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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水滴]都市的生灵
作者:赵丽宏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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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 鸦
       很多年前,曾在故宫看到大群乌鸦,还以此为题写过诗。那是日暮时分,夕阳的余晖在古老皇宫的金黄色屋脊上闪耀。故宫里已经没有游人,听不见人声。天上传来乌鸦的鸣叫,开始只是一声两声,孤独而嘹亮,黑色的翅膀划过彩色的屋檐,消失在屋脊背后。而它们引出的,却是一大群乌鸦,几乎是在瞬间的工夫,无数乌鸦从四面八方飞来,密密麻麻停满了故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屋顶,乌鸦的鸣叫把寂静的故宫弄得一片喧闹。这是令人心惊的景象,仿佛是古老宫殿中的幽灵们在这里聚会,黑压压闪动在天地之间。
       去年冬天到北京,坐出租车经过长安街。也是黄昏时,夕照血红,天色尚明。呼啸的寒风中,路边的树木早已一派萧瑟,只剩下没有树叶的枝丫。无意中朝车窗外一瞥,发现奇异的景观,路边的大树上,枝丫竟然并不枯秃,无数黑色的物体密匝匝缠满树枝,不是树叶,也不是果实,所有的行道树上,都是如此。这是什么?车在行驶,看不真切。司机发现我在张望,问我看什么。我问他:树上是什么?司机不动声色,吐了两个字:乌鸦。
       我吃了一惊,这是乌鸦吗?长安街两边的大树,每棵树上都停栖着这么多乌鸦,整条大街上,聚集着多少乌鸦?它们白天在哪里活动,此刻又为什么会在这里聚集?更使我纳闷的是,我坐在车上,竟然听不到一声乌鸦的鸣叫。这些爱聒噪的黑色大鸟,为什么变得如此沉静?离它们近在咫尺的长安街上,奔流的车水马龙正轰鸣作响,它们似乎视而不见,只是用脚爪抓住在风中摇动的树枝,安静地做自己的梦……
       突然想起了乌鸦反哺的传说。在大自然中,这是罕见的现象。这些懂得报恩父母的黑色大鸟,其实并不可怕。在这么热闹的长街上栖息,能不能看作是它们亲近人类的表示呢?
       这时候,如果走进空寂的故宫,金黄色的古老皇宫屋脊上,还有它们的形声和踪迹吗?
       蜘 蛛
       小小蜘蛛,在人的心目中是一种复杂的生灵。它们的活动,总是在黑暗中,在浑浊中,在尘土飞扬的不洁之地。它们不动声色地吐丝结网,编织着貌似温柔的杀机。对其他昆虫来说,蜘蛛是阴谋家,是猎杀者,是死神的影子。
       儿时我曾仔细观察过蜘蛛捕杀猎物的过程。我看到一只美丽的红蜻蜓被树枝间的蛛网缠身,在空中徒然挥舞着晶莹的翅膀,却难以挣脱。而那张罗网的主人,是一只比蜻蜓小许多倍的灰色蜘蛛,它蛰伏在不远处,很冷静地观赏着蜻蜓在它的网中挣扎。我看不见蜘蛛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它洋洋得意,被自己的巨大捕获陶醉。它大概也有点紧张和不安,始终和蜻蜓保持着距离,盯紧了蜻蜓的每二下挣扎,唯恐那网被挣破,蜻蜓可以身披着轻盈的蛛网重新飞上天空——而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然而那只美丽的红蜻蜓终于精疲力竭,无奈地躺在蛛网上停止了挣扎,最后成为蜘蛛的美餐。蜘蛛爬到蜻蜓身上饕餮的样子,让人憎恶。
       然而蜘蛛在生活中竟有美名,中国人的习俗,把蜘蛛称为“喜蛛”,说是在屋里看到蜘蛛,便可能喜事临门。生活在城市里,家里越来越讲究清洁,连隐蔽的角落里也不能容忍蛛网的存在。然而蜘蛛却还是常常不期而来。在我的书房里,有时会有蜘蛛爬到我的书桌上来,甚至还攀上了电脑的显示屏。这些蜘蛛,和我童年印象中的蜘蛛,形象截然不同。它们有时在墙上或者桌上爬动,有时凭借着一根看不见的细丝从空中飘落,在我的面前晃晃悠悠,仿佛在招呼我。我伸出手去,一只小蜘蛛停在我的手掌中,竟然毫不惊惶,使我能仔细谛视它。它是浅灰色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我想,如果有一个放大镜,也许能看清它体内的构造。它的肢体是如此精致,头上似有嘴脸耳目,身上似有晶莹的茸毛,八只细细的脚此起彼落,不慌不忙地移动,仿佛舞蹈家优美的步履。看着这样的小生命,你不得不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我让那蜘蛛移动到我的食指尖上,将它靠近我的眼睛。它仍然不动,仿佛在和我对视。如果它有视觉,不知会对我这样一个巨人的惊奇目光作何感想。它终于发现我的食指不是它的栖息之地,那些细足在我的指尖轻轻一点,它的身体便腾空而起,被那根看不见的细丝拽回空中,在我的注视下飘然而去……
       我在书房里一次次看到蜘蛛之后,日子如常,生活依旧,它们好像没有带来过什么喜事。只是,我的手指敲击电脑时,似乎比平时更轻盈一些,我看着我的灵活的手指,联想起蜘蛛那些优美如舞步的细足……
       绣眼和芙蓉
       曾经养过两只鸟,一只绣眼,一只芙蓉。
       绣眼体型很小,通体翠绿的羽毛,嫩黄的胸脯,红色的小嘴,黑色的眼睛被一圈白色包围着,像戴着一副秀气的眼镜,绣眼之名便由此而得。它的动作极其灵敏,虽在小小的笼子里,上下飞跃时快如闪电。它的呜叫声音并不大,但却奇特,就像从树林中远远传来群鸟的齐鸣,回旋起伏,变化万端,妙不可言。绣眼是中国江南的鸣禽,据说无法人工哺育,一般都是从野地捕来笼养。它们无奈地进入人类的鸟笼,是真正的囚徒。它们动听的鸣叫,也许是对自由的呼唤吧。
       那只芙蓉是橘黄色的,毛色很鲜艳,头顶隆起一簇红色的绒毛,黑眼睛,黄嘴,黄爪,模样很清秀。据说它的故乡是德国,养在中国人的竹笼中,它们已经习惯。芙蓉的鸣叫婉转多变,如银铃在风中颤动,也如美声女高音,清泠百啭。晴朗的早晨,它的鸣唱就像一丝丝一缕缕阳光在空气中飘动。芙蓉比绣眼温顺得多,有时笼子放在家里,忘记了关笼门,它会跳出来,在屋里溜达一圈,最后竟又回到了笼子里。自由,对于它来说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
       两只鸟笼,并排挂在阳台上。绣眼和芙蓉相互能看见,却无法站在一起。它们用不同的呜叫打着招呼,两种声音,韵律不同,调门也不一样,很难融合成一体,只能各唱各的曲调。它们似乎达成了默契,一只鸣唱时,另一只便静静地站在那里倾听。据说世上的鸣鸟都有极强的模仿能力,这两只鸟天天听着和自己的歌声不一样的鸣唱,结果会怎么样呢?开始几个月,没有什么异样,绣眼和芙蓉每天都唱着自己的歌,有时它们也合唱,只是无法协调成两重奏。半年之后,绣眼开始褪毛,它的鸣唱也戛然而止。那些日子,阳台上只剩下芙蓉的独唱时而飘旋起伏。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芙蓉的叫声似乎有了变化,它一改从前那种清亮高亢的音调,声音变得清幽飘忽起来,那旋律,分明有点像绣眼的鸣啼。莫非,是芙蓉模仿绣眼的歌声来引导它重新开口?然而褪毛的绣眼不为所动,依然保持着沉默。于是芙蓉锲而不舍地独自鸣唱着,而且叫得越来越像绣眼的声音。绣眼不仅停止了呜叫,也停止了那闪电般的上下飞跃,只是瞪大了眼睛默默聆听芙蓉的歌唱,仿佛在回忆,在思考。它是在回想自己的歌声,还是在回忆那遥远的自由日子?
       想不到,先获得自由的竟是芙蓉。一天,妻子在为芙蓉加食后忘记了关笼门,发现时已在一个多小时以后,那笼子已经空了。妻子下楼找遍了楼下的花坛,不见芙蓉的踪影。在鸟笼里长大的它,连飞翔的能力都没有,它大概是无法在野外生
       存的。
       没有了芙蓉,绣眼显得更孤单了,它依然在笼中一声不吭。面对着挂在对面的那只空笼子,它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横杆上,似乎是在思念消失了踪影的老朋友。
       一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妻子兴冲冲地对我说:“快,你快到阳台上去看看!”还没有走近阳台,已经听见外面传来很热闹的鸟叫声。那是绣眼的鸣唱,但比它原先的叫声要响亮得多,也丰富得多。我感到惊奇,绣眼重新开口,竟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走近阳台一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鸟笼内外,有两只绣眼。鸟笼里的绣眼在飞舞呜叫,鸟笼外,也有一只绣眼,围着鸟笼飞舞,不时停落在鸟笼上。那只自由的野绣眼,翠绿色的羽毛要鲜亮得多,相比之下,笼里的绣眼显得暗淡,不过此刻它一改前些日子的颓丧,变得异常活泼。两只绣眼,面对面上下飞蹿,鸣叫声激动而急切,仿佛在哀哀地互相倾诉,在快乐地互相询问。妻子告诉我,那只野绣眼上午就飞来了,在鸟笼外已盘桓了大半日,一直不肯飞走。而笼里的绣眼,在那野绣眼飞来不久就开始重新呜叫。笼里笼外的两只绣眼,边唱边舞,亲密无间地分食着食缸里的小米,兴奋了大半天。
       那两只绣眼此刻的情状,使我生动地体会到“欢呼雀跃”是怎样一种景象。妻子建议把笼门打开,她说那野绣眼说不定会自动进笼,这样我们可以把它养在芙蓉待过的空笼子里。有一对绣眼,可以热闹一些了。可我不忍心打断两只绣眼如此美妙的交流,我不知道,在我伸出手去开鸟笼门时,会出现怎样的局面。是野绣眼进笼,还是笼里的绣眼飞走?我想了一下,无论出现哪种结局,都值得一试。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但还没有碰到鸟笼,就惊飞了笼外那只野绣眼。我打开笼门,再退回到屋里。笼里那只绣眼对着打开的笼门凝视了片刻,一蹦两跳,就飞出了鸟笼。它在阳台的铁栏杆上站了几秒钟,然后拍拍翅膀,飞向楼下的花坛,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远处的绿荫中,隐隐约约传来欢快的鸟鸣。
       野 猫
       有一年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在一个街心花园散步,沿着灌木丛中的小道,漫无目的地行走,一边走路,一边想我的心事。
       灌木丛中有安装于地面的射灯,灯光里,常有活泼的身影闪过,快捷如风。这是出没在这里的一群野猫。有时,它们就蹲伏在小路上,似乎有所期待,我走过时,它们竟然也不怕,直到我的脚快触及它们的身体时,它们才轻轻一跃,隐匿在灌木丛中。若在路上看不见它们,只要仔细在灌木丛中寻觅,总能发现它们的目光,荧荧然如萤火闪烁。猫善叫,而这里的野猫几乎无声。
       我曾经纳闷,这些野猫,何以存活?它们靠什么果腹,在哪里栖身?天天在这里散步,不久便有了一些答案。
       它们的食物,除了自己寻觅——花园里,想来没有多少吃的可以找到,池中有鱼,可观而不可食,土中是否有鼠,不得而知。穿过一条马路,有居民住宅,现在的城里人大多闭门锁户,野猫们难有机会登堂入室。然而就在灌木丛边,每天傍晚竟有它们的一顿大餐。那天我来这里散步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一些,走到那片灌木丛前时,只见路上聚集着五六只猫,它们围着两个塑料饭盒,鱼骨和米饭撒了一地。它们不慌不忙地吃着,一直到舔净了地上的饭粒和汤汁,才悠然离去。好几次这个时候,我都看到相似的情景。这大概是野猫们的正餐了。看来,每天傍晚都有人来这里给野猫们送饭。很多天之后,我才有机会看到两个有点神秘的喂猫人。
       那是一对银发老夫妇,黄昏时,他们蹒跚而来,手里各拎着一个饭盒。他们刚在小路上出现,灌木丛中的野猫们便欢跃而出,围着他们转。两位老人打开饭盒,站在路边,看着野猫们吃完饭盒里的鱼和饭,然后收起地上的空饭盒。吃饱的野猫们仍然不想离开,在老人的身边互相追逐,满地打滚。两个老人默默地欣赏着野猫们的欢状,伫立片刻,又默然离去。野猫们又重新隐入灌木丛中。
       寒冬之夜,北风呼啸,街心花园里一片清冷,灌木丛不再有浓密的枝叶。野猫们如何应付这铺天盖地的寒冷?我在灌木丛中行走,不见野猫们的踪影,从灌木丛中射出的灯光也变得飘忽闪烁。灯光为何飘忽?我寻找装在地面的灯,竟看见了猫。一只黑猫,蹲伏在高出地面的玻璃灯罩上,正靠着灯光的热能取暖。在雪亮的灯光烘托下,它那身在白天看来蓬乱的黑毛变得晶莹透明,仿佛生出一圈耀眼的光环。它抬头看着我,两只眼睛变成了一对小小的探照灯,在寒夜中茫然转动……
       我发现,只要有一盏地灯亮着,就有一只野猫蹲在灯罩上取暖。装这些地灯的人大概不会想到,用来驱散黑暗的灯光,竟会给野猫们带来温暖。不走进这片灌木丛,永远也不会看到这样奇怪的景象。
       有多少人间的光明,会在寒夜中变成生灵的热能呢?
       家 鼠
       那还是在幼年时,大概四五岁吧,有一次跟母亲去黄浦江边的外滩公园。在一个圆形大亭子里,我发现有一只肉色的小动物,在亭子的栏杆上慢慢爬动。它的皮肤光滑,身体近乎透明,样子就像一只袖珍小猪,那么精致,那么滑稽。我捧起那小动物,它也不逃跑,驯顺地趴在我的手心里,闭上了眼睛。我捧着那小动物,兴奋地跑到母亲身边,想让她分享我的收获。母亲见到那小动物,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见我手捧着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她惊悸地大喊一声,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手臂,那只小动物摔落在地。我俯身想去救它,母亲又对准它踩了一脚。小动物死了,嘴角还流着血。母亲说:“这是老鼠,脏,以后再不许碰它们!”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老鼠,说实话,在童年的眼光中,那实在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尽管我从那时起知道老鼠不能碰,但母亲粗暴地踩死那刚出生不久的可爱的小老鼠,我还是难过了好几天,甚至对母亲也有了成见。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鼠的认识日益明确。老鼠,被人称为家鼠。但没有一个人会想豢养老鼠,它们寄居在人家,属于不请自来,是强行地偷偷地进入人类的生活。在生活中,它们和贼、和小偷是同义词,只要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它们牙痕和爪迹。中国人的词典中,有多少贬损老鼠的词汇:獐头鼠目、鼠目寸光、鼠辈小人、鼠肚鸡肠、抱头鼠窜……更有“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样的俗语。可见人们对老鼠厌恶的程度。城里人的日用品中,凡和老鼠有关的,都是用来捕杀剿灭它们的,鼠夹、鼠笼、鼠胶、鼠药……然而老鼠却是十二生肖中的老大,中国人还要过鼠年,逢到鼠年,还要想方设法讲很多关于老鼠的好话。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情。其实,在我的记忆中,老鼠的形象很复杂,绝非一个“坏”字或者“好”字能够概括。
       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世界上,最聪明精灵的,是老鼠。人们如果议论它们,它们一定会听到。所以祖母说到老鼠,总是用另外一个词代替,祖母叫它们“老鬼三”。就在祖母说这些话后的没有几天,我便亲眼看见了老鼠的精灵。那时,我和两个姐姐睡在一个阁楼上,阁楼的天花板上,有一个小洞,常有老鼠出没。我的一个姐姐最怕老鼠,每次
       看到老鼠都要乱喊乱叫。那天,我们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小洞,便议论起老鼠来。姐姐说,老鼠其实是胆小鬼,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说,别叫它们的名字,它们会听见,叫它们“老鬼三”吧。姐姐大笑说,你这么迷信,大可笑啦。姐姐话音刚落,天花板上的小洞里突然一亮,一只硕大的老鼠出现在洞口,目光炯炯地盯着姐姐。姐姐惊叫一声,吓得用被子蒙住头,哇哇大哭起来。那老鼠走出来,大模大样地在我们的床边巡视一圈,才不慌不忙地返回它的洞穴中。这件事,几乎使我们彻底相信了祖母的话,在家里谈到老鼠,再也不敢直呼其名,而是跟着祖母叫“老鬼三”。
       岁月如流水般过去,生活一直在变化,然而老鼠的形象依然如故。它们仍然是贼,是小偷,是最不受欢迎的动物。我结婚后,曾经在浦东的居民新村住过,那时,家里常闹鼠,每天晚上,厨房里总有老鼠出没。妻子和姐姐一样,也是天生怕鼠。卧室就在厨房隔壁,只要有老鼠的响动,妻子便心惊胆战,整夜无法入睡。长此以往,简直没有办法过日子了。那时,我的书房和卧室是在同一个房间,深夜,我坐在书桌前写作,竟然看清了老鼠行动的路线。它们是从阳台进入我们的房间,然后沿着墙根,穿过卧室,进入厨房。在厨房里完成了它们的觅食任务之后,它们一定会沿着来路从阳台门出去,每天如此,就是那几只老鼠。这样,我便有了一个剿灭它们的计划。我瞒着妻子,开始行动。深夜,我在书桌前写作,阳台门口有轻微的动静,我看着老鼠们一只一只偷偷地走进来,幽灵一般潜入厨房。我随即跟入厨房,掩上了厨房和卧室之间的门,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门缝,这门缝,就是捕杀它们的机关。我开了灯,坐在门口,手扶—着门把手,静静地开始等待。我知道,它们一定会离开厨房,沿固定路线回去。老鼠知道有人进入厨房,躲到冰箱和橱柜背后,不发出一点声音。我和那几只老鼠,都在平心静气等候。对自己的行动能否成功,我并没有把握。这是人和鼠之间的耐心和智慧的较量。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只老鼠从橱柜底下爬了出来,它露了一下头,又缩回去,经过几次试验,见没什么动静,它大概认为危险已经过去,便走了出来。它就站在我的脚边,抬头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大家都一动不动。在灯光下,我将它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灰褐色老鼠,脑袋很大,眼睛很亮,样子并不难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对视,它似乎并不惧怕我。其实,在灯光下,它看不到我,所以无所谓惧怕。我这才领教了“鼠目寸光”是怎么回事。它从我的脚边走过,走到墙边,沿着墙角,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它又警惕地探视了一会,见没动静,才钻进了门缝。就在老鼠的身子进入门缝的同时,我用力将门关上,只听见门缝中“吱呀”一声惨叫,那老鼠便一命呜呼….”这一夜,我以相同的方法捕杀了进入厨房的三只老鼠。家里的鼠患从此结束,妻子和朋友们对我的“胜利”很佩服。而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美妙的事情。战胜几只小小老鼠,有什么可以夸耀的,而且,我是以如此险恶的方式剥夺了它们的生存权利。如果鼠类有思想和言语,不知该怎样谴责我呢。
       老鼠实在是很可怜的动物,它们要和人类共处,却必须在人类的围剿和诅咒中生存。不过有意思的是,人类剿杀了它们那么多年,它们居然还顽强地在人类的眼皮下繁衍着。这大概也是大自然生态平衡的一部分吧。
       麻 雀
       对我来说,没有一种鸟比麻雀更亲近了。它们每天都活泼在我的视野中,有时在窗外的树上扑腾,有时就飞到我的窗台上溜达,这使我有机会近距离看它们。麻雀头大脖子短,褐色羽毛,形象并不美,但很可爱。只要活着,它们似乎没有一分钟停止活动,永远成群结队地在那里蹦蹦跳跳。
       幼年时看过人类围剿麻雀的景象。那时,中国人把麻雀列为害鸟,全民共诛之,成千上万人对着天空呐喊,敲锣打鼓,可怜的麻雀在人们的讨伐声中惊惶乱飞,无处歇脚,最后精疲力竭,如中弹般从天空纷纷坠落,有些麻雀就撞死在墙头。我也曾敲打着脸盆参与过围剿麻雀的战争,开始觉得好玩,但目睹麻雀们的死亡过程,幼小的心灵充满了同情。还好,闹剧很快结束,麻雀们得到平反,它们在人类的世界中又重获生存的权利。少年时,我有过一次养麻雀的经历。将一只刚孵化出不久的小麻雀,从一个小小的粉红色肉球,喂养成一只羽毛丰满的麻雀,这是一个不简单的过程。为了给小麻雀寻找食物,我曾无数次爬到树上摘皮虫。喂食时,小麻雀仰起脑袋大张着黄口,发出急切的呼叫,我这才懂得了什么叫做“嗷嗷待哺”。在麻雀还没有真正学会飞翔时,我和它有过最美妙的相处。我将它扔到天上,它会拍打着翅膀飞回到我的手掌上。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然而等它完全掌握了飞行的本领,就再也不甘心被我豢养。一次,我将它扔上天空,它展翅远去,消失在天空中,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我也懂得了,对于这些成群结队在人类周围飞翔活动的小鸟来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
       上小学时,有一次正上课,有两只麻雀飞落到教室的窗台上,发出极其欢快的鸣叫,全班同学都被那兴奋婉转的鸣叫声吸引,从来没有听到麻雀这样叫过。窗台上的景象,也是以前没见过的,只见那两只麻雀拍打着翅膀交缠在一起,一会儿磨着嘴,一会儿互相攀骑,像是在打架,又像是在亲热。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她也停止了上课,看着窗外那两只麻雀,不知为什么,竟然脸色涨得通红。那两只麻雀把窗台当成了舞台和床,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它们不停地欢叫着舞蹈着,仿佛要没完没了纠缠下去。最后,是女教师走过来打开窗户,赶走了那两只麻雀。它们飞走后,就停落在旁边的屋顶上,从教室里虽然看不到它们,但它们的欢声依然随风飞扬,飘进每个人的耳朵。这一课老师讲的什么内容,已经没有一丝印象,而那两只麻雀春心荡漾的鸣叫和欢状,却清晰如昨。
       前几年,搬了新家,在书房装空调时,外墙留下一个洞,装修结束时,忘了将那洞填补掉。反正那洞和房间并不相通,便没有填没它。没想到这墙洞居然成为麻雀的家。每天早晚,可以看见它们飞进飞出,在洞口欢呼雀跃,有时还会飞上窗台,俨然成为我的邻居。在书房写作时,窗外麻雀们的啁啾成为我耳中美妙的音乐。那时,家里养着一只芙蓉一只绣眼,笼子就挂在阳台上。每天早晨给鸟喂食时,便有麻雀飞来。芙蓉和绣眼吃食,总会把小米弄到阳台上,这些溅落的小米,就成为麻雀的早餐。来阳台做客的麻雀中,有一只麻雀蹦跳的动作很奇怪,节奏似乎比别的麻雀慢一点,离开时,总是最后一个起飞。仔细观察后才发现,这只麻雀,竟然只有一只脚。每天早晨,这只独脚麻雀一定会来,它在阳台上蹒跚觅食,虽然动作有点迟钝,但样子仍然活泼快乐。我不知道,它的独脚,是先天残缺,还是事故形成,拖着一只脚飞翔蹦跳觅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麻雀的社会里没有残疾组织会照顾它,为了生存,它必须付出比别的麻雀更多的精力。芙蓉和绣眼飞走后,那只独脚麻雀依然每天飞到阳台上来,我在阳台上撒一些小米喂它,看它用一只脚在阳台上来回蹦跳啄食,心里充满了怜悯。独脚麻雀的孤身拜访,持续的日子很短,大约四五天之后,它便消失了踪迹,阳台上的小米再无法吸引它过来。它是找到了更好的觅食地点,所以放弃了我的阳台,还是遭遇灾祸,再也无法飞翔,我永远也无法知道。还好,书房外阳台上那个墙洞,依然是麻雀们的巢穴,我的耳畔,还是常常能听见麻雀欢快的啁啾。麻雀的鸣叫,已经成为我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它们的声音,远比城市里的人喊车啸要美妙得多。
       责任编辑 宁 肯