑一顾的,它们甚至允许你走到离它们非常近的地方,然后翅膀一伸,就上了天,丢下几声呜叫,它们是那样的自由与骄傲,给你留下的是一片怅惘与无奈。
       我追了一阵呱呱鸡,又去追野兔。靠着奔跑,人是追不上兔子的,但追兔子也有个窍门,正好与捕捉呱呱鸡相反。如果要是顺着坡往上追,不要说是人,就是狗也追不上。但如果从山坡往下追,就不一定追不上。因为兔子前腿长后腿短,顺着山坡往下跑,跑得一快就顺着山坡滚下来。因此追兔子,就得逼着它顺坡往下跑。但是,兔子机敏,它常常一个非常美妙而舒适的转弯,就把人甩下了一大截。
       什么事重复几次后,如果还没有收获,就有些无聊了。
       我乱追了一通之后,看看羊群已经漫过了卧牛洼,便追着羊群向百里塬而去了。
       九、十点钟的太阳,光芒像三月柔嫩的杨柳枝一样温柔,偶尔有清风掠过,是非常爽意的。羊群到了百里塬这空大的山塬,不再走得拥挤,就像一个个怀有心事的人一样,自动散开在草地上去了。
       百里塬不是有多么平坦,起起伏伏中形成了一些平缓的小山峁,站在山峁上,能看到周围的庄稼地,豆、麦地黄灿灿的,劳作的人们跪伏在地里,像在做—件虔诚的事一样。而糜地、谷地还像一汪一汪碧澄澄的水潭,正是扬花抽穗时节。今年雨水广,庄稼长得喜气洋洋。一条剃、路,像蛇在庄稼地里游动,即使是一块平层展的庄稼地里的捷路,也绝对不是笔直的,仿佛
       是有人故意走弯的一样。站在高处往下看,枝枝丫丫的路就像一棵平躺着的大树,大路是干,小路是枝。每条小路的尽头都连着一户或几户人家。
       卧在山旮旯里的村庄呆头呆脑的,非常宁静,显得十分古朴,圆的门,方的院子,一样高的墙,就像是一个人设计出来的一样。谁家的牲口圈门没有关好,一头驴从圈里跑了出来,乱尥着蹄子撒起欢子,沿着大路一阵疯跑,跑着跑着它似乎给什么想法挡了一下,一个扭身,斜冲着那山坡扑了过去,就更野更疯了,一个欢子接一个欢子地撒着,带起一道土尘,还不时高叫几声。我忽然想那平展展的庄稼地里的小路,之所以那样弯曲,想必是第一个踏出路来的那人,端端地走着,忽然有了一个什么想法,或者是走烦了,便走出了弯弯扭扭的路来。
       虫子们开始从地下走出来,蚂蚁总是那么忙碌,它们行色匆匆,更多的时间是搬运土粒修筑自己的家园。一只只小蚂蚁衔着一颗小小的土粒,匆匆忙忙举着土粒从洞里爬出来往巢口一垒,一转身又进去了,连洞外的风景也不曾多看上一眼。地上有一只死去的花姐姐,一只大蚂蚁正扭动着身子往起举,一次、两次、三次……后来,它终于改变了方式,将花姐姐拖到高的地方,然后站在下面往起举。结果它被花姐姐压在了下面。它爬出来,抖动了一下身子,开始翻滚花姐姐,将花姐姐翻过身来,便站在一边等待着太阳晒去打湿了花姐姐的露水。放牛娃像丢了牛,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屎壳郎却在牛粪堆里丸药师一样兢兢业业地把牛粪做成丸药,然后推向洞里,为过冬贮藏起来。
       蝴蝶终于晾晒干了夜晚被露水打湿的翅膀,便在花丛前飞舞,在一朵朵花上面,便像粘上去一样摄取花粉。一群鸽子从草地哗的一声响起,向东飞走了,飞得好好地,忽然一个集体转弯,显然那样的逍遥、悠然。那银灰色的翅膀便全展现给了阳光,洒了阳光的翅膀便是一片灿烂,像是故意让阳光看到自己那美妙的翅膀。隼的突然出现,让闲适有度的鸽群乱了阵脚,隼就是要搅乱它们,然后去追捕那只离群的鸽子,十几只喜鹊围在一起起起落落,就像一团被风扯动的花布,那一定是围住了一条蛇。鹰还是那样的执著,在高空一层层向上冲刺着,在很高的云层,它就跟一滴墨点一样,偶尔它会紧抱起子展开来的翅膀,一个猛子扎下来,很准确地抓起一只兔子,又腾空而起,兔子还在它的利爪间挣扎。地里劳作的汉子拉长苦音,吼出一首曲曲来,山野就一片粗犷回声:
       马兰河谷勾着百里塬,好婆姨出在我们猪头山。
       五更里起身小晌午站,峁峁上把我的小亲亲看。
       不唱个曲曲儿谁知道苦,唱上个曲曲儿给小亲亲。
       五月里的山丹盏盏红,为啥老实人儿这样难心。
       太阳有三竿子高的时候,光芒就不再柔和了,草像是开水锅里煮过一样,叶子蔫了,卷起来,低头纳闷儿的,不再爽口了。山野潮热,就像个蒸笼一样,羊不再安分地吃草,不停地打着喷嚏驱赶蚊蝇,低着头开始乱蹿,扎堆,五个一簇,三个一攒的,仿佛是一朵一朵的云在风中往一块儿集合,集成了一块一块。它们整体在移动,却不知道要移向何处。先是鸟儿不见了,天空一片空寞,虫子在一阵嘈杂之后,又躲到了地下或者树叶草叶的背后。我也跑不动了,只能坐在山坡上,可那顶草帽,不但遮挡不住那毒辣辣的阳光,反而憋闷得不行。我想找一个有阴凉的地方,可是在这展落落的山上,阴凉都在崖下。而到崖下看不到羊群。倘若羊跑到庄稼地里,是要扣工分的,倘若跑到别的生产队的庄稼地,那可是件很麻烦的事,最可怕的是丢一只羊,那要扣十天的工分。父亲耳提面命地说过好几遍的。
       庄稼地里劳作的人们散工了,就像一群散伙的蚂蚁,每条细枝末梢般的小路上,都走着两三个人,他们就这样一个个走散了,消失在了一条条小路的末端。等到庄稼地里最后的一个人隐没在茫茫的大地之中的时候,山野就彻底寂寥起来,越发地孤了。
       我得跟着那整体移动的羊群往前走。跟着羊群来到百里塬的另一面,我才明白羊是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去处的。一道长长的被山水切割出来的悬崖,扯出十分宽展的阴凉来,透着丝丝凉风。拥挤成一块的羊群终于在一个悬崖下停了下来,散落开来。
       我听到很遥远的地方有钟声传来,那钟声在这空寂的山野里,像是向深潭里投进一块石头,撞钟人仿佛是在等着第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淡远,然后再投第二粒石子一样,那钟声就十分的舒缓,悠扬,清远。钟声带着一股凉爽,我坐在那里听着数着,一声,两声,三声……但钟声使原野更孤了。那钟是敲了十二下,再就不敲了,当那最后的尾声收敛之后,什么就都消失了一样。听不到一声虫叫,一声鸟鸣。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声音也是很占地方的,这种死寂让山野更加空阔了。
       烈日像一把火伞,罩在头上,大地聚集了一夜的潮湿被蒸发起来,烤鸡焖兔子一样,浑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往外冒气,溽热包围着我。嗓子眼里黏涩,像是给烟熏过一样,眼睛都像是在冒气,糊麻麻的看不清,揉擦过后清亮了些,可不久又是一片模糊。
       没有风,风像是给这毒辣辣的阳光吸进去了一样,连最柔弱的狗毛樱子都不动一下。
       羊群像黏合起来的云团整块整块地移动过了小山峁的南边去了,我得跟着羊走。南山坡现在背阴了,应该比这边要凉快。爹说过,人都觉得人比羊聪明,其实羊并不比人笨。
       我爬上了南边一座较高的小山头,我想山头上该有风,可是山头上一丝风都没有。南山坡非常平缓,庄稼种到半山腰了。我坐在山头上往四下里看,整个山野一片空茫。另一个山头上有一群羊,却是看不到人。
       我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我又喊狼来了,还是没有回应,只有山谷的回声。
       遥远的天际有几朵云,傻傻的呆呆的木木的,一动不动,它投下来的阴凉非常远,在这广阔的大地上,像是娃娃的一泡尿尿在沙滩上泅湿了一坨。
       我眼睛一亮,忽然来了精神,山脚下有一块皿地。那片翠绿仿佛一个很深的水潭,清纯,亮丽,鲜活。我像—个流浪汉忽然有了目标一样,向山下走去,向着那片瓜地靠近。在离瓜地不远处,我停下了脚步,我知道肯定有看瓜人,我不敢再往前走,再走肯定要遭到呵斥。然而,跳进碧绿的西瓜地就像跳进一泓潭水的感觉紧紧攫住了我。我已经闻到了那甜润的气息。
       瓜地里的西瓜像一群孩子,一个个顽皮地瞪着我。我想如果能抱出来,那该是如何的快意?!
       我远远地围绕着瓜地在游走,就像一只看到鸡的狐狸,我在寻找那个看瓜人。我得先把看瓜人找出来。
       瓜地的西北角有一个瓜棚,四根木柱高高地撑起一个用榆树与杨树的枝子和麦秸秆搭成的鹊窝般的棚子,四下通透,能够看到瓜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我一步一步靠近这个瓜棚,蹑手蹑脚地,十分的谨慎。我想看瓜的该是一个老人,庄稼都黄到地里了,壮劳力都抢黄天了,这叫虎口夺粮。如果看瓜的是一个老人,他该是睡着了,这样的正午,他不睡着才怪哩,何况老人瞌睡多,
       娃娃屎尿多。如果他睡着了,那是多好的事呢?我又怎么能冒冒失失地惊醒他呢?可我必须看到他。
       为了官瞄看到瓜棚中的真实情况,我又向着山坡往上爬去,直到与瓜棚平行了,然后站在那里看。结果我看到那个看瓜人了。他果然睡在瓜棚中,赤裸着上身,他的睡相有些老态。而从旁边挂着的一件老羊皮袄,我就能断定他是老人。只有老人才在这大夏天预备过冬的衣服。我心里踏实了一些,然而,我毕竟不能断定他是否睡着了,说不定他就那样躺着想心事哩。可我又不能用声音来测试他,如果他真的睡着了,我吵醒了他,该是多么糟糕的事呢?
       于是,我想了个办法,从山坡上走下来,再向着山坡走上去,如此往返了几次,看瓜人还是那样的睡着,连姿势都没变。我心里暗喜,于是我进一步试探他,我向着瓜田靠近,一步一步地靠近,就像电影里那个探雷的日本鬼子一样,一直都探到了瓜地的边上,他还是没有反应。
       我想他一定睡着了。
       我鼓足了勇气,蹑手蹑脚地溜进瓜地,瞅准一个大的,扑过去,抓住瓜把嚓的一下就揪了下来。西瓜把儿特嫩,水溅了我一脸。我也顾不得擦,抱起瓜就往外跑。但就在这时,我的背后传来一声大喝。这声大喝对于我来说颇像晴天里一声响雷,我吓得几乎把瓜丢在了地上,但我没有放下瓜,而是抱上瓜就跑,虽然他的大喝给了我极大的恐惧。
       我一口气跑出了老远,然后,我借大口喘气的机会回过头来。
       看瓜人正向着我追赶过来,可是当我看到他追赶我的姿势的时候,我充满了自信。因为那看瓜人竟然是一个瘸子,而且看上去,他的年龄应该在七十岁左右吧。他赤裸的上身像上了一层釉彩,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青铜的光泽。他的身懒艮壮实,圆乎乎的,在阳光下像个铜人一样。
       他一瘸一拐地向我追过来,我抱着瓜跑上一阵,回过头来看看他,跑远了,我就回头来抱着瓜退着走,看着他一瘸一拐像山里的跳兔一样一蹦一跳费劲地追赶过来,我嘿嘿嘿地笑着,我想他怎么就不想一想呢?这真有点像我学过的龟兔赛跑了。不要说是瘸着,就是正常,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人,在这样的原野,在这样的正午,要追上一个十二岁的娃娃,实在是太可笑了。
       何况这个时候,有了习习的凉风,像梳子一样把火盆—样燥热的阳光梳得支离破碎。
       我将西瓜高高举起,上下举了举,又开始往前跑。跑一阵,回过头来再向上举几下,又接着跑。偷窃的本质在我心里产生的恐惧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
       我就在那样的原野里,像一只兔子一样欢快地奔跑着,我甚至有些喜欢这夏日正午空寂原野上的追逐了。我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那一瘸一拐追来的身影,并向他举举我手中的西瓜,然后继续往前跑。再回过头来,把西瓜向天空举一举,又往前跑。
       他的追赶在原野是一种震动,那一长一短的腿在奔跑中,就像一个强壮的汉子打墙,高高地提起石杵,又重重地砸下。
       “咚——哧——”
       “咚——哧——”
       那奔跑的声音在这空寂的正午的原野形成巨大的回响。一些潜藏着的或睡眠于草地、山谷之中的小动物被惊动出来,在原野里乱蹿。而我的羊群都向着我们看着,原野一下子显得繁华而富有生机。整个马兰河谷所有的风景都奔跑起来……
       我跑出了老远,我想他一定停下来不追了吧。于是我回过头来一看,他依然一瘸一拐地追赶过来。我又将西瓜向他举了举,只能继续往前跑。
       尽管有了习习凉风,但夏日炎阳下无遮无拦的奔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已经气喘吁吁,嗓子像吃过牛角辣子一样涩辣干苦,浑身的汗水像水一样往下淌,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但他依然那样追着。那条短一点的腿落下,整个原野就是一片颤动,他的喘息声和奔跑声在空寂的原野里,发出巨大的回音。我跑不出这声音,就像跑不出天上簸箕大的一块云投下的阴影。
       他为什么就不停下来呢?
       风没了,空气黏糊糊热辣辣地像一块湿布子,往人身上缠着,我身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泡了,潮乎乎地裹在身上。可他依然那样追赶过来。他与其说是在跑,还不如说是在跳,一起一落是那样的匀称,是那样的舒畅。
       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仿佛他丢失的不是一个西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更让我感到可怕的是似乎他也乐意于在这夏日骄阳下的无遮无拦的原野上的追赶。
       我跑完了南坡,已经跑到东坡上来了,可他依然那样追着。他比追赶开始的我还自信。
       我心里有些困惑,他要追到什么时候呢?但有一点我非常明白,只要他不放弃,他就会追上我的,一定会追上我的!
       西瓜地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他的追赶像一场刮起来的风,我跑不出那风中去,就像马在风中跑,马比风快,但马永远跑不出风的世界一样。
       怀中的大西瓜,仿佛已经不再是西瓜,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它开始发烧发烫,而且沉重无比。我已经不能像最初那样轻松自如地奔跑了,两条腿开始纠缠不清了。背后那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咚哧咚哧的奔跑声仿佛夹杂着暴雨向我倾轧过来……
       我努力地又向前跑了一段,回过头来看时,他依然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追将过来,我不得不放弃,将瓜放在了地上,向远处跑了几步,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看着他一蹦一跳的逼近,最后到达西瓜跟前。
       他站在西瓜前,抬起头看看我,然后像一个将军拎起敌人的首级一样将西瓜拎起看看,又将西瓜放在原地,抬起头再看看我,那样地笑了一下,然后又一瘸一拐地返回了。
       他归去的样子颇有些凯旋的意味。
       [作者简介)季栋梁,男,1963年出生。曾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和木头说话》、《人口手》、《从会漏的路上回来》等书多部。作品先后被多家文学选刊、转载,并入选中国文学年度排行榜、年度最佳诗歌、最佳散文、最佳小说等各种选本。《觉得有人推了我一把》曾获中国文学奖。《和木头说话》入围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和宁夏政府文化奖。
       责任编辑 赵兰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